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2)

店子的名字叫“嬌滴”，香港話聽來，有兩重意思：一是“嬌多一點”，再一層就是字的本意“嬌滴滴”。怎麽理解呢卻是由著你的心。

女愛嬌男好驃，名字是起得不錯的。

十年前的店主是個50多歲的女人，名叫玉嬌。玉嬌卻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牙尖嘴利，八麵玲瓏，因為從年輕的時候起，在香港就幹的按摩和美容這一行，可算得上是閱人無數。男的，女的，美的, 醜的, 老的,嫩的...裸露在她眼睛裏指尖下的也太多了,幾十年下來,縱是木頭人也能成個人精.玉嬌是個聰敏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自然是她的拿手好戲.手頭功夫好,又哄得人開心,就在這一行中有驚尷盞爻帕下?

玉嬌老公鴻生原先是個攝影師,在香港時開過照相館,最擅長照黑白藝術照和翻新舊照片,也曾風生水起過一陣的.隻是到了80年代中,彩色照相盛行,鴻生無法趕上潮流,從此消沉.移民到加拿大卡加裏這個冰天雪地鳥不生蛋的鄉下,他也就先是無精打采地然後是中規中矩地做了"色魔"(色,香港話音同"息",魔,同"Mall"),就是吃利息還有逛Mall過日子，開始時也時時抱怨日子像坐監獄的，不過人易服從慣性，監獄坐久了就心安理得，不複掙紮.

玉嬌現實,也好強,知道坐吃山空,瞻前顧後的道理,就堅持開了美容店,靠了這一間鋪頭硬朗地撐起了一頭家.

鴻生性格溫和內向，對玉嬌體貼嗬護，兩個人本是剛柔相濟，相安無事，很有一點細水長流的感情的。無奈如今鴻生變成個遊手好閑的人，家裏外人看了都不是很對勁。鴻生天天重複喝早茶，逛Mall,買菜，做飯的生活程式，人卻是更加沉默寡言了。雖然知道玉嬌辛苦，卻對她不聞不問。玉嬌心裏有火，又心直口快，哪裏能夠忍耐。看到他就忍不住嘮叨抱怨，甚至惡言相向。鴻生總是臭著臉不出聲，玉嬌拳拳重擊都打到海綿上，連點回彈都沒有，有氣發不出，更是鬱悶難過。

一兒一女都是好孩子，讀書好脾性也好。可是受不了充滿火藥味又冷如冰窟的家，所以高中畢業時都申請了外地的大學，先是兒子去了多倫多大學，兩年後女兒也離開家去了溫哥華卑詩大學。

小女兒一走，鴻生便突然病倒了。中風，一病不起，幾天就去了。最後對玉嬌說的話是：“我沒用，對不起你”。

鴻生一死，玉嬌也就崩潰了。每天回到家，沒有好飯好菜等著，隻有空洞淒冷的一間雪屋，這才想到鴻生的種種好處。爾後又發現鴻生一直供著一份50萬元的人壽保險，受益人就是自己。

平添了一些皺紋白發之後，玉嬌慢慢活轉過來，決定賣店賣房，到溫哥華去過點舒適悠閑的日子，順便照顧女兒。

人與人,還有人與物之間,很多時候是因為神秘奇妙的緣分才聯結起來的吧.

玉嬌在華人小報登了出售美容店的廣告.廣告出街的第二天是周六,她象往常一樣十點鍾來店裏,沒開門就看見一個瘦高的年輕女孩從不遠處慢慢走過來.叫她一聲阿姨.

"嗨!"玉嬌望她一眼,不認識.便隨口說:"你要剪發就請等幾分鍾,阿玲可能還在拍車."

"不是剪發",朱蒂好像因為拂了她的好意而有點不好意思,咬了一下嘴唇才說:"我看了廣告知道你這間店要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歡迎歡迎!是你家裏人想買嗎?現在卡城華人移民越來越多,做這一行會越來越旺."

朱蒂又咬了一下嘴唇,低頭望著地下,過了好幾秒鍾才說:"其實我是想自己做."

玉嬌心中一跳,仔細地看朱蒂.還沒發育好的孩子,橢圓的美人臉,皮膚磁白透明,沒有一絲血色,胛邊看得見一絲淡藍的血管.大眼睛配上別的女人要花錢花時間來裝上去才有的長睫毛,看起來有些黑沉沉的.

玉嬌想到自己的女兒,有些心痛.就說:"你不去讀書嗎?做這個幹什麽?讀書才好啊!"

朱蒂冷漠地答她:"我不喜歡讀書,我想賺錢."

已經沒有選擇了.

賣了幹洗店拿到的錢如果存在銀行被政府發現,母親的福利金就會被削減,還有現在政府從家庭援救處撥來照顧母親的護理的薪水也要自己付,還有買輪椅,假肢也要自己付錢...隻能用這筆錢買生意自己經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玉嬌笑著安慰她:"如果真喜歡做這行也可以先試試看,反正你年輕,將來有大把機會,書什麽時候都有得讀的."

朱蒂很有禮貌了:"謝謝你,阿姨.我還一點也不會做,請你指點我."

經曆了親人生離死別,又有了點錢傍身,玉嬌眼也看開,心也軟了.又覺得喜歡朱蒂,就對她說:"要不你先跟我學三個月,我教會你後你再接手鋪頭."

"不,我們今天就過數,然後我請阿姨留下來幫幫我."

玉嬌聽了原由,就同意了,說:"我留下來三個月幫你打工,我全部教曬你,你用心學吧."

也是人到無求品自高,玉嬌果然傾囊相授.

未教手藝,先教做人:

"入得我們這一行,最緊要是識做人.讓人開心是頭一件事,然後還要讓人安心.有回頭客才能夠長做長有.要想人回頭,就得讓人家覺得這裏總是有她們的一個位置.客人要是覺得沒有她站的地兒,就不會光顧第二次.所以要記住人,就算客人好久才來光顧一次,也不要忘記她的名字和以前的狀態.每個客人的資料都要詳細記好,如果熟客久不光顧,或者知道人家有事,也去個電話問候,或者給個優惠."

"禮多人不怪,凡事要忍耐.客人有什麽抱怨都要好好聽.客人大過天."

"進得來的女人,要有錢,有閑,有心情.有的人三樣都有,又有的人有錢但是趕時間,有的人有時間但是其實沒多少錢.還有的是拍拖,或者被人撇傷了心的.總之要帶眼識人,留意人的臉色,盡量滿足人家的要求."

"還要守得秘密,客人跟你講過什麽,你要記在心,但是絕不能口疏疏漏了出去."

.......

朱蒂都一一記住了.她本來就是個乖巧可人的女孩,做了幾日,就覺得有些開心.玉嬌服務客人都讓她跟在旁邊,還時不時地跟客人說:

"朱蒂是我徒弟,心靈手巧的,讓她替你洗個臉吧?她洗得仔細又幹淨的."客人一般都會應允,被朱蒂纖細柔軟的指尖輕拂著,會有一種別致細膩的感受,也就沒有人抱怨她經驗不夠.人家走時玉嬌又會叮囑拜托:"以後記得幫襯她呀!"

又教朱蒂:"你晚上去學個按摩證書吧!來這裏做按摩的客人一般都是進入主流社會的,有好工作,有保險報銷,是常客,好多還會連著做臉.都是我們的大客人."

朱蒂聽從,到皇家山學院選修了按摩和針灸課程.有時跟同學通電話,就告訴人家:"我現在在皇家山學院讀書..."

這樣說著,也會流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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