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注

75、乾元中寓居同穀縣作歌七首

　　有客有客字子美[一]，白頭亂發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二]，天寒日暮山穀裏。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三]。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四]！

　　這是乾元二年十一月所作。這一年是杜甫行路最多的一年。所謂“一歲四行役”，便是說的這一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苦的一年，象這七首所寫的，真是到了“慘絕人寰”的境地，他采用七古這一體裁，大概也就是為了“長歌可以當哭”吧。在結構上，七首相同，首二句點出主題，中四句敘事，末二句感歎。

　　[一]《詩經：周頌》：“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杜甫是寓居，故自稱有客。子美，杜甫的字。

　　杜甫和李白一樣，都喜歡在詩中用自己的姓名或字號。

　　[二]歲拾之“歲”，指歲暮，因下句有“天寒日暮”之文，故可從省，兼以避重。舊詩因受字數限製，往往使用從上文或從下文而省的手法，必須合看，不能孤立作解。如杜《昔遊》詩：“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觀下文“寒蕪”、“寒霜”諸句，知所謂“晚”，賣指歲晚，亦因為字數所限而略去歲字。施鴻保《讀杜詩說》疑“歲拾”當作“饑拾”亦非。橡，是一種落葉喬木，種類很多，名稱也不一，南京叫櫟樹，浙江和東北都叫橡樹，四川叫青杠樹，是一種有食用價值的野生植物。橡栗，即橡子，江南人嚐用來做成豆腐。狙，音居，獼猴。狙公，養狙之人。《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芓，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芓，音序，亦即橡子。隨狙公，可能是事實，因第四首提到林猿，可見這裏是有猴子的。王維詩“行隨拾栗猿”。

　　[三]皴，音村。皮膚因受凍而坼裂。皮肉死，失了感覺。

　　[四]末句是作者主觀的感情作用。仿佛風也為我而悲慟。——第一首從自身作客的窘困說起。

　　長镵長镵白木柄[五]，我生托子以為命[六]！黃獨無苗山雪盛[七]，短衣數挽不掩脛[八]。此時與子空歸來[九]，男呻女吟四壁靜[一〇]。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閭裏為我色惆悵！

　　[五]镵，音蟬，鋤類。

　　[六]子，是稱呼長镵。李因篤說：“說長镵宛如良友。”楊倫說：“叫得親切。”其實，這種感情乃是從慘痛的生活體驗中產生的。沒有鋤頭，便掘不到黃獨，性命交關，所以說“托子以為命”。

　　[七]黃獨，是一種野生的土芋，可以充饑。戴叔倫詩“地瘦無黃獨”。因雪大，所以無苗，難於尋找。

　　[八]脛，膝以下。衣短，故不及脛。

　　[九]子，仍指長鏡。因雪盛無苗可尋，故隻好荷镵空歸。

　　[一〇]這句是說空室之中，除單調的呻吟聲外，別無所有，別無所聞。愈呻吟，就愈覺得靜悄悄的。——第二首寫全家因譏餓而病倒的慘況。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一一]？生別展轉不相見[一二]，胡塵暗天道路長[一三]。東飛鴐鵝後鹙鶬，安得送我置汝旁[一四]！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一五]？

　　[一一]杜甫有四弟：穎、觀、豐、占。這時隻有占跟著杜甫。強，強健。何人強，是說沒有一個強健的。[一二]展轉，到處流轉。

　　[一三]這句申明不相見之故。

　　[一四]鴐，音加。鴐鵝，似雁而大。鹙鶬，音秋倉，即禿鹙。弟在東方，故見鳥東飛而生“送我”之想。

　　[一五]結語又翻進一層，莫說各自漂流，你縱得歸故鄉，而我究不知何住，你又到哪兒去收我的骨頭呢？——第三首寫懷念兄弟。

　　有妹有妹在鍾離[一六]，良人早歿諸孤癡[一七]。長淮浪高蛟龍怒[一八]，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一九]。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二〇]！

　　[一六]鍾離，今安徽鳳陽縣。

　　[一七]良人，丈夫。癡，幼稚。

　　[一八]鍾離在淮水南。浪高蛟龍怒，形容水路的艱險。

　　[一九]南國。猶南方，指江漢一帶，箭滿眼，多旌旗，極言兵亂。二句補寫不見之由。

　　[二〇]猿多夜啼，今乃白晝啼，足見我之悲哀，竟使物類感動。同穀多猿，故有此事。林猿舊作竹林，雲是鳥名，非。——第四首寫懷念寡妹。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黃蒿古城雲不開[二一]，白狐跳梁黃狐立[二二]。我生何為在窮穀？中夜起坐萬感集[二三]！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二四]！

　　[二一]蔡夢弼說：“同穀，漢屬武都郡，唐天寶元年更名同穀，其城皆生黃蒿，故雲古城。”

　　雲不開，雲霧晦冥。

　　[二二]跳梁，猶跳躍。人少，故狐狸活躍。

　　[二三]窮穀，即上麵四句所寫的。中夜，半夜。阮籍《詠懷詩》。“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在舊社會，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是沒有出路的。

　　[二四]這是倒句。魂早歸故鄉去了，故招之不來。古人招魂育兩種：一招死者的魂，一招活人的魂。——第五首，由悲弟妹又回到自身，由淮南山東又回到同穀。

　　南有龍兮在山湫[二五]，古木□枝相樛[二六]。木葉黃落龍正蟄[二七]，蝮蛇東來水上遊[二八]。我行怪此安敢出[二九]，撥劍欲斬且複休[三〇]。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為我回春姿[三一]！

　　[二五]同穀萬丈潭有龍，杜甫有萬丈潭詩。湫音秋，龍潭。

　　[二六]□崍，音聾竦，楂椏貌。樛，音鳩，枝曲下垂貌。

　　[二七]蟄，音直，伏藏。

　　[二八]蝮蛇，一種毒蛇。

　　[二九]這句是說蝮蛇竟敢出遊於龍湫，未免可怪。楊倫釋“怪”作“畏”，以為杜甫怕蝮蛇而不敢出，恐非。

　　[三〇]為什麽欲斬且複體？前人有兩說：一謂“權不在己”、“力不能殄”，一謂“不足汙吾刃”。按杜甫自言“疾惡如仇”，這裏麵確有文章。

　　[三一]心有猶疑，故歌思亦遲，遲則從容不迫，坎覺得溪壑也好象帶有春意。——這是第六首。

　　由一身一家說到國家大局。詩中的龍和蛇，大概是有所指的，但到底指什麽人，也很難說。浦注謂龍指皇帝：蝮蛇指安祿山、史思明。但如果支指安史，為什麽又欲斬複休呢？沈德潛說：“言外有君子潛伏，小人橫行之意。”也不見得妥當。我們隻好不去猜了。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二]，三年饑走荒山道[三三]。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三四]。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三五]。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三六]！

　　[三二]杜甫這年才四十八歲，過多的苦難，已使他變得衰老了。

　　[三三]從至德二載（七五七）至乾元二年（七五九）為三年。

　　[三四]這兩句是憤激、嘲笑的話。並不是杜甫真的羨慕富貴，真的勸人爭取富貴。

　　[三五]宿昔，曩昔，即昔日。

　　[三六]杜甫是一個人世主義者，又有他的政治抱負，而今年老無成，故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

　　——沈德潛雲：“七歌，原本平子（張衡）《四愁》、明遠（鮑照）《行路難》等篇，然能神明變化，不屑屑於摹仿，斯為大家。”按文大祥曾擬此體作歌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