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總是那麽短暫,遲遲地來,又匆匆地去。大地開始燃燒,柔和的風一下變得熾熱起來,充滿了躁動。柔弱的春花已經褪去,到處是濃濃欲滴的綠色,生機盎然。就連雨也不再是軟綿綿,淅瀝瀝的了,暴雨攜帶著令人顫栗的閃電,咆哮著傾情而泄,久久無法平息。
蒙特利爾的夏季是狂歡的季節。爵士樂節,嘻笑節,多元文化節,藍調節,啤酒節,焰火節, 美食節,同性戀遊行。。。人們顧不得去傷春,他們迫不及待地把聚集了整個冬日的激情盡情地釋放出來。真的是等待得太久了。
在這燦爛的夏季,人群喧鬧,那些熱情相擁的年輕人,攜手而過的老夫婦,還有在音樂聲中狂舞的孩子們構成了一道道美麗的風景,令人無法輕言放棄對生活的摯愛。
周末,孟雨馨,俞曉輝,小米還有菲利普一行四人去參加嘻笑節。沿著maisonneuve街向Berri UCAM走,有的人全身塗白,化裝成石膏象;有的塗上金屬色,扮演機器人;有的練雜技,有的講笑話;有個踩高翹的仙女給路人發幸運羽毛,另有高翹上的女子隨著快節奏的音樂翩翩起舞。一個碩大的屏幕上正在放映街頭偷拍的搞笑鏡頭。
走進讓馬塞公園,許多大人小孩在做遊戲:下棋,打牌,投標...。一大群人把公園的一角圍得密密實實,趕過去一看,地上有一個幾米見方的大棋盤,一米來高的的國際象棋棋子,有個人正抱著一個"馬"往前"跳"。另外一群圍觀的人正在看"車輪"戰:中間一人同時與周圍八,九個人對翌,隻見那人笑容可掬,邊走邊下,出招奇快。
公園的另一邊是雜技表演,一個澳大利亞的七人表演團,在一條兩,三米高,柔韌性很強的細竿上旋轉翻飛,融舞蹈與雜技為一體。四周的彩燈隨著音樂而變化,令人有如至夢幻般的感覺。現場人山人海,在加拿大這人煙稀少的地方也算一絕。
幾個人坐在藝術廣場的石階上,慢慢喝著啤酒,暖暖的斜陽柔柔地灑在臉上,聽著吉他音樂在耳邊細細傾訴。
正碰到上演街頭歌劇《卡門》,在臨時搭起的環形劇場裏,中間有一個小平台,四周是兩層平行360度的舞台,觀眾居於其中。十來個演員全方位表演,他們不僅歌聲動聽,而且穿插了很多幽默表演。碰到熟悉的段落,眾人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場麵相當熱烈。
晚上他們又把陳然和阿梅也硬拉了出來,一起去酒吧。這裏人聲鼎沸,喧喧嚷嚷,不論是裏麵還是露天座,到處都是人。排隊排了二十多分鍾,他們才在一家酒吧門口擠到一個位置。
陳然和俞曉輝饒有興致地談論著孩子,從學習到將來的專業和工作麵麵俱到。阿梅微微地笑著,靜靜地聽著他們,孟雨馨卻忍不住插嘴,“你們應當培養他們多方麵的興趣,讓他們找到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像我爸酷愛工作,總希望我也和他一樣。在我還沒弄清自己想做什麽以前,他就替我選擇了職業。還老教育我‘什麽興趣不興趣的,你是沒鑽進去, 鑽進去了,就有興趣了。’要和他反駁,他就說我強詞奪理。說都是出國出壞了, 受西方影響太多, 越來越不聽話。再爭辯下去, ‘不孝’ 的大帽子就要扣下來了。”
菲利浦表示讚同,“東方的父母似乎更喜歡聽話的孩子。讓你怎樣就怎樣,反正是為了你好。而西方的父母恰恰相反,他們更注重培養孩子的獨立性。他們好像看得很開,至於子女成不成材,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隻要他們活得快樂,當搬運工又有什麽關係呢?”
小米也說:“ 父母應當培養的是自己對孩子的信心。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追求和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不是為了父母的夢想。父母不應當把自己的理想和意願加諸在孩子身上。愛有很多種形式,其中一種是‘放手’。雖然父母在盡最大可能地給孩子鋪路,甚至希望所有的溝溝坎坎都幫他們走,可是他們鋪的路並不一定是適合孩子的路呀。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找到自己的路,是要從自己的經曆中成長。”
“你們這些沒孩子的倒給我們這些父母上起課來了。” 俞曉輝忍不住笑著說:“我看啊,你們要是有孩子,說不定還不如我們呢。”
隱隱地,孟雨馨突然感到悵然若失,她記得有一個生命曾經多麽頑強地希望停留在這個世界上。
往事,忽然似夢一般紛紛墜落。
十年前的巴黎。溫柔的陽光照耀著鐵塔前長長的等待燈塔的人們; 照耀著巴黎聖母院廣場上在鍾聲裏飛旋的鴿群; 照耀著塞納河畔熱吻的情侶; 迷蒙的塞納河, 夕陽裏蒙瑪特爾山上藝人憂傷的歌聲, 煙雨中的小巷, 地鐵隧道裏六,七人組成的提琴樂隊在黃暈的燈光裏奏出如泣如訴的樂調, 都會帶給人莫名的感動。
孟雨馨和陳文凱住在近郊的一棟住宅樓裏。兩個人邊學習邊工作,陳文凱有時去餐館打工,有時去旅館守夜,賺的錢勉強維持生活。那間巴黎郊外的小屋裏僅有幾件簡陋的家具,卻也曾溢滿笑聲。在炎熱透不過氣的夏夜,兩個人會去散步聊天直到東方發白。考試期間,這裏有長夜不滅的燈火。偶爾的閑暇,他們會熬夜看連續劇的帶子。
結婚第一周年時,兩人去香榭麗舍大街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餐館點了兩個最便宜的菜。陳文凱說,“等咱有了錢,來這兒吃最貴的,再點一支最貴的香檳。等咱金婚銀婚的,到這兒來辦party.”
“你就這出息,到時我還看不上這家兒呢。”雨馨捏著一支玫瑰就像捏著一枚鑽戒一般滿足。
沒多久,雨馨懷孕了,怎麽辦呢?連自己都很難養活。沒跟家裏商量,兩個人決定不要了。醫生說發現得早,可以用藥自行引流,比手術對身體影響小,隻是不能麻醉,很痛。
“能不能馬上做?”陳文凱著急地問。
“不行,要先去約一個社會工作者談談,如果他簽了字,再等七天,你們還沒改變主意,就可以到醫院預約了。”
“能不能先到醫院約,可以省時間?”
“不能,這是規定。”
“能不能變通一下,時間越長,就越大,做起來越痛。”陳文凱講著不太流利的法語和醫生爭執起來。
“規定就是規定,再說七天長不了多少,現在也沒多大。”
“可是會很疼。”
“別緊張,又不是你痛。”醫生有些不耐煩。
“是我疼。”
“給她做手術,不給你做。”醫生以為他沒聽明白。
“我,心疼。”
一句話說得醫生護士大笑,一朵紅霞飛上了雨馨的臉頰。
社會工作者的任務是說服他們把孩子留下,他們是要說服社會工作者給他們簽字把孩子做掉。
“我們還年輕,現在不想要。”
“年輕的時候精力充沛,帶孩子正好嘛。反正早晚都是生。”
“我們沒有固定工作,連自己都養不活,您看我們倆這麽瘦。”
“這個不要緊,生孩子這裏是有補助的。”還真碰上認真負責的了。地點沒碰對,法國不實行計劃生育。
僵持了好一會兒,雨馨說,“我前兩天感冒吃了藥”。這才算搞定, 兩個人象捧著聖旨似的捧著簽了字的許可出了門。
一個月以後,雨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吃了藥,打了針。她故意對陳文凱說:“我知道你後悔了,可是已經晚了。”漸漸地,疼痛一浪一浪地襲來,越來越尖銳,好象變成一顆巨大的鐵釘,把她死死地釘在床上,然後那鐵釘又被拔出來,再釘進去 ….絲毫的移動都帶來更尖銳的痛楚。開始她還強忍著不出聲,終於還是忍不住咬著枕頭呻吟起來。陳文凱想給她揉一揉,她卻感到像一把刀落下來,身體幾乎要撕裂了,忍不住尖叫著猛地把他推開。在強烈的痛楚裏,她拚命地想象自己可以化作一個精靈,擺脫軀體的束縛和煎熬。可是她隻能忍耐著,忍耐著….生命是如此苦痛,從它的來臨到離去。
好像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醫生讓陳文凱出去。護士兩手放在雨馨的肩上,她有些不安,怎麽有點兒象上老虎凳的意思。還在想著,醫生的手猛然伸進去,她忍不住一聲淒厲的慘叫,眼前一陣發黑,金星亂閃,汗和淚一齊嘣出來,上身本能地往上彈,卻被護士緊緊地壓住。隱隱的,是護士悲憫的目光。醫生說,“沒下來,隻能做手術了。”
又過了一周,孟雨馨回到醫院。換上手術服,躺在冰涼的床架上等著。四周靜悄悄地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護士不允許文凱進來。說不出是害怕還是寒冷,她止不住地發抖,當護士進來的時候,孟雨菲很是難為情,因為她無論如何無法抑製渾身顫抖。護士費了好大勁才打了麻藥針,意識漸漸渙散。
當她醒來的時候,耀眼的夕陽透進窗來,像一曲悲哀的小提琴曲浸潤了她的整個身心。她無力地說:“不會以後要不上孩子了吧?”陳文凱握著她的手一緊,兩眼泛出淚光。
俞曉輝眼看著雨馨呆呆地坐著, 幽暗的燈光下,竟然兩眼含淚,一副可憐楚楚的樣子。他忍不住心裏一絲抽動,很想抱住她。他上前拉著孟雨馨的手,定定地望著她 “想什麽呢,這麽煽情?”
孟雨馨一下回過神來,輕輕抽出手。“喝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