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盜江湖

武生者,盜江湖之吳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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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的朋友 / 做一個知識分子

(2008-04-17 10:00:38) 下一個

  “嗒嗒,嗒嗒”,有人敲門。

  大晴天沒出工,我躺在床上看一本蘇聯新小說《你到底要什麽》,把門關得緊緊的。外麵的人敲得緊了,我才不情不願地起來開門。進來的是大隊書記金星伯的老婆。我們都叫她金星嬸。金星嬸和大多數農村婦女不同,衣著整潔合體,是一個能說會道的婦女幹部。

  “……我和你金星伯常常說起你們知識青年,都說,知識青年裏麵,就數你最好,人實在,能幹。現在大家都在招工,找關係,走後門,互相之間戳壁角,弄得亂七八糟的。隻有你不去淌混水。這是對的。反正你家裏有海外關係,招工論不上你。其實呀,要我說,到縣裏什麽工廠去做工,那種氣味就把人給熏死了,哪裏比得上在這裏務農好。

  “看著別人上調,你心裏有點活動是難免的。所以你金星伯要我來看看你。其實,二十幾歲的青年,隻要成個家,日裏出工,晚上有人陪伴,養兩隻豬,再生個孩子,心裏就都安定下來了。你說呢?

  “秋香你是知道的,是吧。雖然她是地主成分,但是,前年她家裏已經造起了新房子。很多人都不曉得,你可別告訴別人啊,她也是你金星伯的堂房侄女兒啊。你們倆如果在一起,有金星伯照應,日子一定會過得很好的。金星伯說了,你和秋香的事情如果定下來,今年秋天我們大隊小學要增加一個班級,就請你去當老師……。”

  金星嬸是來給我說媒的。她走了半晌我還在發呆。這輩子還是頭一遭有人給我介紹對象。

想起那個豐腴美麗,但是沉默寡言,從來沒見她笑過的地主的女兒秋香,我獨自笑起來。

 

  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裏,工廠招工,大學招生都在進行之中。知青們都在模模糊糊地憧憬著自己的前景。

  這些天來,知識青年裏麵,某人凡是忽然失蹤,就說明這個人的“上調”大概落實了。沒人敢公開說自己想去什麽地方工作,或者誇口說,自己離開農村的把握有多大。但是,除了我以外,每個人的努力都差不多,城裏家中社會關係全麵總動員,聯絡領導,請客送禮,全力打通關節。那段時間,一切都在暗中進行。

  “上調”是和“下放”相對的詞兒,不相同,但是也不能說相反,隻是那個時代的兩個特有名詞。明明一個意思是極好,另一個意思是災難。但我們不能公開那麽說。我們得說,“響應毛主席號召下放農村”,或者“服從分配上調”。虛得厲害。

  隻有我可以想象的前景是與眾不同的清晰:做一個地主家的入贅女婿。

  我不再和農民打球,也不再去老知青的小屋前摔跤。招工一開始,農民就都知道了,別的知青遲早都會離開農村,隻有我將永遠和他們在一起,在這裏真正的安家落戶,春夏種田割稻、秋冬抗洪防洪。因為我家庭有海外關係。

連我自己也這樣猜想。

 

  阿永的“上調”是另一個極端,無數的機構、工廠公開表示要招聘他,但是公開的一次又一次失敗。直到他胃出血,在杭州住院的時候,才出現轉機。上海鐵路局杭州分局決定招他為正式工人。到一定時機,一切無緣無故的阻力都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他心安理得地躺在醫院病床上,一切手續完備以後,還得繼續住院,就是市一醫院換成了鐵路醫院。

 

  我接到阿瓏來信,說她剛剛從雲南回到杭州,住兩個星期以後就要到南京大學去上春季班了:

  “你一定知道,得到這個推薦是多麽不容易。盡管是‘矽酸鹽專業’,對我來說也是天堂。……好幾年沒見麵了。怪想念你的。你能回來的話,咱們可以好好聊聊……。”

  這是剛插完早稻秧的一段農閑。我決定回去休息兩個星期。金星伯得知以後,委托我在杭州給生產大隊買一台八十瓦帶收音機的擴音機,外加兩隻五十瓦高音喇叭。我的來回路費全部可以報銷以外,另外再記四天工。我不知道這個美差和秋香的事情是不是有關,裝作高高興興的樣子到大隊會計那裏領了五百塊錢出門。

  這段時間來,我和城市越來越疏遠。

  我在城西自由市場買了一些黃豆、花生,塞進背包。另外買一隻雞和兩條魚,都提在手上,滿腦子胡思亂想擠上回城裏的公共汽車。

  我和阿瓏初中高中都是同學,兩家住得不遠,上學放學常走在一塊兒,成績一直不相上下,什麽事情都挺有默契的,文化革命中觀點也一致。要說沒有到談情說愛的地步,實在是因為太熟悉了,有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來。大家都要上山下鄉的那陣,也是為了一時說不出口,兩人就遠遠地分開了。

  我們保持通信。我們在信上麵說很多很多話,覺得相互投契極了,終究還是沒有談情說愛。

  事情終於到了這一步。她要去上大學了,學矽酸鹽專業,不知道以後會幹什麽。我呢,我會入贅到秋香家去,真的做一個整年腰圍白布長巾的農民嗎?

  我和阿瓏在流浪聞鶯公園的錢王祠前麵見麵。月光朦朧,燈光朦朧。她頭發剪得短短的,個子好像高了一點,人漂亮了一點。我心裏有一種柔和的感覺在輕輕躍動。幾句話一說,從前熟悉的一切就又回來了。我們說啊說,越說越起勁。她告訴我,有好幾個親戚在給她做媒:

  “……多可笑啊,革命的大時代,還有人搞這一套。我都是這樣告訴他們的:我還得念書,這事兒我自己作主!”

  我把秋香的故事也說了出來:

  “……秋香家是地主。做了她家入贅女婿的話,以後搞什麽運動,大隊、公社鬥爭五類分子的時候,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也押上台去,彎腰低頭陪鬥?”

  兩個人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一再捧腹大笑,笑得直抹眼淚。

  時間飛快過去,我們握握手,瀟灑道別。想起來,這是我和阿瓏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握手。直到阿瓏的身影消失,我心裏才莫名地難受起來 

  我慢慢走回去,在剛才我倆坐過的長椅子上坐下來。呆呆地望著麵前五十公尺見方、漢白玉精致鑲邊的荷花池。暗綠色的水裏,月影搖曳。去年的殘荷梗之間,浮著淺色的新荷葉。

  月到中天,萬裏無雲的明朗,夜景變得色彩濃重。我忽然想起那本蘇聯小說《你到底要什麽》。是啊,你到底要什麽呀?吞吞吐吐,欲說還休,那是活該。

坐了不知道多久,心裏重新明朗起來,我起身回家。我決定,明天好好睡個懶覺,下午去醫院看阿永,把書給他看。

 

  事實上,第二天上午還不到七點鍾,我已經走進阿永病房。我急需他幫忙:昨天晚上離開錢王祠荷花池前那張椅子的時候,我把自己的帆布小書包忘在那裏了。書包裏麵有大隊裏要我買擴音機的五百塊錢。

  “如果那個人是我的話,我一定謝天謝地,謝菩薩讓你這麽個大善人給我送來這筆橫財。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年也賺不到這麽多錢呀!”

  我把事情講給阿永聽,他大笑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句話。然後他想了一想,問:

  “騎車來的嗎?”

  我點頭。

  他臉色很蒼白,從病床上不慌不忙地起來,換了衣服,告訴一個看起來和他很熟悉的小護士說,要和朋友一起出去吃早餐,要了她的車鑰匙。到醫院門外,取了車,他指著不遠處一家賣餐點的“湖州大餛飩”說:

  “回來再吃早點吧。我們趕快去看看阿吉,早上在錢王祠那裏練拳的,都是他的人。”

  阿吉家在城市的另一端,格局和阿永家很像,也是圍牆裏麵的寬敞舊平房。我在阿永家見過阿吉幾次了,這是第一次到他家。阿吉和一個穿一身深藍色新運動衣的年輕女孩子一人手裏拿一把樸刀,正在院子裏“叮叮當當”比劃著動作。

  他把我們讓到屋裏,阿永一路走一路就大聲講著我的故事。接過那女孩子給我泡的茶時,我發現阿吉黃瘦的小臉和那女孩臉上都有種捉摸不定的笑容。

  阿永話音剛落,阿吉就從桌子上拿起一串鑰匙扔給那女孩:

  “老十三,你馬上去把阿九叫回來,現在他大概已經到吳山茶室了。如果他一下子回不來,就告訴他,是我說的,那東西是有主兒的……。”

  阿永說了一聲:

  “十三妹,路上小心!”

  那女孩已經沒了影子。

“今天一早,阿九來過了,咧開大嘴巴說要請我到杭州酒家吃一頓。我沒問,就猜他在哪裏做了不小的一票。”阿吉轉向我,“阿九每天早上都在錢王祠前麵的荷花池旁邊練八卦掌。估計十有八九是他拿到了你的那隻書包。嗬嗬嗬,小兄弟,我聽阿永稱讚過你幾次,總說你如何老成持重。看來,還得磨練磨煉啊。”

 

  我紅著臉還沒有開口,門外衝進來一個瘦小的少年:

  “師父,師父,早上在放鶴亭有個劉師父的朋友摔了一跤,傷了腰。現在平板車已經拉到門口了……。”

  阿永跳起來,拉著少年:

  “我們去把他扶進來。”

  一會兒工夫,他們使勁兒架著一個神情萎頓的絡腮胡子高大中年人進來,慢慢走到一架陳舊的竹榻前麵,小心放下。那中年人麵露痛苦表情,臀部一碰竹榻,人就重重地順勢躺倒,“嘩啦”一聲大響。

  阿吉過去,伸手在那人背部上上下下摸了摸。那中年人張大了嘴,露出一口黃黑的大牙,強忍著沒叫出聲來。

  四下沒一點兒聲響。阿吉走到牆邊紅木玻璃櫥前,拉開門,拿出一支油亮暗黃色的竹筒。他拔掉竹筒一頭的紗布塞,取出一支長一寸左右的精亮短針。轉身回到那中年人身邊,輕輕一揚手,那支針已經穿過濃黑的胡子刺在那人嘴唇上方的人中一側。

  阿吉推後兩步,小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人,伸出右手,手掌向上,四個手指合並向上方輕招兩下。

  那人看著阿吉的手,渾身一機靈,不太利索地站了起來。

  阿吉再次用四個手指向上方招兩下。那人動彈一下,站得挺了一些,越發顯得人高馬大。阿吉舒一口氣,伸出兩隻手,十指張開,一起向下輕按。那人坐下來。

  身影一閃,阿吉已經過去把那支亮閃閃的針取了下來。他再次伸手去摸摸那人的腰部,然後直起身來。那人長滿胡子的人中上又紮上了一支精亮的針。這支針看起來比較長。

  阿吉如法炮製,那人先跟著他的手勢站立起來,接著就跟著他的手勢向前慢慢跨了一步,再一步。

  那人再次坐下後,阿吉抹著汗走過來,輕輕對我說:

  “我現在要到裏麵去幫那個人推拿幾分鍾。你不要著急,我想阿九的消息馬上就到了。”

  客廳裏的人呼拉一下起來,擁著那個受傷的人,跟著阿吉到裏屋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端起茶杯,打量著客廳裏陳列的十八般武器上的紅纓,牆上的黃黑變色的人體經絡圖,還有一些蠻古老的字畫。

  阿吉的房子相當陳舊。人們走在客廳裏,木地板會“吱吱”作響,分量重的人還會顫悠悠的。我知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這客廳就是練武的道場。

木地板洗得發白,地板縫隙比較大的地方很仔細地補著鐵皮,看著這些覺得眼熟,一段往事浮上眼簾。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鄰桌同學小璋一早來到學校就興奮地告訴我:

  “明天開始,我要開始學武術啦。一、三、五早上,二、四、六下午……。”

  小璋的師父說起來同學們都知道,那是學校附近的薑斌中醫師。小璋第一天早上學了一小時,那一整天我們在下課上課的時候就有說不完的話。

  “今天下午放了學還要去。你來看吧。”

  薑斌是中醫傷外科醫生。每天上學放學,我們從他家門口走過不知多少次了。隻知道穿過灰色矮土牆上的黑漆大門和裏麵的小天井,就是一排玻璃木門窗。那天放學小璋昂然而入,我和另外幾個同學跟到玻璃門外停下,心裏有多羨慕就別提了。隻見幾個學武術的新生聽白胡子的薑先生說了一番話,然後大家在客廳裏麵一張長桌子前排成一列,笑嘻嘻翹起一條腿擱上,就此不見下文。門外的我看得一頭霧水。等了好半晌不見他們有什麽動靜,隻好失望地回家。

  小璋後來告訴我,那叫擱腿,或壓腿。擱到後來,腳尖踢起來可以碰到自己的鼻尖:

  “還有,這叫弓步。這叫箭步。這叫馬步。來, 試試看,蹲馬步,這樣,腰要挺直,再低一點。這叫站樁。”

  我試了才幾秒鍾就蹲不住了。小璋說,這些是學武術的基本功夫:

  “有什麽用?嗨,用處可大啦。薑先生說,蹲馬步蹲到功夫上,幾個人都推你不動。”

  從小璋那裏我輾轉聽到和學到了許多有關武術的事兒。他學的第一套拳是小洪拳,學了回來,馬上熱心一一轉教。

  我迷上了小洪拳。那些日子,逢二、四、六下午,放學以後,我就跟著小璋走。他走進薑先生的客廳以後,我在門外,書包放在地上,鼻子貼緊窗玻璃,看著小璋從擱腿、踢腿、蹲馬步站樁,一件件做下來,一直到薑先生踱過去,彎下腰,指點著小璋擺弄他的小胳膊小腿。

  有一次薑先生給小璋講一套動作,結尾時要求雙腿一蹬跳起來,轉身一百八十度。落地的時候,兩腿弓步,順勢放低身段,用右掌在地麵上拍一下。小璋做了幾次,薑先生總是搖頭。我在門外直替小璋著急。隻見白須白發的薑先生溫和地對小璋說了幾句話,小璋就難為情地微笑起來,走到一旁站著。

  薑先生把青布袍子外麵的腰帶殺殺緊,虛虛地蹲一個馬步。挺胸抬頭偏過臉來,“刷”地一個亮相,平時穩文儒雅的樣子頓時消失無蹤。隻見他身軀靈便,拳腳虎虎生風。幾招過去,他雙腿一蹬高高跳起來,利落地轉身,輕輕巧巧落地。落地的時候,他身段順勢放得很低,用右手掌在地板上用勁拍了一下:

  “啊---

  這一聲喊拖得長長的,明顯包含著痛楚。薑先生也不做收勢,滿麵痛苦地把右手湊到眼前忙不及的端詳。裏麵的徒弟們和門外的我都大笑起來。

  原來,那片陳舊的木地板有一個拚接處碎裂了一長條。薑先生一掌下去正好拍在木刺上。

  過幾天我再去看小璋學拳的時候,那片惹禍的地板上已經整整齊齊地補了一片白鐵皮。

  小洪拳三十六招我自以為招招都學會了。第二套峨嵋拳有七十二招。我學了十幾招,正在興頭上,忽然就停了下來。

  那天我一個人在家裏後院比劃著手勢,把幾隻母雞嚇得亂飛。祖母提著菜籃子經過,抿著嘴笑了起來:

  “噢,排練節目,跳舞呀?”

  我紅著臉告訴她,我在打拳,因為最要好的同學小璋在薑斌那裏學武術:

  “……才六毛錢一個月呀。”

  我從小善鑒貌辨色,心裏非常想去學武,就不直接開口。祖母一眼看透我的心思:

  “噢,薑斌呀!兩撇八字胡子,油腔滑調的。我們可是老熟人啦。逃難的時候,我們在永康辦學校,薑斌的醫館九在旁邊。我們做過好幾年鄰舍呢。你真的想學打拳,我去關照一聲就行啦。”

我趕緊搖頭。接下來連著好幾天,我都在擔心,生怕祖母會去找薑斌,要他免費收我做學生。那多難為情。誰知道就這麽一念之差,以後我就和武術漸行漸遠啦。

 

  雲壓得低低的,天下著大雨,風卷著雨滴打擊在牆上、瓦上、玻璃窗上,發出一陣強一陣弱的“嘩嘩”聲。

  大隊的擴音機、高音喇叭都買好了。我把它們紮成兩堆,加上幾本書、一大罐祖母給我做的八寶辣醬、一瓶豆油、一盒醬菜、幾件衣服、後跟釘了新鞋掌的鞋子,都堆在客廳裏。明天早上我就一擔子挑到長途汽車站去。

  找回了書包,裏麵五百塊錢一分不少,我要請阿吉師徒吃飯,拿出五十塊錢請阿永代我送給阿九,都被拒絕了。我心裏琢磨,等雨下得小一點,就去醫院看看阿永,順便請他再次向阿吉、阿九道謝。

  聽到敲門聲,我拉開門,見是阿永,有點意外。阿永閃身進來,伴著一陣涼颼颼的穿堂風。正是乍暖還寒的春天。我打了個噴嚏,接著就聽到裏屋祖母在輕輕咳嗽。

  我和阿永還沒開口,祖母的聲音傳出來:

  “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啊——。”

  阿永說:

  “我進去看看奶奶?”

  我搖搖頭:

  “剛起來,還在梳洗哪。一會兒等她出來吧。今天她情緒不好,因為,我爸爸的錢還沒寄到,著急啦。”

  我指著銀白色的高音喇叭再次向阿吉、阿九道謝。阿永連說,沒什麽,真的沒什麽,就是阿九請他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他想請我祖母收他做學生,教他畫國畫:

  “你和阿九不熟悉。但是他早就聽我講起過你,講起過你祖母了。”

  阿九功夫出眾,帶了不少徒弟,在社會上名氣比他背著“曆史問題”包袱的師父阿吉大多了。這樣的人哪兒都吃得開,還學國畫幹嘛呀?

  “中國人從前說,單日習文,雙日習武。我們就是想習文呀。不光是阿九,連十三妹也想學。我也想學。我們想跟你祖母學畫,還想學古文,學《易經》。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們,你祖母現在身體不大好,住過幾次醫院了,等她以後身體好一點再說……。”

  高高興興地說了一陣練拳打球的事情,別的朋友的事情以後,阿永說:

  “剛才我進來,你奶奶念的那兩句,是唐詩嗎?聽起來蠻有意思的。”

  “不是唐詩,是清朝人寫的。”

  我搖搖頭,走過去從書架上找到那本黃仲則的《兩當軒詩集》,翻到《都門秋思四首》,遞給他。

  他說:

  “一個人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句,一直傳到後代,讓大家欽佩欣賞,讓你祖母這樣的人隨口可以念出來,夠偉大的。”

  我搖頭不已:

  “這個黃景仁的確才氣過人,號稱乾隆六十年第一人。但是他一輩子落拓不羈,寫了兩千多首詩,隻活了三十五歲就貧病而終,有什麽值得羨慕的?他還有兩句詩你一定聽見過,‘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用是書生’。說的就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阿永也搖頭: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樣。我還是覺得,有他這樣的成就,活三十五歲,窮困而死,還是偉大的。我們這樣糊裏糊塗的活著,糊裏糊塗地死去,就是比他多活一倍,活到七十歲,也沒有什麽意思。”

阿永告訴我,他的胃痛沒有全好,大概也就隻能是這個樣子了。他明天辦出院手續,下星期一去鐵路局機務段報到,辦完手續就要去分局籃球隊參加集訓。

 

  回到大隊,滿眼落漠。除了兩個已經嫁給農民的女知青和我以外,別的知青都消失了。金星伯說,知青們確定自己可以招工回城以後,就直接留在城裏等待辦手續,不再回來。

  我幫著設立了大隊廣播站,夏收夏種農忙以後的農閑,我沒回城,恢複了和農民一起打籃球的習慣。一個人的時候,我老是在寂靜的江灘徘徊,無休止地遊泳,把自己曬得漆黑。回到小屋前,我有時候會在門前的稻草堆中收到裝著鹹肉蒸雞蛋,或者幹菜豬肉之類的蓋碗。那是秋香偷偷送來的。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頭痛,但是一碗一碗都吃了下去。我縱容著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普通人要拒絕這樣的美味怎麽可能呢?心裏慶幸的是,別的農民還不知道金水嬸給我做媒的事情。

  秋涼以後,大隊小學果然加蓋了一個教室,用來容納越來越多的學生。四下無人的時候,金水嬸會拉著我,得意地說出一番讓我難以回答的話來:

“看到了吧,我沒騙你吧。這個教室呀就是為你蓋的。對了,那件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啦?秋香的心思,我可是知道的哦……。”

 

  姐姐來信說,奶奶現在身體好了不少,阿永在杭州工作以後,常常來看望奶奶,不但幫著做很多事情,還利用鐵路工作和經常出差打球的便利,幫著買來很多市麵上買不到的東西: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章工回來養病,現在已經成為阿永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阿永變化很大,籃球打著打著,人越來越像個知識分子啦。”

章工就是章德華工程師的簡稱,我姐夫,武漢鋼鐵公司的高級工程師,出名的雄辯好勝。這次回來修養是因為嚴重胃潰瘍。我知道,一定是阿永和他都是胃潰瘍,同病相憐,才變得無話不談的。想象中,他們倆一個談科技,一個講武術,互補性一定很強。我不由得笑起來。

 

  我一直在生產大隊呆著。進臘月,過冬至,家家戶戶白天殺豬,晚上打年糕,整個村子都籠罩在燃燒鬆脂的清香和新蒸米粉的甜香之中。我每天晚上都在農民家裏幫閑,說笑話喝酒,一直到嚐了新鮮出籠的年糕才回家睡覺。

年關近了,在金星伯的催促下,我挑了一擔年糕、豬肉回城。

 

  城裏有城裏的氣氛。家裏的大門、玻璃窗都擦得幹幹淨淨的。我從明亮的窗玻璃上看見一個頭發蓬亂,衣襟敞開的挑擔農民走近來,想了想才明白,那就是我。

  客廳裏有人正在侃侃而談,傳來一口中氣十足的湖北口音。那是我姐夫。向裏麵張望一眼,桌子上攤著茶水、瓜子。姐姐之外,聽講的人還有阿永和十三妹:

  “……人到中年,慕青春少艾之心未已,又因身體發出秋天訊號,生出求道學長生之念。這是常情嘛。

  “亞聖孟子說過: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就是一口浩然之氣。大家都在研究氣功,何不從眾?因為呀,我服膺真理。氣功是一種偽科學,不能使我信服。

  “你說,練功時感覺到腹部有一股氣在流動運轉。這其實隻是一種玄想。我是學理工科的,相信唯物論。氣,無論是什麽氣,都是物質。物質在人體內流動,管道在哪裏?管道是什麽?中學生就了解人體解剖。人體裏麵絕對沒有這樣的管道。連組織狀態的經絡也沒有。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麽你會覺得肚子裏麵有一股氣在流動。那是因為你的老師這樣告訴你。你相信。這是最基本的心理暗示的運用。好像有人肩膀疼痛,法師說,我在你肩膀上疼痛的位置‘種’上一個符。這個符不停轉動,病就會好。於是信徒就覺得自己肩膀上果然有了一個什麽東西,而且好像真的在轉動。

  “這類辦法說起來中國古已有之,還不必進口。古時候流行煉金術。煉金術士的本領是把鉛煉成黃金。今天我們可以確定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直斥這些煉金術士騙人。不過,那時候大家信。

  “通常的辦法是將鉛和等量的“種子”黃金一起密封在特製的煉丹爐中,燒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如七七四十九天。《三言兩拍》中就有幾個這樣的故事。術士要求在這段時間裏煉丹人必須正心誠意,遵守一些戒淫邪之類的特殊規定。術士飄然而去後,和術士串通的美女出現,施計勾引煉丹人。時間一到,術士回來,發現爐子裏隻剩下一堆鉛,投資種子黃金的人隻好自認晦氣。

  “還有一種更高段的術士,能用心理暗示的手法,使受騙的人百思不得其解:術士告訴追求黃金的人,成功毫無疑問,但是在煉丹過程中,不能想起犀牛。追求黃金的人想: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犀牛的模樣,怎麽可能無端想起這種動物來呢?於是一口同意。等到開爐驗收,麵對一堆廢鉛時,追求黃金的人不由得懊喪地自認倒楣,同時對術士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永遠不明白,術士居然就可以料到,這種和他素昧平生的動物就是會偏偏揀煉丹的時候在他腦袋中徘徊不去……。”

  章工口若懸河,說到停下來喝水,我才輕輕鼓著掌進去。章工狀至愉快,一見我就站起來,笑著說:

  “哈哈,你們老朋友見麵,好好聊聊吧。我累了,也到吃藥時間啦。”

  幾個月不見,阿永臉色好多了,衣服整潔,遊泳頭剪得很講究。他告訴我,他和阿九、十三妹都在跟著收音機學習“英語九百句”,國畫已經不想學了:

  “每天晚上九點開始,‘美國之音’教的。有個朋友的父親給他從香港帶來原裝的教科書。我們每個人都複影了一本。”

  “城裏聽‘美國之音’還有幹擾嗎?”

  “早沒了。我們發現,學英語比較實惠。你姐夫這個人太有意思了。他剛才還建議我,不但要學英語,而且要定下目標,一定要學到能夠用英語思考這樣的層次,才有意義。”

  我笑著說:

“他早這樣鼓勵過我啦。那概念是他從蘇聯軍事反特小說中看來的。據說西方國家那時候為了滲透蘇聯,特地建立獨立的蘇式小城。裏麵一切都是地道的蘇聯貨、蘇聯人,組成蘇聯社會。大家在裏麵長時間生活,一切都嚴格照蘇聯習慣辦事。據說,用這個辦法訓練出來的間諜,本事比較大……。”

 

  這是一九七八年的春節。連年來國家頻生變故,但是現在大家都感覺到了,這個國家正在醞釀的變化,肯定和以前迥然不同。這個變化的發生,將真正決定我們以後的命運。幾個月以後,春暖花開。正在大隊小學校教課的我和大隊書記金星伯進行一次長談以後,離開學校,在自己的小屋子裏開始一段閉關念書的時間。

  高考結束以後,我回到大隊參加割麥子,休息的時候照常和農民打籃球。考得極好,我心境平和。雖然汗流浹背地幹活,但是我開始注意保護身體,避免暴飲暴食,喝清潔的水。

我又可以任意憧憬自己的前途了,生活忽然有了無限的希望。

 

  回想起來,那時候接下來的變化就像閃電一樣,說發生就發生了,連嗟歎、感慨的時間都沒有。

我進了浙江大學。阿永沒參加高考,但是在一九七八年底進了浙江省廣播電視大學。

和我恢複正常聯係的父親建議我盡快到美國去念書。我在盤算到底是現在去,還是念研究生再去的同時,建議父親“盡力幫助我一位好友”也能到美國去念書。父親同意了。

  阿永比我先到美國。一切都很簡單。他以浙江省廣播電視大學學生的身份,被我父親所在的紐約州立大學接受,托福成績以後補。那時候,美國人還不知道,電視大學就是業餘看電視進修的學校。

  離開杭州的時候,我們有一次長談。他有一句話長長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以後,我不打球了,也不打拳了。我就想好好學習,做一個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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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fangshaoer 回複 悄悄話 在頂一次;用頂不太合適,是個很傷心的故事。但文筆很棒!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武生兄寫得自然樸實,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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