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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碗(四)

(2009-07-12 16:42:0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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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黃昏金紅的太陽給楓樹林染上的一層濃彩。我不知道,手裏的茶杯什麽時候被碰翻,玻璃茶幾上茶水四淌。 

我對尹說:“說下去,不要停。”  

尹卻客氣地說:“改天吧,您先生要回來了。”  

我笑笑:“他今天加班,不要緊,繼續說。” 

 

 

“太太,我老家人愛聽人‘講古’,想不到你這麽新派的女士也愛。我嘛,很久沒當‘講古佬’了。 

  是的,林家女孩叫林玉蘭。我呢,就是那個陳姓少年。

太太,幹嗎臉發青了?別害怕,我雖然是孤魂野鬼,卻不會傷害人的。知道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嗎?因為,你長得像玉蘭,太像了!不過,我從一開始知道你不是她。如果是玉蘭,肯定馬上會認出我。” 

  我再也無法忍住,站起身,捂著臉,跑到後院,靠著花旗鬆樹喘大氣,藍天在搖晃--------

  ------“打死他們!這幫搶飯碗的中國豬玀!”咆哮的人群向我步步逼近。驚悚的槍聲從背後傳來,在人群上空劃出一道道火的弧線。有人中彈,慘叫聲有如爆開的炸彈------

  一樣的藍天,一樣高聳的藍天下的花旗鬆,一樣溫暖的西海岸的太陽。 

  我,什麽時候穿上了清朝的青花短衫?肚子也隆起,胎兒在蹬腿伸腳,我快要臨盆。掐指一算從舊金山大埠來到懷俄明州有一年多了。 

  我在一間小木屋裏,正拿起青花瓷碗盛水。這是流動性大的礦工專用的簡易房屋。拉開用兩枚釘子固定的布簾,就看到層層疊疊的山脈。一條新建的鐵路從山下逶迤而過,不遠處,是太平洋煤電公司的礦山。 

我和尹一起來到懷俄明州的石泉鎮,開始了挖礦生涯。在地球另一邊的鄉親肯定不知道,在“金山”淘金,原來是當地層深處的“煤黑子”。

我們剛來時,四處可見和藹可親的笑臉。住在“中國營”對麵的“愛爾蘭村”,那些藍眼睛白皮膚的勞工們,對我們這些來自東方的同行熱情友善,他們的黃頭發和我們的黑頭發一樣,粘著煤塵,他們的藍眼睛有時候憂鬱,有時候開朗。他們愛開玩笑,粗豪的笑聲格外洪亮。他們連比帶劃地告訴我們這些不懂得他們口音的中國人,哪裏能買到便宜的肥皂和毛巾,那個礦井的工頭對工人最好。

這些魁梧的男子,也把妻子帶來了,兩位美麗的愛爾蘭太太常捧著聖經來我們的這邊,帶著溫柔甜美的笑容教我們念英文,唱聖詩。為了回報,我教她們刺繡和煮米糕。她們當中的一個叫蘇珊和我交上朋友。蘇珊的丈夫聽說是“騎士工會”裏的頭頭。蘇珊是虔誠的洋教徒,她教會我的第一句英語是:“在上帝麵前,我們起誓!”她說要我們應該信上帝,要真誠,平等,博愛。我不解地回答她,有點心不在焉:“我們都信佛啊。”蘇珊會歎一口氣,有些失望,卻又很快繼續向我傳教。

  蘇珊有一天告訴我:“老板很不公平,讓我們加班加點不付工錢。”我勸她道:“蘇珊,老板給我們的工錢夠多了,論日子,比在中國種田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我們應該感謝他才是,你看,我寄錢回家,我的家裏人都吃飽肚子,穿絲綢衣服,還有餘錢買田地,加班的工錢不給也罷。” 

  蘇珊氣急:“你們中國人為什麽那麽多奴性!本來我們工會領導的罷工進行得非常順利,可你們中國人都當了工賊,把飯碗搶了,我們大多數夥伴被解雇了!你們的工錢不到我們的一半,可是,你們還感激吃人不吐骨頭的老板?” 

我低頭不語,蘇珊放緩口氣:“玉蘭,參加我們的罷工吧,這樣才能長期保證你們的權益啊。” 

  騎士工會要全體中國勞工加入罷工的提議,被中國營的全體成員斷然否決。領袖陳大伯訓斥我:“女人家說什麽怪話?罷工?別做夢!罷工就會被解雇,就得滾回老家,你有麵目見江東父老嗎?”阿華看了看尹,低聲說:“別以為愛爾蘭佬對中國人好,他們凶得很!昨天早上我把風鎬拿去修理部,希望開工前能拿到,那大肚皮愛爾蘭佬就是不給修,我催急了,他竟然掐我脖子,說什麽中國人比工頭還壞!”阿良氣呼呼地補充:“我當時聽見阿華呼救,連忙同工頭一起跑過去,那愛爾蘭佬竟然若無其事,謊稱阿華得了怪病,他給阿華醫病。他英文好,口若懸河,我和阿華一肚子話要說就是說不出來,工頭隻好信了那人。”

其他同伴憤憤不平:“他們英文好,體力個頭都勝過我們,又同老板一樣是西人,欺負我們太容易了!我們除了埋頭苦幹,真沒有其他辦法。”大家都點頭稱是,竊竊私語:“愛爾蘭人懶惰,掙不了錢,隻好一天到晚鬧事。別聽他們的,他們罷工,我們幹活!” 

  尹憂心忡忡地告訴陳大伯:“這些愛爾蘭人在老家是匪類,殺人放火什麽都敢幹,別惹惱他們--------”陳大伯大聲笑道:“怕什麽?工頭今天告訴我,別害怕那些惹是生非的人,公司永遠愛護勤快的員工。嘿,以為老板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麽?老板早就安排好來,我們受傷害,他們生產個屁!” 

  可是,今天外麵氣氛為什麽不正常?多謾罵的話從四麵八方直鑽耳朵? 

  前幾天,老板親自來到中國營,拍著我們的肩膀說好話,挨家挨戶送火腿和大米。 

  尹和大夥兒好久沒有吃到肉了,高興起來,向老板拍胸口,保證每天指標超過愛爾蘭籍勞工。果然,尹和大夥兒幹活更加勤快,挖出的煤,數量質量都遠遠超過愛爾蘭工人

  那年代,礦難是家常便飯。三天兩頭礦井瓦斯爆炸,塌方,進水。死屍從礦井往外抬,老板總選在深更半夜。有一回,一個愛爾蘭工人被壓死,這成了導火線,騎士工會馬上發出最後通牒,要求加薪增加安全設施,減輕工作量。 

  其實,在礦難中中國人死得更多。可是安分守己的中國人隻自認倒黴,領下可觀的賠償金以後,更加努力幹活。“早日掙夠錢,填滿金山箱,當衣錦還鄉的金山伯。” 

  每天尹和阿良阿華他們出門上工,我都在門口叮囑:不要玩命。 

  尹說:“玉蘭,積夠錢,就風風光光地回去,有錢說話就有人聽,說不定陳林兩族的死結,由我們來解開呢。” 

  我卻日日夜夜懸著心,孩子就要臨盆,住在對麵的愛爾蘭人,投過來的目光越來越毒辣。 

  我掀開門簾一看,大吃一驚! 

  五六十個愛爾蘭工人正手拿火槍,鐵鍬,釘錘,木棒,吆喝著,從愛爾蘭營地出發,沿著公路向我們這邊走來。 

  槍聲響起,正在木柵欄外釘金山箱的陳大伯慘叫一聲,血流如注,他靠著尚未完工的箱子叫救命,又一聲槍響,陳大伯再沒氣聲,汩汩流出的血把箱板子染紅。中國人驚呆了,還不及作出反應。陽光下,明晃晃的鐵器,揮出一道道閃光,鮮血四濺,哀嚎連片。中國人驚慌地逃跑,愛爾蘭人在背後追趕。中國人的簡易木屋開始著火,年幼的阿華抱著金山箱正要逃出營地,一壯漢揮起鐵鏟迎頭一擊,他倒地不起。旁人一窩蜂上來,打開箱子,把珠寶鈔票往懷裏塞。阿華掙紮著拚命喊:“快逃,順著鐵路到鎮子-------”一名17歲左右的白人少年上前手起刀落,阿華當場斷氣。

正準備和白人勞工搏鬥的阿良和幾名華工,見寡不敵眾,也落荒而逃。子彈立刻追上他們,兩名華工應聲倒地,阿良躲過子彈,拚命逃竄。白人們隻顧在中國營裏搶掠,並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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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麽也不帶,隻從藏寶物的床下小櫃裏找出青花瓷碗,揣在懷裏。我還沒逃出門,頭上就挨了狠狠一擊。忍住劇痛轉身有看,是手拿曬衣杆的白種女子,碧藍的眼瞳似乎在噴火。啊!蘇珊,為什麽要打你的好朋友? 

白人女子蘇珊再也沒有大姐般的和藹,更沒有教授我英文時的溫文爾雅,她的臉部肌肉扭曲,狂叫:中國豬,工頭的走狗,老板的幫凶!滾回去!”和她在一起的愛麗絲,也曾經教我們學英語,這陣子舉著火槍,凶神惡煞地向瘋狂的男人叫喊:“我來對付女人,你們隻管去踢中國豬的屁股。”頭上,子彈呼嘯-------- 

玉蘭------”我快要昏迷過去,聽到尹淒厲地叫喊著,向我奔來。  

尹,快跑-----一道紅色湧上,把我的眼瞳遮蔽,我漸漸失去知覺。 

隱隱約約,腹部劇痛,一聲兒啼------------- 
 

事後我才知道,我是被尹背著,爬進附近的林子,躲過死亡之劫的。我們回頭,看到一條長長的血路。血路的開端,是中國營。它早已成為平地,最後的黑煙慢騰騰地飄蕩。 

懷裏的孩子,張開小嘴,我渾身是血,虛弱乏乳,隻能脫下外衣包裹他。 

大山,那土名“燃燒”的大山,曾經敞開胸懷接納來自異鄉的我們,可是,昔日的寬容是否為他日的邪惡播種?

我們穿過深深的灌木林,在崎嶇的山上,互相攙扶,象早年走下“大眼雞”一樣,向生死未卜的前路走去。 

嗚嗚------”遠處的狼嗥,在近前的峭壁上撞出悚人的回聲。一路上,放下的心一次次提起。

懷裏的孩子,被愈來愈近的狼嚎刺激著,大哭起來。 

尹,快帶孩子走!猛地推一把尹。尹沒有動,隻低聲說:“晚了,看!”說話的神氣,如其說是畏懼,不如說是解脫。 

隻見星星點點的綠火,移動著,交錯著,帶著低沉的吼叫和野獸的體味,將我們團團圍著。尹說:“玉蘭,一家三口就死在這裏吧!”我四下看看,發覺背身後有一棵枯萎的大樹,慌忙讓尹帶孩子爬上去。尹站著不動,我哭著向他跪下,將青花瓷碗遞給他:“給我留下骨肉!” 

尹抱著孩子爬上大樹。-----”他在枝椏上流淚。 
  
我鬆了一口氣,坦然麵對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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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玉蘭,玉蘭!!!他聲嘶力竭的狂吼聲中,我變成血肉的碎片。 

——這就是震驚全美的懷俄明州石泉慘案,中國人被打死打傷被搶劫驅逐的共百多人,財產遭徹底搶掠。幾個逃進“山”的中國人,被餓狼吃掉,隻剩幾根森森白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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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每次的閱讀,更謝謝你在論壇給我提供的史料。我的擅長是挖掘曆史,在美國唯一的樂趣也在這裏了,昨天去了一次中國人的教堂,發覺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燈火闌柵處 回複 悄悄話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能生存的民族之一,可惜含辛茹苦換來的隻是更多的歧視和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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