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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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四章 血紅雪白

(2007-01-05 18:56:10) 下一個


九月初九這天早上,烏雲密布,陰風怒號。上官曇照例在家中坐等伊殊拉的招喚,本想到花園的亭子裏看一會兒書,剛邁出東廂房就被凜冽寒風逼了回來。上官曇合上房門,趕緊吩咐傭人生火取暖,心想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早。此時有仆人來報信,說老爺請他到前院議事。上官曇連忙趕到正氣堂的東配殿,一進門便看見宋忠和上官靖南神色凝重,坐在桌前低聲交談。上官曇拱手見過宋忠,剛落座便問道:“有什麽急事嗎?”

宋忠肅然道:“今天確有要事,剛才已經向上官盟主簡要通報了。此事牽涉到拂菻公主,所以請你來一起商議。” 上官曇心中格登一下,臉色微變。宋忠續道:“不久前有一艘波斯海船在廣州停靠,船上之人自稱是波斯使節,前來朝貢。市舶司查驗身份時,發現波斯貢使的隨從中居然有幾個中國人,不免起了疑心,抓起來嚴加拷問,其中一人架不住肉刑,供認不諱,原來這些波斯人的確是忽魯謨斯國的貢使,幾個中國隨從卻是魔教中人,他們身上搜出一封密信,赫然是魔教教主汪逐浪寫給拂菻公主的,原來拂菻公主竟然是汪逐浪的女兒。” 上官曇急忙問道:“信上寫的是什麽?” 宋忠答道:“密信的內容令人驚駭,看來魔教早就打算東山再起,八年前派火龍王潛入中原,在各地秘密設立分壇。拂菻公主此次帶來大批財寶,汪逐浪囑咐她盡快將財寶交給火龍王,以資助魔教各地分壇,壯大實力。” 上官曇啊了一聲,頓時麵如死灰,趕緊低下頭去。

宋忠問道:“上官兄,近來你一直陪伴在公主身邊,有沒有發現什麽異狀?” 上官曇張口結舌,低頭不語。上官靖歎了一口氣,說道:“阿大,公主待你不薄,你對她也是一往情深,當爹的不聾不瞎,早就看出來了。不過你應該明白,公主對你再好,你也不能有非分之想,更不能姑息縱容,狼狽為奸。你若是知道什麽隱情,今天一定要如實道來!” 上官曇沉默半晌,抬起頭來嘶聲道:“爹,宋大人,我對不起你們,這些天一直在隱瞞實情。” 於是將幾天前在鎮江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上官靖南和宋忠麵麵相覷,大驚失色。上官靖南問道:“宋大人,咱們如何是好?” 宋忠答道:“請盟主先召集武林長老商量對策。我馬上要跟蔣大人一道進宮啟奏皇上,下午趕回來向你們傳達旨意。”

不到一個時辰,十位長老就齊聚正氣堂,崆峒派掌門常自然聲稱滿臉水痘,有礙觀瞻,以一塊青布蒙麵。大家聽完上官靖南的通報以後,都大吃一驚。全真北宗掌門陳通微哼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鬆庭、邱玄清、梵靜三位長老背著長老院私通魔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還請幾位給大家一個說法。” 鬆庭遲疑片刻,躬身合十道:“不錯,老衲的確是兩個月前從袁神相那裏得知火龍王的下落。桐城席真人預言武林近期將有血光之災,袁神相則認為此劫和火龍王大有關係。老衲於是邀請了邱道長,和袁神相一起前往鎮江拜訪了火龍王,說服他少造殺孽。此事沒有事先通報長老院,老衲的確處置不當,在此向各位長老賠罪。” 歐陽冠雄問道:“大師憑什麽能說服火龍王?” 鬆庭答道:“袁神相看出火龍王近期將有殺身之禍,不但連累妻兒,不少武林中人也要賠進性命。老衲便以因果業報的佛法開導,勸他坦然應劫,少造殺孽,我們可以保證他孩兒的安全。”

華山派掌門康廣洋冷笑道:“鬆庭大師竟然迂腐至斯,讓火龍王這樣的大魔頭少造殺孽,無異與虎謀皮。再說,以火龍王的蓋世武功,攜兒子殺出一條血路遠走高飛,也並非難事,他憑什麽願意束手待斃?” 梵靜插道:“龍莊主夫婦感情忠貞,發誓同生共死,眼下龍夫人身患絕症,火龍王怎能丟下妻子不管。” 常自然嘿嘿譏笑道:“梵靜師太和龍夫人是結義姐妹,居然不知道她嫁的是火龍王,這個未免有點自欺欺人了。” 梵靜肅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尼素來知道她嫁了個退隱的黑道人物,卻一直不知此人便是火龍王。這些年來貧尼每年都要造訪衛輝山莊幾次,也暗中遣人查訪,並未見龍莊主有什麽出格舉動。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龍莊主既然痛改前非,真心歸隱,咱們也應該既往不咎才是。” 康廣洋怒道:“火龍王雙手沾滿正道人士的鮮血,這武林大會裏少說也有一百多人想要找他報仇,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今天總算叫他落到我們手裏。既往不咎?梵靜師太是癡人說夢吧!” 梵靜低頭不語。

陳通微陰沉著臉,緩緩說道:“梵靜師太年紀尚輕,缺乏曆練,遇到這樣的大事考慮不周,倒還可以諒解。鬆庭大師和邱道長是武林名宿,擔任長老多年,卻知法犯法,私通魔教,瞞了長老院兩個多月,實在說不過去。武林盟約第三條規定,私自通敵者嚴懲不貸,鬆庭大師和邱道長也不能例外。我建議罷免鬆庭、邱玄清兩位長老,提請長老院表決。” 陳通微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上官靖南連忙陪笑道:“陳道長言重了吧?鬆庭大師和邱道長所為,雖然不合規矩,用心卻是好的。咱們現在大敵當前,切莫自亂陣腳。” 常自然反駁道:“盟主這話就不對了。如果長老院自己都不能遵守武林盟約,以後還怎麽號令江湖?” 青城派掌門唐公遠、華山派掌門康廣洋、點蒼派掌門白劍川都點頭稱是,全真南宗掌門劉淵然和梵靜兩人則沉默不語。此時邱玄清站起身來拱手道:“鬆庭大師和貧道都是識時務的人,用不著盟主為難,這就辭去長老之職。冤冤相報何時了,諸位一定要去向火龍王尋仇,少林、武當兩派恕不奉陪。後會有期。” 說罷拂袖而去。鬆庭猶豫了一下,也躬身告辭。上官靖南起身意欲挽留,見兩人去意已決,隻得頹然坐下。

鬆庭、邱玄清兩人走後,正氣堂大廳裏一時冷場,眾人滿腹心事,各自低頭盤算。過了半晌,上官靖南問道:“這下一步如何走法,還請各位長老拿個主意。” 康廣洋氣衝衝地說道:“還拿什麽主意,大家點齊門下弟子,兵分兩路,一路前往會同館捉拿劍魔和妖女,一路殺奔鎮江圍剿火龍王!” 唐公遠道:“這個需要從長計議。咱們去了少林、武當兩派,實力大損,如果分兵,隻怕難以成功。” 劉淵然接道:“再者,火龍王暗地裏發展魔教勢力這個說法,目前尚無實據。武林長老院若是單純為了尋仇而興師動眾,說出去隻怕也不理直氣壯。” 上官靖南見眾人意見分歧,便道:“還是等到下午宋大人回來,再行定奪。”

於是眾人休會,一起到西配殿用午餐。走出大廳時,歐陽冠雄和陳通微耳語幾句,陳通微點頭讚同,叫來鄭玄極低聲吩咐,鄭玄極躬身領命,匆匆離去。午餐過後,眾人回到正氣堂大廳,剛剛落座,宋忠便風塵仆仆趕到了。上官靖南喜出望外,連忙請宋忠傳達旨意。宋忠朗聲道:“本官方才進宮麵聖,皇上對此事非常重視,特命本官總攬全局。因為魔教教主的信中提到揚州、開封的秘密組織,本官打算明天就親赴揚州查證,還請上官盟主率領一隊金陵劍士同行,以備不測。魔教兩個法王的處置屬於武林長老院的權限,交由各位長老定奪。拂菻公主的處置涉及朝貢禮儀,茲事體大,交由錦衣衛負責,武林長老院不得過問。”

陳通微幹笑幾聲,說道:“拂菻公主顯然是魔教關鍵人物,此次前來,真實目的是聯絡火龍王,朝貢不過是個幌子,明眼人一看便知。宋大人將這妖女區別對待,著實令人費解。” 宋忠兩眼精光四射,拍案而起厲聲喝道:“放肆!陳通微你好大的膽子,想抗旨不遵嗎?皇上定下的事情,輪得到你說三道四?再要胡言亂語,砍了你的腦袋!” 上官靖南連忙插進來打圓場,陪笑道:“宋大人息怒,陳掌門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剛才隻是隨便說說,絕無抗旨的意思。” 陳通微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低頭悶聲不語。

此時大門外突然人聲鼎沸,一個仆人急匆匆地進來,俯身在上官靖南耳邊說了幾句。上官靖南臉色一變,奇道:“竟有此事?我出去看看。” 眾人來到正門一看,隻見門前小廣場上黑壓壓擠了數百人,吵吵嚷嚷,群情激憤。為首一人六十多歲年紀,身材矮胖,須發花白,穿件藍色錦袍,上麵卻打著幾塊補丁。宋忠低聲問道:“此人是誰?” 上官靖南回答:“他就是丐幫幫主聶鳳陽,江湖人稱‘金刀鐵丐’。” 聶鳳陽拱手道:“丐幫給盟主和各位長老問安。聽說火龍王就在鎮江,這魔頭欠著咱們臭叫花累累血債,今天特來請武林長老院主持公道。” 上官靖南哼了一聲,問道:“這裏好像不隻你們丐幫一家吧。” 聶鳳陽麵有得色,答道:“另外還有湘西排教、河北鷹爪門、河南紅槍會、山西五台派、山東六合刀等十幾家,大夥兒都心急火燎要找那老賊報仇。” 上官靖南歎口氣,高聲說道:“大家稍安勿躁,長老院今天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回到正氣堂大廳,上官靖南怫然道:“剛才不知哪位長老將消息走漏出去,現在數百人堵在門外要求咱們住持公道,這可如何收場?” 常自然笑道:“嗬嗬,盟主此言差矣。這麽多江湖中人願意拔刀相助,說明民心可用,何不順水推舟,借用這股力量剿滅魔教。” 康廣洋讚同道:“常師兄說得不錯,咱們走了少林、武當兩派,卻來了這麽多幫手,實力大增,還猶豫什麽,放手幹吧!” 上官靖南轉頭問宋忠:“宋大人意下如何?” 宋忠道:“這是你們長老院的事情,我就不攙和了。” 上官靖南沉吟片刻,點頭道:“那好,圍剿一事就這麽定下來了。具體怎麽動手,還請諸位長老集思廣益。”

第二天,上官靖南一大早便匆匆離去,臨走前囑咐上官曇,這幾天千萬不要出門。上官曇問起長老院的決議,上官靖南猶豫了一下,說道:“爹不能告訴你,這也是為你好。你這兩天就待在家裏陪著老婆孩子,哪兒也別去。至於公主...你還是竭力把她忘掉吧。”

這一上午,上官曇心亂如麻,在東廂房客廳裏來回踱步,如同一頭困獸。妻子沈落霞照例在裏屋做女紅,見丈夫舉動反常,便出來詢問。上官曇沒有心情答話,隻煩躁地揮了揮手。沈落霞沉默了半晌,說道:“爹昨晚都跟我說了,囑咐我把你看好。我回答說,相公隻是一時糊塗,絕對不會做出對不起上官家的事情。” 說完便進屋接著繡花。上官曇怔了一會兒,坐下來端起茶杯飲了幾口,陷入沉思。

將近中午的時候,突然有客來訪。上官曇來到前院迎接,發現來人居然是何祖道。兩人於是到東配殿找了個僻靜的屋子坐下來,何祖道神情凝重,說道:“我今天來訪,是想請上官兄出馬解救公主。” 上官曇吃了一驚,急問詳情。何祖道低聲道:“上官兄大概不知,昨天宋大人和長老院定下圍剿魔教的大計。今天早上,點蒼派、華山派和錦衣衛配合,在龍江口波斯貢使的海船上誘捕了風管家,現在關押在錦衣衛北鎮撫司大獄。七大門派和丐幫等十幾個幫會,剛才已經出發前往鎮江圍捕火龍王。按照計劃,錦衣衛應該就在今天上午到會同館抓捕公主殿下,但錦衣衛執行任務的駕貼,通常需要都察院核準。宋大人不忍看到公主身陷牢籠,私自將抓捕公主的駕貼壓了兩個時辰,剛剛才派人送去都察院。宋大人吩咐我找人速到會同館通知公主,她的坐船在龍江口暫時還無人看管,請她趕緊乘船遠走高飛。此事我如果親自去辦,便有可能連累宋大人,因此隻得請上官兄跑一趟了。”

上官曇思忖片刻,點頭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我一定辦到。” 何祖道拱手謝過,歎息一聲道:“公主俠肝義膽,要說她是邪魔,我死也不能相信。” 上官曇沉聲答道:“公主不是邪魔,她是被人陷害了。” 何祖道離開以後,上官曇又沉思了一會兒,心意已決,於是抄起一柄劍,到馬廄牽匹馬出了大門。

上官曇翻身上馬,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道:“相公留步!” 回頭一看,見沈落霞手裏牽著兒子上官炫,站在大門口。沈落霞眼中淚光閃爍,顫聲道:“我求求你,看在爹的份上,看在兒子的份上,不要去!” 上官炫嚇得小臉蒼白,不住抽泣,嘴裏直喚著爹。上官曇望了妻兒一眼,一咬牙一橫心,強自轉過頭來,策馬直奔富貴山,從此一去不複返。






這天清晨,天剛蒙蒙亮,伊殊拉就已經起身,獨自坐在窗前沉思。此時屋外有人輕輕扣門,伊殊拉應了一聲,一人推門進來,卻是化名風管家的戴浴風。伊殊拉微笑道:“四叔早啊,有什麽事嗎?” 戴浴風答道:“剛才都督府拱衛司來人,說水師幾天前在金山衛海外扣住一艘波斯海船,船上一幫人自稱是波斯貢使,幾天前在海上遭到倭寇洗劫,因此無法證明身份。其中一人名叫卡紮尼,聲稱跟我在伊斯法罕有一麵之交。現在波斯海船就停在龍江口,拱衛司請我去協助核實一下。” 伊殊拉問道:“你認得這個卡紮尼嗎?” 戴浴風笑道:“六年前我護送你們娘兒倆回拂菻國,經過伊斯法罕時受到馬赫穆德沙的款待,他手下一個侍衛跟我鬥酒,結果爛醉如泥,三日不醒,就是這個卡紮尼。” 伊殊拉眼睛一亮,拍手笑道:“我也想起來了,這人喝一口酒,背誦一句古蘭經,連著喝了三壇,結果醉得不省人事。我當時還納悶,穆斯林好像禁酒啊,他的酒量怎麽練出來的。不過今天似有蹊蹺,值夜的錦衣衛淩晨時分連招呼都不打就全部撤走了。四叔還要多加小心。”

戴浴風問道:“大小姐今天顯得心神不定,有什麽心事嗎?” 伊殊拉笑道:“倒也不算什麽心事。上官曇近來有點古裏古怪,我剛才在想,是否應該跟他好好談談。” 戴浴風臉上似笑非笑,說道:“我猜就是跟他有關。本來這種事情我是不該管的,不過既然你的父母不在身邊,我隻好代勞了。上官曇對你可是一片癡心,不知你心意如何。” 伊殊拉臉頰微紅,答道:“我說不清楚。” 戴浴風問道:“你喜歡他嗎?” 伊殊拉微笑點頭。戴浴風又問:“那你愛他嗎?” 伊殊拉怔住了,低頭沉吟片刻,緩緩搖頭。戴浴風正色道:“那我就要勸你一句了。你若是無法回報上官曇的這份情意,就應當跟他坦白。上官曇是有家室的人,身負人倫重擔,此事應該盡早了斷,免得害了人家。” 伊殊拉默然不語,戴浴風告辭離去。

三個時辰過去了,戴浴風依然沒有回來。伊殊拉漸有不詳之感,於是喚了一聲“六叔”,一個三十多歲、身著黑衣的精壯漢子進來,躬身行禮。伊殊拉問道:“四叔有消息嗎?” 黑衣漢子答道:“一個時辰前我派人到龍江口打探,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伊殊拉思忖片刻,吩咐道:“麻煩六叔通知大家,趕緊收拾行李準備上船。” 黑衣漢子領命離去。伊殊拉矗立窗前,透過一扇半掩的窗戶向往望去,但見秋風呼嘯,落葉飛舞,滿目蕭殺景象。不遠處的院門外突然出現一個高瘦的身影,此人身著絳紫錦袍,腰懸長劍,昂首闊步向天方閣走來,儼然便是上官曇。伊殊拉喜上眉梢,趕忙下樓迎接。

上官曇進得天方閣客廳,剛落座便開門見山,將昨天發生的事情以及何祖道帶來的消息如實相告。伊殊拉雙眉緊鎖一言不發,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寒霜。上官曇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我就想問公主一句話,那封密信的內容,是否屬實?” 伊殊拉冷笑道:“上官兄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信任麽?這封信根本是無中生有,不管你信不信,我就這一句話!” 上官曇麵有愧色,說道:“我今晨思前想後,也覺得密信匪夷所思。這些年來朝廷和長老院防範魔教甚嚴,金陵劍士定期分赴各地明察暗訪。火龍王絕無可能瞞天過海,暗地裏搞出這麽大的局麵。隻可惜我昨天一念之差,暴露了風管家和龍莊主的身份,事情才到今天這個地步。”

伊殊拉怒氣漸消,歎息一聲說道:“我倒也不能怨你,你是名門正派的表率人物,所謂正邪不兩立,你做出這樣的抉擇合情合理,隻能怪我自作聰明。我二叔和四叔的命運,上帝自有安排,你也不必愧疚。” 上官曇肅然道:“此事我定會給公主一個交代。現在就請公主趕快離開吧。” 伊殊拉哼了一聲,說道:“我其實應該坐等錦衣衛來抓人,隻要有機會麵見皇上,我一定能澄清事實。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到鎮江解救二叔。你少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說完轉身上樓。過了一會兒,伊殊拉出現在樓梯口,身穿紫紅色西洋宮廷禮服,外罩猩紅色鬥篷,披雪青色頭巾,頭戴一頂金環,顯得雍容華貴,光彩奪目。上官曇認得伊殊拉這身衣裳,便是一個月前在聽雨軒共舞時的裝束,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伊殊拉看到上官曇臉上古怪的表情,解釋道:“我打算從鎮江回來以後,立刻進宮求見皇上。”

這時一個黑衣漢子進來稟報說:“大小姐,大家已經準備就緒了。” 伊殊拉向上官曇介紹:“這位是我六叔,從小就在我爹身邊做事。” 黑衣漢子躬身行禮道:“在下靳山,久仰上官少俠大名。” 上官曇連忙還禮,卻不知說什麽好。伊殊拉對靳山說:“請六叔領著大家先行出發,到龍江口上船,然後將船駛到京口江麵下錨,看見我的信號就乘小艇靠岸,接二叔一家上船。” 靳山遵命離去。上官曇問道:“公主打算怎樣解救龍莊主?” 伊殊拉微笑道:“還沒有想好,見機行事,先禮後兵吧。長老院尚有幾位通情達理的人,比如鬆庭大師和邱道長。對了,你那些金翼的弟兄們沒有跟去鎮江吧?” 上官曇答道:“我爹今天早上帶他們去揚州了。” 伊殊拉點頭道:“這樣最好,到時如果動起手來,我就得六親不認了。”

兩人出了會同館,來到轅門外,伊殊拉對上官曇說:“你冒險前來報信,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這就趕快回去吧。” 上官曇猶豫片刻,鼓起勇氣道:“我有一些心裏話,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 伊殊拉目光深邃,注視著上官曇,微笑道:“這倒巧了,我也有話要對你說。先聽聽你的吧。” 上官曇心頭湧動千言萬語,剛要啟齒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這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陰惻惻地冷笑道:“嗬嗬,上官曇被這妖女迷了心竅,背叛正道,賣友求榮,果然不出長老院所料。”

上官曇怒從心頭起,轉身一看,隻見一個身穿黑袍的中年漢子從近旁一條小巷裏轉了出來。此人獐頭鼠目,尖嘴猴腮,麵色青白,一副癆病鬼的樣子,兩眼卻精光四射,正是五大玄衣劍士之一,人稱“追魂劍”的譚宗,身後跟著十多名紫衣、白衣人,呈扇形展開攔住去路,便是他統領的火翼劍士。上官曇冷哼了一聲,說道: “當真是冤家路窄。你來幹什麽?” 原來譚宗幾年來屈尊金陵劍士次席,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他統領的火翼和上官曇統領的金翼向來關係不睦,摩擦不斷。譚宗嘿嘿一笑,說道:“我們火翼奉長老院之命,在此監視會同館,以防這妖女逃跑。上官曇,你跑來給這妖女報信,定是你老頭子透露的消息。上官靖南整天道貌岸然,暗地裏卻吃裏扒外,私通魔教,譚某今天挖出你們這兩個內奸,真是大功一件啊。” 上官曇喝道:“休要血口噴人!我今天來此,我爹根本不知道!” 譚宗譏笑道:“要不是你爹暗地裏向你透露消息,你怎麽知道錦衣衛馬上要來抓人,巴巴地跑來報信,讓這妖女趕快逃命?幸虧長老院高瞻遠矚,派我等在此攔截,你們束手就擒吧。”

上官曇沉聲道:“今日之事,我定會給長老院一個交代。公主現在有要事外出,回來後也要進宮求見皇上,當麵澄清真相。還請諸位念在同僚的情分上,讓開一條路。” 譚宗呸了一聲,拔劍道:“你少來套近乎,我跟你可沒有半點情分。今天於公於私,我都不能放你一馬。你領銜金陵劍士名不副實,今天我就要讓你原形畢露!” 說完一劍刺來,青光閃閃,上官曇拔劍側步,反手劃了一個半圈,擋開譚宗的劍,喝道:“譚兄且住!今日可是生死較量,你不是我的對手,不要枉送性命!” 譚宗獰笑道:“我看你是心虛了吧,生死較量才見真功夫!” 抖腕翻劍,直指上官曇右肩,不等劍招用老,接著連環三劍,分別刺向上官曇的喉頭、前胸、小腹,劍勢淩厲,發出嗤嗤聲響,便是全真北宗長春劍法的殺招“陽關三疊”。

上官曇步伐穩健,運劍圓轉自如,守住門戶,一招“懷中抱月”化解譚宗攻勢,隨即一招“宿鳥投林”,反守為攻。譚宗劍法狠辣,出招極快,向上官曇步步進逼,隻見寒光蕩漾,劍氣縱橫,發出的蝕骨寒氣壓過了凜冽秋風。上官曇不住後退,長劍劃出大大小小的弧圈,都是以劍背搭引譚宗的長劍。兩人你來我往,直鬥了一百餘招而劍鋒不交,旁觀眾人盡皆咋舌。表麵上看似乎譚宗占據上風,其實譚宗心中漸感驚駭,因為上官曇劍上的內力之強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刺出的每一劍都淹沒在上官曇劃的弧圈裏,勁力準頭盡失。譚宗並不知道,上官曇自得龍牧野傳授四句太極心法口訣以後,十幾天來內功突飛猛進。

兩人又鬥了百餘招,形勢逆轉,隻見上官曇劃著弧圈穩步進逼,譚宗則疲於招架,不住倒退。譚宗惱羞成怒,一聲怪叫,猱身躍進,挺劍中宮疾刺,竭盡全力孤注一擲。上官曇長劍劃一個半圓,向左橫推,以一招“順水推舟”卸掉來勢,隨即回劍圈轉,一招“挑簾式”直指譚宗胸口。譚宗身在半空躲閃不及,一聲慘叫,上官曇的長劍透胸而入。隻聽“撲通” 一聲,譚宗跌落在地,胸前鮮血汩汩流出,未幾氣絕身亡。上官曇收劍入鞘,冷冷說道:“譚宗這是咎由自取。你們回去複命吧,何必枉送性命。” 火翼眾人背著譚宗的屍首倉惶奔逃,跑出數十丈以後才紛紛喊叫:“上官曇殘殺金陵劍士,叛變投敵啦!”

上官曇看著火翼眾人遠去的身影,長歎一聲,呆立無語。伊殊拉柔聲安慰道:“今天之事,你不必擔心,我願意到長老院作證,定能洗雪你的冤屈。” 上官曇黯然道:“事已至此,也顧不了太多了。公主此去鎮江麵對武林群雄,隻怕凶多吉少。我打算馬上去闖錦衣衛大獄,營救戴前輩出來,到鎮江和公主匯合,我們齊心協力,當能保證龍前輩一家安全。” 伊殊拉正色道:“你的盛情我心領了,不過我勸你就此收手,以免深陷其中難以脫身。” 上官曇慨然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戴前輩因我被捕,我就有責任救他出來。公主不用擔心,我有錦衣衛腰牌,可以混進北鎮撫司大牢,到時見機行事便是。公主到了鎮江,還請盡量跟長老院拖延時間,我和戴前輩兩個時辰之內準到。” 說完翻身上馬,向伊殊拉拱手道別,策馬直奔錦衣衛北鎮撫司。 

 



祭江亭在北固樓東側,是北固山最高點。古人雲“登北固亭有淩雲意”,亭子北麵的欄杆外便是二十多丈的懸崖峭壁,崖下滔滔江水一瀉東流。傳說三國時孫劉聯姻,孫夫人被孫權從荊州騙回江東,強行留住,後來劉備兵病死在白帝城,孫夫人得信悲痛欲絕,登上此亭望西遙祭,然後投江自盡,祭江亭因此得名。

這天下午,天上亂雲滾滾,寒風呼嘯,北固山峰頂人跡罕見。祭江亭內的石桌旁卻坐著數人,中間一人虎目虯髯,手中端著一樽酒,便是衛輝莊主龍牧野,旁邊坐著龍夫人和兒子龍朝歌,身邊站立一個中年漢子,是管家老常。龍朝歌的小臉凍得通紅,抱怨道:“爹,咱們幹嘛坐在這裏呀,凍死人啦。” 龍夫人趕緊將兒子拉進懷裏。龍牧野伸手摩挲著兒子的臉蛋,眼裏滿是慈愛,說道:“朝歌,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學會忍耐。” 常管家突然顫聲道:“老爺,他們來了。”

剛才還冷清寂寥的峰頂,此時突然湧上來七、八百人,將祭江亭圍住。眾人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三、四丈以外,分門別派,秩序井然。龍牧野不慌不忙,先將手中的酒樽一飲而盡,站起來向常管家躬身行禮道:“老常,我夫婦二人的身後事,就拜托你了。” 常管家急忙還禮,紅著眼睛答道:“小人一切都安排妥當,老爺盡管放心。” 龍牧野又望了妻子一眼,龍夫人沉靜地點點頭,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龍牧野抄起石桌上的赤焰刀,轉身緩步出亭,眾人見他走出來,都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

龍牧野昂首挺胸站在亭外,魁偉如泰山,二尺虯髯隨風飄動,拱手道:“龍某見過各路英雄。請問武林長老院是否到此?” 人群中走出一人答道:“歐陽冠雄見過火龍王。上官盟主奉朝廷之命前往揚州,敝人不才,今天代行盟主之責。少林鬆庭大師和武當邱道長因故未到,其餘的武林長老都在這裏了。劍魔戴浴風今晨已經束手就擒,你眼下孤立無援,還是認罪伏法吧。” 龍牧野眉鋒一挑,冷笑道:“我戴賢弟隻怕是中了你們的暗算吧,若是正大光明地較量武功,你們中間無人是他的對手。” 白劍川怒道:“不錯,戴魔頭是中了我的無影迷魂針,這才被擒。對付你們這些邪魔可用不著講什麽江湖道義。”

龍牧野哼了一聲,說道:“龍某和鬆庭大師、邱道長有一項約定,想必長老院已經答應下來了。” 康廣洋怒道:“老賊休想. . . ”歐陽冠雄急忙揮手製止,然後答道:“火龍王和鬆庭大師、邱道長的約定,長老院都是知道的。” 龍牧野臉上似有嘲意,微笑道:“如此甚好。龍某欠著你們幾十條人命,今天就做一個了斷。” 說完轉身呼喚龍朝歌:“孩子,你過來。”

龍朝歌走出亭外,拉住父親的手怯生生道:“爹,這些人凶霸霸的,想幹什麽啊?” 龍牧野蹲下身凝視著龍朝歌,雙手撫摸著他的頭頸,輕聲說道:“別怕,這些人是來看熱鬧的,待會兒爹要唱一出戲給他們看。孩子,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以後的人生鋪平道路,你懂嗎?” 龍朝歌茫然搖頭。龍牧野微笑道:“你以後就懂了。孩子,你閉上眼睛,爹要送你一件禮物,包你一生受用不盡。” 龍朝歌依言緊閉雙眼,龍牧野站起身來,右手按在他頭頂的百會穴上,默運玄功,將真氣輸入龍朝歌體內。龍朝歌隻覺頭痛難忍,渾身如同要爆裂開來,不由得叫道:“爹,難受死了!” 龍牧野置之不理,不斷催運真氣,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方才收手。龍朝歌此時已經不省人事,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常管家趕忙上前抱了回去。

龍牧野朗聲道:“剛才我以真氣震蕩犬子的頭腦,他將因此失去大部分記憶,醒來之後連我夫婦二人的音容笑貌都不會記得。今天如果按照江湖規矩單打獨鬥,諒你們無人能殺得了我;如果大夥兒並肩齊上一通混戰,龍某死前至少要你們中間五十人為我陪葬。那日鬆庭大師以佛法開導,勸我少造殺孽,為後代留條生路,讓我心悅誠服。龍某跟諸位的恩怨,今天在此一並了結,總之讓你們心滿意足就是,希望不要再跟犬子糾纏不休。” 歐陽冠雄道:“火龍王此言差矣,令公子將來長大成人,得知真相,隻怕要向我等糾纏不休。” 龍牧野道:“這一節我想過了。龍某原本正道中人,隻因衝冠一怒才入了魔教,數十年來與正道為敵,欠下累累血債,因此不希望犬子重蹈覆轍。峨嵋梵靜師太和內子是結拜姐妹,情深義重,我夫婦二人決定將犬子托付給梵靜師太撫養教誨,保證他將來不再墜入魔道,更不用說尋仇之事。” 梵靜走出來低首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尼一定盡心盡力,不負重托。”

龍牧野見眾人都不作聲,仰天長笑,說道:“我答應了武林長老院,不再傷正道一人,但也不會引頸就戮。你們大概有很多人都想殺了火龍王,成就曠世威名。我最瞧不起浪得虛名之輩,想要屠龍還得憑真本事。龍某今天便以這柄不出鞘的赤焰刀,領教天下英雄的高招。” 說完側步橫刀,威風凜凜,宛如一尊神像。

此時丐幫幫主聶鳳陽越眾而出,拱手道:“老叫花替師弟報仇來了。” 龍牧野冷笑道:“原來是聶幫主。你師弟劉鐵缽勾結元朝官府,屠殺紅巾義軍,喪生在我刀下乃是罪有應得!” 聶鳳陽一張肥臉漲得通紅,嘶聲咆哮:“老賊休要胡言亂語,納命來吧!” 話音未落嗆啷一聲,從背後拔出一柄鬼頭大刀,通體鍍金,刀長三尺,身闊背厚,重逾百斤。聶鳳陽雙手持刀,一招“力劈華山”向龍牧野當頭砍來,勢疾力沉。龍牧野舉刀招架,隻聽鏘的一聲兩刀相撞,聶鳳陽虎口發麻,幾乎撒手。龍牧野道:“久聞金刀鐵丐天生神力,一身外家橫練功夫,龍某今天就跟你比拚力氣,好教你心服口服。” 聶鳳陽咬牙切齒,長聲怒吼,刷刷刷連環劈出六刀,此人的膂力果真了得,百餘斤的大刀揮舞自如,金光閃閃,罩住龍牧野上盤周遭。龍牧野左手背負,右手持刀以硬碰硬,連續格擋六下,鏘鏘的金戈撞擊之聲震耳欲聾。聶鳳陽的大刀如同砍中了花崗岩,力道盡數反彈回來。六刀過後,聶鳳陽被震得眼冒金星,喉頭發甜,四肢酸軟,手中的刀再也舉不起來了。龍牧野冷哼了一聲道:“你下去吧,別再丟人現眼啦。”

人群中又走出一個中年漢子,手持一竿紅纓長槍,躬身行禮道:“在下河間孟唐,前來替父報仇。” 龍牧野噢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鐵臂神槍孟漢之子。不知令尊的家傳絕學,你練成了多少。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 孟唐陰沉著臉,手中長槍一顫,紅纓抖動,卷出六朵碗大槍花,直搠龍牧野的胸口,正是孟家槍法的殺招“六出祁山”。龍牧野喝一聲彩,身隨槍走,側步向左,右手赤焰刀撥開槍尖,縱身向前,刀鞘劈向孟奇左肩。孟唐雙臂一振,一竿長槍化為兩支短槍,左手槍隔開赤焰刀,右手槍突刺龍牧野麵門。龍牧野回刀抵擋,又叫了一聲好,一個掃堂腿攻敵下盤。兩人趨避進退,縱跳如風,刹那間鬥了數十招。其實龍牧野內功高出孟唐太多,第一個回合就可以震飛他的長槍,鬥這幾十招完全是照顧他的臉麵。突然龍牧野喝了一聲“撒手!” 刀鞘震飛了孟唐的左手槍,接著疾指他的前胸。孟唐奮不顧身,用力將右手槍直擲出去。結果他前胸被刀鞘重重地戳了一下,疼得喘不過氣來;但他擲出的短槍也從龍牧野肩頭劃過,很快有鮮血滲出,龍夫人趕忙上前給丈夫敷藥裹傷。龍牧野毫不在意,笑道:“果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爹可以含笑九泉了。這就退下吧,今天還輪不到你來殺我。”

接下來陸續有十幾人出來挑戰,強的鬥得百餘招,差的隻鬥得三五招,便都紛紛敗下陣來。但頗有一些人仗著龍牧野答應不傷一人而拚命搶攻,都想殺不成火龍王也要在他身上留個記號。龍牧野很快就遍體鱗傷,血染長袍,但他坦然承受,毫不縈懷,而每次受傷之後龍夫人照例過來裹傷,沒有一句怨言。

康廣洋見龍牧野渾身是傷,自覺有機可乘,於是拔劍戟指喝道:“我替師兄報仇來了,老賊受死吧!” 龍牧野臉上滿是嘲意,問道:“你師兄譚廣翰心胸狹窄,當年在火焰穀比武輸了自己氣死的,與龍某何幹?” 康廣洋怒道:“我師兄被你斬斷手臂,傷創惡化引發血毒症而死,這筆帳當然要算到你頭上!” 龍牧野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來領教華山派的高招。”

康廣洋自從火焰穀一戰敗給龍牧野,十五年來一直潛心鑽研,自創了一路劍法,此前還從來沒有展露過。康廣洋知道龍牧野內力極強,招數上完全是古樸剛猛的路子,就打算以巧製拙,以奇致勝。隻見他身法飄忽,劍招神妙,變幻莫測,往往刺出七、八劍都是虛招。龍牧野橫刀胸前,凝神應對,不時輕描淡寫地揮刀一擊,便會逼得康廣洋後退幾步。旁觀的行家看得明白,康廣洋招數雖然奇妙,但華而不實,根本威脅不到對方;而龍牧野貌似隨意的揮刀,每次都是攻敵破綻,出招方位恰到好處。外行看熱鬧,見康廣洋圍繞著龍牧野上竄下跳無法近身,如同耍猴一般,都忍俊不禁。

康廣洋將這套新創劍法反複使了五、六遍,始終不能占到半點便宜,不由得惱羞成怒,一聲怒吼縱身上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隻攻不守,顯得有恃無恐。旁觀許多人不禁搖頭,都覺得康廣洋作為華山派掌門人,使出這等無賴打法,實在有失身份。龍牧野揮刀迎上,也是快如閃電,旁觀眾人隻聽見錚錚錚一連串緊密的兵刃撞擊之聲,兩人短兵相接,咫尺之遙飛快拆招,沒用半點回旋餘地。突然龍牧野大喝一聲“撒手”,刀鞘擊中康廣洋的右肩,內力微吐之後便蓄勢不發。康廣洋右半邊身子頓時酸軟,手中長劍鏘啷落地,顯然是輸了。康廣洋一聲怪叫,左手自腰間閃電般抽出一柄短刀,隻見寒光一閃,龍牧野持刀的右臂被齊肘斬落。眾人一陣驚呼。

龍牧野後退幾步,臉色煞白,顯然是在強忍劇痛,顫抖的左手點了右肩幾處穴道止血。龍夫人趕忙過來,俯身拾起斷臂抱在懷裏,將赤焰刀遞到丈夫的左手中,又在丈夫嘴裏塞了幾粒藥丸。龍牧野慘然一笑,對康廣洋說:“好,我欠你師兄一條胳膊,今天還債給你,咱們算是兩訖了,你下去吧。” 康廣洋沉著臉走回人群,近旁的全真南宗掌門劉淵然忍不住譏諷道:“康掌門這一仗贏得真是光明磊落!” 康廣洋白眼一翻道:“那老賊罪有應得,劉掌門這是站在哪邊說話?”

龍牧野定了定神,左手持刀大聲問道:“還有誰要找龍某報仇?” 一位白衣青年走出來躬身道:“晚輩謝觀,今天不自量力,前來替父報仇。” 龍牧野仔細端詳了謝雲長幾眼,喃喃道:“你是江淮大俠謝天放的兒子?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謝觀答道:“正是。晚輩的功夫微不足道,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晚輩今天不敢奢望報仇,但求問心無愧。” 龍牧野悵然道:“龍某十五年前受奸人欺騙,誤殺了你爹,心中一直懷有愧疚。今天看到你長大成人,我很欣慰。你爹的成名絕技乃是七十二路太昊劍法,你可繼承下來了?” 謝觀答道:“晚輩得叔父傳授了太昊劍法,今天便要向前輩請教。” 龍牧野點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進招吧。”

謝觀挺劍刺來,龍牧野揮刀迎上,兩人鬥到一處。謝觀劍法上的造詣比康廣洋都頗有不及,然而穩守門戶,法度謹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龍牧野與謝觀每拆七、八招,便停下來指出他招數上的不足,告訴他應該怎樣出手,謝觀都俯首聽教,旁人看來便如師父向徒弟傳授武藝,根本不象是生死搏鬥。兩人斷斷續續鬥了兩百多招,龍牧野突然問道:“太昊劍法有一路殺招叫作‘鶴唳九天’,怎麽不見你使出來?” 謝觀惶恐道:“這招太過複雜,晚輩一直沒有練成,因此不敢獻醜。” 龍牧野厲聲斥道:“謝天放怎麽會有你這個不肖兒子,麵對殺父仇人,居然連家傳絕招都不敢施展!” 謝觀臉漲得青紫,怒吼一聲,手中長劍嗡嗡作響,向前疾刺九劍,龍牧野頓時被一團劍光籠罩。這連環九劍前麵其實都是虛招,去勢疾收勢快,隻有最後一刺是竭盡全力的一擊。龍牧野見謝觀一劍當胸刺來,橫刀格擋,刀劍相交時卻蓄勢不發,隻聽嗤的一聲,謝觀這一劍勢如破竹,透胸而入。

龍牧野向後踉蹌幾步,胸口鮮血噴湧出來。旁觀眾人驚詫不已,一時鴉雀無聲。龍牧野嘶聲笑道:“好劍法,不愧是江淮大俠的兒子。龍某今日命喪你手,也是應有之報。” 話音未落,口中漫出鮮血,後背靠在祭江亭的柱子上慢慢軟倒,最後跌坐在地。龍夫人連忙過來跪在丈夫身邊,龍牧野勉力抬頭,深情凝望妻子,低聲說道:“我要去了。” 龍夫人點點頭,將丈夫的頭頸摟在懷裏,柔聲道:“你放心去吧,我隨後就來。”

謝觀見此情景,淚流滿麵,跪倒磕頭,嗚咽道:“火龍王英雄風範,晚輩永生難忘。謝家跟前輩的恩怨今日一筆勾銷。” 龍牧野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微笑頜首。謝觀轉身回到人群,歐陽冠雄拱手道:“恭喜謝少俠手刃火龍王,從此揚名天下啊!” 謝觀長歎道:“我雖然得報父仇,卻良心不安,何喜之有?” 說罷躬身告辭,黯然下山。

祭江亭外,龍夫人依然跪在龍牧野身邊,雙臂擁著丈夫的頭頸,臉埋在丈夫的發中,兩人一動不動猶如雕像。此時天上開始飄雪,先是星星點點,然後越來越密,在地上很快積了起來。過了半晌,龍夫人緩緩起身,伸手攏了攏頭發,款步向梵靜走來,常管家抱著龍朝歌跟在後麵,梵靜急忙迎上前去。龍夫人從常管家手中接過龍朝歌,抱在懷裏親了又親,然後雙膝跪倒,對梵靜說:“這孩子就托付給大姐了。” 梵靜連忙將龍夫人扶起來,抱過龍朝歌應道:“妹子放心,我一定把他當自己的孩子撫養。” 龍夫人正色道:“我隻有兩個要求,第一,我孩兒不能隱名埋姓;第二,他十八歲時便應知道他爹娘是誰。” 梵靜點頭答允。

龍夫人交代完畢,側過身來,目光如炬掃視眾人,很多人不由得低下頭回避她的視線。龍夫人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今往後,龍家再也不欠你們的了。你們要是打我孩兒的主意,定會遭到天譴。” 然後轉頭低聲對常管家說:“麻煩你扶我到龍大哥身邊去。” 在常管家的攙扶下,龍夫人來到丈夫身邊,扶著柱子緩緩坐下,依偎在丈夫懷裏,安詳地閉上雙眼,不一會兒便氣息斷絕。常管家泣不成聲,長跪不起。梵靜再也忍耐不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聚集北固山頂的武林各門派陸續下山。劉淵然長歎一聲道:“今日之舉,實在有違俠義之道,不知後人將如何看待我們。” 帶領全真南宗弟子率先離去。梵靜拭去臉上的眼淚,懷中抱著龍朝歌,跟常管家道別以後,領著峨嵋弟子向下山的棧道走去,突然身後有人喊道:“且慢,還請梵靜師太將火龍王的孽種留下來。” 梵靜回頭一看,見說話之人是丐幫幫主聶鳳陽,強抑怒氣問道:“聶幫主意欲何為?” 聶鳳陽道:“剿滅邪魔務求斬草除根。今天如果放過火龍王的孽種,勢必後患無窮,我等將來永無寧日。” 梵靜怒道:“火龍王今天不傷一人,坦然赴死,還不是因為我們答應放過龍公子?聶幫主是想背信棄義嗎?”

歐陽冠雄哈哈一笑,說道:“此言差矣,鬆庭大師和邱道長私自答應火龍王,這個承諾武林長老院可從來沒有批準。” 梵靜情緒激昂,白皙的臉漲得通紅,高聲問道:“剛才火龍王問你,同少林武當兩位掌門的約定,武林長老院想必已經答應下來,你說什麽來著?” 歐陽冠雄微笑答道:“我當時說得明白,這個約定長老院都知道,知道可不等於答應啊。” 陳通微陰惻惻地說道:“火龍王今天是一廂情願,自尋死路,可怨不得我們。此前師太私通魔教,長老院既往不咎,已經非常寬宏大量了。希望師太迷途知返,這就交出火龍王的孽種吧。”

梵靜決然道:“火龍王夫婦臨終托孤,貧尼已經答應下來,絕不食言,你們不用枉費心機了。” 康廣洋厲聲喝道:“梵靜師太打算為了這個孽種與正道為敵嗎?” 梵靜道:“貧尼寧可違背正道,也不願違背良心。” 聶鳳陽冷笑道:“梵靜師太自忖能攔得住我們嗎?” 梵靜斬釘截鐵地答道:“攔不住也要攔,今天除非峨嵋派都死絕了,否則你們休想碰這孩子一根毫毛。”

歐陽冠雄高聲說道:“峨嵋派弟子聽好了,梵靜師太一意孤行,要與正道為敵,你們現在棄暗投明還來得及,莫要坐失良機。” 峨嵋派眾人大多無動於衷,個別低頭思忖。片刻之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尼走出來躬身合十道:“貧尼願意棄暗投明。” 梵靜沉聲道:“梵音師妹,你這是背叛師門,還請三思而行。” 梵音默然不語。

聶鳳陽獰笑道:“丐幫幫眾抄家夥並肩齊上,今天咱們要痛殲峨嵋派,揚威武林!” 丐幫數百人轟然響應,從三麵逼了上來。梵靜寒著臉喝道:“結劍陣!” 身後峨嵋弟子十幾人紛紛拔劍,圍在梵靜四周,站位梅花間竹,錯落有致,正是峨嵋派享譽江湖的“金頂劍陣”。雙方劍拔弩張,一場血戰迫在眉睫。

此時西麵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蕭聲,曲調悲涼,婉轉悠長。眾人向西望去,但見漫天飛雪之中,一個紅衣麗人裙裾飄飄,自北固樓頂飛身而下,正是伊殊拉。隻見她身著紫紅盛裝,外披猩紅鬥篷,頭上金冠閃亮,雪青色頭巾隨風飄揚,麵無表情,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向祭江亭款款走來,所到之處,眾人不由自主紛紛退避,讓出一條通道。伊殊拉來到亭前,看著龍牧野夫婦的遺體,不禁泫然淚下,對常管家說:“我來晚了。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會給二叔二嬸一個交代。” 常管家哽咽道:“這裏太過凶險,大小姐趕緊離開吧。”

伊殊拉一言不發,解下身上的鬥篷,將龍牧野夫婦的遺體覆蓋,然後麵向西方盈盈跪倒,神情肅穆,雙手握於胸前閉目祈禱。此時四周一片寂靜,隻聞北風呼嘯,和伊殊拉喃喃的禱告聲。半晌後,伊殊拉起身向峨嵋派眾人走來,圍攻的丐幫幫眾不由得後退幾步,讓開一條路。伊殊拉來到梵靜麵前,先查看了一下龍朝歌,見他隻是昏迷,心中一寬,將一支排蕭塞進他的懷裏,對梵靜說道:“這是我心愛之物,以後恐怕用不著了。現在就請師太帶他離開,星夜兼程趕回峨嵋山。這裏有我給你們斷後。” 梵靜合十拜謝,領著眾弟子匆匆下山。

康廣洋厲聲喝道:“兀那魔教餘孽,還不趕快束手就擒,道爺饒你不死!” 伊殊拉轉過身來,目光如電掃過眾人,嘴角微斜,滿臉輕蔑,冷笑道:“我剛才還納悶,哪裏的狼嚎擾人心神,原來是你們這幫自詡名門正派的衣冠禽獸。康廣洋,金陵論劍開幕的那天,躲在女賓室隔壁偷窺的就是你吧。你既然這麽想看我,今天就讓你看個清楚。” 眾人隻覺紅影一閃,伊殊拉便飛身躍至康廣洋麵前一尺之外,犀利的目光逼視康廣洋的雙眼。康廣洋驚呼聲中,伊殊拉就已經倒縱回去,身法之快匪夷所思。眾人大驚,紛紛後退數丈,凝神戒備。

伊殊拉從腰間玉帶裏緩緩抽出一支寶劍,劍身僅一指寬,卻有四尺長,龍紋遊動,光芒眩目。伊殊拉又道:“常自然,那天夜闖會同館的飛賊就是你吧。你臉上老蒙著塊遮羞布,也不覺得憋氣麽?” 話音未落身影一晃,便躍到常自然麵前,手中長劍中路直擊。常自然早有防備,沉肩墜肘,揮劍橫推,一招“雪擁藍關”,劍光閃爍,封住中路。隻聽鏘的一聲,兩劍相撞,伊殊拉已經借力縱跳回去。常自然隻覺臉上涼風掃過,蒙麵青布已被挑去,左頰上赫然有一道尚未痊愈的劍痕。

伊殊拉冷哼一聲道:“好一個崆峒派掌門,原來不過是個雞鳴狗盜之徒。你們剛才背信棄義,欺淩同道,連一個孩子都不能放過,當真醜態百出。那塊‘浩然正氣’的牌匾,應該改為‘烏煙瘴氣’才貼切。今天有我在此,你們休想加害火龍王的遺孤!” 陳通微哈哈笑道:“妖女!你眼下是朝廷欽犯,人人得而誅之,居然還在擺公主的臭架子,真是好笑。你想阻攔我們數百人,無異螳臂攔車!” 說罷長劍一舉,緩步向前,眾人跟著步步逼近。

伊殊拉喝道:“且住!” 伸出長劍在麵前的雪地上劃了一道直線,後退幾步,凜然道:“我勸諸位懸崖勒馬,不要枉送了性命。這條線便是陰陽界、鬼門關,膽敢過此線者,殺無赦!” 眾人見她皓如美玉的臉頰罩著一層寒霜,娥眉倒豎,杏眼圓睜,手中長劍寒光閃閃,都裹步不前。此時聶鳳陽仰天狂笑,譏嘲道:“你一個黃毛丫頭,隻怕連隻雞都沒殺過,手裏抓把劍就大言不慚,今天老叫花倒要看看你怎麽殺人。” 說完挺胸腆肚,雙手背負,大步跨過雪地上的界線。

隻見紅影一晃,伊殊拉飛身躍起,挾著一縷寒光淩空撲擊而下,一擊得手立刻倒縱回去。聶鳳陽大喝一聲,伸手到背後去拔金刀,刀隻拔出一半便轟然倒地,眉心赫然一個血洞,雙眼圓睜,滿臉驚駭,已然氣絕身亡。其實聶鳳陽的武功並不弱,一招喪命是因為太過輕敵。再者按照比武慣例,雙方都亮了兵器,擺好架勢以後才能出招,聶鳳陽沒有料到伊殊拉根本無視江湖規矩,驟然施展殺手。

隻聽丐幫人群中一聲怒吼,掌缽、掌棍二龍頭並肩齊上,圍攻伊殊拉。此二人都是成名數十年的高手,武功還要強過聶鳳陽。掌缽龍頭使一根九節鞭,橫抽豎打,剛猛無比;掌棍龍頭使一支判官筆,勁貫中鋒,縱橫捭闔,專打周身要穴。隻見伊殊拉身法變幻莫測,忽東忽西,忽進忽退,輕飄飄有如一朵紅雲,兩人追南逐北,如同追逐一個魅影,淩厲的招數盡數落空。掌缽龍頭連聲狂吼,緊追不放,九節鞭舞得虎虎生風,突然腳下打滑,鞭法一滯露出破綻,伊殊拉立刻回身一劍,疾刺他的喉頭。掌棍龍頭急忙揮鞭將來劍蕩開,不料錚的一聲輕響,那劍竟然彎了過來,劍尖挑中他的右側脖頸,鮮血立刻狂噴而出,隨風飄灑成一片血霧。掌缽龍頭翻倒在地,不斷慘叫。掌棍龍頭肝膽俱裂,拔足欲逃,但見紅影一晃,伊殊拉攔住去路,寒光閃處一劍穿心,掌棍龍頭臉上凝固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頹然倒地。

丐幫頃刻之間折損幫主和兩位龍頭,豈能善罷甘休,接著又有執法、傳功二長老帶領四名香主上前圍攻。此時風愈疾,雪愈密,眾人搏鬥中縱跳踢踏,又揚起地上堆積的浮雪,一片白茫茫之中依稀僅見刀光劍影,人影晃動,呼喝咒罵、金戈相擊之聲不斷。旁觀眾人不時聽見一聲慘叫,隱約看到一片血霧飄散,一人轟然倒地。半晌功夫,丐幫四名香主盡歿,隻剩下執法、傳功二長老勉力支撐。此二人都使長劍,招數一剛一柔,一守一攻,配合默契,伊殊拉一時尋不到破綻攻入,就繞著二人遊走,身法飄忽,越奔越快,到最後已不見人,但見一片紅影。執法、傳功二長老隻得背靠背凝神防禦,各自將長劍舞得滴水不漏。

伊殊拉奔至西北一側,突然平地拔起兩丈多高,如同鶴舞於天。朝北的執法長老仰頭望去,一陣勁風夾著飛雪撲麵而來,一時睜不開眼,手中劍失去了方寸,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間,伊殊拉的長劍隨風而至,刺入他的眉心。執法長老大吼一聲,仰天便倒,將身後的傳功長老撞了一個踉蹌。傳功長老見機極快,順勢倒地連滾,舞動長劍護住周遭,企圖全身而退,隻可惜地上積雪甚厚,滑不著力,沒滾出幾步遠,便被伊殊拉趕上,一劍刺入背心,當場斃命。

伊殊拉冷冷道:“還有人想來送死麽?” 眾人見她俏立寒風之中,玉麵含霜,頭巾衣裙隨風飄動,手中長劍斜指地麵,鮮血順著劍尖緩緩滴下,周圍倒伏九具屍體,雪地裏到處殷紅點點,都不禁膽寒,一時無人上前。丐幫一位壇主對歐陽冠雄說道:“敝幫元氣大傷,已經無力挑戰,隻能仰仗諸位長老主持公道了。” 常自然大喝:“待老夫來收拾這妖女!” 挺劍衝上前去。歐陽冠雄喊一聲“且慢”,伸手去攔,沒有攔住,趕忙跟康廣洋、白劍川耳語幾句,二人點頭,揮劍出戰,三人圍攻伊殊拉。

常自然醜事被揭,自覺無顏見人,完全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拚命架勢,他劍上灌注了四十年的功力,揮舞起來隱隱有風雷之聲。伊殊拉的內力頗有不及,便以絕頂輕功遊走周旋,不跟他對劍。片刻以後,康、白二人加入戰團,扼守西南、東南兩個角落。伊殊拉的活動範圍大大縮小,籠罩在常自然的劍光之中,全憑出神入化的步法閃避,頓時險象環生。伊殊拉突然向西疾退,防守這一側的康廣洋立刻挺劍截擊,常自然接踵而至,形成夾擊之勢。伊殊拉側身連環三劍逼退康廣洋,裙底右腳橫掃,激起一道扇形雪浪直撲常自然的麵門。常自然緊追而來促不及防,臉上糊滿雪泥,急忙伸手擦拭,剛睜開眼,便見一點寒光撲麵而來,接著眉心一涼,兩眼一黑,栽倒在地。

伊殊拉疾攻常自然時背後露出空檔,康廣洋心中竊喜,躍起一劍刺去,正中背心,連連催力卻無法透入,正詫異間,伊殊拉長劍回轉,寒光一閃,血霧飛散,康廣洋右臂齊肘而斷。康廣洋長聲慘呼,奮力一躍跳到界線以外,捂著斷臂疼得滿頭大汗。人群中有人譏笑道:“報應來得真快啊。” 白劍川也跟著跳了回來,高聲喊道:“她中了我的無影迷魂針啦!”

眾人凝氣屏息,定睛觀望。隻見伊殊拉寒著臉一言不發,在風中亭亭玉立,長劍依然斜指地麵,突然上身晃了一晃,踉蹌倒退幾步,以長劍撐地才勉強站穩。白劍川歡呼大叫:“這妖女藥性發作了,大夥兒並肩齊上啊!” 挺劍衝過界線,回頭一看沒人跟上來,趕緊灰溜溜退了回去。歐陽冠雄沉聲道:“公主,你中了毒針,藥性已經發作,這就棄劍投降,聽候發落吧。”

伊殊拉置若罔聞,抬頭向西望去,此時已是黃昏,風住雪停,烏雲消散,夕陽如畫,彩霞滿天。伊殊拉凝望出神,雪白的臉頰上映著一層嫣紅,顯得嫵媚動人,嘴角浮現微笑,回頭掃視了人群一眼,又環顧四周,笑意更濃,神情有幾分得意,幾分自嘲,喃喃自語道:“今日之事,不知在席真人筆下會是什麽樣子?” 言罷轉身,向懸崖邊緩緩走去,身形搖晃,步履蹣跚,歐陽冠雄等人亦步亦趨跟在後麵,小心翼翼地保持三丈遠的距離。伊殊拉來到崖邊,已經站立不住,倚扶在欄杆上,手中長劍鏘啷落地,身後眾人停在三丈以外,依然不敢逼近。伊殊拉扶著欄杆引吭高歌,唱的卻是一首波斯歌曲,曲調淒婉,歌聲悠揚,在江麵回蕩。一曲唱完,伊殊拉竭盡餘力,縱身跳下懸崖。

歐陽冠雄等人一湧而上,衝到崖邊向下望去,但見江麵波濤之中紅影一閃,便消失無蹤。陳通微長舒一口氣道:“這個結果最好,她若是自首,咱們反倒不好辦了,隻能交給錦衣衛,最後恐怕還是不了了之。” 歐陽冠雄思忖片刻,突然對白劍川說:“你那毒針的解藥給我瞧瞧。” 白劍川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遞過來,說道:“一共五十顆解藥,鄭玄極用了一顆,戴浴風用了一顆,其餘四十八顆全在這裏。” 歐陽冠雄接過小瓷瓶,拔出塞子,將解藥盡數倒入江中。

白劍川驚呼道:“哎喲,你這是做什麽?這解藥配一次需要十五年呐!” 歐陽冠雄答道:“我正是穩妥起見,這妖女即便被人救起,沒有解藥還是死路一條。” 旁邊眾人齊聲恭維道:“歐陽先生真是深謀遠慮啊!” 歐陽冠雄客套了幾句,肅然道:“眼下當務之急是除掉火龍王的孽種,我剛才派了一隊金陵劍士從小路下山截住梵靜等人,咱們現在趕去正好甕中捉鱉。” 眾人謹然領命。

數月之後的一個雪夜,嵩山少林寺一座禪房裏麵,有兩人正在秉燭交談。其中的白須老僧是鬆庭,而他的客人卻是柳莊居士袁庭玉。鬆庭道:“老衲自打辭去方丈之職以後,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閉門思過,與世隔絕,今日神相來訪,真是久旱逢甘露。近來有什麽消息,快快講給我聽。” 袁庭玉笑道:“我就知道大師這幾個月一定不好過。倒也沒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一個是上官靖南辭去武林盟主職位,由歐陽冠雄接任。上官靖南辭職不久便重病不起,前些日子去世了。” 鬆庭歎息一聲道:“上官曇居然墜入魔道,殺進錦衣衛大獄去救戴浴風,結果成了朝廷通輯的逃犯,這個打擊太過沉重,難怪上官靖南無法承受。上官世家這下子可要衰敗了。”

袁庭玉高深莫測地笑道:“上官世家暫時要消沉一陣子,不過很快會重整旗鼓的。丐幫因為北固山一戰勞苦功高,要求登堂入室,進入武林長老院,被宋大人一口否決。另外在宋大人執意請求下,峨嵋梵靜師太答應留在長老院了。” 鬆庭哼了一聲道:“丐幫這回替人衝鋒陷陣,折損九個高手,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歐陽冠雄的為人,他們總算有所領教了。長老院現在烏煙瘴氣,梵靜師太為人正直,留下來是件好事情。”

袁庭玉又道:“江湖上傳言,那日北固山下峨嵋派被金陵劍士攔截,雙方動起手來,眼看峨嵋派就要吃虧,突然有兩位蒙麵高手殺出,將金陵劍士盡數點倒。這兩位蒙麵人的身份,還要請教大師。” 鬆庭哈哈一笑,答道:“真是什麽事情都瞞不過神相啊。這兩位蒙麵人便是邱道長和老衲了。那天我二人潛入北固山,先藏在北固樓內,然後暗中跟隨峨嵋派下山。我們既然答應了火龍王保證龍公子的安全,就要說到做到。”

袁庭玉笑道:“我猜就是你們兩人。另外龍公子不知去向,恐怕也是大師的安排。” 鬆庭答道:“不錯,當時在北固山下,邱道長和老衲極力勸梵靜師太,峨嵋派歸程數千裏,一路上帶著龍公子太危險,應該將他就近藏起來。最後商議的結果,是把龍公子托付給秣陵關附近的一個獵戶。” 袁庭玉問道:“此人可靠麽?” 鬆庭笑道:“非常可靠。此人名叫塔力克,乃是察合台突厥人,元朝南台禦史福壽的衛隊長。當年皇上攻克金陵,福壽戰死,塔力克身負重傷逃進棲霞寺避難,為我所救,後來娶妻生子,一直隱居在秣陵關附近的山中以打獵為生。此人有點武功,對外人深懷戒心,因此是龍公子藏身的最佳所在。”

兩人聊了一會兒,時辰已晚,袁庭玉於是告辭,鬆庭起身相送,突然問道:“神相可知公主的下落?” 袁庭玉答道:“據我推算,公主倒還活著,不過生死懸於一線。其它的就不曉得了。” 鬆庭點點頭,又問:“依神相之見,龍公子將來成人以後,是正是邪?” 袁庭玉笑道:“大師是害怕救錯了人吧?” 鬆庭麵有愧色,說道:“老衲確實擔心他將來重蹈火龍王的覆轍。” 袁庭玉道:“大師盡管放心。” 說完拱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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