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發燈
十多年來,三匹一直把一隻狗頭掛在堂屋的牆壁上,三匹一直看著狗頭逐漸從一頂漂亮的八角帽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香案。三匹說是一隻狗拯救了他。
那時候三匹還小,三匹喜歡打娘。
娘是後娘。三匹沒有親娘,打從開始懂事起,三匹的印象裏就隻有後娘。隻要看到別人的娘親熱地把孩子摟在懷裏,三匹就會把全部的怨恨和嫉妒撒到後娘身上。三匹想,誰叫你是後娘呢,沒有了後娘,親娘準會回來了。於是,三匹把娘往死裏打,折磨得娘手腕都瘦成竹竿了。三匹看娘的淚水在眼眶裏轉了不知多少個來回,三匹的冷笑把娘的抽噎聲淹沒了。
所以在鄰居們的眼裏,三匹成了個十惡不赦的不孝子。三匹甚至放出話來,誰要是說了公道話,就連他一起揍!鄰居們私下裏議論:這孩子這輩子恐怕是完了。唉,真是家門不幸哪!
臘月二十八的早上,三匹剛剛起床。快過年了,家家都在緊張地準備著年貨。對門的三嫂家也不例外。
三嫂正在東屋裏做豆腐呢,忽然就聽見西屋裏孫女喊:“奶奶,狗把豬蹄偷走了,奶奶!”
這可不得了啊,胖胖的三嫂就氣咻咻地從東屋裏出來,撿了根棍子就跑:“狗呢狗呢?”可狗早已無影無蹤了。
“我的豬蹄啊,我那大豬蹄啊!你這死狗,隻要你一回來,我一定把你打死,打死!”三嫂說得咬牙切齒,特別是把那“死”字說得格外的重。好像狗拖走的是她的蹄子。
找了好久,狗沒有出現,豬蹄沒找到。罵罵咧咧中,三嫂把五歲的小孫女打得鼻子都流血了。三匹想這狗肯定是完了。三嫂的東西,絕對是動不得的。
狗果然就倒黴了。快到中午的時候,狗垂頭喪氣地偷偷回來了,三匹不知道它從哪裏出來的,豬蹄也不知道被它弄到哪裏去了。而狗,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一樣,一直耷拉著腦袋,眼裏噙著淚水。
不一會兒,就聽到三嫂的屋裏傳來了慘烈的狗叫聲和惡毒的咒罵聲。狗一聲比一聲叫得慘烈,聲音忽高忽低,三匹在對門自己屋裏聽得熱鬧:哈哈,這下可能是狗的前腿斷了,這下可能是狗的後腿斷了,這下可能是它的肘骨斷了-當狗的叫聲漸漸微弱,而三嫂的罵聲也漸漸隱去的時候,三匹覺得自己該出動了:哈哈,有狗肉吃嘍!
但是當三匹趕到的時候,狗竟然還沒死。狗隻有一點兒氣息了,但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出來它還很清醒。忽然,狗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拖著血糊糊的身子爬了起來。狗爬起來了!一步、兩步、三步-一看狗還沒死,三嫂很不解氣,又準備迎上去,卻被三匹攔住了,瞧瞧熱鬧,瞧瞧熱鬧!就這樣,狗竟然爬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草垛邊。三匹馬上被裏邊的情景驚呆了:草垛裏,幾個剛剛睜開眼睛的小狗崽在嗚嗚哇哇地爬來爬去,而裏邊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豬蹄,竟然一口也沒動過!
這傻狗,傻狗!你不知道你的孩子們都才睜開眼睛,它們哪裏啃得了這樣大一個豬蹄啊!
在我們這裏,狗是賤東西,很少有人留意它的。而我們竟然不知道它在什麽時候生下了這麽多的小狗!隻見小狗們陸陸續續地爬到母狗的身邊,小狗們嗚嗚哇哇地銜著母狗的奶頭,使勁地吸著,使勁地咬著,看來它們是餓極了,狗奶頭被咬得血淋淋的,而母狗的身子則一點一點地硬了,漸漸地它耗盡了最後一點兒力氣,但它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它眼裏溢出的淚水,打濕了狗窩。
三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三嫂也淚流滿麵。
從那以後,三匹再不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