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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七七抗戰70周年——紀念抗戰攝影家沙飛

(2007-06-24 00:54:22) 下一個

紀念父親誕辰95周年(1

暨母親兩周年祭

作者:王雁

      200755日是父親沙飛誕辰95周年的日子;

 200753日是母親王輝去世兩周年的日子。

先後轉發幾篇文章,借花獻佛,以告慰天國的父親、母親!

 

 

     

    《生活》雜誌2007年3期(總16期)封麵

 

 

 

《生活》雜誌20073期文章:

 

沙飛·非凡歲月

 

文:張泉  圖:沙飛(王雁提供)

 

 

沙飛死後28年,曾與他意見不合的攝影家鄭景康說了一句話。

“如果沙飛在,攝影界不會搞成這樣。”

這是鄭景康的臨終遺言。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中國正在1978年的隆隆呐喊中舉棋不定,這個飽受風霜的國度又一次被安放在楚河漢界之間,麵向曆史等待抉擇。攝影界的變革也已在民間悄然發酵,動靜交錯的刹那,沙飛是無可替代的那枚棋——縱然他已經被人為地遺忘了四分之一個世紀。

沙飛在1936年因拍攝魯迅生前最後的留影而成名,在那個攝影仍停留在貴族化娛樂的時代,沙飛頗具預言性地將攝影與救亡建立了關聯。他所拍攝的1930-1940年代的中國,保留下征塵彌漫中,國人瞳孔裏完整的世界。當生活猝不及防地悉數變化,人們在各自的階層和境遇中,曾如何一同打量相似的命運,做出殊途同歸的反應。這種生存智慧從禮崩天下亂的春秋戰國時代已然植根於中國人的血液中,幾種學說直接構成一個民族麵向外界的態度。這種態度在山河破碎的年代,頑強地供奉過最後的忠貞。

在《前傳》中,我們將還原沙飛,和他的時代。以及,《晉察冀畫報》——沙飛最初和最後的夢想,亦是理想主義時代的中國人背向現實踏出的血路。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可能的事情,它隻是彼時的萬千事例之一,它和商務印書館的崛起與雖遭焚毀依然絕地重建的輝煌使命,和20萬婦孺在山脊上用雙手鋪就的滇緬公路,一脈相承。

《晉察冀畫報》奠定了中國攝影的傳統和規範。在沙飛的主導下,紀實攝影傳統得以確立,保存底片、圖片說明、歸類保管的體係逐步健全。然而,它有著和它的創建者沙飛同樣的命運,他們的存在與流星般的燦爛夭折,似乎隻為暗示人們,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曾經在打破一切之後,怎樣迷惘無助過,繼而又怎樣以創建一切的決心迎向翌日的黎明。

沙飛意外死亡之後,這些曆史圖像雖得以保全,然而,他親手創建的傳統卻愴然中斷。以是,便有了《後傳》,我們將把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領域,沙飛的故事遠沒有結束。我們假設,時間是一把折尺,隻要砰然闔上,總會在不同刻度相互犀合的地方,找到一些秘密,關於追尋與反思,關於昨天與明日,關於生與死,關於中國的青春紀念。

王雁是沙飛的女兒,十二年間,她策劃了多次沙飛攝影展,創辦沙飛攝影獎,整理出版《沙飛攝影全集》。她通過大量采訪取證撰寫的《鐵色見證——我的父親沙飛》,與其說是一本傳記,毋寧說是一部斷代攝影史資料匯編。她的工作像一部幻燈機,一寸寸推演著沙飛和那個時代的全貌,也注定將給中國攝影史的編纂以啟迪。

安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攝影家,他的“生活在鄧小平時代”早已廣為人知。他曾和王雁一道,整理過沙飛的全部照片,在平遙攝影節策劃沙飛攝影展。他將從攝影史的角度講述他入行的三十年間,沙飛的影響;以及,他所直擊的三十年中國影像。

何詠思則是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藝術曆史係在讀博士,近年來,她致力於研究沙飛和中國抗戰攝影史,她將向我們講述中國的羅伯特·卡帕,在中國之外的世界裏,正怎樣延續著他未盡的生命。


 

魯迅在中華全國木刻第二回流動展覽會 。左起:魯迅、黃新波、曹白、白危、陳煙橋 1936.10.8 上海八仙橋青年會

 

 

沙飛·非凡歲月/前傳

 

故人

魯迅與沙飛之間,其實沒有故事。魯迅亦無從知曉,因為自己最後的11天,無意中改變了一名普通攝影師的命運,甚至,不僅限於此。

拍攝魯迅時,沙飛的名字仍叫“司徒傳”,他的身份是上海美專一年級學生。

一個多月前,他不顧父母妻子的反對,以近乎決裂的態度辭去收入不菲的工作,離開廣東汕頭,遠赴上海。彼時戰爭尚未打響,上海仍是獨一無二的造夢工廠。24歲的司徒傳身上,聚集著那個冒險時代所有年輕人的氣質和能量,他的身上潛伏著與梁啟超、沈雁冰們相似的基因,他們迫切想要改變自身的命運與國家現狀,他們麵向未知世界時的惶惑燥動與堅定執著,構築成一個時代的蒼茫表情。

所以司徒傳可以決然而去。盡管拍攝魯迅時他舉著的仍是三年前為蜜月旅行而購置的小相機,但那台曾經記錄他的愛情與家庭理想的鏡頭,已朝向另一個方向。

這時的司徒傳剛剛加入黑白影社一年多,他仍在摸索風景民生類的題材。他的唯一一次獨立攝影行動是南澳島之行,他拍下的隻是小島上的風物人情,然而,他敏銳地捕捉到戰爭一觸即發前片刻的寧靜,這組日常風光照片被他冠以“日人南進的一個目標”的定位,旋即獲得振聾發聵的意義。這樣一名普通的攝影師,隻是萬千彷徨在上海街頭輕易便會被淹沒進人潮的年輕人之一,他並不明確自己的未來,是做一個革命的木刻工作者,一個電影的編導,或者是多年心向往之的文學青年。最終的選擇卻遠悖於他的設想,他選擇了攝影,他在《我的履曆》中寫到,“我認為攝影比木刻來得真實,而電影雖好,但必須有大的資本和後台老板。從事文學的人是很不少的,而攝影是非常重要但卻沒看到過有一兩個進步的攝影家。”在那個攝影仍是貴族遊戲的年代,他打算以攝影為業。稿費是他在上海唯一的生活來源。

1936年10月8日,“第二次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的最後一天,司徒傳拍下魯迅的照片。魯迅不認識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甚至,司徒傳也根本未曾料想到會在現場遇到魯迅,那時魯迅常年臥病,從某種程度上說,等待魯迅就像等待戈多一樣渺茫。司徒傳一直守在現場,更多在於他對木刻藝術的熱愛,

然而魯迅終是來了,在木刻家黃新波的回憶中,“我們見他遠道而來,身子又很虛弱,頭上微微沁汗。”魯迅在眾人簇擁下,沿展場一路走去,他親切地與從事木刻藝術的青年們交談,並且提著意見。當魯迅終於止住腳步,在一張八仙桌前坐定,回過神來的司徒傳抱著相機衝了上去。魯迅厭棄而警惕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司徒傳隻是持續地按下快門。

 

司徒傳自始至終沒能和自己心目中的精神導師說一句話。或許,他隻是天真地以為,時間還多得很。他和一些做木刻的青年已經取得聯係,他的族兄司徒喬為魯迅畫過素描像,甚至,他將自己拍下的照片寄給魯迅,或許,他的才華終能獲得魯迅認可。然而,轉瞬便是許廣平口中那個“黎明之前的烏黑”。

11天後,魯迅病逝。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在許多人的記憶中,留下那段令他們無所適從的日子。與後世頻頻拿“五四傳統受挫”這樣的定義來觸怒亡靈相比,彼時彼刻人們的細微情感,或許更為真實妥帖。

蕭紅看到,“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巴金記得,“在暮色蒼茫中,我隻看見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漸漸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動時,人們就把水門汀的墓蓋抬起來了。一下子我們就失去了一切。”

鬱達夫寫到,“這正象是大地震要來,或黎時將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魯迅的葬禮,大概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最高規格的一場大師聚會,聽起來像個莫大的嘲弄。

與作家們不同,司徒傳拍攝的魯迅遺容及葬禮照片,留下另一種曆史圖像,那個凋零的戰士,那群一瞬間幾乎失去方向的年輕人,那個破敗凋敝的國家。他對全景式的攝影報道有著不可言說的狂熱,務必要將每個有價值的角落都收攏進自己的組照中,對那些普通人視覺中的盲點,他有著無師自通的洞察力,這個習慣由此開始初露端倪。司徒傳第一次使用了“沙飛”這個筆名,“我要像一粒小小的沙子,在祖國的天空中自由飛舞”。伴隨著魯迅組照在國內報刊上的廣泛刊載,沙飛一舉成名。

兩位注定將在各自的領域中無與匹敵的大師級人物,以這樣荒誕的方式相遇與告別。對沙飛而言,他告別的還有那個名叫“司徒傳”的故人。

 

如果。

如果曆史和沙飛開一個小小的玩笑。

如果沙飛沒有拍到魯迅與木刻家的照片,沒有拍到魯迅的遺容。還會不會有以後的事?

1936年,沙飛在廣州舉辦個人影展,展出作品114幅,其中有20幅照片與魯迅有關。

1937年,沙飛再度離家出走,赴廣西。在桂林。他舉辦了第二次個人影展,展出作品100幅,其中“紀念魯迅先生”組照19幅。

同年9月,沙飛前往太原,希望在全民通訊社做記者,當知道他就是拍攝魯迅的沙飛後,社長李公樸馬上親自麵見。

平型關大捷,需記者赴前線采訪,沙飛和李公樸的秘書周巍峙都躍躍欲試,最終選定沙飛的原因是沙飛會攝影,並且,在上海拍過魯迅,派他去前線可靠。

沙飛由太原到前線,聶榮臻向人介紹他,說的卻是,沙飛同誌是由上海來的記者,攝影技術不錯。

魯迅的照片是一張無往不利的通行證。當然,也不盡然。單單拍攝過魯迅葬禮的人便有吳寶基、沈振黃、沙飛,以及諸多不知名的攝影師。隻是許多名字最終被剝離出曆史。

沒有魯迅,同樣會有沙飛,但或許會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沙飛。或許他會繼續留在上海美專,與木刻家、導演們交往,直到畢業。他將在抗戰期間滯留上海,隨大眾轉移到大後方,他可能繼續進行藝術性的探索。或許他會走上吳印鹹或者方大曾的路,他會風流倜儻,譽滿海上;或者曇花一現,成為傳奇。

但那都不是沙飛。在最新出版的《中國攝影百年》上,對於沙飛的注解隻有一句,“沙飛。無可替代。”

 

這個假設並非全無可能。

魯迅之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魯迅之死,則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與木刻家見麵時,魯迅說:“我這個病,幾年前醫生就宣布我不行,早就該死掉了,可是我還是活了下來,大家覺得很驚奇。這可能是中國人的體格特殊些,這個與我們的生活環境有關係,是磨煉出來的。看來中國人的生命力特別強。”而就當他宣布自己足可以再支撐十年時,卻飄然而去。許多人是在得到消息後倉促回到上海的,無論是已與魯迅有隙的茅盾,還是正在周遊的鬱達夫,沒有人料到魯迅會突然棄世。

而從沙飛的角度而言,他不顧父母和妻子的反對,不顧一對小兒女,辭去汕頭電台的工作,到上海充盈他的夢想。出身富庶家庭的他,正飽受拮據生活的責難,而在上海美專的學習也已不能使他滿意。每一點,都可能使他心生退意,延遲或提前結束他的上海之行。

然而,他們終是相遇了。在這11天中,沙飛以一種離奇的方式與魯迅擦肩而又失之交臂,像極一場冥冥中的邂逅。他至死都貼身帶著魯迅照片的底片,這些底片一直隨他長埋地下。這樣的結局,或許是對這場邂逅最好的注腳。

這個假設也並非沒有意義,它暗示了中國的自由攝影師甚至整個知識分子階層在那個時代可能普遍采取的選擇與路向。不同的隻是,沙飛幸運地在合適的時機,站在時代的分岔路口,並如他搶拍時那般準備充分,按下快門。

那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離家出走了,這已不再重要。曆史總在無意中被導演,用一個家庭的悲劇,來救贖一個民族的表情。和魯迅一道,那個叫“司徒傳”的故人,從此一去不返。

 

 

    浩劫後的村莊

 

 

     鬼子的鐵絲網工事 1940

 

 

故城

沙飛從太原動身的時候,平型關硝煙已退。

《掃蕩報》的記者已先他一步趕到平型關,雖然他們也沒能拍到戰爭現場,卻說服林彪和聶榮臻在次日擺拍了一些指揮作戰的場麵。

沒拍到平型關大捷,沙飛一直耿耿於懷。畢竟,這是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開戰兩月間,正麵戰場折戟沉沙,勉力應對,兩月間的新聞中,卻依然隻有殉國、陣亡與淪陷的消息,振興成為一紙空談。敵後的第一次告捷,多少暗示了戰爭的希望和庶民的一線生機,盡管它的意義本身也遭到過度誇大。八路軍搶占有利地形,集中優勢兵力,對日軍的輜重部隊伏擊,最終也隻是以自折六百人的代價殺敵一千,並且最讓林彪不滿的是,居然沒能抓住一名俘虜。然而,畢竟這場勝利的象征意義遠大於它的實質。

沙飛也試圖說服聶榮臻讓他再赴平型關,他想再現平型關戰役的每一幕,但是沒能成行。

在戰爭中,必須身處現場,才不至錯失自己心目中想要的圖像,沙飛不打算缺席任何時刻。大部隊撤離太原時,沙飛決定請纓上陣。那個搶拍到魯迅最後的留影、魯迅遺容的年輕人已經從單打獨鬥的時代脫身,他的鏡頭開始伸向一個民族內心的深處。

他隨楊成武部輾轉長城內外,他學會了騎馬,終於可以行動自如,能夠趕在大部隊到來之前,從容地選好角度。一切都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進展,搶拍的前提,在於充分的準備。後來沙飛如是告誡他的學生們,打開鏡頭,調整好光圈,在一旁等候,看到最高潮的時候便衝上去拍,務必要搶拍,決不能擺拍,隻有搶拍才能抓住最扣人心弦的畫麵。他的這套實戰經驗來自一本不知名的畫冊,一位記者之所以能拍攝到刺殺奧地利王儲裴迪南大公的照片,記錄下觸發一戰的導火索,隻在於他的相機鏡頭一直保持打開。這個故事被沙飛不厭其煩地一再講述,第一個聽眾是他的妻子,後來是他的戰友和學生。他拍攝衝鋒陷陣,拍攝倒下的戰士,眯著眼睛聚焦的時刻,槍林彈雨似乎已不存在。沙飛並不畏懼身處絕境,他始終以戰鬥的姿態進行攝影,何況有時,絕境才是最好的出路。

 

沙飛拍攝長城的時間和地點,都隨著時間的遞增而漸次模糊。《戰鬥在古長城》係列、《歡呼樓》,在中國軍人身後,綿延出長城與群山,從每個個體身上傳遞出整個民族的力量。時至今日,它們已被樂此不疲地刊登在各種與抗戰有關的報刊、圖書、紀念郵票、記錄片中,然而,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些照片的來龍去脈。它們仿佛從來便自然而然地潛伏在人們的記憶深處,烙成一種集體無意識。

彼時,敵對雙方的宣傳都在較勁,試圖從心理上擊垮對方。日本人拍攝了大量在長城上手持軍刀,揮舞太陽旗的照片,昭告世界他們正將中國的土地踐踏於腳下。在樊建川的抗戰博物館中,收藏著一個日製銅器“踩在長城上的日本兵”,一名日本士兵昂首站在長城上,他手扶著的軍刀刀尖筆直地刺向腳下的大地。然而,現存的材料中,幾乎沒有中國人像沙飛一樣,在照片中將中國的民眾、軍人與長城熨貼地聯係在一起,沒有人如此關注這段破敗城牆的象征意義。在同一時期,方大曾、雷燁也都曾拍過長城與軍民的照片,卻隻是蜻蜓點水般掠過。隻有沙飛,將戰爭與詩意,在每一個瞬間定格,在那些瞬間裏,長城已不僅僅是秦贏政萬世的基業,明成祖不朽的輝煌,亦不僅僅是遮蔽關外鐵騎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在現代戰爭中,它失去了往日的意義,一個滴血民族的魂魄,呼嘯著滲出城牆。

當魯迅一再無望地回溯曆史,用從成吉思汗以至於努爾哈赤強加於一個民族的枷鎖來解釋國人的麻木,當胡風將民眾的痼疾總結為“精神奴役的創傷”,沙飛卻執著於拍攝長城上的戰鬥。他又一次捕捉到一串時代的符號,像個預言家那樣按下快門。

他隻想盡可能地通過攝影宣傳抗日,鼓舞士氣,履行他在《攝影與救亡》中對攝影新的定義和希望,“在極短速的一瞬間,就可以把一切事物攝入鏡頭,更可以在一極短速的時間將所反映出來的事物形態翻印出千百萬份來”,“直到現在,文盲依然占全國人口法數百分之八十以上。因此單用方塊字去宣傳國難是決不易收到良好的效果的。攝影即具備如述的種種優良的特質,所以,它就是今日宣傳國難的一種最有力的武器。”

他或許不會料到,他的長城,有一天會成為千萬人尋找的謎底。

 

後人一度懷疑《戰鬥在古長城》是雷燁的作品,這成為困擾沙飛的學生顧棣多年的心結。

雷燁是沙飛的戰友,他也拍攝過古長城上的戰鬥,隻是視覺效果不同。他後來戰死沙場。

多年來,顧棣一直在尋找關於這幅照片的線索,但是一直無從做出判斷,1995年,沙飛的女兒王雁策劃“沙飛、石少華攝影展”前,還得到建議,不要將《戰鬥在古長城》入展,因為仍無法確定它是不是沙飛的作品。

啟發來自於一位英國攝影師。

20年來,威廉·林賽(William Lindesay)熱衷於圍繞長城的重拍行動,他沿著長城往複奔走,收集老照片,並尋找它們的拍攝地,然後,他會在同樣的角度重再拍一張,使兩張照片遙隔著時空相望。

與此同時,一群中國的長城愛好者也在尋找的途中。1995年,長城學會會員嚴欣強、嚴共明父子從威廉·林賽那裏借到一本印有長城老照片的書。他們開始希望通過尋找老照片的拍攝地,來見證長城的變遷——盡管那時,長城還沒有聳人聽聞地從地球儀上消失。

1996年,中國攝影家協會在中國革命曆史博物館舉辦長城攝影展,主辦人李少白請嚴欣強為照片中的長城標明地段,其中就有《戰鬥在古長城》。此前,圖片說明一直是“喜峰口的勝利”,然而那天,17歲的嚴共明突然提出,照片拍攝的地點應是淶源的浮圖峪,他們曾經去過那裏。

1997年春節,嚴氏父子等5人專門趕往淶源浮圖峪。尋找到夕陽西下之時,照片與實景突然逐一吻合,曆史在瞬間衝開記憶。

由是,顧棣的疑問終於找到答案。當年在冀東的雷燁沒到過淶源浮圖峪。

 

顧棣馬上遭遇了新的問題。

1998年,嚴欣強帶王雁、顧棣一行前往浮圖峪。上山的路上,嚴欣強突然告訴王雁,“那裏好像不是戰鬥現場。”王雁敏感地反問,“你暗示什麽?”嚴欣強沒有回答。

站在山頭四顧,人們不得不承認,對麵山頭的距離,兩個軍人拿槍的姿勢,山下的情況,都暗示了這張經典照片並非在戰鬥現場拍攝。從來告誡學生不準擺拍的沙飛,最經典的一張照片,卻是擺拍出來的。一個同行者說,這你們都不知道,沙飛在搞創作!雖然略顯失望,王雁還是接受了。

不能接受的卻是沙飛的學生顧棣。他清晰地記得沙飛當年和他的對話。

“1945年1月的一天,我和沙主任從晉察冀邊區群英會返回晉察冀畫報社的路上,他向我詳細講述了這張照片的創作過程:1938年春天,敵人分兵九路,對我晉察冀邊區進攻。我軍主力在浮屠峪一帶埋伏,準備對敵人進行猛攻。戰鬥打響時,他正在長城嶺一個戰鬥連進行采訪。當連長探出身子注視前方,正準備發出射擊命令時,他從戰壕一側抓拍了這個場麵。他說:拍這張照片利用的是頂側光,以長城為背景拍出了環境特點。並告訴我,在拍新聞照片時要注意把時間、地點、環境表現出來,要注意光線、角度、構圖,抓住特點,即使在最緊張的戰鬥中,也要注意照片的藝術性。不要急於求成。”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些話語擲地聲猶在耳,七十多歲的老人至今依然不肯相信,恩師這張照片是擺拍的。

二戰中全世界攝影師擺拍的經典被一再戳穿,這卻並不影響經典本身,以及它所傳達出的全人類的情感。尤其當人們對比當年日本攝影師們搶先將長城挾持在軍刀之下的過往,再來回顧沙飛的良苦用心,一切都有了答案。

2007年初,威廉·林賽舉辦《萬裏長城百年回望》展,整個展覽中的老照片,絕大多數是外國人拍的,中國人拍攝的長城,隻有沙飛一人。沙飛的這些照片是向先賢也是向逝去的歲月致敬,它們依附於光陰的謝幕而成為謎,又隨著後人追索的腳步,謎底漸漸清晰。那裏埋藏著中國和她曾彷徨與掙紮過的血色年代與不老傳說。

 

 

    戰鬥在古長城 1938春 河北淶源浮圖峪

 

 

故土

風雨如磐。

大都市相繼淪陷,中國畫報業幾乎遭受滅頂之災。這時的中國攝影畫報已經度過了1920到1930年代的黃金期,薩空了評判那個時代:“於數十年無進步之中國畫報界中,能漸有曙光。”350種畫報相繼創刊,繼新文學運動之後,圖片開始更深入地觸及大眾的閱讀習慣。許多畫報從不問國事轉向救亡,從純藝術的探索轉向對國難的關注。然而,日本侵華戰爭爆發,一時繁華玉石俱焚。許多畫報剛剛刊登完“盧溝橋事變”的照片企圖喚醒民眾,便麵臨自身解體遷徙的命運。僅在1937年停刊的重要攝影畫報便有《北洋畫報》《時代畫報》《美術生活》。《良友畫報》遠遁香港,隨著最後的避風天堂香港的淪陷,仍不能避免於1941年停刊的命運。人們被迫向大後方轉移,中國被擠成一隅。

《晉察冀畫報》在這樣的時刻出版,沙飛看重的正是照片比文字更直觀,更能貼近大眾的需求,達到啟蒙與救亡的效力。他已不能滿足於在晉察冀邊區做攝影展覽,他需要更廣泛地喚醒國民,而不是一個村落,一個邊區,他的目光是全中國,全世界。

紀念父親誕辰95周年(2

 

         200755日是父親沙飛誕辰95周年的日子;

200753日是母親王輝去世兩周年的日子。

先後轉發幾篇文章,借花獻佛,以告慰天國的父親、母親!

 

 

 

   《生活》雜誌2007年3期(總16期)封麵

 

 

《生活》雜誌20073期文章:

 

             沙飛·非凡歲月/後傳

 

王雁:探索那個時代的秘密  文:張泉

 

“他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在五子女心中,父親沙飛便是這樣的形象。然而,已屆知天命甚至古稀之年的子女們,依然在為了父親而奔走,為了那個永遠38歲的父親。

沙飛的長子王達理、長女王笑利,在1980年代隨母親王輝往來京粵兩地,為沙飛平反正名。終於在1986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軍事法院再審查明,沙飛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況下作案,不應負刑事責任。撤消原判決,恢複黨籍。

與沙飛同時代的老攝影家們搞攝影展等紀念沙飛。就在一切看起來塵埃落定之時,1995年,沙飛的二女兒王雁橫空出世。她策劃的“沙飛攝影展”,從廣東一路燎原,全國巡展讓人們終於開始重新打量這位已被遺忘多年的天才攝影家,他的生與死,他的愛與憎,他的照片與人生。影展驚動了中國新聞攝影學會主席、多年來研究沙飛、為沙飛平反而奔忙的蔣齊生老人,他驚訝地問王笑利:“沙飛什麽時候有這麽一個女兒?”

王雁做的事情是前人所未曾做的。她是一個天生的活動家,快人快語,立竿見影。在短短十二年間,她策劃沙飛攝影展、沙飛攝影獎,整理出版《沙飛攝影全集》,收集整理材料撰寫《鐵色見證——我的父親沙飛》,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她的工作將在2012年沙飛百年誕辰告一段落,她最終想完成的是關於沙飛的大型記錄片、電視劇和電影。蔣齊生臨終前選擇將自己收集的所有資料都交給王雁,顯然極有眼力。

王雁的工作漫長而艱難,剛剛獲得具有縫合希望的線索,這些線索便可能隨著老人們紛紛離世而斷裂。她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諸多中斷的線索重新串聯起來,並且樂在其中。她用刨根問底的姿態追索“沙飛照片背後的故事”,那些人那些事,她對那個時代充滿好奇。沙飛於她,已不僅僅是幾乎素未謀麵的父親,而是一個“曆史人物”,“那個時代的人”的代表。也就是在這十二年間,淡出新中國曆史的沙飛重新君臨。

在這些尋訪中,時間是唯一的障礙。除了老人們的辭世,每個人的回憶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而千差萬別。王雁在平遙時見到攝影評論家顧錚,顧錚告訴她,將來會有人研究沙飛的,你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收集和整理材料。她將自己的苦惱告訴顧錚,得到的回答是,那你就把所有的版本都記錄下來。王雁確實這樣做了。《鐵色見證——我的父親沙飛》中便糾結了諸多不同版本的回憶,譬如張致祥對於畫報社分家和沙飛精神問題的解釋,譬如究竟誰看到了那次爭吵誰不可能看到。與其說《鐵色見證——我的父親沙飛》是一本傳記,毋庸說是一部斷代攝影史資料匯編。

王雁說:“現在還不是總結的時候,而是處於一個過程之中。”但她還原沙飛的過程,她的態度和操作方式,已經成為整理中國攝影史獨一無二的範本和資料來源。

因為魯迅們,沙飛成為昨日之沙飛;因為王雁們,沙飛成為今日之沙飛。

 

這些人這些事很有意思

《生活》:你為沙飛做的事情,采取的方式和獲得的成效似乎不同於常人。

王雁:現在回想起來,我走的路其實是和傳播聯係在一起的。

1992年,攝影界為沙飛80歲誕辰搞了一個紀念活動,好像畫了一個句號了,然後大家就不提這茬了。當時隻有北京攝影圈裏的一些老前輩關注沙飛,像蔣齊生、羅光達、石少華、吳印鹹等,他們是權威,他們回憶、評論之後,哪還會有年輕人再去評沙飛。

1995年,我的工作沒那麽緊張了,一次和《深圳特區報》的朋友隨意說,想給我父親搞個攝影展覽。他說,搞展覽要有個由頭。他沒解釋,但是我馬上明白過來,就是要有一個原因。剛好那年是抗戰勝利50周年,我就策劃了“沙飛、石少華攝影展”。而且我不回避沙飛的死因,以前大家都遮著捂著不能談的東西,到1995年,一下子都講出來了。其實都講出來也就沒什麽了。很多事情談出來反而好。

當時很多人幾乎沒聽說過沙飛,但是照片一展出,大家全都驚訝了,並且知道,原來沙飛是這樣死的。1995年在廣東,給了大家一個震驚,眾多媒體全麵報道沙飛。

那一年我也做了一些其他工作,到北京采訪了很多老將軍,其實開始我隻是想看望楊成武、肖克這些我父親認識的前輩,結果兩個星期采訪了30多位,當時10位在世的上將我采訪了7位。廣東電視台用這些采訪資料搞了一個大型抗戰記錄片,他們當然非常配合宣傳兩個廣東攝影師的抗戰攝影展覽。

 

《生活》:當時是怎麽打算的?

王雁:剛開始的時候,是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沒有長期的規劃。2002年以前,也沒認真想過應該怎麽做。別人提議,我覺得對的,就做。安哥最早提議,你一定要整理出沙飛全部的照片。我說,為什麽要整理他全部的照片呢?比如同一個場景他拍了很多張,為什麽要都拿出來。我根本不懂攝影,不過幸好我覺得人家有道理就馬上去做。

 

《生活》:怎麽想起寫《鐵色見證》的?

王雁:吳少秋在2000年提出,你應該寫關於沙飛的書。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著能有作家對沙飛感興趣。

1996年,我自費出了《沙飛紀念集》,給全國很多知名作家和百佳新聞工作者都寄去畫冊。很多人都回了熱情洋溢的信,馮驥才專門打電話來,說他一定要寫沙飛。我想,這麽多作家、記者對沙飛感興趣,他們一定會寫沙飛。

我一直忙於收集資料,1997年7月,蔣齊生去世前,把他收集的材料托我姐姐轉交給我。後來姐姐把她的采訪筆記、寫了8年的平反日記都交給我。我全部接受了。這些好像都是很自然地在發生,當時並不知道意味著什麽。

我等了很久,終於明白,沒有人會為了沙飛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我不得不考慮自己動筆。2002年在平遙,顧錚告訴我,將來會有人研究沙飛的,你要做的就是整理材料。我問他,很多事情有不同的版本。他說,那你就把所有的版本都整理出來。

這本書應該說不是我寫的,而是我把蔣齊生、顧棣、姐姐和我的采訪筆記整理出來,完成的。

我現在一直在尋找沙飛照片中的人,以及沙飛全集以外的照片,我覺得,這些人、這些事都很有意思。

 

《生活》:除了你之外,還有一些人也在關注沙飛吧?

王雁:有人關注沙飛。但有的人隻是對沙飛的某個方麵感興趣。比如嚴欣強父子,他們尋找沙飛拍攝的長城照片的原拍地,更多是出於對長城的興趣。

北京《萬裏長城 百年回顧》攝影展,英國人威廉.林賽收集的多幅老照片裏,中國隻有沙飛一個人拍長城。在抗日戰爭中,中國沒有其他人有意識地拍攝長城。這些信息其實我並不知道,但是當這些信息傳到我這裏時,我自己都覺得,父親真棒。

以前接受的信息是,沙飛教他的學生都不準擺拍。但是嚴欣強帶攝製組去河北淶源找長城拍攝點的路上對我說,那裏好像不是現場打仗的地方。我馬上問他,什麽意思。我知道,父親從來不擺拍。結果到了現場一看,對麵山那麽遠,那個小手槍明擺著打不過去,如果是打山下的鬼子,姿勢也不對。當時我受到衝擊,那張照片明擺著是擺拍的!編導就說,你們連這都不明白?沙飛在搞創作。可是我父親的學生顧棣就堅決不肯承認沙飛是擺拍。因為父親對學生們講,不準擺拍,一定要抓拍。所以顧棣至今不能接受沙飛哪張照片是擺拍的。

但是,想想看。日本侵略中國時,他們知道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象征,所以他們在長城上耀武揚威地拍照。如果沒有沙飛的這些照片,那麽我們中華民族不是挺悲哀的嗎?

沙飛就補了這個空白。他是要把這個信息告訴全世界、全中國,長城上還有中國軍隊在堅持抗戰。其實他想得很遠。他有他的準則,他知道自己在幹的是什麽,挺前衛的一個人。

 

《生活》:尋找的過程中是不是有很多巧合?

王雁:尋找每一個人都挺有故事的。

比如當年我父親拍攝過一個小姑娘嚴金萱,怎麽聯係上的呢?是她的女兒在網上找到“長城小站”,然後,她媽媽就和我聯係上了。嚴金萱從我的書中知道,原來她哥哥跟我媽是老戰友,我去年去上海探望了他們。

找到木刻家陳煙橋的後代也是。我查資料知道陳煙橋最後就職於廣西藝術學院,我曾托人找過,得到的答複是他們家沒有後人在南寧。我打南寧查號台,找到藝術學院老幹處,他們告訴我陳煙橋的一個前兒媳婦家裏的電話。她的前夫已經調到上海,他們的兒子在深圳,她就在深圳定居,可巧那天正好在南寧,就跟我聯係上了,現在來往很多。

找每個人都是循著線索一點一點找的。我父親在桂林的情況幾乎是空白。父親在桂林舉辦影展時,千家駒專門寫了文章,1985年父親的影展他也去了。我想找千家駒的時候,知道他已經在美國。後來我打聽到千家駒很低調地回國了,就在深圳。我就找深圳安全局的朋友幫我打聽到千家駒家的電話。我打電話給他,說我是沙飛的女兒,把《沙飛紀念集》送給他。我到他家後,看到他在裏屋,但是他的家人說他身體不好,還是不要打擾他。我說行,你們把這本書交給他。

隨後,我就到桂林圖書館查報紙,書裏(《鐵色見證》)桂林那一段都是我查了報紙上的材料以後,看到父親和哪些人比較熟,就去找線索。我知道《抗戰時期的桂林美術運動》作者在深圳後,就找他。他的書裏有一些人,是父親認識的。他告訴我這些人在哪裏,不知道電話的,我就打114去查,像畫家鍾惠若的家人在廣西賀縣,我也是打114找到的他們的。

洪雪村曾在沙飛桂林影展專刊寫過文章,從我姐姐的筆記中知道他曾在雲南文化局工作。我打昆明的114,找到文化局老幹處,與洪雪村的女兒聯係上了。

每一個你要尋找的人,隻要真想找,一定會有線索被你發現,然後就想盡辦法挖掘出來。總的來說,我也算幸運吧,基本上要找的人總能找到,當然,找到的多是後人。

 

他來到世界上,是為了完成一段使命

《生活》:時至今日,是否覺得沙飛的意義也在變化?

王雁:沙飛是組織中的一員,又是一個領導,他自己拍照片,培養學生,新中國攝影界的骨幹,基本是他的戰友和學生,一個火種點燃一片。

沙飛的意義也不是僅限於攝影界,因為攝影本身是記錄社會和曆史,方方麵麵的內容。因為沙飛拍了魯迅和木刻家,魯研界、文學界、文化界、美術界都對沙飛有關注。軍事博物館一個研究員給我發E-mail,說你為什麽隻把沙飛放在攝影界,他明明是我們軍界的人。我說不是我這麽做,是你們沒把沙飛當回事,攝影界把他當回事。

沙飛的照片底片基本都在解放軍畫報社。人民軍隊抗日戰爭時期的原版底片,基本都保存在解放軍畫報社。新華社有照片檔案館,但是以前大家沒這個概念和意識,隻覺得照片是作品,沒覺得底片是作品。沙飛很明白底片是作品,所以他說底片是命根子,他和他的戰友們為國家和民族保護、保存了一大批原版底片。沙飛是一位好攝影師,但是他領導的晉察冀畫報社保存底片的貢獻其實更大,大家都比較忽略這個問題。

《生活》:沙飛的這種意識來源於哪裏?

王雁:他的鄰居胡麗生曾回憶,沙飛1930年代在汕頭時,出門拍照就背個小包,底片都放在包裏。他對底片的重要性,一開始認識就比較到位;另外,他對攝影功能的認識也很清醒,他看到奧地利皇位繼承人被刺殺的場麵被記錄下來,馬上意識到相機是記錄曆史的。

當時木刻比較便宜,攝影基本是有錢人的子弟去玩的,拍的是風景和美女。人們覺得木刻是武器,不會想到攝影也是武器。關於魯迅的木刻很多,現在還可以繼續刻,但是照片不可能再拍攝了。隨著曆史的推移,越來越顯示出攝影的重要性了。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關注攝影的情況下,沙飛意識到攝影的重要作用。

 

《生活》:那一代人特別理想主義。

王雁:那就是個理想主義的年代。沙飛更是如此,為了他的理想,他可以什麽都能拋棄,包括家庭、名譽、地位。他原來還是《抗敵報》的頭兒,那個職位比《晉察冀畫報》社主任高一大截,但是他不做了,他還是去拍他的照片。他更看重的是他的理想,他自己認準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和我們這代人很大的區別。當然不同的年代,也不能要求我們這代人那樣。

沙飛很明白,《晉察冀畫報》和他的照片,是向全世界發布的,這一點他很明確,並且他也想盡一切辦法實現這些願望。晉察冀畫報社曾經整理了1940年代的一批照片,托美軍觀察組帶到延安,後來又由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帶去美國。這些照片後來在美國拍賣,被一個攝影師買到了,現在它們還在美國。

《生活》:在那個年代,像個奇跡。

王雁:他比較有悟性,他文化水平並不高,去上海美專讀了不到兩個月,也沒專門學過攝影,隻是愛好。我一直覺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完成一段曆史使命,然後就以特殊的方式離開了。不到38歲的人生,做了這麽多輝煌的事,一下子就嘎然而止了。

 

《生活》:追尋的過程中是否會覺得沙飛已經不僅僅是你的父親?

王雁:和他已經不再僅僅是血緣關係,他更像是一位曆史人物。他那一代人讓我很有興趣。這次在上海采訪嚴金萱,當年我父親拍照的時候,她唱了《黃河大合唱》裏的《黃河怨》。這次,她又給我們唱,我馬上覺得,幾十年前我父親聽到這個人唱這首歌,幾十年後我和妹妹又聽到同一個人唱同一首歌,那種感情的呼應特別觸動我。

2006年,我們一行十多人去河北淶源尋找《戰鬥在古長城》和《歡呼樓》的拍攝地。站在《歡呼樓》上開始很高興,但是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因為我本能地聯想到,在歡呼勝利的時刻,父親倒下了。血緣馬上起了作用。但是在平常做事的過程中,隻是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的。他拍攝的每張照片,都記錄了有意思的一段曆史,我對這些很感興趣。

 

 

      河北阜平一區參軍大會上給參軍青年家屬發饅頭.1939

 

 

 

   

                        紀念父親誕辰95周年(3)

 

2007年5月5日是父親沙飛誕辰95周年的日子。

轉發解放軍畫報2007年5月(A)一篇文章,借花獻佛,以告慰天國的父親!

 

★ 重讀紅鏡頭                 CHONGDUHONGJINGTOU
 
      
“鐵血陣地”與大師品格 
 
攝影並撰文/蘭 草 特約記者 朱 民 董海軍 
記者 王傳順 陳立人

 

  行將傾覆的老牆破瓦之上,一旦有了士兵固守,就成為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大師用影像昭示著一個真理:生死存亡時刻,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子弟兵撐起了民族的脊梁。
                   ——題 記


 

曆史檔案:陳莊戰鬥
  陳莊是抗日戰爭時期晉察冀邊區重鎮。1939年9月下旬,日軍步兵獨立第3大隊和偽軍1500多人,從靈壽縣城出動,企圖襲擊陳莊。八路軍第120師所屬部隊決定利用有利地形,殲滅來犯之敵。9月28日,日軍鑽進了我軍埋伏圈, 29日下午,我軍發起總攻,戰至9月30日,我軍斃傷日偽軍1200餘人,大獲全勝。

 


 
鐵血陣地 沙飛1939年9月攝於河北省靈壽縣陳莊。

   

 

清明節,靈壽縣八一希望小學組織學生參觀陳莊戰鬥遺址,進行革命傳統教育。

                 

                              

                            抵近,再抵近        柳成行

 


柳成行,中國攝影家協會特殊貢獻獎獲得者、
曾任解放軍畫報社副社長
  

這幅屋頂上的機槍陣地的照片,是沙飛在陳莊戰鬥時拍攝的。照片拍攝的環境十分特別,八路軍的機槍陣地設在一座破舊的坡形屋頂上,既能居高臨下地對敵發揚火力,又能較好地隱蔽自己。散射光線說明拍攝環境是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照片傳達的戰鬥氣氛十分濃厚,有“鐵血陣地”強烈的緊張感。三個機槍手的戰鬥位置、戰鬥姿態和專注的神情,生動地表達了八路軍戰士英勇頑強的戰鬥作風和過硬的作戰本領。連屋頂散落的瓦片,也很好地起到了強化戰場氣氛的作用。從拍攝角度分析,拍攝者一定是站在戰士身後的一個高處,或者是另一座屋頂,或者是站在一架梯子上。拍攝距離也很近,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距離不會超過10米。由此可知,拍攝者是冒著極大的危險,在彈片橫飛的戰鬥最前沿采訪拍攝的。這正是沙飛一貫的采訪風格。沙飛作為八路軍中第一個專職戰地攝影記者,為我們留下了一大批經典的戰地攝影作品。他的作品之所以傳世,就是因為作者采訪作風深入,他鏡頭向戰場抵近,抵近,再抵近。這充分表現了我軍軍事攝影記者視死如歸的戰鬥作風,崇高的職業精神。這是沙飛留給我們最珍貴的精神財富。
  

 

陳莊的記憶

 2007年4月上旬,迎著初春的豔陽,記者一行懷揣沙飛當年拍攝的《鐵血陣地》的照片,踏訪陳莊。陳莊,位於河北省靈壽縣,是太行山深處的一個村莊。這裏盛產花椒、柿子、核桃、板栗、大棗,是有名的農貿集散地。我們看到莊上人煙稠密,百業興盛,當年的戰場遺跡已經難以尋覓,但是,陳莊戰鬥的曆史記憶,卻深深地烙在村民們的心頭。我們有幸尋訪了幾位當年參加過陳莊戰鬥的老年人,他們看到沙飛拍攝的經典照片,一下打開記憶大門,向我們講述了許多關於當年打鬼子的生動故事。

 

 

 

陳莊陣92歲的老人王俊瑞,向記者講述陳莊戰鬥故事,老人興奮不已。

 

92歲的老人王俊瑞回憶:

  八路軍把鬼子打得鋼盔滿地滾
  打鬼子那年,俺在村武委會工作。陳莊戰鬥打響後,俺們在家為八路軍烙餅子,然後就往前方送,腋下夾著布袋,腰間掛著手榴彈。路上遇上鬼子,槍打得“叭叭”響,把沙土打得“撲哧”、“撲哧”的。我們把餅子送到橫山嶺山頂,那裏是八路軍前沿指揮所,賀龍師長手拿著電話正在指揮打仗。賀龍看到我們,就朝我們擺手,大聲喊叫,“趕緊趴下,別讓子彈打著了。”那一仗可把鬼子打慘了,我們看到山坡上到處是鬼子丟下的槍支,被打死的鬼子的鋼盔滿地滾,還有滿山溝都是跑散的鬼子的大洋馬。鬼子被八路軍包圍了起來,鬼子派來飛機空投食物,鬼子兵在地上點起火。我們也點起火,結果鬼子飛機把許多食品都投到我們的陣地。氣得鬼子直跺腳,幹瞪眼。

 

 

 

 


劉家溝81歲老人呂誌梅向記者講述當年日軍暴行,

 

81歲的呂誌梅老人回憶:
   看著鬼子挨揍,我們真解氣
   那些年,鬼子經常進山“掃蕩”。鬼子進村,就放火、殺人、搶糧食。鬼子來了,我們就往山上跑啊。遊擊隊就埋地雷。我的丈夫徐秀川在埋地雷時,兩個手指被炸掉了。我們恨日本人。有一段日子,八路軍的師部就設在我們莊上,賀龍就在我們這個院子住過。房前房後全住滿了人,還有發電報的天線。那一年我15歲,是婦救會的骨幹,給八路軍燒水做飯辦後勤。賀龍在我家住時,身體不太好,我們給他送過雞湯。
   陳莊的仗打起來後,附近村莊的群眾爭著為部隊送飯送水,從西岔頭、台頭正麵送不上去,他們幹脆背上小米燜飯、棗餅子,挑上綠豆湯,冒著炮火過磁河,從魯柏山南山坡繞上陣地。有的還冒著危險背傷員、抬擔架。八路軍打仗有百姓送飯,鬼子又驚又累又餓,幾次企圖突圍,都被打了回去。看著鬼子挨揍,我們真解氣。

 

 

 

 

陳莊鎮70歲老人周中德將陳莊戰鬥故事編成快板,廣為傳唱,有聲有色。

 

 

70歲的周中德老人說起了快板書:
  “打竹板向前看,聽我說說陳莊殲滅戰??”
  站在陳莊空曠荒蕪的西寺大殿前,70歲老人周中德興高采烈地打起竹板,為記者表演了一段快板書,其中說道:

 打竹板向前看,
聽我說說陳莊殲滅戰。
賀龍師長關向應,
指揮戰鬥真英明。
真英明,真英明,
好像當年諸葛亮。

設下一個布袋陣,

 張開口叫鬼子進。
鬼子進,把口緊,
四麵打,四麵攻。
打得鬼子頭發蒙,
頭發蒙,向南爬,
爬到南山半山崖,
碰上了兩個大西瓜。

轟隆轟隆開了花,
打掉了屁股打掉了牙。
???
這一仗打得好,
慶功會上要大辦,
這朵紅花給誰戴,
給咱拚命的八路軍。 

 

 

   

 

仁壽縣縣誌辦主任王化勇在陳莊鎮當年留下的老式屋頂上,向記者介紹陳莊戰鬥的情形。
 

 

 


  

1945年,沙飛在張家口機場采訪拍攝負責調停的“三人小組”(持相機者為沙飛)。(石少華攝)

 

 

 

在河北省阜平縣洞子溝,沙飛(左一)向美軍軍官(左三)介紹八路軍攝影工作情況。 

 

 


 
  

白求恩贈送給沙飛的相機。(現保存於中國攝影家協會)

 


 

沙飛攝影小傳
1912年出生於廣州,原名司徒傳,祖籍廣東開平縣。
1926年7月參加北伐,任國民革命軍報務員。
1935年6月以別名司徒懷加入上海黑白影社,並開始發表攝影作品。
1937年9月參加八路軍並改名沙飛,在華北前線從事戰地攝影采訪。
1937年12月任晉察冀軍區政治部編輯科科長兼《抗敵報》社副主任。
1939年2月任晉察冀軍區宣傳部新聞攝影科科長。
1942年5月任《晉察冀畫報》社社長。
1948年5月,《晉察冀畫報》與《人民畫報》合並,成立《華北畫報》社, 任社長。
2007年1月,被中國攝影家協會授予“攝影大師”榮譽稱號。
  

 

沙飛戰友談沙飛攝影品格
  沙飛同誌是我軍軍事攝影事業的開拓者之一,是我軍戰地攝影記者的第一人。在戰火橫飛的年代,他肩負使命,追隨著人民軍隊前進的步伐,以手中的相機為武器,拍攝了我軍英勇殺敵的大量珍貴戰地照片,為我們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精神財富。同時,在長期戰地采訪中,形成了熱愛祖國,痛恨敵人,忠於職責,英勇無畏,深入火線,抵近生活的攝影品格。下麵發表的是沙飛同誌的女兒王雁近年走訪戰爭年代與沙飛同誌共同戰鬥過的老上級、老戰友的訪談記錄——

 

 


  就像士兵拿起槍支,一旦端起相機采訪拍攝,沙飛就神采飛揚,一副衝鋒陷陣的架勢。

  

“沙飛是到前線的第一個帶著照相機的新聞記者。”
  蘇靜將軍:1937年9月底,我在山西五台山認識沙飛。在我記憶中,沙飛是到前線的第一個帶著照相機的新聞記者。我當時是115師偵察科長,我是華僑,會照相,因此聶榮臻把他帶到我這裏,介紹說,這是沙飛同誌,從上海來,拍攝過魯迅最後的照片,你們交流交流。我們一起住了兩星期。他去平型關,拍攝了戰利品、師首長及部隊的照片。我們一起衝膠卷,他的相機還沒我的好。他給我看了他拍攝的魯迅的照片。然後他就回太原發稿。
  李鍾奇將軍:我是原晉察冀軍區騎兵團團長。沙飛搶戰時鏡頭是不可多見的,他拍的珍貴鏡頭是別人沒有的,那是極端危險的。他拍得真好,因為他懂軍事,部隊到哪他到哪,隨部隊行動。有時部隊還沒到,他就先到了,我們到了,他已站在那裏拍照了。他機動靈活,吃苦耐勞,又能打,又能照,又能寫,沙飛難能可貴啊!沙飛棉襖右邊有三個洞,敵人打的。
   宋玉林將軍:1939年在河北阜平,我們消滅鬼子三四百人,我們犧牲了幾個連長,沙飛在一團二營拍了我們部隊下山反擊拚刺刀的照片,照片有我,我是二營營長。
  

“他在子彈飛嘯、炮彈轟鳴中拍照片。”
  邱崗將軍:1938年秋季反掃蕩,我們到了團指揮所,看到鬼子在進攻。老沙和我沒戰鬥經驗,但是勇敢。日本人隔河向山口打,炮彈在我們頭頂飛過,在我們身後落下,指揮員讓我們退下。我倆沒有退。老沙站在山頭上照相,他忘我無畏的精神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子彈飛嘯、炮彈轟鳴中拍照片。
  陳正湘將軍:1938年在阜平,敵人幾路進攻,我們團還趕上敵人扔催淚彈,沙飛也鼻涕眼淚一起流,不知怎麽辦,沒有戰鬥經驗。我們告訴他,要撒尿,用尿土糊臉。這次他跟我部隊二三天,拍了不少照片。

      高糧同誌:1939年在擊斃日本阿部規秀中將的黃土嶺戰役中,通訊員領來了沙飛。我叫通訊員將沙科長送到二梯隊,他立即講,指導員,我是來參加戰鬥、拍你們連戰鬥場麵的,到後邊怎能完成任務?我說,這裏危險,我實在不能保障你的安全。他說,要怕危險我就不到你們連隊來了,我隻要求跟你們連指揮所行動。陳連長和我默許了。戰鬥打響後,我們順利攻上了山頭。沙科長也照了相。
  

“沙飛太重視底片了,他說什麽丟了,底片不能丟。”
  趙銀德同誌(沙飛的通訊員):沙飛太重視底片了,對底片最不放心,他說什麽丟了,底片不能丟。那天下著雪,部隊開始轉移,我倆行李在牲口上馱著。他說小鬼,今天給你任務,這4個底片包我背倆,你背倆,隻要犧牲不了,就得給我背回來,你背不回來,我處分你。我說你比底片更重要。他說你不要管我。4個四方牛皮箱子,一箱10多斤。那天早飯剛做好,還沒吃,有人就喊,敵人來了。我和沙主任一出門,敵人已到跟前。我和沙主任跑散了。晚上到了沙千嶺村見到沙飛。他見到我第一句話就問,小鬼,底片背出來了沒有?我說,你放心,背出來了,堅壁了。他激動得用拳頭捶著我的胸脯說,好!小趙,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手舉相機的大師並沒有離我們遠去,他的奮鬥精神永遠激勵後人。清明時節,駐石家莊某部官兵來到雙鳳山陵園瞻仰沙飛雕像,緬懷大師的革命業績。



(鳴謝:我們在此稿件采訪過程中,得到66267部隊、66393部隊、靈壽縣人武部、靈壽縣宣傳部、中國長城學會的大力支持,在此一並表示衷心感謝。)
(此稿資料照片由本報資料室提供)
                           編輯/陳立人

 

補充沙飛拍攝的幾張陳莊戰鬥的照片:


   陳莊戰鬥中我軍機槍陣地(1939.9)

 

   陳莊戰鬥中我軍機槍陣地(1939.9)

 

  陳莊戰鬥(1939.9)

 

   陳莊戰鬥勝利品(1939.9)

 

  陳莊戰鬥勝利品(1939.9)

 

 

陳莊戰鬥勝利品,繳獲機槍一部,勇士們身穿敵人送來的大衣

(1939.9)

 

不禁聲淚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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