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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停滯的紅舞鞋

(2013-12-22 13:20:52) 下一個
永不停滯的紅舞鞋



曾寧



引子







在矽穀覆蓋著斑駁的紅葉的季節,丈夫平開車,把我送到舊金山國際機場 。

剛才在車上,平對我作“臨別訓話”,我維持著低眉順眼。順從,據說在他老家從來被列為“賢內助”的第一個標準。"30年沒見了,回去看看他們是應該的。"平說,"當年和你同桌的小男生,也一定盼著見你。"我低頭不說話。"記住,隻有6天。"平的語氣變得溫和,我的丈夫如此通情達理。

"你已經告訴他,你當年愛他,是嗎?"平問 。13歲,前一腳跨出渾沌未開的童年,後一腳踏在青春期的門檻前。初潮,剛剛滋長的荷爾蒙,所謂“少女情懷總是詩”,詩篇充其量是從變聲前愛唱的兒歌的升級版,但多了些什麽?

我說:“是的。““嗯,他會懂的,那你,單獨見他一次。"

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紅菱豔》,小姑娘一旦穿上那美麗的紅舞鞋,就無法停止,直到精疲力盡,直到死亡。慈悲的安徒生為那個女孩安排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結局:讓天使砍掉她的雙腳,讓她變成嫻靜的女孩。在上帝的愛的籠罩下,她滿足,安詳,隻是再也不能站立,不能起舞。我此行,是不是穿上紅舞鞋,回到至為純情的“前少女”時代,縱情跳舞一回?

------走進候機室之前,我最後一次回頭看遠處的丈夫時,眼睛被淚水模糊,我聽到自己對他說,聲音很低很低,卻是清晰無比:"我會的。"

平的話在身後漸行漸遠:"結婚十五年,我一直努力給你愛情空間。有的人,愛自己甚過愛愛情,有的人愛愛情甚過愛自己,你是哪種呢? “我知道,平的眼睛正在注視著我的背影。


1,尊重當事人意願予以刪除

2,逾越



飛回上海,走出浦東機場的海關。他在二樓,身體探出欄杆,叫我的名字,我一接觸到他的眼睛,就知道大大失算。行前,我一再叮囑籌備這次12/1聚會的活躍分子們,不要來接機。然而他貿然出現,教我猝不及防。

之前在微信,他告訴我,30年前,他對我的唯一印象就是:紮著小辮子,穿印著許多藍色白圓圈的衣服。我記得他嗎?我自問。不錯,這個少年,膚色黝黑,個子偏矮,像是從崇明鄉下來的。複旦大學教職員工子弟的集中地,臥虎藏龍,他除了成績好,其他並不見得突出,幾乎被我忽略。不過,細看他,五官清爽,還蠻可愛。隻是,在課堂內外,每次他和我碰上,對我不是不屑一顧,就是送上一個帶點“陰險”的一瞥。那時,我暗戀的是同桌男生,而他,正對另一位成績優異的陽光女孩努力培養感情。

想不到,他長大後,成為女人的“毒藥”。離開校門以後,重新交往,開始於“初中微信群”。 起初,隻道是同學情份,隨手將博客的鏈接交給他。始料不及的是,一種情愫像水底的蓮子一樣,不知不覺地發芽,生長,待到小荷一抹隱約的嬌豔,才驚覺到了中年,感情的潮水,依然“一發不可收”。

他是令我驚懼的男人。他成了我作品的頭號粉絲,劈頭一句:“想不到當年數理化考不及格的女孩,當今才高如此!”他閱讀我的文章,逐字逐句咀嚼,品咂字裏行間的意蘊,幾近偏執,幾近瘋狂。他理工科出身,卻有瑰麗的文筆,我貼出每一篇文章,他熱情洋溢的評論就緊跟在後, “這些年你過來得太不容易了,為你驕傲,我的老同學!”他為我的異國經曆感慨萬端。每天早晨打開微信,一波波如潮湧來的,是他的私信。“現在是早晨七點半,你該去叫兒子起床。然而,去喝黑色伊思百索和兩片五穀麵包?”他的話,他的文字,一如窗外從紅葉中射入的熙熙秋陽。我讀罷他的每一段微信,抬頭時,門前廣玉蘭樹所勾畫出藍天格外美麗。“你們那裏攝氏兩度,你怕冷,想為你暖手,你願意嗎?”我看著被無休無止的家務造就的粗糙的手, 如果真被他暖過,會不會重新變得潤澤嬌嫩?隻有他知道,我擔任演員那些年,曾經在護手霜電視廣告上當過模特。他的關注不限於我的文章,我的每一個轉帖,我所欣賞的每一首歌曲,他都會細心閱讀、聆聽,捕捉我心情的細微變化,“今天聽到這首歌,心無端動了一下,你也在傷秋嗎?”“看到你說想跳舞,無奈膝蓋還在痛,我記得你在微信空間說,你曾經遭遇車禍,好在無大礙,難道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嗎?快點去檢查一下吧,好讓我放心。” 我明白,我不知不覺地讓他闖進我的心靈。

有一天,我告訴他,微群裏,我當年的同桌——30年來我不能忘記的男生,終於現身。他說:“那個男生愛的是30年前的你,那時的你美麗、純潔、高傲,愛慕者數不勝數。而我,更喜歡現在的你,更珍惜曆經30年滄桑苦海的你!”我的淚不自覺地滑落。細心如他,早已通過精讀我的一係列作品,明白我這30年,走得步步帶血。我情不自禁說:"我想見你,當年的傻男孩!"

我在閑聊中也細心捕捉他的生命軌跡,我們都鍾愛老電影《卡薩布蘭卡》,那首流行歌曲,久聽不厭,我欣賞湯唯,他為我下載《當北京遇上西雅圖》;他說喜歡內衣模特阿的琳娜,我眼睛落在桌上的雜誌上,美麗的阿的琳娜身穿一條黑色丁字褲。

我動身之前,他發來微信,和我商量,說知道我隻在國內逗留六天,上海聚會之外,還要去南京看望父親,到北京會友,行程極為緊湊,不過,還是鬥膽提出,能否騰出半天時間,和他一起去看畫展?我考慮再三,最後答應了,12月1日中午,初中同學的聚會才開始,上午是個空檔。

在舊金山機場臨上飛機,他又發微信來,說要到機場來接我。“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你一定疲憊不堪,我幫你拿行李,送你到賓館門口就走。”我堅決不告訴他航班,他呢,不但從蛛絲馬跡推出我的航班,還知道這家航空公司的客機常常早到。

於是,在海關出口,我們相遇。我看著他在二樓,聽見他醇厚的聲音,心中漾開一陣喜悅。他長大了,45歲的男人所應有的成熟、溫潤和周到,誘惑著我,我真想撲過去,緊緊擁抱他。然而,下一分鍾,我板起了臉:“你來幹什麽?!”“我發現你早到了,生怕——”他還在二樓,神態有些靦腆,我向他一瞪眼,就慌慌張張地跳上機場大巴走了。我知道,有一個人,正在注視著我和他。

大巴帶著慌亂的我駛向賓館,我不知道,在機場上的,那兩個男人碰上了該怎麽辦。好在,他們都假裝看不見對方。

下榻的第一個夜晚,我下了決心,明天去南京,在南京待三日,取消去北京和朋友會麵,騰出一個下午來。盡管,我在北京的朋友已把聚會安排停當。

我安排在11月30日,竟是一個晴好的下午。我穿上新買的裙子,搭配好絲絨圍巾,陪他在上海藝術館門口排隊。陽光灑在圍巾上,有如絲絲金線纏繞,他體貼地將我的背包接過去背上,順便開玩笑:“還好,今天暖和,你不會冷了,我也不必脫下外套替你披上 。”我差點對他說,我其實很想披上他的外套,享受他留下的體溫和氣息。隊伍很長,太陽很暖,排隊竟成為美妙的過程,我端詳著前麵的他, 眼睛在笑,心裏卻注入悲歡交集的淚。以後,我還能擁有這樣溫柔的下午嗎?30年前對我橫眉的小小男孩,而今而後,會不會在我心裏刻下深深的痕?

終於進了博物館。展出的是法國克拉克藝術館的繪畫作品。慢慢地走,鑒賞,隨意發評議。從巴比鬆派到印象派,我鍾愛的盧梭,柯羅,莫奈,雷諾阿,全被他牢記在心,事先精心搜索,再帶我來這裏,給我一份驚喜。麵對著一幅幅光影交疊的風景,我想告訴他,這幾個月,他的微信就是一道道美麗的陽光,在我心裏肆意飛舞,他在雷諾阿的《劇院包廂》前站得特別久,輕輕握著我的手,說:“你和她,真像。”畫中那女子,肌膚賽雪,性感的前胸折射誘人的光彩,一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展廳裏人潮洶湧,我們站在當中,成了被無數次地碰撞的礁石,耳畔,各種各樣的吆喝,叫嚷,我們都聽不見,凝視對方,一動不動,我靠近他,在他耳邊細語:“明天,我要見到30年沒見的同學了,我這次來,為的是看他們。”他一怔,立刻釋然:“30年後還能找到你,我已經感謝上蒼了,不會奢求什麽。”我眼圈一紅,含淚而笑。30年前的同學情分,令他走進我的世界;然而,也是30年前的少年純情,築起我和他之間難以逾越的高牆。

我向他道別時,已經黃昏後,弄堂飄出炒素什錦的誘人香味。進舅舅的家門,舅媽正忙著為我蒸大閘蟹。我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木然而立,聽任花灑的水柱凶猛地衝刷,我要洗去積存心裏的淚痕。地板上,是我剛才穿的新裙子,也有穿了一個下午的丁字褲。丁字褲是我在矽穀斯坦福商場的“維多利亞秘密”專賣店買的,平生第一遭買這玩意,偏愛它在保守的黑地綴上一顆鮮紅的心形。

當天夜晚,他發來私信,告訴我,1998年他來過矽穀,路過我定居多年的“漂亮丫頭”鎮(Palo Alto)。他激動地問:"那一回,我可從你身邊走過?"1998年我依然單身,我清晰地記得,那段時光,我天天泡在藝術館的咖啡屋。如果,如果他碰巧走進那飄散咖啡香氣的所在,我正在筆記本上寫字,他站在我麵前,蠻有紳士風度地說:“小姐,能不能請你喝一杯雙份伊思百索?”我打量他,笑意盈盈,他向我伸出手,我的指尖碰到他溫暖的手,那將如何?神奇的邂逅是否意味著,同學情緣將發生怎樣的裂變? 



三,今生今世



30年前,你是我初中第一個同桌。我在許多篇文章提到過的少年。

微信是個奇妙的催化劑,我的後半生恐怕因為它,發生難以預測的巨變。

私信裏, 你提到這樣的場景:我來到教室,把書包放到桌子上,放肆地直視你的眼睛,你也心無旁騖地看我,我們對視,對峙。30年後,你說,當時隻想看我的眼睛,一天看千萬次,還嫌少。

那時,我們都是13歲。青澀歲月,我們可知道“愛情”?我自以為知道,不就是兩副目光碰撞的電光火石嗎?不就是知道被對方喜歡時的狂喜嗎?一張書桌,並排的少男少女,春潮撼動剛剛開始發育的身體,每個毛孔都舒展,每根發絲都飛揚,天空飄蕩深情的音樂,仿佛身在飄渺仙鄉。第一次動情的少女,羞澀地等你的表白,你一直無動於衷。初中就這般無望地到了尾聲,隨後,你考進複旦附中高中班,我名落孫山。接下來的日子,身邊的男孩子,走馬燈似地換,我總感到不滿足,因為你沒來找我,哪怕一次。

終於,我對自己說:“別等了。”終於,我相信,今生今世不會再見麵。

轉眼就是30年後的12月1日。晚上,聚會結束了,她的生日聚會也在笑與淚中收場。和大家分手後,回到弄堂口。從燈紅酒綠的空隙漏出的黑夜,緊緊包圍著我。我拿出Ipad,發出微信,告訴大家我已經休息,因為明天一早就要上飛機。Ipad關閉前微信閃了一下,我知道是你!我站起身就要走,舅媽提醒:“弄堂11點大門下鎖,你帶上鑰匙吧?”我看客廳的時鍾,剛好10點。我說:“不用,我準時回來。”

弄堂外,繁燈如海,上麵卻沒有一絲月色星光。寒風凜冽,我裹緊大衣。你向我靠近。曾經教我一次次心似小鹿撞撞的清秀男孩,出現在我麵前。

“你來了?”這可是我30年前發出的聲音?我分明聽見強烈的顫抖。

黑夜中,你抓住我的手:“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是30年前的複旦子弟學校,黑色的大鐵門擋著,我和你隻能在門外徘徊,從長滿黑鏽的縫隙,偷窺早已逝去的韶光。昔日的教學樓,在遠處,有如黑色的遠山。大門緊鎖,教室門也緊鎖,我們不能進去了。

我想告訴你,無數次,我們一前一後從這扇大門進去;無數次,我夢想你牽著我的手出來。風卷著濃霧,行人稀少的街道,更加寂寥,天上隱隱傳來熟悉的音樂,你靠近我,輕聲說:“當年,我也是愛你的,隻是懵懂,不知如何表達。”我點點頭,眼裏漸漸蓄滿淚水,這一表白遲來了30年!你說:“我丟失你,整整30年!”我望著你的眼睛,依然是當年的俊俏少年的美目,在夜裏有火苗在閃。我向你靠攏,想告訴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讓你丟掉我------”

恰恰在這一刻,你的手機嘀地響了一下,我知道是你家裏人發來短信。猛然想到你的家庭,頓時無地自容。你們結婚快20年了。你和妻子上高中時已認識,也就是說,我絕望地等待你的時候,你和她已定情!

車,往我所住宿的弄堂開,你一路沉默。我開口:“明天,不要送我,我知道,我抵達那天,你去機場了。”

你倔強地問:“往後30年,我想你的時候,還能再找到你嗎?”

淚水洶湧而出,我捂住嘴,不敢哭出聲來,問一句:"後30年,你會想我嗎?"

你望著無盡的黑夜,抬起頭努力不讓自己掉下淚來:"如果哪一天我不想你了,就說明我已變成一棵樹,靜靜等待你的到來。"你說過,今生錯過我,來世變成樹也要等我。

淚水淋透三十年的司馬青衫,也浸濕我等待了三十年的愛情。

你長長地低聲歎息:“哭吧,在我麵前哭,總比一個人哭好。”我勉力止住哭泣,把話完整地說出:"這次,支持我來的是兒子泥鰍。起先,他說不要讓媽媽走,感恩節要跟我們在一起。平哄兒子說,就這一回-------兒子同意了------"我說不下去,蒙住自己的臉。

你也不說話了,然後,是男人極壓抑的飲泣。


正好在弄堂上鎖前趕回來,下鎖聲無情地把你擋住我身後,我對自己說:不要回頭!

第六天,天色晴朗。我一個人到浦東機場。但我的第六感告訴我,肯定有人默默地在機場想為我送行。我知道,她昨夜徘徊到通宵,我知道,他在弄堂口的咖啡店,叫上一杯我最愛的伊思百索咖啡,默默地喝著,目送我離去。你呢?你在哪裏?

在機場海關入口處,我給關員遞上護照時,眼光突然掃到了你那熟悉的身影,我猛地收回了護照,說聲對不起,轉身,拚命奔跑。排在後麵的人群,驚訝地看著我的瘋狂舉止,我衝到你麵前,緊緊抱住你, 你吻在我的唇上,鹹澀的淚,就是我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尾聲



我站在丈夫平麵前。離開才6天,居住了20年的加州,竟然滿目陌生。平接過我的行李,關切地問:“你還在哭?”我說:“是的。”“那就給你3天時間療傷吧!”他平靜地說。

我含淚一笑:“感謝你,給了我6天。我拿來痛痛快快地跳舞。”

“該下場了。”他知道我的意思。

我說:“是的。”

打開車門,他說:“兒子在家等你。”

我看著窗外的藍天,我知道,在天的另一邊有人無眠,那是誰?

我知道,平問我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我愛愛情勝過愛自己。

那紅舞鞋已經纏繞上我的魂魄,今生來世都會在靈性的天空盡情飛舞,永不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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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lbert88' 的評論 : 阿兄道盡所有
albert88 回複 悄悄話 你是一個偏才.
你的數理化成績不好,但你的文筆,在我見過的人中間無與倫比,優美地讓人心醉.
你生活在你的精神世界裏.多情善感,依然是少女情懷.
這個故事,特別類似於"瓊瑤".
俺參加過若幹同學聚會,麵對著自己的初戀,波瀾不驚.畢竟過去了幾十年,經曆了太多.彼此的變化也太大.何況,中年男人會將目光投向比自己明顯年輕的女人,不會再糾纏於自己的同齡人.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您的閱讀
滅蟲靈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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