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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已是臘月二十八

  眼下,連隊已經有了過年的氣氛。

  天蒙蒙亮,各排的值日官就被催促著挑完洗漱水。隨後,水房變成了屠宰房,幾名逢年過節為連隊殺豬宰羊的就業農工老搭檔,把昨天下午就捆綁起來、已經餓癟了肚屙空了腸的一頭頭肥豬從豬號拉來,大開殺戒。屠刀放血時豬的拚力掙紮嘶叫聲,劃破了黎明寒空的寂靜。這幾乎是小興安農場每年的慣例。在這嚎叫聲中,職工家屬區的不少柴門比往日稍早地推開了。人們在抓緊出早工前清掃著昨夜飄落的積雪,主婦們從今早開始忙著蒸年糕、豆包,炸麻花和丸子……然後,還要按照這兒的鄉俗,把全家人穿過的衣服統統洗一遍,凍成硬片,拿回屋緩開,再拿出去凍再回來緩,經過幾個折騰,才開始掛在火牆的晾繩上烤幹。家家洗年衣幾乎都是這樣。據說這樣幹得快。不知有什麽說道,不等“破五”,是不能再動水洗涮了。最顯眼的是不少人家已在綁在障子的高杆上掛起了紅燈,最有北大荒情趣的是家家不用漿糊貼春聯,而是在室內把春聯往涼水裏一浸,便推開門往門框一貼,平平整整,舒舒展展。連隊還安排專人在公共場所刷貼大字塊。知青食堂、大宿舍、連隊的牆根或牆上都貼上了些這樣的大字塊標語:“知識青年堅決和貧下中農一起過好第三個革命化春節!”“絕不做革命化春節的可恥逃兵!”“抓革命、促生產,掀起備耕生產新高潮!”……

  知青們吃完早飯,便在宿舍裏開始了全副“武裝”:棉靰鞡、棉皮帽、手悶子、口罩、圍脖兒……準備參加節假前的最後一天勞動。

  白玉蘭全副武裝好,到牆角扛起昨天從連隊倉庫保管員那兒領的尖鎬,剛邁出宿舍門口,一股強勁的西北風迎麵撲來。她不由自主地把臉朝西一歪,迎風跨出門檻。這時,從東山牆頭小毛毛雪道拐過一個人影,一個蔫悄悄的箭步跨上來,在她身後用戴手悶子的雙手捂住了她的兩隻眼睛。

  “誰?”白玉蘭把尖鎬往地上一拄,掙脫著問,“你誰呀?快鬆開。”

  捂眼的人故意沙啞著嗓音回答:“你--就--猜--吧--”

  宿舍裏的夥伴都見到了,誰呢?她腦海裏一下子閃現出小煤礦陪更之夜的失意和惆悵,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離開鄭風華時是那樣怏怏不悅,一定是他感覺出了後來對他的不冷不熱,故意跑來調和感情的氣氛。

  “鄭風華!”白玉蘭嗔怪道,“哎呀,別在這兒鬧,讓別人看見又要說閑話了……”

  “不--對,你再--猜!”假沙啞嗓子又說話了。

  “再猜也是!”

  捂眼的人一下子鬆開她,倏地轉到她跟前,不疼不癢地在她肩肘處搗了一下,接著就是銀鈴般的摻在責怪裏的笑聲:“你就知道鄭風華鄭風華的,鄭風華要是讓人搶去我看你怎麽辦!”接著又親熱地將她攔脖摟住:“聽說你回來了,害得我好找,吃過早飯就到宿舍來看你,嗬,聽說陪鄭風華看工地去了。我晚上又來,還沒回來!真想到工地去噢,一想再衝了你倆的悄悄話……算--了--罷--”

  “薛文芹!”白玉蘭驚喜地一甩手裏拄的尖鎬,抱住了薛文芹。

  白玉蘭見到薛文芹格外親熱。在家時,曾收到過她一封信,那封信,就像今天搞突然襲擊捂眼睛一樣跳蕩著頑皮而真摯的感情語言:“……輕生是天下最大的……,不說最大的愚蠢了,是最大的傻瓜!”這最後五個字和驚歎號用筆描了又描,還寫道:“……你應該向我學習!”這封信,當真又給了她一份求生的力量和勇氣。她當時就想,是的,真應該向薛文芹學習。當時,知青剛剛進場,王大愣反對戀愛,在“大搜查”中,那場所謂被“抓奸”的鬧劇,可謂一時間轟動了全連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在嘴大嘴小的情況下,薛文芹縱能一嘴頂十嘴,也解釋不清、說不明白實況,倘若任憑王大愣對他們折騰,將經受不起羞辱的折磨,便索性厚起臉皮裝瘋賣傻,贏得了樊籬王國中的小小自由。

  “哎--”薛文芹鬆開了白玉蘭,“你有點兒瘦了!”

  “能不瘦?!”白玉蘭奉還薛文芹一下,“文芹,你真行!”

  “有什麽行的,”薛文芹知道她說的指什麽,詭秘地一笑,“丟老人啦。”

  白玉蘭笑笑問:“你和錢光華就這麽蔫巴登地搬到一塊兒住到現在,連裏再沒說啥?”

  “王大愣的兒子正被審查,顧不上了,”薛文芹說:“不過,也遇上點小小的麻煩。兩名公安來調查王明明的時候,有我的證言,就是問王明明讓你攆的時候讓我遇上那一段,我打證言後,湊熱鬧講了我的事兒。兩個公安挺好,批評我作為知識青年,不該不登記就同居,讓我寫了個檢討,說這是事實婚姻,幫我辦了登記手續,我們又公開舉行了一次婚禮。那天熱鬧極了,不少知青都去了……”

  “我可沒吃著你的喜糖呀!”

  “那好說,我給你補上!”薛文芹一拽白玉蘭的胳膊,“喂,你說有意思不,我成了全場知青中第二個在農場結婚的紮根派了!”

  “第一個是誰?”

  “哎,張曉紅唄!”

  ……

  她倆正在門口嘮著,田野呼喊起知青們來:“快快快,出工嘍,出工嘍……”人們兵分三路,向刨糞、挖河泥、清林工地散亂地走去。

  砭人肌骨的凜冽的寒風,迎麵撲來,像利刀、針尖一樣,刺骨紮肉。它怒號著、狂撲著、暴虐地在“全副武裝”的人們身上逞凶。樹梢被刮得嗚嗚直響,地上卷起一溜溜雪線,呲呲地飛躥著,像一條條飛馳的白蛇。

  昨晚,大風就把廣播線杆刮斷線了,宿舍裏的小喇叭變成了啞巴,溫度計也早已破碎。雖然得不到天氣預報和寒溫指示,但知青們也能斷定出:準是西伯利亞的寒流又一次來到了北大荒。

  田野扛著尖鎬,像健壯的小牛犢走在稀稀拉拉行進的隊伍中間,不時催催後麵、喊喊前麵:“快走呀,到工地甩開膀子掄起鎬來就不冷啦……”

  她長得墩墩實實,大臉盤,大眼睛,看那副樣子,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在北京時,家庭富裕,吃得好,穿得好,又由於缺乏鍛煉,使她長了一身囊囊的暄肉。可三年的光景,北大荒卻把她塑造得像能吃能幹的莊稼漢子了。

  “來,聽我的--”田野後退兩步把奚春娣迎上來,“春娣,別總縮縮著脖子,大煙泡專門欺負軟弱的,你挺起腰板不要怕,一會兒就好了!”

  奚春娣抹掉眉毛上的霜花,覺得有點憋得慌,鬆鬆口罩係帶,搖搖頭:“哎呀,我比不了你,體質先天就不怎麽好,不過,我能堅持住,不用管我!”

  “那,你自己就多注意點兒吧!”田野說著從奚春娣肩上拿過尖鎬,“來,我替你扛著!”

  “謝謝。”奚春娣感激地說。

  田野肩上扛著自己的尖鎬,拎著奚春娣的鎬,噔噔噔地超過了前頭幾夥,穿過果樹園旁側的一條小雪路,第一個來到了無底甸河泥工地。

  這片無底甸有二十多平方公裏。從甸草發芽到落雪封凍前這段時間,是沒有人敢走進去的,因為那水草下掩蓋著一個個泥沼澤,水的顏色淤黑渾赭,每年都有野跑來的豬、羊或牛陷進去。盛夏或初秋從這裏路過,一股潰爛的泥臭和腥臭味融和在一起,刺鼻難聞。場革委發出學大寨改造低產田的號召以後,這裏成了附近幾個連隊都來搶刨凍淤泥的寶地。

  “快走,快走啦!”田野把奚春娣的鎬往地上一扔,拄著自己的鎬喘口氣,迎著風大聲喊:“今天,咱們爭取多幹兩車,以實際行動向革命化春節獻禮,早幹完,早回去……”

  白玉蘭對和自己並肩走著的薛文芹說:“這排長真能喊!”

  “還挺能幹哩,”薛文芹說,“從夏鋤到秋收,她從不像那幾個排長當甩手掌櫃的,自己幹完了,還幫別人接壟……”她一偏腦袋,躲過一陣大煙泡接著說:“這人什麽都好,就隻有一點,連長說什麽幹什麽不說,還愛打個小報告,不論大事小事,隻要從她耳朵過,就能進連長的耳朵。”

  白玉蘭瞧瞧頂風呼喊的田野,真有點羨慕她那股生龍活虎的勁頭:“這樣也好,和領導保持一致嘛!”

  “好什麽!”薛文芹鄙夷地說,“把大夥兒煩壞了,什麽都不敢和她說,以後,你也得注意點兒。”

  “嘿嘿,注意點兒?能怎麽的……”白玉蘭沒應酬完薛文芹的話題,就到了工地,撒眸一眼問:“文芹,這是一個人一個坑呀?”

  “是。”薛文芹指著成一條線的一趟泥坑說,“這樣每人一個,可以檢查誰幹得多,誰幹得少呀。”

  白玉蘭自己也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感情和思緒:“農場真是培養鍛煉人的地方,夏天和秋天鏟地、割地每人一根壟,冬天刨河泥每人一個坑……”

  “玉蘭,”薛文芹接話說,“你新來,就別再開一個坑了,來,咱倆幹一個!”

  “能行?”

  “行,我和排長說。”薛文芹衝著隔好幾個坑正掄鎬的田野喊:“田排長,讓白玉蘭和我一個坑,先演習演習吧?”

  “行!”田野回過頭,答應得很幹脆。

  薛文芹掄起鎬:“來,幹吧,這天越站著越冷。”

  這是一個刨得很大的方形泥坑,四個人也能掄開鎬。白玉蘭和薛文芹背對背,掄起鎬,對準坑沿猛地刨落下去,“嗒!”的一聲鎬尖落地,隻在冰土層上砸了一個鎬尖大小的小白點兒。她又掄起鎬使足勁狠狠地落下,又是一個小白點。她從坑沿上拖下尖鎬,左右回頭瞧瞧這個大坑,有點茫然了:兩下砸了兩個白點兒,多少白點兒才能刨下一片泥塊?多少片凍泥才能陷成這麽大個坑呢?

  她回頭一看薛文芹正在左上方斜著掄鎬,鎬尖一下下狠狠落在與坑沿邊大約兩拳高的坑壁上,泥渣在一點點斜落,漸漸形成一個壁坑,很快又刨成一條壁溝。當壁深到不能再進鎬時,薛文芹喘喘氣,猛掄起鎬,在和壁溝垂直的凍土地麵上狠狠地刨著,一下、兩下、三下……一大塊凍河泥被刨落了下來,她又掄起了鎬。

  “喲--”白玉蘭說,“文芹,刨河泥也有竅門。”

  “哈哈哈……”薛文芹瞧瞧白玉蘭砸在凍地皮上的兩個白點,笑笑,“你這樣刨,一天也刨不了一鍬河泥!看明白了嗎?像我這樣來--”說著要給白玉蘭做示範。

  白玉蘭斜掄起鎬:“看明白了。”

  她連掄幾十下,好半天才在坑壁上刨出一個小泥坑,拄著鎬喘著粗氣說:“文芹,我看這是勞民傷財!”她掃一眼鎬起鎬落的長長的泥坑戰線,感慨地說:“大夥兒累這樣刨出點泥土,能有多大價值?”

  “唉--”薛文芹轉過來,“可別這麽說,為這個觀點,連隊開過批判會呢……”

  白玉蘭截住薛文芹的話,情緒仍很激昂:“我看,夏天隻要挖十分鍾,這冬天十個小時也幹不出來,你們就這麽傻幹,沒跟連長提提,寧肯秋天當日完成收割任務後,加班一小時,加它兩個月,冬天這兩個月就放假,不放假,在屋裏幹點別的活也行嘛!”

  “玉蘭,這事兒怎麽想的呢!”薛文芹高興地說,“你跟我當時的想法一模一樣,我還沒等說完,就挨了批評!”

  “誰批評?”

  “張連長唄!說這種思想是學大寨的絆腳石!”薛文芹露出不服輸的口氣,“連肖副連長也批評這種觀點。”

  “真不理解!”

  “不理解吧?”薛文芹說,“不少知青都不理解,在備耕生產動員大會上,張連長把大夥兒好一頓敲打,引用林副統帥的話批評大家,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要在執行中慢慢理解。”

  白玉蘭問:“肖副連長怎麽說?”

  “肖副連長說,不能光算經濟賬,更重要的是算政治賬,這樣,可以鍛煉大家的鋼鐵意誌。”說完嘿嘿地笑起來。

  “笑什麽呀?”白玉蘭莫名其妙。

  薛文芹說:“李晉樂嗬嗬地向肖連長發表不同見解。”她說到這兒,學著李晉平時滑稽裏帶著浪蕩調說:“肖副連長呀,泥土再硬,也硬不過咱革命知識青年的革命意誌,我看哪--連泥土意誌都鍛煉不了,我要是說了算,想法培養大夥兒的鋼鐵意誌呀,就每人發一塊厚厚的鋼板和一塊厚厚的鐵板,讓大家在雪地裏刨一鎬鋼板再刨一鎬鐵板,這樣才能鍛煉培養鋼鐵意誌呢!”

  她說完哈哈又笑了。

  “李晉真滑稽!”白玉蘭也憋不住笑了,“肖副連長說啥?”

  薛文芹說:“肖副連長氣得好一陣子沒說出話來,你說能說什麽呢?最後說一句:‘你這個李晉,哪來這麽多嘎牙子話?沒有一個你不對付的!’”說著,她打了個寒戰,忙說:“玉蘭,快幹吧,幹站著有點兒冷了。”

  說完又掄開了鎬。

  白玉蘭撒眸一下每一個坑,似乎都刨得很有勁,急忙掄起鎬來,學著薛文芹的方法刨起來。不知鎬起鎬落多少下,坑壁上慢慢出了一條小橫溝,很快又在凍土上刨,一下又一下,終於刨下一片凍河泥。她累得張口氣喘,拄著鎬把,瞧著這來之不易的“勞動果實”,哈腰拾起來掂了掂,好像得到了一絲滿足,扔到地上又掄起鎬來。沒多會兒,臉上,胳膊衣筒裏,後背上,都隨著汗水擴散冒起熱氣來。可是,隻要一歇,一陣冷風鑽進去,熱乎乎的襯衣立刻變得冰涼,像背著塊鐵板一樣。

  “突突突……”東方紅牽引著大拖掛開來了。

  “喂--”田野聽見東方紅開來的聲音後,撒眸一眼泥坑線,發現奚春娣抱著膀子直縮脖兒,就打著招呼走了過去,“春娣,怎麽啦?”

  奚春娣禁不住哆嗦幾下說:“排長,我覺得心裏冷。”

  “心裏要冷那不完了!”田野說,“你什麽也別想,猛勁兒掄起鎬來刨!”

  一陣大煙泡刮過,奚春娣縮縮腦袋,又抱膀打了個冷顫,努力鎮靜住說:“我有點兒舉不動了,身上一點兒勁也沒有。”

  田野:“那你就別刨啦,裝車吧。”田野接著衝著大夥喊起話來:“戰友們加油啊,早點兒完成任務,咱們好早點兒回去呀--”

  又刮來一陣大風,把她的喊聲刮走了,飄得很遠很遠,連同那“嗒嗒嗒”一聲接一聲、一聲疊一聲的鎬尖刨擊凍土聲,匯成了一曲北大荒特有的戰歌,震撼著大地,響徹了雲天。

  寒風在刮,戰歌在響……

  北大荒的天還沒算短到頭,迷蒙昏暗的太陽都大偏西了,鍾表時間才中午。大解放跑縣城去了,炊事員坐著大軲轆膠輪拖拉機,用棉被緊緊捂蓋著送來了午飯。

  知青們狼吞虎咽地吃完後,誰也不敢多歇,急忙回到自己的泥坑,又掄起鎬來。

  一車、兩車、三車、四車……

  “排--長--”薛文芹瞧瞧即將落山的太陽,大聲喊:“再刨三車,夠嗆啊,今天這麽冷,算了吧,放完假咱們補上!”

  “行啊--排長,收--工--吧--”一個泥坑傳來呼應聲。

  又一個泥坑傳來呼應聲:“同--意--”

  “排長啊,發話吧!”

  “就幹到這兒吧,夠意思了!”

  ……

  呼應早收工的越來越多,田野猶豫了一下,甩開拄著的鎬,手一掐腰,大聲回話:“好吧!收--工--”

  “噢--”

  “衝--啊--”

  女知青們呼喊著,忘記了疲勞。有的扛起鎬;有的像端衝鋒槍上陣一樣朝連隊跑去。她們都明白,隻有跑,拚命地跑,不卸汗才好,要是像來時那樣慢慢悠悠往回走,會更遭罪的。

  她們前前後後、仨仨倆倆跑到大宿舍門口,把鎬一擲,像要爭搶什麽寶貝似的,搶著往屋裏衝。

  奚春娣身上沒有汗,隻有她走在最後,隻有她敢拐彎去上廁所。

  “阿妹姐,”奚春娣摸著自己的臉,對回到宿舍卸完汗又出來準備上廁所的竺阿妹說:“我怎麽覺得臉有點兒發麻呢?”

  竺阿妹用手摁摁奚春娣摸著的地方責怪:“你怎麽不戴口罩呀!”

  奚春娣支撐著身體,皺著眉頭回答:“口罩濕透了,涼得很呀。”

  竺阿妹摁著摁著,明顯地覺得肌肉有些僵硬,吃驚地脫口而出:“喲,不好,是不是凍啦?”

  “怎麽能呢!”這時,白玉蘭也走出來要去上廁所,上前輕輕撫摸了兩下,“是啊,肌肉怎麽發硬呢?”

  奚春娣一聽,心跳突然加快,臉刷地變白了,腿一軟,癱倒在地上。

  “快!”竺阿妹吩咐白玉蘭,“我把春娣背回宿舍,你快去打熱水好給她擦洗……”

  白玉蘭一跺腳:“昨晚水房就貼出告示,今天隻供早晨一次溫水,當殺豬房了!”

  “到家屬家去要,快!”竺阿妹催著已把奚春娣背了起來。

  白玉蘭慌慌張張地剛跑上大道,迎麵碰上了下班往家走的丁向東:“丁、丁主席,你家有熱水吧?”

  “要熱水幹什麽?”丁向東見她神色緊張,有點奇怪。

  白玉蘭恨不能十句話當一句話說:“奚春娣,她臉凍硬了。”

  “在哪兒?”

  “那不!”白玉蘭指指正背著奚春娣往宿舍走的竺阿妹。

  “哎呀!”丁向東沒命地躥到門口,一把將奚春娣從竺阿妹的後背上拖下來,“淨胡整亂整!”

  不由分說,他抱起奚春娣就走。

  “你--”竺阿妹急眼了,“你要幹什麽,她的臉凍了,正昏著……”

  “去去去!”丁向東急咧咧地使勁一搡肘子,把竺阿妹推了個趔趄,“你懂個什麽?就知道吃飽不餓!”

  竺阿妹一陣惱怒:“你--”

  丁向東把奚春娣抱到門前一片潔淨的雪地裏,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她往棉襖上一坐,歪躺在自己的臂彎裏,急忙抓起一把雪,使勁在奚春娣凍僵了的臉皮上揉搓起來,雪搓化了,又抓起一把往上搓起來……

  “疼啊疼啊……”奚春娣昏迷中被搓得清醒了一些,掙紮著,哭喊著,丁向東使勁摁著她,任憑她怎麽哭,怎麽掙,根本不管,隻是一個勁地搓著,那樣子,那神氣,誰要是上來阻止,他都能和他拚命!

  竺阿妹、白玉蘭眼裏含著眼淚,隻好無奈地瞧著。這時,宿舍裏又出來不少人,都圍上來問長問短。

  丁向東搓了一把又一把,突然停下,用手指頭摁摁凍處,自言自語地說:“好了。”用油漬麻花的杠服棉襖擦擦手,又檢查了下耳朵、鼻子、小腿、腕子,抱起奚春娣就往宿舍裏走。

  奚春娣嗚嗚地哭著,臉上不麻了,變得疼起來,像無數針尖在上麵亂紮。

  奚春娣被放在炕上,臉上由針紮般疼,又變得癢疼了,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

  “準保沒事的。”丁向東用手摸摸奚春娣凍傷處勸她說,“我估摸,這陣子也就是癢疼點,我準保你臉上一點兒事沒有。”接著對竺阿妹、白玉蘭說:“你倆要是把她抬進屋來,用熱水把她的臉一洗,這兩個臉蛋子可就踢蹬了!”

  白玉蘭:“能怎麽樣?”

  丁向東:“成凍瘡,爛掉,要是弄不好,就得上醫院手術植皮。”

  “曉得啦,曉得啦……”竺阿妹尷尬地笑笑,“貧下中農活絡得很哩,不知該怎麽感謝丁主席啦。”

  這時,奚春娣的小叔奚大龍“砰”地推開門,挾著一股涼風走進來。他急急火火地來到奚春娣的鋪位前,不迭聲地問:“春娣,春娣,怎麽樣啦,啊?怎麽樣……”

  他從羊號下班一進大宿舍門,就有人告訴他奚春娣臉凍壞的消息。

  奚春娣仍在哭。

  “她的臉凍了,”丁向東解釋說,“已經沒事了,放心吧!我們剛到這裏來時,一數九,三天兩頭有凍臉凍耳朵的。我用雪給搓搓緩過來了。”

  “丁主席,謝謝你了!”奚大龍說,“去清林的女知青有個凍壞耳朵的。”

  “怎麽搞的?”

  “她們正在門口給她用雪搓呢!”

  “噢--”丁向東拔腿朝外走去。

  奚大龍在照顧奚春娣,竺阿妹、白玉蘭把丁向東送出門口,折回身來才發現田野正趴在自己鋪位上嗚嗚大哭。幾名知青正在勸慰,但她就是一個勁兒地埋著頭哭,看樣兒傷心極了。

  竺阿妹走過去:“怎麽啦?”

  “剛才還好好的呢。”白玉蘭瞧著田野,自言自語地說。

  方麗穎瞧瞧竺阿妹和白玉蘭,朝旁邊一名正拿著一張長方條紙片的知青呶了呶嘴。

  “電報?”竺阿妹撲過去一看,上麵有著一行清晰的小字:“祖父病故,速歸。”

  竺阿妹隻覺頭皮倏地一下,像從腦骨縫裏擠進了一股電流,心裏“格登”一下。宿舍裏的知青幾乎都知道田野的身世。她從小喪失雙親,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很疼她,把後半生的心血幾乎都傾注到了她的身上,去年秋天從北京趕來看望田野時給大家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印象。他見不少知青常在門口蹲著或坐在磚頭上洗衣服,就給宿舍做了不少簡易的小板凳,還在門口挖兩個大坑埋起柱子扯上繩,讓知青們晾曬衣服……

  “田排長,快別哭了,”竺阿妹扒拉一下她的肩膀頭,“快拿著電報去找張連長請假,明早就走!”

  白玉蘭說:“張連長能給假?”

  圍來的知青越來越多,有的失色感歎,有的上去勸說,有的在嘁嘁喳喳地議論著。

  “大家快去食堂吧,一會兒過點不開飯了,”田野一下子坐起來,擦擦眼淚說,“吃完飯咱們早點動手打掃室內衛生,明天好洗洗涮涮,幹幹淨淨地和貧下中農一起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

  竺阿妹吃驚地問:“你不回北京?”

  田野點點頭,順手拿起箱蓋上的飯盒下地走出宿舍,朝食堂走去。

  大煙泡停了,昏暗的天空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花那樣密,那樣大,很快就把田野又覆蓋上了層“棉絮”。

  飛雪迎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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