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盜江湖

武生者,盜江湖之吳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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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我的叔叔和叔叔的朋友

(2007-10-01 14:34:54) 下一個

  
  二叔今年滿80歲。三叔今年76歲。二叔早就在享受離休生活了。三叔是審計專家,由於工作性質特別,現在還是每天上班。
  我父親在國外,我是兩個叔叔養大的,經濟上到精神上都被照顧得很周到,從來沒有讓我有過失恃失怙的痛苦。那時候二叔在南京,三叔在新疆,從小到大,我有任何要求(通常是買書),寫一封信去,兩個叔叔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不”。
  三叔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尊敬,也是最欽佩的人。當年他是熱血青年,大學畢業主動報名支援邊疆建設,到新疆烏魯木齊工作。不久就因為批評蘇聯專家被打成右派,有過相當長一段非人經曆。但是,他是強者,從不訴苦,不示弱。回家度假的日子裏,大家照常吃喝說笑。他教我和姐姐唱新疆民歌、唱蘇聯歌曲,家裏每天歡聲笑語不斷。樂觀強韌的生命力,使他到哪裏工作都一樣放光發熱,在哪裏生活都甘之如飴。
  二叔的性格不同。他極其細膩、敏感,看問題特別清楚,分析事物像醫生解剖。有什麽不對頭、不舒服,他得講清楚才行。換一個直接的說法就是,二叔不像三叔。二叔柔弱一點,多慮一點,需要照顧多一點。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總是和二叔聯係多些。反正三叔更像我的老朋友,幾時見麵,總一樣親密,隔很久才說話,也不會有隔閡。

  兩個叔叔住在杭州,日子過得挺舒服的。享受生活得有一個條件:健康。人世間美好的東西一定要健康的身體,加上健康的心態,才能從容體會。上年紀的人健康總要打個折扣,這時候,心理的平衡,甚至超平衡,也就是平時的學養、心理修煉的重要性就顯出來了。
  我打電話過去,通常二叔總要和我嘮嗑上一、兩個小時。我耐心地聽他訴說身體、精神上麵的不舒適。我附和他的說法,幫他分析不舒適的原因,提出盡可能實際的解決辦法。我還找我在國內的朋友幫助完成二叔的某些要求。有時間的話,我也講講我自己的故事,和他交流,當然都是快活的故事。
  去年二叔因為身體不適,住醫院安裝了心髒起搏器。複元以後,我們通電話的內容開始出現了變化。他變得不同尋常的豁達寬容,不但少講甚至不講自己的病痛,而且拿自己和許多條件不如他的人比較,也拿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做憶苦思甜,還講了一些身邊愉快的故事,比如說,醫院裏麵幾個年輕護士要求允許她們稱呼他“二哥哥”,而不是“老同誌”……。
  這反而讓我心裏緊張起來。老人怕變嘛。經過不少日子、多次交談,我才明白自己多慮了。

  沒有生過大病的二叔,那次住院加療養的日子長達九個月,期間認識了好幾個新朋友,和其中幾個建立了友誼。有兩個人和他來往特別多,一段時間下來,生活就發生了變化。
  一個是前省某委主任,山東人,能說俄、日、英語,可以唱俄語、英語歌曲。主任年紀比二叔大兩歲,糖尿病加心髒病,但是活力洋溢,唱歌以外,詩詞、篆刻都入門,省老年合唱團外,還參加好幾個協會,常拄著拐杖參加展覽、會議。
  二叔第一次短暫住院就認識了主任。回家以後,主任來看他。兩人對坐說話,接下來二叔提議,他彈琴,主任唱歌。
  唱什麽呢?主任說:
  “唱首小時候的歌曲《天下大同》吧,就是歌詞可能記不全了。”
  二叔心裏一陣高興,因為歌詞他沒忘:
  “行,你唱,歌詞我幫你補齊。”
  《天下大同》以後,兩人又同唱另一首老歌《母親》。此後,兩人來往更多,遂成莫逆之交。
  主任進出醫院頻繁。二叔習慣蝸居家中。他們的病是老年人的病,隻要不危急,就不著急。不論是在家還是住了院,兩人多次相約黎明起身,冒雨打傘在所不辭,乘車到西湖畔、清河坊、靈隱……,遊玩,吃小館子。
  主任早年曾經在宗教事務機構任職,現在還和多處廟宇主持相識,他建議二叔,兩人一起到天竺去管廟門。鶯飛草長也好,月白風清也好,有點事兒做,和社會不脫節,清閑快活沒壓力。二叔歡喜地說:
  “好啊,好啊!”
  最近主任又尋思在某風景區買房子:
  “買來以後,就我們兩個人住吧。”
  二叔歡喜地說:
  “好啊,好啊!”
  盡管他們條件不錯,但是老人哪裏可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能認真想想,心裏一陣陣衝動,甚至拿出來和朋友商量,已經很了不起了。當然,了不起的是主任。

  另一位是大學教授,蘇州人,嚴重糖尿病,比二叔小一歲。教授高幹家庭出身,太太也是教授。教授認識二叔以後,一再宣稱對二叔的學問和人格魅力十分心折,崇敬至極。開始的時候他叫二叔某老、某公,現在升級為二哥,對外的公開稱呼竟然是“恩師”。我問過二叔:
  “嗨,這麽大大咧咧的,你都教了他什麽呀?”
  二叔說:
  “哪有什麽呀。”
  我好像看見二叔在電話那頭得意地聳肩攤手的樣子。
  二叔在洗手間大便,教授就在門外坐著看書。不是說,年老的人大便要小心嗎。他隔三岔五地呼喚:
  “二哥啊————————,濃勒浪裏廂,阿好?”
  他在生活上對二叔很關心,比如說,看到二叔的鞋舊了,就幫他買來合腳的新鞋。幫老人買鞋,不是容易的事情。
  有次二叔提起醫院裏的水蒸蛋不好吃。教授聽錯了,第二天早上特地到院外很遠的市場買來雞蛋。二哥可不領情:
  “哎呀,你聽誰說的呀。我最不愛吃的就是雞蛋呀!”
  另一次同樣,二哥說醫院的肉餅不好吃。教授又聽成了二哥愛吃,特地叫太太買半斤瘦豬肉,做成肉餅送來。
  從前總是在電話裏麵抱怨手腳酸麻、頭痛乏力的二叔,現在在電話裏對我抱怨的是:
  “昨天,教授夫婦來我家,從早到晚不停說話不算,回家以後,再打來5個電話。”
  我說:
  “你不是一直抱怨沒人關心你?”
  “哎呀,太膩了呀,誰受得了。再說,他年紀並不小,也是病人,糖尿病很重。”
  其實,二叔也在心裏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有時用英語叫他“go away ”、“get out”、“mouth shut up”,教授都甜蜜蜜地受落,聽了以後,再查字典,反複練習:
  “……get out,阿是格嫩樣子,對伐?”
  教授原來學俄語,在學校教文藝理論,英語是後來學的。
  主任不喜歡教授。他認為,教授說話言談毫無學問根基。主任說,問起教授的工作,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肯定是個濫竽充數的家夥。他甚至認為教授“靠攏二哥”,有“兩個以上”的原因:
  一、他們住院如同住旅館的這家醫院有位糖尿病權威醫師,是二哥的表妹;
  二、教授真正沒有學問,一直靠關係過日子,在學術界怕露餡。二哥善良,可以依靠。
  三、也許同性戀。
  這個問題上,二叔堅持和主任和而不同。
  “別這麽說。大家都一大把年紀了。再說,教授總是好心嘛。”
  我問二叔:
  “教授的學問就真的那麽不堪嗎?”
  二叔說:
  “他以前學的那套現在沒用了是真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大家萍水相逢,考問他學問幹嗎?那是主任對別人有一定要求之故吧。”

  少年白頭的二叔不久前長出了一撮黑頭發,我打電話去的的時候他情緒挺好:
  “醫院的人都說,我看上去最多六十幾歲,好幾個醫生護士專門來看我……。”
  說了一會兒話以後,我習慣性地問,主任和教授怎麽樣。二叔沉默了好幾秒鍾:
  “教授還好。主任剛剛中風了一次,幸虧恢複得還好。我剛剛去看過他……。這事兒,和我有關啊。”
  原來,二叔離休的關係是從南京轉來的。每次住院開銷很大,都得自己先墊付,再向南京去報銷。有的進口藥品價格很高,報銷起來費些唇舌。所以,主任就利用他自己的賬號給二叔買藥,反正同樣的藥他也在吃,都是公家出的錢。
  前個星期主任問二叔,那種藥吃完了沒有,一起去買吧。二叔說,他存著的藥還有一個星期的量,不急。誰知道,主任的藥已經斷了檔。聽二叔說不急,主任也不急了。結果到第五天,主任中風了,口眼歪斜,口水流了一胸口,送進醫院才搶救回來。
  “現在呢?現在呢?”
  “我說啦,我剛去看過他,恢複得還好,已經起身了,還和我說笑話。哎,我難受得不得了,他居然不當回事兒……。”

  世事流轉不定,一生中,我們會和多少人交會、共事、同遊、成為交情深淺不同的朋友,甚至相互幫助,相互影響。他們通常會在不同的時期,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就淡出了我們的生命。我們和許多人的交往,就像一陣風吹過水麵,連記憶都不會留下。有多少朋友可以長久相處,“白頭到老,傾蓋如故”?我們一生中得無數次感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想起來有點好笑,我好像比二叔本人還重視主任和教授的友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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