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

第二十四章

　　1

　　光榮農場，高大喜正坐在辦公室裏焦躁地翻閱一份文件，用手翻過來，又忽地翻過去，手裏拿著筆要寫什麽，又寫不下去的樣子。

　　王繼善推門進來，走近兩步說：“高場長，我到小江南農場看了，他那兒割稻工去得多，沒啥經驗，說白了，一句話--就是錢衝。”

　　高大喜：“我知道，割一畝三十塊錢，不打白條子，我是讓你去看看，還有什麽招兒。”

　　王繼善：“吃倒安排得好，新行李，住的當年那知青大宿舍，大白饅頭供著，可勁造，都要把那些鄉下佬撐瞎眼了！”

　　高大喜合上文件，歎口氣說：“看來，老賈是不聽我的，這家庭農場非幹不可了。老王，你說，把地都分了，有機械發揮不了作用，就這麽靠農民工，還叫什麽國營農場呀！老賈是怎麽回事呢？這麽聰明的人，像吃迷魂藥了！”

　　王繼善：“喂，高場長，聽說魏曉蘭反對他們辦家庭農場，又尋死又上吊，連喜、方春他們這一夥都要鬧翻天了。”

　　高大喜：“魏曉蘭又攪和什麽？”

　　王繼善：“別這麽說，人家兒子的事兒能不過問過問嘛！”

　　高大喜：“她要過問，可不像咱們過問，像那些年似的，讓她給整亂了套呀。”

　　王繼善：“她不像那年頭，手裏有權有勢，這能整啥亂套呀，再說，她這次回來挺後悔當年那些事兒，咱們也不能把她看扁了。”

　　高大喜走出辦公桌：“她魏曉蘭回來，對她熱情點兒，我不反對，就怕她老病複發。”

　　2

　　小江南農場直屬分場會議室門口，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家屬、孩子也都來了，黑壓壓擠成了一大片，嗡嗡議論成一片。

　　李開夫：“職工們，家屬們，下麵由我們直屬分場場長、家庭農場協調委員會主任方連喜，宣布地號分配意見。”

　　眾人靜了下來。

　　連喜拿出一張大紙展開，開始宣布：“黃瑛一號地第一段五十畝，九號地第二段六十畝，十三號地第四段四十五畝；秦小琪一號地第二段五十八畝，六號地第四段五十四畝……”

　　3

　　賈述生辦公室。

　　賈述生撥通了電話：“吳局長，您好，我們上報的直屬分場家庭農場試行方案看到了吧？”

　　吳新華：“我看過了，方案本身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實施細則也很具體。中央領導根據農村土地聯產承包的初步經驗，是提出國營農場也要‘自負盈虧，一統天下’，但是不是辦家庭農場，怎麽自負盈虧，並沒有明確說法。最近，我又得到消息，上頭的意見也不盡一致，我在你們那次會上，雖說表了態支持，心裏還是沒有底兒，就在這一個分場試，千萬別再擴大了。你要親自抓試點，注意總結經驗教訓，行就幹，不行的話，看看還探索出一個什麽路子。看這形勢，國營農場也要麵向市場了。”

　　賈述生：“吳局長，我記住了，試點的事兒，我們一定努力，爭取搞成功……好、好，再見。”

　　賈述生輕輕放下電話，手摁著話筒在沉思。

　　直屬分場辦公室門口，是宣讀土地分配方案的現場。

　　職工、家屬一起衝著連喜和李開夫大嚷：“我家分得不合理，九號地二段是個澇窪塘，十年九不收，我不要。”“七號地六段進不去車，壓人家的地能行嗎？我不要。”“降價我也不要，我家白漿土地太多了……”

　　這幾個人一嚷，幾乎都嚷起來：“我有意見！”“我家分得不合理。”

　　亂糟糟的聲音響成了一片。

　　有人跳躍著舉著拳大喊：“重分！”

　　有五六個人一起喊：“我同意！”

　　有人使勁喊：“出這風頭幹啥？還那麽幹得了！”

　　李開夫手指著喊的人：“我說老馬呀，你那是說話呢？”

　　被指責的人不吱聲了。

　　眾人齊嚷：“該幹還得幹！”“重分地！”

　　連喜：“靜一靜，靜一靜，你們說怎麽分吧？”

　　黃瑛扯著嗓子喊：“抓--鬮--”

　　稀稀拉拉的人應著：“對，抓鬮！”

　　李開夫驚詫：“抓鬮！”

　　嚷嚷的人多了：“對，就抓鬮，抓好抓壞，命裏該著！”

　　更多的人嚷嚷：“抓鬮，抓鬮！”

　　連喜問：“抓著不好地段的怎麽辦？”

　　不少人嚷：“那就認了！”

　　有人說：“我不同意，社會主義哪有抓鬮的？”

　　連喜：“抓不抓鬮不礙是不是社會主義的事兒，同意的舉手。”

　　呼啦舉起一片。

　　連喜：“開夫，大家既然都同意，咱們就抓鬮！”

　　4

　　賈述生辦公室。

　　賈述生手按著電話機正在沉思。

　　高大喜敲敲門，沒等應諾就走了進來。

　　高大喜：“述生，我聽說這家庭農場真的要在直屬分場搞了。”

　　賈述生笑笑：“是，連喜和開夫正領著分地呢，來，快請坐。”

　　賈述生陪高大喜坐到了沙發上。

　　高大喜：“真沒想到，到頭來，我還是沒勸動你呀。”

　　賈述生：“你的話不是沒聽，聽了，而且仔細想了，我讓財務給我搞了個這幾年盈虧分析，看來，這條老路繼續走是真的走不下去了。”

　　高大喜：“走不下去也不能走這條道，我聽說今天開始分地，說什麽也坐不住了！公家貸款六百多萬分給個人種地，你也太膽肥了，一旦還不上要出大事的！就打著說你我這樣的年齡大了，沒幾年就退休了，不把連喜這孩子給坑了嗎？！”

　　賈述生：“那怎麽能呢，大喜，找時間咱倆細嘮嘮。走，咱看看連喜他們分地去！”

　　5

　　直屬分場辦公室門口，眾職工排隊抓鬮。抓走的，打開一看，高興的，跺腳的。

　　賈述生和高大喜下了吉普車。

　　高大喜一跺腳：“述生啊述生，你看看，抓上鬮了，還像個社會主義嗎？這是整的什麽事兒呀？”

　　賈述生：“大喜，我知道你想啥，別把這事兒看得那麽重了，不是什麽實質性問題，群眾又都願意，就隨他們便去吧。”

　　高大喜深深吸口氣又猛地呼出來，忽地轉身上了車，對司機：“走！”

　　6

　　連喜和李開夫陪著賈述生走進財務室。

　　連喜：“馬會計，把家庭農場的台賬拿出來給賈場長看看。”

　　馬會計拿出厚厚一摞子小賬本。

　　賈述生翻開，嘴裏念起來：“秦小琪農場：場長：秦小琪；人口：三口。承包土地一百五十畝，賬戶現存五萬八千四百元……”

　　賈述生笑著抬起頭：“連喜，像幹大事的，安排得比我想的還周全。”

　　李開夫：“還有一個事兒也想到了。以後，直屬分場的職工再稱呼職務的時候可就要和你打亂仗嘍！”

　　賈述生不解：“怎麽的呢？”

　　李開夫：“這家庭農場不也是農場嗎？張場長、李場長、馬場長，我們直屬分場一宿就下了十三個農場崽兒。”

　　三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7

　　新建的小江南子弟校，是個四合大院。

　　嘉嘉從教研室走出來，迎麵碰上了王俊俊。

　　王俊俊笑著問：“嘉嘉，連喜他們辦的家庭農場怎麽樣？大家都在關心著。”

　　嘉嘉站住腳，笑笑說：“挺好的，地分得很順利，種子、化肥也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開犁了。”

　　王俊俊：“聽說你也幫著連喜他們算賬來著，要是不遭災，家家都能掙點兒！”

　　嘉嘉：“可不是掙點兒呀，要是按照正常年景的話，就按效益比較低的小麥算，能畝產五百斤，每斤四毛錢，還二百塊呢，交上七十塊錢，還剩一百三十塊。除去六十塊成本還剩七十塊錢，每家差不多都種一百五或二百畝地，那不一年就鬧個萬元戶呀。”

　　王俊俊：“瞧你說得這麽好，我也要去包地辦家庭農場去了。喂，我求你點事兒。”

　　王俊俊趴在嘉嘉的耳朵上：“到時候，我還得求你找連喜走後門呢！”

　　嘉嘉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王姨，說什麽呢。”

　　8

　　一幢小樓房門上掛著牌子：小江南農場良種站。

　　連喜坐著吉普車來到門口，小穎已經在門口迎接了。

　　小穎上前握著下了車的連喜的手：“恭喜你呀，過去是直屬分場場長，現在是大場長了，有失遠迎啊！”

　　連喜笑笑：“謝謝，真能開玩笑！這個場長，一百個不抵一個。小穎，我們各家庭農場買種子的錢可都轉賬過來了，我來走走你的後門，可給我們留夠留好的呀。”

　　小穎：“沒問題，庫打開了，保管員等著呢！走，我陪你看看去。”

　　連喜：“走，上車。”

　　小穎：“這麽近，走走吧。”

　　兩人並肩朝種子庫走去。

　　眼前並排著一座座大房子，上麵寫著大字：小江南農場良種場第一庫；小江南農場良種場第二庫；還有第三庫、第四庫。

　　連喜：“小穎，為了辦家庭農場的事兒，你爸爸對我可挺有想法呀。”

　　小穎：“我爸爸那人就那樣，今天別不過來的事兒今天就又吵又賭氣，一旦明天別過來了，馬上就雲開天晴，為人處事直梗梗一根腸子。”

　　連喜：“我還挺怕他的呢！”

　　小穎：“他又管不著你，你怕啥？”

　　連喜：“不對呀，你爸老是把我要辦的家庭農場和社會主義鐵打江山掛鉤，怪嚇人的。”

　　小穎瞧瞧連喜，嬌嗔地一笑：“怪嚇人的，能吃你呀，我不嚇人就行唄！”

　　連喜笑笑：“是啊，你要再嚇人，我這家庭農場可就沒法辦了，我的農業小專家。”

　　小穎：“就尋思你多大似的，還小專家！”

　　連喜：“說錯了，大專家，大專家，我是衝你年齡說的。”

　　小穎笑了：“我爸爸還來電話叫我給他串一部分種子呢。一些好的，先給你留出來了，我爸爸要知道，可能對我有意見呢。”

　　連喜笑笑：“小穎，關鍵的事情，你總是支持我，多謝了！”

　　兩人進了第四種子庫。

　　小穎：“你看，我把你要的三種種子都讓人歸順到這一個庫來了。”

　　連喜：“太好了。”

　　一摞裝滿種子的每一個袋子上寫著：水稻墾建9031.

　　小穎說：“這就是日本開拓團時留下的種子經過我們三次改良的新品種，目前就算好的了。”

　　又一摞裝滿種子的每一個袋子上都寫著：東農4331--大豆優良品種。

　　小穎指著說：“這是我們從東北農業大學新引進的高油品種，加工設備好的話，能出21個油。”

　　連喜點點頭：“太好了，太好了。”

　　又一摞的袋子上分別寫著小麥優良品種：格來尼、野貓。

　　小穎指指說：“這兩種優質小麥都是引自加拿大，又經過適應性培育，都屬於強筋麥，抗逆性強，在市場上又好出手。”

　　連喜握住小穎的手說：“太感謝你了！”

　　小穎問：“聽說你的分場長已經免職了，是吧？”

　　連喜：“是，無所謂。中國這麽大，大官都那麽多，小科長算個啥？”

　　小穎開玩笑地：“那，你那家庭農場協調委員會支部書記的官兒也別要得了！”

　　連喜笑笑：“那可不行，我有責任呀！賈場長有約法三章，要是人為出了問題，還要受罰呢。小穎，再次表示感謝，我要到物資站那邊再去看看化肥準備得怎麽樣。”

　　車早已開過來了。

　　連喜上車。

　　雙雙招手。

　　小穎望著開走了的吉普車，久久站立。

　　9

　　小穎忙著做晚飯。

　　高大喜拿鑰匙開門進來：“喲，姑娘回來了。”瞧瞧廚房沒人，“你媽沒回來呀？”

　　小穎：“我媽今晚有事兒，說不回來了。”

　　高大喜不高興地說：“有事兒，有事兒，十有八九是又要開會戧戧連喜他們辦家庭農場的事兒！小穎呀，好在你媽和辦家庭農場的事兒摻和得不是很深，得空你要說說你媽。你賈伯伯是著魔了，別看以前那些事兒說他錯了，後來被證明是對了，可這回你就走著瞧吧。”

　　小穎：“爸，知道會出問題，你勸勸他。你倆誰和誰，別這麽賭氣呀！”

　　高大喜：“你是不知道，我沒少說，他就是不聽。”

　　高大喜說著把上衣脫了，往沙發上一扔：“我說你媽摻和得不深是不深，也傳染了，還動不動和我強，到時候讓他們一起吃後悔藥去吧。”

　　高大喜洗臉、洗手：“小穎呀，你可別和他們亂摻和！喂，對了，從加拿大引進的麥種的事兒，我和你說完又和老賈打招呼了，千萬可給我留著。”

　　小穎偷偷瞧了高大喜一眼：“爸，你和我說，我不過是捎個信兒的；和賈場長說，還隔一層；縣官兒不如現管，你直接找我們站長呀！”

　　高大喜：“好，我找站長。”

　　10

　　門口貼著一張表：“家庭農場使用機械麥播順序安排表”。

　　牆前站著十多名家庭農場場長。

　　秦小琪瞧瞧旁邊的人：“這麽排可也行，一個星期就全完了。”

　　男甲：“李開夫還算公平。”

　　男乙：“是，連喜家都排在最後了。”

　　11

　　農田路上，黃瑛和丈夫坐在拖拉機駕駛室裏。

　　羅小虎開著拖拉機，拖拉機牽引著播種機，同時有五輛拖拉機在附近農田路上向地裏駛去。

　　黃瑛：“羅師傅，我家六號地這五十畝上下有坡，可給我們播勻呀。”

　　羅小虎：“黃姨，好說，給大侄子做什麽好吃的吧？”

　　黃瑛丈夫搶話：“中午送飯是豬肉韭菜蒸包，還外加一碗紅燜肉。”

　　黃瑛順手從兜裏掏出一盒牡丹過濾嘴煙遞過去：“先拿去抽著。”

　　羅小虎一手把操縱杆，用牙撕開封，叼出一枝，黃瑛丈夫急忙伸過手去打著了捏在手裏的打火機。

　　羅小虎側頭對火。

　　隆隆的拖拉機在潮濕的地上壓出了一道深深的轍印。

　　12

　　機耕隊會議室裏，燈光明亮。

　　透過窗戶玻璃可以看見，李開夫正在給穿著油汙作業服的拖拉機手開會。

　　一個悄悄走到窗口的人影，偷偷往裏瞧去：李開夫正比畫著手講話。人影悄悄縮回，躲到了山牆後。

　　又來一個人影湊到窗口，偷偷往裏一瞧：幾個並排坐著的滿臉土灰的拖拉機手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人影又悄悄離開，躲到了拖拉機後。

　　近處道邊上出現幾個人影兒。

　　散會了。

　　拖拉機手相繼走出會議室，向各岔路分開朝家走去。

　　山牆後的人影緊跟著一個拖拉機手人影，到了沒人處，大步攆上：“李師傅，走，今晚到我家吃血腸，新殺的豬……”

　　躲在拖拉機後的人影追著另一個拖拉機手，到了一個房頭：“秦師傅，聽說你媽後天生日，這是點兒小意思，我就不去家裏了，讓人看著不好。”

　　這人影說著把手伸進了拖拉機手兜裏。

　　13

　　王繼善坐著的吉普車停到了魏曉蘭住處的門口。

　　王繼善敲門。

　　魏曉蘭開門：“喲，王場長來了。”

　　嘉嘉：“王伯伯，快屋裏坐。”

　　王繼善：“嘉嘉，你可真是個好孩子，你一直陪著你魏姨？”

　　嘉嘉：“也不總陪著，我有空兒就來。”

　　王繼善進屋坐下：“魏曉蘭哪，你來這麽多天了，別總在這裏待著。我和高場長商量了，請你到光榮去住幾天，咱招待所條件不錯。”

　　魏曉蘭看看嘉嘉，對王繼善說：“我在這裏待得也確實悶得慌。我去了，也給嘉嘉倒出點兒空閑來。”

　　嘉嘉笑笑：“魏姨，我沒啥，連喜不是忙嘛，陪不了你。我陪你這幾天，連喜天天一見麵就問我你怎麽樣。”

　　王繼善：“走吧，也讓連喜歇歇。車在外頭等著。”

　　魏曉蘭起身說：“又給您添麻煩了。”

　　14

　　渠首下，一幢幢育秧大棚在稻田邊上一個接一個，形成了黑土地上一大新景觀。

　　連喜雇用的田大嫂等三位老鄉正一起緊張地往畦田上擺裝有黑土和稻種的紙袋。

　　嘉嘉從遠處走來。

　　田大嫂：“方場長，你們國營農場辦家庭農場也叫人羨慕，一人能包五十多畝，我們村一人平均才七畝地就覺不錯了！你要是能堅持下去，我們姐仨就跟著你幹定了。”

　　連喜：“好啊，好啊，一言為定。”

　　田大嫂：“連喜，按照你說的賬我算了，種一畝水稻，弄好了要掙二百多塊呀。”

　　連喜：“還不止呢！”

　　嘉嘉走過來，開口就說：“連喜，魏姨讓光榮的王場長接走了，說去住幾天，沒事兒吧？”

　　連喜笑笑：“到那裏去更好。家庭農場的事兒，還能聽得少一點兒。”

　　15

　　小江南農場通往光榮農場的友誼路上。

　　羅小虎在地邊上啟動拖拉機，用一根皮繩纏在起動輪上，拉一下不著，嘴裏罵著，又去纏皮繩子。

　　光榮農場一輛膠輪拖拉機蹦躂出場區上了路，司機邊開車邊打招呼：“小虎，怎麽啦，打不著了？”

　　羅小虎：“哎--這台拖拉機年年大修，還是蘇聯專家那時候留下的呢，他媽的老掉牙了！劉師傅，你到我們場幹什麽來了？”

　　劉師傅：“到你們良種站拉從加拿大引進的麥種，說是沒了。”

　　羅小虎：“沒了不省事兒嘛！來來，過來幫幫忙，聊一會兒。”

　　劉師傅隔著深排水溝：“我要過去還得調頭繞大遠兒，高場長在我們機耕隊蹲點，讓他熊了一頓，說我耗油量大，繞到你那兒，一趟回去更得挨熊了。”

　　羅小虎指指拖拉機油箱：“沒事兒，我這兒有油。”

　　劉師傅：“你小子糊弄洋鬼子呢，你們不是承包了嗎？”

　　羅小虎：“承包也沒承包到我單車，是李開夫承包機耕隊，一桶兩桶的油算個什麽玩意兒！”

　　劉師傅應了聲“好”，一踩油門左打舵，突突突地繞了個大彎子，把車開到了羅小虎跟前：“來，我幫你打著。”

　　劉師傅左瞧瞧，右瞧瞧，在啟動輪上纏上皮繩猛勁一拽，拖拉機哼哼兩聲，馬達轟隆隆響起來了。

　　羅小虎：“擺弄這些老掉牙的玩意兒，還得你們這些老師傅。”

　　他說著揭開油箱，拎出膠皮桶，把一根油膠管頭塞進車油箱，把另一頭放進嘴裏使勁一吸，然後忽地搭進膠皮桶，柴油冒著濃濃的氣味流淌了出來，滿桶後，說：“快往你車裏倒吧！”

　　劉師傅：“小虎，看來你是私用油的老手呀！”

　　羅小虎：“沒啥大用場，也就是家裏點個煤油爐，煮個雞蛋，煮個奶什麽的。公家這玩意兒，不吃白不吃，不用白不用，不光我，都用。”

　　劉師傅：“那你作業畝數和耗油量對不上，李開夫不找你算賬呀。”

　　羅小虎：“怎麽不找呢，我們這些油耗子對付他不一個來一個的！我們這裏窪地多，就說拖拉機誤住了，哼哼哼，哼哼一個小時才出來，他能怎麽的！”

　　劉師傅點點頭：“有招兒，有招兒。”

　　羅小虎：“你那高場長也太小摳了，什麽事兒都熊人。”

　　劉師傅：“高大喜這個人哪，好人倒是好人，就是大處不間小處不放，滿腦袋虱子他不抓，褲襠裏有個蟣子，能給你攥住捏出尿來！”

　　羅小虎哈哈大笑：“像，說得像，高大喜像這麽個人！這我知道！以後，你褲襠裏有蟣子就別讓他捏了，到我這兒來！”

　　劉師傅倒完油遞過桶：“小虎，謝謝了！”

　　他說完要進駕駛室：“羅小虎，你也該幹活了。”

　　羅小虎：“我給他幹個屁，今天排的這個家庭農場才操蛋呢，酒不供，煙也不供，中午往地裏送飯打發個孩子來，送點好吃的也行呀，他媽的送兩個饅頭一飯盒炒土豆絲！他不好好伺候我，我也不尿他！反正他家就安排這一天，明天我就到別的家庭農場了……”

　　16

　　辦公大樓旁邊不遠處一幢小樓房，門口掛著牌子：光榮農場招待所。

　　方春坐著一輛“咣啷咣啷”直響的破吉普車駛進光榮農場，直奔光榮農場招待所。

　　方春氣哼哼地拎著一根大棒子，“砰”地推開車門下了車。

　　司機：“方廠長，你--”

　　方春用手指指，怒斥：“你老實給我待著！”

　　17

　　傍晚，北大荒風味大酒店最靠裏一張桌子上，高大喜、王繼善、劉茂森等十多個人正圍著一張桌子用餐。

　　魏曉蘭舉著杯：“那天，賈場長他們請我，我沒去，就是覺得不好意思。今天，王場長又親自去車接，真是盛情難卻啊！我幹了，以表敬意！”

　　眾人也跟著幹了一杯。

　　王繼善：“老魏呀，你這次來，大夥兒不另眼看你，確實都覺得你長進了。眼下，連喜辦家庭農場的事兒，別看一時熱鬧，不行！抻得時間越長，跌得越深。家庭農場、家庭農場，這是家庭的事兒，別人說多了不好，你這當媽的，真該好好勸勸他呀！”

　　高大喜：“王場長說得對，這也是為連喜好。”

　　魏曉蘭：“連喜答應我不搞了，後來再三和我說，當著局長，還有賈場長，話都說出去了，就隻好硬著頭皮幹一年，我也理解。試點方案裏寫的是二至三年，明年他就說什麽也不幹了……”

　　方春一手拎著大棒子，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另一手指著魏曉蘭說：“說什麽也不幹了？你給我攪和得連喜不幹了試試！”

　　方春說著就掄起了大棒子。

　　魏曉蘭站起來：“打--我讓你--打--”

　　高大喜去推方春：“你幹什麽？幹什麽？”

　　方春拎著棒子往前闖，被攔得走不動了。

　　魏曉蘭被王繼善推著，嘴裏叫號：“你姓方的動我一根毫毛看看！”

　　方春一蹦高：“你跑回來狗戴帽子裝人，滾--給我滾出北大荒！”

　　……

　　服務員、住宿的，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18

　　百貨商店內，買東西的人不少，都在議論魏曉蘭。

　　黃瑛和秦小琪買一包東西，邊出門口邊議論。

　　黃瑛：“我還以為魏曉蘭回來能好好的呢，這不，又攪亂套了。”

　　秦小琪：“純粹是喪門星，咱們想法攆她走！”

　　黃瑛：“還有連喜這邊呢！”

　　秦小琪：“哎……顧不得那麽多了，她一天不走，咱小江南一天不消停。”

　　19

　　晚飯後，賈述生家客廳裏正在議論紛紛。

　　嘉嘉提著茶壺給李開夫、連喜、薑苗苗和賈述生每人倒了一杯茶，然後搬個凳子坐到沙發前，聽這幾個人講話。

　　李開夫：“賈場長，最近告我狀的不少吧？”

　　賈述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說：“有一些，有些文件、報紙上說，一包就靈，看來，不完全是那麽回事。”

　　李開夫：“賈場長，咱們國營農場這玩意兒複雜，也就隻能這麽包，又不能賣給個人，就是想賣，誰買呀，假如真賣給個人，先給誰幹，後給誰幹，還不亂套呀，弄不好還要亂抬價！”

　　嘉嘉：“爸，你能不能從農場的角度采取些措施和辦法呀？”

　　薑苗苗：“我看，要靠思想政治工作。”

　　賈述生：“這倒是一條。不過，現在這種情況下，那種空頭的思想政治工作已經蒼白無力了，我看很主要的一條就是靠完善製度、嚴管嚴罰，我看定幾個檔次，可以有罰款，停止工作反省，降工資，開除職工隊伍……”

　　20

　　機耕隊大宿舍燈下坐滿了人，李開夫站著，手比劃著在激奮地講話。

　　外麵雨在不停地下。

　　21

　　夜色下渠首的田野，渠水歡唱，嘩嘩流進稻田的聲音。

　　小麥抽穗，稻秧分蘖。在風雨中搖曳著。

　　22

　　連喜看看表：時針指向十二點。

　　連喜側耳細聽：外邊響著嘩嘩的雨聲。

　　連喜看看熟睡的魏曉蘭，揭開窗簾，一陣驚雷，一道閃電忽地傳來，連喜一縮身，眼睛眨了一下。

　　魏曉蘭：“連喜，你還沒睡。”

　　連喜：“媽，這雨已經下了半宿了，天氣不旱，小麥正抽穗，稻子正分蘖，需要陽光，再這麽下，要減產啦。”

　　魏曉蘭：“老天爺的事兒，誰能說了算！連喜，睡覺吧。”

　　連喜起身拿起電話撥了幾下：“喂，氣象站，我是連喜，這雨到底能下多長時間？怎麽，連續三天都有，還有暴雨？八百毫米？”

　　連喜急了：“怎麽不報告呢？”

　　對方：“你怎麽知道不報告，賈場長正在開防訊緊急會議呢！”

　　連喜：“媽，你睡吧，我去地裏看看。”說完，穿上衣服，拿起雨衣，拎起一把鐵鍬衝出了門外。

　　魏曉蘭邊穿著衣服，趿拉著鞋攆到門口：“連喜，我也跟你去！”

　　連喜：“媽，你去幹啥，快回去！”

　　連喜返回身，把魏曉蘭推回屋裏，砰地帶上門，摸黑摘下掛在門鎖鼻上的鎖“哢”她上了鎖。

　　連喜趟著沒腳脖子的水，朝渠首走去。

　　雨幕裏又有人拎著鐵揪向渠首跑去。

　　23

　　空鏡：雷電交加，天地漆黑一片。

　　小江南辦公樓一進大門的走廊裏擠滿了穿雨衣的幹部、職工、老師和學生。

　　兩輛大卡車瞪著大眼睛開到了辦公大樓門口。

　　賈述生：“同誌們，上車！”

　　眾人擁出辦公樓冒雨爬上車。

　　兩輛車冒雨駛向渠首。

　　24

　　夜色中，連喜站在麥地邊，哈腰摸去，水已經浸到麥秧脖子，他又趕到水田，水嘩嘩地從渠首淌來，浸過了稻苗。

　　不遠處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呼喊：“老天呀--別下啦--”

　　又是幾聲呼喊。

　　連喜聽到渠首響起了汽車聲、人群聲，趟著水蹣跚地走去。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臉，看不出是淚，還是雨水。

　　天漸漸亮了。

　　人牆擋著渠水上遊的水，企圖把水別住向東流，但，無濟於事。

　　天亮了。

　　小麥和水稻泡在了一片汪洋裏。

　　25

　　四個菜，一瓶酒，王繼善、高大喜、周德富等幾個人在光榮農場小食堂裏圍桌而坐。

　　王繼善舉起酒杯，麵帶得意之色：“小江南的地勢低，真是雪上又加了霜。”

　　周德富端起酒杯，望著高大喜說：“高場長，還是您遠見卓識。這件事兒，賈場長他就比不上您了。你說吧，公家虧了，想法公家掙了再還，這家庭農場一泡湯，那六百萬看賈述生怎麽辦？！”

　　高大喜舉起杯說：“要開社會主義的倒車，天都不容。我早就跟老賈說了，在北大荒搞聯產承包，根本就行不通。這不是給地富子女找對象，也不是開發水田種大米，這是要肢解社會主義大農業，各級幹部不同意，老職工也決不會同意。”

　　王繼善說：“反正，這回是夠小江南喝一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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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荒農墾局大會議室裏，吳新華抖了抖手裏的材料，對主席台下的眾人說：“小江南農場辦家庭農場的試點材料，你們大家都看過了。我同意光榮農場高場長的意見，這個試點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就此打住吧。”

　　賈述生有點激動了，“吳局長，你這結論下得太早了，方連喜、李開夫他們雖然失敗了，當然除了天災之外，也有人為因素，應該吸取教訓，繼續試下去呀！我還是有信心的！方案說是試二至三年，這才一年。我承認，試點過程中暴露出了不少問題，我們要承認，改革是場革命，需要一個過程……”

　　高大喜攔腰打斷賈述生的話：“得了吧，述生，那天，我去慰問時看到了，整個直屬分場老婆哭、孩子叫，都成啥了，還有信心呢，再有信心就要出人命啦！”

　　吳新華：“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鑒於小江南農場這次試點失敗，主觀因素很多，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當時，由於對這個問題認識不清，我盲目同意了，在這裏公開向大家檢討。局黨委已經決定：給予賈述生同誌行政記大過處分，同時撤銷方連喜、李開夫小江南農場直屬分場場長和副場長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