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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媧回歸

  一 夏媧

  在那場被後人稱為“科技大爆炸”--科技的發展變成暴漲,轟然一聲炸毀了22世紀的人類社會--的大劫變中,我和丈夫算是幸運的人。丈夫雖然沒能逃脫納米病瘟疫,但我家別墅的院內恰好有一艘整裝待發的時間渡船,是從時空俱樂部租借的,原打算用於暑期度假。時空俱樂部是一個精英組織,隻對少數超一流科學家開放,全球的會員不超過50名,這是因為時空旅行者必須有極強的道德自律。

  那天我扶著虛弱的丈夫匆匆進了渡船,讓他平臥在後排的座位上。我坐上駕駛位,開始設定時空坐標,但我無法做出決定。良久我回過身,俯身對丈夫輕聲說:“大衛,我不知道該去往何時。肯定不能回大爆炸前的社會,那時沒辦法治療你的病。但如果去未來,我不知道文明多久才能複蘇。要不,我們先去500年後試試?”

  丈夫艱難地抬起頭。納米病是科技時代的黑死病,病魔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隻有一雙眼睛像灼熱的火炭。他沒有猶豫,斷然說:“我們不去未來,回到150萬年前吧。你隻用輸入‘直立人第一次用火的時刻’,電腦會自動搜索到精確的時空節點。”他喘息片刻,補充道:“夏媧你幫幫我,在我墮入地獄前幹一件事。”

  我久久地看他,心緒複雜。我知道他要幹什麽。大衛是“科技暴漲”的有力推手,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前列。現在,不惑之年的他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來一個徹底的反叛。我簡單地說:“幹涉過去--這違反時空穿梭的最基本道德。”

  大衛不耐煩地一揮手--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讓那些勞什子道德見鬼去。

  我沒有多說,回頭開始設定時空坐標。大衛是我的丈夫兼導師(求學時的導師和生活的導師),我已經習慣了服從他。渡船啟動前我仔細檢查了生活背包中的裝備。我必須謹慎啊,畢竟這是一次跨越150萬年的時空穿梭,在那時的非洲荒野上甭想找到一塊備用電池或一根縫衣針。好在生活背包狀態完好。一把掌中寶激光槍,雖然小巧但足以擺平一群獅子;一個高容量手電筒、一個壓電式長效打火機、一副作用範圍100千米的對講機、一條多功能睡袋……這些用具都是時下最先進的型號,其能量儲備均不低於50年。背包裏還有夠一周食用的壓縮食品,這隻是作為應急,因為食物應該在目標時空中解決。我從背包內兜中翻出一個半透明的乳白色小球,大小正好一握。

  我問:“大衛,家用的全息相機怎麽也在背包裏?”

  在我檢查背包時,大衛艱難地坐起來了。他斜倚在座椅後背上,一直目光冷漠地看著窗外。這會兒他收回目光,看看我手中的小玩意兒,忽然沒來由地臉紅了。他勉強說:“我昨天試駕時用過它。”他補充道:“我拍了咱們的孩子。”

  孩子。他提前拍了“出生後”的孩子,而現在他(她)隻是我腹中三個月的胎兒。我知道大衛為什麽臉紅,知道他為什麽把這麽重要的事瞞著我。在時空穿梭中旅行者不得同自身有互動--這也是最嚴格的時空戒律之一。他拍攝自己的孩子雖然不算實質的互動,但也差不多等同於犯戒了,而且這與我們即將開始的幹涉不同。事急從權,為了挽救人類社會,他有足夠勇氣去違背戒律。但上次不同,那純粹出於一個大男孩的好玩兒心態。我不想讓丈夫難堪。丈夫已經病入膏肓,即將開始的150萬年的時空穿梭也很難甩掉死神。如果我救不了他,至少也要讓他保持心靈的平靜。

  我隻是淡淡說一句:“這會兒真想打開相機,看看那個小模樣啊。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

  “是嗎?不過還是留到以後再細細欣賞吧。這會兒不能耽誤了。大衛你坐好,我要啟動了。”

  我啟動了渡船,周圍時空在搖曳中隱去。

  我的名字叫夏媧。不是《聖經》中的“夏娃”,隻是恰好音近而已。在神話中,亞當與夏娃是人類的始祖,不過夏娃隻是亞當的附屬物,是男人的肋骨變的。我的名字來自另一個古老民族關於女媧的神話。女媧用五彩石補好被撞裂的天穹,又用泥土造出男人和女人。她是人類唯一的始祖。

  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這個22世紀的啟蒙師(小學教師)很聰明,巧用我家的古老姓氏,再加上一個簡單的方塊字,就讓女兒的名字兼具東西方兩個人類始祖的含義。我想,當他為名字中秉承的神秘深奧而沾沾自喜時,絕不是想讓懷中囡囡跑到150萬年前扮演人類始祖吧。

  但這個名字一定有內在的法力,最終讓我來到洪荒時代。荒野之神,我向你致敬。此時的東非草原還沒刻上人類的痕跡,它的麵貌完全由荒野之神來裝扮。廣袤的草原上長著高大的金合歡樹,水平狀的樹冠直插雲天,猶如一抹抹綠色的輕雲。地平線上立著一排大腹便便的波巴布樹和扇椰子樹,巨大的樹冠鬱鬱蔥蔥。眼下應該是雨季,硬毛須芒草和菅草匯成連天的濃綠。數百萬隻紅嘴奎利亞雀和燕鷗在藍天下盤旋俯升,大筆書寫著跳蕩的生命旋律。角馬和瞪羚在草原上吃著草,悠閑地甩著尾巴,不在意時刻相隨的死神。天邊閃爍著青色的閃電,烏雲從地平線上漫卷而來。

  根據渡船主電腦的搜索,那個時空節點就在附近,誤差域為24小時×3千米。也就是說,至遲到明晚此時,一道閃電將點燃附近一株大樹,而墜落凡塵的天火也將同時照亮某個野人的蒙昧心智。

  時間渡船停泊已畢,船身半隱在高大的禾草叢中。附近有五棵扇椰子樹,呈五邊形排列,這是一個明顯的地標。

  我關閉了動力,回頭說:“大衛,說吧。我該怎麽做。”

  我絕不會放棄救活他的希望。我想盡快完成他的這樁心願後趕緊返回,找到一個合適的時空為他治病。大衛示意我把生活背包給他。他喘息著,找出那把掌中寶激光槍,托在手中,目光蒼涼地看著它。

  “夏媧,難為你了。我知道你的天性不適合幹這種事。但我太衰弱……”

  我打斷他:“沒關係,我有勇氣幹這件事。問題在你這邊。你真覺得它是正當的嗎?你真能狠下心這樣幹?”

  他久久沉默,臉上籠罩著死亡的黑氣。“我個人已經做出了決定,但這個決定應該由我們兩人共同做出。”他說。

  我幹脆地說:“我沒問題。我聽你的。那我就去了。”

  我把他在後座上盡量安置妥當,把食物和飲水放到他手邊,又開啟了渡船外殼的低壓電防護係統。我自己帶上一天的食物和飲水,但想了想又留下了,盡量給大衛多留一些吧。在外邊總能找到食物和飲水的。雖然我這次外出不會有危險,但凡事還是穩妥為好。我帶上睡袋、手電、打火機、袖珍望遠鏡、獵刀,把掌中寶掖在懷裏。臨走想了想,把那台球狀全息相機也帶上了,在等待時空節點的閑暇中,我就可以欣賞欣賞兒子的小模樣。準備妥當,我俯下身吻吻丈夫,輕聲說:“我走了。你安心休息,千萬不要出去。”

  大衛沒有說話,一隻手輕輕拉我,拉我到他身邊。我理解他。他對自己的痊愈已經不抱希望;或者說他早已心死,根本不在乎肉體的存活。也許他有不祥的預感,在告別人生前想留下妻子的體溫。

  大衛安靜地抱我一會兒,然後吻吻我,說:“去吧。先把正事幹完,我們以後的時間多著呢。”

  我從他的話中觸摸到入骨的悲愴--他的餘生可不多了,但他已經無事可做,所以才說“時間多著呢”。

  我笑著打岔:“不,你馬上就該忙了--兒子七個月後就出生啦。”我找到十幾枚禿鸛和奎利亞雀的鳥蛋對付了晚飯,然後爬到一株金合歡的樹權上觀察。烏雲已經差不多布滿天空,夕陽的光劍努力穿過雲縫。暮色蒼茫,草原中充盈著舒緩強勁的生命律動。一頭獵豹揚著尾巴飛奔,不過我覺得它的身形比150萬年後的後代要粗壯一些,奔跑的姿勢也不如後代們飄逸。獵豹捕到一隻瞪羚,但立即引來了草原的強盜鬛狗。獵豹膽怯地退卻了,強盜們快意地大吃大嚼。十幾隻禿鷲撲打著翅膀緩緩落下來,等著享用鬣狗們的殘肴。更遠處一隻雄獅也聞到了血腥,它鬃毛怒張,急速向這邊跑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們。

  這是一個直立人家族,在暮色中分開草叢向這邊走來,有30人左右。我調好望遠鏡焦距,鏡頭裏首先出現了家族的頭領。這是個45歲左右的男人(或者直立人的麵容比現代人要老一些),全身赤裸,身體強健,須發蓬亂,披一身肮髒的黑色體毛。他走路的姿勢已經同現代人沒什麽差別,麵容的差別則要大一些,兩頰多毛,額部明顯低平,眉骨突出。他手裏拎著一根木棍,一端是削尖的。對這點兒我沒有驚奇,我知道此時的直立人已經能製造精美的石斧和其他工具。後邊有幾個中年男人或年輕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女人身上背著不多的雜物。隊伍中好像沒有老人。

  我把望遠鏡倍數放大,又打開夜視功能,對準男首領的眼睛。我知道人或動物的目光最能反映他(它)的智力層次,但這次我沒能得出肯定的判斷。他的目光中沒有死板、愚魯、殘忍這類屬性,但也看不到靈智的閃耀,就這麽平平淡淡的目光,在夜視功能下幽幽閃亮,隨著他的行走,在暮色中拉出一道跳蕩的水平綠線。他們走近了,食草動物們警覺地盯著他們,連獅群和鬣狗群也懷著相當的戒心。看來這群直立人已經是此地常見的風景,動物們也承認他們屬於草原的強者。

  而且,這一小群直立人很快就要接過上帝恩賜的天火,開啟智慧的天門,最後成為各色人種的共同先祖,成為地球的主人。

  他們經過我所在的金合歡樹,又走過一片刺槐叢,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在閃電點燃某一株樹木之後。我的任務就是在此守候那位率先盜取天火的人。

  我打開對講機。在靜電的噝噝聲中聽到大衛的微弱聲音:“你好,夏媧。”

  “大衛,我看到那個直立人族群了,一共31人。我有個直覺,盜火者應該是那個男頭領。我在這裏等他。”

  “好的。”

  “你吃過了嗎?”

  “吃了一點兒。我這邊你不用操心。”

  “好的。吻你。”我停了停說,“大衛,如果你改變了決定,請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定。”我能感覺到他在那邊緩緩搖頭,“但我不會變的。”

  幾隻高大的長頸鹿悠閑地甩著尾巴,走近我身下的這株金合歡,伸著長舌在尖刺中卷吃樹葉。其中一隻發現了我,小腦袋從枝葉中伸過來,用溫順的目光好奇地盯著我。我拍拍它的腦袋,它受了驚,長頸一甩避開了我,但過一會兒又把腦袋伸過來。我不敢在這兒多停留,閃電肯定要擊中附近某棵樹,沒準就是我身下這棵呢,這一帶就屬它最高。我爬下樹,找到一塊兒地方把自己安頓好。為防止蚊蟲騷擾,我鑽進睡袋,把拉鏈仔細拉好,隻留腦袋在外邊。

  烏雲遮蔽了星月,夜色已重,遠方的青色閃電不時把夜景定格。長頸鹿群仍停在原地,它們的身體已經隱入夜幕,但青光映出幾個晃動的長脖,與不動的樹幹混雜在一起。在閃電擊中那棵樹之前我無事可幹,但我心緒煩亂,此刻也無法入睡。我想到那台全息相機,便掏出來,按下開關。立時小球周圍形成了明亮的激光網。因為我自身也在光團之內,圖像不好分辨。我把小球放遠點兒。現在看清了,那是一位正在分娩的產婦--當然是我。十幾分鍾後,渾身血汙的肉團被交給另一雙手,他被倒拎著,哭出了嘹亮的第一聲。

  這就是我的兒子,我和大衛的兒子。我的喉嚨發哽,胸膛被堵上一塊柔韌之物。相機的激光照亮了一個小區域,兒子的身體輕盈地浮在綠草之波上,像是淩空飛翔的小天使。我想起了剛才那個直立人族群,他們是人類的先祖。百萬年來無數的小生命來到世上,組成了綿亙不絕的血脈之河、生命之鏈。而我七個月後也將參與其中,盡到女性的責任。

  此刻心緒煩亂,不是欣賞小可愛的時候。我長歎一聲關上相機,開始思索大衛要我幹的事。他想讓我殺死直立人中第一個用火者,從而斬斷(至少是推遲)人類智慧的進化之路。這個決定瘋狂而荒誕,但我理解丈夫的心理脈絡。他曾是科學教的虔誠信徒並為此燃盡才智。這一代科學精英們成就了科學的暴漲,在那段歡樂的日子裏,似乎自由王國伸手可及。可是--忽然一切都失控了,不是個別的失控,而是全麵的失控。納米技術引發了高科技時代的黑死病;基因技術引發了普遍的基因錯亂;亞洲新一代粒子對撞機造成了一個微型黑洞,如今正在瘋狂吞食著地球的肌體,逼得我們不得不逃亡……於是像丈夫這樣的科技精英們產生了強烈的幻滅感和負罪感。他要在臨終前贖罪,甚至不惜讓人類回到發明用火前的蒙昧時代--而且他是有這個能力的,因為他正好握有一艘高科技的時間機器。

  作為他的愛妻,我願意幫他實現這個心願。當然我肯定不會殺人,我也不相信這樣幹就能斬斷那條命定之路。但--我相信,在這個關鍵的時空節點施加一點兒幹擾不是壞事,我祈盼它能多少弱化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我會完成丈夫的托付,但在這件事上我倆其實隻是思想同路人。

  我努力撫平了煩亂的思緒,沉沉睡去。

  狂暴的雷聲把我驚醒,炫目的蛇形閃電連接著天和地。透過青光我能看見金合歡的樹幹,看見幾個慌亂擺動著的長頸鹿的頸。暴雨隨即撲來,把世界淹沒在狂亂的雨聲中。我知道那個時刻快來了,就坐起身,從睡袋中掏出雨帽戴上,注意觀察。淩晨,隨著哢嚓一聲炸響,一道閃電擊中一棵巨樹,正是我曾爬過的那棵。巨樹從中腰處被劈斷,緩緩落到地上,激起一聲悶響。青光中看見幾隻長頸鹿瘋狂地逃竄。倒在地上的樹冠熊熊燃燒,即使暴雨也不能澆滅它。

  暴雨過去了,天光漸漸放亮。那棵巨樹的殘骸上仍有餘火,濃重的白煙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後被水平風吹散。我鑽出睡袋向那邊走去,很快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摻雜著焦糊味。火堆中露出長頸鹿的一隻後肢,它肯定是被倒下的樹幹壓住又被大火燒死了。我忽然發現在遠處,在熹微的晨光中,那個直立人族群正急急向這邊跑來。也許他們的嗅覺更靈敏,在幾裏之外就聞到了烤肉的味道?我迅速藏到一叢刺槐後,觀察著他們。

  那個族群看到了長頸鹿的屍體,高興地尖叫著。顯然他們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幸運,他們沒有耽誤,立即圍著屍體忙碌起來。女人們先用石刀割下小塊的熟肉給孩子們,小家夥們興奮地狼吞虎咽。男人們用石刀熟練地分割屍體,割開厚厚的鹿皮,割斷堅韌的肌腱,把屍體分割成一人能夠扛動的小塊兒。雖然工具隻是石器,但他們的工作相當快速。太陽升起時屍體分割已畢,族人們扛上獵物,結隊離開了。這當兒周圍聚集了一群鬣狗,但它們沒敢靠前。可能是怕火,也可能對直立人有懼意,隻是在圈外狺狺吠著。

  這個族群離開了,鬣狗們向火堆圍攏,準備享受殘肴。這麽說,並沒有發生那件改變曆史的大事,我不免感到困惑……但我忽然發現有兩人匆匆返回,一人放下背負的鹿肉,用帶尖的木棍趕走鬣狗。另一人是那位男頭領,他也放下背負的鹿肉,盯著那堆餘火,慢慢靠近。我的位置正在他的對麵,中間隔著火堆。我悄悄端平望遠鏡,鏡頭中看到火苗在那雙眼睛中跳蕩,使原本平淡的目光平添幾分靈氣。他猶豫著,欲進又停,欲停又進。他的基因中鐫刻著對火的頑固恐懼,靈智中卻萌生了對火的強烈渴望,兩者正在激烈交鋒。最終,新啟的靈智戰勝了古老的基因。他慢慢伸出多毛的手臂,試探著,小心地抓起一根前端燃燒的樹枝,把它從火中抽出來。他把樹枝擎得遠遠的,盯著前端的火舌,目光中仍有驅不淨的恐懼,但無論如何他沒有扔掉它,而是牢牢擎著。

  另一個男人此時也忘了驅趕鬣狗,呆呆地立著,緊盯著他手中的火,目光中有更濃的懼意。

  於是,在此時此刻,人類的新時代之門悶聲開啟了。

  我歎口氣,悄悄掏出激光槍,瞄準他擎火把的右手,一個小紅點在他右腕上跳動。大衛說隻有殺了他,才能“有效地斬斷”這條路(連他也沒說能“徹底斬斷”),但我不會殺他的。大衛想讓人類拋棄科學完全回歸自然,甚至回歸到發明用火之前的自然狀態,但他卻是使用斷然的科學手段來實現它,這樣的幹涉合乎自然嗎?我搖搖頭,放棄了腦中這場駁難。這是一個悖論陷阱,甭想摸到底兒的,還不如跳出來幹點兒直觀的事。我把激光槍調到弱擋,按下扳機,一束激光脈衝破空而去。這束脈衝足以在他腕部燒出一個焦斑,但不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那個男人痛楚地狂號一聲,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扔下火把轉身就逃。另一人跟著他撒腿逃跑,連地上的兩大坨鹿肉也忘了撿起。

  那根脫離了火堆的樹枝又燒了一會兒,火舌逐漸變小,最後變為白煙。

  於是,那扇剛剛打開的新時代之門又悶聲關閉了。這次灼傷會給盜火者留下痛苦的記憶,甚至被他認為是上天的懲罰。也許他今生不敢再“玩火”,也許在一段時間後他會恢複勇氣再度嚐試……不管怎樣,反正我已經對這個時空節點施加了幹擾,可以對丈夫交代了,也但願它能弱化150萬年後那場劫難。

  鬣狗們又狺狺著靠近。我的任務已順利完成,便帶上隨身用品返回。我一邊信步走著,一邊想著如何把這件事(我沒殺死盜火者)對丈夫說。沉思中我回到了出發地,但是--眼前為什麽沒有我們的時空渡船?我仔細看看周圍的方位,沒有錯,正是這兒,那五株扇椰子樹就在近邊。我打開對講機呼喚丈夫,但對講機中悄無聲息。須知它的作用範圍是100千米啊,莫非丈夫駕渡船離開了這片時空,獨獨把我拋下?不,大衛決不會這樣做的,以他衰弱的體力,他也沒有能力這麽做。

  我在附近尋找,很快找到了我離開時留下的腳印,是穿鞋的腳印,所以隻可能是我留下的,絕不會是那些光腳的直立人。但在腳印的盡頭,在那本應停著一輛時空渡船的地方卻空無一物,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跡象,比如壓斷的樹枝、地上留下的壓痕等。我反複呼喚,對講機裏仍然是疹人的沉默。這沉默一點點放大我內心深處的恐懼。

  我焦急地呼喚著:“大衛,大衛,你在哪裏?”

  --忽然之間我全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二 大衛

  妻子走後,大衛勉強吃點兒東西就睡了。這一覺睡了很久,但一直睡不安穩。思潮在睡眠之河中暗暗湧動。他要妻子做的事是對他40年信仰的決絕反叛,那麽他這樣做對嗎?……淺睡中他感覺到電閃雷鳴,感覺到狂暴的雨柱拍打著船身,也感覺到一道閃電擊中了附近的樹木。這麽說,那個時空節點應該快到了。

  他想走出夢境,用對講機向妻子問問情況,但他的體力實在太弱,意識指揮不動肢體。一直到朝陽初升時他才真正醒來。他打開對講機呼喚妻子,但沒有回應。那麽,也許那位盜火者已經到了火堆現場,夏媧此刻不便回話。她看到對講機的信號,過一會兒就會主動回話的。

  但他等了很久也沒回音。他忍不住,又呼喚了幾次,仍然沒有回音。雖然從理智上判斷不會出事,但下意識中一個小警燈開始悄悄閃亮。他強撐病體坐起來,從環形觀察窗向外看。天氣已經大晴,天藍得通透,幾朵羽狀白雲悠然飄蕩著。渡船旁邊是那五株扇椰子樹,在斜射的陽光下似乎顯得更加高大。夏媧說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地標,所以她不大可能迷路。但大衛巡視一周後有點兒困惑--周圍好像沒有被閃電擊中的樹,因為視野中沒有餘火的煙柱。那麽,昨晚他在恍惚中感覺到的純粹是夢景?

  外出的妻子帶著一整套高科技的行頭,肯定不會出危險的--但正是這一點兒讓他困惑。因為那副高性能的對講機肯定不會出故障,在關機狀態也有提醒功能。那麽,妻子為什麽遲遲不通話?

  他的憂思被暫時打斷,因為在左前方草叢中忽然出現兩個直立人,手中各握著一根帶尖木棍。他們顯然是直衝著這兒來的,走得很快,邊走邊向這邊指指戳戳。大衛機敏地悟到是怎麽回事:是陽光,陽光在渡船的金屬外殼上反射,方位正指向那個方向。他們一定是遠遠發現了草叢中的奇怪閃光,於是過來一探究竟。昨晚妻子說她發現了一個直立人小族群,這兩人應該就是其成員吧。兩人很快走近,走到大約20米外時放慢了腳步,警惕地盯著這邊,手持尖棍一步一步地逼近。渡船的窗戶是單向透光,他們看不清裏麵,但大衛能清楚地看到他們:扁平的額部,突出的眉脊,赤裸的身體披覆著肮髒的黑色體毛,但比起黑猩猩來要稀疏。這正是人類在150萬年前的尊容。

  大衛靜靜地觀察著。那兩人繞著時空渡船轉了幾圈,對這個從沒見過的大個頭物件十分好奇,當然也夾著懼意。一個人用棍子捅捅渡船,見沒有動靜,便大著膽子把手慢慢伸過來。大衛屏息等待著那一刻--砰的一聲,那人被低壓電流打倒。他尖叫著,左手護著受傷的右手,連滾帶爬地逃離此處。另一個人也慌亂地逃離。

  大衛想他們肯定會頭也不回地逃走,永遠不敢再回到這兒來。但他想錯了。那兩人沒逃多遠就停下腳步,心有不甘地回頭望著這邊,激烈地比畫著,討論了很久。大衛輕輕搖頭,看來這倆扁平腦殼盡管腦容量不足,也有很強的好奇心啊。沒錯,好奇心--這正是人類的強大本性之一,有了它,人類才敢“玩火”。大衛不再關心他們,拿起對講機重新呼喚妻子,仍然沒有回音。這時他聽到尖利的連綿不絕的嘯聲,是一個野人發出的,他把手指含在嘴中,鼓著腮幫用力吹。沒有多久,天邊出現一群人影,約有二三十人,大步向這邊跑來。他們走近了,早先的兩人迎上去,比畫著什麽,向這邊指指點點。然後他們合為一隊走向這邊。

  大衛忽然震驚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走在人群最前邊的、首領模樣的人是一個近50歲的男人,但他的形貌與別的直立人截然不同!首先他身上沒有體毛,皮膚黝黑光滑,僅在胸部和襠部有黑色體毛,與現代人完全一樣。他走近了,能看清他臉上也沒有毛,而且額部飽滿,眉脊不突出,完全是現代人的標準形貌。大衛仔細觀察,甚至能從他的體貌中分辨出白種人的特征:眼窩較深,高鼻梁,藍色瞳仁。但他披散的頭發是黑色,鼻梁挺直而不高,這一般是亞裔的特征。盡管他皮膚黝黑,但沒有黑人的典型特征,比如鬈發、厚嘴唇和翹起的臀部。大衛非常奇怪,150萬年前的直立人中怎麽會有這麽一個突變、一個異類?也許現代人(更可能是白色人種和黃色人種)的血脈之河正是從這兒流出來的?

  大衛隔著單向玻璃近距離觀察他。那人看不到裏邊,但他一直努力向裏看,一邊保持著身體不與渡船接觸,顯然前麵的兩人已經向首領說明白了這個危險。從這個跡象看,這個直立人族群的語言已經進化到了一定程度。那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藍色眸子顯得機警而威嚴,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大衛苦笑著想,多半此人就是那個盜火者吧。他不該讓妻子把激光槍拿走的。目標已經自己找上門啦,這會兒打開窗戶給他一槍,自己的事就辦完了。

  但渡船裏沒有其他武器,他隻能老老實實待著。

  那人繞著渡船觀察,大衛也隨著他轉動身體。忽然一聲響,是他不小心把妻子放在手邊的食物碰掉地上了。外麵眾人的聽力很敏銳,都同時聽到了這聲輕響,齊齊向後躍出。躍到安全位置後他們才回過頭,驚慌地盯著渡船。眾人中沒有那個首領,原來他離渡船太近,轉身躍回時一隻手不小心碰上船身,被低壓電流打倒了,而且打得較重,此刻正在地上抽搐。其他人趕忙跑過來,把他拖到安全位置。

  眾人恐懼地盯著這個會咬人的魔物。首領被扶起來後也盯著這邊,目光中有恐懼,但更多是狂怒。他在盛怒中做出了決定,一陣尖厲的喊叫之後,人群立即動起來。一人快步離開,沿來路返回。其他人開始拔草折樹枝,收攏後堆到渡船旁。首領本人也怒衝衝地幹著,他體態剽悍,又帶著情緒,幹得比別人更快。大衛有點兒奇怪,他們在幹什麽?要用草葉、樹枝把渡船埋起來嗎?不久,地平線上又出現了人影,這次是多達百人的長隊。肯定是剛才那個信使喚來的。無疑這個部落非常強大,妻子說它有31人,那她隻看到了一部分。他們走近了,每人腋下都夾著一捆樹枝或草。抵達這裏後他們也把柴草堆到渡船周圍。柴堆的高度已經半掩了渡船的窗戶。然後所有人都望著來路的方向,等待著。

  按說大衛已經能猜到他們的打算了,但由於思維的慣性--認為此刻的直立人還沒有學會用火--大衛竟然沒想到那個最明顯的答案。他陪這些野人折騰這麽久,體力已經難以支持,但眼前的事總該見到答案吧,他凝聚意誌堅持觀察著。忽然他奇怪地發現,“朝陽”正在慢慢落下--原來那其實是‘夕陽”啊。自己的一覺竟然睡了一夜再加一整天?不該有這麽久的,這讓他心中隱隱覺得不踏實,那盞小警燈又開始閃亮。

  暮色漸漸降臨,渡船外的眾人忽然有一波喜悅的騷動,很多人指著來路的方向。大衛也極目望去,再次震驚了。他發現暮色中出現一個光點,它晃動著向這邊趨近。現在能看清了,那是一支火把!火把的光芒照出了三個人的身影,都像是女性,兩個年輕的扶著一位年老的。老人相當老邁,步履艱難,所以她們走得很慢。

  火把?所謂人類“第一次用火”的時空節點之前竟然有了火把!看到火把,大衛不由得苦笑著自嘲:傻瓜,你這個反應遲鈍的傻瓜,直到這時你才知道這些扁平腦殼們是在忙乎什麽--在為這個膽敢咬人的魔物準備一場嚴厲的火刑。要知道他們已經有了“高科技”的火,擁有了世上最強大的魔力。他們要動用神火把魔物燒死,懲罰它竟敢對人類的王者不敬。

  大衛苦笑著想,人類的天性倒是一脈相傳的,剛學會用火才幾天就有了足夠的霸氣。自己何嚐不是如此?這十幾年他誌得意滿,以為自己能把自然玩弄於股掌之中。相比之下,這群扁平腦殼至少對“火”還保持著敬畏。剛才大群人馬來時沒順便把火種帶來,而是耐住性子等這位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足見他們對火的尊崇。老婦人很可能是部族的女巫,隻有她才掌管著用火的權柄。當然這場火刑很可笑,高科技的時間渡船可不怕溫和的柴草之火。那就耐心等下去吧,等著這些野人離開後再設法和妻子聯係。大衛靜下心來,等著擎火把的三個婦人走近。

  忽然--真正的震驚降臨了。

  三 夏媧

  就在這一刹那我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時坍塌了。

  大衛和我都太糊塗,主要怪我們這次的時空穿梭太倉促,沒把事情想透。我們來到這個時空節點,想施加幹涉以影響150萬年後的世界。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種作用不會影響到“已經處於本時空”的時空渡船。但我們錯了。時空渡船雖然處於本時空,但它的根兒是紮在150萬年後。所以,此處的擾動將會經過150萬年的兩次傳遞再作用到時間渡船上。這麽著,我昨晚射出的那束激光足以讓這艘渡船飄移到恐龍時代,或幹脆飄到外星球--但為什麽我還在這兒?我為什麽會留下一串腳印但卻在某處突然中斷?

  打住。夏媧你甭想弄懂這些。時空穿梭本來就建立在深刻的佯謬上。而且,夏媧,夏媧,我在心中苦聲喚著,你沒有時間陷入玄虛的駁難,你還有遠為迫切的事要幹哩。

  我的孩子。

  此前我雖然和大衛萬年迢迢來到這蠻荒世界,但心理上並未對此看得太重。我們就像是去非洲荒原上觀看野生動物的闊佬,身後有一根粗壯的鏈條連著文明世界。現在這根粗壯的鏈條忽然斷了,不,完全消失了,甚至連帶抹去了我的丈夫。隻剩一個26歲的、高科技時代滋養的精致女人,孤身留在150萬前的蠻荒世界--不,如果真是孤身一人倒好辦了,大不了一死而已,但現在是1.3個人!還有一個仨月的胎兒!

  荒野的神靈,你救救我吧,不要讓一個年輕女人在絕望中瘋狂。

  我沒有瘋。我沒那個資格。我的慌亂隻延續了半個小時,也許隻有十分鍾。然後舊日的我訇然潰散,一個赤裸的女野人從舊殼中走出來。舊日的我--生長於高科技世界,文明崩潰後的悲愴,對那個世界的責任,對重病丈夫的心疼和俯就,乃至對美食、音樂、首飾和時裝的眷戀,對自身美貌的自戀……如此等等的一切都在刹那間崩裂。現在這個女野人的精神世界中隻剩下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自己,更為了孩子。

  我在刹那間建立的目標甚至比這更深遠。我身邊帶有一整套能使用50年的高科技行頭,它們並未隨時間渡船一同消失。憑著它們,在荒野中生存下來並把孩子養大並非難事。但此後呢?等待丈夫的搭救?我絕不能寄望於這個肥皂泡。那麽等我死後,孩子將孤身一人?他與誰結婚生子?當他在絕對的孤獨中瘋狂時,有什麽能讓他借以逃離的東西,諸如責任、親情和愛情?

  答案非常明顯: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個直立人族群。盡管他們身上有黑色長毛,他們額部扁平、腦容量不足,他們眉脊突出、臉上長毛,他們粗野汙穢,但至少他們的血緣與我是相通的。我隻有(帶著腹中的孩子)設法融入這個野人族群。命運對我畢竟還算仁慈,在壁立千仞的絕望中還留下這麽一個小小的出口。我隻能以感恩的心接受它。

  朝陽升起時我已經徹底完成了蛻變與新生。我最後一次用對講機呼喚,仍然沒有聲音,便毫不憐惜地拋棄了它。我絕不容許自己再把時間浪費在虛無的希望上。我狠心拋棄的還有其他用具:激光槍、望遠鏡、獵刀、睡袋……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直覺而不是理智。理智告訴我應該保留這些極為寶貴的用具和武器,它們可以大大增加我的生存概率,且不說能助我在野人族群中占據王者之位。但直覺告訴我,在一個蒙昧族群中使用這些東西是反自然的、魯莽的,它可能帶來無法預見的潛在危險。比如說,如果族群習慣於依賴這些神物,而它們卻不可避免地耗盡能量,那時該怎麽辦?憑我一人之力,我肯定沒有能力讓一個蒙昧種族一夕之間躍升為智人,隻好讓自己(和孩子)向下沉淪以適應它。

  扔掉這些東西後我又脫去衣服,全部脫光。生活在野人群中不需要衣服,這樣才能抹平我與野人們的鴻溝。雖然想起從此要永別這些“女人之愛”,難免心中作疼,但我沒有任何猶豫。記得一位成功的野生動物學家說,要想和野生動物真正貼合,你隻有像它們那樣四肢走路、像它們那樣撕扯食物、像它們那樣赤身裸體。雖然我將麵對的是野人而不是野獸,我還是照他說的去做吧。隻是在脫鞋時我猶豫了,不過隻是因為實用主義的原因:我未經磨煉的嫩腳板肯定受不住荒原的坎坷荊棘。但沒有辦法啊,我不願把這個古裏古怪的玩意兒帶進那個光腳的族群。而且說白了我沒有第二雙鞋子和第二身衣服,早晚得走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

  衣服脫光了,我看著自己白皙光滑的胴體苦笑。它漂亮而精致,但一點兒不實用,我倒是希望進化之神能讓我重新生出禦寒的體毛,那就謝天謝地了。

  沒舍棄的隻有兩件:打火機和全息相機。打火機在我隨後準備實施的計劃中有特定的用處;全息相機是我同丈夫和兒子唯一的紐帶(我是指原時空中那個水晶雕像般精致的兒子,而不是今後的小野人)。我從內衣上撕下一塊布把二者仔細包好,用裙帶斜掛在胯部。這對野人們來說仍是古裏古怪的東西,但讓我保留這唯一的奢侈吧。

  新生的夏媧在那堆灰燼前等待。我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個野人首領(為方便計,以後叫他野亞當吧)還沒有完全死心,還會再來火堆旁看看。至於他來後該怎麽辦,我已經有了周密的腹案。如果他不來,我再去找他也不晚。

  謝天謝地,我的估計沒有錯。野亞當又來了,而且這回隻有一人,估計他是有意獨自前來,不想在部眾麵前重現昨天的狼狽。他能在一夜之間克服恐懼隻身前來,我不由得佩服他的勇氣。顯然他對昨晚的受傷心有餘悸,離火堆很遠就站住了,警覺地睃著四周。我這次沒有躲藏,從樹幹後主動現身,在臉上堆出“最雌性”的笑容。

  野亞當驚愕地發現了我,一個無毛的、皮膚白皙、形貌妖異的雌性。他立時收住腳步,緊握木棍,把棍尖對準我。我估計昨晚他受到槍擊時可能瞥見了我,所以他目光中有濃重的敵意。我對他的敵意堅持報以友好的笑容,並在笑容中盡可能加進柔媚。他緊緊盯著我,但我拿不準自己在他的眼中是什麽形象,是一個比女野人性感漂亮的異性,還是一個討厭的白化病人。

  不管怎樣,我一直堅決地笑著,但他的敵意似乎沒有減弱。不過不要緊,我還另有招數呢。我向他招招手,向火堆走兩步。他沒動。我再招招手,再向火堆走兩步。然後我俯下身,把整個後背留給他。這意味著對他的信任,陌生的野人之間絕不會這樣做的。

  我在火堆旁鼓搗了好久。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向這邊走了兩步,伸長脖子向前看,但棍尖仍警惕地朝向我。等把他的好奇心撩撥到足夠程度,我站起來,回過身,滿麵歡笑,手中擎著一束枯枝,火苗在枯枝前端歡快地跳躍。

  野亞當呆住了,目中頓時消去敵意,代之以敬畏和欣喜。他緊緊盯著我手中的火焰。

  我笑容可掬,把火把遞過去。他立即後退一步,反倒恢複了戒心。我知道自己做錯了,有點兒操之過急,更不該把這事弄得像是對他的恩賜。我應該設法把這個贈予弄得更自然一些,照顧他雄性的自尊心。於是我讓擎火把的右手抖一下,火把歪了,燎著了我的左肘。我驚呼一聲扔掉火把。它落在地上,與雨後的濕地接觸,發出輕微的噝噝聲,火焰慢慢變弱。我佯作驚慌地盯著它,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罩著野亞當,揣摸著他會不會搶救火把。如果他一直不動手,火焰熄滅前我將不得不拾起它……在火焰快要變成白煙前,他終於彎下腰,小心地拾起火把,脫離了濕地的火焰立即熊熊地燃起來。

  他傻笑地擎著那團火焰。我也咯咯傻笑著,拿崇拜的目光看著他,心中則輕鬆地歎息一聲。此時此刻,新時代之門在因我的幹擾而關閉之後重新開啟了。曆史之河稍稍走了一點兒彎路,但很快裁彎取直,撂下一個小小的弓形湖。我不由得想起大衛,有點兒心酸。他借助時空渡船打算抹去這個時空節點,我幫他實現了。但我隨後又把“該得的火”還給野亞當,抹去這段人為幹涉,恢複了曆史的原貌。

  也不全是原貌--這團火並非來自於天火,不是那堆灰燼的複燃,因為那個火堆已經熄透了。這團火是我躲開了野亞當的眼睛,用打火機點燃的。

  但我對大衛沒有愧疚。我這樣做是為了孩子,我們兩人的孩子。一個母親為孩子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天然正確的。大衛對科技的突然反叛,突然萌生的回歸自然願望,都是偏於概念化的東西,當它們與現實的頑石相撞後肯定會碰得粉碎。什麽是現實?現實就是我們母子如今生活在野人群中。我想讓兒子吃熟肉,想讓他在晚上睡覺時有一個防禦猛獸的火堆。就這麽簡單,但這個簡單的需求又無比強大,強大得足以撞碎一切理性的阻擋。我們會牢牢守著這堆火,一代一代活下去,哪怕它會帶來150萬年後的社會爆炸。

  我小心地盯著野亞當擎著的火把。盡管在“原曆史”中正是野亞當開辟了用火進程,我還是擔心他缺少經驗而使火把熄滅。我從火堆中揀了幾根大小合適的焦枝,遞給他。這次他順順當當地接受了,把它們並在原來的樹枝上,火焰立即大大加強。他那未脫蒙昧的心智充分理解了這團火的重要,隨手扔掉那根帶尖木棍,用雙手虔誠地擎著火把,轉身回家。我自然不會瞎等男士的邀請,便拾起他扔掉的尖棍,又搜集一抱焦枝,很家常地跟在他後邊。他斜眼看看我,沒有什麽表示,仍小心翼翼地捧著火把前行。

  我心中一陣輕鬆,知道自己已經被他接納了。

  我的赤腳實在難以對付荒原的荊棘。盡管我咬牙忍疼,仍不免一瘸一拐,落在野亞當的後麵。那個腦容量不足的家夥竟然有足夠的細心注意到了我的落後,便停下腳步等我。我匆匆趕上時,他正不耐煩地倒換著腳步。看來他急於在族人麵前展示手中的神物,不過還是強耐著性子等我。就在這時,我心中突然湧出大潮般的感激之情。

  族群的家原來安在刺槐叢邊,隻是一片被踏平的草叢,背對著綿亙不絕的刺槐。男人睡外邊,女人和孩子睡裏邊。這當然是為了防禦野獸。家的最裏邊堆著昨晚運回的鹿肉。今天可能因為首領不在,食物也足夠,所以他們全部在家,沒有出去覓食。這會兒大家看見首領回來,而且手中捧著可怕的火焰,身後還跟著一個形貌詭異的白色妖孽!所有人都跳起來,驚懼地盯著兩件“凶物”。野亞當走進人群,努力講說著,不知道是在講“火焰”還是在講我。那是一種不連貫的語言,帶著彈舌音和吸氣音,基本為單音節。他說了很久,但族眾依舊茫然。這不奇怪,此時的語言中肯定沒有“火”的概念,不好講清楚的。

  我尷尬地站在人群之外。族眾看我的目光飽含敵意,特別是那些中年女人,但我早就籌謀好該怎樣化解它。我默默走到一旁,把懷中抱的焦枝架成圓錐形,讓其中央是空的。在我幹這件事時,周圍沒有聲音,但我感覺到一雙雙灼熱的目光落在我的後背上。焦枝架好了,我走近野亞當,討好地笑著,向他討要那束火把。野亞當困惑地看著我,猶豫著。但他一定想到最初是我把火焰馴服的,便不大情願地交給我。我把火把塞到焦枝堆中,火焰在樹枝縫隙中試探地舔著、騰躍著,轟然一聲大燒起來。野人們慌亂後退,有小孩在害怕地尖叫,可能是火花迸到身上了。我默默走過人群,去裏側取過一塊帶骨的腿肉,又走回來,放在火焰上烤著。族眾又慢慢圍上來,個個屏住氣息,盯著我的手。

  肉很快烤熟了,香氣四溢。我走過去,把熟肉獻給野亞當。他定定地盯著這塊肉,很久不接。我保持著笑容,一動不動地舉著它。終於他接過去,咬了一大口,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他想了想,把肉撕開,分給幾個小野人,小野人們立即大口吞吃,個個欣喜若狂。

  野亞當抱著幾塊鹿肉過來,交給我,自然是讓我繼續烤肉。族眾的目光不再帶有敵意,而是轉為期盼。我輕鬆地想,整個族群已經接納我了。

  夜裏我睡在人群外側,最接近火堆的地方。我畢竟一時難以適應命運的陡變,再加上還要照顧火堆,所以徹夜難眠。族眾都睡得很熟,但我起身添火時,隻要稍有動靜,立時有七八個腦袋仰起,七八雙目光警醒地打量著四周,這中間肯定有一雙目光是野亞當的。天已經大晴,河漢低垂,繁星如豆。荒野沉浸在森冷的靜謐中,偶有一聲鳥啼獅吼也打不破它。極目所至是無盡的黑暗,隻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火堆。火焰跳蕩著,小心地舔著夜色。它太微弱了,似乎很快會被黑暗窒息。但我知道它不會熄滅,它其實比黑暗強大。它會一直燒下去,直到激醒人類的蒙昧--再一直走到22世紀的社會爆炸。

  這才是人類史的自然狀態?是大衛和我曾用時間機器和激光槍中斷過的、我又用打火機接續上的自然狀態?想起是我一人促成了方向相反的兩次大轉折,我總覺得啼笑皆非。我想著丈夫,痛苦地思念著他。大衛,我違逆了你的意願,你怨恨我嗎?此刻,在我睡在野人群中的第一夜,大衛你隨時間渡船漂流到了哪裏?

  第二天族眾照例出去覓食。族群中沒有太小的孩子,所以全員出動。我忍著雙腳的劇疼也走進隊伍中。走前我添足了柴,但我擔心火堆堅持不了一天。當然,打火機還在我胯部的布包裏,但上次用它點火是在特殊情況下。以後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再重複了。在這個蒙昧族群中,我決心徹底回歸自然,拋棄一切科技之物。野亞當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回望火堆的目光,他想了想,把我從隊伍中粗魯地拉出來,指指火堆,吼吼地喊了幾聲。我順從地點點頭(但願史前人也知道點頭的意思),留下來照看火堆。我不由得對野亞當生出欽敬之情。他的扁平腦殼倒也有足夠的智力,敏銳地抓住了新時代的關鍵,那就是在居住地保持一個不滅的火堆。

  這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發明。此後,在上百萬年漫長的曆史中,盡管人類向世界各地擴散,但這始終是各部落不變的傳統,在各大洲漫長的暗夜中,一個個小小的火堆守護著人類的文明。

  晚上這支隊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來。野亞當給我一隻兔子,我想他是讓我烤給孩子們吃。我把兔肉烤熟了,交給野亞當。他撕下兩條後腿首先給我。我趕忙看看四周的族眾,怕他給我的特殊待遇讓其他人生妒。但是沒有。別人目光漠然,沒有讚許也沒有敵意,幾個孩子不看我手中的後腿肉,隻是貪婪地盯著剩下的熟肉。這意味著,這兩隻後腿肉是“守火堆者”應得的報酬。其實今天我已經用野果、鳥蛋填飽了肚子,但我仍感激地接過它,大口吃起來。

  荒野喚醒了我基因中深埋的本能,我在幾天內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生活。那個22世紀溫室中長大的精致女人完全恢複了野性。我還打算徹底拋棄理智上的清醒(它太痛苦),盡快讓心智向下沉淪,達到和那些女野人一樣的層次,這對我才是最保險的生活。但在這之前我不得不玩弄一點兒計謀--為我的兒子。七個月後我將生下這個兒子,藍眼珠,黑發,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無毛,皮膚白皙。他在這個直立人族群中絕對是個形貌特殊的妖孽。這個族群已經接納了我,還能不能接納這個嬰兒?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絕不能心存僥幸。我必須未雨綢繆,把兒子置於萬全之地。

  至於如何辦,我苦笑著想,我也早就成竹在胸啦。這個族群是群婚製,我會坦然接受它,不過第一個要征服的男人當然是野亞當。那是最合適的人選,有助於我兒子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我這樣做其實算不上陰謀,因為其他智力低下的女野人都是這麽做的,不過她們是依據本能,而我是依據智慧。所以不妨這樣說:何時我能比照她們的水平,使智慧充分萎縮而讓本能足夠茁壯,我就不必活得這麽累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順流而下了。

  也許在上帝的目光中,現代人的精妙心計也不過如此?

  我決定今晚就去找野亞當。白天族人們出去覓食,我仍看守火堆。我從布包裏取出全息照相機,打開它。我遺憾地發現,相機中和兒子有關的錄像原來就那麽一段,可能是丈夫在“偷窺未來”時及時自省,中止了“犯罪”。我一遍一遍地看著,淚珠在腮邊滾落。相機中其他內容都是我和大衛的兩人世界。我們在出席高檔宴會,我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裸露的後背如羊脂玉般潤澤;大衛攬著我立在高山之巔,腳下翻卷著無邊的雲海,這應該是在西藏拍的;丈夫為我慶生,鮮豔的奶油花上25支蠟燭跳蕩著金色的小火苗;然後是我倆一身廉價衣服混在大排檔的吃客中,躲在角落裏大吃大嚼……

  我整整看了一天,時時抹去腮邊的淚珠。荒野千裏,風吹草低,身邊的火堆安靜地悶燃著,白煙嫋嫋上升。十幾隻鬣狗顛顛地跑來。我不想讓它們中斷我的觀看,就從火堆中抽出一根長枝,做好防衛準備,但鬣狗並沒有打擾我。它們被這團變幻的白光迷住了,都蹲在後腿上,癡癡地看著,目光愚魯而好奇,我甚至感受到了其中的溫馨。夕陽沉落在晚霞中,族人們該回來了。我歎息一聲,關了相機,隨手拋到遠處。鬣狗們立即躥起來,爭著叼那個球球,很快跑遠了。也許鬣狗們不會咬碎這個玩物吧,那麽,也許150萬年後,某個考古學家能從非洲某處地下挖出它。

  但我不能再讓它留在胯邊的布包裏。在這個世界裏,大衛和野亞當這兩個男人不應共處。

  夜裏,我把火堆上的柴添足,摸到野亞當身邊。

  七個月後我生下兒子。分娩時刻是白天,仍是我一人在家。沒有全息相機上記錄的難產,也許這得益於我幾個月來在荒野的顛簸。我掙紮著咬斷臍帶,用早已備好的軟草擦幹兒子身上的血汙,緊緊抱在懷裏。我沒有麻煩給他起名字,他的一生中用不上這個。令人欣慰的是,也許因為族群已經看慣了我的怪模樣,所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無毛小怪物。僅在此後野亞當對他明顯偏愛時,有些女野人會惱怒地吼叫,然後把邪火撒到我和孩子的頭上。不過這樣的小小惡行是可以理解的,我會護著兒子,與她們凶惡地對吼,但從沒放心裏去。

  我的兒子出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其他女野人由於本能的指引,都是在旱季懷孕雨季分娩,這樣母子容易獲得充足的食物。我的兒子卻趕在旱季前出生,偏又趕上一個特別漫長的旱季。在整個嚴酷的旱季裏,這個小生命一直在同死神搏鬥。族群中的男人們,尤其是野亞當,為了幫我們母子找食物真是累慘了。當然這並非出於高尚而是出於自私本能,以他們的智力,認識不到這個無毛的白色小怪物不是自己的血脈。但……其實這種自私就是高尚,是這些蒙昧心靈中最閃亮的東西。我對他們滿懷感恩之心。

  母子倆終於熬到第一場雨水來臨,綠草和獸群似乎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來。所有族人都像瞪羚那樣蹦跳撒歡,吃飽喝足的兒子咯咯笑著,而我也學會了像女野人那樣狂喜地尖叫。

  四 大衛

  火把下那三人讓大衛經曆了真正的震驚。那是三位女性,兩個年輕直立人扶著一位80歲左右的老婦--大衛在一刹那的下意識中,正確地沒稱她為直立人。因為她同剛才那位男性首領一樣,明顯是現代人的體貌特征,額部飽滿,眉脊低平,渾身赤裸,膚色黝黑,沒有體毛。她背部佝僂,眼神混濁無光,雙乳已經極度萎縮。頭上是稀疏的白色亂發,下身圍著一條短裙--不,不是短裙,隻是一條寬帶吊著一個布包,布包明顯久經滄桑。她的麵部深鐫著稠密的皺紋,幾乎覆蓋了真正的麵容。縱然這個老婦與年輕美貌的夏媧沒有任何相像之處,大衛還是憑直覺認出了她。他朝對講機脫口喚道:

  “夏媧?夏媧?”

  沒有回音。對方手中沒有對講機,身上也沒有可以裝對講機的地方,但大衛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他在刹那中猜到真相--妻子受他之托去殺死采天火者,她對本時空的幹涉通過150萬年的兩次反射影響到本時空的時間渡船。影響倒是不大,渡船仍保持在原來的空間位置,隻是時間向後飄移了大約50年。他真該死,竟然沒提前考慮到這種可能,即使他病入膏肓神思昏沉,這樣的愚蠢錯誤也不可原諒。他回頭看看那五棵呈五邊形排列的扇椰子樹,沒錯,它們的相互方位沒變,但50年後的樹身明顯粗大多了,剛才他在下意識中其實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兒,隻是把它忽略了。還有,難怪他心目中的朝陽變成了落日,現在並非抵達本時空的第二天清晨,而是50年後的某個傍晚。

  他再度觀察來人。兩個年輕女子中,有一個完全是野人體貌,擎火把的另一個則帶著現代人和直立人的混血特征。大衛迅速理出了事情的大致脈絡:在時空渡船飄移走之後,孤身一人陷在本時空的夏媧不得不加入到直立人族群,艱難地活下來,並帶大了他倆的兒子(就是那位想燒死自己的男首領),又和族群中的男人至少生下一個女兒。這50年來,這個族群可能一直在本地求生;也可能到處遷徙,隻是最近剛好轉移到這個區域。然後當渡船從時間中憑空而降時,族群成員發現了它。

  可憐的夏媧,可憐的兒子。

  還有,可憐的大衛。

  突然逝去的50年歲月像一條突然結凍的冥河,把大衛的意識凍僵了。他想趕快起身,打開艙門把夏媧(還有她的兒女們)迎上來,但他被魘住了,一動不能動。他看見男首領對老婦說著什麽。老婦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混濁的老眼看清了柴草之下的渡船,立時眼光一亮!但亮光隨即轉為茫然,她陷入苦苦的思索。大衛推想,也許她萎縮的神誌已經忘了時間渡船,僅在記憶深處有一點兒模糊的印象而已。老婦伸手去摸渡船,兒子趕緊勸止她,但老婦搖搖頭,固執地把手伸過來。就在她的指尖快要接觸船身時,大衛總算反應過來,一把摁斷了低壓電防護係統。老婦摸到了船身,安然無羔。男首領愣一會兒,也試探著摸摸,沒有事兒。第一個被擊中過的男人不相信,小心地伸手摸摸,也沒事兒。一群人欣喜若狂,圍著老婦歡呼起來。

  無疑,他們認為是老婦的法術顯靈了。

  老婦圍著渡船轉,趴在窗戶上急切地向裏看。單向窗戶裏,大衛隔著咫尺之距看著她混濁的眼神,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在50年的漫長人生中,夏媧顯然已把根深深紮在野人社會中了。她嚴重衰退的心智中恐怕已經沒有大衛的存身之地。那麽,在她生命之燭將要熄滅的時候,突然強行把她拉出這個熟悉的世界,是不是太殘酷?

  但老婦分明已經激起比較連貫的記憶。她表情激動,圍著渡船蹣跚地轉著、摸著。然後她想到什麽,吩咐那個混血女人解開她胯部的布包。布包很緊,費了很大時間才解開。所有人都期盼地看著,顯然他們從沒見過其中的內容。老婦從中取出一個小物件,虔誠地捧在手中,麵向渡船,嘴裏喃喃說著什麽。大衛聽不懂,他以為那是野人的語言。但他忽然聽懂了,老婦的聲調相當怪異,她分明是在念誦:

  “大--衛,我--是--夏--媧。大--衛,我--是--夏--媧。”

  大衛的淚水洶湧而出。他辨清夏媧是在說她的母語。隻是50年沒用過,尤其是沒有群體語言環境的自動校正,她的語言發音已經嚴重飄移了。

  但她在呼喚丈夫,她還記得這個親切的名字。

  她手中的小物件也看清了,是那個長效的壓電式打火機,外表依然鋥亮瓦亮。夏媧在幾十年的奔波中保留著它,無疑是作為一種象征,象征著她同逝去世界的聯係。至於其他物件估計都已經遺失了吧。到了此刻,大衛大致理清了曆史的脈絡。50年前,妻子肯定按丈夫的囑托殺死了第一個采火者(沒有這樁對時空的幹涉,時間渡船就不會有飄移),但她和兒子也因此陷入本時空。此後,為了兒子能吃上熟肉,她肯定又把直立人的用火曆史重新接續上了,說不定就是用這個打火機。

  所以,那個關鍵的時空節點並沒有改變,最多有短暫的推遲。而且有夏媧做技術指導,直立人的用火進程說不定比原曆史還要快一些。

  大衛唯有苦笑。他不怪夏媧。要怪隻能怪自己的狂妄,妄圖借時間機器,單槍匹馬就想來改變曆史。曆史沒有改變,唯一的改變是命運之神對他的懲罰,讓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妻子的50年。

  男首領過來,指著渡船同母親說著什麽。老婦也指著渡船說了一會兒。然後首領下令,眾人開始把剛才扒散的柴草攏回到渡船上。大衛一時有些困惑,現在這個首領,他的兒子,不會再對時間渡船使用火刑了吧。那他要幹什麽?忽然大衛明白了。那個首領此刻是在恭順地執行母親的意願。衰老的夏媧肯定已經忘了時間穿梭的概念,她以為渡船是50年前的遺留,而丈夫早已逝去。她想為亡夫補行火葬。

  大衛的淚水洶湧而下。到了此刻,他已決定不在夏媧前露麵了,對夏媧來說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雖然此刻他倆近在咫尺,實際已經分處於異相時空,無法相合的,那又何必打亂她餘生的平靜。她形容枯槁,這50年肯定飽受磨難;但她受族人尊敬,兒女雙全,精神世界應該是豐滿的,那就讓她留在這裏度過餘生吧。至於那位比自己還要大10歲的兒子,也讓他留在這個時空裏,繼續做他的王者吧。

  直立人對在荒野放火顯然很有經驗。男首領把食指在嘴裏含一下,又高高舉起,判明了風向。他讓族人把母親扶到上風頭,從妹妹手裏接過火把準備點火。正在這時,老婦高聲製止了他。老婦顫顫巍巍地過來,手中擎著那個打火機。大衛知道,她是以這種特殊方式來追念丈夫。老婦一下一下地按著打火機,可能手指無力的緣故,打火機很久沒打著。她終於打著了,一團橘紅色的火焰在薄暮中閃亮。她繞渡船轉一圈,在多處點著了柴堆。火焰騰空而起,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火舌包圍了渡船,又順著風向在草地上一路燒下去,映紅了半邊夜空。在火舌完全隔斷視線之前,大衛見老婦用力揚一下右手,那個發亮的打火機飛入火堆中。

  伴著漫天的野火,火場外的人群瘋狂地扭動著身軀,雙手向天,齊聲吼著一首蒼涼激越的挽歌。

  大衛長歎一聲,按下了渡船的啟動鍵。

  第二天,族人出外打獵時經過這裏。他們看到燒黑的草地呈三角形擴展到很遠,但在最先著火的地方,在厚厚的柴草灰燼中,沒有留下任何殘骸,那個會咬人的、讓女巫奶奶傷心痛哭的魔物,肯定被完全燒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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