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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說“焚書”

(2006-09-12 06:55:35) 下一個




               郭沫若說“焚書”

                ·馮錫剛·

  1966年的暮春4月,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文革”風暴即將
降臨。文壇泰鬥郭沫若以副委員長的身份參加全國人大常委會議,在聽取文化革命
的專題報告之後,即席發言,檢討自己“實在沒有改造好”。出乎在座袞袞諸公意
料的是,郭沫若為表示自己從頭改造的決心,竟說了這樣一番話:

  在一般的朋友、同誌們看來,我是一個文化人,甚至於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作
家,還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什麽曆史家。幾十年來,一直拿著筆杆子在寫東西,
也翻譯了一些東西。按字數來講,恐怕有幾百萬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標準來講,
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講,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向工農兵
群眾學習,為工農兵群眾服務》,1966年4月28日《光明日報》)

  郭沫若的這個檢討發言在4月底由《光明日報》全文刊登後,國人特別是知識
分子為之震驚,國際文化界亦因之掀起一層波瀾。國人的殷憂自然無法訴諸傳媒,
而國際輿論卻由此而獲得抨擊“文革”的實證。有鑒於此,郭沫若於7月上旬在北
京召開的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上作出響應。郭沫若說,石西民(新任文化部副部長)
的報告“使我深受感奮,我便即席發言,坦率地作了自我批評,表達我衷心的感受
”。郭沫若特別就“要把自己寫的東西燒掉”這一極為敏感的問題作了勉為其難的
解釋,並對一些國家的強烈反應予以“回擊”:

  這種深切的感受,一方麵使我為文化革命的勝利慶幸,另一方麵也使我不能不
引起作為知識分子的應有的責任感。我檢討了自己,我說用今天的標準看來,我以
前所寫的東西沒有什麽價值,嚴格地說應該燒掉。這是我責任感的升華,完全是出
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但我把這話傳播出去,出乎意外地驚動了全世界。有不少真
摯的朋友對我表示了深切的關懷,我向他們致以謝意。但在資本主義國家和現代修
正主義國家的報紙和刊物上,卻卷起了一陣相當規模的反華浪潮。他們有意歪曲我
的發言,藉以反對我國的文化大革命。(《在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上的發言》,19
66年7月5日《人民日報》)

  一個半月之後,紅衛兵上街橫掃“四舊”,大規模焚書便成為掃除“舊文化”
的時尚。

  攻之者說,郭沫若的發言為這場毀滅文化的大規模焚書運動做了輿論準備,難
辭其咎;辯之者說,郭沫若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他本人並未真的燒過自己的一
頁書,此說不過是以“自誣”手段求得自我保護,應予理解和寬宥。

  說郭沫若的發言導致後來的紅衛兵焚書,顯然誇大了他在當年政治生活中的實
際作用和影響。曆史的真實是,除了毛澤東,誰也不可能有登高一呼、天下雲集響
應的權威。但毋庸諱言,郭沫若的“焚書”說因其極端的自我否定,無疑為急劇膨
脹的虛無主義思潮現身說法,推波助瀾。

  對於這位浪漫主義詩人過甚其辭的說法,一般的文化人也並不就真的認為他要
動手燒自己的書。郭沫若在這年5月間會見日本友人,特意安排在自己的寓所,指
著書櫥中排列整齊的著作說:“你們看,書不是都還在嗎!”1967年8月,郭
沫若在答複一位青年教師對他的批評(“簡單的燒掉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也是不科
學的”)時,正麵解釋了一年前在檢討發言中的“焚書”說:

  鳳凰每經五百年要自焚一次,從火中再生。這就是我所說的“燒掉”的意思。
(致徐正之,《郭沫若書信集》下,409頁)

  這番解釋印證了他會見日本友人時說的那番話。這樣看來,郭沫若的“焚書”
說並非物質意義上的焚書揚灰,而是脫胎換骨、洗心革麵的從頭改造。這在本質上
也還是對虛無主義的認同和張揚。但是,這種“鳳凰涅盤”式的“焚書”就沒有自
我保護的成份嗎?郭沫若的摯友李一氓指出:他不是一位單純的文學家和學術家,
還是一位政治活動家。作為曆史學家,他熟悉曆史上那些以自誣求自保的做派。這
真是知人之論。一當形勢變化,郭沫若對自己的著作就不再持“燒掉”的態度了。
1972年10月,郭沫若親自接待專程訪華的日本友好人士,洽談日本京都雄渾
社籌劃出版十七卷本《郭沫若選集》事宜。郭沫若對日方的計劃表示同意和支持,
顯然是對六年前“焚書”說的否定。這擬議中的十七卷本的選集,幾乎囊括了自《
女神》以來的全部文學創作。看來,郭沫若不但不以為自己幾十年來筆耕的幾百萬
字作品真有付之一炬的罪行,而且還認為有傳播海外的必要。

  焚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焚自己的書,另一種是焚他人的書。焚自己的書,一
般來說旁人不便置喙。如果說曹操燒《孟德新書》隻是小說家的演義,那麽果戈理
將《死魂靈》第二部的手稿在未付印前即自行焚燒卻是不爭的事實。後人對此除了
惋惜,更多的是尊敬。郭沫若的“焚書”說雖也隻是指自己的著作,卻是屈從外界
壓力、投合錯誤思潮的違心之說。以“鳳凰涅盤”來答複世人責難,似乎本是消除
“誤解”,本是表明心跡,但歸根結底,也還是違心之言。

  那麽作為文壇泰鬥的郭沫若,對“焚書”究竟持怎樣的態度呢?

  在中國曆史上,開了焚書先例的是秦始皇。郭沫若對這個曆史事件前後截然不
同的評價,是頗能發人深思的。

  1961年12月,郭沫若作《讀〈隨園詩話〉劄記》,其第八節為《論秦始
皇》,涉及“焚書”:《詩話》卷二第六二則,引羅兩峰《詠始皇》雲:“焚書早
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袁枚以為“妙”。

  以焚書而言,其用意在整齊思想、統一文字,在當時實有必要。然始皇所焚並
不多,書多藏在官家,民間欲學書者可就官家學習,此猶今之圖書館也。其焚書最
多者實為楚霸王,焚秦宮室,火三月不絕,即所謂“阿房火”也。這不知焚了多少
古書!項羽乃楚國沒落貴族,為楚將項燕之孫,幼時“讀書不成”,故不知文物之
可貴。何能怪罪於始皇耶?(《郭沫若古典文學論集》742頁)

  項羽焚燒阿房宮連帶著所藏的古書,自然是一大罪過,但其用意卻並不在“整
齊思想”。為著“整齊思想”而“焚書”,郭沫若竟認為“實有必要”。這種可怕
的思想,在某種意義上似乎也為五年後檢討發言中的“焚書”說埋下了伏筆。以筆
者的推測,郭沫若當然並不真的以為自己的書要全部燒掉,但為著“整齊思想”,
他人的有礙“整齊思想”的書就未必不能付之一炬了。事實上,當時的不少知識分
子在讀到郭沫若的檢討發言時的一個條件反射便是:以郭沫若這樣“又紅又專”的
文壇泰鬥和學界班頭的書尚且要“燒掉”,自檢以下,遑論其它知識分子的著述了


  郭沫若對秦始皇焚書的評價,據他在《讀〈隨園詩話〉劄記》的序中所說,“
良由代易時移,乾旋坤轉,價值倒立,神奇朽化”,貫穿的是“今之意識”。郭沫
若在1943年撰寫《十批判書》時是如何評價這一曆史事件的呢?

  在嚴刑峻法的威脅高壓之下,普天四海大燒其書,所沒有燒的就隻有博士官所
職和醫藥卜筮種樹諸書而已。博士官所職當在中央,不久再經楚人一炬使秦宮被燒
,三月不滅,藏在中央的圖書應該也就被燒光。這無論怎麽樣說不能不視為中國文
化史上的浩劫。書籍被燒殘,其實還在其次,春秋末葉以來,蓬蓬勃勃的自由思索
的那種精神,事實上因此而遭受了一次致命的打擊。(《十批判書》389頁,人
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

  在那個時代,郭沫若透過焚書事件,痛心疾首的是思想自由所遭到的“致命的
打擊”。相隔十八年,郭沫若對同一曆史事件的評價,確實發生了“價值倒立”的
轉換。個中原委是什麽呢?郭沫若1960年致曆史學家翦伯讚信中的一段話透露
了緣由:

  “雄才千古說秦皇”句,建議改為“雄才今日識秦皇”。因為古來都是罵秦始
皇的,由毛主席的《沁園春》才把他肯定了。(《郭沫若書信集》上,555頁)

  這就是說,毛澤東對秦始皇的評價左右了郭沫若。毛澤東為秦始皇翻案,雖未
形諸文字,但卻有一段在大庭廣眾之下為“焚書坑儒”翻案的論述。1958年5
月,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稱讚“秦始皇是厚古薄今的專家”,當場駁斥
林彪的“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責難:

  秦始皇算什麽?他隻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
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知識分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
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有人罵我們是獨裁統治,是秦始皇,我們一概承認,
合乎實際。可惜的是,你們說得還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轉引自《東方文
化》2000年第4期錢伯城文)

  以郭沫若的政治地位,當時一定聽到了這個講話的傳達。他在次年3月寫《替
曹操翻案》時,也提到要替秦始皇翻案。毛澤東的這番話雖未涉及“焚書”,但郭
沫若不難領會其精神實質,故而在1961年的文字中作了“整齊思想”、“實有
必要”的發揮。

  郭沫若對“焚書坑儒”評價的倒轉,隻是對毛澤東崇拜的一個例證。這種崇拜
一直伴隨著郭沫若走到生命的盡頭。1973年8月,毛澤東在讀了柳宗元的《封
建論》後賦詩批評郭沫若:“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毛澤東認為《
十批判書》“崇儒反法”,因而在詩中還點明“十批不是好文章”。對此,郭亦賦
詩表明心跡:“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餘辜。”如果說郭沫若對江青在“批
林批孔”運動中的頤指氣使、威逼利誘極為反感,以沉默表示抵製的話,那麽對毛
澤東的批評從未抵觸。1977年12月,為紀念毛澤東誕辰,郭沫若賦七律一首
,中有“九旬承教認孔丘”的感念。此前兩個月,郭沫若在致林默涵的信中說:“
《十批判書》,殊多謬誤,望您不吝指正,以俾減少罪愆。”正可以作為詩句的注
腳。

  文壇泰鬥說“焚書”毋寧是曆史的悲劇。透過這曆史的悲劇,值得後人吸取的
教訓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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