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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石渠閣會議與榖梁學複興

石渠閣,位於未央宮殿北,相傳為蕭何所建,《三輔黃圖》卷6曰:“蕭何造其下礲石為渠以導水,若今禦溝,因為閣名。所藏入關所得秦之圖籍。至於成帝,又於此藏秘書焉。”注引《三輔故事》曰:“石渠閣在未央宮殿北,藏秘書之所。”在古城西安,石渠閣今天仍有遺跡可見。有漢一代,石渠閣作為國家收藏典章圖籍的重要場所,宣帝甘露三年(前51),在此召開了一次討論五經異同的重要會議,即後人所謂的石渠閣會議。

在漢代經學發展史,石渠閣會議無疑具有承前啟後的重要意義。會議“詔諸儒講五經同異”,由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宣帝親臨裁決,會議最後結果增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榖梁春秋》博士。《漢書·藝文誌》錄有會議參與者的發言稿,稱為“議奏”,或“雜議”,下注“石渠論”,凡四見:其中關於《書》的奏議四十二篇;《春秋》的奏議三十九篇;《論語》的奏議十八篇;另有被歸於《孝經》的《五經雜議》十八篇。可惜這些奏議都沒有流傳下來,也沒有像桓寬所做的《鹽鐵論》一類的會議記載,所以“石渠論”的詳細內容無從可考。

盡管見於記錄的會議奏議、雜議多達一百二十七篇,但真正引起宣帝關注的則是《公羊》與《榖梁》的討論的三十九篇奏議,史籍徑稱會議是“平《公羊》、《榖梁》同異”。同時以此次會議為標誌,在最高政治權力的強力介入下,《榖梁》從而取得官學的地位,一舉改變自武帝以來公羊學一枝獨秀的局麵。

早在武帝即位之初,試圖改變漢廷已實行多年的“無為政治”,建元元年(前140)冬十一月,“詔丞相、禦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顯示出武帝以儒學取代“黃老”的政治意圖,由於遭受篤信黃老政治竇太後的打壓,其誌未酬。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後去世,標誌著漢初已經實行多年的黃老政治壽終正寢。從此之後,武帝改正朔,易服色,定曆數,修郊祀,建封禪,開始了一個以“有為政治”取代“無為政治”的曆史時代。

元光元年(前134),武帝召集各地賢良、儒生至京師,親自策問。董仲舒進“天人三策”,認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製數變,下不知所守”,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自此,罷黜百家、尊崇儒術,成為漢代經學與政治互動發展的一個顯著標誌。

雖然董仲舒所主張公羊學說引起武帝的濃厚興致,但公羊學真正興起則是在元光五年之後。是年,武帝第三次“詔舉賢良文學”,治公羊學者公孫弘再次應詔對策,所表達的思想與董仲舒“天人三策”基本相同,“時對者百餘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入見,容貌甚麗,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武帝所以將“居下”的公孫弘擢為第一,顯然與武帝對公羊學的日漸重視不無關係。其後,公孫多次上書言政事,深得武帝信任,迅速升遷,元朔五年(前124)任拜相封侯,《史記·平準書》曰:“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漢書·儒林傳》載:“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

與《春秋公羊》興盛之勢不同的是,《春秋榖梁》學則顯式微之態。《漢書·儒林傳》載:

瑕丘江公受《榖梁春秋》及《詩》於魯申公,傳子至孫為博士。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公呐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

瑕丘江公“呐於口”,在辯論時不敵董仲舒,固然是榖梁學浸微的一個原因,但並不最主要的原因,甚至也不是因為董仲舒得到同治公羊學丞相公孫弘的支持,而在公孫弘背後的漢武帝才是決定性的因素。

盡管公羊學於武帝一朝取得顯赫的地位,榖梁學雖然式微,卻不絕如縷,好學者私下傳授,其中對榖梁複興起到重要作用的則是宣帝的祖父衛太子劉據。史載,衛太子既通公羊學後,“複私問《榖梁》而善之。”雖然此處記述甚為簡略,但衛太子對榖梁學“善之”的態度,為其後宣帝立榖梁於學官,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理論依據。而且,一些治榖梁學的經師,不知是否受到江公因“呐於口”不敵仲舒事的影響,特別注重提升學術修養,尤其是辯論才能,雖然傳授榖梁學者依然“浸微”,“唯魯榮廣王孫、皓星公二人受焉。廣盡能傳其《詩》、《春秋》,高材捷敏,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數困之,故好學者頗複受《榖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慶幼君、丁姓子孫皆從廣受。千秋又事皓星公,為學最篤。”可見經過一些治榖梁學者的不懈努力,榖梁學“浸微”的形勢逐漸有所改觀。宣帝即位之後,榖梁學則加速了複興的進度:

宣帝即位,聞衛太子好《榖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榖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榖梁。時千秋為郎,召見,與公羊家並說,上善榖梁說,擢千秋為諫大夫給事中,後有過,左遷平陵令。複求能為榖梁者,莫及千秋。上湣其學且絕,乃以千秋為郎中戶將,選郎十人從受。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說矣,會千秋病死,征江公孫為博士。劉向以故諫大夫通達待詔,受榖梁,欲令助之。江博士複死,乃征周慶、丁姓待詔保宮,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餘歲,皆明習。乃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榖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

這段記載透露出許多信息,首先,宣帝聽說祖父喜好《榖梁傳》,轉而征詢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史高的意見,由於韋賢等三人都是魯人,故支持複興屬於魯學的榖梁學。從中反映出公羊與榖梁之爭,不僅有經義之爭,亦有地域之爭,即所謂齊學與魯學之爭。一般說來,魯學嚴謹保守而少創新,恪守師學;齊學則駁雜浮誇,崇尚功利與富於權變。早在漢初,齊地儒生叔孫通參與製作禮樂活動,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麵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這一故事很能反映出齊魯兩地學者不同的風格。

其次,宣帝雖然聽從了韋賢等三人的意見,有意複興榖梁春秋學,但其一貫持重,並沒有立即付諸實踐,而是召集治榖梁學者及治公羊者共同講經於禦前,經過比較後方表明對榖梁學的讚賞態度。

最後,宣帝非常清楚榖梁傳承的凋零情況,故而刻意扶植榖梁學。治榖梁學者蔡千秋因事左遷,因尋覓不到比他更好的傳授榖梁學的人選,宣帝複起蔡千秋為郎中戶將,選郎十人從受榖梁。蔡千秋病卒後,征江公孫、周慶、丁姓等人繼續傳授,“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餘歲,皆明習。”正是經過這樣長時期的精心準備,在石渠閣會議上才有出色的表現,“由是榖梁之學大盛。”

榖梁、公羊學之爭,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學理之爭。兩者雖屬同今文經,但分屬魯、齊兩地,其實這情況在其他諸經中也同樣存在,如《詩》則有魯、齊、韓三家之多,較之《春秋》公羊、榖梁還多一家。但是,其他諸經與政治的結合,從來沒有像《春秋》經這樣緊密。榖梁與公羊雖是闡發《春秋》微言大義,但兩者的關注點是不同,如清代皮錫瑞曾評論《春秋》三傳優劣說:“《榖梁》雖暫盛於宣帝之時,而漢以前盛行《公羊》,漢以後盛行《左氏》,蓋《榖梁》之義不及《公羊》之大在,事不及《左氏》之祥,故雖監省《左氏》、《公羊》立說,較二家為公平,卒不能與二家鼎立。”這裏且不論晚出的《左傳》,僅與《公羊傳》相比,《榖梁傳》在闡發《春秋》微言大義上亦遠不如之,這實是榖梁學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在學理與政治上無法與公羊學抗衡的一個根本原因。

武帝時期且不論,如昭帝時期召開的鹽鐵會議,參與會議的賢良文學批評武帝時政時,就多出數於春秋公羊學,而少數出於春秋榖梁學。至於在以經學斷案方麵,春秋公羊學依舊保持理論權威。最著名的一例,就是發生始元五年(前82)的“衛太子案”。當“衛太子”現身京師時,朝中袞袞諸公無不困於真假之辨,而後至的京兆尹雋不疑立將“衛太子”縛送詔獄,所依據的理論依據就是春秋公羊學:“昔蒯聵違命出奔,輒距而不納,《春秋》是之。”由是昭帝與大將軍霍光對此深表讚賞:“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誼。”

然而,經過董仲舒改造過的春秋公羊學,對於最高統治者來說具有雙重作用:既可以“天人合一”、“春秋大一統”的理論深得君主的青睞,成為神化君權、改製興作的一個重要理論依據;亦可依據天人感應的學說,來限製止君主的過度索取與興作,以保護百姓社會生活能有序進行,而災異與祥瑞則是天意的具體反映。如董氏所言:“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董仲舒還身體力行,親自推演災異:“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屮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複言災異。”

需要指出,在武帝這樣強勢君主的統治下,推演災異一般都不敢直接涉及人主。董仲舒推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本意即為求雨,就是一明證。然而,武帝去世,昭帝即位,正處於主少國疑的多事之秋,再據《春秋》推論災異,矛頭不免直指人主,甚至引發要漢帝“禪讓”之說,這次事件的主角則是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眭孟。

昭帝元鳳三年(前78),泰山萊蕪“有大石自立”,“昌邑有枯社木臥複生”,上林苑枯斷柳複生,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等奇異現象出現,眭孟以《春秋》推之:“石柳皆下民陰類,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數,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今大石自立,枯柳複起,非人力的為,此當有從匹夫為天子者。枯社木複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複興者也”。於是上書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裏,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顯然這種言論觸犯了最高統治階層的利益,眭孟以“大逆無道,妖言惑眾”的罪名被誅。宣帝即位之後,征任眭孟子為郎,或有酬謝“故廢之家公孫氏當複興”預言的意義於內。

但是,作為一名聰明的統治者,宣帝顯然不願意聽任春秋公羊學繼續張揚災異之說,這無疑會對自己的統治造成不利的影響。因此,在政治上扶植學風較為樸實,更關注“人事”的春秋榖梁學,從而將春秋公羊學的影響限製在一定範圍之內,這是宣帝複興榖梁學的一個重要原因;而衛太子好榖梁春秋事雲雲,則成為向韋賢等人明表己意的最好理由。

此外,宣帝雖然有意複興榖梁學,但為何沒有立即付諸實踐,隻是到了晚年才召開石渠閣會議,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是,治春秋公羊學者此時關注點已經發生轉移,幾乎充斥於昭帝一朝推演災異之說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則對所謂“符瑞”的歌頌。清人趙翼《廿二史劄記》“兩漢多鳳凰”條曰:“兩漢多鳳凰,而最多者,西漢則宣帝之世,東漢則章帝之世”,並釋其原因曰,“宣帝當武帝用兵勞擾之後,昭帝以來,與民休息,天下和樂。章帝承明帝之吏治肅清,太平日久,故宜有此瑞”。然而不排除“兩帝本喜符瑞,而臣下遂附會其事”的可能。事實上製造“符瑞”與推演“災異”,經學家如何作出解讀,關鍵取決於當時政治環境清明與否。從這一角度觀察,宣帝時期多“鳳凰”,擅長“天人感應”的公羊經學家可以作出新的解釋。至於所謂“附會”之事,不僅解讀“符瑞”時存在,推演“災異”時何嚐不是如此。總之,由於治春秋公羊學者的配合態度,是時沒有必要從根本動搖公羊學的傳統地位。

此外,還有一現象值得注意,公羊大師眭孟尚在時,傳人已成分裂之勢,這對於公羊學傳承發展而言未必是一幸事。《漢書·眭孟傳》載:“孟弟子百餘人,唯彭祖、安樂為明,質問疑誼,各持所見。孟曰:‘春秋之意,在二子矣!’孟死,彭祖、安樂各顓門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顏、嚴之學。”雖然眭孟死後,嚴彭祖、顏安樂“各顓門教授”,再也不複見其師“弟子百餘人”之盛況,至少於宣帝一朝,治公羊春秋者已呈凋零之勢。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最初參與石渠閣會議辯論的公羊學者有博士嚴彭祖、侍郎申挽、伊推、宋顯四人,其中除嚴彭祖傳承有序外,申挽、伊推、宋顯等三人僅此一見。顯然,以這樣力量與榖梁學者尹更始、劉向、周慶、丁姓等名家“並論”,“公羊家多不見從”,實不是意外之事。為了扭轉辯論不利局麵,公羊派請增內侍郎許廣,榖梁相應增加中郎王亥,雙方各為五人,“議三十餘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誼對,多從榖梁。由是榖梁之學大盛。慶、姓皆為博士”。可見由眭孟之死引發公羊學派的分裂,亦是石渠閣會議中公羊學派失利的一個因素。

《漢書·儒林傳》讚曰:

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藩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初,《書》唯有歐陽,《禮》後,《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複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榖梁春秋。至元帝世,複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從漢武帝時的五經博士,到漢末亟增至十八經博士,宣帝時石渠閣會議在西漢經學發展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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