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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靜靜的羊舍

  “當!當!當……”

  進入午夜零點時分,知青大食堂門口的大鍾震破了茫茫寒空的寂靜,敲響了。聲音是那樣清脆,那樣震耳,那樣雄壯,又那樣神聖。因為農曆的新的一年來到了。

  “真急人,”奚春娣聽到鍾聲,突然心跳加快起來,“都請神了,我小叔還不回來,餃子也要砣了。”說著有點兒眼淚汪汪了。

  潘小彪端著煮好的又一盆進來:“那咱也不吃,等著奚大龍!”

  “同意,”鄭風華說:“咱們先去和貧下中農一起刨糞,等刨完回來,奚大龍也該回來了,一起吃。”

  潘小彪:“對,奚大龍放一天羊夠累的了,現在回來還得去刨糞,走!”

  “走,”鄭風華邊戴帽子邊穿鞋說:“張連長說了,就一會兒!”接著囑咐奚春娣:“春娣,給你小叔寫個條兒,他要先回來也別吃,等著咱們大夥兒過個團圓年!”

  奚春娣把眼淚咽了回去點點頭:“嗯。”別看寫條讓奚大龍等一會兒吃,那她也很高興,因為在這裏過兩個革命化春節,都沒有和小叔在一起過。第一次是吃完飯,冒著黑夜,心突突跳著跑到羊舍,給小叔送去吃的。第二次小叔怕她又跑去害怕,到宿舍來接的她。今年,就要和小叔在一起吃年夜飯了,該多高興。她愛小叔,就像愛爸爸一樣,因為她覺得小叔和爸爸是一樣的脾氣,一樣的為人,莫說長相有些相似,連說話的音調都有共同之處。這些年來,小叔為她操了不少心。剛來時,還給她洗衣服、縫衣服,給丁香輸血後她身體虛弱吃不下飯,小叔也吃不下,並眼眶發濕。他就像爸爸那樣疼自己,多好的小叔呀!她心裏曾發過誓,並偷偷地攢錢,要給小叔買雪花圖案冊,而且托人給小叔買世界上各色各樣的雪花郵票。甚至雄心勃勃的,想攢許多錢,給小叔買一個頂好頂好的照相機……

  她想到一會兒就要和小叔在一起過年吃餃子、喝酒,一股暖流從心裏悄悄流過,心裏充滿了對鄭風華、潘小彪和白玉蘭的感激。

  “走,”白玉蘭穿好衣服,見奚春娣把條兒寫完了,說:“今天集合,還要點名,別讓人家等咱們!”

  來自西伯利亞的強大寒流,肆虐了這些天,現在雖然甩著尾巴走了。但從落雪後,天空還是不見放晴,夜色把天空塗黑了,把山林房舍塗黑了。潔白的雪也失去了光澤。當然天氣不那麽幹冷幹冷了。可不知什麽時候,天空又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

  全連的貧下中農和知青們在大食堂門前集合了。出工時從不站隊的貧下中農,今晚也破例站成了一小排,十多人,在前麵開路。知青們則按順序號排好,緊緊跟著。每人都扛著尖鎬和鍬,浩浩蕩蕩地向豬號大糞堆開去。

  按照場革委會的要求,為在革命化春節裏做好這件最有意義的事情,張連長已提前做了準備工作,一根長長的電燈線從豬號飼料粉碎房牽引出來,從糞堆頂上跨過拉出去,係在了糞堆旁一根電線杆子上,線上安接了一串燈泡,把大糞堆照得格外明亮。那從燈旁飛落下的雪花,就像輕輕扇動著翅膀的白蝴蝶,輕輕地飄飛著。

  隊伍很快開到了這裏,在張連長指揮下,繞著大糞堆站了一圈。

  “貧下中農們,知青們--”張連長登上大糞堆中間,“這,這個今晚是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是很有意義的,連隊研究決定,就不分任務了,隻要大家賣力氣幹就行,這,這個,就隨便找地方刨吧,往地裏拉的拖拉機馬上就到!”

  所說連隊研究決定,實質上是張連長一人提出來,隻是和肖副連長說了一下。他讓肖副連長照顧食堂、發電房,而不讓他上工地。因為肖副連長不是貧下中農,而是中農,盡管有段在延安的光榮曆史,但在這個問題上,自知青進場以來,張連長是毫不含糊的。當然,肖副連長也說不出啥,場部明明白白說了,就是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嘛!

  “噢--”

  “幹--嘍--”

  “躲躲躲躲,閃開點呀,我的鎬可沒長眼睛!”

  ……

  張連長話音剛落,一陣哄亂聲後,無數尖鎬飛起飛落,像雞啄米似的刨動起來。

  “當當當……”

  “嗒嗒嗒……”

  聲聲落鎬響處,隻有糞泥點子飛蹦和撒落,凍得梆梆硬的糞土吝嗇得很,哪怕是薄片片或小糞塊也不肯在鎬尖下敗下陣來,頑固地抱成一團,巋然不動。

  “哎嗨喲!哎嗨喲……”丁向東伴著自己喊出的號子,使勁刨著、刨著,先刨一個點,一個坑,坑漸漸變大,終於揭下了一塊凍糞團兒。

  上海知青王爾根在一旁說:“丁主席,還真得向你學習,我怎麽也刨不動!”

  丁向東擦擦汗,瞧著王爾根剛要說什麽,程流流問:“丁主席,您也是第一次過這樣的年吧?”

  “什麽年年的?”丁向東轉過臉,“這叫革命化春節!”

  “哎呀呀,”王爾根搖搖頭,“這年和春節是一碼事!”

  丁向東一口咬定:“不是一碼事!”

  王爾根緊接著問:“你說怎麽不是一碼事吧?”

  “這個春節,就是過了這天就是春天,是春天的節氣,一年二十四節氣麽!”丁向東說的理直氣壯,“年,這年是什麽玩意兒?是四舊!”

  王爾根搖搖頭:“丁主席,你前麵說得很對很對,我讚成。後邊不對,叫年不是四舊,咱老祖宗一直這麽叫,就像你說為什麽叫春節似的,叫年有個故事!”

  “王爾根哪!”張連長聽到了,在一旁大聲插話說:“叫年有故事,你給大家講講吧!”他發現知青們多數都是掄幾下鎬刨不動,就拄著鎬不動了,有的嘮喀,有的搓手,有的搓臉蛋子,反正今晚就別指望幹多少活,特別是從王大愣挨哄以後,他當了連長,越來越覺得知青棘手不好管了,有時候聲嚴厲色要求這,要求那,也是瘦驢屙硬屎--硬逞幹巴強。今天晚上太太平平過去,也就心滿意足了。

  “王爾根哪,講講吧!”有幾名磨蹭時間不願意掄鎬刨糞的知青嚷道。

  “好吧,我講。”王爾根操著一口熟練的普通話,“不知對不對呀,也是聽來的,而且在城裏時聽好幾位老人都這麽講。”

  本來好多人就不願意幹,張連長又允許,知青們差不多都聚到了王爾根跟前,把他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他不緊不忙地講了起來。

  “傳說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人世間出現了許多許多的毒蛇和猛獸,尤其是有一種叫‘年’的大怪物,每到一載終了的晚上,就從深山老林裏裏躥出來吸人、謀害生命。它張開大嘴,一次就能吸進肚裏吃掉很多人。

  “嘿!這還得了?這樣下去,慢慢不就把人吸光了嗎?一時間,僥幸生存的人都發了慌。有幾個有謀略的人湊在一塊兒商量,這‘年’本事大得很,胃口也大得很,咱們逃到哪兒還不是一死!不如想辦法把‘年’治服。

  “可是,誰能把‘年’治服呢?又怎樣治服呢?有個白頭發、白胡子、白眉毛,叫洪鈞的老頭說:‘我有辦法了,一定能把‘年’治服!’他找到‘年’說:‘你這樣專門坑害人,不行哇!’‘年’一看站在自己麵前的是個土埋半截的老頭子,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冷笑一聲說:‘你哪來這麽大膽子,敢來管我?’洪鈞說:‘喲,你不是本事很大嗎?聽說什麽都能吸,我就不信,你敢吸老林裏的大毒蟒嗎?’‘年’最忌諱別人說它膽子小,氣火火地說:‘毒蟒有什麽了不起!’它讓洪鈞跟著到了老林子裏,見到毒蟒就往肚子裏吸。洪鈞又說:‘後山有隻猛獅,恐怕你就不敢吸了,‘年’說:‘這有什麽費勁!’說著讓洪鈞跟著到了後山,又把猛獅吸到了肚裏。洪鈞又說:‘前麵那座山有隻惡虎,你要是也能把它吸進肚子裏,我就服了!’‘年’說:‘這費什麽勁!’結果,又把惡虎也吸進了肚裏。

  “這樣一來,人世間害人的那些毒蟒、猛獅、惡虎聞風而逃,躲進遠遠的深山老林裏,再也不敢出來了。

  “就這樣,洪鈞借助‘年’的威力,治住了那些猛獸,然後就騎著‘年’上了天。你們猜怎麽著,原來洪鈞是個神仙!”

  小不點兒聽得津津有味,等到王爾根話音剛一落,他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情不自禁地說:“這個洪鈞神仙要是到咱們農場來就帶勁啦!”

  “你這小子!”王爾根接過話茬說:“咱們農場又沒有毒蟒猛獸,也沒有‘年’,讓洪鈞到這兒來幹什麽?!”

  “你怎麽知道沒有?!”小不點兒剛才聽故事時,不知怎麽搞的,在腦子裏映出王肅、王大愣,包括那些去縣城抓他的袁大炮等人,幻覺中他們仿佛都變成了毒蟒猛獸,大聲說:“那……”

  鄭風華知道他被抓回來以後,對著黃曉敏等,到處找撒氣包,怕他不慎失言,惹出大禍被抓了當成階級敵人,急忙擠上前去,使勁拍打他一下子:“那,你那什麽?!從咱們來那天起,就立誌像國際歌中唱的那樣,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全靠我們自己!”

  “對!”張連長聽了很高興,“我們不能信‘四舊’,就靠我們自己……”

  燈光照耀下,知青們仨一夥倆一幫地嘮起來,從神色可以看出,大家的情緒多半還是歡樂的,有點過節的樣子。張連長心裏很高興,因為有去年的教訓,連隊倒也是沒組織這種活動,吃完餃子後,都悶在宿舍裏,有的在吸悶煙,有的蒙頭大睡,有的在一遍又一遍看“全家照”,他見了很來氣,批評了幾句,幹脆都像悶葫蘆似的,悶了起來,整個宿舍裏,沉悶得像有什麽東西要爆炸一樣。

  他壓根也沒指望今晚刨多少糞,為了緩和大夥兒的情緒,笑笑說:“王爾根講得真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年’的故事!”

  “張連長,”程流流因為不讓回北京過春節,也是滿肚子牢騷,手一比劃又落下說:“再過若幹年以後,咱們過的這革命化春節讓後人編成故事也夠新鮮的!”

  張連長聽出了程流流話裏微微閃出的火藥味兒,嚴肅地說:“後人的事情你怎麽知道?你怎麽就知道會夠新鮮的呢?”

  程流流知道眼前這個張連長沒有那個王大愣橫,也不像他那樣抓階級鬥爭,話有點兒放肆,也就敢敞開懷說:“迄今為止,我聽說過的,世界上有好多國家的老百姓也過春節,但還沒有一個像咱們這麽過法的!”

  “世界上好多國家都過春節?不的吧?這春節就咱們中國老百姓過吧?”張連長相信自己判斷準確,一連甩出了好幾個問號。

  “不不,”程流流衝著張連長直搖頭。他爸爸在“文革”前曾幾次出訪過許多國家,每次回來都給全家人講異國的風土人情,自然涉及到一些過年的事情。

  張連長像是要將軍地說:“那你就說說!”

  周圍的不少知青也覺得新鮮,都靜下來等著,想聽程流流要講些什麽。

  “我這都是聽爸爸出國回來講的,”程流流這一句話就首先奠定了要講的東西的可靠性,“瑞士人過年,一清早起來,全家男女老少到野外去滑雪,因為他們把雪看成高尚純潔的象征,要在這境界裏忘記苦惱,得到新一年的幸福;意大利人喜歡在年三十晚上聚在家門口跳舞,跳一會兒後,把一年來使用完的一些破舊的壇壇罐罐扔出門外摔碎,表示除舊迎新,全家得到幸福;聽說阿根廷才有意思呢,婦女在除夕晚上把鮮花灑進水裏,用花瓣揉身洗澡,祝願能幸福長壽……”

  “看來--”小不點兒禁不住說:“咱們知識青年除夕之夜排著長隊和貧下中農一起來刨糞,這也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呀!”

  馬廣地在一旁大聲嚷:“對,全世界也絕無僅有--獨一份。”

  “哈哈哈哈……”

  工地哄然一陣大笑。

  “小不點兒!”張連長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告訴你,別太放肆了,說話可要突出政治!”

  小不點兒嘻皮笑臉地點點頭:“是是,張連長,我這麽說話慣了,沒別的意思。”

  “貧下中農們、知識青年們!”張連長又放開嗓門,“來,咱們甩開膀子再幹一會兒就回去……”

  張連長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陣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大家尋聲看去,原來是上海女知青袁玲妹,正站在糞堆旁的電線杆底下一聲接一聲地哭泣著。

  “怎麽回事呀?!”張連長有點不耐煩地走過去,“大年三十的,哭什麽玩意兒呢……”

  “嗚嗚嗚……”這一說,袁玲妹的哭聲更大起來。

  一幫女知青忽地圍上去,勸著、問著,有的給她擦淚,這才發現她垂放的手裏攥著一張全家照片。

  “哭什麽?”張連長說:“有事說嘛!”

  “就是啊,玲妹,怎麽啦?”

  原來,袁玲妹的姐姐、哥哥和嫂子,還有叔叔,新年時就通信商議好,今年春節分別從新疆、廣州和沈陽回上海過春節,主要是考慮媽媽身體不太好,互相通信時說:“說不定過完這個年還有沒有另一個呢,所以一再強調大家一定回去。”然而,袁玲妹卻未能成行。方才袁玲妹刨著糞,一看手表,猜想他們全家大概正圍坐在一起吃餃子,聽廣播,並想象著他們正在議論自己,埋怨自己為什麽不回去……想著想著,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她便跑到電線杆子燈底下拿出照片端詳起來。

  梁玉英拉著她的胳膊問:“玲妹,你到底怎麽啦?”

  “我,我……想……家……”袁玲妹說著,一下子摟抱住梁玉英,放聲大哭起來。

  她這麽一說,這麽一哭不要緊,像散發的傳染病毒一樣,立即擴散開來。這一夥來勸她的女知青除排長梁玉英外,都嗚嗚哭起來,接著,糞堆旁的知青也有哭的。越來越多,放聲的、抽搭的、嗚咽的,一時難以數清是幾十名,還是幾百名,哭聲漸漸攪成了一片……

  “突突突……”這時,來往地裏運糞的拖拉機牽引著大拖掛開來了。

  “別哭啦,別哭啦!”張連長大聲嚷道。

  他的嚷聲似乎沒起作用。

  “哎!”張連長急得使勁一跺腳,“算啦算啦,今天就到這兒吧

  “噢--”不知誰哄喊了一聲,轟地一聲,首先有一夥男知青扛起尖鎬就往宿舍跑。

  “衝--啊--”

  他們呼喊著,像戰爭中要奪取陣地的部隊一樣往回跑著。那些啼哭的女知青則扛起鎬頭,慢慢往回走著。

  這時,人們才發現,雪花密集起來,花朵也肥大起來。一離開大糞堆旁的燈光,在濃陰的天空裏,看不出雪花的潔白光澤來了,而像一隻隻暗黑的、黝黑的蝴蝶在輕輕地、悄悄地飄落著。

  潘小彪噔噔噔跑得最快。他到了宿舍門口,把扛在肩上的尖鎬往旁邊一扔,剛要拉門進宿舍,突然間,愣虎倏地從身後躥上來,把噙在嘴裏、用手帕包著的紙條吐在地上,並用嘴角咬起他的衣襟來。

  愣虎常有這種現象,那是在小煤礦更房值班時,讓它去遛兔套和麅套兒,它遛著了被套住的麅子,無法弄回來,就忽地躥回來,向主人這樣報告信息。

  潘小彪拾起包著的手帕一看,紙條還完好,心裏納著悶兒。而愣虎在身旁還直咬他的衣襟。

  他邁開步,愣虎卻撒開腿像帶路一樣朝羊舍跑去,跑出一段發現主人落了後,又折回來,又往前跑,又折回來。

  羊舍是一棟像知青大宿舍似的大空房,旁邊有個小偏廈,是更房。從更房山牆和羊舍一頭山牆起,夾起了高高的障子,形成了一個門前舍院。障子門和舍門都是用樹棍子釘製成的。

  潘小彪跟在愣虎後邊,緊趕慢趕來到了羊舍,透過障子院牆,發現小更房是黑的。他料定奚大龍沒在裏邊。天這麽冷,隻要人在裏邊就不會斷火。於是他推開障子門就四下撤眸。

  當他跟著愣虎來到舍圈門口時,一下子愣了:奚大龍一條腿伸展著,一條腿曲卷著坐在地上,背緊緊靠著樹棍釘製的舍門,腦袋偏右歪垂著一動不動。

  “大龍!大--龍--”潘小彪噌地躥上去,使勁搖晃著喊,“奚大龍!奚大龍!奚大龍……”聲音一聲比一聲急。

  奚大龍僵直著身子坐在那兒,毫無反應。

  潘小彪使勁搖晃著,呼喊著,他為什麽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呢?一種不祥的兆頭瞬間攫住潘小彪的心:啊--奚大龍--他死啦--

  他急忙去摸奚大龍的胸口,要解衣扣時才摸出來,脖子上被咬裂一個肉洞,旁邊是尚未凝凍的粘粘糊糊的一片。血!盡管被漆黑的夜色籠罩著看不出血的鮮紅的顏色,隻是黑乎乎的,但可以斷定是血,是血!

  飄飄揚揚的雪花落在血上,由暗白色很快溶化變成黑色。

  潘小彪雖然不知是怎麽回事,但眼前的人是死定了,就再也止不住內心的悲痛,趴在奚大龍身上鳴嗚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子,慢慢站起來仔細撒眸一下周圍,發現一隻狼死挺挺躺在不遠的牆根下,往前走了走,又發現一隻死狼,雪地上印著亂糟糟的人腳印和狼爪印,這隻狼的旁邊有打折的半截木棍,撿起來一看,和奚大龍身邊那半截正好是一根,折了的牧羊鞭也扔在雪地裏。

  這一切使他明白了:奚大龍剛剛結束了一場和群狼的激烈搏鬥。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打折了木棍和牧羊鞭,或許是他擊敗了群狼,或許是在奚大龍正無力抵禦臨近犧牲時,恰巧愣虎跑來衝散了群狼。圈舍門緊緊關閉的現實說明,連隊的羊一隻也沒有受損失!

  啊,奚大龍!多麽忠於職守的好知識青年啊,犧牲的時候,還在緊緊守衛著羊舍門……

  “來--人--哪--”潘小彪噔噔噔跑出障子大院,發瘋似地狂喊起來:“奚大龍讓狼咬死啦--”

  他發瘋了一般狂喊著,像打架受了委屈吃了虧,要去報仇時那種勁頭。

  撕人心肺的呼喊震蕩著寒空,傳出很遠很遠,凡是聽到的人都心裏發毛,頭皮發奓。

  扛著鎬從豬舍往宿舍返回走在最後的一夥知青聽到呼喊跑來了,幾名在宿舍門口聽到呼喊聲的知青回屋一說,知青們一夥又一夥地跑來了。

  人越來越多,張連長趕來了,肖副連長趕來了,丁向東等貧下中農和一些就業農工也趕來了。

  奚春娣剛扔下鎬回到大宿舍,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知青們嘁嘁嘁喳喳互相傳遞的消息,趔趔趄趄、搖搖晃晃地跑來了。當她擠進圍在羊舍門口的人群,借著人們晃照的一道道手電光,認準躺在雪地上的確實是自己的小叔--奚大龍時,一下子撲趴在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頭,慟聲大哭著,訴說著:“叔--小叔--呀--,你醒醒,你醒醒呀,你聽見沒有哇,你--怎麽--不說--話呀--爸爸叫你照顧我我才來這兒的呀,誰管我呀,小叔!小叔--你醒醒呀--我也跟你去--”

  她悲痛極了,聲音很快嘶啞了,她本來沒有多少勁兒,可是現在,別人怎麽拉也拉不動她了。

  她的心像被有尖利指甲的手抓撓著,如一支支利箭紮在了上麵,是疼,又是苦。

  在場的人誰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勸說奚春娣。有的勸著勸著,自己也滴起眼淚來。

  雪花輕輕地飄落著,像在默默地給奚大龍致哀。

  “奚春娣,奚春娣!”肖副連長想勸說勸說,難過得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隻能呼喚出她的名字,硬是把她抱開了,“奚春娣……別這樣……”

  張連長吩咐幾名知青,摘下一扇障子院門,把奚大龍的遺體抬進了木工房,在李晉做活的案板上鋪上了奚大龍的行李和枕頭,當了靈床。馬廣地、潘小彪和李阿三主動提出要守靈。奚春娣哭著掙著不肯離去,硬被肖副連長拽到了自己家裏。

  奚大龍之死,給連隊籠罩上了一層悲壯的氣氛,沒有歌聲,沒有嬉鬧,宿舍裏連大聲說話的也沒有了。男女戀友串宿舍也隻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連食堂排隊買飯也沒有加楔的了。

  這一切都是夥伴們對奚大龍的敬重和哀悼!

  張連長起早安排肖副連長親自守著電話給奚大龍的哥哥打長途,他則親自乘車趕到場部,將和肖副連長起草的一份帶“火急”字樣的請示報告送到了值班室。報告要求場革委派人來調查總結奚大龍的英雄事跡,號召全場知青向他學習,並要求場部領導和廣播站記者來參加追悼會。

  場部值班室下午便用電話明確給予答複:奚大龍為了保護國家財產不受損失,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就此來看,可算一個革命的好知識青年,但據場革委掌握的可靠情況,奚大龍平時是“隻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人,特別是經常和連隊的落後知識青年李晉、馬廣地、鄭風華等接觸,影響不夠好,尤其是該同誌小資產階級情調比較濃厚,沒事總擺弄什麽雪花圖案、雪花照片,因此不宜樹為英雄在全場學習,建議連隊召開一個追悼會,盡快埋葬,以免影響其他知青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情緒。

  張連長放下電話一猜,便想起王大愣被李晉挑頭哄得無地自容時,奚大龍曾跟著隨幫唱影來著。所說“據場革委會掌握的可靠情況”,一定是王大愣向王肅和張曉紅反映的。他知道,李晉、馬廣地,包括鄭風華,在連隊有一定的影響力,如對場革委會的指示照本宣科,盡管李晉不在,也會引發出亂子的。

  他正心煩意亂,後悔不該聽肖副連長的建議,亂向場革委會打報告時,肖副連長找來說:長途打通了,奚大龍的哥哥回老家江蘇農村過春節去了,很難聯係了。於是,倆人商量,立即召開追悼會,抓緊發喪,事後再向奚大龍的哥哥詳細介紹情況。

  奚大龍的葬地就設在紮根林裏。

  除張連長點名的以外,不少知青和貧下中農都主動扛起尖鎬、鐵鍬趕到紮根林,把墓穴挖得很深。追悼會結束,全連知青排成隊舉行向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鄭風華一帶頭,不少人都事先捧好一把雪,走到奚大龍遺體前,懷著沉痛的心情慢慢地撒在他身上,連肖副連長、丁向東也默默地撒上了一把,上海慰問團的穆民等同誌聞訊後趕到三連,每人也撒上了一把。安葬的時候,按照奚春娣的意見,把奚大龍那冊心愛的雪花圖案冊、照相機,包括年前拍攝完還沒來得及衝洗出的膠卷,都葬進了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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