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有關時空旅行的馬龍定律

  1

  大二那年,一個盛夏的滿月之夜,恰逢我的20歲生日。身材偉岸、英俊倜儻的富家子馬龍(體育係的碩士生)已經定在那晚,要用9999朵玫瑰、9999支蠟燭外加99首情歌,在外語係女生宿舍樓下向我公開求愛。我卻獨自一人去攀登物理實驗樓的樓頂,打算向我心儀的男人開始正麵進攻。

  楊書劍,物理係碩士生。他還有一個身份:大馬的鐵哥兒們。

  物理實驗樓是一幢即將報廢的建築,白天人都不多,晚上更是空無一人。昏黃的走廊燈下,牆角堆放的舊設備像一群醜陋的魔鬼。今晚,我一身性感打扮,露臍的吊帶小背心,緊箍臀部的超短褲,漂亮的皮拖鞋。在暗影幢幢的大樓裏,這可算不上是安全的穿戴。好在月亮已經升起,銀輝從窗戶裏灑進來,伴我爬上六樓。從這兒再上樓頂就隻能攀爬牆外的一段鐵梯了。我從樓道窗戶裏探身向外看,月色下的六樓顯得比白天更高,讓我心中忐忑。當然這影響不了我的決心,我咬咬牙,從窗戶裏跨出去,緊緊抓住頭頂上的鐵梯橫欄。

  實驗樓與我住的外語係女生宿舍呈丁字形排列,兩樓懷抱處是一座音樂噴泉廣場,上百個黃銅噴頭匯成噴泉之林,強勁的水柱會伴著音樂歡快地跳舞。不過它隻在節日開啟,現在,廣場上三三兩兩散布著乘涼的男生女生。我瞥見一輛華貴的紅色跑車亮著大燈開過來,在廣場處停下。司機先下來,然後一位高個男人從右邊瀟灑地跳下來,兩人一塊兒開始卸貨。我認出那是大馬的身影,不用說,他們此刻搬卸的就是那9999朵玫瑰和9999支蠟燭了。

  雖然我根本沒打算在他的99首情歌後露麵,但實打實說來,這會兒我心中仍湧出一股異樣的熱流。

  我爬上七樓樓頂,努力跨過女兒牆,還有意響亮地咳嗽一聲。大馬早就說過書劍有一個怪僻:凡是清朗的夏夜,尤其是月圓前後,他總是獨自一人到這兒的樓頂上進行月光浴。因為來這兒必須攀爬牆外鐵梯,所以輕易不會有外人來打擾他。其實他的愛好並非是月光浴,而是“敞開懷抱,讓每個毛孔與星空息息相通”,在這種狀態下他的思維最敏銳、最放鬆。大馬時常向人吹噓說,就在他的鐵哥兒們光著P股沐浴月光時,一座理論大廈已經順利奠基。那座大廈叫“時間量子理論”,一旦建成,能把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統一起來。到那時,楊書劍的名頭兒會比愛因斯坦和玻爾還要大一號。而且,最令人振奮的是,時間量子理論的成功還能直接帶來一項神奇的發明--時間機器。

  雖然大馬的話一向頗有水分,但這些話大致不差。劍哥確實是一個天才,是當代理論物理學的希望之星。這是物理係的教授們公認的。

  我今晚來這兒找劍哥是一場賭博:如果劍哥不在這兒,而是在音樂廣場幫他的鐵哥兒們上演那場求愛秀,我就輸了。不過,以我的直覺,他--因為某種隱秘的心理--今晚不會去那兒的,而我的直覺一般相當靈驗。我果然賭贏了,樓頂中央躺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我想我的示警足以讓他穿好衣服了,就慢慢走過去。但我想錯了,等我走近時,那家夥仍從容自得地躺在地上,枕著雙手,兩腿交並,足尖輕輕搖晃著。月光沐浴著他的身體,活脫是一位浪裏白條。他的雙眼在月光下灼灼閃亮,當我走近時,那目光慢慢轉到我身上,“厚顏無恥”地盯著我,一動不動。這個場麵讓我未免尷尬,也有點兒惱火。雖然今天是我擅自闖進他的私人領地,但他如此這般也算不上紳士風度吧。不過我在半秒鍾內就弄明白了--這位仁兄雖然一眼不眨,實際並沒有看見我,他肯定深深陷在他的思考中,還沒從中跳出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著惱,大喝一聲:“楊書劍!”

  以下的過程讓我忍俊不禁。在我的斷喝聲中,他目光中的“一片清明”忽然被震碎,變成一片混沌,然後又逐漸澄清--他驚叫一聲,像蚱蜢一樣敏捷地跳起來,匆匆抓起地上的衣服,背過身去穿好。我忍住笑向旁邊走了幾步,給他留一點兒私人空間。等我轉過身來,那家夥已經穿戴整齊,雖然仍多少有些尷尬,但總的說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從容。

  他笑嘻嘻地說:“是丁潔小妹啊,失禮了失禮了。我剛才隻顧思考,沒有看見你,真的沒看見。”

  我譏諷地說:“你不必解釋,我絕對信。否則,我這身打扮隻換來一個男人死魚樣的眼神,我的自尊心會受不了的。”

  他用目光刷過我的全身,衷心地誇道:“真的,你這身打扮非常漂亮,非常性感,活脫一位月亮女神。哪個男人對此目無漣漪,一準是太監--這也是一條有力的反證,證明我剛才確實沒有看見你。你……是為一會兒的露麵做準備吧。大馬說你已經答應了,在他唱完99首情歌後,你會像七仙女一樣從空中冉冉而降。”

  我幹脆地說:“那是他自說自話,我隻是沒有明確拒絕罷了。我根本沒打算在那個場合出現。”

  劍哥一愣,沉默了,目光複雜地盯著我,顯然把我這個表態看得很嚴重。過一會兒他笑著說:“小妹,千萬不能這樣啊。你已經‘考驗’過他兩次,今晚如果再閃他,大馬肯定受不住的。”他雖然麵帶微笑,但口氣非常認真,含著明顯的責備:“聽!恐怕他已經開始了。”

  夜風送來時斷時續的歌聲。仔細聽,確實是大馬帶磁性的聲音,唱的是《跑馬溜溜的山上》。這位帥哥的歌喉確實不錯,他曾後悔自己選錯了專業,本該學聲樂的。這會兒劍哥輕輕攬住我的肩膀,推著我來到女兒牆邊。遠處的廣場上,大馬的求愛秀的確已經開始了。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倒退著走,在地上擺放玫瑰和點著的蠟燭。燭光已經畫出了小半個巨大的心形。剛才我看到的紅色跑車不在現場,應該是被他打發走了。晚讀的學生都被吸引過來,擠在心形燭光之外,挨肩擦背的,至少有幾百人。

  大馬唱完了那首歌,立起身來,展開雙臂,對著女生宿舍放聲大喊:“丁潔丁潔我愛你!”

  圍觀的好事者們大笑應和,匯成滔天的聲浪。

  大馬再次彎下腰,邊唱歌邊擺放玫瑰和蠟燭,動作瀟灑而舒展。這會兒他唱的是另一首:《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的位置太遠,這邊聽不太清,但歌聲像從雲中飄來,伴著清風明月,朗朗星空,別有一番動人的意境。

  劍哥立在側邊悄悄觀察我的表情,小心地說:“小妹你看,大馬確實是真心的。”

  我譏諷地說:“是嗎?你看他擺放玫瑰和蠟燭多熟練,據我所知,這樣大場麵的求愛秀,對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吧。反正以他的家世,不在乎多買幾千朵玫瑰和幾千支蠟燭。劍哥你坦白告訴我,他的動人歌喉打動過多少姑娘?我是他女友名單上的第多少位,兩打之後?”

  劍哥對我的話使勁搖頭:“小妹,你這樣說對大馬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他過去確實比較浪蕩,換過不少女友--其中也不乏是女方貪圖錢財、貼身進逼。但他自打一年前喜歡上你之後,確實動了真情。沒錯,他是生在豪富之家,但富有本身並不是罪過。昨天他還對我說,知道你對紈絝子弟素有成見,這次他要用‘金錢之外的東西’‘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表達他的真愛。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但他說這話的口氣是非常認真的。”

  我淡淡地說:“他再認真也沒有用。我的心早就放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啦。”我瞟了他一眼:“可惜那人對我的秋波總是視而不見,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的坦率讓他很尷尬。在這之前,類似的交鋒已經有過兩次,他一直裝糊塗。但這次他考慮一會兒,顯然決定正麵回應。

  他笑著說:“我又不是弱智,咋能看不到你的秋波。且不說那雙大眼睛勾魂攝魄,殺傷力超強,男人一不小心陷進去,就萬劫不複了!但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開它,你想知道是為什麽嗎?--事先要請你原諒我的坦率。”

  “好,我原諒,無論什麽難聽話我都原諒。你盡管講吧。”

  “如果你一開始就直接向我表示好感,我會非常高興地接過它,甚至會主動向你進攻,哪怕和我的鐵哥兒們展開競爭也在所不計。但自打我們相識以來,你一直維持著‘大馬女友’的身份,至少沒有公開拒絕它,你隻是在這種架構下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對你這種做法,我隻能退避三舍,否則就對不起我的哥兒們。而且從內心說,對你的……玩世不恭,我也難免有戒心。”他歉然說,“這句話恐怕過重了。務請原諒啊,今天我想把話說透。”

  我覺得臉上發燒:“這種狀況是某些因素湊成的,比如,與大馬結識是在認識你之前,但我不辯解。我錯了。請告訴我,我該怎樣從頭開始?”

  劍哥想了想,再度攬住我的肩膀。他的摟抱很溫柔,話語很溫和,但我卻感受到內在的凜冽寒意。“小妹,恐怕有點兒晚了。關鍵是--大馬在你那雙眸子裏已經陷得太深啦。別看他外表剛猛,內心實際很敏感,很脆弱,很重情--他的性格既有點兒浪蕩又十分重情,這兩者並不矛盾。總的說,這個富家公子本質善良,咱們可不能傷害他。”他歎息著,微責道,“小妹不是我說你。如果你決心拒絕他,就不該同意、至少是默許他這次的公開求愛。場麵弄大了、弄撐了,很難收場的。”

  “劍哥你知不知道,我這次為什麽沒有明確拒絕?”

  “不知道。”

  “我是想看你的態度!想看看你到底是會幫他,還是回避。按說,依你倆的鐵交情,此刻你該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邊,幫他擺玫瑰啦點蠟燭啦,沒準還幫他唱幾首情歌哩,可是你卻獨自一人躲在這樓頂上。這到底是為什麽?我不想聽你粉飾,把你的真實想法晾出來!我敢說你是在逃避某種東西。”

  在我犀利的追問下,他有點兒尷尬,片刻之後坦然承認:“對,我是在逃避某種感情上的紛擾。不過也可以這樣理解--我是在逃避不該做的,做我應該做的。小妹,我真心希望你能珍視大馬的感情,這樣的真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在語氣中再次加上微責:“不管你是什麽動機,反正你這次的做法不合適,可能對大馬傷害很深的。小妹你記住一句老話:有些東西隻有在失去後才知道珍貴。”

  我悶聲說:“好啦好啦,我的主意不會變,但我不讓你為難。今天不說了,等我徹底了結與大馬的關係後,再回頭來找你。”

  劍哥在月光下認真看看我,沉默著。也許他正陷於內心的鬥爭?但片刻後他決絕地說:“不,到那時你也別來找我。除非你是來發請柬,邀我參加你和大馬的婚禮。”

  我沒想到自己的“正麵進攻”會鬧出這個結局,心中很惱火。不過劍哥沒有說錯,事情走到這一步隻能怪我自己。他說我“玩世不恭”,這話很刺耳,但仔細想想,我也沒法反駁。我倆沉默著向樓下看,幾千支粗大的蠟燭已經拚出一個完整的心形,燭光映紅了夜幕。蠟燭之內則是一圈玫瑰,兩個套合的心形圍住了整個廣場。大馬獨自立在心形中央,圍觀者都遠遠隔在燭火之外。

  這會兒他剛唱完《達阪城的姑娘》,正直起身體對宿舍樓高呼:“丁潔,這已經是第40首啦!等我唱完第99首,你就該從雲中降臨,撲到我的懷抱裏!”

  圍觀者仍然大笑著為他幫腔,激起又一波聲浪。

  劍哥看著我,分明是催促我趕緊下去。我沒好氣地說:“劍哥,你可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還有59首情歌呢,夠他唱一個小時的。你不妨耐心一點兒--沒準過一會兒我會改變主意哩。咱們先回頭說說你吧--我剛才上來時你在想些什麽,那會兒你夠癡迷的。”

  這句話顯然撓著他的癢處,月色下兩隻眼睛頓時亮光閃閃:“沒錯。剛才我正在頭腦中做愛因斯坦那樣的思想實驗,今晚我有了最重要的頓悟。我敢說,時間量子理論中最難的一步我已經走通了。”“就是那個能讓時間倒流的理論?”

  “沒錯,就是它。”

  我又刺了他一句:“那就難怪你能對一個女孩兒視而不見了。不過我要說句實話你可別嫌掃興:我相信你的天才,但壓根兒不相信有什麽機器能回到過去,那完全違反直覺。你不妨趁這會兒給我講講,用最簡潔的語言,看能不能說服我。”

  “好,我用最簡潔的語言講一講。眾所周知,宏觀的時間是不能倒流的,但如果把時間盡量細分,細分到10的一43秒,即所謂的普朗克時間,也就達到了量子化。在這樣小的時間片斷內,時序已經沒有意義,物理學上的因果關係也不複存在。這其實意味著量子態時間既可正流也可倒流。然後,借助於某種科學手段,我們可以把量子態的時間倒流進行整合,讓它表現為宏觀態的時間回溯--當然啦,是在嚴格的邊界條件下……”

  我皺著眉頭打斷他:“算啦算啦,你這最簡潔的語言對我也像番僧念經,不如讓我來提問吧。大馬說,你的時間量子理論一旦取得突破,就能導致時間機器的實現,對不對?”

  “沒錯。這一點兒毫無疑問。”

  “人們能駕著它任意遨遊過去未來?”

  “不,隻能回到過去,不能到未來--除非光速被突破。但我的理論是基於相對論的,仍然受大自然的光速自限……”

  我忽然莞爾一笑,換了話題:“劍哥我給你提個要求,你一定得答應。”

  他警惕地看看我:“什麽要求?你說吧,隻要你別……你說吧。”

  “既然今晚是你取得突破的特別時刻,希望你牢牢記住它。等你的時間機器研製成功,你,帶上我,加上大馬也行,一定要回到這個時刻看一看。”

  劍哥有點兒猶豫:“初期的時間機器恐怕載不動三個人……好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

  “而且必須回到此刻之前,比如,回到我剛剛爬上樓頂的時候。”

  劍哥對這個要求有點兒茫然,也有點兒警惕,興許他認為我是在惡作劇,比如,讓他重演剛才裸體時的尷尬。但他想了想,慨然說:“好,我答應。”

  “不會食言?”

  他笑道:“我楊書劍是何許人也,怎麽會食言?決不會的。”

  我到這兒忽然來了個急轉彎,非常幹脆地說:“那你的時間機器肯定不會成功!如果你成功了,也沒有食言,確實乘時間機器回到了此刻前的過去,那麽,你我現在就會有一個看到時間旅行者的經曆,對吧。但很可惜,我什麽也沒看到。”

  劍哥對我的駁難沒有太在意,笑著說:“原來你守在這兒等著我呢。你說得不錯,你的駁難從本質上說就是眾所周知的‘外祖父佯謬’,從邏輯上我確實無法駁倒它,全世界沒有一位智者哲人能駁倒它。不過你應該知道,邏輯上的悖謬並不總能阻擋物理過程的實現--兔子會超過烏龜,絕不會在烏龜之後的無限小處止步;相距數光年的孿生光子也一定保持同步相關性,不管物理學家能不能解釋超距作用。科學界有一個共識,對於邏輯上暫時說不通但實際上可能做到的事情,隻能采取一種辦法:先盡力爬過深澗,再到邏輯的斷裂處架橋!我這會兒不和你進行駁難,你等著坐上時間機器後,再親自尋找答案吧。”

  “這麽自信?”

  “當然。”

  “那你就帶上我,回到咱們認識大馬之前吧。能做到嗎?我想肯定能。那樣,我和你就會真正從頭開始,不讓大馬摻和進來--也許,大馬會非常高興地為咱倆祝福。”

  劍哥笑著,回避了這個問題。他朝樓下看看:“隻顧和你神侃,說不定大馬的99首情歌已經唱完了呢。小妹,聽劍哥的話,咱們快點兒下去,哪怕你最終不接受大馬的愛情,今天也必須給他一個台階。說到底,這個場麵是你惹起來的,至少你有50%的責任吧,你有責任把它綰個結。走吧,好不好?”

  “好吧。”我勉強地說,“我們下去,把圍觀者打發走,然後我單獨和他談話,今晚就把話說透。”

  劍哥正要走,聽到這句話站住了,猶豫一會兒,認真勸我:“如果你確實不……那也至少給他一星期的時間,讓他在心理上有個緩衝,行不?”

  “好--吧。劍哥,你對自己的哥兒們,嘖,真是義氣雲天哪。”我譏諷地說,其實心中已經被他感動了。

  臨下樓前我們又向下邊看了一眼。在那個巨大的燭火和玫瑰之心中,大馬獨自佇立著,這會兒他沒有唱歌,而是高高舉著左臂,像是在莊嚴宣誓。但我有點兒奇怪,因為宣誓沒有舉左臂的。心形外麵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們好心地幫他呼喊:“丁潔丁潔快下來!丁潔丁潔快下來!”看著這個大場麵,我確實有點兒後悔早先的輕率。

  劍哥輕輕推著我,笑著說:“走,下去吧,解鈴還須係鈴人。走吧。咦--”他忽然短促地喊一聲,停住腳步。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心形中的大馬不見了。不,他還在,但不是站著,而是躺在地上了。周圍的群眾還在大聲笑著,沒有看出異常,但不知為什麽,我,還有劍哥,卻突然感到一陣凜冽寒意。我倆瞪大眼睛緊張地看著,躺著的人影仍然沒動,周圍的人大概感受到異常,笑鬧聲忽然平息,廣場上刹那間靜得疹人。終於,有一個人試探著跨過心形的邊界,來到大馬身邊蹲下來察看。那人忽然蹦起來喊了一嗓子,人群像是被火燒的蜂群,哄地騷動起來。聽見有人高喊:“割腕!快打120!快送校醫院!”

  我和劍哥一不子跌進冰窖中--突然聯想到大馬的那句話:今晚他要用金錢之外的、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表達真愛。現在我們才領悟到話中蘊含的不祥。我倆沒有耽擱,我踢飛了皮拖鞋,劍哥拉著我,兩個人用最快的速度爬下那段鐵梯,再跑下六層樓。當我倆氣喘籲籲地快速蹦跳著下樓時,劍哥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像鐵錘釘釘一樣,一下一下釘著我的心房:“恐怕有點兒晚子……恐怕有點兒晚了……恐怕有點兒晚了……”

  我們喊著“大馬大馬”,擠進那個龐大的人群。大馬不在這兒,地下隻留下一攤鮮血,異常巨大的一攤,它讓我倆的心一下子冷透了。人們說大馬送校醫院了,我們立即扭頭往校醫院跑。等我倆趕到校醫院,大馬已經被市裏的急救車接走。我們飛奔到校門口截了一輛出租,趕到急救醫院。我的赤腳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割破了,在醫院光滑的地麵上留下一串血跡。

  但我們最終隻看到大馬慘白的遺體。

  後來,當時在場的好友小倩向我複述了她看到的場景:當大馬唱了第99首情歌後(是劉三姐的對歌: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他的女神卻千呼萬喚不出來。大馬沒有尷尬,也沒有發火,似乎對這個結局早有準備。他高聲喊道:“丁潔,我知道你一向鄙棄金錢,現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向你表達我的真愛!”

  然後他笑著,高高舉起左臂丈--小倩痛哭失聲地說:關鍵是人們都離他太遠啊,沒一個人看見他割了腕,沒人看見鮮血正順著他高舉的左臂洶湧奔流。大家被他輕鬆的笑容麻痹了,想不到他會這麽歡快地召喚死神。圍觀者仍在笑著起哄,用一波一波的聲浪催促女神快下來。就在這笑聲中,大馬流盡了鮮血,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直到這時圍觀者才發現了異常,但已經為時太晚了。

  小倩沒忍心責備我,同學們也都沒責備我,因為那些天我一直哭得死去活來。葬禮上我見到了大馬的父母,他們沒有責罵我,但執拗地決不看我一眼,這種目光的真空更讓我心如刀割。就連劍哥的目光也一直浸著森森冷意,恐怕他不光是責怪我,更深的是自責--依他看來,如果那天他不是聊得太出神,能早幾分鍾帶我下樓,大馬就不會送命了。

  但說這些都晚了。在哀樂和氧氣炮的轟鳴聲中,大馬靜靜地躺在水晶棺中。對於他1米95的魁偉身材來說,這具水晶棺實在過於狹窄了。他臉頰紅潤,當然這隻是化妝師的功勞;麵色平靜安詳--但他在抱憾離開人世時真的平靜嗎,我死死盯著他,淚水如雨,灑落在水晶棺麵上。

  劍哥說得對,有些東西隻有失去後才會覺得珍貴。現在,我願意拿我的青春、美貌、生命,一切的一切,來換大馬回到人世,彌補我的罪責。可是,我知道辦不到的。命運已經關上了這扇門,不會再打開。

  --也許劍哥認為他能辦到?他在與遺體告別時,神情肅穆,聲音清晰地說:“大馬你耐心等著吧,我一定去找你。”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不由得側目看他,大家以為他是在與鐵哥兒們定下來生之約,但我知道,他說的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他許諾的是今生之事。

  2

  在我45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從網上淘來的那輛珍貴的老爺車終於運到了。它是我為這次生日特意準備的--不是送給自己的禮物,而是為書劍做演示的道具。我為這輛車加燃油、加機油、充電,試駕了一次,隨即給楊書劍研究所打了電話。電話是阿楚接的,她是書劍的助手兼戀人。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熱情奔放的年輕女研究生愛上了睿智深沉的導師,苦戀多年,但至今未能收獲愛情。因為那個男人心中一直裝著另一個無法愛他的女人--我。

  但阿楚和我遠非情敵。我對她早就把話說透了。我說,早在我20歲生日那天,當一位高個兒男生在燭火玫瑰的環抱中流盡鮮血之時,我的愛情之花就完全枯死了,即使是南海觀世音的楊柳玉淨瓶也不能讓它複生。所以,我與阿楚在某種程度上倒是親密的同盟軍--努力讓書劍忘掉早已枯死的愛情,接受活著的愛情。

  我們在電話上互致了問候,我說:“明天是我的生日,請轉告書劍,我想邀請他,還有你,一塊兒來我家玩。”

  阿楚為難地說:“哎喲不行,明晚正好是時間艙的第一次載人返回試驗!丁姐你知道的,此前已進行過三次不載人試驗,都很成功,但這次試驗才是最重要的,楊先生要親自駕駛。而且試驗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日期沒辦法更改的。”她又說:“丁姐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楊先生正是把試驗特意定在這一天。”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我說:“對,我知道這次試驗對書劍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恐怕並非因為它是‘第一次載人’,而是第一次以‘人’為試驗目的。說白了,他想親自回到舊時空中把一個人救回來。我猜得對不對?”

  阿楚稍稍遲疑後笑了:“其實楊先生沒打算瞞你的,瞞也瞞不住你,但對外界必須嚴格保密,原因你知道--這在倫理上屬於禁區。更準確地說,這雖然是倫理上的禁區,但禁區的柵欄此刻尚未修好。楊先生想搶在這個時間,了結他的終生夙願。”

  “我會嚴格保密,但我務必要在試驗前見他一麵。阿楚你一定想辦法勸他答應。你們明天趕早坐直升機來一趟,不耽誤你們晚上試驗。”我堅決地說,“如果時間實在錯不開,寧可推遲試驗。”

  阿楚是個聰明人,立即領悟了這次邀請的分量--我要做最後一次努力來阻止這次試驗。在這件事上她從來不是我的同盟軍,但我料到她,還有書劍,會給我這個麵子的,畢竟試驗推遲一天也沒什麽大損失。考慮片刻後,她沒向導師請示就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駕小型直升機降落到我的居處,阿楚在駕駛位向我笑著招手,書劍先從機艙內跳出來,低著頭躲避旋翼的氣流。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他,他明顯發福了,不過動作仍保持著年輕人的彈性。他穿著便裝,懷中抱著一束碩大的百合,走過來,用一隻胳臂同我擁抱,笑著說:“阿楚說你已經定了生日蛋糕,我就送一束花吧。”

  “謝謝。”我微笑著接過花束。直升機的旋翼慢慢停下來,阿楚也下了飛機,提著裙子走過來。她今年36歲,雖然容貌平常,但體態婀娜,自有成熟女人的嫵媚。書劍一直沒有接受她的愛情,但依我看來,她看書劍的目光已經是“妻子”的眼神了。我們來到客廳。客廳中央,影像機正在連續播放激光全息像。當下的一幀是大馬與我和書劍三人的合影,大馬咧著嘴,笑得十分開心,正是我當年譏為“沒心沒肺”的傻笑,是大馬的招牌表情。旁邊的我體態嬌小,穿著裙裝,裸露著渾圓的肩頭和胳臂,頸間掛著潔白的珍珠項鏈。後邊是當年的楊書劍,小個子,瘦不拉嘰,穿著長褲和長袖襯衫,同樣咧著嘴巴傻笑。三個人影緩緩旋轉著,淡化消失,換成另一幀照片。

  旁邊的高茶幾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香爐,一炷細香正燃著,青煙嫋嫋上升。這是獻給大馬的,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大馬的忌日。書劍看看我。我倆的目光中有同樣的落寞。悲傷和內疚經過25年的磨蝕已經不那麽尖銳了,但其沉重並不稍減。他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燃起一炷香,插在香爐中,口中喃喃地祝禱著,聲音很低,但我能猜出他的話:“大馬你別急。快了,我馬上就要去找你了。”

  阿楚也走過去,神情肅穆地為大馬獻了香。這時自動影像機打出另一幀全息像,是在學校文藝晚會上我與大馬對唱,兩人都穿著漂亮的演出服,那次演出是我倆的初識。阿楚想衝淡屋裏的傷感氛圍,笑著說:“丁姐,我知道你當年是學校的校花,那時你多漂亮,多性感!丁姐我要批評你一句,你現在的穿戴實在太保守了,對不起你的好身段。”我笑笑,沒有接她的話頭,順手關了影像機,讓年輕的大馬和我消散在時空中。

  我說:“知道你們的時間寶貴,不在這兒耽誤了,現在請隨我到後院。”我領他們到後院。“知道我為什麽執意邀請你們來嗎?生日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淘到一輛很珍貴的老爺車,想向你們顯擺一下。你們看!”我指著那輛舊式的美軍威利斯軍用吉普。這種車在二戰中非常著名,它的設計樸拙而強悍,車身線條見棱見角,簡陋的方向盤上是四根圓色的鐵輻條。平直的擋風玻璃,七條豎直的散熱器格柵。車廂是蒙布的,車身傷痕累累,軍綠色油漆已經大半脫落。它雖然破舊但氣勢猶存,就像一個滿身傷痕、行將就木的老將軍。“別看這輛老爺車其貌不揚,它曾是我軍一位著名元帥的座駕。解放後這位元帥身體很差,患了極頑固的失眠。在失眠最嚴重時,他就坐上這輛吉普,讓司機開到城外,找最差的路麵,可勁兒顛上幾個小時,然後停下車,歪在車廂裏小睡。奇怪的是,隻有這時他才能安然入睡。”

  書劍歎息道:“我也知道這個故事,每次想到這個故事,心中就酸酸的不好受。因為這位功勳卓著的元帥,後事很是令人扼腕。當然這也怪他自己,如果他……不說這些了,還是來講這輛車吧。我大致推算一下,它至少120歲了,沒想到它竟然健在!小妹你淘到它,花了多少銀子?”

  我沒直接回答:“反正夠可觀的,物以稀為貴嘛。”

  “從沒聽說你有這個癖好啊。”

  “算是我的新愛好吧。”

  “怎麽樣,這輛車還能開動嗎?”

  “當然!動力還很強勁呢。請二位上車吧,我讓你們也體驗一不劇烈顛簸後酣然入睡的滋味。”

  阿楚悄悄看我一眼,跟著書劍上了車。她肯定在懷疑,我的這次邀請既然有重大原因,為什麽這會兒卻盡幹這些不著邊的事兒。我不和她解釋,開車帶他們來到附近的山區,又特意找了一段最崎嶇的山路,這會兒路上沒有行人、車輛。我停下車,說:“等我掛上全輪驅動,我要全速衝過這段山路。”

  “慢著慢著!”右座的書劍連忙製止,側過臉懷疑地看看我,“你……不至於這樣外行吧。這種越野車,全輪驅動隻能在泥濘路麵上使用。如果在硬路麵上使用,會把車橋齒輪別壞的。”

  我回以平靜的微笑:“真的嗎?那我倒要試一試。”

  我掛上全輪驅動,猛踩油門衝了過去。實際上我知道書劍說得對,這種越野車上配置的分動箱是早期型號的,前後橋驅動之間是剛性連接(沒有橋間差速器),如果在硬路麵上使用全輪驅動,由於前後橋之間必然有路程差,這個差值又不能通過泥濘路麵加以消化,結果就造成前後橋之間的功率循環,產生附加轉矩,最終造成車橋損壞。這是一種自激反應。它與時間旅行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就自激反應這一點兒,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時間旅行者如果硬要撬動已經“剛性化”的舊時空,同樣會引發自激反應。

  這正是我今天想讓書劍親曆的場麵。我花了這麽多銀子,就是想讓他有個強烈的直觀印象。

  書劍大概已經悟到我的用意,不再勸說,任憑我把吉普開得如一匹瘋馬,他在右座上仍然一聲不吭。後座的阿楚也同樣保持沉默。吉普在山路上激烈顛簸著高速行駛,功率循環果然出現了,車身開始出現不正常的震動,一躥一躥的,發動機艱難地吼叫著。我不管它,仍然猛踩油門。最後,隨著橋包中哢嚓嚓一陣脆響,這輛寶貴的老爺車徹底趴窩了。我氣喘籲籲地趴在方向盤上,扭頭看看他倆,神經質地笑著:“書劍說得對,真出事了。可惜了的,這輛有曆史意義的老爺車。”

  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都沒有埋怨我。書劍掏出手機聯係了修車公司,那邊問了方位,說拖車大概一個小時後能趕來。然後我們三人下了車,爬上一道石坎,坐下,漫視著山坡上零碎的野花,閑聽著溝中潺潺的水聲。

  我沒有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楊書劍先生,請你認真聽我下邊這番話,盡管我是科技外行,但正如一句老話所說,當事者迷,旁觀者清。我知道,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進行了三次不載人試驗,分別回到50萬、100萬和2000萬年前,取回了當時的岩石和大氣標本。岩石的古磁性及大氣成分都確認了時間旅行的成功,並得到科學界的公認。我也相信,既然不載人時間旅行能夠成功,載人旅行同樣會成功的。”

  書劍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得不錯。”

  “你今晚就要親自駕駛時間艙進行返回試驗。你打算回到25年前,大馬死亡的那個夜晚。你想修改曆史,把他從曆史中救出來,以彌補你終生的負罪感。你為這一天已經盼了25年,努力了25年,今晚是一償夙願的時候。我說得對不對?”

  書劍這次沒有回答,扭頭看看我。我們都從對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煙往事,看到了彼此深埋心中的酸苦,兩人的悲傷之鍾發出悠長的共鳴。

  但我拋開感傷,尖刻地說:“其實就是沒有大馬,你同樣會找一件類似的事去幹的。因為你已經有了能返回過去的時間機器,當然忍不住去破解‘外祖父悖謬’。這個誘惑對你而言是致命的,你絕不會在此停步不前。”

  對我這番尖刻的話,書劍隻是微微一笑:“沒錯。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對我知之甚深。”

  “劍哥,你想把大馬從曆史中救回來,我何嚐不想?那同樣是我終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時間機器,救回他應該很容易啊,你隻用回到25年前那個夜晚,提前警告我一聲就行啦。”我苦笑著搖頭,“但我仍然堅決地、頑固地,認為你的打算不會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駁,不要從技術層麵上解釋。我的這個判斷不是基於技術層麵,而是哲理層麵。我認為,那樣的事--把一個死者從曆史中拉回來--是畸形的、別扭的、反直覺的、反自然的。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它會實現!即使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實現!我堅信宇宙深處有某條自限法則,有某個不露形跡的管理者,會有效阻止它。”

  他溫和地說:“小妹,你的懷疑很有力量,科學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樣的懷疑。這正是我祈盼驗證的啊。時間機器已經成功,已經返回過去取回了無生命體。從本質上說這也是對‘過去’的修改。現在我急於驗證它能否做出另一種修改,即涉及人的命運的修改。”

  “但你想沒想過驗證伴隨的危險?也許大自然的自限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我指指石坎下那輛壞了的吉普,“你會引發一次自激反應,最終導致局部時空的坍塌,甚至引發更大的災難。”

  我最後一句話是暗指一位科學家的觀點,他說時間旅行引發的自激反應可能引發時空坍塌,而針尖大的時空坍塌就有可能掃平整個太陽係,乃至全宇宙。不過大多數科學家把此斥為瘋話。這會兒聽了我的警告,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著沒有反駁,但分明在輕輕搖頭。我知道,這兩位勇敢的科學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們看來,在三次不載人返回全都成功的今天,再無端懷疑這一次試驗會引發災難,隻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婦可笑的迷信。不過這兩位都很寬厚,沒有直接駁斥我。很長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盯著那輛趴窩的吉普。

  最後書劍笑著說:“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會加倍注意……”

  “但你的決心不可更改?”我苦笑著說,“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個要求:讓我來幹‘第一次’,行不?即使是贖罪,也首先該我去做啊。”

  阿楚開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對楊先生的關心,但你去顯然不合適,你沒有足夠的訓練和知識。”她轉過頭說:“楊先生,我再次請求,讓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這次試驗。”

  書劍笑著,繞過了我倆的要求:“謝謝你們二位,真心的感謝。我一定會加倍小心的。要不這樣吧,小妹你也去試驗基地,親眼觀看這次試驗,這樣你會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準備的最後努力沒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我對這次“反自然”的試驗一直有陰鬱的預感。我當然渴盼能救回大馬,但我的直覺頑固地耳語著:不要幹,不能幹,會出事的。現在,既然試驗無法阻止,我不想讓自己的陰暗情緒影響他們,便努力平靜了自己,說:“好吧。我去。”

  試驗的指揮大廳在沙漠的邊緣,而真正的試驗基地遠在500千米外的沙漠腹心。這當然是為了安全。這說明,書劍對時空坍塌的危險並非毫無警惕。不過,如果真的激發出時空坍塌,500千米的安全距離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書劍已經乘直升機趕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來到指揮大廳。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揮試驗前的準備工作。大廳正中是一個超大屏幕,顯示著500千米外的試驗場的情景。那兒是一望無際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塊區域被人為推平,麵積大約有幾十個足球場大。這片平坦場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篷遮蓋著,在滿月的銀輝下,天篷顯得光彩閃爍。但鏡頭深入天篷內部時,全透明的天篷則幾不可見。

  天篷中央的一個基座上,安靜地臥著那座時間艙。與巨大的場地和天篷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鳥蛋。鏡頭推近,它確實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殼,前部是駕駛艙,周圍有簡潔的手柄和按鈕。後部是乘員艙,是兩個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當年劍哥的一句話,初期的時間機器恐怕載不動三個人……好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時空艙的下邊是巨大的黑色基座,體積有蛋形艙的10倍大,從視覺上就能感到它的堅硬和沉重。阿楚說它由最好的鐵磁體組成,通電後能產生100萬高斯的極強大的磁場。這個強磁場將撕裂時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說,挖通一條連接過去和現在的時空通道。

  鏡頭中未顯現的另一個重要設備是巨大的超導環,它就埋在時間艙基座的下邊。超導環裏已經儲存了巨量的電能,一旦合上開關,其瞬時功率將達到全世界正常用電的總功率。

  書劍可能是從地下通道裏進入天篷的,此刻他與一個助手出現在時間艙附近。助手打開艙蓋,扶他進去,小心地關好艙蓋。後艙的兩個座位空著,阿楚說,為了安全起見,楊先生早就決定這次試驗隻去他一個人。現在助手退出天篷了,書劍微笑著朝鏡頭擺手。

  大廳裏回響著總指揮渾厚的男中音:“現在進行點火前最後一次檢查。時間坐標複核。”

  “複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一個熟悉的時間,那正是25年前的今天,晚上9點正,是我爬上物理實驗樓樓頂、大馬開始唱第一首情歌的時刻。

  “空間坐標複核。”

  “複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了精確的經緯度和標高。我知道那肯定是在母校的音樂廣場,大馬擺放蠟燭和玫瑰的地方。

  “動力單元檢查。”

  “檢查完畢。”

  ……

  “時間艙檢查。”

  幾百千米外傳來書劍平靜的聲音:“自檢完畢。”

  “現在開始點火前10秒鍾倒計時。10,9,8,7,6,5,4,3,2,1.點火!”

  我和阿楚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駕駛位上的書劍。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唇邊含著微微笑意,但我相信此刻他的內心也是波濤洶湧。他馬上就要返回到25年前了,然後會突然出現在大馬麵前。他確實能改變曆史嗎,在基座下,電力洪流正洶湧流入鐵磁體,然後轉化為超強的磁場。忽然,基座周圍開始彌散藍色的柔光,那個蛋形時間艙,連同艙內的書劍,都變模糊了,變虛浮了,變得半透明,並有微微的抖動。這個過程可能隻有不到10秒,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續了幾個小時。

  阿楚感受到我的緊張,小聲解釋道:“丁姐你不要緊張,這種虛散狀態表明時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時空轉向目標時空的過渡態……”

  她的話還沒說完,時間艙忽然徹底消失,藍光也漸漸變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隻剩下沙麵中佇立的黑色基座,還有天篷外的清冷圓月。

  指揮大廳裏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緊繃的弓弦一下子放鬆了。總指揮側過身,同周圍的人輕鬆地交談著。阿楚側身看看我,笑著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鬆開。剛才在極度緊張中,我下意識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兒被攥出明顯的紅印。

  阿楚說:“最關鍵的一步通過了。你盡管放心,一切正常。咱們靜等時間艙返回吧。”

  她向我解釋,時間艙在返回過去後,按說能在任意時刻返回現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間就返回。但那樣會增加對時空不必要的幹擾,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們都采用“正常時序”模式,也就是說,你在過去的時空裏停留多長時間,那麽時間艙就在多長時間後返回。

  時間艙進入目標時空後無法與本時空保持聯係,這類似於太空艙返回大氣層時的“黑障”。所以,指揮大廳此刻無事可做,隻能靜靜地等待。不過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們對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懷疑,廳內充盈著發自內心的輕鬆,就連阿楚也是如此:輕鬆,興奮,目光明亮,充滿殷切的期待--楊先生究竟會去怎樣修補曆史,他能否帶著一個年輕的、幸福得發暈的大馬回到今天?那個大馬會不會與年長了25歲的丁姐延續當年的愛情,這個事件無疑是違反邏輯的、反自然的,是出現在平坦時空上的畸變和裂縫,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讓它複原和彌合呢。

  我看著阿楚躍動的目光,暗暗搖頭。盡管我與阿楚關係融洽,但我知道我倆其實不屬同一個“種族”--她和書劍屬於“科技種族”,而我屬於“科技外種族”。他們絕對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術會導致明顯的反自然的後果,他們也堅信科技之車會輕易越過斷裂,永遠向前。

  我羨慕他們的樂觀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抹掉內心深處的擔心。我看著牆上的大時鍾,在心裏緊張地模擬著書劍的行蹤:現在,他已經到了母校的音樂廣場--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實驗樓的樓頂,喊上丁潔(20歲的丁潔)一塊兒下去,否則大馬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現在,在物理實驗樓樓頂,年輕的楊書劍和丁潔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時間旅行者。不過他倆可能並不驚奇,兩人對時間旅行有足夠的知識和心理準備。讓他們震驚的是時間旅行者帶來的“大馬要自殺”的噩耗,於是兩人跳起來,匆匆跟著時間旅行者下樓……時間還很充足,算來大馬剛唱完第35首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的燭光心形也尚未擺好……大馬呼喚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現了,圍觀者頓時歡呼起來,但也有人看出異常,因為那位女神鬢發散亂,赤著腳,氣喘籲籲。她向大馬撲過去,不是擁抱,而是強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牌刀片,刀片的包裝已經除去。她瞪著刀片的寒鋒,麵色慘白,忽然抱著大馬放聲大哭。大馬先是被幸福弄暈,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無措,圍觀者也被弄糊塗了。後邊有兩個男人過來,把悲傷欲絕的丁潔拉過來,輕輕攬入懷中勸慰。圍觀者認得其中一位是物理係的才子楊書劍、大馬的鐵哥兒們。另一位是誰呢,麵貌與楊書劍很相似,年齡有四十七八歲,體態較胖。難道他是楊的父親?……

  我的想象到這兒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試驗的預定計劃往下該如何做。也許最穩妥的辦法是撇下已經獲救的大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潔,撇下那個既高興又稍稍有點兒吃醋的年輕楊書劍,趕緊一走了之,回到本時空。但即使如此還是不行,因為時間幹涉的痕跡已經留下來了,留在“這個”世界--既然如此,在這25年中,被救活的大馬為什麽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記憶中為什麽沒有相關的經曆,說到底,這個悖謬仍然無法填平,我相信它根本無法填平……

  我搖搖頭,不再白費腦汁,隻是被動地等下去。我相信不會等太久的,書劍在完成他的夙願後一定會盡快回來,因為他知道,這兒還有一個女人正焦灼地等待著大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預報鈴聲響起,大廳裏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崗位。大屏幕上,那個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現了一團稀薄的藍色光影。光影慢慢變稠,變得清晰和穩定。我下意識地再次攥緊阿楚的胳臂--我已經辨認出駕駛艙中的書劍,一瞥之下我的心髒猛跳了一下,因為他的表情似乎極為焦慮!但我沒時間細看,我的視線立即被後邊的幾個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個子魁偉的大馬,他彎腰窩在狹窄的乘員艙內,咧嘴笑著,笑得‘沒心沒肺”;然後是我,年輕的我,袖珍型的身體被大馬的左臂緊緊摟著,臉上仍未脫去悲傷;最後一個是……書劍!年輕的楊書劍,他的姿態和表情比較奇怪,身體被大馬的右臂緊緊箍著,奮力昂著頭,張著嘴,似乎在喊什麽。三個人擠在兩個座位上,把本來就不寬綽的乘員艙擠得滿滿當當。

  旁邊的阿楚震驚地“咦”了一聲,顯然這個結果並不符合原定的試驗計劃。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說書劍把“獲救的大馬”帶回現在還勉強可以理解,他絕對不該把年輕的丁潔,甚至還有他年輕的自身都塞到時間艙裏,一股腦兒帶回來。這是對時空的超強幹涉,是非常極端的“反自然”的行為。不說別的,隻說今後這五個人(大馬、兩個丁潔、兩個楊書劍)該如何相處,那簡直就像是一個亂倫家庭。

  刹那間我對楊書劍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經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這個項目的總負責,按說不該這樣輕率的!我憤怒地瞪著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讀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我們的原諒……然後這一切都在幾秒鍾內抹平了。這幾秒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裏慢速播放:時間艙,連同裏邊的四個人,忽然開始膨脹,非常平穩而迅速地膨脹,天篷內充盈著藍色的強光。艙內的四人也在膨脹,變成高與天齊的金剛,從雲端俯視著我們。然後天篷被轟然撐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飛迸。我悲涼地注視著,知道這次時空爆炸將很快越過500千米的沙漠,吞噬指揮大廳,還可能繼續吞噬地球,吞噬太陽係,吞噬宇宙……但我想錯了。那片藍色區域已經開始縮小,非常平穩而迅速地縮小,轉眼之間縮為一個藍色光點。四個巨大的金剛同樣疾速縮小,流星一般墜落到那個光點內。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這個光點慢慢熄滅。

  天篷內恢複了原來的寧靜,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靜臥著,平坦的沙麵上鋪滿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圓月冷靜地俯視著,無悲無喜,一如它幾十億年來的樣子。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無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楊書劍失敗了,敗得很慘,敗得莫名其妙,賠上了一條寶貴的生命。隻是,這次時空坍塌沒有擴延成更大的災難,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3

  阿楚確實是個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盡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導師、戀人和偶像),仍然經常抽時間來看我、安慰我。後來她被任命為該項目的總負責人,實在沒時間來看我了,就改為打電話。我已經習慣了每周同她聊一次,我想,這樣的交談對她同樣是一種安慰、一種感情上的宣泄吧。不過,我在電話中從不過問她的工作。我對時間機器這種“與上帝擰著幹”的邪惡發明,已經滋生出生理上的厭惡。她體會到我的心情,在談話中一直避開有關話題。

  在那次時空坍塌中,書劍永遠消失了,連同剛剛獲救的大馬(他可以說是第二次死亡),連同年輕的丁潔和年輕的書劍。我不願再想與時間旅行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有一根硬刺一直在我心裏悄悄攪動著:

  --既然在這次災難中,丁潔的生命線已經自20歲生日那天被掐斷,我為什麽還活著?我是從哪兒延續而來?

  我不願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覺得,這點兒無法解釋的悖謬中埋著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種子--但它究竟是什麽,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後,在我48歲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訪我的鄉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機來,帶著一個精致的生日蛋糕。她今年39歲,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災難,還有她的新職務,讓她迅速成熟了,變得冷靜練達,沉穩有度。她同我擁抱、寒暄,為大馬和書劍的全息遺像獻香默哀(他倆全都死在我的生日那天啊,我簡直是一個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時候,悲痛在她的眉間跳動。三年的時光並未衝淡她對導師兼戀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經學會把悲哀埋在心裏。

  我猜測阿楚這次拜訪恐怕不光是禮節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征性地吃了一塊生日蛋糕後,她拉著我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認真地說:“丁姐,我來找你有重要事情。這三年來,我總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終沒搞清。”

  盡管我不願再聽到有關時間機器的事情,但我無法拒絕她這樣的客人:“請講吧。”

  “好的,我說給丁姐聽。三年來,研究小組終於弄明白了一點兒:就像‘光速自限’一樣,大自然對‘跨時空幹涉’同樣立有自限,即隻允許弱幹涉,不允許過度幹涉。很多用時間機器看似輕易能做到的事,實際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隻無形之手在阻止它。這個自限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運行得非常有效且不露行跡。至於它是如何‘技術性地運行’,科學界尚無一點兒頭緒;但它確實存在,這一點兒已經沒人懷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覺。你是最早指出這一點兒的。可惜,楊先生和我當時沒有聽信你的話。”

  我搖搖頭:“我隻是憑直覺,但直覺這玩意兒,有時和神靈附體差不多。”

  阿楚笑著:“哪裏話哪裏話,丁姐你不是在罵我吧。今天的我確實已經認識到直覺的寶貴,我這次來,就是想求助於你的直覺。”

  “不,我是說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兒。”

  “咱們往下說吧。楊先生遇難後,我們用二號時間艙又進行過十次試驗,我親自參加了五次。我們取回了數千萬年前的岩石標本,甚至古生物活體,都沒出什麽問題。那麽,什麽才是超過大自然自限的過度幹涉?有些科學家比照量子力學中的一條規則--有意識的觀察將導致量子態的塌縮--而提出,時空旅行不能對‘有意識的生物’,即人,做出任何修改。但這個觀點似乎並不正確。因為,在這十次試驗中,我曾在人身上進行過嚐試……”

  “你嚐試過修改人的命運?在那次時空坍塌之後?阿楚,你真是不畏死啊,趕上你的導師了。”我尖刻地說。

  阿楚有點兒難為情,連忙解釋:“當然是非常弱的幹涉,比如,一位老人心肌梗死,搶救遲了一點兒,死了。我們返回到他發病前的時刻,警告了他的家屬。這位老人預先得到治療,被救過來,又活了五年。這次‘跨時空幹涉’很順利,沒有引起什麽意外。”

  “噢,是這樣。你隻是讓一位‘可能死也可能不死’的老人多活了幾年,這事聽上去不算別扭。”

  “丁姐你真厲害,一下就說到點子上了--這正是我們用以判別過度幹涉的方法,即:完全依靠人的直覺,隻要從直覺上覺得這件事別扭,不自然,那就不能幹。像楊先生那次,把三個25年前的人,甚至包括他年輕的自身,都一股腦兒帶回現在,就明顯是別扭的,不自然的,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她笑著說,“我們實際上是剽竊了丁姐的辦法,應該付專利費的。”

  我付之一笑:“那倒不必。反正我也沒報專利。”

  阿楚的表情轉為嚴肅:“我下邊一句話可不是開玩笑: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上述有關時間旅行的認識,很有可能上升為一個重要定理。如果真是那樣,我將建議用你的名字來命名。”

  我笑著說:“你不妨繼續開玩笑。即使有了什麽定理也不要冠我的名,我對此毫無興趣。”

  她沒在這件事上多談,說這事以後再說吧。

  我說:“不過,僅僅依靠直覺來判定--這肯定算不上嚴格的標準。”

  “當然很不嚴格,所幸很實用,實施起來簡單而有效。這三年來,我們就是這麽走過來的,從沒出過差錯。”

  我沉默一會兒,問:“阿楚,你說還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搞清?”“對。”

  “是不是這件事--書劍在那次時間旅行中,為什麽會臨時改變原計劃,帶三個25年前的人回到現在?他並不是輕率莽撞的人。”

  “你說得對。其實在那之前,對於過度幹涉舊時空的危險,楊先生並非一點兒沒意識到。不錯,他堅持要搶在‘倫理柵欄’修好之前從曆史中救回大馬,但他是明知有風險的,是為了彌補良心上的負罪感,同時想做吃螃蟹(破解‘外祖父佯謬’)的第一人。這從心理脈絡上說得通。可是,他從舊時空中帶回另外兩個人,尤其是帶回他年輕的自身,就說不通了。這既不符合試驗預案,也不符合他的智慧。”

  “嗯,確實說不通。”

  “所以,我……”她看著我,緩緩地說,“打算親眼去看一看,要把這個疑問撇清。”

  我皺起眉頭:“再回到那個時刻?再對時空來一次過度幹涉?”

  “不,這次我隻去看,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那麽,你要眼睜睜地看著書劍,還有大馬,‘再次’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們相對苦笑,感受著深沉的宿命的悲涼。阿楚的回答很平靜,但平靜中多少有些無奈:“即使我采取行動也是徒勞啊,那肯定又是一次過度幹涉,隻會導致又一次時空坍塌,救不出楊先生,隻會把我再賠進去。所以,我隻能狠下心,做一個旁觀者。”她堅決地說:“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我才心安。”

  我到這時猜到了她的來意:“你……想要我和你一塊兒去?”

  阿楚懇切地說:“這正是我的盼望啊。我非常相信丁姐超人的直覺,你跟著去,我會覺得心理上有強大依靠,關鍵時刻我可以指望你的睿智。當然,我知道這對你又是一次折磨,我們得把已經沉澱的悲傷再攪起來,重新品嚐一番--而且事先知道結局無法改變。”

  我不願去,我不想與這種“邪惡發明”有任何牽扯,更不想把已經沉澱的悲傷再攪起來品嚐。但阿楚真誠的目光讓我無法拒絕--其實我無法拒絕的真正原因是:有兩個與我心心相印的男人被禁錮在時空監獄中,我縱然不能救他們,也想去探視一次。也許對阿楚來說,這也是她的真實目的……

  我長歎一聲:“好的,我去。兩人去品嚐痛苦,至少每人可以少分擔一些。”

  “那好,現在就跟我起飛吧,試驗就定在今晚。還有--衷心地謝謝丁姐。”

  時間坐標:一號時間艙抵達之前半個小時。

  空間坐標:我的母校,音樂廣場附近的一個樹叢後。

  我們乘坐的二號時間艙悄悄現身,我和阿楚沒有出艙,這一次旅行根本沒安排出艙。我們通過望遠鏡和高精度拾音器,悄悄觀察著那邊的動靜。

  大馬已經在那兒了,燭光之心剛開始擺放,他正在唱《跑馬溜溜的山上》,這是第一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再看物理實驗樓,隱約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樓道內躥動,很快,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六樓窗口探出身,抓住牆外的鐵梯向上攀登。這是28年前的我,她青春躍動的身影讓年近半百的我暗暗心痛。那個少不更事的丁潔正在拉開悲劇的大幕,而她卻渾然不知,反倒滿懷對愛情的幸福憧憬。

  時間艙裏的我和阿楚苦澀地看看她,再苦澀地交換目光。當然,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們不會去阻攔她。

  她攀上了七樓的樓頂,身影消失在女兒牆之後。由於這道牆的阻擋,我們無法再看到和聽到她,以下的情景隻能靠想象來填補了--不,不是想象,而是真切的回憶,那些場景在我記憶裏栩栩如生:樓頂中央平躺著的浪裏白條,他被撞見裸體時的尷尬,他狠下心拒絕“丁潔小妹”的求愛,他對小妹坦率的責備,他對時間機器的自信和憧憬……旁邊的阿楚悄悄拉拉我,是書劍乘坐的一號時間艙現身了。它停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個樹叢裏。書劍跳出時間艙,沒有去音樂廣場,而是立即趕往物理實驗樓(這正符合我此前的猜想)。他上了六樓,通過那道鐵梯翻到七樓樓頂。在那兒,他肯定向兩位年輕人講述了即將發生的悲劇。片刻之後,三個人匆匆翻過鐵梯,急速下樓。望遠鏡頭中,年輕的丁潔焦灼如狂,赤著腳在前邊飛奔。音樂廣場這邊,大馬剛剛唱到“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這是第20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當女神提前降臨時,大馬,還有上千名圍觀者都愣怔片刻,然後是一片歡呼。但丁潔的神情表現卻與周圍非常不協調,她推開大馬的擁抱,對他強行搜身,搜出一個吉列刀片。她舉著刀片怒視大馬,忽然抱住他放聲大哭,大馬被弄得神魂顛倒,既驚喜,也尷尬,但更多的是幸福。那兩位楊書劍也都趕到了,年輕的那位走上前去,把嚎啕大哭的丁潔從大馬懷中拉出來,摟到懷裏輕聲勸慰著。

  這些場麵,上一次試驗中隻是我的想象,這次我用目睹證實了。我和阿楚把望遠鏡頭從三個年輕人身上移開,對準那位時間旅行者。這次時間返回的失敗,起因於他臨時改變試驗預案,把在場的三個人都拉回到“現在”,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但他怎麽可能做出這樣愚蠢魯莽的決定?我倆今天要找出原因。現在,時間旅行者救下了大馬,當那三位朋友在幸福和痛哭時,他悄悄向人群外後退,回到他的時間艙裏。他準備離開這裏了--這正是試驗預案中的原定安排。正在這時,廣場周圍忽然有了變化,整個空間,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被柔和的藍光籠罩,景物和眾人變得虛浮,變得半透明,並且微微抖動著。這個異變是原試驗預案中沒有估計到的,但作為幾次試驗的目擊者,我們對這個景象已經非常熟悉了,這表明該區域的時空開始量子化,向另一個時空過渡--不,不是正常的過渡!藍光慢慢增強,抖動也在加劇,空間中的一切開始緩慢地膨脹。它是要發生坍塌!一定是這次過度幹涉引起的!而在場的人,包括幾位主角,也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將在這片藍光的膨脹與收縮中被抹去。

  楊書劍正要關閉一號時間艙的外蓋,忽然停住了。顯然他也察覺到危險,或者說,領悟到單單他的離去並不能消除這種危險。在那片搖曳的時空泡裏,年輕楊書劍也敏銳地發現危險,他環視周圍,大聲喊了兩句,似乎是:“時空坍塌!快撤出!”20歲的丁潔同樣反應敏捷,她肯定憑直覺悟到,“重新複活”的大馬才是時空異變之源,便拉住大馬衝出人群,一直衝到一號時間艙旁邊。

  時間艙的上蓋尚未關閉,她用力把大馬推入時間艙,悲涼地喊:“你們快離開!”

  以下的進程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跌入時間艙的大馬意識到丁潔將與他永別,便以運動員的敏捷,把嬌小的丁潔一把撈到艙內,緊緊摟在懷裏。年輕的楊書劍隨後也趕到了,用力往外拉丁潔,想阻攔大馬的莽撞。但大馬正好不想放棄這位鐵哥兒們,便陡然用右臂發力,把他也拉到艙內。聽見大馬快樂地喊了一嗓子:“快點火,哥兒仨一塊兒到未來!”

  忙亂中大馬是把人數算錯了--駕駛位上還有另一位楊書劍呢!書劍此刻的表情正是我在指揮大廳屏幕上看到的: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原諒。顯然,他知道過載的時間艙不可能平安返回,但如果能帶他們離開,也許能挽救在場的近千名圍觀者。那邊的異變區域逐漸向外延展,時間不允許他再做周密思考,他咬咬牙,果斷地關了艙蓋,按下啟動鈕。一號時間艙周圍開始量子化,而且,他的行動好像同時關閉了另一個開關,廣場周圍的異變開始減弱。

  我和阿楚麵色蒼白,心痛如絞。我倆明知道一號時間艙無法正常返回,艙內四人即將在時空坍塌中被抹去。但正如我們事先的約定,我們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不能再來一次過度幹涉。

  在那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突然做出一個新的決定。我聲音嘶啞地命令阿楚:“快,返回到30分鍾前!”

  阿楚馬上猜到我要幹什麽,急急地說:“不能,那同樣是過度幹涉!”

  我厲聲說:“聽我的!快!”

  阿楚咬咬牙,決定把命運托付給我的直覺。她迅速調整好時間坐標,按下啟動鍵。時空搖曳,我們的二號時間艙返回到30分鍾前。我打開艙蓋,跳出去,做好準備。廣場裏人聲嘈雜,燭光閃動,大馬帶磁性的聲音正在唱著《跑馬溜溜的山上》,唱得蕩氣回腸。隨後這個癡情男兒還會割開脈管,以此來證明他對我的真愛。但我忍著淚水,硬起心腸,不去想那邊的事。那個時間經曆已經發生,不可能再改變了,對任何人來說,命運都隻會開一次門,不會開第二次的。我現在能做的,是盡力消弭它的次生災難。

  阿楚悲涼地看著我,恐怕已經做好了陪我赴死的準備。她覺得我們要幹的事同樣是對時空的過度幹涉,同樣會引發不可控的災難。但我的觀點比她跨前了一步。我在剛才的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