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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王肅愛看的節目

  白玉蘭參加了一天的刨河泥勞動後,眼瞧著奚春娣心情平靜了才到食堂去吃飯。飯後,回宿舍擦洗擦洗身子,確實感到有些疲勞,便脫衣鑽進了熱被窩。

  她纏裹緊被頭,當雙腿伸直、身子輕鬆地躺實後,一種疲勞後休息的鬆散、舒服,蒙朧中似醉非醉的感覺像電流一樣緩緩地從周身流過,她靜靜地、安然地躺著。

  勞動是神聖的,不僅創造財富和鍛煉人,還給人帶來這種特有的舒暢和幸福。

  她緩緩地一側身,才注意到薑婷婷的行李已鋪放得板板正正。對了,昨天她說過,臘月二十八晚上就不再排練了,張連長要給小分隊全體講講話,提提去場部匯演的要求,然後就回來睡覺,目的是讓隊員好好休息,以保證明天晚上演出有飽滿的情緒和精力。

  她想起剛來連隊時,自己很惹人注意地被挑選進了連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那時候,場部還沒有舉行匯演這一說,當時隻是為了歡迎新戰友和給連隊的幹部、職工和家屬演出。再就是由王大愣帶隊,到附近的部隊農場、兄弟連隊、公社進行慰問演出。她是深深知道作為一名演員登台前的激動心情的。要是剛來那陣子,文藝隊裏沒有她,她會吃不下睡不好的,眼下對這一切卻興味索然了。不就是因為登台演唱,在眾人麵前展露了自己的才貌,才招來了王明明及其後來他們一家人的謀算嘛……

  “玉蘭姐,快起來!”薑婷婷挾著一身涼氣風風火火地跑來推著她被窩說,“張連長讓我來找你呢!”

  “噢!”白玉蘭睜開眯著的眼睛,欠欠身子,感到有點突然,“你知道找我有什麽事嗎?”

  她的腦子迅速閃現出回來後唯一能讓連長追查的閃失:在縣城為什麽不阻截李晉等“逃犯”,這可以說成是階級鬥爭覺悟不高的表現;回連隊後陪鄭風華在小煤礦更房住了一宿,可能又引出了一些輿論。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婷婷,快告訴我--”白玉蘭忽地坐起來,“找我到底什麽事?”

  薑婷婷順手撿起壓在被上的毛衣給她披上,嗔怪道:“哎呀,看把你急的,張連長讓你和我們一起去場部參加演出!”

  “和你們一起去參加演出?!”白玉蘭出弓的弩弦,由緊登登一下子變得鬆弛下來,推拍薑婷婷一把,責怪道:“你這個該死的婷婷,別開國際玩笑了!”說著一歪身又進了被窩。

  這不是明擺著開玩笑嗎?明天就要演出,一天都沒參加排練,怎麽去參加演出呢!

  “是真的,我不唬弄你!”薑婷婷說著動手白玉蘭。

  白玉蘭緊裹著被頭,一動不動。

  “真的,是真的呀,玉蘭姐!”薑婷婷見不動白玉蘭,往炕沿上一趴說:“是這麽回事,報幕員小程突然感冒得很重,引起了扁桃體發炎,喉嚨紅腫,咽唾沫都疼得不得了,還能報幕嗎?!我們大家都提讓你去,張連長答應了,讓我來喊你!”

  薑婷婷這麽一說,白玉蘭倒有點相信了。她知道,小程確實嗓子疼腫,今天晚上還守著飯盒眼淚汪汪地吃不下去。不過,她並不感興趣。

  “玉蘭,好姐姐,快起來吧--”薑婷婷搖晃著白玉蘭一隻胳膊,有點央求了:“你說--張連長叫我負責這個宣傳隊,排練、道具、演出……再說,有的想家,動不動就擠幾個金豆兒下來,難死我了!好玉蘭姐,就算幫幫我的忙吧,別的啥也不幹,就讓你報個幕……”她使勁搖晃起白玉蘭的胳膊來:“統一做的服裝,小程高矮瘦胖和你差不多……”

  “哎,報個破幕有啥了不起的,又不是專業劇團,非撂個專門報幕的不可,找個節目少的報報得了。好妹妹,別折騰我了。”白玉蘭仍無動於衷。

  “別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報幕是文藝隊的門麵呀,門麵裝飾不好,一下子就捎色了!”薑婷婷把臉往白玉蘭的臉跟前湊湊,“你是不知道,這次匯演各連隊都較上勁啦,有的還偷偷到這兒來看咱的節目,來掏底兒呢!”她說到這兒,有點兒得意的神色:“咱們連吃了小灶,張連長不知在場部找了誰,別的連隊都是白天演出,咱們連安排在晚上,燈光好、人多,聽說場部領導晚上都參加觀摩,演起來就格外有情緒!你要知道,除了評選優秀節目外,還要挑幾個隊代表場部出去慰問演出呢……”她說得興致勃勃,津津樂道。

  白玉蘭沒再吱聲,薑婷婷滔滔不絕地更加神氣起來。她發現生拉硬拽不行,就一個勁兒地鼓動著:“張連長說,場部領導非常注意咱們連隊出經驗、出典型的傳統。剛一發出文藝匯演的通知,吳主任就給咱們通風,讓咱們多排幾個二人轉,說是王肅最愛看這玩意兒。咱們排了好幾個呢,這次演出準能打炮,有幾個節目相當精彩,是瞎子鬧眼睛--沒治了!玉蘭姐,就算我求你,你就去吧……”

  她說著使勁搖晃了幾下白玉蘭的胳膊。

  從內心裏說,白玉蘭是真不願意去,但抗不住薑婷婷軟磨硬泡,又這般誠心誠意,特別是自己回來以後,大家這般熱情和關照,何況這又是為三連集體爭榮譽,再執拗不去,也確實說不過去了。

  “起不起來?”薑婷婷躍躍欲試要軟硬兼施了,“再不起,我就要收拾你了……”說著,把手伸進被窩,就要往她的胳肢窩裏去抓搔。

  “我去我去,”白玉蘭躲閃著坐起來穿上了衣服,“婷婷,這兩年,我的藝術細胞越來越少了……”

  薑婷婷高興地給她遞褲子,拿襪子:“少羅嗦,你就快穿吧……”

  白玉蘭穿好衣服,倆人說著笑著朝連隊的小會議室走去。

  雪停了,風住了。

  張連長聽說王肅對這次首屆文藝匯演很重視,也格外使上了勁兒,昨晚給全體隊員一頓“戰前動員”後便宣布散會,讓大家回去早休息,第二天上午安排做最後一次彩排。他領著慰問團的穆民等同誌繞宿舍轉了一圈,吃完午飯,親自帶隊和演員們乘上大解放,朝場部駛去。

  場部,到底是全場政治文化的中心,節日的氣氛比連隊可要濃得多了。家家院落裏都高高掛起了鮮紅的大燈籠,一道道小彩旗,攔路扯掛在空中,迎風飄展。招待所、辦公大樓、俱樂部門口牆上貼著一張張海報,報告著附近公社和場部直屬單位將在正月某日某日舉行舞獅子、大秧歌、跑旱船、踩高蹺、打花棍等活動。最惹眼的是一些牆根部或牆腰貼的醒目大字塊標語:“向在農場和貧下中農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的知識青年致敬!”“祝賀我場首屆連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匯演隆重舉行!”“熱烈歡迎城市慰問團來場慰問過革命化春節的知識青年!”……還有些“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之類的毛主席語錄大字塊。

  大解放開到俱樂部門前,張連長安排幾名男演員往舞台上卸道具、樂器,其餘按事先通知,仨仨倆倆地朝招待所指定的休息房間走去。

  “白--玉--蘭--”

  白玉蘭剛走過轉盤道,聽見有人喊,側臉一看,原來是楊麗麗,她甩開一位正和她說話的婦女朝這邊跑來。

  說起來,人的感情往往很怪,白玉蘭和這位姑娘在連隊“一打三反”辦公室共事的時候,雖然表麵上熱熱乎乎,內心裏卻看不上她的輕飄和愛往上巴結的性子。特別是對她那張很會甜哥哥蜜姐姐的嘴,更是從心裏厭煩。可是,分開之後,尤其是回城這段時間,常常想起她,思念強烈的時候還給她寫過一封信。她回信很及時,虛虛乎乎、熱熱火火地寫了好幾大篇子。

  她跑上來,伸出兩隻胳膊摟住白玉蘭的脖子打個手扣,滿臉都是笑和殷勤:“這一晃就是兩個年頭不見,可把我想壞了!”

  “哎喲--”白玉蘭緊盯著她的臉說:“來,讓我好好看看想壞了哪兒了,是想壞了眼睛,還是想壞了小嘴巴……”

  “你這個死玉蘭姐,一見麵說話就帶刺兒!”楊麗麗鬆開手扣使勁捶了白玉蘭的肩膀頭一下,自我解嘲地說,“想你想壞的地方多了,想你想得頭發黑了,牙齒白了,哈哈哈……”她說著自己哈哈大笑,又自己主動停住說:“我知道你回來了,聽說今晚是三連文藝宣傳隊演出,斷定你是穆桂英掛帥不會落陣的!”

  白玉蘭感到奇怪:“你今早就知道我回來了,耳朵這麽長?”

  “今天早晨,咱三連機關有人給我掛電話,求我幫忙辦點事兒,順便提到了你……”她神色和口氣都顯示了一種自豪。

  這時白玉蘭才發現,眼前這個楊麗麗的穿戴打扮已不像當年在三連時那種土氣的花花綠綠了,從上到下都給人以時髦而顯貴的感覺:北京流行的新穎而大方的小碎花上衣外套,襯衣領鑲著兩排潔白的蝴蝶邊,雅氣漂亮而又不俗,那款式新穎的上海姑娘冬天圍戴的紅頭巾,在這裏雖不實用,完全是一種“樣子貨”,不過,往頭上一圍,卻很打扮人。她把“求我幫忙辦點事兒”幾個字故意咬得很重,說得很急,使白玉蘭一下子想起鄭風華寫信說過的,經王肅介紹,楊麗麗已成了張曉紅的“太太”了。

  “你成了官太太,也不請客,”白玉蘭打趣地說:“什麽時候補上?”

  楊麗麗很幹脆地說:“說補就補,到時候你要不來,別說我用八台大轎抬你去!”

  “哈哈哈,真抬我就來……”白玉蘭笑著說,發現剛才楊麗麗甩開的那個女人老往這邊瞧,幾次打眼看不清麵孔,便用嘴朝那邊努努,“麗麗,那個人是誰呀?怎麽總往這麵瞧,是不是跟你還有事情?”

  “誰?!哼--”楊麗麗話語裏夾雜著輕視的鼻音,“還能有誰臉皮這麽厚,王大愣的婆娘,就是在咱連當過貧協主席的那個丁香!”

  自玉蘭一怔,楊麗麗待人就像穿著變化那樣大,在三連時,她對王大愣夫婦就像嘴上抹蜜一樣,一口一個“叔”,一口一個“嬸”,隻要提到王大愣兩口子,沒有“叔”和“嬸”,就像接不了上下話。如今竟這般口氣!她知道這不過是因為巴結王明明不成所致。可是,現在跟張曉紅不是比跟王明明強多少倍嗎?

  她故意笑著嘻問:“那不是你嬸嗎?”

  “去他媽的,土豆子搬家滾球子,我沒那麽個熊破嬸!”楊麗麗姑娘時的羞口和忸怩已蕩然無存了。

  白玉蘭真想探探這個貴夫人心底的秘密,就感興趣地找話茬激她:“喲,你對他們也這麽大火!”

  “嘿!”楊麗麗卻偏偏沒有發泄私憤,而是抱不平地把話轉到了白玉蘭身上,“你瞧,她那個熊兒子糟蹋了你,都他媽丟老人了,頂風臭幾十裏,叫我說,弄到顆粒肥場烀巴烀巴做顆粒肥上莊稼都得把莊稼臭死,還拿著當鱉寶呢!”她說著斜睨了丁香走遠的身影,由恨換成了酸溜溜的語調:“剛才在和我說,她去給王明明往勞改農場郵東西去了,哼,還厚著臉皮掉眼淚給我看……”

  “掉眼淚?”

  “是--”楊麗麗刁酸地拖了聲長音,一下子止住說。“老王婆子剛才和我說,王明明還打聽你呢!”

  “打聽我?”

  “嗯!”

  “怎麽打聽?”

  “說是來信文本,”楊麗麗回答,“剛才老王婆子正問我知道不知道你的消息,突然見到你,不好意思地躲著走了嘛。”

  “噢,噢……”白玉蘭突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站了這一陣子,也覺得有點冷了,扯起楊麗麗的一隻手說:“麗麗,走,到招待所坐坐。”

  楊麗麗掙開手謝絕:“我還有事兒,今晚上看你演出,我使勁給你呱嘰呱嘰!”說著走開了,邁出兩步又回過頭來:“等哪天請你到我家去玩!”

  “好吧!”白玉蘭舉起手致意告別。她瞧著楊麗麗走後,轉回臉,心裏突然覺得亂糟糟的。真不理解,王明明在獄裏還往家裏寫信打聽自己,已經把他刷得那樣,已經蹲了笆籬子,還在詢問,豈不是瘋了嗎?如果這種瘋勁頭兒移到鄭風華身上,自己將會感到多麽幸福啊!可是,他又偏偏沒有。鄭風華是偽君子?還是嫌棄她而施權宜之計安撫自己呢?

  看來,愛情不光是甜蜜,還有痛苦,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卻死皮賴臉粘著!

  白玉蘭來到招待所,夥伴們有的在化妝,有的在熟悉台詞,有的在擺弄樂器和演出服裝。她走到靠最裏的一張床旁邊坐下,把拎兜往旁邊一放,拿出節目順序單子,但卻看不下去。耳邊仿佛還響著楊麗麗說的那句話,“說是來信問你”,接著,眼前浮現出一些雜亂無章又互不相幹的畫麵:忽而王明明駕駛著大解放神氣地駛在大道上;忽而自己躺在小煤礦更房的床上,鄭風華冷落著自己坐在爐旁看書;忽而是穿著罪犯號服的王明明在持槍幹警的看押下刨土……

  “玉蘭姐--”薑婷婷走過來推了一把,打斷了她的思緒,“快點兒呀,你也得化妝。”

  白玉蘭抬起頭用商量的口吻說:“我也沒有節目,就不化了吧?”

  “那怎麽行呢!”薑婷婷甜蜜地笑著白了她一眼說:“快點兒吧,我的好姐姐……”

  就在她一白一笑的刹那間,白玉蘭發現輕描淡抹後的薑婷婷更漂亮了。淡淡的油妝把北大荒粗獷嚴寒留下的印記一遮無餘,淡淡的粉紅臉頰映襯著她細小挺秀的鼻子和彎彎的眉毛,烏黑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格外有神,特別是那著了淡紅色的柔唇,更散發著妙齡姑娘誘人的魅力。

  不由分說,薑婷婷回身拿過一盒化妝色催促說:“快,化完妝咱們早點吃飯早點進台!”

  “好好好,我化。”白玉蘭接過化妝盒,瞧瞧那些穿好統一服裝、輕描淡抹的姑娘和小夥子們,仿佛一下子都漂亮了許多,精神了許多。

  她一下子想不起是誰說過的一番話了,解放初期那陣子,要想找幾個漂亮的姑娘和小夥子排戲演節目很困難。而現在,比比皆是,小夥子都那麽英俊,姑娘都那麽漂亮。

  這是時代的美,時代的印記。

  演員化完妝後,薑婷婷挨個檢查了一遍。有不如意的,經過她一番修修抹抹,認為合格後,便帶領大家進了食堂。吃完飯進俱樂部時,觀眾已開始稀稀拉拉的進場了。

  這裏,連隊的小俱樂部是無法比的。構架、舞台、裝潢與城裏大俱樂部的闊綽相差無幾。尤其是那從前往後一排排略顯弧形的聯綴排椅,是用農場從小興安嶺砍伐的優質鬆木,在省城家具廠定做的。漂亮的自然木紋和漆色交相輝映,在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爍爍,增添了這大俱樂部渾厚而威壯的氣派。

  一夥又一夥半拉子孩子躥跑進來,呼喊著叫嚷著,撒眸個座位坐下後左右伸出胳膊占座;一些抱孩子的婦女和老人盡量往前走找座位。

  俱樂部裏人越來越多。喧嘩聲越來越大,還夾雜著嗑瓜籽聲,亂哄哄響成一片。

  王大愣站在台側幕後,探出小半個臉往台下瞧著瞧著,忽然轉回身大步走到台後,像宣布什麽重大新聞似的那麽鄭重:“快,快做好準備,王肅主任入場了……”

  王肅、張曉紅、吳主任等,還有王大愣,入場後剛坐進前十排中間留出的座位,開演的鈴聲便震耳地響起來。

  這裏已養成習慣,不僅是開會,包括看文藝演出、電影,都是以領導入場後P股一坐上椅子為開始時間,沒有什麽準確的幾時幾分整。

  “靜一靜啦!”有王肅等在台下,張連長顯得比演員還緊張,左手掐著腰,右手比劃著,大聲說:“我再最後強調一句話:隻準演好,不準演壞!”

  “玉蘭姐,”薑婷婷走到白玉蘭跟前,“開始吧!”

  當帷幕徐徐拉開,白玉蘭便向台前走去。然而,她連在連隊小俱樂部登台時的那種神聖感都沒有。是有了舞台經驗呢?還是看透了這一切的底蘊和奧秘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神聖感沒有了,奧妙感沒有了,隻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伴著她走上台前,這是潛睡在身上的藝術細胞被這氣氛和環境忽地喚醒了,她像一片美麗的彩雲飄現在了觀眾麵前,穩步站在了聚光燈下。雖然生了孩子,身體沒胖也沒瘦,隻有乳房格外隆起著,用美術家的審美觀來說,倒成了更加清晰的曲線美。

  她輕輕向後轉體,舉起手裏的毛主席語錄本高聲領頌敬祝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在台下震耳欲聾的隨聲大喊結束後,她又輕輕轉體麵向台下,手握的語錄本貼靠在胸前,身子稍稍前傾,微笑著宣布:“各位領導、革命的同誌們:三連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匯報演出現--在--開--始--”

  最後四個字特別歡暢而優美,這一切動作的完成,那麽成熟、穩健而老練,絲毫沒有在連隊初登台時努力要表演好的那種勁頭,反倒顯得更加自然而美妙、格外引人注目:“匯報演出的第一個節目是歌舞--長征。”

  她又像一朵美麗的彩雲飄走了。

  舞台左角的樂隊奏起擬聲呼嘯,天幕上出現了起伏的皚皚雪山和荒甸,天空飄起了紛紛揚揚的白紙片剪成的雪花。繼而,一位紅軍戰士手舞短杆彩綢紅旗從台後旋到台中央站穩後,在那來回搖擺平飄的旗麵上,紅軍戰士一個接一個用靈巧高飄的跟鬥翻飛而過,翻過一個,便緊跟著另一個身後,踏著激昂的樂曲齊刷刷地大擺臂、大甩臂、原地大踏步,幕後響起了雄渾豪壯的毛主席詩詞歌:“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文化大革命”到了紅衛兵大串聯時,這在城裏的學校和街頭算是常見的節目,搬到這北大荒農場的舞台上卻變得格外新鮮。那紅軍不畏艱難的氣魄深深激勵著台下的農場幹部、職工、學生和家屬。

  隨著演員退場和伴有一陣極其熱烈的掌聲,白玉蘭這朵美麗的彩雲又飄到了台前的麥克風旁。

  天棚燈光室突然將她聚進了彩色燈光裏,比第一次出台報幕時顯得更加透逸俊俏了,那樣風姿綽約,像開在彩雲裏的美麗花朵。

  王肅時而睜大又忽而眯起雙眼,瞧著這位胸部格外隆起的姑娘,心裏直納悶,向左側歪歪腦袋,眼睛還在盯著白玉蘭:“喂,曉紅,你認識這個知青?”

  “認識,叫白玉蘭。”張曉紅點點頭,接著介紹起來:“是烏金市的,報名下鄉時她媽媽百般阻攔,把她送到了省城的姨媽家,這白玉蘭很有主意,從姨媽家背著媽媽報名來到了這裏……”

  “噢,噢……”王肅應著,但張曉紅那些話他卻一句也沒有入耳,因為白玉蘭已開始報下一個節目了。

  “下麵演出自編自演的節目--二人轉--興安腳下三塊碑!”

  這個節目是張連長按王大愣的意圖特指定宣傳隊編排的。白玉蘭並沒看到節目的內容,接過節目單時,看著這幾個字就覺得不舒服,心裏疙疙瘩瘩地很不情願報這個節目。但,一到這場合,仿佛一切雜念在腦子裏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王肅一聽是“二人轉”,立刻喜形於色,腳和嘴隨著響起的前奏都動起來了。

  張曉紅把腦袋貼近王肅,瞧著白玉蘭返台的後影說:“她就是王明明強奸的那個知青。”

  “噢,”王肅眉頭一蹙,接著又睜大了眼睛。他隻知道王大愣的兒子想霸占未成強奸了一名女知青,並不知叫什麽名字。嘴裏喃喃著:“噢--就是她……”

  他的目光正追蹤白玉蘭的身影,白玉蘭已經像彩雲飄進了後台。

  二人轉樂曲尖脆而響亮,七塊板、手玉子,還有大弦、二胡、笛子、三弦、嗩呐、鑼鼓、鈸等齊聲大作,踏著這火爆熱鬧的“老八板”開頭曲,且歌且舞地走上了紅綢襖、綠綢褲的一男一女。女角持彩扇用“抖扇”動作來了個圓柔扭翅浪中俏,男角持彩棒用“滾龍場”動作來了個抖肩腰活穩中浪。接著,兩人轉了個裏外雙分,兩人一上場,就把二人轉舞蹈獨特的藝術表現了出來。

  男角唱:雪花飄飄朔風吹,

  咱唱唱興安嶺下“三塊碑”,

  女角唱:第一塊碑叫“創業碑”,

  碑裏的故事堆連堆。

  兩人用“滾龍場”的舞蹈動作,粗獷激昂地演唱並通過舞蹈語匯,表演著踏荒遇狼群、住帳篷、人拉犁開荒等情節……

  這熱烈、火爆、粗獷、歡騰的地方歌舞把觀眾帶進了當年墾荒建點的艱苦境界之中。

  “曉紅,”王肅側側身,高興地說:“這兩個知青像受過專門訓練!”

  張曉紅點點頭:“嗯,是不錯。”其實,他根本不喜歡這種藝術形式。前幾天,他下連隊檢查工作,有的連隊拉著他看準備參加匯演的彩排節目,他發現幾個連隊都有“二人轉”時,指出“這種土裏土氣的節目不宜過多”,後來又聽說這是王肅喜歡看的節目,便不再說什麽了。

  此刻,樂曲更加火爆,王肅正入迷地欣賞女角那“抖扇”的絕妙動作。

  王肅少年在老家遼寧時,家裏還算過得去。正讀私塾時,不幸父母早喪,他開始給地主放豬。後來,不忍打罵折磨,他逃荒來到小興安嶺腳下。一年一年過去,結識了一夥從山東闖關東的漢子,靠放山采參過活,一落雪,便到一個大村落“拉幫套”過冬,晚上常常到一家小藝館裏看“二人轉”和聽評書《三國演義》,漸漸勾搭上了一名小藝妓。“九三”日本鬼子投降後,因為有點小私塾底子,會寫點算點,得到土改工作隊的信任,當了村長,還常常哼著在小藝館裏學會的那段二人轉去找小藝妓過夜:一更裏越過牆,奴家好悲傷,站在廊簷下,二目細打量,借壁鄰右來回走呀咳,臊奴臉焦黃……三更裏進繡房,二人上牙床,為奴我哭得淚兩行,黑天白日思想你哦呀咳,茶飯懶怠嚐……正當和小藝妓勾勾搭搭在村裏產生很壞影響的時候,省勞改局來鄉招錄工作人員,他就因村長的身份,輕易被錄用了。那小藝妓聞訊後,死皮賴臉地追了去,王肅無奈,隻好和她結了婚。

  這時,當年的小藝妓已白發蒼蒼,就坐在他身邊。自跟王肅以後,雖已改邪歸正不再胡來,卻一直沒生孩子。她側臉瞧瞧王肅,發現他眉開眼笑,如癡如醉的樣子,想起了王肅和她當年的風流事,怕他人老心不老再入邪門兒,一個勁地潑冷水:“老王要說這玩意兒咱可是內行,哼哼呀呀也聽不清唱個啥,那步伐錯了不說,調兒也不對呀……”

  王肅像是沒聽見,兩眼直勾勾總盯著台上看著、聽著:

  ……

  男角唱:第二塊叫“警戒碑”,

  說的是犯人逃跑罪加罪。

  女角唱:王大愣喝令奮起直追,

  眾逃犯變成槍下鬼。

  ……

  他倆用靈活多樣的走場舞演唱著生動的故事,那唱腔前後過門中的舞蹈和甩腔時的舞蹈,做出了許多絕活,引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掌聲。掌聲起處多數是附近公社的社員和農場的一些老職工、家屬。王肅拍得也很起勁。

  “曉紅,”王肅側身問:“這個唱女角的叫什麽名字?”

  張曉紅向他靠靠:“薑婷婷,就是左邊一個女字旁,右邊一個亭子的亭,當美好意思講的那個婷。她是烏金市知青。”

  “噢,是當美好講的那個婷,薑婷婷,這個名字也不錯。”他邊瞧著台上的二人轉邊對張曉紅說:“曉紅,我有個想法,通過這次文藝匯演,選拔一批優秀人才調到場部成立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這樣就能更好地起到宣傳鼓動作用。”

  張曉紅問:“專職的?”

  “那就下一步再研究了。”王肅一想這個,沒心思細品味台上的二人轉了,雙眉一挑說:“我看,良種場有地方,集中幾十個人問題不大,現成的宿舍和食堂,這件事你要親自抓好。”

  張曉紅點點頭:“王主任,請放心,我一定想法抓好。”

  這時,台上的二人轉已開唱第三塊碑了。這段不像前兩段有故事,內容空泛,兩個人隻好變換著上下場獨唱、對口、接半句、輪番唱、咬著唱、疊著唱以及齊唱等形式來表達些豪言壯語,以舞和唱取勝,沒有給台下乏味的感覺。謝幕時,王肅帶頭鼓起掌要求返場,但稀稀拉拉沒成氣候,也就罷了。

  演完表演唱和鑼鼓群後,又是一個二人轉,接著又演了對口詞、群眾詞、現代京劇片斷、舞蹈等形式的自編自演節目,整個演出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一片歌聲中,王肅、張曉紅等走上台去會見演員。握手的時候,楊麗麗噔噔噔跑上台來,把白玉蘭找到一邊,有點神秘地說:“玉蘭姐,走,我有點兒事和你說。”說著就去拉她的胳膊。

  “什麽事呀?”白玉蘭笑笑:“看你神道道的!”

  “走吧,到門口就知道了。”

  白玉蘭腦袋一歪笑笑:“你不說明白我不去。”

  “你來--”楊麗麗把她拉到牆邊上說:“丁香叫我來,說要見見你,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白玉蘭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登時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不高興地一甩頭:“我和她有什麽好說的!”

  “玉蘭姐,我知道你不會勒她!”楊麗麗擠擠眼說:“她問我怎麽樣,我說行,能找來,你在轉盤道旁那棵大楊樹底下等著吧,我一會兒就把白玉蘭找來。她說,別的了,你領著白玉蘭到我家去吧。我說,得得得,你就等一會兒吧,我去去就來,你和白玉蘭邊嘮嗑邊往你家去多好!”

  白玉蘭:“她在大楊樹底下等我呢?”

  楊麗麗抿緊嘴一點頭:“嗯哪。”

  “你去告訴她,以後少扯這一套,真不要臉。”白玉蘭氣嘟嘟地說:“真是臉皮厚,機槍打不透!”

  “哼,忙什麽?”楊麗麗酸溜溜地一揚臉:“讓她在那兒幹等一會兒!”

  “這是幹什麽?”

  “捉弄捉弄她。”

  “捉弄捉弄她?”白玉蘭心裏一悸,突然覺得楊麗麗可怕起來。她知道,被捉弄是一種最可憐的角色,楊麗麗已再不是以前輕浮的楊麗麗了。自己對誰恨歸恨,氣歸氣,並不知耍點手腕去捉弄誰,雖然自己被冠以好名堂調進連隊機關“一打三反”辦公室,其實是被捉弄了,多麽可悲,多麽可憐呀。

  楊麗麗點點頭,把話題又扯到了別處。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冷。丁香站在轉盤道旁的大楊樹下一會兒蹺腳看俱樂部門口,一會兒發現過來個人影上前去迎,凍得直跺腳,凍得捂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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