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盜江湖

武生者,盜江湖之吳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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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它在那裏 (下)

(2007-05-17 14:44:53) 下一個

  江蒙和彩鳳快樂地相處了一段時間以後,靜靜地結了婚。但是,就在有些消息不太靈通的朋友們還在為他的新婚高興時,他們的婚姻卻已經發生了實質變化。彩鳳離開紐約在外地有了工作,兩人分居了……。
  恢複獨身的江蒙寫作精進,下筆如有神助。一個《仰觀三國人物》係列,從半神半人的關羽起筆,在一生跌宕起伏的劉備;亦仙亦凡的諸葛亮;一生不循常人軌跡“寧教我負天下人”的曹操等耀眼明星之外,也精微解析了“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孫尚香;阿鬥的第五個兒子、寧死不辱的北地王劉諶;被當做可以投湖止浪傳國玉璽的絕代佳人貂蟬;不容外人因年歲懷疑自己武士尊嚴直至死亡的黃忠;世代文化人的永恒戀人二喬;“剪不斷,理還亂”的曹家兄弟和甄氏的糾葛;英才早逝、魂縷綿延的周瑜;深曉天機,似能揭示終極彼岸的管輅這些“非主流”人物的身上。江蒙超越時空,信手塗抹,顯出神奇效果。這些千古人物屹立已久,借他的筆端洗脫塵埃,重新露出深層麵目。江蒙諸粉絲目馳神移,開始以大師之名稱呼之。
  日子再度輕快起來。我常常吃到精美的日本點心,那是江蒙的日本粉絲,一個相當優秀舞蹈家的饋贈。他倆後來一起去阿拉斯加旅遊過。我猜想,這次旅行勾起了一直喜歡阿拉斯加萬古玄冰的江蒙完全到那裏去定居的念頭……。

  我們其實都知道,生活和寫出來的故事不同。
  我們總不願麵對生活,喜歡看加工過的生活故事。一個主要的原因是,生活像河流,故事隻是其中一小段,甚至隻是一朵浪花而已。故事僅僅擷取生活中的精華片斷,而且有一個句點。“從此以後,他倆過著幸福的生活。”到此為止,大家鬆一口氣,原先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
  生活不然。任何時候都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隻要生命不息,那就是一個寫不盡的故事。你沒有力量寫下去,你也得看下去。有人不願意再寫、再看,就有了遁世的念頭。
  這是我得知江蒙隻身一人到阿拉斯加去定居的消息以後的想法。要過好幾年以後,我的看法才改變。
  下麵是江蒙前年回紐約一次演講的內容。講的是他到阿拉斯加去的原因和感受。使我吃驚的是,演講以後很多人圍著他他殷殷垂詢。問得最多的是: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去阿拉斯加(定居)嗎?

  我到阿拉斯加已住了四年。但和它的接觸早在二十年前就開始了。如果從早期的閱讀而引起的神往說來,我和它在相對之前,早已相遇了:綿延無盡的雄山、荒原,鋪天蓋地的大雪以及找不到任何生命流動的死寂,是我第一次去阿拉斯加留下的印象。這個印象魂牽夢繞,我把它幻化為一個神秘的次元世界。
  阿拉斯加被當地稱為偉大的土地(Great Land),全美三十多座超過一萬英呎的山脈,有二十多座在阿拉斯加。其中約二十座超過一萬四千呎。名聞遐邇的北美第一高峰麥金利峰,就在綿延七百多哩的阿拉斯加山脈上。多年前的影片《存活的伊甸園》就是以阿拉斯加的迪那利國家公園做背景的。迪那利荒原不僅僅供人觀賞,那充滿神秘鬼魅的原始生機,是可以用靈魂去觸摸的。我的一次觸摸是多年前一個夏天的七月。我在荒原裏住了兩三天,七月日照相當長,太陽在清晨四點升起,到晚上十一點半才下山,午夜後仍可看到滿天晚霞。每天晚上,我都對著一望無際的樹林和遠處的雄山凝視。什麽聲音也沒有,靜得讓你有點心慌,感覺好像離開人的世界好遠。風從遠處吹來,呼嘯中夾著神秘的狼嗥。那一刻我突然想,能在這荒原就此住下多好,對著森林,對著雄山,聽風聽狼,直到終老。
  這片神奇的土地,不是靠我們有限的肉身去接觸其表象所能解讀的。它繁紛的意象,真是應該用心靈去體悟的。最懾人心魂的,是那大片大片,無涯無際的高山。飛機接近阿拉斯加上空時,任何旅客都會為之動容。一條條像永遠沉睡不醒的巨龍,也像條條險怖的刀鋒。動人心弦的鬼斧神工,隻有在那裏才能找到適當的實物印證。那是神話中天地洪荒的乍現。對著這些無極的壯偉,人類顯得何其渺小,人為的有限世界又是何等的卑微瑣屑。
  我對山情有獨鍾。它有永恒、厚重及力道萬鈞的氛圍。如果你罹有傷害、誤解、失落及孤寂等情愫,對著一排排的大山看久之後,會有種忠誠、寬慰及被保護的感覺。山無言無語,它傳達給你的,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猶如麵對銀河星辰。那種神秘的力度是屬於先驗性的。這些意象及感覺,如果一定要用人間的文字去描繪,也許隻有佛經裏的華嚴、法華,甚而是我們的易經和老子差可比擬。
  我是個業餘天文迷。喜愛山水,也迷戀星辰。夜晚,常透過阿拉斯加清朗的夜空看星。我曾冒著零下的寒冬低溫,仰觀璀燦的銀河。那是不折不扣的寒夜、寒星。對著繁星滿天中飄忽的極光,會感到自己也在神秘的躍升。對著遊離的光暈,心靈也似乎隨著走向神秘的無極之境。在那瞬間,雜念、煩躁、憂鬱及種種壓抑,都在不知不覺間奇妙的消失。亙古宇宙無窮豐饒的氤氳,在那片刻裏一杯而醉,短暫的人生至此足矣!
  阿拉斯加的冬天可怖和難耐。我已經曆了四個嚴寒的冬季。當地人戲稱阿拉斯加隻有三個季節:去年的冬天、今年的冬天和明年的冬天。冬季從十月一直延伸到來年的四月。從十一月到一、二月間,有時會低到負三十度左右。去年的聖誕夜是零下十六度,我在那時正在看的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下:曾經曆過的最冷的聖誕夜。
  在阿拉斯加,基於某種奇妙的心理,我會冒著嚴寒出門。我把經曆如此的酷寒視為生命中一項難得的緣份,也是一種試煉和挑戰。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可能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寒冬了。我有種一期一會的珍惜之情。
  冬天白日最短的十一、十二月裏,太陽早晨十一點多才露麵,下午三點半左右下山後即進入漫漫長夜。整個冬天給人的印象是昏天黑地,加上沒完沒了的烏雲及堆積的白雪,呈現出的是一個死寂的世界。有位作家曾說:“長期的麵對死寂,會令人枯委。”這句話讓我心驚。但我並未由於長期麵對阿拉斯加漫長冬日的死寂而枯萎。閱讀寫作與沉思,讓無數死寂的日子從旁靜靜的走過。歲月在我和枯寂幽冥間的來回遊走互動中暗換,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轉變。
  夏天,會叫人想起“美得令人吃驚”這句話。阿拉斯加的夏天真的有那種令人驚詑的美。當全美大部份地區溫度高到近百度的七月,那裏是七十度上下。金色的陽光傾灑大地,豐饒得讓享用的人難以消受。滿山遍野,一片蔥綠。藍天白雲,配著峰頂帶雪的青山,亮麗以極。對著這片亮麗,我會略帶悔意的憶起,我曾在冬天萌生離開的念頭……。
  美麗的夏天非常短暫。秋色在八月中旬即出現。我多半時間和荒涼為伴,包括孤獨、寂寞、酷寒、陰暗、疏離和隔絕等等情境的組合。有名的楚格奇山正對著窗子。中間隔著大片森林,望去一片空寂。由抗拒、解讀、最後變成擁抱和妥協,我漸漸地從另外的全新角度了解了《老子》中說到的“知白守黑”、“知榮守辱”等詭異的意涵。
  你堅定有力地去麵對壓抑、孤獨及疏離,久而久之,你會發現其中許多難以言喻的鬼魅,它們不是原來想像的那般恐怖,還會奇妙的打開你心靈中一扇神秘,已塵封了很久很久的門。
  生命充滿苦澀,當你能擁抱一切的苦時,苦就蛻變了。高聳入雲的雄山、孤寂的蠻荒和難耐的嚴寒,其間有我永遠無法了解的潛移默化的力量。
  離開居住了了三十多年的紐約來到阿拉斯加,表麵的理由雖說是為了擺脫一下令人饜足失趣的大都會現代文明的製約,但多番沉思下,我發覺那不是主要和唯一的理由。我把它看作是某些哲學所謂的種族記憶,是前世記憶的複活,甚而是猶如心理學家學家榮格所雲的“人類集體無意識的乍現”。隻有籍助這些始能詮解為何我對著阿拉斯加雄偉的千山萬壑會感到親切,甚而狂喜。
  我會對著山一看數小時而不覺得厭倦,對著一望無際的荒原和森林就是不想離開,想一直走下去,對著滔滔的河水,我會覺得在古早古早以前,我久遠的親人曾在河旁汲水、洗濯,遙對冰川穿延其間的無數雪峰,會更荒誕的認為,在不可計數的久遠之前我曾涉足其間,包括連我自己也會為之驚異的,我沉思中頻頻映出的幻像,我認為自己來自一個遙遠而充滿著高山和冰雪的星球。我初見阿拉斯加這些景象即產生迷戀的這種情懷,那是我潛藏的原鄉意識的複活。我今天喜愛在滿是雪山的阿拉斯加住下來,是對我返回原鄉的潛在渴念的些微滿足,盡管我仍居住在我熟悉的人間大地上,但我已向我來自的星球靠近了一小步。
  我們慣常將我們易於接受的認為是對的,認為是實在的。以我們有限的思維邏輯,輕易的去排斥否定一些我們尚未了解的更西,因而認為安定是常態,漂泊是反常。其實,流浪是我們祖先早已經曆了數百萬年的生活型態。無窮的流浪和追尋正是生命的本質。我們微不足道的生命的來處和去處,不是以我們慣常的思維能力去輕易界定的。它的來處和去處的時空,也不是我們既有的意識能力可以了解的。那全然無法解說的境地,就是佛家所謂的涅槃、道家所指的道之鄉,以及科學家哲人所雲的第四次元吧。
  不可否認,一些寂寞感仍會在阿拉斯加某些孤絕的時光裏,不時泛出。我會想念一些曾住過的都市,想念一些離得我好遠好遠的朋友,懷念一些阿拉斯加所缺少的,由車水馬龍及萬家燈火交織成的一股生命脈流。所以有時我會抽身離去,溫習一下紐約大都會的氣韻,品嚐一下西雅圖的秀媚,作為一種調劑。“物物一太極”。我們智慧的古老哲人早已洞悉生命原始的本質。我們的生活麵相,應是個太極圈。長時間的麵對孤獨和長時間的浸泡在紅塵萬丈的繁盛,都是一種偏失。應在這正反兩極的世界中遊走,盡其所能的做一些統合性的平衡。
  對這個原始荒寂的星球、太空,我願繼續漫遊探索下去。一種另類的寂寞是,這份執著和迷戀,竟如此的難以說清說盡。走筆至此,我想到珠穆朗瑪峰上最著名的一位死者英國登山家馬洛裏,1924年他在穆朗瑪峰上失蹤。有人曾經問馬洛裏,為什麽一定要攀登世界最高峰。他的回答是:“因為它在那裏”。

  下麵是前天剛收到的江蒙來信:
  “XX兄:很高興收到你的E-Mail,也順此告之,我將於下月(六月)搬回紐約。時間真快,阿拉斯加一閃住了將近六年。當年回應《野性的呼喚》而來,今日似也在回應某種內心的呼喚,決重返紐約。
  兄在電函中談及賣畫,也順此告之:我開始畫畫了。兩年多前有幸結識此間一位頗為優秀的美國女畫家。蒙她不棄,跟她學油畫。她耐心傳授,我竟亦頗為投入。我很珍惜這份天緣,無形中多了份情懷渲泄的出口。部份粗陋的作品皆在電腦中存檔。暇時尚請吾兄指教……。”

  我們的生命騷動不寧,動力大多來自內心的神秘呼喚。
  為什麽我的心常常踴躍?因為它在那裏!
                                                                                                                               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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