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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衣如花

(2010-05-20 14:28:06) 下一個
睡衣如花
曾寧








最近,從上海傳來消息:“世博舉行期間不得穿睡衣上街”已成明文規定。對此,各方各派喋喋不休地爭論起來。我卻由此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即改革開放之初,上海灘的睡衣潮。


我的童年,文革雖然煞了尾,但從物質到精神,瘡痍滿目。災難形於衣著,就是滿天下的“藍螞蟻”。 藍外套,白襯衫,藍長褲,脖子上的紅領巾是唯一的亮色,卻囂張霸道, 和排山倒海的紅標語、紅橫額、紅招牌混在一起,令人眼睛發膩,發澀。這情勢,到了八十年代初,才逐漸扭轉,卻無突變,主色調依然不脫黑和灰,幸虧有那麽一片風景,象花朵一樣開在記憶深處。冷色調的荒蕪人間,驀然冒出朝霞般繽紛、彩虹般鮮豔的花潮,那是萬萬千千件睡衣的交匯。
睡衣出籠在這樣的季節:春雨滴在梧桐樹最初的鵝黃色芽苞上,童稚好奇的眸子開始緊張地向上,向上,一路追蹤,看從一根根偃蹇的枝椏到密密排在山陰路的一行行,怎樣勇敢地噴青吐綠。再過一段日子,眼睛滴進黃梅雨季的雨絲,低頭,弄堂裏每一顆石子都濕潤如酥軟的春泥,我們傻乎乎地蹲在陰溝邊,看狡猾的苔蘚,抬頭,樹上,梧桐葉帶著從嫩黃到深綠的多種層次,逶迤開去。看看日曆牌,有點迫不及待了。 雨停,翻過石庫門高牆的陽光刺得眼花。女孩子奔走相告:“曬黴了!”那已是驕陽高照的初夏,滿弄堂各家院子裏夾竹桃花和喇叭花怒放,大家雀躍無比:“我們的”季節到了!
這就是展示美麗的季節,興高采烈的女孩和愛美的媽媽合作,把壓在樟木箱子底部、帶著樟腦丸濃鬱味道的花色睡衣翻出來,對著五鬥櫥上的小鏡子,穿在身上。“合身嗎?”在旁邊監督的媽媽,邊點頭邊下評語。還沒學會塗胭脂畫眉毛的小女孩,激動得手發顫,以最挑剔的眼光把睡衣檢查過,央求媽媽縫好脫線的衣襟,或放一放邊,擴大尺寸。請外婆勾上新花邊,拚鑲在領口,最好能繡上各色花朵,以求與往年不同。弄堂裏,沒有人會奢侈到特意買新衣料做孩子的睡衣,我們童年的睡衣,前身全是舊衣服。

一天,外婆把一件睡裙放到床頭,那是用媽媽的舊玻璃綢襯衫改成的,淺紫色底,磨損的袖口,在巧手下變成“泡泡袖”,拚上雪白的縐紗花邊,領口改成圓領,綴上一朵由白花邊做的蝴蝶結。我放學回到家看到,發了瘋似的,把玫瑰花般的睡衣拿到冬青樹下的空地,高高拋起,任它在濃綠中飄揚。正在跳房子的紅梅不服氣甩來一句:“我也有!”“拿出來啊!”花瓣散開落在我們身上,一件件別致的睡衣有了用武之地。
終於,類似於西方國家小女孩“睡衣派對”的盛會開鑼。在黃昏,夕陽西沉,餘暉抹在弄堂的水泥地上,一似金湯。第一陣晚風,柔和得像出門前外婆為我整理小辮子的手。晚飯是十分匆忙地扒完的,洗澡更是蜻蜓點水。這辰光,弄堂裏的響聲,都和竹子木頭有關——大人們把椅子、凳子和搖椅搬出門外。萬事俱備,女性身穿五彩繽紛的睡裙睡衣出場!
女童們頭上的羊角辮,聚在一塊,成了一片能移動的苗圃,都棲息著綢布紮的小蝴蝶。此刻,她們坐在小板凳,嘻嘻哈哈,貌似得意忘形,然而一個個小心眼裏都在較勁,看誰的睡衣搶眼。雨羽穿蛋黃拚鑲洋紅的花褲子,弄堂口的紅梅穿貼著小貓釣魚童話的月白色裙子,仔細一看是絨布剪貼,精工細作。三號的晴一襲淺黃底淡淡的綠葡萄繡花,大膽地用上進口大花邊!
我們唱著早晨在幼兒園學會的歌謠《小鳥在前麵帶路》, 男孩子們酸溜溜地衝我們喊:“下雨咯,打烊咯,小巴拉子開會咯,十八路電車回去咯。”我們呢,憑什麽怕他們?睡衣使我們美麗成虹口公園開得最茂盛的花壇。紅梅領頭,挑戰他們玩“好人壞人”。他們統統是漢奸、特務,這一件件印著亮晃晃的鼻涕的老頭衫,哪件不是灰不溜秋的?不是“下三濫”才穿的嗎?我們呢,一定是堅強不屈的“地下黨”,大智大勇地與他們周旋。男孩子不服氣,抗議說:“你們才女特務呢,看花裏胡俏的衣服就是!”
當然,小女孩的睡衣,再鄭重其事,也不能占領舞台的中心。年輕的姑娘和少婦們,才是富於美的暗示的風景。她們洗過澡,撲好痱子粉,灑上花露水以後,手裏輕揮檀香扇,款款登場,看到喧鬧的小孩子群裏,擰了擰細眉,拉開距離。我的腦海裏,還存留著她們的“睡衣變遷圖”。開始是謹慎的冷色係列,細格子白底短袖衫加長褲,後來格子成了粉紅,粉藍,嫩黃,蕾絲紉上袖口領口和裙邊,內衣內褲若隱若現,更加招引男子的遐想。改革開放後,舶來品充斥,透明的粉紅睡裙招搖過市,不過,到底是害羞,裏麵加上襯裙。我舅媽剛過門時,參照香港時尚雜誌,做了一件寬大的半透明白睡衣,大開領口,高貴的蕾絲花邊綴滿邊緣,在街燈下煙視媚行,一顆顆水晶扣子冷不防閃亮,頭頂上的星空仿佛有一小角被她穿上。那時我才八歲,被舅媽這絕代風華迷住了,趁她不在,悄悄地拿來套上身,整個人被埋進白色裏麵,可怎麽也舍不得脫下。20年後,我結婚時穿的婚紗,竟和這件睡裙一模一樣。
別以為每天黃昏時開始的、不著痕跡的睡衣表演,隻局限在弄堂內部。聚在一起說夠悄悄話,時不時爆笑的女人們,終於按捺不住,一個說,要給孩子買棒冰,一個說,要去對麵看看請病假的同事。然後,成群結隊,花團錦簇地“穿弄堂”去,花露水香味灑滿街道,使好幾條一到夜晚就死氣沉沉的弄堂頓時生龍活虎起來,時不時會有個穿汗衫短褲男士睡衣的小青年,羞澀躊躇地出現在她們身邊,隨後有名年輕女孩跟他悄悄離去。
睡衣的時髦,使得老人家也不安分。本來,外婆是不敢穿睡衣出去乘涼的,因為外公反對。外公在舊時代供職於英租界的海關,是基督徒,他說:“穿睡衣出門沒教養。”外婆不敢反抗,晚間穿上睡衣,隻安分守己地聽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嗡嗡發響。
外麵的世界太精彩,外婆先是遮遮掩掩地“微服出巡“,幾次以後,便決定參與其中。自然,優雅如她,不會輕率從事,第一次為穿哪一件頗費了腦筋,最後挑中純藍色長如旗袍的睡衣。那年頭的老年女性,多穿黑色香雲紗長袖衣褲,她們對外婆的睡袍並沒有莫名驚詫,倒是眼尖的少婦看出蹊蹺,笑問:“六號師母,怎麽那麽長?象道袍。”外婆微笑著,沒作解釋。外婆身旁的五號阿婆,婆家從前是拉絲膜廠的老板,這過氣的資本家太太打量一下外婆,內行地說:“這個藍色,現在染不出來的。”外婆深藏不露,五號阿婆輕輕撫摸一下衣料,低聲問外婆:“是印度綢吧?”外婆也小聲說:“破四舊時沒舍得剪,改成睡衣了。”五號阿婆自嘲似地抬起胳膊:“看我這身,剛結婚時候做的,隻穿過兩次,扔了可惜。”她的紫色絲綢睡衣,和藍寶石般的夜空映襯著,行走時如月下蘇州河水波的立體,一路引來輕輕的讚美和帶醋意的譏笑。她們一來一往地私語,人們都以為是在八卦自家的兒孫。
這一晚,乘涼罷,外婆感觸地對我說,五號阿婆這典雅的色調若鑲上滾邊,配琵琶紐扣,讓鴻翔的老師傅精心裁製,加上一套珍珠項鏈和耳環,那活脫是上禮查飯店的貴婦了。我在旁聽著,隻恨自己太年輕,品不出外婆的言外之旨。
到了深夜,穿睡衣的人們,不勝輕寒,都有點瑟縮。遠近陸續響起回家的腳步聲。昏暗的路燈,幽靜的弄堂,偶爾一兩個穿睡衣的男青年飛速騎自行車馳過,撂下尖利的呼哨。
夜中花朵漸漸閉合, 我們仿佛躺在花蕊中,花瓣輕輕遮上我們,夢中不知啟明星已升起,另一個時代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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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海上花房 回複 悄悄話 你真的很會寫,再讚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smile1的評論:妹妹聰穎,一語道出精髓
smile1 回複 悄悄話 覺得這個文章並不是想討論關於應不應該穿睡衣吧。
是關於特殊年代的愛美之心。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不論什麽時候穿睡衣上街都覺得不妥,睡衣,就是睡覺穿的。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嗯,可能是習慣吧。一把年紀又是濃妝豔抹又是袒胸露背的女人,我總是很同情
忘記你忘記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曾寧的評論:
我也想她身材很美的,但是好杯具啊。一把年紀還穿真絲睡衣,是上街又不是上床。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忘記你忘記我的評論:
那女人身材恨美吧?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閑人妹妹
忘記你忘記我 回複 悄悄話 俺在上海的超市(晚上)曾經看到一個女的穿真絲吊帶睡衣啊。雷到一幹眾人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文如題,寫得美,像看了睡衣秀,讚!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九十年代初期,我也試著穿過睡衣出門,結果自己覺得太不成體統了。
現在更不可能了把。
青草芳菲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你的文字。記得小時後非常喜歡一件桃紅色印了一隻斑斕彩蝶的睡衣。那是九十年代初,之前大人都給我穿背心短褲,印卡通圖案的那種,穿上新睡衣,覺得自己是個小姑娘了,立刻變淑女多了。

現在到不會穿睡衣出門。一方麵,現在大多睡衣吊帶式,又薄,穿出去實在太暴露了,另一方麵,外麵灰多,散完步洗完澡才會換上真正的睡衣睡覺。睡衣變的名付其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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