開口談紅樓--如夢似魔(5)

每當看到世人用“小心眼、孤高傲世、多愁善感”等詞語形容黛玉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提到黛玉是個活生生的一直在成長和改變中的人。在我看來，她的性格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個性的外露更經曆著由謹慎到張揚，再由張揚變為內斂的過程。這些變化當然是因為周圍的人尤其是她最在乎的寶玉的影響所至。且看黛玉剛到賈府時，是何等的戰戰兢兢：

“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賈母問她吃什麽藥讀什麽書，她本是老老實實告知生來就有病，從會吃東西就吃藥，又說了和尚怎麽告誡的話，又說自己在讀四書。想來是因為心裏覺得賈母是親外婆，所以可以無話不說的，但是或許因為賈母身邊人的“斂聲屏氣，恭肅嚴謹” 讓她覺得自己說多了，在心裏後悔一開始那麽口無遮攔地張揚自己的病，到了吃飯的時候，就小心翼翼起來。雖然在家時她父親教她吃完飯不能立即喝茶，以免傷脾胃，這時也不敢聲張了，將就著遵照賈府的規矩喝茶，發展到後來更是連需吃燕窩也不願張口。再如黛玉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麽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做睜眼瞎子罷了!"，她就馬上知道賈母是不喜歡女孩子讀書的，所以當寶玉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便改口道:"不曾讀,隻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再如剛到賈府的當晚雖然對那塊寶玉好奇，卻不肯麻煩襲人去取來看，說是“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可見敏感細致的黛玉並不是不能體貼別人的人。

這麽一個善於觀言察色的聰明剔透的人，人們以為她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其實應該是因為寄人離下的自卑而小心翼翼地自持所至吧，如果真是目下無塵的人，並不會有一個像紫鵑那麽忠心耿耿真心愛惜她的女仆，此是後話。如今隻說黛玉雖然有賈母心肝寶貝似地疼愛，卻從未見過她在賈母那裏放肆撒嬌過，對別人更不用說了。隻有一個人能讓黛玉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這個人就是寶玉。無論旁人怎麽詆毀，也動搖不了寶玉對黛玉的認知；無論黛玉怎麽鬧騰，寶玉都是隻知道一心地愛惜她。這就是知己的真正涵意了。

正是因為有了寶玉這個知己，黛玉的個性才張揚了一陣子。從寶釵進賈府到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種種大承苔撻”之間，黛玉的喜怒哀樂是溢於言表的。尤其是在第二十三回的“西廂記妙詞通戲語”至第三十二回的“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之間，是寶黛的愛情覺醒時期，兩個人從相互試探到獲得印證，期間的猜疑爭吵很有一點天雷勾地火的激烈，照曹公說的是：兩個人其實都是真心相對的，隻不過為著要知道對方的心，才用假情假意相互試探，多了這些枝葉，才生出無數的口角之爭: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麽樣都好，隻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隻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裏又想著：“你隻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

這期間黛玉雖然易哭易怒，卻也是很容易就雨過天晴的。比如“林黛玉俏語謔嬌音”那段，因為寶玉去找寶釵玩，兩個人鬧得你死我活的，寶玉說了句“難道你隻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便好了。“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段，因為湘雲鬧到黛玉氣得大叫寶玉“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而寶玉則心灰意冷，想要超脫了。這一了百了的心思明明是因黛玉而起，寶釵還以為是因為她推薦的戲詞作崇呢！她說“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這卻是不懂得寶玉了。黛玉雖然生氣時說一輩子都別再見麵，見到寶玉果斷去了，也就來察看動靜。看到他的偈語，便聰明的咭問至寶玉啞口無言。之後，“四人複如舊”。接下來，是“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黛玉誤會寶玉因為寶釵在而不叫她進門，傷心欲絕到唱出“葬花詞”，而在寶玉說出“隻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黛玉也就好了。最嚴重的一次，是張道士幫寶玉提親，寶黛兩個心理不舒服，加上元妃賜的禮物中，獨獨寶玉和寶釵得的是一樣，黛玉的卻次了一等，所以黛玉心中有氣病了。寶玉來探，黛玉讓他自己去看戲，寶玉怪黛玉不明白他的心，黛玉又拿出“金玉之說”激寶玉。究其原因，卻並不是不信寶玉，黛玉知道寶玉是不重金玉的。她想的是“你心裏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但是她要的不是“不重”，而是完全沒有金玉之念，因為隻有完全沒有那樣的念頭，才會完全不在乎“金玉之說”，所以黛玉偏偏提出來試探寶玉，可是寶玉又怎麽可能知道她的心思呢？直鬧到砸玉了，也並不能解開黛玉的心結的。那玉隻不過是個“啞巴東西”( 黛玉語)而已。所以就算寶玉砸玉表真心之後，黛玉還要掙紮著起來剪了她給玉絡上的穗子。直到後來寶玉來賠罪，“林黛玉心裏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 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 ，就又跟他和好了。

可見這段時期黛玉的種種多疑張揚，都隻是要摸清楚那個自己對之付出真心的人，是不是跟自己有同樣的真心。隻要感到是一樣的，她也就好了。

黛玉真正確認寶玉為知己，是在“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章。襲人和湘雲埋怨黛玉脾氣大，錯剪了湘雲辛辛苦苦幫寶玉做的扇套子，襲人又說黛玉懶“他可不作呢.饒這麽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線呢”。”(襲人這樣公然當著寶玉的麵批評黛玉，是仗著跟湘雲和寶玉特別親密，不過已是越禮了，寶玉雖然愛惜襲人，心裏難保沒有陰影，所以後來被打時，特別遣開襲人，讓晴雯送手帕給黛玉。襲人也自知自己比起晴雯來，未免粗笨些，而晴雯才是寶玉心中第一等的人。以後有空再論黛晴鵑和釵襲鶯兩組。)這時有人來通報說賈雨村特別要會見寶玉，寶玉心中有氣，又反感那個狡猾殘酷的賈雨村，十分不願去見。湘雲極力勸他去會見這些為官做宰的人，談談講講仕途經濟學問，將來好應酬世務，別老那麽沒出息地總在脂粉隊裏混。寶玉聽了就叫湘雲到別的屋裏做，別玷汙了她那樣知經濟學問的人。襲人就說有一回寶釵也是那麽勸他，結果寶玉不管別人臉上過不過得去，嗨了一聲提腳就走，搞得寶釵羞得滿臉通紅。又說幸好是寶釵寬宏大量，若是黛玉的話，不知要賠多少不是呢。寶玉就說：

“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舊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在這裏黛玉確認了寶玉是知己，已是比我前麵提到的寶玉隻知一心愛惜她更深了一層。黛玉認寶玉為知己的原因，是因為寶玉深知黛玉高潔的天性。試想如果黛玉是凡俗之人，又自小師承賈雨村，秉性又是那麽的聰明伶俐的，她怎麽會不知道多接近為官做宰的，學習仕途經濟更有功利呢！但是那賈雨村之流是何等的醜惡下流，她又怎麽不知？在那樣的濁世中，也隻有賈雨村賈環(後文有預兆)之流才能如魚得水。而黛玉是閬苑仙葩，她也深知寶玉斷不肯跟那些惡俗卑鄙的人來往的，所以不會去勸寶玉。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黛玉確認了寶玉為知己之後，便感歎自己命薄，因為沒有父母作主，兩個人是沒有一點希望的，而且自己身體不好，恐怕不會命長，兩個人雖然是知己，恐怕沒有久待的福份了。從此她的悲傷都是感歎自己如同凋零落花般的生命，而且也不再為寶玉身邊的紅顏吃醋生氣了。她與寶玉之間，因為寶玉幾乎被打死之後，也不再像孩提時期那麽耳鬢斯磨，毫無避嫌了，而是以禮相待，這樣做為的不是自己，而是為了寶玉。是希望寶玉“你好我自好” 的真正表現。這之後曹公讓黛玉魁奪菊花詩，是特別地點明她的高潔不俗的胸懷。

黛玉放開了自己之後，就看見了寶釵的好，所以有“金蘭契互刨金蘭語”，與寶釵義結金蘭，她是真心地認錯了，並感激寶釵細心地送燕窩來。那些燕窩在寶釵是不算什麽的，黛玉感激的是寶釵的一片好心。後來寶琴到來，得到眾人一致的讚美寵愛，黛玉也沒有絲毫的嫉妒，而是趕上去叫妹妹，真心跟她親熱。她跟湘雲也盡釋前嫌，更無齪語了。

寶黛之間自此看起來都長大了，彼此自重，不再隨便動手動腳吵吵鬧鬧，但是內心的癡情是沒有改變的，所以有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慧紫鵑對黛玉之關愛，癡寶玉對黛玉之情深，在這一節最感人肺腑。眾人也看得最驚心動魄。紫鵑回到瀟湘館，勸黛玉趁老太太還在要拿定主意的話，卻是情急魯莽了。她說的道理黛玉怎麽會不知道呢！隻是她的身份絕不能有任何舉動的，就連是她跟寶玉存了私情的事，賈母也絕不容情的。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中賈母就批評道：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可見寶黛之間如果超越了兄妹之情，是萬惡不赦的醜事。聰明如黛玉當然是知道的，所以她不讓紫鵑說下去。但是黛玉並不是完全不做一點努力，所以有了要認薛姨媽做幹媽的話。這一舉動有沒有隱含著黛玉的內心深處希望薛姨媽為自己向王夫人提親的意思呢？我覺得應該有一些的。雖然結果是希望渺茫，令人更加心傷神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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