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北京火車站,熙熙攘攘人流不斷。站台上年輕的俞曉輝把孟雨馨的包從窗口遞上火車。她覺得他今天有些怪,一路都不說話,幾次要講又吞回去,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直到火車漸漸開動,他始終沒有吐一個字。
孟雨馨無暇多想,一會兒就和北上的同學們興高采烈的聊起天來。她和同座的王芳聊起了星座,尤其帶勁兒。原來兩個人都是雙魚座。
“雙魚座的兩條遊向相反的魚代表這是一個多重矛盾的星座;他們喜歡沉溺在幻想的世界中,憧憬自己的未來,但也有非常現實的一麵,具有雙重人格傾向。” 王芳對著一個本子低聲念著:“雙魚座女性需要不被任何人打擾的享受孤獨的時間和場所,以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他們通常都相信,人生不是隻有享受而已,每個人一定都有自己應受的苦難,唯有經曆了這些苦難之後,才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兩人對望了一眼,王芳繼續念:“他們是美的崇拜者,特別是人與繪畫之美,而且他們的家和環境也常都表現出某種特別的風格。他們比較容易迷上漂亮的臉蛋、性感的聲音、或誘人的身材。一旦愛上一個人後,就像上癮一樣,而且這種癮不是毒品或酒精所能比擬的。為了這份愛,他們可能會嚐盡從嫉妒到憎恨的各種痛苦感受。他們是溫柔、誠實的伴侶。但是,當他們失戀時,可能會出現沒有分寸的任性!在被輕率對待、舍棄、傷害之後,他絕對無法忘記造成這種後果的原因或人。理想的結婚對象是巨蟹座、蠍子座男性,年齡相差越大越好。”
“哎,剛才那小子挺帥的。他多大了?什麽星座的? 他對你有意思?” 王芳突然把話岔開。
“你說曉輝? 哪兒跟哪兒呀?”
“你要跟他沒感覺,勻給我吧, 那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但有個條件:上解剖課時你得坐在屍體那邊。”為了躲福爾馬林味兒,每次她倆都搶靠窗的座,這下機會終於來了。
“夠損的你。我看你長得挺天真無邪的,原來披著羊皮呐。”
“不不不,我其實是披著狼皮的羊,在狼群裏混。”見王芳要發作,她趕緊把話岔開,“得,咱趕緊往下念呀,這一生的幸福就在你手上了。”
“雙魚座的人金錢觀念淡薄,盡量選擇可以超脫現實,能夠沉浸在浪漫世界的職業,避免整日與金錢打交道的職業。”
“哎,”坐在對麵的“四眼兒”忍不住插進來,“給我也看看,天秤座。我覺得吧,天秤座和雙魚座倍兒配。”
王芳一撇嘴,念到:“天秤座男人是追求出類拔萃的紳士,自尊心強,虛榮心也很強,如果事事要求自己超過他人,會給自己帶來禍端。他們有極強的理解力及敏銳洞察力,又追求完美。但通常導致自視過高、吹毛求疵的缺點。”
“四眼兒”有些沉不住氣,“重點看愛情那段。”
“天秤座男人喜歡美女,對他而言,美女的價值不僅在於漂亮的容貌和婀娜的身段,還在於教養和成熟的韻味。他們始終是一付殷勤體貼的樣子,隻要你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別大到讓他窒息的地步,他會很尊重你的。他們很容易把女人寵壞,卻又在真的寵壞她之後離開她。他們變心常常完全沒有任何警示。其實他自已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麽破壞了他內心的平衡。”念到這兒,王芳加了一句,“真是可惡之極,根本就是雙魚座的克星。”
“我看你這版本太失真,你們懂什麽?天秤座的帥男美女最多。邁克爾.道格拉斯,還有克裏斯托夫,就是演超人那個,都是天秤座的,多酷。”
“酷?”孟雨馨接茬兒,“我看是‘苦’吧?怎麽說來著?唇形科,圓柱狀,表麵棕黃色,粗糙,有扭曲縱紋,氣微,味苦。”
“嗷,合著我成黃芩了?” “四眼兒”說著就往前撲。旁邊的人哄堂大笑。
孟雨馨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往車廂門口衝。狹窄的過道上有個人,雨馨不管三七二十一,從旁邊硬擠過去。那人一下子被隔在她和“四眼兒”中間,“四眼兒”閃了幾道沒過來,失去了鬥誌。他故意高聲說,“算算算,好男不跟女鬥,不過你可記住了,惡有惡報,哪天下晚自習經過解剖室的時候你可悠著點兒。”
孟雨馨心裏一激靈。教學樓的下麵就是解剖室,冬天為了擋風,教學樓的門口會掛兩道厚門簾,可這兩道門簾的中間偏偏又是解剖室的側門。晚上自習,有時出來和進去的人同時掀兩邊的簾,裏邊和外邊的人同時驚叫。這下“四眼兒”不知哪天會在那兒等著她。雨馨想著臉色有點兒發白。
“哎,你沒事吧?”
孟雨馨回過神來,注意到擋在她和“四眼兒”之間這個人。如果說孟雨馨覺得頭上響了個霹雷,一點兒都不過份。她霧蒙蒙的雙眼竟然放出亮亮的光,呼吸也變得急促了。眼前是一個極帥的男孩兒,高出她一頭,濃濃的眉毛,雪亮的瞳仁,眉宇間透著英氣。寬寬的肩膀,穿著一件淺黃色體恤,白色短褲,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就像一道耀眼的陽光,逼得她竟然不敢直視,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她真懊悔自己出門的時候怎麽沒化上一點兒淡妝,怎麽沒打上摩絲讓頭發定型,怎麽沒穿那條超短裙,又怎麽忘了高跟鞋。
“你們是醫學院的吧?我在師大中文係,叫陳文凱。”他頓了一下,又說,“叫我黃芩也行。”
她神情恍惚地答了一句:“黃芩又名香水草。”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是那麽突然,沒有一點兒準備。孟雨馨和陳文凱雙雙墜入愛河。那迷朦煙雨中的期盼,那心中壓抑不住的狂喜,還有那純真而笨拙的初吻,這是洋溢著幸福和被嫉妒煎熬的日子。
兩個人下午下課常常約在江邊,一個講述解剖課上的“驚險”,一個描述文學史上的“傳奇”,常常是一個說得吐沫橫飛,一個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兩個人也會為了瓊瑤和金庸筆下的某個人物爭得麵紅耳赤,當然每次的結果都是他在她的拳腳下求饒。她就會從一隻豎毛好鬥的貓變得極其溫順乖巧,兩眼閃著柔柔的波,愣愣地說:“怎麽老天這麽厚愛我,你這大餡兒餅一下兒就砸到我頭上來了。”
然而敏感的孟雨馨總覺得是在夢裏,怕有一天夢會醒。陳文凱的確是一個極“亮”的男孩兒,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在舞場裏,常常有些女同學請他跳舞,總是被孟雨馨一把拉開。她覺得不放心,處處防範著。
這天兩人約好在“天天餐館”碰麵,過了一刻鍾陳文凱還沒來,平時他是很少遲到的。她等不及去師院找他,卻遠遠看到他和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有說有笑地在校園門口聊天,很開心的樣子。雨馨氣不打一處來,原來他是腳踩兩隻船,還一直甜言蜜語底騙她。怪不得人家都說太帥的男孩靠不住。她越想越氣,扭頭就跑。一個人在江邊逛了很久,腦袋裏亂亂的。心裏恨恨地說:再也不要見到陳文凱。可是總有另一個聲音又在說:他會不會來找我?說不清什麽時候天黑了,說不清什麽時候下起了鵝毛大雪,一直到快要關校門的時候才往回走。校門口突然衝過一個人,一下子緊緊抱住她。
“哎呦,姑奶奶,你跑到哪兒去了,我都要報警了。”
“我又沒腳踩兩隻船,報什麽警。”她用力掙脫出來,冷冷地說。
陳文凱一愣,“咳,你來找我了?是我小學同學,在工學院,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也在同一城市,自己就找過來了,我也不能趕人走吧,大老遠的。”
“是呀,本來就是青梅竹馬,現在又是千裏尋夫,多讓人感動啊。”
陳文凱的眼裏開始冒火, 忍無可忍地說, “找了你一晚上,凍也要凍死了, 累也要累死了, 餓也要餓死了, 我不聽你無理取鬧。”說完掉頭就走。
“你回來。”孟雨馨大聲喊著。 三三兩兩的同學都在看。 陳文凱的腳步沒有絲毫停留。
“要走你就永遠甭來找我” 她拚命大喊, 心髒被自己的話重重地錘擊著. 眼望著陳文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 淚涮地流下來。
接下來幾天, 整個218女生寢室籠罩在陰雲慘霧裏, 所有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地,否則不是招來暴雨就是雷電。
這天晚上孟雨馨又在寢室發呆, 老二衝進來,拉著她往門口走,“你那酷黃芩在門口又站了一晚上, 就是不進來, 我真替他著急。”
路燈下, 紛飛的雪花裏, 那個人靠著樹, 一臉的疲倦, 一臉的落寞。她顧不得周圍同學的目光,撲過去緊緊地抱著他。 “文凱, 我小的時候, 父母老是出差, 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多久。 每次都以為他們不要我了, 怕極了。 不知為什麽, 和你好了以後,這感覺又回來了。 文凱, 你別離開我。是我錯了, 你要我怎樣我都願意, 你千萬別離開我。”
她的話被一個長久的熱烈的吻融化了。
“以後我出門身上掛一個大牌子,上書:想和我說話的女生請先找醫學院醫療係二年級的孟雨馨見麵。好嗎?”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雨馨, 你以後能不能少來點兒“觸情生景”,心裏一酸,情生景,看到什麽都硬套。能不能先弄清楚了再問斬。當然了,適當的吃醋還是允許的。”
“去。我, 那不是‘防患於未然’嗎?”她踮著腳尖, 把自己掛在他的脖子上, 又恢複了往日的“霸氣”。 “反正你要是離開我,我就殺了你。”她一指旁邊的解剖樓,“我們這兒正缺屍體。”
“夠狠的你,把我殺了,你嫁誰啊?”
孟雨馨的臉頰上浮出一抹淡紅。
“等等。”他放開她, 在解剖樓前蹚雪走起來。一會兒就走出兩個大大的字“愛你”。 “雨馨, 這裏有活人, 死人, 蒼天和飛雪作證, 我陳文凱永遠愛你。”夜色裏, 孟雨馨癡癡地望著陳文凱。遠處幾個女同學看得感動不已。
兩個初戀的年輕人, 沒有什麽“經驗”, 也沒有什麽“技巧”, 卻全力以赴,既辛苦又甜蜜地戀著。然而敏感, 自尊,驕傲, 使他們之間充滿了風雨, 一會兒在雲端裏,一會兒又墜入深淵, 一會兒是火, 一會兒又變成了冰。不知京城什麽風水, 養育了這些執拗不願低頭的孩子們。他們緊握著手中的情感, 卻不知該怎樣保護, 常常捏碎了它, 碎片刺滿雙手。
忽然有一天, 孟雨馨收到一個包裹, 打開一看是個禮品盒,裏麵裝著幾個表情不同的小娃娃:喜,怒,哀,樂,靜,大大的腦袋,滿頭小黃毛,甚是可愛,盒子上麵印著 "愛的禮物 "。裏麵有一封簡短的信, 是俞曉輝的字跡:
雨馨, 你就像一滴柔弱的露珠, 讓我永遠保護你好嗎?
孟雨馨楞楞地看了好久,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至今孟雨馨還記得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俞曉輝的話在她耳邊清晰如昨: “也許我不象陳文凱那麽會說話, 不象他那麽會討女孩兒開心。但我一定會用所有的行動來履行我的承諾。雨馨,我不會讓你受苦的。你跟我在一起不快樂嗎?” 她不語, 暖暖的斜陽照耀著她臉上緩緩而出的淚水, 她知道她永遠無法報答他的一片情意。初戀中的女人是那麽不可救藥, 她怎麽能想象自己的生命裏再也沒有陳文凱。
說也奇怪,這些年有兩個娃娃一直跟著孟雨馨,萬水千山地出了國,從法國又到加拿大,伴著她挑燈夜讀,笑看那些年她和陳文凱離離合合的日子。帶著他們,孟雨馨覺得就象帶著她所有的少年歲月,帶著她所有思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