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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碗(二)

(2009-07-08 09:57:46) 下一個

今天,我辭去會計師助理的工作,回家當全職主婦。同事們驚愕地注視著我的離去,金融危機的今天,我竟然辭職! 公司外正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情願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又是一個寧靜的下午,丈夫還沒下班。我剛剛給市圖書館打過電話:請給我留下“ 1848 年懷俄明石泉鎮慘案”的全部資料。

我端坐在沙發上,麵前一杯綠茶。對麵的長沙發沒有人,卻也有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

門鈴響起,他來了!

我的腿幾乎邁不動。心在狂跳。

門打開。

他,一個中國人,站在我麵前,短短的頭發,因凹陷而顯得特別大且憂鬱的眼睛,高額頭,厚嘴唇。黑色短褂子和中褲。

他一定看見我的失魂模樣:失血的唇,失神的眼睛,失重的身體搖搖欲墜。

“玉蘭。”他開口了。

我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話,一輛鮮黃色校車嘎地停在家門口,我的兒子跳下車,一路嚷著:“媽咪,我回來啦!”

我和他頓時僵在那裏,都驚慌失措地盯著我的兒子。

幸虧我應變有術,及時調整表情,微笑地應答:“寶貝,這位 UNCLE 是我家的新花匠,快叫 UNCLE 。 ”

花匠急忙笑道:“嗨!你好,我叫尹。”

我招呼道:“尹,你看了廣告來應征花匠的吧?先喝一杯茶,明天再工作吧。”

尹躬身道:“不喝了,謝謝。太太,我明天開始上班,隻是,隻是 ---- ”他欲言又止。 兒子跑進自己的房間玩電腦遊戲去。我對尹說:“有什麽話直說吧。 ”

尹說:“太太,我的一隻瓷碗丟失了,聽說在你家裏,是嗎?”

我不動聲色:“是的,就在櫃子裏頭,你拿去吧。”

他走近櫃子,打開門,取下瓷碗。他轉過頭來向我道謝時,我的臉上已褪掉紅暈,換上漠然的平靜。

傍晚,丈夫下班回來,我告訴他兩樁事:一,我辭職了,二,新雇了一名花匠。這兩件事都令他十分不滿:“我看你是懶慣了,真是莫名其妙!又辭職又雇人----多大的負擔啊 !萬一我失業了這個家怎麽辦?”我默默地聽他訓斥。

第二天,尹到來,對我禮貌地招呼一聲,然後走進院子,埋頭幹活。我在門旁觀察,他揮鋤揚鏟,身手熟練。更教人驚訝的是,他知道所有工具放在哪裏,連藏在車庫角落裏的水管也一下子找到,看這架勢,他不可能是頭一次來,肯定早已知道我家這花園。

我心裏五味雜陳,走進園子,站在他身後,他知道,但是沒和我說話,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青花瓷碗端詳。

臨走,他又一次拿出青花瓷碗,問:“太太,你喜歡這個瓷碗麽?”

我笑笑:“這玩意,在大陸多了去了。”

他沉默半晌,忽然又問:“你是不是玉蘭?”

我微笑:“不是,我名叫伊人。”

他以深不可測的目光看了我好一陣,向我告辭。

太陽落山了。

第三天.客廳裏,他坐在我對麵。兩杯綠茶,縷縷輕煙升起。

“ 伊人,你不要害怕,”尹使勁咽一口吐沫,“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

我注視他,他手裏把玩著那隻青花瓷碗。

我的心狂跳著,天!他終於說出來了!

尹接著說:“是的,一百多年前,有一個人,埋在你們後院。這故事很長很長,你願意聽麽?”我點點頭。

“好吧,我從頭說起 ------

“光緒年間,廣東外海鄉下的漁村,住著兩個家族——陳姓和林姓。

和封建時代的許多宗族一樣,陳林兩家族積怨多年,經常發生械鬥。每次棍棒交鋒後,屋場上都留下幾具屍體。累積的死亡,疊加的仇恨 . 然而,這塊恐怖的土地之上,居然開出奇異的愛情之花。

那一年,廣東大旱,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陳家的一位少年和林家的一個女孩兒悄悄相愛了。 ”

茶的煙霧嫋嫋而起,我的眼睛籠罩一層霧-----------麵前的男人變得年輕俊秀,大約隻有18歲。他低聲說:“玉蘭,嫁給我!”那是廣東的農村,幹裂的土地,剛剛經曆一場大戰,鮮血幹涸在泥土裏,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尹----你的六叔剛剛砍死了我堂哥!”忽然,尹背後不遠處傳來厲聲叫喊:“快殺快殺,林家人來搶水井啦!”我身後也響起叫喊:“男人們快拿武器過來,保護水井,不能讓陳家人得逞!”尹慌忙叫:“玉蘭,我們快跑!”

-----------客廳裏,我定下神,尹繼續說:

“ 他們的愛情當然不見容於祠堂和家庭,他倆商議逃跑。恰在這個當口,陳姓少年看見一艘係著大紅花和披著彩色緞帶的大船駛近村前埠頭。船頭一個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神氣活現。他腳旁擺著三口巨大的箱子。旁人都說,這位闊綽的“金山伯”本來是鄉間的貧困農民,去了一趟美國,發了大財,如今返唐山了,老婆孩子都沾光啊!船上這些箱子,就是有名的金山箱!裏麵金銀財寶綾羅綢緞一輩子用不完!

陳姓少年一聽,忙告訴林家女孩:“我也去美國吧,早就知道那裏錢好掙,到時候回來風風光光地娶你。”林姓女孩一激靈:“不,我們一起逃到美國去,我扮成男孩,你就說是你朋友,和你一起上船。我從小不裹腳,能走路。”

 就這樣,林家女孩當掉家裏祖傳的金耳環,買下兩張船票。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登上了俗稱“大眼雞”的三桅船。同去的有陳氏家族的族長河伯、堂兄阿良,堂弟阿華還有陳姓少年的親伯父陳大伯。林家女孩偷跑出來,戴上氈帽,扮成小夥子,悄悄上船。她背上掛著包袱,裏麵有幾件換洗衣服,手裏端著一隻青花瓷碗,碗裏盛著剛剛炒熟的河粉。 

  船長是個英俊高大的中國男人,膚色黝黑,濃眉大眼,大約四十歲。他冷冷地盯著每個上船的人,看見林家女孩時,他嘴角扯動一下,但沒吭一聲。

陳姓鄉親們排隊在後,由於船錢沒交足,船長提出條件,讓他們充當臨時苦力,將一隻隻貨箱扛上船,賺來的工錢抵船票。首先來個測驗,讓大家從碼頭和甲板之間的“過山跳”上走一趟。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踏上不足一尺闊的木板,踉蹌一下,險些跌下,水手立刻截住他,將他推出隊伍:“你不能去!”那男人連忙彎腰請求:“讓我再試試!”水手哼一聲:“別說在這裏當搬運,到了花旗國,得天天下井挖煤,你這身架子能對付麽?回去抱孫子吧。”陳族眾人見了,都倒抽一口冷氣,連精壯後生也退了下去,先四處借錢好去吃頓飽飯,然後扛木箱上船。

陳姓家族的人登船以後發現,他們身後還有一群,那是被捆綁著的外鄉人,凶神惡煞的人販子用皮鞭趕著上船,原來他們是“豬仔”中最下賤的,靠賣身來賺船票的。他們住在底層筒倉裏。 

  岸上,送行的女子,一個個穿上簇新的“出客裝”,哭成一團,精心搽上的胭脂被淚水泡得一塌糊塗。海風將她們的哭聲地送入“大眼雞”上的男人們耳裏,男人們都堵上耳朵。族長河伯衝上甲板,朝岸上大吼:“別嚎了!我們又不是去送死,都滾回去!” 

  女人們都捂著嘴,低聲抽泣,孩子們依偎在母親身旁,老人們在一旁揩著通紅的眼睛。 陳大伯再也忍不住,衝到船頭叫道:“寶寶媽,你帶好孩子,我掙錢回來,再也不走了!”阿華也哭成了淚人:“爸爸媽媽,你們別牽掛,我到了那邊馬上寄錢回家!” 船上的遠行人愈來愈衝動,炸了窩似的。一名小夥子隔著舷窗拚命呼喊:“爸媽,快去求求他們不要打妹妹,我一定會寄錢,把妹妹贖出來-------”一個剛剛當上爸爸的嗓門嘶啞:“孩子媽,不要賣掉過冬口糧,我會寄錢還債的。”-------

  岸上原本已低沉下去的哭聲,又升到高潮。船開出港時,好些女人暈死在碼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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