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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根.懸案(二)

(2019-11-07 07:27:13) 下一個

尋根.懸案(二)

       這一次家鄉行,要訪問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是心涵伯。他從小忠厚老實,是我爺爺最喜愛的堂侄,如今他的眼睛已經看不?了。此前很久,我跟南溪宗親會剛剛聯係上的時候,他就托人捎話給我說:“我有要事相告。”

       他的兒子特意開?從瀘州趕來,帶我去他家。 走進他家的客廳,心涵伯摸索著站起身,伸出手:“你是桂冬?叔的孫女啊?回來了。”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心涵伯,是的,我回到家鄉了。” 他來不及敘舊,急急忙忙地說:“快,快扶我上?,我們去上你太奶奶的墳。” 太奶奶的墳?我心頭一沉。 ?上,心涵伯說:“你爺爺是個善良的人,他賣田地的事情,你不要信別人亂傳,那時我也在場!”

        一九四七年,一天,二十歲的心涵正替我爺爺整理田契,我爺爺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遠智向我提出,把全部田產買下來。我想來想去,他擁有那麽多田,不好!”

       心涵問:“?叔,遠智叔心氣高遠,好不容易攢夠錢,想多買田,有錢有田,世道太平以後,沒有土匪來打劫,怎麽不好呢?”

       我爺爺欲言又止,神情更是焦慮,猛地停下腳步,堅定地說:“隻賣給遠智一部分,我留下二百畝,也不賣給外姓人,幹脆讓佃戶分租。”

       心涵十分不解,難道桂冬?叔真的是小心眼,怕遠智將來比自己強? “後來我才明白,桂冬?叔良苦用心啊!”心涵感慨地說,又問我:“剩下的二百畝,讓你爺爺吃了不少苦頭吧?”

      一九五八年,一天深夜,在大學辦公室,一名幹部惡狠狠地將我爺爺的檢討書摔在他臉上:“你有二百畝田產,用來剝削貧下中農。你這狗地主,土改時就該槍斃,漏網了!檢討不深刻,再寫!”爺爺抬起布滿紅絲的眼睛,嘴唇幹燥欲裂:“我沒有收過租子,一直沒有回鄉……”幹部一拍桌子:“你去美國,當公子哥兒,錢哪裏來?不是勞動人?的血汗嗎?你在課堂上,把美帝國主義那一套搬來,毒害新中國的大學生,用心險惡!”衰竭的爺爺張張嘴,卻說不出聲音,眼皮噠啦下來。惡狠狠的幹部打開強光燈,照他的臉:“不許睡!寫不出檢查 不許回家,不許睡覺!”

      “寫!”“寫”“寫!”被隔離審查的爺爺,耳邊每天充斥著惡狠狠的叫罵聲。爺爺一合眼,就被冷水潑醒。精神瀕於崩潰的爺爺,捧著頭,瑟縮在?落。這位被中國數學界推為“泛函分析第一”的專家,腦筋已完全停擺。然而,這僅僅是“煉獄”的入門,接下來的文革,還是沒有放過他。

      “到了到了。”心涵的兒子說,“就在這一帶。”

      心涵伯要下車,我連忙從另一邊下來,過去攙扶。他站在坡前,拿起盲杖指劃,對兒子說:“快看,前麵的矮坡前,有沒有一塊三角形地?” 我們眼前,哪裏有什麽三角形地?大半個世紀的滄桑,一片水稻田,收割以後,滿眼是稻茬。他兒子遲疑著,不敢回答。

       老人極有把握地說:“別以為我看不到,三角地盡頭,就是你太奶奶的墳。”他又提起一樁往事: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心涵站在田頭大喊:“李有財,你不能扒人家的墳!”李有財一家曾是我爺爺家的佃戶,他將鐵鍁往地裏一插,說:“別死腦筋了,那是無主孤墳,霸住好田地,不如讓我們種些豆子。”心涵心疼地說: “這是桂冬叔他媽的墳!”李有財不屑一顧::“反正他不會回來了,地主分子,回來送死嗎?”

      心涵急了,跳下田埂,抓住李有財的鐵鍁,緊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他不來,他後代會回來的,遲早!”

心涵伯的抗爭暫時保住了墳,然而,雞蛋怎麽和石頭對抗。文革時墳終於被夷平,太祖母的骨殖拋棄荒野。

       ”喂,看?了嗎,你太奶奶的墳頭?”心涵看兒子不答,轉身問我。我猛然回到現實中,暗裏歎了一口氣,走到心涵伯麵前說:“心涵伯,謝謝你!”

       心涵伯追問:“看?了嗎?我的記憶不會錯吧?” 我大聲回答:“看?了,我太奶奶的墳墓。”

      ?昏的田野,一片靜默,一群大雁掠起,馱著閃閃爍爍的斜暉。心涵伯滿足地微笑,說:“我的家族,從爺爺到爸爸,一代代囑咐下來,要幫桂冬?叔看好家,人家祖屋沒了,祖墳總得在嘛。”我心裏算算,他九十歲了。
       “……先母與先祖父母之墳均成平地。”爺爺的日記上寫著,“運動又來了,散落山野之骨殖,無能收斂。”

       文革中,被毆打致傷的爺爺,頭上裹著繃帶,半臥在病床上喝藥,一群造反派衝進來:“還裝死? 走!去工地接受批鬥!”他們不由分說,將我爺爺從床上揪起來:“今天貧下中農來批鬥你這漏網地主!”我奶奶弓腰,苦苦哀求:“他上次腦震蕩,不能動啊……”

       造反派根本不理睬,推搡著爺爺往外走。其中一人,是爺爺的學生她身上,棍棒又一次擊打她的頭部,她鼻口流血,最後,大口大口吐血,昏死在血泊中。九歲的爺爺被關在另外的房間,他拚命敲?:“媽媽!媽媽!”

       我搖搖頭,極力甩掉沉重的記憶。又一次攙起心涵伯的胳膊。心涵伯欣慰地籲氣,說:“桂冬?叔叔,自從解放後就沒能回來,他的後人如今真的來了,我有生之年看到啦。快去叩拜。”

       我說:“哎。”向前走去,在“虛擬”的墳塋前,我雙膝跪下:“太奶奶,對不起……”我不能說下去,千言萬語,隻有天地懂得。

       紫色晚霞沉降,群雁又一次?起,夕陽下山了。風裏,聽?太奶奶的輕歎,寬容,溫柔。

                                   五

      離開南溪前,我鄭重地問族?國?:“我爺爺唯一的親人,隻有他親叔父一家了。關於我這嫡親的太叔公,你們能打聽他後人的下落嗎?”族?說:“我們一定幫你找。”

      一旁負責對外聯絡的族叔平東躊躇著,遞給我一個微信號,說:“這個人叫國勇,是省裏頭的名人,是我們家族的,鄉下人不敢聯係他,生怕他誤會我們是騙子。我們家族需要這樣的名人來號召大家。”

      我頓時反感起來:“名人有什麽了不起?看不起自家在農村的宗親,這種人我不聯係!”族叔慌忙解釋:“不是這意思,我們從來沒找過他。你是桂冬?老爺的孫女,桂冬?老爺名氣大,容易說得上話。”

       我勉強地答應了。很快地,通過微信,聯係上國勇。身為四川能源界巨子的國勇董事長熱情回答說,他就是南溪劉家鎮曾家的後人。我對他立生好感,身為知名企業家,沒有忘本。但不知他屬於哪一支。

      忽然,平東打電話給我:“剛剛調查出來,國勇就是你太叔公的後裔。他是我們家族中跟你家血緣最近的人,是你的堂侄。他的爸爸和姑媽,也就是你的堂哥堂姐,都健在。”

      我一愣,手機幾乎掉在地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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