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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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十四章 相見時難

(2011-02-05 19:52:44) 下一個

點蒼山地處滇西,發源於劍川縣雲嶺山脈南端,從北至南綿延百裏,共有十九峰,巍峨聳立,直插雲霄,其中最高的馬龍、雪人、五局、中和諸峰,峰頂終年積雪,遠遠看去山色蒼翠,山頂點白,因而得名“點蒼山”。山麓東麵便是洱海,形如新月,碧波澹澹,靜靜依臥在點蒼山腳下。古人詩雲“山則蒼蘢壘翠,海則半月掩藍”,描述的便是蒼山洱海的美景。洱海之濱坐落著古城大理,唐宋時是南詔國和大理國的都城,後來毀於戰火,洪武初年得以重建。

點蒼派掌門白劍川的莊園在雲弄峰下的神摩山麓,因近旁有蝴蝶泉,故名“蝴蝶山莊”。蝴蝶泉為一圓形泉池,泉底鋪著鵝卵石,清澈泉水由沙中汩汩而湧,冒出串串氣泡。泉池周圍古木參天,濃蔭匝地,其西北角矗立一棵夜合歡古樹,枝葉婆娑,遮天蔽日,每年四月間花開滿樹,狀如蝴蝶,須翅栩然,蒼洱之間的蝴蝶成群來此聚匯,萬千彩蝶交尾相銜,從樹顛倒懸垂至水麵,五彩繽紛,蔚為壯觀。據說白劍川觀蝶日久,突發靈感,模仿蝴蝶翻飛起舞,自創一套劍法,美其名曰“蝶戀花”。

點蒼派偏居西南,飽受中原武林的歧視,倘若不是朝廷做主,白劍川根本進不了武林長老院。為了揚名立萬,白劍川在某屆武林大會上隆重推出蝶戀花劍法,並身穿五彩蝶衣親自上場表演。雖然白劍川招數曼妙,姿態翩翩,讓人眼花繚亂,劍法卻拖遝散漫,破綻百出,當即成為各大門派的笑談,被評為武林最中看不中用的劍法之首。白劍川铩羽而歸,從此不再鑽研劍法,轉而專攻機關毒物。無影迷魂針便是白劍川的殺手鐧之一,而用來配置迷藥的三棵雲南鐵樹,就栽在蝴蝶山莊的後花園內。

蝴蝶山莊占地三百畝,外有石牆環繞,四角各有一座箭樓,十幾名家丁把守。這天午夜,月明星稀,東南箭樓上的值夜家丁突然看到兩個黑影一閃,越牆而去,急忙敲響警鍾,白劍川之子白世楷帶人在莊園四周到處搜索,卻一無所獲,回去稟報,白劍川吩咐道:“鐵樹花季臨近,這定是魔教派人前來打探消息。你們不必驚慌,加強戒備就是了,長老院早有安排,過幾天金陵劍士團就要進駐山莊。”

兩個黑影出了蝴蝶山莊,在夜幕的掩護下向東南疾行,到洱海岸邊折向東北,悄然潛入沙坪鎮的一所民居。進屋以後,兩人脫了夜行衣,坐下歇息,年輕者道:“上官前輩,我看點蒼派武功稀鬆,蝴蝶山莊戒備鬆弛,咱們劫奪解藥一定手到擒來。”年長者搖頭道:“歐陽冠雄這老賊定有部署,咱們不能掉以輕心。你們魔教不是說好大舉來援嗎?怎麽一個也沒見著?” 年輕者答道:“陽教主親口對我說,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將率數百好手裝扮成馬幫商隊,兵分幾路,四月初一齊聚大理。這會兒他們應該還在路上呢。”

這兩人便是龍朝歌和上官曇。去年深秋龍朝歌由香格裏拉返回夏瓊寺,戴浴風喜出望外。龍朝歌不僅帶來大量金銀財物,還轉交一封陽朔方寫給端智仁欽的親筆信,信中陽朔方以明教教主身份請求端智解除與戴浴風的誓約,恢複他的自由。端智回信答複:“說出的話如同潑出的水,如何收回?戴施主若是執意下山,夏瓊寺上下誰能攔得住他?守約還是毀約,消業還是造業,戴施主心中自有主張。”戴浴風苦笑道:“你們就不用白費功夫了。我為人處事光明磊落,從不食言,早已下定決心奉陪到底,把這賊禿耗到油盡燈枯為止。”

戴浴風發現龍朝歌的劍法生疏了不少,心急火燎,每日督促龍朝歌練劍,恨不能將自己的渾身本事傳授給他。整個冬天上官曇都沒有露麵,直到來年開春才現身夏瓊寺。龍朝歌驚愕地發現上官曇兩鬢斑白,臉上溝壑縱橫,似乎三年間蒼老了十幾歲。龍朝歌急不可耐地詢問阮流蘇的近況,上官曇回答自己去年回過一次中原,隻遇到梵靜師太,轉交了他的信,並未見到流蘇本人。龍朝歌大失所望,卻也無可奈何。

三月初,龍朝歌和上官曇啟程赴滇,為明教大隊人馬打前站。戴浴風臨行叮囑道:“朝歌,這一趟出去千萬記住,不要跟高手硬拚,你的武功在小輩中間算是出類拔萃了,但跟江湖頂尖高手相比還差得遠。”龍朝歌連聲答應。

兩人化妝成販賣藏藥的商販入滇,在蝴蝶山莊東北三十裏的沙坪鎮租了民居,白天在附近鄉鎮擺攤賣藥,夜裏便伺機潛入蝴蝶山莊打探消息,很快便把點蒼派裏外情形摸得一清二楚。此時正是春雨綿綿的季節,倘若碰到夜雨不便外出,兩人便就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對飲閑聊。上官曇一改過去那副拒人千裏的孤傲姿態,顯得非常和藹可親,兩人有說有笑聊得很是投機。龍朝歌發現上官曇冰冷的外表下麵居然有如此真摯熱情的一麵,頗為驚訝。兩人聊到將來的打算,龍朝歌說道:“不瞞前輩說,我這趟出來快三年了,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經曆過很多事情,但都不能讓我動心。我隻想回去跟流蘇成親,然後一起搬回秣陵關山裏,遠離俗塵,過無憂無慮的神仙日子。”

上官曇聽得此言,臉上不禁流露異樣的神情,有愧疚也有憐憫,但這神情轉瞬即逝,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龍朝歌並未察覺。上官曇低頭飲一口酒,定了定神,微笑答道:“聽梵靜師太說,流蘇秀外慧中,是百裏挑一的姑娘。你真是好福氣。” 龍朝歌靦腆一笑,自謙幾句,問道:“倘若我們這一趟大功告成,前輩將來有什麽打算?”

上官曇眼中希冀的火花一閃,隨即悵然歎息,答道:“我哪裏還有將來呢。這十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公主早日醒來,但內心深處卻懼怕那一天的到來。倘若公主站在我麵前,我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更不敢想象她會對我說什麽。我當年拋家舍業,流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都是為了公主。然而我能夠期望她的回報嗎?她並沒有答應過我什麽,我所作所為都是自作自受而已。這些年來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解救公主,聽她對我說那一句話。無論如何,這句話對我的前半輩子是一個交代。事成之後,我就找個深山古寺落發出家,了此殘生。”龍朝歌心中難過,想寬慰上官曇幾句,卻不知說什麽好。

次日清晨,龍朝歌正在熟睡中,突然哐當一聲,把他從夢中驚醒。龍朝歌翻身坐起,定睛一看,卻見上官曇坐在窗邊失魂落魄,呆若木雞。龍朝歌抽出長劍問道:“怎麽回事兒?有敵人嗎?”上官曇怔了半晌,才搖頭低聲道:“沒事兒,是我方才失手將鏡子掉落地上。”言罷俯身拾起鏡子,抬眼望著龍朝歌,臉上盡是淒楚的神情,頹然道:“我好久沒照過鏡子了,不知道自己居然老成這個樣子,公主見了我,隻怕都認不出來了。” 言罷突然起身從衣櫥裏找出一個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拎起一件絳紫色錦袍,歎息一聲道:“這身衣裳是公主專門為我定做的。記得那天在估衣廊,我站在鏡前試穿這件袍子,公主就站在我身邊,看著鏡中我二人的模樣,高興地說,這才般配嘛。我從不知道自己能打扮得這麽精神,跟公主並肩而立如同一對璧人。那鏡中的影像深深印刻在我腦海裏,栩栩如生,恍如昨日。如今公主韶華依舊,我卻老去了,一點也不般配了。”

龍朝歌一時衝動,便要將戴浴風透露的真相告訴上官曇,話到嘴邊卻改口道:“前輩雖然不再年輕,卻自有一份曆經滄桑的成熟魅力。公主若是對你有真情實意,不會因為相貌而改變。” 上官曇聽得此言果然心情大暢,又端起鏡子仔細端詳了一陣。

過了幾天便是四月初一,明教依然蹤跡全無。此時已是鐵樹花期,上官曇焦躁起來,痛罵魔教眼高手低,辦事不力,每晚都帶著龍朝歌潛入蝴蝶山莊。所幸連續幾天夜裏陰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兩人沒有暴露行蹤。這天晚上,兩人照例越牆而入,藏在蝴蝶山莊後花園的假山上。不久天邊烏雲散去,露出一輪新月。兩人借著黯淡的銀輝,清楚看見花園裏有一株鐵樹開滿了碗口大的白花,上官曇激動得渾身顫抖,喃喃自語道:“總算開花了,公主有救了。”

這時突然人聲鼎沸,由遠而近。隻見百餘人打著火把湧入後花園,圍在鐵樹四周,其中便有白劍川,他身邊一人三十多歲,豹頭虎軀,濃眉環眼,卻是歐陽冠雄的長子歐陽建康,身後簇擁數十人,都穿著金陵劍士的製服。另有一群人身著三種不同顏色的道袍,領頭之人龍朝歌都認得,赫然便是武當派掌門楊善澄、崆峒派掌門範自得、全真北宗掌門周玄樸。

隻見白劍川站在鐵樹前麵對眾人團團一拜,央求道:“歐陽公子,各位掌門,這幾株鐵樹積聚天地之靈氣,世間碩果僅存,栽植著實不易,鄙人為此耗費了三十年的心血,懇請長老院收回成命。” 歐陽建康拱手道:“白掌門鍾情之物,在下豈敢橫刀奪愛。隻是這鐵樹不但會給貴派帶來滅頂之災,還將遺禍武林,後患無窮。盟主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敬請白掌門顧全大局,壯士斷腕。”

白劍川爭辯道:“魔教若來劫奪解藥,咱們能擋便擋,擋不住便讓他們拿去,何必毀了這稀有寶物。”範自得厲聲喝道:“白劍川你好歹也算是武林宗師,怎的如此目光短淺?那妖女可是中了你的毒針才昏睡至今,她若活過來能饒得了你?還不趕緊讓開!”白劍川隻得悻然退下。歐陽健康手一揮,身後的金陵劍士快步上前,在鐵樹根部架起幹柴,澆上燈油,就要點火焚燒。

龍朝歌一顆心頓時懸到嗓子眼,抽出強弓便要發箭阻攔,上官曇附耳道:“我衝下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你瞅準機會上樹摘花。” 話音剛落便縱身躍下,出劍如風,刺倒數人,同時幾個掃堂腿將堆積的幹柴踢得四下飛散。歐陽建康大喝一聲,數十名金陵劍士一擁而上,將上官曇團團圍住。

歐陽建康此次入滇公幹,帶來金、火、木三翼金陵劍士六十人,另外武當、崆峒、全真三派掌門還各自帶來門下弟子二十餘人。歐陽建康見來犯之敵單身一人,便派金翼上陣,火翼留在身邊,木翼四散把守周遭要道,防敵逃跑。武當、崆峒、全真北宗三派散布外圍,暫作壁上觀。

歐陽建康按照江湖規矩先禮後兵,拱手道:“在下乃是武林長老院執事歐陽建康,請問閣下是何方神聖,來此意欲何為?”上官曇見場上有不少故人,生怕說話暴露了身份,於是沙啞著嗓子狂呼呐喊,衝入金陵劍士的人叢中揮劍廝殺,神出鬼沒,出手狠辣,眨眼間又撂倒數人。歐陽建康急忙撤下白衣劍士,派出兩名玄衣和四名紫衣劍士上前圍攻,這才將上官曇逼到假山前麵困獸尤鬥。

龍朝歌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官曇身上,便默運軒轅心法,突然從斜刺裏衝出,躍上開花鐵樹,身法之快如同鬼魅,在場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僅有幾位玄功深厚的掌門人看見了他的身影。周玄樸大喝一聲“妖孽看劍!”如影隨形拔地而起,長劍刺向龍朝歌的後背。龍朝歌剛剛上樹,便覺一股淩厲劍氣直逼背心,知道遭遇強敵。他並不轉身,隻拔劍反手一掃,隻聽“鏘”的一聲,周玄樸長劍偏出,順勢倒縱回去。龍朝歌借著這一蕩之力向上直竄一丈多高,藏身樹冠中央,心中直呼僥幸。原來周玄樸這一劍力道非凡,幾乎將龍朝歌手中劍震飛。周玄樸一擊不中,自持身份,不再追擊,隻高聲喊道:“這廝武功了得,諸位多加小心。”歐陽建康一聲令下,火翼四名紫衣劍士站在鐵樹四周,隻等龍朝歌下來時圍攻。

龍朝歌動作飛快,摘了二十多朵花塞進懷裏,估摸著藥量足夠了才罷手,然後攀上樹頂,居高臨下觀察戰況。此時上官曇苦鬥多時,漸漸氣力不濟,左支右絀疲於招架。龍朝歌見狀便抽出強弓發箭援手,颼颼颼數支羽箭呼嘯而至,幾個紫衣劍士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幸而龍朝歌手下留情,沒有射中要害。歐陽建康急忙命人上樹強攻,阻止龍朝歌射箭,四名紫衣劍士領命上樹,從四個方向朝樹頂包抄而來。

這顆鐵樹足有七八丈高,樹冠寬闊,徑逾五丈,枝繁葉茂,密不透光。四名紫衣劍士目不能見,隻得一邊摸索攀援,一邊舞劍左劈右砍,斬落無數枝葉,好讓光線透進來。白劍川見了心如刀割,跺腳哀歎。突然西麵的紫衣劍士驚呼一聲跌落樹下,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儼然被點了穴道。其他三人立刻向西側包抄,南側的紫衣劍士離得最近,截住了正向下移動的龍朝歌,兩人近在咫尺短兵相接,樹下眾人隻聽得鏘鏘鏘一連串金戈撞擊聲,卻因枝葉遮擋什麽也看不見。其餘二人循聲而來,左右夾擊,龍朝歌頓時險象環生。多虧他軒轅心法運行之下目光銳利、手足敏捷遠勝常人,每每敵劍刺來都以毫厘之差避閃開去。

四人鬥得正酣,一名紫衣劍士不小心左腳踏空,身體一晃,劍招露出破綻,被龍朝歌刺中胸口,跌下樹去。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龍朝歌一招得手,剛剛回身,左右兩支劍已逼至眼前。龍朝歌背靠樹幹,架住右側刺來之劍,左側的劍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正在這時一絲火光透過枝葉,照在左側紫衣劍士的臉上,龍朝歌看得分明,原來正是上官炫,便低聲喝道:“大哥是我!”上官炫吃了一驚,手中長劍蓄勢不發。右側的紫衣劍士也聽到這句話,詫異問道:“你們相識?你到底是什麽人?”上官炫眼中寒光一閃,挺劍疾刺,直入右側紫衣劍士的心窩。此人慘呼一聲栽下樹去,氣絕身亡。

上官炫使了個眼色,龍朝歌心領神會,兩人你來我往,長劍不住撞擊,假裝激烈搏鬥。上官炫低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龍朝歌答道:“說來話長,你先幫我們逃出去!”上官炫又問:“你的同伴是誰?”龍朝歌答道:“那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上官炫聞言渾身一震,手中舞動的長劍停頓下來,沉默片刻問道:“你們沒有後援嗎?”龍朝歌答道:“明教因故未到。”上官炫略一思忖,說道:“我馬上去莊內四處放火,你們趁亂往東南方向衝,把守那邊的人最少。倘若能夠逃脫,別忘了來找我,我住在大理城北門內的香榭客棧。” 說完便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劍,大呼一聲跌落樹下。

轉眼之間四名紫衣劍士便兩死兩傷,歐陽建康又驚又怒,一時束手無措。上官曇趁機在龍朝歌弓箭的掩護下擺脫金陵劍士的圍攻,安全撤到樹上。歐陽建康指揮金陵劍士將這幾棵樹團團圍住,由於忌憚龍朝歌的強弓勁射,眾人都站在十幾丈以外,藏身山石樹叢後麵。龍朝歌見上官曇身上有七八處劍創,鮮血淋漓,連忙幫他上藥包紮。上官曇急忙問道:“摘了幾朵花?“ 龍朝歌答道:“總有二十多朵吧,都在我懷裏呢。”上官曇長舒一口氣道:“很好,這就足夠用藥的了。”

兩人喘息一陣,上官曇喃喃道:“我剛才好像看見炫兒了。” 龍朝歌答道:“不錯,我大哥假裝受傷下場,去四處點火製造混亂,好叫咱們逃跑。” 上官曇搖頭道:“今天三大門派掌門都到了,咱們很難跑得掉。待會兒你直管往外衝,我給你斷後。” 龍朝歌不以為然,多說了幾句,上官曇煩躁起來,瞪眼斥道:“少囉嗦!照我說的做!我腿上中了一劍,今天無論如何是逃脫不了的。你答應我,一定要解藥帶回去救公主!” 龍朝歌歎了口氣,點頭答應。

這時四周陸續出現火光,花園裏眾人一陣騷動。白劍川惶然道:“一定是魔教衝進來了,咱們寡不敵眾,何不奉上解藥,息事寧人。” 歐陽建康高聲道:“這定是魔教調虎離山之計,大家各就各位,不要慌亂。” 白劍川頓足道:“我不能坐視先祖留下的基業毀於一旦,恕不奉陪!”帶著門人衝出花園救火去了。

上官曇見時機已到,領著龍朝歌跳下鐵樹,向東南方向衝去。龍朝歌疾如閃電,一馬當先,幾個縱跳便上了蝴蝶山莊的外牆。上官曇一瘸一拐落在後麵,被崆峒派十幾人截住圍攻,殺了兩人以後力盡跌倒。範自得惱怒上官曇下手狠辣,不顧歐陽建康要捉活口的命令,一劍刺入他的背心。龍朝歌聽到上官曇長聲慘呼,情不自禁返身相救,先急速射完攜帶的羽箭,將崆峒派眾人稍稍逼退,然後衝上去背起上官曇,退到一麵牆下。很快武當、全真兩派,歐陽建康領著金陵劍士趕到,將兩人團團圍住。上官曇嘶聲怒罵:“你這混小子不聽我的話,公主要被你害死了!”說完口中鮮血狂噴,昏厥過去。

歐陽建康高聲道:“這位魔教道友聽好了,你身陷重圍無路可逃,不如投降,聽候發落。武林長老院一向寬大為懷,或能饒你不死。” 龍朝歌放下上官曇,環顧左右,發現牆邊遍地都是鵝卵石,心中暗喜,當下單膝跪倒,左手平舉強弓,右手拾起一顆鵝卵石扣弦射去,嗖的一聲直飛歐陽建康的麵門。旁邊的武當掌門楊善澄眼疾手快,揮劍掃去,隻聽鏜的一聲刺耳銳響,石子斜飛上天。楊善澄被震得虎口發麻,臉上若無其事,心裏卻暗自駭然。

歐陽建康大驚失色,一聲下令,十幾名金陵劍士一擁而上。龍朝歌麵不改色,默運軒轅心法急速施射,石彈如同暴風驟雨一般迎麵飛來,衝在前麵的幾個金陵劍士被打得頭破血流,翻倒在地,其餘的慌忙退卻,石彈卻如馬蜂一般呼嘯追來,又有數人中彈。所幸都不是致命傷。歐陽建康見狀,連忙招呼金陵劍士後撤,轉身一看,卻見武當、崆峒、全真三派早已擅自退到五十步以外了。歐陽建康心中不悅,高聲問道:“金陵劍士的兵刃不能及遠,貴派有人攜帶了強弓硬弩嗎?”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作聲,周玄樸答道:“咱們名門正派練的是拳腳刀劍,講究短兵相接近身搏鬥,誰置備那些玩意兒?” 歐陽建康歎口氣,吩咐身邊一名金陵劍士道:“你去找白掌門,請他弄幾麵藤牌來。”

突然空中一聲爆響,大家仰頭望去,隻見天上一支煙花炸開,赫然現出一朵巨大的火焰。緊接著旌旗招展,鼓聲震天,數百人衝入花園,擋在龍朝歌和武林門派之間,迅速結成一個新月形陣列,前排蹲踞,後排直立,個個端著十字連弩瞄準歐陽建康等人。掌旗之人聲如洪鍾,高聲喊道:“明教教主陽朔方駕到!” 隻見十餘騎馳入花園,在弓弩手陣列後麵勒馬停駐,為首之人騎著一匹波斯血統的高頭大馬,威風凜凜,趾高氣揚,正是陽朔方。他掃視歐陽建康等人,厲聲喝道: “你們誰是頭領?本座有話要說!”

歐陽建康款步出列,拱手答道:“武林長老院執事歐陽建康,見過陽教主。” 陽朔方見他氣定神閑,不卑不亢,暗自佩服,點頭道:“原來是武林盟主的長公子,本座雖偏居西域,倒也久仰你的大名。” 言罷吩咐手下:“有請白掌門!”隻見白劍川一臉晦氣,被幾個明教教眾押了上來。原來他剛才隻顧張羅救火,疏於防備,遭遇明教偷襲,點蒼派上下全都束手就擒。陽朔方微笑道:“方才本座與白掌門一見如故,互贈禮品。白掌門贈送一兩鐵樹花粉,本座回贈一匹波斯駿馬。明教與點蒼派從此化幹戈為玉帛,互利互惠,共營西南。請轉告令尊,此間就不勞武林長老院費心了。”

歐陽建康一眼便知白劍川身陷囹圄,倘若就此認栽,心中頗不服氣,但明教劍拔弩張,己方寡不敵眾,倘若打起來隻怕凶多吉少。正當他沉吟不決之時,楊善澄說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白掌門宅心仁厚,陽教主胸懷寬廣,貧道佩服至極。武當派此行千裏迢迢,勞師動眾,也算仁至義盡,可以交代了,就此告退。” 這後半句,顯然是說給歐陽建康聽的。周玄樸、範自得兩人見機很快,也都率眾告辭,歐陽建康孤掌難鳴,隻得帶著金陵劍士黯然離去。待到武林門派散盡,陽朔方這才來到龍朝歌跟前問寒問暖,並讓人為上官曇治傷。

由於明教姍姍來遲,幾乎壞了大事,龍朝歌不滿之情溢於言表。陽朔方大而化之地安慰幾句,表示要在蝴蝶山莊逗留幾天,等白劍川配置解藥,邀請龍朝歌留下來,過幾天和明教眾人一起北上夏瓊寺。龍朝歌歸心似箭,又見上官曇奄奄一息,須得盡快讓他和上官炫見最後一麵,於是婉言謝絕。陽朔方沒有挽留,贈送千兩紋銀和一輛馬車。龍朝歌載著上官曇出了蝴蝶山莊一路南行,在大理城北門外尋了一個車馬店,將上官曇安頓下來,然後連夜進城找到上官炫,帶著他急忙趕回。

兩人進屋之時,上官曇已經悠悠醒來,看見上官炫站在門邊,努力支起頭來,渾濁的眼中流露欣喜之情,嘴裏嗬嗬有聲,卻說不出話來。上官炫半晌無語,龍朝歌輕輕捅了他一下,提醒道:“這就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啊,還不快去相認?”上官炫轉頭看了一眼龍朝歌,臉色青白,表情僵硬,目光駭人,讓龍朝歌不寒而栗。上官炫冷笑一聲道:“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上官炫上前兩步,嘶聲道:“當年你自甘墮落,一去不返,爺爺鬱鬱而終,至死不能瞑目;娘獨守空房,天天以淚洗麵;我從小到大忍氣吞聲,飽受白眼。你落得今天這個下場,真是天道好還啊。你想懺悔嗎?我不會原諒你,娘不會原諒你,爺爺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你想認我嗎?我爹是一個好兒子,好兄弟,好丈夫,好父親,你背叛家族,拋棄妻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言罷轉身衝出房門。這一番話讓龍朝歌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呆立片刻才來到床邊,想安慰上官曇幾句,隻見他緊閉雙眼,嘴唇顫動,一行清淚自眼角緩緩流下。

上官炫衝出門外,淚水奪眶而出,扶著院子中央的皂角樹上失聲痛哭。過了良久,龍朝歌走過來輕聲道:“大哥,上官前輩已經過世了。” 上官炫竭力抑製住抽泣,擦幹臉上的淚痕,轉身問道:“他有什麽遺言嗎?”龍朝歌點頭道:“他臨終前交代了幾句,一是將他的寶劍轉交給公主;二是將他的遺體埋於荒山野嶺,碑上刻‘罪人上官曇之墓’幾個字;最後交給我這個東西,還說對不住我,我猜他神智不清,一定把我當成是你了。” 說完遞過來一個小布包。

上官炫接過布包,低頭道:“待會兒你給我搭把手,找個僻靜地方將遺體火化了,我要把骨灰帶回家安葬。”抬頭看見龍朝歌不解的神情,輕歎一聲道:“他再怎麽樣也是我爹,無論如何不能葬在荒郊野外。”說完打開布包,取出一封信來,驚愕道:“這好像是你的筆跡啊。” 龍朝歌連忙拿過來仔細一看,頓時驚惶失色,頓足道:“哎呀,這是我三年前寫的信,托上官前輩轉交給流蘇,他說交給我姨娘了. . .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為什麽要騙我?”

上官炫關切道:“這三年來你音信全無,沒人知道你的下落。不過你盡管放心,大家都挺好。再過兩個月就是武林大會,你姨娘和流蘇現下都在京城,住清涼寺老地方。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隻是現在心亂如麻,不知從何說起。你回京城以後一定先來找我,咱們好好敘敘。” 龍朝歌聽得此言心情才稍稍平複。兩人火化了上官曇的遺體,便分道揚鑣。龍朝歌回到蝴蝶山莊跟陽朔方道別,請他把上官曇的寶劍轉交給伊殊拉,然後快馬加鞭,踏上歸程。

龍朝歌上了驛道,向東策馬狂奔,由昆明折向東北,五天之內跋涉兩千裏,抵達四川境內的敘州城,饒是坐騎阿斯蘭耐力超凡,也累得口吐白沫。龍朝歌在敘州轉水路,搭船沿長江順流而下,出川以後白天乘船歇息,夜裏上岸趕路,五月初便到達京城,此時上官炫等人還在返京的路上。

龍朝歌進城以後直奔清涼寺澹山精舍,知客僧卻告知峨嵋派外出未歸。龍朝歌輕車熟路,找到阮流蘇的房間,進屋坐等。看著周圍熟悉的陳設布置,嗅著親切沁人的脂粉香氣,龍朝歌激動得坐立不安,心仿佛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一邊念叨著早已默誦千遍的開場白,一邊想象著待會兒見麵時激情如火的擁吻,蕩人心魂的情話,不禁欲念熾盛,血脈賁張,連忙收攝心神,起身在屋內四處走動,轉移注意力。

龍朝歌來到床邊,發現枕上有一支香囊,造型別致,拿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兩片心形織錦縫製而成,顯然是取“心心相印”之意,正麵繡著兩行字,上邊是“在地願為連理枝”,下邊是“阮流蘇”三字。龍朝歌將香囊翻過來,見反麵上邊繡“在天願作比翼鳥”,下邊繡的名字,赫然卻是“上官炫”。

龍朝歌如同五雷轟頂,頭暈目眩,踉蹌一步,幾乎栽倒,連忙扶住床頭,定了定神,又將香囊翻來覆去看過多遍,確信沒有眼花,一顆心便如鷹爪撕扯,利刃絞割,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忽聞房門開啟,抬頭一看,卻見一位女子步入屋內,身似楊柳,麵如桃花,正是阮流蘇。

阮流蘇乍一看見龍朝歌,驚喜道:“朝歌你回來啦!”正要上前,見他手中拿著香囊,淚流滿麵,心裏愧疚,想張口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呆立對視,半晌無語,雖咫尺之遙,卻如同相距萬裏。這時又有幾人湧進屋裏,原來是梵靜和幾個峨嵋弟子聞聲而來。龍朝歌見了梵靜,心中的委屈如同洪水決堤,喚一聲“姨娘”,噗通跪倒,痛哭失聲。梵靜欣喜淚下,將他摟在懷裏撫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待到龍朝歌心情稍稍平複,便打起精神,一一問候峨嵋派弟子。南宮飛煙和端木山菊見龍朝歌麵如死灰,神色慘淡,都心如明鏡,隻寒暄幾句,沒有多說。眾人問起這幾年的際遇,龍朝歌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梵靜心領神會,將他帶到自己屋裏單獨麵談,龍朝歌這才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梵靜驚駭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泫然道:“你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就是怕你墜入魔道,重蹈你爹的覆轍。未曾想你還是被魔教裹挾了去,不但附逆作惡,手上還沾了正道人士的鮮血,這難道真是命中注定了嗎?”

龍朝歌連忙安慰道:“姨娘別傷心,我既然回來,就是打算跟明教一刀兩斷。公主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去點蒼派為公主劫奪解藥,是知恩圖報,絕非附逆作惡。” 梵靜嗯了一聲,慈愛地撫摸龍朝歌的頭頂,囑咐道:“你既然跟魔教沾染上了,想斷可沒那麽容易,今後就看你的造化了。不管怎樣,這件事情你一定要藏在心裏,千萬別告訴別人,就是你師父和師兄們也不例外。劉掌門為人剛正,嫉惡如仇,他若是知道了真相,隻怕不能容你。”

龍朝歌點頭答應,又道:“我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爹娘遇難的前因後果,還請姨娘有空仔細講給我聽。” 梵靜怔了一下,肅然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麽?難道想報仇不成?” 龍朝歌搖頭道:“我隻想了解事情的經過,不想找人尋仇。” 梵靜道:“具體的起因我也不清楚,隻聽說你爹事前跟幾位武林長老有過一個約定,如今邱玄清道長已經駕鶴西歸,鬆庭大師依然健在,另外柳莊居士袁廷玉也知情,但四處漂泊,行蹤不定。你若是一定要了解真相,隻怕得跑一趟少林寺。”

龍朝歌沉默片刻,問道:“姨娘這幾年有沒有見過上官曇?”梵靜答道:“去年春天來京時見過一麵。”龍朝歌急忙問道:“我托他轉交一封信給流蘇,他沒有提起嗎?” 梵靜搖頭道:“他隻字未提,倒是問起流蘇的情況,我便直言相告。當時你大哥正巧來找流蘇,我念上官曇境遇可憐,讓他躲在屏風後麵偷看,算是見了兒子一麵。” 龍朝歌恍然道:“難怪上官前輩臨終前說對不起我,他一定是見到我大哥跟流蘇在一起,不忍拆散二人,所以沒有轉交我的信。”

梵靜見龍朝歌失魂落魄的樣子,明白他的心思,勸道:“自從你失蹤以後,流蘇有一年的功夫茶飯不思,形銷骨立,我怎麽開解也沒用。前年進京參加武林大會,上官炫常來問寒問暖,陪流蘇到處散心,我見她心情大為舒暢,便在京城多逗留了兩個月。去年進京,我便察覺兩個人關係不一般,私下問流蘇,她倒也沒有隱瞞。不久上官炫登門拜訪,請求與流蘇正式交往,我考慮再三,想到流蘇已經成人,你又生死未卜,於是點頭答應。今年再來,兩人感情篤定,已在談婚論嫁。此事也是天意,你不要責怪流蘇。”

龍朝歌強咽湧上喉頭的苦澀,答道:“我知道該怎麽做。他們何時成親?” 梵靜輕歎一聲回答:“此事恐怕還要費一番周折,上官夫人不同意這樁親事,你大哥跟她鬧得很僵。我登門拜訪好幾次,上官夫人倒也知書達理,隻是太看重門第,瞧不上咱們江湖中人。”龍朝歌問道:“我大哥有什麽打算?” 梵靜無奈答道:“他還能怎樣,就這麽拖著唄。我現在真替流蘇發愁,也許當初不該答應他們,這世家豪門豈是咱們山野之人高攀得上的。”

小憩一陣後,梵靜便陪著龍朝歌回冶山道院。劉淵然見了龍朝歌,臉上訝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複波瀾不驚的神情,倒是幾個師兄喜出望外,圍著他問長問短。龍朝歌來到大堂祭拜祖師,然後向師父匯報失蹤的經過,隻推說自己被魔教抓到西域關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找機會逃脫。幸好梵靜在一旁為龍朝歌圓謊,劉淵然總算沒有生疑,沉吟片刻說道:“看來魔教有卷土重來的跡象,須得稟明長老院,加強防範。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四年一度的全真派南北兩宗比武大賽。上次北宗輸了頗不服氣,攛掇長老院修改規則,這一回是兩宗弟子抽簽上場,三局兩勝,倘若三局過後無法決勝,掌門人上場。朝歌你這段時間跟大師兄好好溫習劍法,做好上場比武的準備。”

龍朝歌安頓下來以後,便告假返回秣陵關去看望塔力克夫婦,卻發現山中老屋早已廢棄,院子裏雜草叢生。龍朝歌連忙去石臼村找到幾位兄長,才得知塔力克夫婦兩年前先後去世了。塔力克生前精心製作一張五百斤拉力的強弓和數百支的雕翎箭,囑咐兒子們轉交給龍朝歌。龍朝歌到塔力克夫婦的墳前祭拜,又將帶來的幾百兩銀子分給三位兄長,這才灑淚而別。

不久上官炫趕回京城,專門在莫愁閣設宴為龍朝歌接風,阮流蘇、南宮飛煙、端木山菊等峨嵋俗家弟子應邀作陪。席上龍朝歌強顏歡笑,與眾人推杯換盞,不住豪飲,酒入愁腸化作傷心淚,時而痛哭,時而狂笑,最後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由上官炫派人將他背回冶山道院。

五月十八是武林大會開幕之日,數千人湧進正陽門外禁軍大校場臨時搭建的露台,興致勃勃等待觀看第三屆全真派南北宗比武大賽。歐陽冠雄生財有道,拿著應天府的批文,以正氣堂的名義坐莊開賭,吸引京城官紳百姓萬餘人下注,賭金高達百萬兩白銀。開賽之前,禁軍大校場外麵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一個觀眾席在黑市上炒到五十兩銀子。平素同歐陽冠雄關係密切的崆峒、華山、點蒼、全真北宗等派私下分到數百觀眾席位,都在黑市上大賺了一筆。

辰時比武正式開始,全真南北兩宗弟子隊伍整齊魚貫而入,分列東西兩廂。兩名司儀手捧裝有兩宗弟子姓名的簽盒,請錦衣衛指揮使宋忠抽簽。宋忠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起身向觀眾拱手致意,然後從兩位司儀手中的簽盒內各抽出一支簽,當眾宣布:“有請北宗張靜定、南宗鞏道岩上場獻技!” 南宗隊伍中一位而立之年的清瘦漢子應聲出列,正是龍朝歌的五師兄鞏道岩。劉淵然不動聲色,叫來鞏道岩附耳囑咐幾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站在龍朝歌身旁的大師兄邵以正憂心忡忡,低聲道:“咱們運氣不好,開局便遇到強手,這個張靜定可是北宗第五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原來全真北宗尊丘處機為祖師,其後以“道德通玄靜,真常守太清”排輩取名,第一代宗師趙道堅,傳位張德純,再傳陳通微。現任掌門周玄樸乃是第四代傳人,他門下弟子張靜定、沈靜圓等都是武林成名已久的人物。相比之下,南宗出場的鞏道岩年紀輕資曆淺,武功更是平平。果不其然,兩人交手不足三十招,鞏道岩便敗下陣來。結果傳出,場外一片大嘩,數千人爭相下注,北宗賠率立刻飆升。

龍朝歌心不在焉觀看比賽,目光不時掃向貴賓席,看到東側一角峨嵋派的諸多熟悉麵孔,唯獨不見阮流蘇。不一會兒第二局開始,大師兄邵以正抽簽出場,迎戰北宗沈靜圓。此二人旗鼓相當,你來我往鬥了三百多招,可謂精彩紛呈,到場觀眾看得目眩神離,采聲不斷。最後邵以正抓住對手步伐錯亂一擊中的,扳回一局。

接下來便是決勝局,宋忠照例起身抽簽,高聲道:“有請北宗鄭玄極、南宗龍朝歌上場!”北宗眾人聞言都如釋重負,互相慶祝;南宗這邊卻氣氛凝重,邵以正苦笑道:“你們倆怎麽又碰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劉淵然低聲囑咐道:“鄭玄極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你上回怎麽贏的他,這回照葫蘆畫瓢就是了。”

龍朝歌點點頭,手握帶鞘長劍上場,不由自主又向貴賓席掃了一眼,卻發現上官炫和阮流蘇不知何時已經落座,阮流蘇一雙妙目注視著自己,關切之情自然流露。龍朝歌心旌蕩漾,正愣神間,便聽見對麵鄭玄極嘿嘿笑道:“姓龍的小子,三年前你偷奸耍滑,讓我大跌臉麵,老天爺總算長眼,讓你又落在我的手裏。今天我要讓你原形畢露,一敗塗地。”

主席台一聲鑼響,第三局比武開始。鄭玄極此番交手沒有托大,攻守兼備,法度嚴謹,絕不給對手可趁之機。龍朝歌三年來很少練劍,長庚劍法生疏不少,幾十招之後便被逼得左支右絀,手忙腳亂,場下南宗弟子都搖頭歎息。幸好鄭玄極對龍朝歌上回出奇製勝記憶猶新,顯得頗為忌憚,每每搶得先機都過分謹慎;而龍朝歌關鍵時刻以攻代守,屢屢化險為夷。如此鬥到百餘招,鄭玄極加強攻勢,招數老辣,內力強勁,步步緊逼。龍朝歌劍招愈加淩亂,破綻百出,素來喜怒不行於色的劉淵然也頓足急道:“這孩子今天魂不守舍,怎麽回事兒?” 他那知龍朝歌一顆心都在阮流蘇身上,根本鬥誌全無。

龍朝歌打起精神攻了幾招,將鄭玄極稍稍逼退,又忍不住往貴賓席上望去,卻見阮流蘇和上官炫正在低頭說笑,阮流蘇俏臉緋紅,嬌嗔地白了上官炫一眼。龍朝歌黯然神傷,手中劍頓時章法全無。鄭玄極立刻抓住機會搶攻,一招七星聚鬥,龍朝歌的長劍被絞得幾乎脫手而去,胸腹門戶大開。鄭玄極緊跟著一劍直刺龍朝歌的氣海穴,這一劍匯聚三十年的玄門功力,淩厲劍氣透鞘而出,顯然是打算廢了龍朝歌的內功。

危急關頭龍朝歌軒轅心法自然運行,躲開了鄭玄極的雷霆一擊。鄭玄極隻覺眼前一花,一劍刺空,然後手腕一麻,長劍落地。主席台立刻嘩然,華山派掌門康廣洋嘶聲喊道:“軒轅劍法!軒轅劍法!快抓魔教妖孽!” 歐陽冠雄急忙問道:“諸位武林長老都看清楚了嗎?”楊善澄答道:“這個南宗弟子剛才使的確是軒轅劍法。” 範自得、唐公遠、白劍川等人也都讚同。歐陽冠雄再無疑問,下令抓捕龍朝歌,幾名金陵劍士立刻包圍上來。

龍朝歌呆立場內,腦中一片空白,看見幾個金陵劍士呈扇形逼近,不假思索拔足狂奔,疾如閃電,幾個縱跳便衝出禁軍大校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金陵劍士追了一陣子不見蹤影,便都回來複命。歐陽冠雄當場宣布,全真北宗贏得本次比武大賽,然後取消武林大會當天的日程安排,召集武林長老緊急議事。宋忠因公務繁忙,先行告辭。

不一會兒武林九大門派掌門齊聚主席台下麵的會客廳。歐陽冠雄鐵青著臉,高聲道:“今日之事,請劉掌門給大家一個說法。” 劉淵然麵沉如水,起身拱手道:“歐陽盟主,各位長老,小徒三年前被魔教擄去,剛逃回來不久。他何以學會了軒轅劍法,是否與魔教有勾結,貧道一無所知。今日之事實屬貧道管教無方,在此向長老院謝罪。” 康廣洋瞪眼怒道:“劉掌門說得輕巧,門人被魔教劫持是天大的事情,你卻不向長老院匯報,是何居心?”劉淵然笑答:“康掌門言重了。這是全真南宗的家事,貧道既然執掌南宗門戶,遇事如何處置,有無必要通報長老院,應該可以自作主張吧。”

這時歐陽建康匆匆走進客廳,低頭附耳向歐陽冠雄說了幾句話。歐陽冠雄神情頓時嚴峻起來,兩眼精光四射,緩緩說道:“劉掌門,本座剛剛獲知,你徒兒龍朝歌來曆不凡,還請實話實說。” 劉淵然聞言一震,看了梵靜一眼,麵露難色,沉默不語。歐陽冠雄道:“劉掌門何苦代人受過?本座答應你,無論真相如何,長老院都既往不咎。”

梵靜起身合十道:“劉掌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盟主就不要難為他了。龍朝歌便是火龍王之子,當年被鬆庭大師和邱道長救下來,藏匿於秣陵關山中。六年前鬆庭大師和貧尼懇請劉掌門收留龍朝歌,嚴加管教,以防他誤入歧途。龍朝歌三年前不幸落入魔教手中,脅從附逆,絕非本意。他逃出魔窟,不遠千裏回歸中原,就是打算洗心革麵,請長老院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歐陽冠雄嘿嘿冷笑道:“梵靜師太一廂情願了吧,我看龍朝歌是魔教派回來臥底的奸細。他若非做賊心虛,方才何必逃跑?” 範自得、周玄樸、白劍川等人都隨聲附和,梵靜無言以對,頹然落座。

歐陽冠雄沉吟片刻,高聲道:“劉掌門,貴派藏匿魔教人物,放在過去就是通敵的罪名。長老院寬大為懷,既往不咎,隻希望貴派亡羊補牢,維護武林正道的聲譽。” 劉淵然歎息一聲,答道:“貧道這就通告武林,將龍朝歌逐出全真南宗門牆。” 歐陽冠雄滿意點頭,又道:“梵靜師太,本座素來知道你跟火龍王一家的淵源,然而正邪不兩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萬萬不能感情用事。今天長老院無論做出怎樣的決定,都希望師太恪守謹尊,莫為一己之私,葬送了峨嵋派的前途。” 梵靜無可奈何,隻得默許。

龍朝歌衝出禁軍大校場,惶惶然心亂如麻,在秦淮河畔的鬧市漫無目的遊蕩了大半天,才拿定主意,來到新街口一家小酒肆坐下。這是上官炫最喜歡的去處之一,以前經常請龍朝歌來此品酒。店老板過來招呼,龍朝歌點了酒菜,又塞給他幾兩銀子,請他去找上官大少爺,就說鄉下的遠房表弟求見。店老板聽說是上官家的親戚,連忙派了夥計去上官府,銀子卻堅辭不受。傍晚時分,夥計捎話回來,上官炫忙於抓捕魔教要犯,無暇前來見麵,請他趕緊離京返鄉,不要耽誤農事。龍朝歌聽出了弦外之音,謝過店老板,付賬離開。

此時天色已暗,街上行人依然熙熙攘攘,兩旁的酒樓店鋪紛紛掛起明角燈,照耀如同白晝。龍朝歌心灰意冷,四顧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於是沿高井大街信步南行。剛過鼎新橋,龍朝歌便覺得身後有人盯梢,剛開始還三三倆倆,躲躲藏藏,漸漸人越來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成群結隊跟在後麵。有幾人從龍朝歌身後快步走到前麵,然後回頭仔細打量,再低頭核對手中的告示。龍朝歌若無其事,走到油市街突然拐進秦淮樓,直上二樓雅座,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將寶劍擱在桌上,靜觀其變。

大約有十餘人湧上二樓,都攜帶兵刃,相貌凶悍,各自落座,其他客人見勢不妙,紛紛逃到樓下。龍朝歌鎮定自若,掃視眾人,突然起身,眾人慌忙站起,各自拔刀抽劍,拉開架勢,哐啷啷帶倒一大片桌椅板凳。龍朝歌哈哈大笑,重新落座,眾人麵麵相覷,悻悻然陸續坐下。店小二愁眉苦臉過來沏茶伺候,低聲央求道:“客官可否移駕別就?要是打起來本店可吃不消。” 龍朝歌笑道:“你得先問問這些人,是否願意讓我出去。”

這時樓梯上傳來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動靜非同尋常,聲音不大,卻震得茶杯嘩啦嘩啦作響。龍朝歌定睛一看,卻見一位黑衣老者步上樓來,負手而立,環顧四周,慢條斯理道:“這裏沒你們的事情,都給我滾出去。”眾人驚駭色變,蜂擁而出,眨眼間走得幹幹淨淨。黑衣人徑直來到龍朝歌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下,吩咐道:“小二,隨便上幾樣拿手菜,再來一壇店裏最好的女兒紅。”

龍朝歌見此人年過半百,須發花白,長眉細眼,鼻若懸膽,臉上溝壑縱橫,顯得格外滄桑,身著做工考究的黑色絲質長袍,袖口繡著金黃色十六瓣菊花紋章,甚是醒目,於是拱手道:“在下龍朝歌,不知前輩怎麽稱呼?” 黑衣人答道:“老夫名叫赤鬆擎天,別號扶桑客。”

龍朝歌吃了一驚,原來前些天大師兄邵以正提起過,近兩年江湖上出現一位異人,自稱扶桑客,路數非正非邪,武功深不可測。去年此人突然上武當山挑戰掌門人楊善澄,武當派頂尖高手周真德、劉古泉、盧秋雲、孫碧雲等人先後出戰,都在二十招之內敗下陣來。楊善澄自忖不是對手,當即認輸。此事震驚武林,各大門派人人自危。今年初,扶桑客帶著幾個徒弟現身京城武壇,門徒露了幾手倭刀,技驚四座。武林長老院甚是忌憚,原定各大門派全都赴滇馳援點蒼,最後隻去了武當、崆峒、全真北宗三派,其餘各派留駐京城,以備不測。

赤鬆擎天上下打量了龍朝歌一陣,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長劍,奇道:“此劍不同尋常,可容老夫一觀?”龍朝歌拿起長劍雙手捧上。赤鬆擎天接過來抽出長劍,仔細觀賞劍身的瑰麗龍紋,再以手指輕彈,傾聽其鏗鏘之聲,最後緩緩舞動擊刺,大聲讚道:“端的是一件神兵!敢問何處得來?”龍朝歌答道:“此劍是波斯騎士所贈,產自西域克什米爾。” 赤鬆擎天點頭道:“難怪此劍較之中土最長的品種,劍身還要長三寸,隻有身高臂長之人才能舞動自如,原來是波斯武人所製。”

赤鬆擎天愛不釋手,又觀賞了一陣才收劍入鞘,放回桌上,詭異一笑,問道:“你與老夫素昧平生,為何願意交出護身兵刃?剛才老夫可以一劍殺了你,而你決無還手之力。” 龍朝歌笑道:“前輩武功絕頂,殺我隻需舉手之勞,用不著玩這個花樣。”

赤鬆擎天點頭微笑,突然問道:“你是戴浴風的徒弟?”龍朝歌又吃一驚,恭敬答道:“在下確實跟戴前輩學過軒轅劍法,但未正式拜師。” 赤鬆擎天嗯了一聲,正色道:“老夫乃東海扶桑人士,從不關心中原武林的是非恩怨。隻因你是戴浴風的徒弟,跟老夫還有點淵源,老夫不忍心見死不救。今天上午劉淵然已經發了通告,將你開革出全真南宗;數十名金陵劍士進駐清涼寺,軟禁峨嵋派;武林長老院懸賞白銀一萬兩,要你項上人頭;聚集京城的黑白兩道聞風而動,正氣堂印製的三百多張懸賞告示被盡數領走。今天若不是老夫坐在這裏,你恐怕早已身首異處了。”

龍朝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問道:“前輩打算怎麽救我?”赤鬆擎天答道:“托庇赤鬆門下,供老夫驅遣,可保性命無憂。” 龍朝歌低頭不語,接連幹了兩杯,大聲讚道:“十八年陳的女兒紅,果然是好酒!”起身抄起長劍,深鞠一躬道:“多謝前輩盛情,恕在下不能從命。”

赤鬆擎天眯縫著眼盯視龍朝歌,愕然道:“你年紀輕輕,為何冥頑不化?此刻聚集在秦淮樓外的賞金殺手足有兩百人,你武功雖然不錯,雙拳難敵四手,這麽走出去便是死路一條。”龍朝歌笑答:“凡人終有一死。在下一介武夫,戰死沙場,死而無憾;苟且偷生,雖生尤死。” 言罷昂首闊步走出秦淮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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