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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家庭危機

  向天歌的心情一下子跌到穀底,鄭曙光的音容笑貌雖然還是那麽清晰地在眼前閃回,但已是陰陽兩隔。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也許正是自己當初的點將把鄭曙光點上了不歸路。

  想到這兒,向天歌一陣心顫,他不知道等到遺體告別那天,真的麵對鄭媽媽時該說些什麽?人在絕望之中,連眼淚也顯得多餘和蒼白。但出殯那天,向天歌還是早早趕過去,捧著一束肅穆的鮮花,拎著一個花籃,盡管他非常害怕那種場麵。鄭媽媽偎在床上,致命的變故已經徹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屋裏布置好的靈堂中央擺著鄭曙光的大幅遺像,神采熠熠的他開心地笑著,看著每一個前來悼念他的人。

  向天歌一見這場麵,登時就傻了,路上想好的安慰話一句也記不起來,他兩眼模糊著奔到床邊,捧起鄭媽媽的雙手使勁地搖著,隻有眼淚,沒有語言,鄭媽媽看見向天歌來,一下子“嗷嗷”哭了出來,聲音很低,是那種用喉嚨底部擠出來的哭聲,是根本壓抑不住的痛苦釋放。向天歌當然知道鄭媽媽的傷心之處,這時他就是曙光的化身。向天歌從人群裏認出鄭曙光的老舅——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向天歌將老舅拉到一邊,痛苦地搖搖頭,從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老舅手裏,那是他代表運營小組準備的兩萬元錢,老舅沒有推辭,將錢放進褲子口袋,然後深深歎了口氣。

  熱熱鬧鬧的一出大劇,這麽快就以一個鮮活生命的終結告一段落,說不清是苦是甜,說不清是喜是悲,反正,八個多月的廣告生涯,在留下一張張票根後,飛一樣地過去了,也許,留下來的,才是萃取出的生活真正的原漿。向天歌知道,即便你的心裏滿是烏雲,太陽明天也要照常升起,隻是因為走得太快,他需要停下腳步,稍稍定下神,盡可能過濾掉那些他曾經不屑後來又違心而為的雜質。此刻,他一個人站在自己亂糟糟的辦公室中央,靠近沙發的一張小矮櫃上擺著個玻璃鏡框,這張矮櫃是鄭曙光最愛坐的地方,向天歌淚眼朦朧地看著那個玻璃鏡框,裏麵鑲著運營小組五個人在泰山之巔振臂高呼的照片,地上撒滿了月餅大小的紙錢。一支將要燃盡的煙夾在向天歌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纖細彎曲的煙霧悠閑地升著,漸漸溶入潑進來的月光中,向天歌慢慢蹲下,從衣袋裏掏出幾張玩具鈔票,劃燃火柴,向上的火苗很快就舔上了那花花綠綠的紙,屋裏倏然亮了起來……

  城市像一隻魔怪,隻有等到天黑以後,才會睜開花狸狐哨的眼睛。那些閃爍的霓虹仿佛沾染了靈性,用濃重的誘惑勾引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向天歌開著車,正要過一個路口,放在儀表盤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推到二檔,慢慢地從警察身邊溜過去,然後低頭在手機的屏幕上掃了一眼,上麵有一條新信息,是謝真真發來的:“速回電。”

  經過那番激烈爭吵,又經過了鄭曙光意外辭世的重大變故,向天歌和謝真真的關係降至極度深寒。最近,向天歌幹脆一走了之,每天住在報社,晚上排滿了應酬,結果一段時間下來,竟然收成不俗,還達成了幾項可觀的合作,他自嘲地說這算天道酬勤,堤外損失堤內補。

  向天歌現在在海江市已經小有名氣。上個星期,《海江日報》的“風流人物”版給他發了半版題為《一個人和他的10個金點子》的專訪,文章寫得很俏皮,題目是向天歌自己起的,裏麵隻提到了9個點子,剩下的一個結尾時才挑明,就是這個題目。在專訪裏他大談廣告理念,認為廣告是時代的香水,能夠讓人們生活在幸福之中,著實給《海江都市報》做了一回免費廣告。

  專訪見報當天,向天歌就接到了海江大學學生會的電話,說學校最近在搞“傑出校友看海大”係列講座,準備分界別請回幾位近年來畢業的校友,組委會希望向天歌結合廣告與人生的特點,做一場題為“當代社會的廣告”的講座。

  向天歌痛快地答應了。坐在母校的大禮堂裏,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向天歌如沐春風,真切感受到行行出狀元的道理,原來被認為是手心朝上隻會找人要錢的廣告不是也能幹出大名堂嗎?向天歌說,人配衣裳馬配鞍,產品的衣裳就是廣告,現在的廣告業早已跨越以前那種低三下和企業軟磨硬泡的層次,而是通過創意包裝幫企業獲取更大的利益和最佳的美譽度,這種獲取隻有通過廣告的渠道,從某種程度上說,廣告業是目前社會上最具挑戰性的職業,雜糅了美學、文學、倫理學、心理學甚至建築學、材料學等諸多學科,能夠全方位鍛煉一個人的策劃能力、判斷能力、表達能力、交際能力,隻有靠腳板找到企業,靠頭腦打動企業,靠嘴巴說服企業,才可能最終將創意變成現實,將點子變成票子。

  下麵的學生陸續遞條子上來,問題五花八門,有問女業務員是否要用身體拉廣告的,有問做廣告業務員月薪多少的,有問未來廣告業走向的,還有問有沒有機會到“海都”廣告部實習的,向天歌的靈感一下子被學生們的開放思維激活了,一一點評,妙語連珠,他說,不光女業務員,就是男業務員也要用身體拉廣告,關鍵是把握好身體的部位;廣告業務員的月薪其實就是他們的能力指數;什麽叫社會進步,我認為老話逐漸失靈、新詞不斷產生就是社會進步,以前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現在變成三十不易立,四十更困惑,五十不認命,你們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三十歲時,就要給一生打下基礎做好鋪墊,沒人保證到了這個歲數就一定能立得起來;四十歲時,生活剛剛穩定,情感的第二春又到了,常常在夫人與情人之間做著艱難選擇,誰敢說自己不惑?五十歲時,眼看人走茶涼的種種心酸,又怎輕易認命?

  聽眾席一陣躁動,還有人鼓起了掌,向天歌感到了一股交流、碰撞的快感:“今後台下可能有不少同學立誌從商,從報人到廣告人,我的體會是商人是沒有好壞之分的,評判商人的標準隻有一個,那就是利潤。以前是萬眾聲討拜金主義,現在是恨不得自己早點成為富翁,這就是社會進步。財富有什麽可怕、有什麽肮髒的?隻要來得清清白白,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個人價值的體現、體麵的基礎、生活的保障、情調的依托,當然也可以是炫耀的資本。所以,我奉勸大家,處處奸猾的人不要經商,因為最終機關算盡毀了自己,處處仁厚的人也不要經商,因為很可能賒光了本錢一無所得。”

  剛畢業那會兒,留在海江的同學半年聚會一次。後來,隨著一個個結婚生子或者位置的變化,往來漸少。向天歌更是低調,覺得自己雖然在《海江日報》管著一個部門,但依然是工薪階層,單是那一頓飯錢也會讓他捉襟見肘,難怪有人說畢業十年的聚會是對心態的燒烤,沒混出模樣的人是躲猶不及的。

  但是這半年多來,向天歌涉足廣告,交際的半徑一圈圈擴大,人也就慢慢活躍起來,願意做些穿針引線的差事,飯局由他攢,賬單由他買,向天歌常掛嘴頭的一句話是,要說親還是這些一個屋裏住過的哥兒們親,不管在哪個領域發展,將來都是個照應。雖屬小巫見大巫,但他真切感受到大款不如公款的好處,隻要對開發客戶有利,花上幾千塊錢好歹還能報銷。

  向天歌在海江大學禮堂的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時候,艾小毛坐在辦公室裏想著他們之間的事。人與人之間,熟悉之後,親近之後,記得最清楚的是傷害而不是關愛,親人之間更是如此。向天歌對謝真真的遷就讓艾小毛寒徹心扉,久久不能排遣。每當這時,她就會捫心自問,這樣做到底有沒有道理,到底合不合人倫,到底講不講規矩?她實際上並未要求太多,從一開始就沒有,她要的隻是尊重,她害怕被輕視,被忽略,被排在隊尾最後一個才讓人想起來,但是,這幾個月來的幾件事情,每到關鍵時刻,向天歌都讓她失望,他要對得起所有人,要對所有人無比周到,這時,好象唯一可以得罪的就是她。

  從海江大學出來,街上車水馬龍,向天歌的心情無比晴朗,剛才的演講給了他許多自信,他一直覺得內涵將是爭到最後一劍封喉的製勝法寶。真正的英雄不希望對手是弱者,那樣即使贏了,也得不到酣暢淋漓的快感。向天歌雖是O型血,但是兼具了B型血的一些特點,既好鬥,又能隱忍,可一旦遇到不按拳譜出招的小人,向天歌就會變得不知所措。

  靳克曉的挖牆腳,告刁狀,偷梁換柱,輪番用了個遍,向天歌開始還能鎮靜,落得個厚道美名,後來很多人勸他,雖說一分厚道一分福,但如果被人算計到頭上還沒有反應,厚道就變成了懦弱和遲鈍。仁義相通,也是對等的,對付卑鄙的最好手段就是比他還要卑鄙。向天歌覺得自己完全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有些可怕的向天歌。他以前信奉和推崇的很多東西都被現實擊得粉碎,比如,從前的他如果借了別人十塊錢,都像一件好大的事裝在心裏,現在欠著幾萬元、十幾萬元的款子,卻仍然能夠心安理得地和債主一起吃吃喝喝;再比如,遵紀守法是從從小就記在心裏的準則,可是現在,巧立名目合理避稅已是家常便飯。向天歌記得繩子仁說過,現代人之所以這麽勢利,都是寵物惹的禍,他乍一聽還雲裏霧裏,繩子仁接著說,寵物不是貓就是狗,貓是饞懶兼備,最不忠、最隨波逐流;狗是狗眼看人低,完全以貌取人,寵物通人性,自然也影響著人性,現在據說蜥蜴之類的也都成了新寵,更是讓人大倒胃口。當時,向天歌說你不好好為人民服務,原來坐在那裏,天天琢磨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繩子仁說,不研究透人民的性格,怎麽好好為人民服務?人間萬物,觸類旁通,感悟也是一時一變的,參透了很難,但是心裏真的要有一片淨土,隻是這片淨土太容易被占去了,那也不怕,隻要產權還在自己手裏,就隨時都能夠收回來。向天歌笑他掩耳盜鈴,完全是阿Q精神,繩子仁卻說,阿Q精神也是一種精神。

  向天歌感覺自己就像是神話裏的西西弗斯,好不容易從山溝裏走出來,卻又被罰做一種名叫賺錢的苦役,將數目可觀的、有時比石頭還要重的錢賺到手,推上去存起來,又被欲望趕下來,繼續重複上一次的動作。以前他不喜歡信用卡,他覺得數錢時紙幣在手指間發出的“嘩嘩”響聲是人間最動聽的樂曲,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樂曲呀,可是現在居然連這種熱情都在一點點降溫,真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夠永恒?

  謝廣仁的手術很成功,因為微創,刀口都沒有封,隻是貼了創可貼,等待自然愈合。他在醫院隻住滿四天就回家休養了。謝廣仁出院後的這一周,由於朝夕相處,向天歌和謝真真的關係有了一點緩衝。向天歌安頓好嶽父,又轉道報社看了一眼,回到家本打算早點歇息,沒想到謝真真興致很高,備了幾個小菜,開了一瓶紅酒,一見這陣勢,向天歌本能地緊張了一下,因為這是謝真真渴望做愛的信號,向天歌看著滿桌的碟碟碗碗,突然有一種很悲壯的感覺,仿佛那是砍頭前劊子手備下的上路飯,想著一會兒就要被謝真真按在床上一遍遍折騰,向天歌一點也提不起興致。看著向天歌呆呆的樣子,謝真真一本正經地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很感人的,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名叫喬妮娜,她和一個叫沙德的小夥子相愛了。他們在一起看流星,當流星劃過天空的時候,他們將這顆星命名為喬妮娜沙德星。”向天歌一頭霧水:“這算什麽故事?沒頭沒尾的。”聽了這話,謝真真一下子笑彎了腰:“哈哈,這顆星說的就是你呀,喬妮娜沙德星,就是瞧你那傻德性。哎,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真是無法溝通。”向天歌琢磨了一下,一邊點頭一邊說:“這就是你呀,謝真真,連講個笑話都是刻薄的,處處透著蔫壞損的味道。”謝真真臉上立刻罩上一層委屈的雲:“你怎麽看我哪兒都不順眼,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這麽哄著你,遷就你,卻好也不是,歹也不是,真是沒有人的活路了。”

  謝真真盡興後,向天歌乏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躺在床上想,男人怕女人無外乎三種情況:一是有短處攥在女人手裏而一時又無法擺脫;二是沒有安身立命的本事隻好依靠女人吃軟飯;三是女人家族的背景過於深厚壓得他無法動彈。向天歌對照了一下,這三條他好象都沾點邊兒,艾小毛是他攥在謝真真手裏的一個隱性把柄,一旦敗露,必將火山爆發。向天歌有掙錢的本事,但是謝真真花錢的本事更大,再加上謝真真一直認為向天歌應該永遠在心裏記著謝家的知遇之恩,所以向天歌總有一種本能的抵觸。

  這會兒,小區裏萬家燈火,一片安寧。艾小毛斜躺在灑滿沐浴液的浴缸裏閉目養神。這是她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洗去鉛華,心無旁騖。每天在外奔波,艾小毛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這大概就是白領們共同的悲哀:懷揣著一個夢想出來打拚,但隨著時間推移,夢想不但沒能接近反而越來越遠,到最後,除了將自己淹沒在無盡無休的簡單重複外,夢想已經變得模糊而陌生,人也是激情不再。對向天歌,艾小毛還是感情深厚的。但她明白這份感情注定沒有結果。和向天歌走到今天,完全是不經意地,是她人生裏一個重要、一直期待但又沒有事先安排的插曲。她當然不甘心將青春定格在一家了無生氣的報社裏。她越來越覺得,棲身《海江日報》,不過是她暫時的謀生手段,是為了稍停片刻積攢往前跳躍的力氣。她的夢想是去美國讀書,然後再向電視界發展,但這一切都需要經濟基礎,所以她給自己定下一個掙夠50萬元就全身而退的計劃,不達目的,她不會輕易選擇。

  但是此刻,艾小毛的心情有些異樣,因為她懷孕了。那是她和向天歌共同製造的一個新生命,是他們幾個月激情的意外但又是最有形、最實在的注腳,這是她始料未及的。男女之間,隻要沒有一紙婚書,歡愛就會顯得根基不穩並且多少帶有逢場作戲的味道;可一旦有了孩子,情形就大不一樣,從前占據上風的欲望馬上就升華為親情,血脈的紐帶一下子拉近了雙方的心。艾小毛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哪一次瘋狂的結晶,因為她的例假一向很準,所以和向天歌做愛時,她從來不用避孕套,向天歌當然也喜歡這種沒有隔膜的感覺,加上一直沒有意外,就忽視了危險的存在。

  艾小毛在浴缸裏愜意地躺著,感受著水的波紋輕輕撞擊腹部的痕癢。她知道這個孩子對於她來說既不是幸福的載體,也不是人生的傳承,而隻是一次小小的事故,是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是她仍然一遍遍撫摸著小腹,仿佛向裏麵尚未成形的孩子傳遞歉疚的信息,同時設想著向天歌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語氣以及他的處置決定。艾小毛覺得這個決定是非婚男女最好的情感試金石。

  艾小毛撥通了向天歌的手機:“天歌,這麽晚還打攪你……”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向天歌就攔住話頭,“真真,你把電視關小一點,你等等,屋裏的信號不太好,我出來說,哦,這會兒行了,”艾小毛聽見電話那端故意誇張的聲音,知道他說話不方便,心裏一陣難受,婚外情多像一張熱敏傳真紙呀,不管上麵的字如何清晰,一見到婚姻的亮光馬上就會褪色。平時,沒有特別急的事情,艾小毛一般不在這個時間給向天歌打電話。她知道女人的第六感是最無所謂邏輯但又往往是最準確的,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沒有意思,說得情深意切了,向天歌又隻會支支吾吾地打啞謎,說不定哪句話就讓謝真真聽出弦外之音。但正是這種小心躲閃才大大增加了懸念和刺激,所以會有那麽多的人對婚外情趨之若鶩。

  向天歌這會兒可能到了中廳或是陽台,雖然聲音還是很低,但已經顯得從容許多:“這麽晚還沒睡,是不是想我了?”艾小毛的喉頭哽了一下,又熱又酸,他怎麽總是首先想到床上的歡娛,就不知道幫她撣撣心裏的灰塵呢?艾小毛一下子多愁善感起來,她用放得很慢的語速緩衝複雜的心情:“天歌,我原來想當麵告訴你的,可又怕一時說不出口,就……天歌,你知道嗎,我們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什麽,確切嗎?”艾小毛換了個姿勢說:“我為什麽要騙你呢?”向天歌壓低了聲音說:“小毛,你等一下,我馬上過去。”

  艾小毛從來沒有跟向天歌提過家庭方麵的問題。這是向天歌既感激又遺憾的地方。在他看來,情人之間最美妙的境界就是這種相安無事的心照不宣,既百般嗬護又不去觸碰,但向天歌又覺得不在乎名分就等於注定了距離和隔膜,感情上的投入也像打了折。有時他會端詳著存在電腦裏的艾小毛照片問自己:你愛這個女人嗎?當然,這還用問嗎?這是心裏的另一個向天歌在回答。那麽你願意為她拋家舍業嗎?另一個向天歌躊躇了一下,反問道,愛一個人非得為她拋家舍業嗎?也許並不一定,但是沒有一個共同的家,那愛的標誌又是什麽呢?做愛決不是愛的標誌,那隻是愛的表達。向天歌沉默了,他覺得這個問題太過深奧,他從來沒有認真地考慮過,他甚至認為即使認真考慮,條理也不會清晰多少。他似乎從沒有動過娶艾小毛為妻的念頭,他經常幻想和感歎的是如果艾小毛能夠取代謝真真或者如果謝真真本來就是艾小毛那該多好,但是娶和取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必須要付出行動甚至放棄很多東西,而後者僅僅遺憾一下就可以了。向天歌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怎麽歲數越來越大,感情的事反而越來越糊塗,越來越糾纏不清?

  艾小毛的善解人意經常讓向天歌莫名其妙地感動許久。但他又總是固執地認為善解人意是不屬於婚姻的,隻有情人之間才會有這樣的體貼。艾小毛比向天歌小六歲,但對向天歌的關照卻常常像他的姐姐甚至媽媽。

  此刻,艾小毛像一朵出水芙蓉,身上散發出陣陣清淡的熱氣和香氣,她慵懶地靠在床頭,向天歌猶如在看一幅畫。兩個人都不說話,向天歌坐在床邊,將艾小毛連頭帶肩摟在懷裏,過了一會兒,向天歌挑開艾小毛的睡衣,順著她雪白的胸脯一路往下吻著,一直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才停下來,向天歌仿佛在把玩一件藝術品,久久地用嘴唇在艾小毛的小腹上劃著圈,向天歌仰起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艾小毛:“我們的孩子已經在裏麵了?”艾小毛“嗯”了一聲:“三個多月了,如果今年我們能在一起過年,就是三口人了。”向天歌動情地抓住艾小毛一陣狂吻:“謝謝你,小毛,這麽多年,我和我媽就盼著有個孩子,沒想到你把我們的夢圓了。”

  艾小毛忽然閉上眼,背過身去,淚珠不由自主地滾出來,掛在睫毛上。女人就是這樣,像這樣的事情,即使她在心裏已經得出了解決問題的答案,仍然希望男人說出和她不一樣的結果。向天歌愛撫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又把手繞過去,用床上的枕巾擦了擦艾小毛的眼睛。艾小毛唏噓著說:“傻天歌,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隻有這種時候你才是最可愛的,但這是一個圓不了的夢,你說我怎麽能把咱們的孩子生下來呢?他沒有來到人間的資格啊!”向天歌說:“再過兩個月,我把你送到老家,山清水秀的,我妹妹可以照顧你,反正這麽多年謝真真也沒回去過兩次,街坊四鄰不太認識她,你就在那兒把孩子生了。”艾小毛笑了:“你呀,真是想孩子想瘋了,可能嗎?我和報社怎麽說?你又和報社怎麽說?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毀了你的一切,也不能讓這個孩子不明不白地來到人間,那樣對你對我對孩子都不公平。你還是下星期陪我把孩子做了吧。”向天歌說:“不行,這是我的血脈,也是我們的結晶,你不用想那麽多,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婚離了。”聽了這話,艾小毛反而一陣難受:“天歌,我相信你這是真心話,可是你想過我的感覺嗎,你這麽果斷的決定,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孩子。再說,別看我整天在版麵上風花雪月的,其實骨子裏很保守,你這麽衝動地說離婚,對謝真真不公平,畢竟,你們之間,犯了原則性錯誤的是你,更何況,離婚也不可能一兩天就能辦好,可孩子在肚子裏一天天長著不等你,你總不能讓我前腳進洞房、後腳進產房吧?”

  “乒乒乓乓”的一陣聲響過後,一個小生命在腹中消逝了。向天歌煩躁地在手術室外走來走去,一會兒停下來踢兩腳牆根,一會兒靠近大門聽聽裏麵的動靜。忽然間,他的腦子裏冒出《紅樓夢》中的一副對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的確,他很壓抑,同樣是一個生命,在合法的模式裏是天倫之樂的載體,在非法的模式裏就成了多餘的孽債。正想著,艾小毛被護士架了出來,不知是疼痛還是緊張,艾小毛的幾綹頭發緊貼在額頭,邁出的步子也是不規則的,向天歌一陣心疼,趕緊迎上去,躲避著護士的眼神,湊在艾小毛耳邊問:“不要緊吧?”艾小毛擰著眉搖搖頭,向天歌攙住艾小毛的胳膊,心虛地踮著貓步,一點點往外挪著,生怕碰上熟人。這時,護士喊住向天歌,說:“病人家屬,記住回去按時吃消炎藥,還有,惡露未盡不能同房。”

  也許是心理作用,醫院的來蘇水味讓向天歌渾身上下不自在。他想起來了,肝部最近總是隱隱作痛並且伴有一種很明顯的下墜感。他知道,這是酒喝得過多的結果。體檢結果是中度脂肪肝,而且肝大一指,大夫先是說了一堆嚇唬人的話,接著就開出滿滿一張處方的疏肝健脾藥。向天歌一樣也沒取,他覺得喝酒已經很辛苦了,再惦記著吃藥,豈不是累上加累?在廣告圈裏混,喝酒就像見麵時互換名片一樣必不可少。最近酒桌上流行的擋酒寶典是拿想要孩子做為戒酒借口,開始向天歌也想效仿,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因為常在一起喝酒的都是比較知近的朋友,你總說要孩子卻又未見成果,時間一長,肝是保住了,但保不準外人又會對你別的功能產生懷疑,反而授人以柄,而且是最關乎男人臉麵的把柄。

  和謝真真最猛烈的戰爭是從一張診斷證明上爆發的。那天一早,謝真真要去參加全市街道係統表彰會,為了帶材料方便就換了一個以往不常用的大背包,平時拿的手包掛在門後衣架上。向天歌出門時,突然想起一會兒去的地方沒有咪表,要交存車費,他一看錢夾,都是整錢,就順手摘下謝真真的手包找零錢,沒想到一下子抽出一張婦產科的診斷證明,上麵寫的是前幾天的日子,診斷結果是妊娠五周半、人工流產,向天歌的頭立時就大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娘一次次來電話催促他盡快圓了抱孫子的夢想,可是這個惡毒的女人,居然連懷孕的消息都沒告訴他就偷偷做了流產。向天歌找不出能夠代表此時心情的字眼,隻是恨恨地在客廳裏轉著圈。突然,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個孩子,張著大嘴,“呼呼”往裏吸著氣,然後被劇烈的哽咽截斷,變了調的聲音在喉嚨裏打著轉,眼淚順著鼻翼流進嘴裏,極度的委屈把他的臉向外掰扯著,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最失敗的男人,結婚這麽多年,終於盼來個孩子,也確實是向家的血肉,但是他卻沒有一點掌握的權利,而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任憑別人隨便處置。他心裏恨恨地咆哮著,血債要用血來償,謝真真啊謝真真,這回咱倆的情分可是真要斷了,向天歌抄起電話,撥通了謝真真的手機,也不管她在哪裏就是一通猛喊:“謝真真,你還是女人嗎?你不是不願意給我生孩子嗎,那好,從現在開始,我就讓你天天生氣!”

  向天歌想要個孩子的願望又一次落空了,在這個世界上,活到今天,有兩個女人懷過他的孩子,但是一個不能要,另一個能要卻不願意要。向天歌突然感覺到一種寒徹手腳的冰冷,那是孤家寡人心裏獨有的冰冷。

  這一回,向天歌和謝真真之間的冷戰升級了也公開了。向天歌再次住到報社,一連半個月沒有回家。這期間,謝真真一個電話也沒有打來。向天歌清楚,依著謝真真的性子,絕不會主動服軟,所以他也不奢望解凍,過一天算一天,好在有艾小毛陪著他,精神上並不缺少慰藉。

  向天歌想,看影視劇時,總覺得劇情虛假和做作,金錢、女人、糾葛、陰謀,像菜裏的調味品,成了屏幕上必不可少的元素,對照自己的生活,其實還真是這麽回事。無論哪個圈子裏的人,這些糾葛都會伴隨左右,隻是程度不同而已。給一個人的一生打分,這個人究竟活得怎麽樣,是精彩、平淡或者無聊,用什麽作為準星呢,歸根到底,可不就是位置、家產、情感、孩子,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麽參照物?以前總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位子、房子、車子、妻子、孩子、票子”“六子登科”,其實這“六子”並無不妥,想幹點事情,沒有位子如何如願?想後顧無憂,沒有房子怎能保證?重視妻子,是用情專一;寄望孩子,是培養新秀,總之,人們之所以反感“幾子登科”,是因為好經被壞和尚念歪了的緣故。就像金錢一樣,本身並無罪惡,而是在人們不擇手段得到它的路途上滋生了罪惡。

  向天歌極少把艾小毛帶回自己家。他不喜歡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雖然很刺激,但是不鬆弛,甚至做愛之後,不是沉沉睡去,而是時刻擔心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什麽時候響起,更要命的是完事以後還得趴在床上揀淨每一根艾小毛留下的長發,否則就像上次一樣,一根毛發就可能是一根戰爭的導火索。去艾小毛那裏,他覺得很安靜,也很安全。艾小毛心細如針,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溫馨,經常讓向天歌產生這裏才是他的家的錯覺。現在的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媽媽的生日怎麽也想不起來,孩子的生日脫口即出;老婆的例假從來不關心,而情人的危險期總是偷偷記得很準。

  流產後的艾小毛遵照醫囑要靜養一周,她向報社請了幹部假。向天歌在小區附近找了家飯館,包了十天飯,由夥計送到單元門口。那兩天,向天歌忙得團團轉,隻能每天打一個電話過去。向天歌聽老人說過,流產等於小月子,養不好,會落下一身毛病,還有可能終生不孕。

  平時的向天歌是那種無論多麽衝動的事情也要冷靜去幹的人,即便風風火火趕來,一進門也便沉穩下來。他說:“小毛,我來給你褒一鍋湯,補一補。”艾小毛竟嚶嚶地哭了:“看你笨手笨腳的,哪會做飯呀?不過,你這碗湯在我看來勝過滿漢全席。”脆弱中的女人就是容易滿足,向天歌到書店買了一本菜譜,翻到湯類那一章,照貓畫虎地忙起來。艾小毛平時也不太做飯,家裏不是缺鹽就是少醋,書上講要配的調料缺了好幾樣,艾小毛就在屋裏指揮著他放這放那,向天歌上學、上班都是吃食堂,幾乎沒有下過廚房,拿菜刀的姿勢像是握著一把寶劍,橫也不是豎也不是,切薑的動作更仿佛拉大鋸,隔上好一會兒才能聽見一聲響,艾小毛在屋裏喊:“你小心點別切了手,那樣工錢可就漲上去了。”忙活了半天,向天歌總算湊合出來一碗成品,他誇張地吸溜著熱氣:“要不說君子遠庖廚呢,做飯可真是件麻煩事,你快嚐嚐,捧捧場。”艾小毛說:“人不舒服時,更渴望家的感覺。飯館做的飯和親人做的肯定不一樣,還沒喝了,就知道不是一個味道。”向天歌逗她:“這回倒好,親人也沒法親熱了。”艾小毛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再忍幾天,到時好好讓你解饞。”兩個人鬧了一會兒,艾小毛盤腿坐起來,把湯喝了,誇獎他:“你還是真聰明,這湯做得有滋有味的。”

  向天歌看看表,艾小毛把臉扭過去裝作沒看見,情人之間,歡聚時刻是最怕對方看表的,向天歌自然也捕捉到了艾小毛扭臉的細節,他輕輕地把艾小毛摟在懷裏,說:“今晚我不走了,好好陪陪你。”“那怎麽行,家裏都安排好了?”艾小毛一張口,前後就是矛盾的,既想讓他留下,又擔心他對家裏不好交代,向天歌也不揭穿她,說:“別管了,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兩個人也不開燈,斜靠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輕輕地抱著,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表達此刻的心情,結果不到十點就睡下了,那是半年來向天歌睡得最早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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