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西風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正文

春饞到死思方盡

(2004-12-08 21:49:32) 下一個
有些事是要到一定年齡才做得的。並非隻有結婚,判死刑之類跟法律有關的事如此,便是尋常小事亦然。就說吃這一節,大人小孩待遇就不同。 小時候即便對吃食滿心愛慕,也不敢輕易表露,隻覺得被人說饞是天下最可恥犯賤的事。有時明明已口水嘩嘩,亦隻可關牢嘴巴,趁人不看見時暗送秋波,把一番情意強壓心底,斷不敢開口討要。如此隱忍多年,及至長大成人,才明白嘴饞貪吃不是大不了的罪過。大人教導小孩不可貪嘴,自己的饞卻有過之無不及,要不哪來的餐飲業,且小孩再饞也吃不出非典來!你再看看梁實秋《雅舍談吃》,看看《紅樓夢》的家宴,錦繡文章不都是叫饞給鬧的。 從此饞心釋然,開口必言吃,坦然無忌,自命一品饞師,意圖一口一口又一口,大快朵頤。 眼前又是一年春來到,江南故裏新筍上市,想起便口水滔滔難禁。 江南人愛吃筍。開春嚐新第一道便是醃篤鮮。做法簡單,取肥瘦相若的鹹肉與鮮肉,鮮竹筍一同熬湯,毋須技巧既成美味。吃時將鹹肉單獨取出切片裝盤,趁熱上桌。暴醃而成的鹹肉口感豐滿,腴而不膩,比起鮮肉,更為緊致有彈性。又浸入了竹筍的清香,正是肥瘦相宜,雅俗共賞。 方言裏管費火費功夫的做法叫“篤”,即沸騰後小火慢燉。這個字用得好,很形象地讓人想見湯汁咕嘟嘟在鑊裏冒泡,漸漸流芳百室,經久不息。肉的香筍的鮮濃濃地篤到湯裏,起鍋隻需一勺鹽,鮮美足可讓人“眉毛也掉脫”。柳絮初飛,這道湯如第一縷春風,有無盡的新意和歡喜。 筍拷肉也是很受歡迎的家常菜。五花肉同筍紅燒,砂鍋慢燉。放醬油,糖,鹽,薑,料酒,毋須香料,多餘。我喜用紹興花雕或加飯酒做料酒,別有醇香,非一般黃酒料酒可比。此菜色重味也重,可比春意正濃。把湯汁撇去浮油拌飯,空口就能吃下一大碗。小孩不喜筍拷肉,因它有竹板打屁股之意。老家管挨打叫請“吃生活”,聽來可喜,卻不能欣然受之。 我家祖墳在鄉下,小時年年清明下去祭掃。豐子愷形容他的孩子們象小燕子一般。那時田埂上撒歡的我,也必如此可愛。 大人們往我手裏塞一隻竹籃一把小刀,讓我去挑薺菜馬蘭頭。不過是讓我有點事做,免得糾纏不休。小孩子家卻拾了雞毛當令箭,一付擔著全家生計的正經。幾場春雨落過,畈間埂邊野菜正當時,一叢叢一片片連到無邊。提著籃子到田間,一眼望去都無從下手。 野菜是田埂邊的長得鮮綠可人,路中當道的都是“踏煞馬蘭”,千踩萬踏竟是不死,因為無人理會,所以自在生機。我隻撿埂邊新綠,將小刀探到根部,輕輕一挑,拾起抖掉野草,扔進籃裏。手裏忙著,兩眼兀自貪心不足張望別處。看著漫天遍地薺菜馬蘭不能立刻為我所采,恨不得借來觀音娘娘的千手千眼才好。這一邊沒采完就要緊光顧那一溜。以後看到《詩經》裏的句子“參差荇菜,左右芼之”,仿佛那時模樣。 薺菜可以和肉做餛飩餡,可以做羹湯。我獨愛薺菜豆腐羹。將榨菜、水發香菇少許切末,和水煮開,嫩豆腐切小塊投入,灑入薺菜,勾芡。起鍋放鹽,味精,小磨香油。清清白白一大碗,其色淡雅,其味鮮潔。如三月春幃輕揭,裏麵縱是素麵朝天,也是嘉年華,無需更多修飾。 馬蘭頭有股青澀味,有人會得吃不慣。用開水抄一把,撈出切碎,開洋豆腐幹若幹切碎,著鹽,味精,小磨香油拌勻即可。香幹中和了馬蘭的澀味,而保留了它的清香,很清爽的佐酒小菜。馬蘭尚有明目之效,多食有益。 野菜本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漸漸竟不可得。田地裏自長的沒時間去挑,市場裏賣的都是人工培植,算不得“野菜”,吃起來也不是那個味。不知為什麽,人如果完全在自然環境裏生長,會得營養不良,而動物植物卻是野生的比家養的好。看來人類的生存一向是“不自然”的。 當日世尊拈花一笑,迦葉會意。若他手持野菜一棵,我說不定當下開悟也未可知。清明將至,春天漸入佳境,憶及兒時種種,隻覺那時天地人生廣大無邊,處處饞機無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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