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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首腦們的詩

(2006-10-02 22:10:50) 下一個
民國首腦們的詩作者:毛翰 來源:《書屋》  中華民國(1912~1949)時期,領導人多能寫詩詞。孫中山、黃興等同盟會一係領袖有詩詞傳世,北洋政府首腦多軍旅出身,亦不乏涉獵風雅者,袁世凱之後,徐世昌詩書畫俱工,段祺瑞有《正道居詩》集。政餘事詩,以誌其懷,此乃中國政要之傳統和特色。頌其詩,讀其書,知其人,論其世,不亦樂乎!  孫中山:頂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轉來  孫中山(1866~1925)名文,字德明,號逸仙,旅居日本時曾化名中山樵,因而得名。廣東香山人。1879年隨母赴檀香山讀書。1892年畢業於香港西醫書院。1894年11月從上海去檀香山組織興中會。1895年10月密謀廣州起義,失敗後流亡海外。1905年8月,興中會、華興會、光複會在東京合並組建為中國同盟會,被推舉為總理。1906年起,同盟會在華南各地組織多次武裝起義。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從美國趕回,被選舉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後再度流亡日本。1914年在東京組織中華革命黨。1917年在廣州建立軍政府,任大元帥。1921年5月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準備以兩廣為根據地北伐。後因陳炯明叛變,避走上海。1923年2月回到廣州重建陸海軍大本營。1924年1月主持召開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確立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1924年5月創立陸軍軍官學校。接受段祺瑞、馮玉祥、張作霖的臨時聯合政府邀請,北上共商國是,12月底扶病到達北京。1925年3月12日因肝癌逝世。  孫中山無意做詩人。1897年他對日本友人宮崎寅藏說:“弟不能為詩,蓋無風流天性也。”〔1〕然而,在此後的革命生涯中,孫中山還是不時有詩問世。  1899年秋,孫中山作七言絕句《詠誌》:“萬象陰霾掃不開,紅羊劫運日相催。頂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轉來。”此詩曾用作革命組織的動員口號和聯絡語,又稱革命歌、起義歌。全詩多用口語,淺顯易懂,極具鼓動性。惟“紅羊”一句借用典故,不大通俗。南宋理宗時,有一位算命先生柴望上書提請朝廷注意,稱每逢丙午、丁未年,國家必有禍患。因為天幹“丙”、“丁”和地支“午”在陰陽五行裏都屬火,為紅色,而“未”這個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所以每六十年出現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後被稱為“紅羊劫”。宋人最慘痛的記憶“靖康之恥”就發生在丙午年(1126),今人所謂十年浩劫也始於丙午年(1966),楊絳就有《丙午丁未年紀事》。不過,孫中山這裏卻是反其意而用之,以“紅羊”諧音太平天國領袖“洪”、“楊”,宣稱革命的時機就要到來了,清朝的劫運就要到來了〔2〕。孫中山曾說:“洪秀全是反清第一英雄,我是第二。”  《挽劉道一》:“半壁東南三楚雄,劉郎死去霸圖空。尚餘遺業艱難甚,誰與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風悲戰馬,神州落日泣哀鴻。幾時痛飲黃龍酒,橫攬江流一奠公。”1906年劉道一從日本回國,到家鄉湖南從事革命的宣傳和組織工作。年底,醴萍瀏武裝起義爆發,劉道一負責聯絡同盟會東京總部,次年1月被捕,就義於長沙,年僅二十二歲。作為同盟會成立後第一次武裝起義犧牲的第一位會員,劉道一受到同盟會總部的隆重追悼,孫中山、黃興悲痛難抑,競賦挽詩。孫中山此篇作於1907年2月3日,辭正調永,情真意摯,氣魄恢弘,境界遠大,實為彪炳史冊之作。  1907年3月4日,孫中山被日本當局驅逐出境前,會晤唐群英,贈五言絕句一首作別:“此去浪滔天,應知身在船。若還瀟湘日,為我問陳癲。”前兩句抒寫有國難投的悲憤,後兩句囑托革命工作。唐群英(1871~1937),湖南衡山人,1904年秋與秋瑾相約東渡扶桑,尋求救國之道,為同盟會第一個女會員。陳癲,即陳樹人,先期回國的同盟會會員。  1907年12月鎮南關起義,孫中山親臨戰場,向清軍開炮。失利後率軍退入安南(今越南),在馬背上吟成了一首七絕:“鹹來意氣不論功,魂夢忽驚征馬中。漠漠東南雲萬疊,鐵鞭叱吒厲天風。”其字裏行間,洋溢著百折不撓的革命意誌。  1917年,孫中山有詩《祝童潔泉七十壽》:“階前雙鳳戾天飛,覽揆年華屆古稀。治國安民兒輩事,博施濟眾我公徽。玉槐花照瑤觥燕,竇桂香凝彩舞衣。所欲從心皆絜矩,蘭孫繞膝慶祥暉。”此詩以人情味見長,展示了作者精神世界的另一麵。詩中用典嫻熟妥帖,如“戾天飛”一語出自《詩·小雅·四月》“翰飛戾天”,“覽揆”代指生辰,出於屈原《離騷》“皇覽揆餘於初度兮”,“竇桂香”嚐見於南宋詩人李昴英《秋試已近用韻勉兒輩》“歲當酉戌吾家旺,月府先教竇桂香”,尾聯“所欲從心皆絜矩”一句則化用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虞美人·為謝逸橋詩鈔題詞》:“吉光片羽珍同璧,瀟灑追秦七。好詩讀到謝先生,另有一番天籟任縱橫。 五陵待客賒豪興,揮金為革命。憑君紐帶作橋梁,輸送僑胞熱血慨而慷。”1918年5月20日,因不滿桂係軍閥的排擠,孫中山辭去大元帥職。數日後,自廣州往梅縣,住鬆口銅琶村謝逸橋家,讀其詩詞集有感,遂填此詞,盛讚謝逸橋的詩歌品質和他對革命的無私支持。謝逸橋(1874~1926),華僑巨商,同盟會員。秦七,即北宋詞人秦少遊,其詞清新婉麗,蘇軾謂之有屈、宋之才,王安石稱其有鮑、謝之致。五陵,舊指豪門貴族聚居之地。  1920年10月,曾在護國軍韶關之役中以神奇炮火扭轉戰局,後升任滇軍第六旅旅長的魯子材(字梓楠)犧牲於重慶,孫中山再題挽詩以表彰英烈。其《魯旅長梓楠像讚》雲:“智戰嶺海,夙耳英聲。桓桓心傑,卜為國禎。轉鬥入蜀,戈返陽精。沙場灑血,錦水鳴鳴。緬茲遺像,宜炳丹青。”並題書挽聯:“為國惜英忠搗龍事遠烝民苦,瓣香嗟萬裏化鶴魂歸蜀道難。”  “史臣重朱家,君乃隱於酒。時事尚縱橫,雄心寧複有?”這首《贈陳樹人》係孫中山晚年作品。陳樹人(1869~1930),即陳癲,本名陳荊,湖南湘鄉人,為革命奔走出生入死,不愛財,不圖官,惟嗜飲酒,不修邊幅,辛亥革命後辭官歸裏。1924年3月,孫中山任命陳樹人為廣東政務廳廳長,作此詩相贈。前兩句以史學家司馬遷所推重的俠士朱家相比,讚揚陳荊的俠義精神及名士風範,後兩句勉勵其重抖精神再建功勳。朱家,秦漢之際著名俠客,《史記》有傳,為魯國人,專好濟人之急、解人之厄。劉邦追捕季布時,朱家設計救之,後來季布顯貴,朱家終身不與相見。  作為職業革命家、開國領袖,孫中山不以詩名,亦不刻意為詩,平生所作詩詞,存世者不過數首,卻足以顯示其精神境界和藝術品位。  1918年,孫中山在廣州曾與胡漢民、朱執信論詩。孫中山對中國古典詩歌推崇備至:“中國詩之美,逾越各國,如三百篇以逮唐宋名家,有一韻數句,可演為彼方數千百言而不盡者。”對於詩的創作規律他亦不乏見解:“或以格律為束縛,不知能者以是益見工巧。至於塗飾無意味,自非好詩。然如‘床前明月光’之絕唱,謂妙手偶得則可,惟決非尋常人能道也。”而對當時頗為時尚的詩觀詩潮則不以為然:“今倡為至粗率淺俚之詩,不複求二千餘年吾國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詩,而中國已無詩矣。”〔3〕  可以看出,對於既往的“我手寫我口”的所謂詩界革命,尤其對於當時廢除格律的嚐試及正在興起的“白話詩”,孫中山是頗有微詞的、不肯苟同的。政治上的激進主義地推進民主自由,文化上的保守主義地嗬護古典藝術,在這位民國締造者那裏矛盾地統一著。  黃興:獨立蒼茫自詠詩,江湖俠氣有誰知  黃興(1874~1916)字克強,湖南長沙人。十九歲進長沙城南書院,二十四歲到武昌兩湖書院讀書。1902年赴日本留學。1903年回國,變賣家產,創建華興會。1904年11月擬乘慈禧七十壽辰在長沙起義,事泄,再次東渡日本。同盟會成立後,是僅次於孫中山的革命領袖,後多次組織武裝起義。1911年4月黃花崗起義失敗後退居香港。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後趕赴武漢,出任革命軍戰時總司令。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任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任江蘇討袁軍總司令,失敗後複亡日本,後去美國。1916年袁世凱死後回到上海,因積勞過度舊病複發,10月底逝世,年僅四十二歲。章炳麟挽聯雲:“無公則無民國,有史便有斯人。”作為革命家的黃興,豪俠剛勇而儒雅風流,其詩詞今存二十多首。  還在兩湖書院求學時,黃興就有一詩《詠鷹》:“獨立雄無敵,長空萬裏風,可憐此豪傑,豈肯困樊籠?一去渡滄海,高揚摩碧穹。秋深霜氣肅,木落萬山空。”這鷹的雄姿和壯懷,無疑就是詩人自己的寫照。  1902年初夏,黃興提前一年畢業於兩湖書院,被張之洞選派日本留學。此時的黃興,抱負者大,憂慮者遠,與母校同學告別,無暇傷感,惟有豪情:“沉沉迷夢二千載,迭迭疑峰一百重。舊衲何因藏蟣虱,中原無地走蛇龍。東山寥落人間世,南海慈悲夜半鍾。小別何須賦惆悵,行看鐵軌踏長空。”  1907年,同挽劉道一,黃興《挽道一弟作》詩雲:“英雄無命哭劉郎,慘澹中原俠骨香。我未吞胡恢漢業,君先懸首看吳荒。啾啾赤子天何意,獵獵黃旗日有光。眼底人才思國士,萬方多難立蒼茫。”據文獻記載,劉道一天資聰慧,風流倜儻,精通日語、英語。作為湖南同鄉,黃興對他格外器重,期以“將來外交絕好人物”。待噩耗傳至日本,黃興與其胞兄劉揆一相抱痛哭,乃揮毫潑墨,詩以誌哀。此篇直與孫中山的同題挽詩爭輝,堪為近代革命詩史上的雙璧。  “破碎神州幾劫灰,群雄角逐不勝哀。何當一假雲中守,擬絕天驕牧馬來。”太息家國不幸,呼喚救國雄才。這首絕句作於1909年初夏,三年後書於絹幅,贈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方聲洞的遺孀王穎。“雲中守”指西漢雲中郡(今內蒙托克托東北)守、抗擊匈奴的名將魏尚。末句猶言“驅除韃虜”。  1910年2月(農曆正月),廣州新軍起義失敗。5月,黃興在香港與前來了解中國革命的日本友人宮崎寅藏、兒玉右二晤談。臨別,有詩《為宮崎寅藏書條幅》:“妖雲彌漫嶺南天,淒絕燕塘碧血鮮。窮圖又見荊卿古,脫劍今逢季劄賢。七日泣秦終有救,十年興越豈徒然。會須劫到金蛇日,百萬雄師直抵燕。”詩以廣州新敗的悲情起,以他日革命勝利的願景終。“淒絕燕塘碧血鮮”一句,作者原注:“庚戌正月廣州之役,倪渾(映典)死於此。”頷聯兩句迭用典故,以荊軻刺秦王圖窮匕首見,讚歎汪精衛、黃複生等行刺清朝攝政王的壯舉。作者原注:“北京炸彈案,精衛、複生被陷。”複以吳國公子季劄掛劍於知友徐國國君墓前以踐其心中之諾的故事,表達對熱忱支持中國革命的日本誌士如約而來的感佩。作者原注:“君與篁南君南來。”篁南,即兒玉右二。頸聯再以楚臣包胥立於秦廷號哭七日七夜楚國終於得救、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越國終於複興的曆史典故,表達了自己堅定的革命意誌和信念。  1911年4月27日(農曆三月二十九日)的廣州黃花崗起義,是革命黨破釜沉舟的一搏,無奈又遭失敗,七十二俠士枉灑青春熱血。黃興痛不欲生,為祭奠英烈,填《蝶戀花·辛亥秋哭黃花崗諸烈士》詞一闋:“轉眼黃花看發處,為囑西風,暫把香籠住。待釀滿枝清豔露,和風吹上無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紛飛,氣直吞狂虜。事敗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長無語。”大業尚未竟,英雄已長眠,幸存者還得繼續奮鬥,轉戰四方,隻好囑托西風,抱一束花香,掬幾回豔露,聊慰英靈。而作為起義的總指揮,對於導致英烈飲恨的革命隊伍中的“鼠子”(內奸和膽怯之輩),除了詛咒和鄙夷,夫複何言。  黃花崗起義失敗,黃興負傷斷指,避居香港時,還填有一闋《蝶戀花·贈俠少年》:“畫舸天風吹客去,一段新秋,不誦新詞句。聞道高樓人獨住,感懷定有登臨賦。 昨夜晚涼添幾許?夢枕驚回,猶自思君語。不道珠江行役苦,隻憂博浪錐難鑄。”上片化用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的詞意,讚美少年俠氣。下片一轉,徑以少年誌士此番出征前的慷慨陳詞,寫出自己的敬重和擔憂。“博浪錐”,張良使力士於博浪沙狙擊秦始皇用的鐵錐,這裏借指武器彈藥或謀刺行動。此篇所贈之“俠少年”,即十六歲的同盟會員李沛基,他潛入廣州後不辱使命,於當年10月25日炸死新任清軍守將鳳山。  所幸這一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革命終見曙光。其時,黃興在香港聞訊,即繞道上海趕往武漢,被推為革命軍戰時總司令。行前,他寫成一詩《致譚人鳳》:“懷錐不遇粵途窮,露布飛傳蜀道通。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虹。能爭漢上為先著,此複神州第一功。愧我年年頻敗北,馬前趨拜敢稱雄。”譚人鳳,湖南新化人,廣州起義失敗後受黃興委派,與宋教仁等在上海成立同盟會中部總會,在長江流域發動革命,是武昌起義的播火者和組織者之一。此詩表達了黃興在廣州起義挫敗之後,得武昌起義捷報飛傳之情,和對譚人鳳等人的敬佩之心。露布,也稱露報,指公開發布的文書,漢代開始多用於發表軍事捷報。相傳黃興當年常配一印,印文為:“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  武漢三鎮光複後,清軍反撲,黃興親率革命黨人殊死抵抗。時為清軍將領的馮國璋立功心切,竟下令縱火,使得漢口最繁華的市街遂成火海。革命黨且戰且退。在堅守漢口、漢陽的日子裏,全國有十多個省舉起反清義旗,宣布獨立。至11月27日,黃興率殘部退守武昌,旋即往上海主持東南軍務。在江船之中回望首義之城,他感懷江北血戰,賦《山虎令》一首:“明月如霜照寶刀,壯士掩凶濤。男兒爭斬單於首,祖龍一炬鹹陽燒。偌大商場地盡焦,革命事,又丟拋,都付與鄂江潮。”  自漢赴滬途中,黃興在鎮江與溯江而上的宮崎寅藏相遇,於是同往上海。約在此時,有七律一首《贈宮崎寅藏》:“獨立蒼茫自詠詩,江湖俠氣有誰知?千金結客渾閑事,一笑相逢在此時。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氣是男兒。關山滿目斜陽暮,匹馬秋風何所之。”此詩盛讚這位日本朋友的灑脫豪俠,獨標高格。其讚語,也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其中首句“獨立蒼茫自詠詩”出自杜甫《樂遊園歌》。  《回湘感懷》:“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風歌好不如歸。驚人事業隨流水,愛我園林想落暉。入夜魚龍都寂寂,故山猿鶴正依依。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振我衣。”1912年4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北遷,黃興任南京留守,6月辭職,10月25日從上海乘艦返回湖南,適逢三十九歲(虛歲)生日,大江夜航,感而有賦。其時辛亥革命已經完成,雖是袁氏當權,但共和體製畢竟已經建立,黃興遂有功成身退、歸隱家山之誌。抵長沙後,受到家鄉數萬人歡迎。學生集體高歌:“晾秋時節黃花黃,大好英雄返故鄉。一手締造共和國,洞庭衡嶽生榮光。”  1913年元旦《祝湖北〈民國日報〉》:“萬家簫鼓又喧春,婦孺歡騰楚水濱。伏臘敢忘周正朔,輿屍猶念漢軍人。飄零江海千波譎,檢點湖山一磊新。試取群言閱興廢,相期牖覺副天民。”民國誕生一年,《民國日報》問世,詩從新春氣象入筆,頷聯以曆史典故,頸聯以山川意象,表達對當時詭譎多變的政治形勢的憂思,然後點明題旨,道出對創辦報紙的期待。牖覺,猶言誘覺,啟發民智。《詩經·大雅·板》:“天之牖民,如塤如篪。”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孫中山力主武力征討袁世凱。7月中旬,黃興到南京就任江蘇討袁軍總司令,旋即失利,離寧赴滬。“貿然一走,三軍無主”,討袁戰爭迅速潰敗,黃興當時頗受責難。26日黃興發表聲明:“我如奮鬥到底,將使大好河山遭受破壞,即獲勝利,全國亦將糜爛,且有被列強瓜分之虞。”8月作《吳淞退赴金陵口號》二首:“東南半壁鎖吳中,頓失咽喉罪在躬。不道兵糧資敵國,直將斧鉞假奸雄。黨人此後無完卵,民賊從茲益恣凶。正義未伸輸一死,江流石轉恨無窮。”“誅奸未竟恥為俘,卷土重來共守孤。豈意天心非戰罪,奈何兵敗見城屠。妖氛煽焰憐焦土,小醜跳梁擁獨夫。自古金陵多浩劫,雨花台上好頭顱。”抒發其回天無力的愧疚和悲憤,仰天長歎之餘,直欲一死以謝天下。  二次革命失敗,孫、黃再度流亡日本。1914年,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而黃興因意見不合,離開日本轉往美國,途中作《太平洋舟中詩》:“口吞三峽水,足蹈萬方雲。茫茫天地闊,何處著吾身?”人生的蒼涼感和對國運的憂患感躍然紙上。其前兩句係襲用《清稗類鈔》所錄前清一位落魄者的題壁詩,大抵是借他人卮酒,澆自家塊壘。原詩為:“不信乾坤大,超然世莫群。口吞三峽水,腳踏萬方雲。”  1916年5月,黃興由美洲乘船返國,途中口占一絕:“太平洋上一孤舟,飽載民權和自由。愧我旅中無長物,好風吹送返神州。”其時正值袁世凱八十三天皇帝夢破滅,民國得以恢複,黃興從大洋彼岸歸來,滿載民權思想和自由主義,有幾分自信,也有幾分茫然。可惜就在這一年,黃興英年早逝,其孤舟載回的民權和自由思想,也宿命般地與這個古老的國度乍即還離,漸行漸遠。  黃興少時飽讀詩書,滿腹才情,雖投筆從戎,獻身暴力革命,無暇吟業,所作散佚者亦不在少數,但其存世者仍足見儒雅本色,天縱風華。其最後十年的詩詞作品,簡直就是其革命生涯的一部編年史,且藝術品位甚高,即與古今大詩人同列,亦不遑多讓。  另外,在黃興詩詞的某些輯本裏,有幾首題為黃興書贈友人的詩,其實並非黃興所作。如《為蔣作賓書扇麵》:“誰教失腳下漁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裏姓名非。苟全始信譚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此乃明朝遺民、反清誌士呂留良所作。《書贈山田君》:“豈是前身釋道安,遇人不著鹿皮冠,接籬漉酒科頭坐,隻作先生醉裏看。”這是清初吳梅村題《歸玄恭僧服小像》四首之一。歸玄恭,即歸莊,武裝抗清失敗後一度亡命為僧。而《為覃振書條幅》:“西風肯結萬山緣,吹破濃雲作冷煙。匹馬尋徑黃葉寺,雨晴稻熟早秋天”,則出自清人鄭板橋之手。書者乃是借前人詩句寄自家情懷。  袁世凱: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  袁世凱(1859~1916)字慰亭,亦作慰廷、尉亭,號容庵,河南項城人。祖父為淮軍名將袁甲三。父親袁保中居鄉守業。三歲過繼給叔父袁保慶,七歲隨之到濟南、揚州、南京任所。後回鄉應試落榜。十七歲結婚前後兩度隨堂叔到北京讀書曆練。1879年鄉試再次受挫。1881年投淮軍將領吳長慶門下。1884年在平定藩屬朝鮮親日派政變中表現果敢。1894年受李鴻章保舉為駐朝總理大臣。1895年受命赴天津督練“新式陸軍”。1898年參與鎮壓維新派。1899年任山東巡撫。1901年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1907年改任軍機處、兼任外務部尚書。1908年溥儀繼位,受皇室排擠被迫下野,隱居彰德府(今安陽市)。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廷無奈重新起用之,出任總理內閣大臣,主持軍政,乃挾革命軍聲威逼清帝退位。1912年3月,取代孫中山成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隨後成為正式總統。1915年12月稱帝。在國內外一片反對聲浪中,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製,恢複民國。6月6日尿毒症不治,死於北京,後歸葬安陽。  袁世凱的詩多作於二十歲之前和五十歲之後。十三歲時曾製一聯“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以潛龍自許,以逐鹿自勵。青壯年時代奔走於軍界政界,無暇於詩。待宣統年間養屙洹上〔4〕,與僚友村居唱和,得詩可觀。後輯為《圭塘倡和詩》,乃其次子袁克文在其任大總統時書寫影印。另有《洹村逸興》,乃其手書詩稿,由其長子袁克定在其身後影印。  袁世凱的第一首詩,據說是他十四歲鄉試落榜後的《言誌》:“眼前龍虎鬥不了,殺氣直上幹雲霄。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盡胡天驕。”平仄音韻固不協,氣概卻不同凡響,略似黃巢《不第後賦菊》。  十五歲重來南京,登雨花台,作七律一首,題為《懷古》:“我今獨上雨花台,萬古英雄付劫灰。謂是孫策破劉處,相傳梅頤屯兵來。大江滾滾向東去,寸心鬱鬱何時開。隻等毛羽一豐滿,飛下九天拯鴻哀。”憑陵史跡,吊古傷今,輒以救世英雄自許,一派少年豪情。  1878年,十九歲的袁世凱返回項城坐享祖業,組織文社,自為盟主,留下《詠懷詩》十幾首,如:“人生在世如亂麻,誰為聖賢誰奸邪?霜雪臨頭凋蒲柳,風雲滿地起龍蛇。治絲亂者一刀斬,所誌成時萬口誇。鬱鬱壯懷無人識,側身天地長谘嗟。”又如:“不愛金錢不愛名,大權在手世人欽。千古英雄曹孟德,百年毀譽太史公。風雲際會終有日,是非黑白不能明。長歌詠誌登高閣,萬裏江山眼底橫。”這些詩作大多不工對仗,不合格律,而粗獷雄肆,意氣風發,正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急欲入世者或野心家的寫照。待科舉考試又一次受挫,袁世凱便怒焚曆年詩稿,決意棄文從武了。  光陰荏苒,匆匆三十年過去。1908年,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相繼駕崩,宣統小皇帝繼位,攝政王載灃監國,有意除掉身為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的袁世凱。袁得密報,驚恐萬狀,即以“足疾”為由,辭官歸隱,住進河南安陽北門外的洹上村別墅。其足疾倒是不假,此前,袁五十大壽,廣納賄禮,受西太後嚴斥,袁謝罪出宮時,惶惶後退,竟從台階跌下摔傷了右腿。歸隱之後,還以《病足》為題成詩二首:“采藥入名山,愧餘非健步。良醫不可求,莫使庸夫誤。”“行人跛而登,曾惹齊宮笑。扶病樂觀魚,漁翁莫相誚。”  袁世凱此次“養屙”三年,閑居養壽園,寄興山水,弄舟垂釣,安享天倫,與一幹僚友唱酬,所得詩作存世者計有二十多首。綜觀其此間之詩,無非兩種情懷:一是退出官場後的怡然自得,二是仕途受挫的落寞不甘。  試看其《雨後遊園》:“昨夜聽春雨,披蓑踏翠苔。人來花已謝,借問為誰開?”《詠海棠》:“海棠帶雨濕紅妝,乞護重陰晝正長。蛺蝶不知花欲睡,飛來飛去鬧春光。”《落花》:“落花窗外舞,疑是雪飛時。剛欲呼童掃,風來去不知。”《春日飲養壽園》:“背郭園成別有天,盤飧尊酒共群賢。移山繞岸遮苔徑,汲水盈池放釣船。滿院蒔花媚風日,十年樹木拂雲煙。勸君莫負春光好,帶醉樓頭抱月眠。”純乎風花雪月,一派閑雅,分明有塵外之音,天真之致。論者不必以為此中情致全是矯揉造作,隻為掩飾其待時而動的野心。試想其人在軍旅,在藩邦,在仕途,在朝堂,三十年鞍馬勞頓,殫精竭慮,身心疲憊,如今罷官歸來,優遊於林泉之下,做一回閑雲野鶴,不也是久已期望的人生境界嗎?  另幾首唱酬詠懷之作也各有高致。《和子希塾師遊園韻》:“老去詩篇手自刪,興來扶病強登山。一池花雨魚情樂,滿院鬆風鶴夢閑。玉宇新詞憶天上,春盤鄉味采田間。魏公北第奚堪比,卻喜家園早放還。”家山尋詩,田間拾菜,不亦樂乎?縱位列三公,身居北第,又何足羨慕?《和景泉塾師遊園韻》:“池上吟成一倚欄,老梅晴雪不知寒。年來了卻和羹事,自向山廚撿食單。”此詩由老梅想到和羹,承轉有度,用典自然。和羹,配以各種調味品的羹湯。《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比喻大臣輔助君主綜理國政。如今了卻朝中雜務,回到“和羹”本義,自訂食譜,從心所欲,不亦快哉?《清明偕叔兄遊養壽園》:“昆季偕遊養壽園,清明雪盡草粗蕃。蒼鬆繞屋添春色,綠柳垂池破釣痕。畫舫疑通桃葉渡,酒家仍在杏花村。鶯歌燕語無心聽,笑把塤篪對坐喧。”清明時節,兄弟同遊,但見蒼鬆繞屋,綠柳垂池,佳人相約桃葉渡,牧童遙指杏花村,置身其中,聽天籟與人籟和鳴,正是“此間樂不思署(官署)”吧。桃葉渡在南京,東晉書法家王獻之常在渡口迎接愛妾桃葉,因而得名。  還有《春雪》之詩也一派閑雅:“連天雨雪玉蘭開,瓊樹瑤林掩翠苔。數點飛鴻迷處所,一行獵馬疾歸來。袁安蹤跡流風渺,裴度心期忍事灰。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隨野鶴去尋梅。”其頷聯“一行獵馬疾歸來”嚐為人稱道,以為“硬語盤空,固是英雄本色”。筆者覺得其頸聯“袁安蹤跡流風渺”一句亦有趣。此詩詠雪,聯想到“袁安困雪”故事,乃順理成章。也許作者的本意,隻是以袁安臥雪窮且不失節操的風範為標榜,與下一句以屢遭貶謫而孤忠不改的晚唐賢相裴度自況略同。待後來袁世凱稱帝,有人附會其家起華胄,係出名門,追溯到漢末梟雄袁術及明末英烈袁崇煥,或許還從此句得到了某種支持。袁安,東漢汝南(倒是臨近項城)人,相傳其少時喪父,有仙人指點一向陽山坡道:“令先尊若葬此地,袁家當世代為三公。”後果應此言,“汝南袁氏”累代隆盛,至漢末割據稱雄的袁紹、袁術皆出袁安之門。其實,袁世凱的先祖,上溯四輩就模糊了,跟袁術、袁崇煥很難扯得上。  然而,袁世凱終歸是袁世凱。其歸隱之詩並非一直那麽“純情”,有時也忍不住會流露對清廷的不滿。畢竟自己為之盡忠三十年,最終居然被一腳踢開,還險些丟了性命。如《次史濟道、權靜泉〈月下遊養壽園聯句上容庵師〉韻》:“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象新。牆外太行橫若障,門前洹水喜為鄰。風煙萬裏蒼茫繞,波浪千層激蕩頻。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早浣帝京塵。”尾聯召喚京城舊侶來歸,便不妨是與當局不合作的情緒。《晚陰看月》:“棹艇撈明月,逃蟾沉水底。搔頭欲問天,月隱煙雲裏。”其中依稀是“浮雲蔽月”的政治牢騷。漢初陸賈《新語·慎微》:“故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次張馨庵都轉賦懷見示韻》:“人生難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白首論交思鮑叔,赤鬆未遇愧留侯。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日暮浮雲君莫問,願聞強飯似初不?”此詩感慨不一而足。“白首論交”一句應是抱怨世風日下,緬懷鮑叔牙式的恪守友誼、讓賢善任的古之君子。“赤鬆未遇”一句豔羨張良得遇神仙,追隨而去。赤鬆子,神農黃帝的雨師,上古隱士。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張良“願棄人間事,欲從赤鬆子遊”。末句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典故,則透露了重出江湖的心思。  《寄陳筱石製軍二首》:“武衛同袍憶十年,光陰變幻若雲煙。敏中早已推留守,彥博真堪代鎮邊。笑我驅車循覆轍,願公決策著先鞭。傳聞鳳閣方虛席,那許西湖理釣船。”“北門鎖鑰寄良臣,滄海無波萬國賓。湘鄂山川謳未已,幽燕壁壘喜從新。鳴春一鶚方求侶,點水群蜂漫趁人。旭日懸空光宇宙,勸君且莫愛鱸蓴。”陳筱石,曾任河南巡撫、江蘇巡撫、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此乃前任對現任的期望。所謂“那許西湖理釣船”、“勸君且莫愛鱸蓴”,也隱約見出袁世凱自己的不甘寂寞。《憶庚子舊事》所抒,應是憂國報國情懷:“八方烽舉古來無,稚子操刀建遠謨。慚對齊疆披枳棘,還臨燕水補桑榆。奔鯨風起驚魂夢,歸馬雲屯感畫圖。海不揚波天地肅,共瞻日月耀康衢。”當年,庚子禍起,八國聯軍來犯,袁世凱時任山東巡撫,次年擢升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於國事卻難以補救。列強的堅船利炮已驚破了華夏舊夢,待慈禧太後挾光緒帝在西安避難一年多回鑾,北京已慘不忍睹。此後更何尋海晏河清、日月光華的景象呢?  最能代表袁世凱的雄心或野心,“深深地道出了他待時而動的心機,表明了他在彰德隱居的實質”〔5〕的,是他的另外幾首詩。  《和王介艇中丞遊園原韻》:“乍賦歸來句,林棲舊雨存。卅年醒塵夢,半畝辟荒園。雕倦青雲路,魚浮綠水源。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雖然也是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袁氏卻不想做陶淵明,就這麽一直守拙歸田園。雖說池魚思故淵,卻是漳洹猶覺淺,或者,袁氏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池魚,而是潛龍,是“大澤龍方蟄”,豈能久困這淺淺的漳河、洹水之間!  《登樓》:“樓小能容膝,簷高老樹齊。開軒平北鬥,翻覺太行低。”登樓遠眺,而覺北鬥星矮、太行山低,寥寥二十個字,見出其睥睨宇內、目空一切的氣度。袁氏“自幼好大言”,今猶如此。  《自題漁舟寫真二首》:“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釣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隻白鷗。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釣魚卻有恩仇。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百年心事總悠悠,壯誌當時苦未酬。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無磐石,歎息神州變缺甌。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袁世凱韜光養晦,靜待時機,故作淡泊灑脫姿態,他讓人拍了幾幅題為《煙蓑雨笠——漁舟圖》的照片,發表在當時頗有影響的《東方雜誌》。圖上,其兄袁世廉扮漁翁坐船中披蓑垂綸,他自己則扮艄公立船尾執篙點水。其實這戲已經做得有點過了,不免欲蓋彌彰。“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題詩的這幾句則分明把心思說破了。  蔣介石: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  蔣介石(1887~1975)名中正,字介石,浙江奉化人。1907年保定陸軍速成學堂肄業,赴日本就讀振武學校,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爆發後回國,參加上海武裝起義,在滬軍都督陳其美屬下任團長。1922年陳炯明在廣州炮擊總統府,孫中山避難永豐艦,蔣介石趕來扈從。1923年被孫中山任為大元帥府大本營參謀長,8月赴蘇聯考察。1924年任黃埔軍校校長兼粵軍參謀長。1925年東征陳炯明。1926年製造“中山艦事件”,提出“整理黨務案”,排斥共產黨人,得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會主席、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等職。率師北伐途中,1927年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曆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行政院長和政府主席兼陸海空三軍司令。“九·一八事變”後,堅持“攘外必先安內”。1936年12月“西安事變”後,被迫實行第二次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抗戰時期任國民黨總裁、同盟國中國戰區最高統帥。抗戰勝利後發動反共內戰。1949年底敗走台灣。1975年4月5日病逝於台北。  蔣介石習武出身,舞文弄墨非其所長,平生詩作不過十餘首,藝術品位亦不算高。  早年,獲清廷公派去日本留學,蔣介石就讀於日本士官預備學校——振武學校。不久,就由他的浙江同鄉陳其美介紹加入了同盟會。蔣介石對帝國主義列強尤其是俄國和日本的侵華野心有清醒的認識。1909年,他有一首小詩《述誌》,述說一個熱血青年的報國之誌:“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誌豈在封侯!”此詩可謂蔣氏代表作,其平生之誌趣、抱負、性格乃至命運,都可以從中窺見。愛國是無疑的,以光複神州為職責並非大話。個人抱負也不必諱言,其誌豈在封侯,其誌又豈止在封侯!在二十世紀的騰騰殺氣中,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終是“力不如人萬事休”,一語徑自成讖。以詩質論,則粗豪無文,正是赳赳武夫本色。  蔣介石故鄉所在的溪口雪竇山景色絕佳,他一生中曾多次登臨,樂而忘返。嚐囑夫人宋美齡實地勘測,擬建成中國第二廬山。1920年11月23日蔣介石曾有《雪竇山口占一絕句》:“雪山名勝擅幽姿,不到三潭不見奇。我與林泉盟在夙,功成退隱莫遲遲。”此詩有傳統文人懷抱,兼具儒家的入世精神和道家的出世情結。相信那一刻,為名山勝水所醉,其功成身退、歸隱林泉的願望是真實的。然而終其一生,蔣介石並不曾真的退隱。1927年8月13日辭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1931年12月15日辭去國民黨主席、軍委主席兼國民政府主席,1949年1月21日宣布“因故不能視事”,由副總統李宗仁代行總統職務。在其統治中國大陸的二十二年間,蔣介石三度歸隱奉化溪口,都隻是在政治危機中的暫時避讓,以退為進。一個人如果不肯功成身退,當然可以有許多理由,最堂皇最順嘴的一句話就是:“先生不出,奈天下蒼生何!”然而堂皇的理由背後,未嚐不包含許多不堂皇的盤算。對於一位政治強人,執掌權柄,號令天下,總比吟賞自然山水要愜意得多。而1922年6月,北洋政府徐世昌總統下野,乃回鄉隱逸,詩酒自娛:“花月多情如夢幻,川原有恨入榛蕪。客來關輔三霄路,臣本煙波一釣徒。”此中的飄然出塵的快意,老袁、老蔣諸公是終生不曾領略的。  1925年2月,蔣介石率軍東征陳炯明,連克東莞、石龍、常平。2月10日軍次常平,作《常平站感吟一絕》:“親率三千子弟兵,鴟鴞未靖此東征。艱難革命成孤憤,揮劍長空涕淚橫。”此役原計劃以滇粵桂聯軍十萬之眾為主力,東征開始後,滇軍楊希閔部和桂軍劉震寰部卻按兵不動,唯右翼的粵軍和黃埔校軍進展迅速,並付出重大犧牲。這就是詩中的“孤憤”之感的來由。  1926年北伐時期,《江西日報》創刊。應江西省主席李烈鈞之請,當時鎮守南昌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作詩道賀,發表在12月1日該報創刊號上。詩題《賀〈江西日報〉誕生》: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這掀天倒海的潮流,  竟已仗著自然的力,  挾著它從珠江來到長江了。  潮流是什麽,是什麽?  不是綠的水,是紅的血和黑的墨。  今天我們的血已染紅廬山的麵,鄱陽湖的口。  這黑的墨,正拌著那紅的血,  向著長江的水流去。  這新誕生的《江西日報》,  就是挾著這墨的力和著那血的力,  一直衝向黃河流域去。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好革命的勢力!  搞政治,單憑“紅的血”是不夠的,還要靠“黑的墨”,所謂槍杆子、筆杆子,奪取政權要靠這兩杆子,鞏固政權也要靠這兩杆子,這是搞政治的大實話,故以總司令之尊為一張報紙的誕生搖旗呐喊是不足為奇的。有趣的是,這樣一首白話詩、自由詩,也就是所謂新詩,竟會出自蔣介石的手筆!因為在人們慣常的印象中,蔣似乎一直是守舊的,代表著文化保守主義。  1928年,蔣介石重新開始北伐,鏟除了軍閥吳佩孚和孫傳芳勢力,並使東北張學良易幟,基本完成了國家統一。但北伐軍在途中曾遭遇日本人的阻撓,使得5月3日“濟南慘案”發生,侵占濟南的日軍屠殺了中國軍民五千餘人。這年11月,已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的蔣介石外出視察,21日於安徽懷遠作《出發校閱撰歌二則》。其一曰:“五月三日是國仇,國亡豈許爾優遊。親愛精誠,團結一致,快來共奮鬥。革命革命,犧牲犧牲,黑鐵赤血,求我國家獨立平等與自由。獨立、平等,中華民國乃得真自由。”其二曰:“北伐雖完誌未酬,男兒壯誌報國仇。報國複仇在革命,革命未成死不休。”儼然一派愛國誌士情懷。從藝術角度看去,這些則全然為標語口號,不可作審美批評。  1935年7月,正值中央紅軍長征到達四川甘孜地區同紅四方麵軍會師,一路部署圍追堵截的蔣介石忙裏偷閑,於27日登峨眉山,作《遊峨眉口占》二首:“朝霞映旭日,梵貝伴清風。雪山千古冷,獨照峨眉峰。”原注,此為“遊金頂有感”。“步上峨眉頂,強消天下憂。逢寺思慈母,望兒感獨遊。”原注,此為“自金頂下山,回新開寺”。第一首景中寄興,表達身居絕頂的快意。當年袁世凱意欲稱帝,其次子袁克文呈上一詩雲:“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此時的蔣介石到達群山最高峰,感到的卻是“旭日”“獨照”的愜意,正所謂“小子何幸,獨蒙神愛”。第二首由憂國轉而思親,述說忠孝不能兩全之憾。據說當年武昌起義爆發後,蔣介石即中斷在日本的學業,回國參加革命,在率部攻打浙江巡撫衙門前,他給母親的信中懇請“恕兒不孝之罪”。  1945年10月9日,即抗日戰爭勝利後第一個國慶前夕、國共和談之“雙十協定”簽署前夕,蔣介石於重慶作《大中華歌》:“戰勝強權,複興中華。協和萬邦,威振邇遐。完成國民革命,建立平等自由大中華。民族解放,民權吐葩。民生樂利,自由開花。實現三民主義,建立富強康樂大中華。五權並立,五族一家。民國萬歲,憲政孔嘉。厲行五權憲法,建立統一獨立大中華。”是為歌詞,一詠三歎,盡述其建國理想。  然而,歌猶未竟,戰端重開,四年以後,國民黨政權即敗走台灣。1949年10月31日蔣介石在台北作《六三自箴》:“虛度六三,受恥招敗,毋惱毋怒,莫矜莫慢。不愧不怍,自足自反,小子何幸,獨蒙神愛。惟危惟艱,自警自覺,複興中華,再造民國。”其中“小子”一語,出自《詩經·周頌·閔予小子之什》,係周成王自稱,故謙敬中有傲氣。當晚,蔣以日記自省:“本日為餘六十三歲初度生日,過去之一年,實為平生所未有最黑暗、最悲慘之一年。惟自問一片虔誠,對上帝、對國家、對人民之熱情赤誠,始終如一,有加無已,自信必能護衛上帝教令,以完成其所賦予之使命耳。”  1950年10月25日,蔣介石將其五年前所作“五箴”修訂為“四箴”。《法天自強箴》:“中和位育,乾陽坤陰。至誠無息,主宰虛靈。天地合德,日月合明。主敬立極,克念作聖。”《養天自樂箴》:“澹泊衝漠,本然自得。浩浩淵淵,鳶飛魚躍。瀀遊涵泳,活活潑潑。勿忘勿助,時時體察。”《畏天自修箴》:“不睹不聞,慎獨誠意。戰戰兢兢,莫現莫顯。研幾窮理,體仁集義。自反守約,克己複禮。”《事天自安箴》:“存心養性,寓理帥氣。盡性知命,物我一體。不憂不懼,樂道順天。無聲無臭,於穆不己。”這一組箴言,用於自勉自勵,內容大致為中國古人修身養性格言的集合重組,見出其對於傳統處世哲學的皈依。蔣氏一生中,自箴之作尚多,如“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其介如石”、“從容乎疆場之上,沉潛於仁義之中”、“父母期我,克成完人,小子今日,過惡滿身,曷不痛艾,日新又新,而今而後,庶葆天真”、“居安宜操一心以慮患,處變當堅百忍以圖成”。  1953年10月31日,宋美齡以畫為蔣祝壽,蔣介石作詩《為夫人題畫》:“風雨重陽後,同舟共濟時。青鬆開霽色,龍馬動雲旗。”後來的歲月裏,蔣宋間仍不時有詩畫合作,如題竹詩句:“雪筠彰清節,聳翠傲歲寒。”題荷花詩句:“風清時覺香來遠,坐對渾忘暑氣侵。”人生漸入晚境,詩亦漸近閑適安恬之風了。  據說,蔣介石還有若幹舊體詩詞,作於陽明山別墅,因多抒寫晚年頹唐心緒,不肯示人。  汪精衛: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汪精衛(1883~1944)名兆銘,字季新,號精衛,生於廣東三水。汪氏附逆前,也算是民國的一個頭麵人物,故也順便說說。他十八歲考中秀才。1904年赴日本留學,入法政速成科。1905年加入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參與組建同盟會,被選為評議部部長。《民報》創刊後,與胡漢民、章太炎、朱執信等先後任主筆。1906年後到南洋設立同盟會分會。1910年3月謀刺攝政王載灃被捕,武昌起義後獲釋。與楊度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呼籲南北停戰議和。1912年月與陳璧君結婚後去法國留學,二次革命時一度回國。1917年回國,赴廣東從事黨務。1924年11月隨孫中山北上,孫中山逝世前,代為起草遺囑。1925年7月在廣州就任國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漢“分共”,寧滬漢三方合流。旋即又赴法國。1929年底回國,統領反蔣的“護黨救國軍”。1931年5月,聯合反蔣各派在廣州另組國民政府,與南京國民政府對峙。“九·一八事變”後,與蔣合組政府,出任行政院長。抗戰爆發後任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國民黨副總裁。1938年12月離開重慶由昆明到河內,次年5月到上海,繼而赴東京。1940年3月“還都”南京,另立偽“國民政府”,任“國府主席”和“行政院長”。1944年3月赴日本治病,11月10日不治身亡。  汪精衛其人長於詩文,早年發表於《民報》的一係列宣傳革命的文章,筆鋒犀利,名重一時。其中《革命決不致召瓜分》等篇,為中山先生激賞。著名的《總理遺囑》:“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實由汪精衛代筆,孫中山未作一字添改。其詩詞有《小休集》、《掃葉集》和《三十年以後作》,合為《雙照樓詩詞稿》,共四百多首。集外散逸者還有若幹。相對於一般政治人物之與詩詞的客串身份,汪精衛則是十分專業的詩人。汪的詩詞造詣頗有淵源,其叔父汪瑔有《隨山館詞》,為“粵東三家”之一,其堂兄汪兆銓、同父異母長兄汪兆鏞都名列《近百年詞壇點將錄》(錢仲聯編)。以錢鍾書之恃才傲物,讀汪氏詩詞集,也有“掃葉吞花足勝情,钜公難得此才清”〔6〕的讚語。  汪精衛最早的詩,是他十四歲時所作的《重九遊西石岩》:“笑將遠響答清吟,葉在欹巾酒在襟。天淡雲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茱萸棖觸思親感,碑版勾留考古心。咫尺名山時入夢,偶逢佳節得登臨。”字正腔圓,情景協和,才華初顯。  汪精衛最負盛名的詩作,是當年在獄中寫成的《被逮口占四絕》:“銜石成癡絕,滄波萬裏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同盟會成立後,武裝起義屢次失敗,大批革命青年流血犧牲,梁啟超等保皇派批評革命黨領袖“徒騙人於死,己則安享高樓華屋,不過‘遠距離革命家’而已”。同盟會內部也有人指責孫中山的專橫作風和將革命經費挪作私用。為挽回黨人和民眾對革命的信心,汪精衛遂有親赴北京行刺的壯舉。汪在《致南洋同誌書》中說:“此行無論事之成敗,皆無生還之望。即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1910年4月,汪精衛、黃複生等謀刺清朝攝政王載灃事敗被俘。這一組詩壯懷激烈,又被稱為《慷慨篇》。其中尤以第三首膾炙人口,以燕俠荊軻及楚囚鍾儀自許,直欲“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其曉暢剛毅、練達天成,作為就義詩,可謂冠絕古今。  《秋夜》一首也分外感人:“落葉空庭夜籟微,故人夢裏兩依依。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入地相逢雖不愧,擘山無路欲何歸?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此詩由獄卒輾轉傳遞到其女友陳璧君手中,胡漢民、趙聲等同盟會骨幹讀後,激動不已。其中三四句用荊軻《易水歌》和杜甫《夢李白》“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典故,陳衍譽之“工切絕倫”。  這次謀刺行動,陳璧君隨行入京。汪氏係獄,陳乃不避艱險,奔走營救,並以密函致汪氏示愛,願以終身相托。汪精衛感動之至,乃改清初顧貞觀寄吳兆騫之《金縷曲》舊作“季子平安否”,寫報國之忱及戰友之戀,可謂革命加戀愛的典範之作,至情至性,一時廣為流傳: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鬥。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汪精衛此番係獄半年有餘,所作詩詞共二十多首,動人之句尚多,如“一死心期殊未了,此頭須向國門懸”、“行去已無幹淨土,憂來徒喚奈何天”、“籲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爾而繁滋”、“乃知雨雪來,端為梅花設”、“成敗亦何恨,人天無限憂”、“士為天下生,亦為天下死”、“哀哉眾生病,欲救無良藥”。  清帝退位,民國成立,汪精衛履行其“革命成功後,一不做官,二不做議員,功成身退”的諾言,與陳璧君結婚後,回到闊別八年的故鄉拜見兄長,然後於1912年9月,攜同陳璧君前往法國。舟行一路,多紀遊之作。如船抵馬來半島之《太平山聽瀑布》之二:“泠然清籟在幽深,如見畸人萬古心。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風惠我伯牙琴。”  “二次革命”興起,汪精衛應孫中山之命緊急回國。1913年9月1日南京陷落,孫、黃亡命日本,汪精衛再去法國。此後的汪精衛,見中國民主富強之夢渺茫,已從一個激進浪漫的革命青年,變得冷靜現實,躊躇感傷。其詩詞則仍是寫景、詠物、紀遊者居多。如1914年的《紅葉》之一:“不成絢爛隻蕭疏,攜酒相看醉欲扶。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紅到野人廬。”不刻意寄懷,而懷抱自見。如1919年的《遠山》:“遠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顧。被曳蔚藍衫,懶裝美無度。白雲為之帶,有若束縑素。低鬟俯明鏡,一水澹無語。有時細雨過,輕渦生幾許。有時映新月,娟娟作眉嫵。我聞山林神,其名曰蘭撫。誰能傳妙筆,以匹洛神賦。”人格化的一脈遠山,在其筆下神韻可人,顧盼生姿,雲為之裝束,月為之點綴,宋人眉嫵之詞,曹植洛神之賦,也紛紛為之作美的印證。又如1926年的《入峽》:“入峽天如束,心隨江水長。燈搖深樹黑,月蘸碎波黃。岸逼鼯聲縱,岩陰虎跡藏。楫歌誰和汝,風竹夜吟商。”《出峽》:“出峽天如放,虛舟思渺然。雲歸新雨後,日落晚風前。波定魚吞月,沙平鷺隱煙。綠陰隨處有,可得枕書眠。”儼然一山水行吟詩人,超然物外,返樸歸真,不知塵世間今夕何夕。  此一風格的形成,蓋緣於作者的詩觀。《小休集》是汪精衛1930年前的詩詞集,其自序道:“《詩》雲:‘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無勞,勞不能無息,長勞而暫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樂也。而吾詩適成於此時,故吾詩非能曲盡萬物之情,如禹鼎之無所不象,溫犀之無所不照也,特如農夫樵子偶然釋耒弛擔,相與坐道旁樹陰下,微吟短嘯以忘勞苦於須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雲。”在汪氏看來,詩之用,在於勞碌之餘小憩身心,怡情逸性,故不必總是那麽勞者歌其事,孜孜矻矻。  《南社詩話》亦有雲:“蓋精衛在北京獄中始學為詩,當時雖鋃鐺被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為小休矣!囚居一室,無事可為,無書可讀,舍為詩外何以自遣?至於出獄之後,則紀遊之作居其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幹時日以作遊息,而詩遂成於此時耳。革命黨人不為物欲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之不傷廉,此蘇軾所謂‘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者。”〔7〕  然而,汪精衛畢竟是政治人物,其詩並不總這麽風花雪月,靈山秀水,灑脫出世,逃避現實。例如,1912年,其旅法期間的《蝶戀花·冬日得國內友人書,道時事甚悉,悵然賦此》:“雨橫風狂朝複暮,入夜清光,耿耿還如故。抱得月明無可語,念他憔悴風和雨。 天際遊絲無定處,幾度飛來,幾度仍飛去。底事情深愁亦妒,愁絲永絆情絲住。”字裏行間,就分明縈繞著一種憂國憂民的情思。1921年,《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飛鳥茫茫歲月徂,沸空鐃吹雜悲籲。九原麵目真如見,百劫山河總不殊。樹木十年萌蘖少,斷篷萬裏往來疏。讀碑墮淚人間事,新鬼為鄰影未孤。”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一側為1920年新近為國捐軀的朱執信烈士墓,故末句有“新鬼為鄰”之慨。推翻清朝之後,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在流血——這大概就是詩人的痛苦和迷茫了。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全民抗戰的熱情高漲,汪精衛此時有《舟夜》之作:“到枕濤聲疾複徐,關河寸寸正愁予。霜毛搔罷無長策,起剔殘燈讀舊書。”所抒者正是禦寇無策的悲愁。1938年《登祝融峰》:“直上祝融峰,遠望八千裏。蒼茫雲海中,不辨湘資與沅澧。古來此中多誌士,國難之深有如此。籲嗟乎!山花之丹是爾愛國心,湘竹之斑是爾憂國淚。”祝融峰為南嶽衡山七十二峰之最,景色絕佳,然而值此國難當頭之日,詩人再也不能沉醉美景飄然塵外了。  “九·一八事變”後,汪精衛曾是主戰派,主張積極抗日,當年前往南京遊行要求抗戰的學生們打出的口號之一就是“歡迎反對不抵抗主義的汪先生”。後因對抗戰前途悲觀失望,汪精衛轉而主和,並因此在1935年11月遭一愛國軍人行刺,身中三彈。在東北、華北、華東、華南乃至華中失陷殆盡,首都南京、武漢相繼失守,英美法陣營袖手旁觀的1938年,汪精衛相信要挽救危局,避免中國的徹底覆亡,隻有與敵人議和一途,遂於12月18日從重慶出走,經由昆明,到越南河內,開始了他的“和平”之旅,也開始了他個人的最大敗筆。  1939年4月25日,汪精衛從越南海防港啟程,登上一艘法國小貨輪駛往上海。因海上風急浪高,幾天後不得不轉上他本不想乘坐,且認為“有失體統”的日本艦艇北光丸號。於是百感交集,再作《舟夜》之詩:“臥聽鍾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舵樓欹仄風仍惡,燈塔微茫月半陰。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淒然不作零丁歎,檢點生平未盡心。”汪精衛自認為與日本人談判,其初衷是出於救國,但這無異於與虎謀皮,畢竟已上了賊船,不禁有文天祥兵敗被擄過零丁洋的淒涼。然而,這種自我表白,未必可信。  此篇之後,整個“汪偽”時期,汪精衛仍然吟詠不輟,直至病篤。有人輯錄《汪精衛晚年詩詞》凡六十五題。試檢視幾首,略窺其心跡。  《冰如手書陽明先生答聶文蔚書及餘所作述懷詩合為長卷,係之以辭,因題其後。時為中華民國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讀傳習錄時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懷詩時已三十二年矣》:“我生失學無所能,不望為釜望為薪。曾將炊飯作淺譬,所恨未得飽斯民。”“三十三年叢患難,餘生還見滄桑換。心似勞薪漸作灰,身如破釜仍教爨。”冰如即其妻陳璧君。汪精衛早年在其名文《革命之決心》中說:現在四億人民正如饑泣的赤子,正在盼等吃革命之飯。但燒熟米飯所需要的一是薪,二是釜。薪燃燒自己化為灰燼,釜則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汪精衛決計入京行刺前曾致書胡漢民,有“弟今為薪,兄當為釜”之語。這組作於1941年的詩,則以薪釜兼為自許,亦自傷。  《滿江紅》:“驀地西風,吹起我亂愁千疊。空凝望,故人已矣,青磷碧血。魂夢不堪關塞闊,瘡痍漸覺乾坤窄。便劫灰冷盡萬千年,情猶熱。 煙斂處,鍾山赤;雨過後,秦淮碧。似哀江南賦,淚痕重濕。邦殄更無身可贖,時危未許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從頭,無遺力。”無限悲苦,無限淒涼,仍道是心不改,誌不移。順便一提的是,此詞與另一首《憶舊遊·落葉》被龍榆生目為哀國之音,入選當年南京中央大學《基本國文》課本。  汪精衛晚年詩詞中常見兩種主題:一哀山河、民生,如“廢堞荒壕落葉深,寒潮咽石響俱沉”、“橄欖青於饑者麵,木棉紅似戰時瘢”;二傷自身名節,如“憂患滔滔到枕邊,心光燈影照難眠”、“跋涉艱難君莫歎,獨行踽踽又何人”;或二者兼而有之,如“險阻艱難餘白發,河清人壽望蒼生”。偶爾也作豪語,如“湖山自鬱英雄氣,原隰終興急難心”、“相期更聚神州鐵,鑄出金城萬裏長”。其望中的月是“孤懸破碎山河影,苦照蕭條羈旅人”,其筆下的菊是“惟有金石心,凜凜常不改”,還有臘梅是“著此數枝更清純,不辭耐冷立階前”。  其《虞美人》所流露的也是一腔愁苦,常為世人嘲弄:“空梁曾是營巢處,零落年時侶。天南地北幾經過,到眼殘山剩水已無多。 夜深案牘明燈火,擱筆淒然我。故人熱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為洗神州。”其《雙照樓詩詞稿》中最後一首《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極閣,讀元遺山詞,至“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於心,亦作一首)沉痛異常,也每為論者譏諷:“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闌幹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經幾度興亡?”  汪精衛這時還有一詩《讀史》:“竊油燈鼠貪無止,飽血帷蚊眾不飛。千古殉財如一轍,然臍還羨董公肥。”以鼠、蚊為喻,以漢末董卓貪得腸肥腹滿最後橫屍街市被點燃肚臍的結局為例,諷刺人性的貪婪。汪氏天真,居然不明白相對於“”這十惡不赦的罪名,貪官汙吏聚斂財富搜刮民脂民膏又何足道哉!貪官汙吏罵可以唾沫橫飛,罵貪官汙吏卻不免滑稽。  1944年11月9日,汪精衛客死日本名古屋,後歸葬於南京中山陵一側之梅花山。抗戰勝利後,其墳墓被炸毀。據說陪葬品惟有陳璧君親手蓋上的“魂兮歸來”的白幡和一本手書詩稿,其中最後一首題為《自嘲》,字跡歪斜,想是絕命之作:“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嚐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注釋:  〔1〕《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79頁。  〔2〕曆史上的國家禍患與紅羊劫運的周期並不完全吻合,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於1851年,就稍晚於1846丙午年。  〔3〕《孫中山全集》第4卷,中華書屋1985年版,第539頁。  〔4〕洹:洹水,今稱安陽河。  〔5〕語出袁靜雪:《我的父親袁世凱》。見張遇、王娟編:《老北京寫照》,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3月版。  〔6〕錢鍾書《題某氏集》:“掃葉吞花足勝情,钜公難得此才清。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見其詩集《槐聚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67頁。  〔7〕轉引自1930年版《小休集》,編者曾仲鳴跋。 (記者:蔡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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