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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革命化春節

  時令進了年三十。

  連隊的職工家屬區已呈現出濃鬱的節日氣氛。盡管天氣仍很寒冷,不少人家由於炸丸子、豆泡等年貨或蒸年糕,屋內熱氣和油煙過多,都大敞著外屋門,使其飄散出去。那些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提前穿上了媽媽新做的衣服,手裏拿著香火,這兒“砰”一聲,那兒“叭”一聲,給這凝凍了似的連隊格外增添了節日的色彩。

  然而,一直到下午,幾乎個個知青宿舍都看不出一點兒要快過春節的樣子,甚至顯得比以往更冷清和寂靜。那些有對象的知青或在男宿舍,或在女宿舍,成雙成對湊在一起,繼續平時那些“老節目”:上海的什麽也不在乎,該幹什麽幹什麽;盡管再冷,北京和其他市的知青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談情說愛。那些沒有對象的隻好蒙頭大睡,其實睡不著,隻是眯著眼佯睡……

  這種“革命化春節”沒正式開始前的冷落和寂寞已連續了兩年。丁向東去年當上貧協主席後,曾向張連長提出改變這種氣氛,並建議貧下中農可以把知青請到家裏,可以給知青送些年貨,或者貧下中農組織起來到宿舍看看知青們,幫助他們縫縫衣服,做些事情。張連長請示場部以後,得到了明確答複:要正確理解是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不是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在這大是大非問題上不能顛而倒之,必須是和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樣,貧下中農是主動者,知識青年是被動者,知識青年要積極為貧下中農去做貢獻或服務……

  所以,丁向東的建議被否了。包括前兩年,這三年來,在沒有正式進入節日而又最被人們重視的大年三十晚上,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時已過午,眼瞧黑夜就要降臨。

  “注意啦,都注意啦!”袁大炮從連部參加完排長會議,一進宿舍就吵嚷嚷地宣布:“張連長在排長會上講了,今年的革命化春節要過出點勁頭來,連隊統一安排,主要有四項:第一項是,過一會兒,咱們分成組到幾家貧下中農家去幫著貼對聯,紙、筆、墨我都領了;第二項是,今晚半夜搞點集體行動,要問什麽行動,暫時保密……”

  他講到這兒,寂寞的知青們活躍起來,蒙頭大睡的也不睡了,都在猜測著要搞什麽花樣。宿舍裏嗡嗡起來,有的央求讓袁大炮透透信兒,有的幹脆直言相問,讓他說說到底要幹什麽。

  大夥兒越是這樣,他越是賣起了關子:“不該說的就是不能說嘛!別吵吵巴火的,靜一靜,靜一靜……”他稍等大夥兒肅靜了一點兒,說:“第三項是,明天早晨選派代表,去挨門給貧下中農拜年……”

  知青們議論起來。

  “嘿,還是那一套!”

  “年年‘小放牛’!”

  “真嚐不出這革命化春節的革命味兒有多少!”

  ……

  “我說完你們再說好不好?!”袁大炮的話語裏有點火藥味了,眼瞧就要大年三十晚上了,誰也不想惹不愉快,都靜下來。

  袁大炮接著宣布:“連部研究過了,說今年咱們知青都能虛心接受再教育,不像剛來時‘刺頭’那麽多了,有幾個個別逃跑的也不奇怪,總的說都是很好的,特別是在學大寨運動中都沒少流汗,要犒勞犒勞大家,讓大家和貧下中農一起過好革命化春節,給每人發一斤瓜子,一斤黃豆,一斤白酒,每人還有一斤餃子餡和一斤精粉麵,大家可以自願搭夥包餃子……”他說著低頭抬起手腕看看表,接著說:“現在是兩點鍾,從五點鍾開始,水房和大食堂所有的大鍋都燒出開水,給大家煮餃子,份票兒都在我這裏,都來領啦……”

  “喂喂喂,”馬廣地忽地從炕上跳下來衝過去,“排長,把鄭風華、潘小彪和小不點兒的票都給我!”說著伸過手去。

  “你就是他媽的這事積極!”袁大炮扒拉一下馬廣地的手,又大聲說:“我差點忘了,還有一條,連長說了,今晚大年三十,除了羊舍、豬號外,小煤礦更房啦、麵粉加工廠啦統統鎖門放假,連打更的也不要,那幾個排羊舍、豬號值班的,誰和他們一起過年,別忘了把票領去。現在開始發票啦,快來快來……”他說著,正準備要發票,又忽然停住:“對,還有今晚食堂炒四個硬菜,也是每人一份。”

  知青們呼地擠了上去。

  馬廣地手掐四份票子來到鄭風華跟前:“給,我去找白玉蘭,讓她把票領了拿來,咱們一起過年。”

  “行,”鄭風華吩咐馬廣地:“廣地,今晚羊舍是奚大龍值班,你順便也找找奚春娣,我去領奚大龍的票。”

  不一會兒,馬廣地手裏掐著票子,領著白玉蘭和奚春娣走了進來,他把票子分分類,像管家似的安排起來:“白玉蘭,給你瓜子票,你去領;奚春娣,給你黃豆票,你去領;鄭大哥,你負責買今晚那四個菜,給你票;我去領麵和肉餡;小不點兒負責去借麵板和小擀麵杖;等潘小彪回來,讓他負責到水房排號煮餃子,奚大龍呢,餃子要下鍋時去找他,讓他回這兒來吃,完了再回去……”不由分說,又催促起來:“自己找家什,快點行動吧,瓜子領回來就炒,快回來咱們一起包餃子!”說完撿起他和鄭風華的洗臉盆,手裏攥著麵和餃子餡票朝大食堂跑去。

  這一發票,開始自願結合成夥食團包餃子,冷清的知青住宅區也熱鬧起來,男女知青宿舍之間,大食堂和各宿舍之間,大庫發放瓜子和黃豆的地方,人來人往,比平時顯得熱鬧多了。

  馬廣地端著摞在一起的麵盆和餡盆跑進宿舍,小不點兒隨後跑了進來:“馬廣地,你讓我借麵板子和小擀麵杖,你咋不去呢?我跑了好幾家,人家都說要用,你去吧,我不管!”

  “哎喲,你真他媽笨蛋,逃跑跑不成,借點東西也借不來,好了,好了,一會兒我去!”馬廣地把盆子往炕上一放,“喂,我說小不點兒呀,你看那住家都掛起燈籠了,咱們宿舍也得紅火紅火呀!”

  “紅火個屁!你擱什麽紅火?”

  “我有招兒!”馬廣地拽一把小不點兒,“你跟我來。”

  他從靠門口的炕上撿起袁大炮拿回的一張大紅紙,走出宿舍,把它套糊在門口一個破花筐上,讓小不點兒找來一骨節小細繩子,把花筐拴個提手,吩咐小不點兒蹲在門口牆根下,搭個人梯,他站在小不點兒的雙肩上,一手扶牆,一手拎著花筐燈籠,讓小不點兒站直後,將花筐燈籠套在門口照明燈上,把提手使勁纏在房簷下夏天知青們拴繩曬被的一個大釘子上。

  馬廣地拴好後讓小不點兒慢慢蹲下,然後跳了下來,仰臉瞧瞧:“喂,夥計,怎麽樣?”

  “餿主意,窮主意,”小不點兒咧咧嘴,“有個過年的樣子了!”

  馬廣地吩咐小不點兒:“你想著,一會兒袁大炮讓人寫好對聯,別忘了弄一副貼在門上!”

  “每年都不貼那玩意兒!”

  “今年貼!”馬廣地瞧著紅光閃閃的花筐燈籠,“過革命化春節嘛,氣派氣派!”

  夜色開始塗抹天空,花筐紅燈閃閃發光,將一個變了形的花筐影子投在地上,使門口變得迷離而有神采。

  小不點兒眨眨眼,仔細瞧瞧,覺得挺有意思,一個高兒蹦進宿舍:“喂喂喂,快出來看呀,咱們宿舍掛紅燈啦!快看呀……”說完又跑了出去。

  袁大炮扛著兩塊麵板從家屬區走來,見馬廣地正瞧著花筐紅燈孤芳自賞,便用胳膊肘撞撞他笑著說:“廣地,準是你幹的!”

  馬廣地咧嘴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

  “嘿!”袁大炮瞧瞧花筐紅燈,又瞧瞧馬廣地,“我看,天下可能數你餿主意多!”

  馬廣地一板臉:“大過年的,別弄不吉利的,給大夥幹好事,怎麽叫餿主意?!”

  袁大炮尷尬地一笑:“說錯了,數你的妙計多!”

  馬廣地咧咧嘴一笑:“不敢當,不敢當!”

  這時,被小不點兒呼喊出的一夥知青,都仰臉瞧著,高興地鼓起掌來。

  馬廣地一把拽住扛著麵板往宿舍進的袁大炮說:“一會兒你找人寫對聯時別忘了咱們宿舍門口來一副!”

  “好!”袁大炮興致勃勃地說:“你負責貼。”

  馬廣地一拍手:“貼就貼,咱們讓今年這個革命化春節氣派氣派!”

  “大夥兒注意啦!”袁大炮走進宿舍,把扛著的麵板往炕上一放,大聲說:“我跑遍貧下中農和幹部家了,人家都用著麵板,‘二勞改’家的又不能借,就得大夥兒串換著用啦!”

  “屁!”隨後跟進的馬廣地說:“大夥兒串換著用?!就這麽兩塊破麵板,排到猴年馬月能排上呀,吃明年春節的餃子呀?”

  袁大炮無可奈何地捂著手:“那你說怎麽辦?”

  程流流在一旁發牢騷:“早就打算讓我們在這兒過春節,為什麽不讓木工房多做幾塊麵板?”

  “現在提意見呀,黃瓜菜都涼了!”馬廣地一聳肩,一擰鼻子:“哥們兒,咱們大活人不能活活讓尿憋死呀,大過年的,就啥也別說了,我有招兒!”他說著,把掛宿舍後牆上的報夾子拿下來,拆下報紙,高高地提留一下,又從兜裏掏出鋼筆說:“喂,這報紙也是木頭做的,就拿它當麵板--”說著做個鬼臉:“往炕上一鋪!”接著又舉起鋼筆:“用這做小擀麵杖!”

  “噢--”大夥像起哄,鼓起掌來:“妙!妙!妙--”

  這時,肖副連長走進來:“行,行啊,報紙往炕上一鋪,就是好麵板,我在延安的時候,和戰士們就用過這樣的麵板!”他說完,有點內疚地說:“大夥兒就將就點吧,責任在我,想得不周,再說,從我本身來說,沒想到場部還要決定讓大家在這裏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我分管後勤工作,是有責任的……”

  “高!高!高家莊!”馬廣地豎著大拇指截斷肖副連長的話大聲嚷:“你們聽到沒有,這還是延安精神呢。”說著主動給大夥兒分起報紙來,邊分邊扯起嗓子說:“都翻過來調過去看看,有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林副統帥的照片沒有哇,弄明白了再用,別他媽大年三十再給弄到學習班去……”

  奚春娣接過一張報紙,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拿著走到肖副連長跟前,問:“肖連長,報紙上有毛主席語錄鋪開擀皮行不行呀?”

  “這……這……”肖副連長吞吐兩聲,脫口而出:“行!”接著又改口:“不不!擀餃子皮的時候,找個沒有的地方不就得了!”

  牛大大端著一張報紙走過來,一副為難的樣子:“肖副連長,你看,篇篇文章裏都有毛主席語錄哇!”

  “這……這……”肖副連長有點為難了。

  “有辦法啦,”鄭風華從行李底下抽出一本子信箋:“報紙上再鋪一層信紙。”

  “行!”肖副連長說著一揚手走了。

  小不點兒在後麵追著喊:“肖副連長,肖副連長,包完餃子往哪兒放呀?沒有篦簾子呀?”

  “你真他媽是個玩意兒!”袁大炮一把拽住小不點兒,麵對麵使勁嗆他一句,“什麽都找連長,你三歲兩歲孩子呀,把你尿尿得了唄!”

  肖副連長回過頭指指炕裏靠牆根一排箱子笑笑說:“就用箱子蓋!”

  小不點兒狠狠瞪了袁大炮一眼,使勁一掙,走開了。

  “喂,大家注意啦,”袁大炮扯起嗓子喊:“我點幾個人,跟我一起,去給貧下中農貼對聯哇……”

  被點名的跟著袁大炮走了。整個宿舍格外忙碌起來,也顯得亂糟糟的。有的在涮臉盆和麵,有的來來回回端著瓜子去找地方炒。洋溢著具有單身者特點的春節氣氛。

  “程流流,”黃曉敏在使勁擦著臉盆,盆中間有圈黑印兒怎麽也擦不掉,就舉在手裏對程流流說:“這玩意真煩人,弄不掉呀!”

  小不點兒對他平時不愛倒洗腳水本來就有意見,加上想求他寫封情書碰了軟釘子,氣一直沒消,便乘機在旁邊風言風語地說:“喂,未來的大學生,我告訴你呀,那玩意兒不用擦掉,包餃子和麵也行,拌餡子也行,省得再放調料啦!”

  “你--”

  黃曉敏瞪起眼珠子,剛要發火,鄭風華把小不點兒拉過來,走到黃曉敏跟前接過臉盆哈腰從炕牆根捏點沙土說:“用這個蹭。”說完,用撮一起的手指頭摁著沙土,在臉盆當中漬成的黑圈上蹭起來,果然很靈,黑圈在一點點消失。

  “呸!”小不點兒似在意又似不在意地吐了一口,就去和白玉蘭、奚春娣一起忙活去了。

  天黑下來了。

  門口那別致的大紅燈籠在寒風中搖擺著,印在雪地上的影子隨著搖擺來回晃動著。

  袁大炮領著幾名知青很快就給幾家貧下中農貼完了對聯。他一進宿舍,發現仨一夥,五一幫,有的光是男的,有的是男男女女都在忙忙乎乎地包餃子,心裏很高興,想起張連長開排長會時說的,前兩年過革命化春節時有的宿舍情緒很低,排長一定要讓大家熱熱乎乎過好這個革命化春節。現在見很熱鬧,把雙手舉起來,伸著巴掌在頭頂上搖晃著說:“咱們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連長交給的第一項任務--貼對聯,已經完成了。今晚除了還有一項和貧下中農的集體活動外,其餘時間,就都是咱們自己的了,咱們一定要過好!”他接著問:“你們在家過年,是不是都一宿不睡覺呀?”

  “是的!”

  “對!”

  ……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著,有的拖長音,有的發出怪動靜。

  “咱們排今晚也都不睡!”

  “對!”小不點兒活潑起來:“誰要睡覺是木匠揍的!”

  “混蛋!”袁大炮瞪了他一眼,“大過年你少來葷的!”接著說:“我看這樣吧,現在都是咱們自己的時間,每個人都講一件在家時年三十晚上最有趣的事情,讓大家樂嗬樂嗬,怎麽樣?”

  李阿三潑冷水說:“我在上海過年三十沒什麽讓大家樂嗬的,吃完餃子一家人湊在一起摸撲克牌,我和我弟弟在馬路上放鞭炮!”

  宿舍裏一陣寂靜,說不清大家是在回憶,還是對袁大炮的提議不感興趣。

  “我有!”小不點兒正在攪弄餡子,停住手說:“奶奶年年都在三十晚上給我在門後叫個兒……”

  上海和北京的知青們聽來都很稀罕,奚春娣在和麵,停住手問:“喂,小不點兒,什麽是叫個兒呀?”

  “嘿,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小不點兒賣個關子,一撇嘴說:“你聽我慢慢給你說呀。”

  他輕輕咳嗽一聲,見好多人都在注意著他,煞有介事地說:“我在家那陣兒呀,半夜吃完餃子,奶奶教給我一套喀兒後,讓我藏在門後,奶奶像個神仙似的站在門口喊:‘小不點兒呀,’我按著奶奶囑咐的幹脆地答應:‘嗯!’奶奶又說:‘快長呀!’我在門後按著奶奶教給的蹺起腳來往上抻著身子回答:‘長啦!’奶奶問:‘長多高了?’我回答:‘……’”,小不點兒沒等自己說出來回答什麽,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喂喂喂--”鄭風華說:“別笑呀,接著說!”

  小不點兒忍住笑說:“奶奶教給我,讓我說長得門來高,水缸來粗,我說成水缸來高,門來粗了……”

  “哈哈哈……”

  宿舍裏響起了一片嬉笑聲。白玉蘭笑得前仰後合說:“小不點兒,怪不得你不長個兒呀,讓你奶奶給你叫個兒叫住了!”

  “小不點兒呀!”黃曉敏一聽,來了精神頭:“你奶奶不在,今晚我給你叫!”

  小不點兒沒好氣地說:“你遠點扇著,滾雞巴蛋,大年三十撿便宜,別讓便宜咬著!”

  袁大炮湊過來:“小不點兒呀,得得得,少說幾句得了!”

  這時,突然門開了。潘小彪滿帽遮、帽耳、眉毛和細胡須都是白霜,值完班回來了,隨在他身後,愣虎晃著尾巴跟了進來。

  “喂,袁排長,”潘小彪進屋就衝著袁大炮說:“今晚大過年的,我不讓愣虎到薛文芹家去了,在宿舍呆一宿行不行?”

  “行!”

  “我看中!”

  ……

  沒等袁大炮開口,有幾名喜歡愣虎的知青先開了炮。

  “好,你就住一宿吧!”

  袁大炮話音剛落,潘小彪摩娑兩下愣虎的鬢毛,愣虎老老實實趴在潘小彪鋪位的炕牆根了。

  “喂--”袁大炮在自己夥食團那兒邊包餃子邊發動:“誰還有有趣的事兒,接著說呀!”

  鄭風華接過話說:“我們家年三十晚上包餃子呀,我媽總要找幾個五分錢的硬幣包在幾個餃子裏,看看誰能吃到這福錢!”

  王爾根問:“吃著怎麽樣?”

  “我媽總是說呀,誰吃著誰這一年就有福氣!”

  王爾根伸手往兜裏摸著說:“來,咱們也包上兩個,看誰能吃著!”

  “喂喂喂--”袁大炮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挓挲著兩隻麵手說:“不知你們幹過沒有,年三十晚上家家放完鞭炮呀,我就領著我小弟弟到人家門口去撿啞炮,一撿就是一大把,回到屋裏把啞炮一折兩半,用香火點著放煙花,呲呲呲呲的也挺有意思……,有一回,煙花正刺得來勁,突然‘叭’的一聲響了,把我嚇了一跳,要不是扔得快,就崩手啦!”

  “袁排長呀--”小不點兒齜著牙笑笑說:“你小時候是個下三爛呀?”

  大夥兒哈哈一聲笑了。

  知青們你一段,我一段,仿佛回到了家鄉年三十的夜晚。

  白玉蘭悄悄對奚春娣說:“這幾年好了,我小時候過年,一到煮好餃子媽媽就要上供,可嚇人了。”

  “上什麽供?”奚春娣問。

  白玉蘭一邊擀皮兒一邊說:“我爸爸和我媽媽神神叨叨地用兩根筷子和黃燒紙做成一個牌位,插在兩個饅頭上,上麵用毛筆寫上兩行小字,什麽‘先考、先妣’,後麵綴寫著故去的爺爺和奶奶的名字,兩行小字中間的最下邊寫著什麽‘亡靈位’。然後就把這牌位擺放在地上的一張小炕桌上,牌位前麵供上餃子、水果、酒、菜。我爸和我媽一邊在小炕桌跟前燒紙一邊念叨:‘爹呀娘呀,過年啦,給你送錢啦,收下吧……’他倆一邊燒著一邊用爐鉤子挑著,看著那紙灰一飛起來,就回頭瞧瞧我說:‘玉蘭,你奶奶和你爺爺高興了,來領錢了。’一到這時候,我就想象奶奶和爺爺去世出殯前的情形,覺得他倆像是從墳裏跑出來,心裏怕得突突突直跳……”

  “你爸爸和你媽媽真有戲:”鄭風華聽得清清楚楚,在一旁插話。

  白玉蘭一抿嘴:“可不是,燒完紙還讓我跪在爺爺和奶奶的牌位前磕頭呢!”

  “真有意思,”奚春娣問:“那,你磕不磕呀?”

  白玉蘭笑笑:“小的時候磕,這幾年就不磕了。”

  鄭風華:“看來,現在你家也整這玩意兒。”

  “是,”白玉蘭不否認,“不過,不像那幾年了,插上門偷偷地弄。”

  知青們由一人講全宿舍聽,變成了以夥食團為單位嘻嘻哈哈講起來,有低聲的,有高談闊論的,不少都在津津有味地回憶著在家時的年三十之夜。程流流等幾名北京知青津津樂道地講起了聽老人講的春節廟會,什麽土地廟的花市,隆福寺的皮影,還有什麽白雲觀會神仙,雍和宮跳布紮。牛大大等幾名上海知青講著一個又一個黃浦江畔的年三十的故事……

  小不點兒講奶奶的門後叫個兒,白玉蘭講媽媽和爸爸的上供,程流流講北京廟會的俗,牛大大講黃浦江裏年三十的傳說,都是那樣的輕鬆嬉戲,然而在家裏年三十之夜,在這些故事麵前不管他信不信,卻都表現得規規矩矩。而今在這大宿舍的革命化春節之夜裏,卻以新一代人的風采,在笑談中快活地傾述著。

  這時,連隊通訊員推開門,一進來就嚷:“喂喂喂,大食堂和水房的水都開啦,有包好餃子的可以去煮啦,要不一會兒擠成堆還得排號,大食堂也開始賣炒菜了,人家炊事員也要過年,十點鍾準時關板……”

  “你們幾個包,我去買菜!”小不點兒對鄭風華、潘小彪、白玉蘭和奚春娣說。

  “行,多買點呀,”鄭風華吩咐完小不點兒,對潘小彪說:“等咱們再包一會兒,差不多要完的時候,你去找奚大龍回來,我們仨去開煮,回來正好吃熱乎的。”

  “得,奚大龍在羊舍守著羊過了兩個年三十了,夠革命的了,今年該回宿舍來過了。”潘小彪包好一個餃子放在鋪報紙的箱蓋子上說:“不用等一會兒,我現在就寫個條兒,讓愣虎叼著送去讓他回來!”

  鄭風華:“連隊有規定,羊舍豬號的更倌不準撤!”

  “唉呀--”潘小彪不在乎地說:“我寫上,讓奚大龍把圈門關好頂住,沒事呀!”說完,就動手寫紙條兒。

  奚春娣是打心眼裏盼叔叔回來過年:“小彪,愣虎能送去嗎?”

  “放心吧!”潘小彪寫好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包進一個手帕裏,“這事兒愣虎幹好幾次了。”說完,瞧著奚春娣笑笑,喊幾聲愣虎,不顧鄭風華阻攔,出了宿舍,把愣虎帶上去羊舍的路,把手帕包讓它叼在嘴裏,摩娑幾下它的鬢毛,指著羊舍方向“啾啾啾”三聲,愣虎撒開腿,噌地跑了。

  潘小彪返身朝宿舍走去。他曾經專門訓練愣虎幹這事兒,回回都幹得不錯。他和奚大龍很有感情。他曾求過幾個上海知青辦事,求到奚大龍時,他最熱情、認真。比如,姐姐要結婚買風靡全國的上海牌全鋼防震防水手表、凱歌牌收音機、牡丹牌香煙,沒少麻煩奚大龍。用潘小彪的話說,奚大龍回回都夠意思,且非常認真,發票、剩錢每次都搞得利利索索,有時剩幾元錢,潘小彪有意不要,算是酬謝酬謝,可是,奚大龍總是百般推脫,硬塞回自己兜裏。潘小彪不隻和幾個人說,奚大龍在上海老哥兒中間,是最最最夠朋友的!

  他一進宿舍,包餃子的奚春娣兩眼甜蜜地笑成了一條小縫:“小彪,再過半小時,我小叔就能回來?”

  “差不多。”潘小彪說著伸手去拿餃子皮兒。

  白玉蘭伸手去擋,但他已抓起來了。白玉蘭嗔怪道:“你擺弄完狗也不洗手就包,埋埋汰汰的誰吃?!”

  奚春娣搶過餃子皮兒嘻嘻笑著說:“我吃,包上個記號我吃!”

  “還你吃!”白玉蘭說:“現在就林黛玉似的,老病病歪歪的。”說著把餃子皮扔了。

  潘小彪一咧嘴:“臉盆和麵拌餡報紙上擀皮兒,就這麽回事得了。沒幹沒淨,吃了不得病。你看人家老農,滿手黑疙疤,活得更來勁!”

  白玉蘭一斜眼:“少廢話,臉盆都涮了,狗身上什麽菌都有!”

  “是是是,”潘小彪做個鬼臉兒:“嫂子,你真厲害,日後說不上把我鄭哥管個什麽癟茄子色呢!”

  “再貧嘴!”白玉蘭順手從身後拿起一把笤帚舉了起來。

  潘小彪讓愣虎去找奚大龍回來過年,奚春娣心裏熱乎乎的很是感激。於是她急忙去抱白玉蘭的胳膊,潘小彪也在那裏直拱手告饒。白玉蘭本來就要收回舉起的胳膊,見奚春娣來幫他的忙,擠擠眼瞧著奚春娣問:“喲,你倆什麽--關--係?”

  奚春娣和潘小彪本來沒什麽特殊關係。但正因為沒關係,白玉蘭這一說,她的臉才刷地一下子紅了,並使勁捶著白玉蘭的肩膀:“死玉蘭姐,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奚春娣臉凍傷好了以後,大家難得見她這麽快活,都樂了。

  這邊很熱鬧,別的地方也說笑不斷,宿舍裏顯得比剛才還熱鬧。知青來來往往,端著箱子蓋、拎著盆兒去煮餃子的,煮好端著回來的,還有端著香噴噴炒菜從大食堂回來的,好不熱鬧呀!

  小不點兒買了滿滿四大飯盒子菜,摞成一摞捧在懷裏走了進來:“小彪,快接下來。”

  潘小彪接著飯盒,小不點兒伸著脖子問:“鄭大哥,包得怎麽樣了?”

  “好了,我這是最後一個!”鄭風華包好往箱子蓋上一放,“走,咱們去煮,煮好了,奚大龍也就回來了,咱們就開飯!”

  潘小彪一拍手:“我箱子裏還有一瓶酒!”

  “好!”小不點兒高興地說:“太漂亮了,今天晚上高興,我們都幾杯!”

  這時,牛大大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餃子“砰”地踢開宿舍門進來,嚷著:“阿三,太棒啦,一個也沒煮破呀……”

  張連長隨後跟進來,笑笑說:“去年還不怎麽的,今年就行了,我看再鍛煉兩年,地裏活、鍋台上的活,你們裏裏外外都成把手啦!”

  “嘿嘿,”牛大大返回身笑笑:“張連長,吃餃子。”

  “不不不。”

  牛大大端著盆湊到他臉前:“來,嚐一個吧!”

  張連長捏起一個放進嘴裏,鼓囊著腮幫子說:“喲,好香呀!”他咽下去,仰起臉大聲說:“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聽我說幾句呀!”

  宿舍裏靜了下來。

  張連長說:“這,這個,剛才開排長會的時候我沒說,現在跟大家說一說。這個,場部要求,今年的革命化春節要過出個新水平來,要求各連隊都要有點兒革命行動,這,這個還要求咱們向上級匯報。我和貧協主席商量了,大家抓緊吃餃子,一會兒聽到鍾聲,咱們和貧下中農一起到豬號刨會兒糞……”他說完,又補充道:“就一會兒呀……”平時執行場部指示很堅決的張連長,不知怎麽,瞧著知青們包餃子的熱乎勁兒,心有點兒軟了,眼淚差點兒掉了出來,又補充一句:“隻一會兒呀……”沒人吱聲,他轉身到別的宿舍去了。今晚是年三十,他不用通訊員通知,而是有意識要把這“就一會兒”的意思親自說給知青們。

  一個個小夥食團小聲議論起來。

  潘小彪端起箱子蓋,吩咐小不點兒和鄭風華:“你倆一個端那個,一個拿盆,走!”說完,端著走了。

  他們很快煮完回來,但還不見奚大龍的影子,小不點兒問:“咱們怎麽辦?”

  “再等一會兒,”潘小彪瞧著熱氣騰騰的餃子:“愣虎再不回來,我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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