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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感念綠原

  中秋長假前夕,羅飛兄特為告知:綠原辭世。初聞之下,傷痛不已,淒淒惶惶者竟月。綠原詩藝創造,學術偉鑄,非我能望其項背,不敢妄議。今日以‘感念”二字追思故人,僅涉私誼,或能見其性情於一隅。

  最想說的是:我之認真學詩寫詩,從摹仿綠原第一本詩集《童話》開始。綠原年齡長我一歲。“詩齡”長我多少。難計歲月。當我在一些廢紙片上畫畫寫寫學詩而不得其門時,《童話》傳來,我似憬然有悟:原來詩要這樣寫!時在一九四三年,我流落陝南小鎮廟台子,以長途汽車站站員謀生。遠在重慶的少年摯友詩人白莎,鼓勵我學詩寫詩,源源不斷寄來多種詩刊詩集,培育我對詩的愛好難以割舍。綠原:童話》那些‘童言無忌”升華成的幻想,那些樸素而並非炫奇的幻想照亮的日常生活詩之美,使我沉迷其中,不由自主地摹仿、跟進。有意味的是這些摹仿之作,由白莎介紹到楊剛主編的重慶《大公報·文藝》、姚篷子主編的《新蜀報·蜀道》均得刊出。我自己直接寄到陳白塵主編的《華西日報·星期文藝》,也一投即中。這些短章零篇多已散失,難見當年臨虎描貓之態。僅存之一九四三年所作《夜啊……》《青羊河小曲》,雖已具個人風格,但自己今日讀來仍品出《童話》流風餘韻。由此可知,“感念”二字,決非虛語。歲月滄桑,陵穀隆替,我與綠原得以把握相晤,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因詩結緣,四十年矣。不料四十年間,雖無任何溝通,他也竟然保有一份對我的牽掛。先是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委托他和牛漢主編的《白色花》(二十人集),算是為“七月詩派”公開平反,收進我上世紀四十年代幾首詩。多年不知彼此情況,這首先是一種對人的信任。尋訪我(還有杜穀)的蹤跡,也很費了一番周折,據說以至影響了齊稿時日。其後,一九八二年我出差北京,終於有了把握相晤的機會。自報家門後,無一語及乎寒暄問候,他脫口而出的竟是我一九四五年發表在第一期《希望》上的《駱駝和星》幾句並無多少詩意的短句:“郭沫若給我們譯成現代話/大約是下麵的意思……”如此詩緣相會,心性相通,當然刻骨銘心,感念終生。其後多年間,我們有過剖心置腹的長談,有過形影相從盤桓數日的聚會,也有過為數不多的書劄往來:如是等等,綠原留給我的印象是兩個字:真誠。用幾句感念之辭送其遠行無歸,真正是辭難盡意。好在黃昏昔陽,夜色朦朧,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他不過先走了幾步,不久我就會匆匆趕來。而且要吟著《童話》中的幾句詩與他相聚:

  有一天

  世界太平了

  人會飛……

  己醜冬月。瀟園黑衣人魯迅王培元

  魯迅的作品,是適合夜晚燈下閱讀的。

  由魯迅的文字中,有人得到的,是一種‘烏黑烏黑”的感覺:也有人讀出了‘盛滿黑暗的光明”:還有人看到了頻繁出現在其小說裏的黑夜的意象。而我發現,有如匕首投槍的魯迅雜文,則是一種‘黑色調的文體”。

  黑,是魯迅所偏愛的顏色。

  “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來了,”筆直的豎立著的頭發,粗而且硬,大約有兩寸長,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簡直是‘一團的黑”。許廣平曾經這樣回憶魯迅在北大上課時的情景。

  在魯迅筆下,有‘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的“過客”:有“蓬鬆的頭發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隻見兩眼在黑氣裏發光”的魏連殳:也有‘麵貌黑瘦”的禹。“高個子。烏黑的臉”的墨子:又有‘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的‘黑色人”——‘宴之敖者”:就連羿拉弓射月的雄姿,也像是“黑色火”;還有那個比別的一切鬼魂都更美、更強的‘女吊”,披散著頭發,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穿著黑色的長背心……

  魯迅伏案寫作的時候,往往是深夜。以‘夜記”為副題的雜感,即有好幾篇:亦曾有過印一本散文集《夜記》的計劃;一篇寫給英文雜誌《中國呼聲》的文章,題目就叫《寫於深夜裏》;當然,還有著名的《燈下漫筆》。

  他和錢玄同之間的那場關於“鐵屋子”的著名對話,便發生在京城一個燠熱的夏夜。

  魯迅的文章。大抵是黑夜的產物和出品。

  “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蕭紅的回憶裏,直到雞叫的時候,街上的汽車嘟嘟叫起來的時候,書桌前還坐著魯迅先生的身影。“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魯迅寫作的深夜,是夜與晝的邊界,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分,明暗交替之際,用他自己的說法是,“深得這夜將盡了”。在《無花的薔薇之二》篇末,魯迅特別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唐宋傳奇集)序例》文後,則寫著‘時大夜彌天”的詞句。

  夜晚寫作的文人墨客,恐怕也頗不少吧。然而,何以魯迅與黑夜具有不解之緣呢?

  他有詩雲:“慣於長夜過春時。”他坦承“愛夜”,自稱算是一個‘愛夜的人”,而且寫過題為《夜頌》的文章。文中寫道,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這樣才能分辨出微明,或是昏暗,伸手不見掌,還是漆黑一團糟:才能察覺在白天和在黑夜,在日下和在燈前,人們除去了假麵和裝飾之後,言行是怎樣的不同;才能看透高牆後麵、大廈中間、深閨裏、黑獄裏、客室裏、秘密機關裏,彌漫著的“驚人的大黑暗”。

  這獨異的眼光和感受,源於魯迅對於‘黑暗”的個人經曆和深切體驗。他說自己是“從舊壘中來”的‘破落戶子弟”,‘幾乎讀過十三經”:還說‘我的思想太黑暗了”,“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

  這。就使他能夠“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在他筆下,在魯鎮,在未莊,在鹹亨酒店,在土穀祠,在華老栓的茶館,在臨河邊土場上,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裏,在首善之區的街頭巷尾……無時無刻,無處無地,不在上演著“被吃”和‘吃人”的慘劇。

  在他眼裏,“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他所做的,就是扯掉黑暗的裝飾。掀翻人肉醬缸上的金蓋,弄去鬼臉上的雪花膏,把這些黑暗的裝飾,統統撕下來的工作。

  “看暗”的結果,難免‘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

  然而,黑暗終於未能吞沒他。由寂寞的痛苦和靈魂的麻醉中,他艱難地掙紮出來,在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裏,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

  然而,他又不能不意識到,“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所以,“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華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

  對魯迅而言,地獄般的黑暗,既於身外無所不在,又深深嵌入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

  友人曾以為魯迅神似貓頭鷹,這似乎也是他的自我期許。

  貓頭鷹,是黑夜裏活動的猛禽,其生活方式、目光、視野,是很特別的。魯迅憎惡喜鵲的聲音。而喜歡報告大不吉利事的梟鳴。在黑黢黢的、不知是日是夜的昏昧中,魯迅發出的衝破鐵屋子的呐喊,有如夜空中激蕩回響著的“貓頭鷹的不祥之言”。

  那是令人警覺驚悚的“怪梟的真的惡聲”。那是‘夜遊的惡鳥”的叱吒喑嗚。他把這,叫做‘與黑暗搗亂”,以為借此可以打破“天下太平”的死寂,給黑暗的製造者一點不舒服,使漆黑的鬼魅世界有一點不圓滿。他甚至說,要讓“魯迅”兩個字,“黑的惡鬼似的”。站在拚命想蔑視他和罵倒他的人麵前。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者,妨害白話者。”他曾經這樣來表達自己的憎惡。

  “與黑暗搗亂”,又被魯迅稱之為‘反抗絕望”。

  他對許廣平說過,自己的反抗不過是與黑暗搗亂,並非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然而,他也說過,“世界上的事物可還沒有因為黑暗而長存的先例”,所以,將來‘總要光明起來”。

  他還曾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對此他後來解釋道,“反抗絕望”,也就是明知前麵是墳而偏要走的意思,而且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願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這是怎樣的一種空前絕後、獨異超凡的反抗呢!中外古今,像魯迅這樣以筆為武器的文學者、思想者和反抗者,恐怕是極為罕見的吧。

  夜,是黑暗的,更何況是荊天棘地、長夜漫漫的中國!

  中世紀的濃黑之夜。死寂的、啞默的夜。無聲無息的,無邊無際的夜。是沉默無聲之中國!

  “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不但隱含著一種悖論性的陰鬱的人生經驗,而且內蘊著一種獨特的自我意識,亦顯示出一種觀察黑暗、洞穿世事的銳利深刻的眼光。可以說,這是一種“黑暗感受”、“地獄感受”的世界觀。

  正因為如此,魯迅才能體察和深知黑夜背後的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看透了造化的把戲”,才能洞穿‘空虛中的暗夜”,無形的‘鬼打牆”,各種‘鬼畫符”,‘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的“魔鬼”,才能‘深味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又能夠目睹‘自己的腐爛的屍骸”,看清靈魂裏的‘鬼氣”,體味‘獨戰的悲哀”。

  黑,是一種陰鬱、孤獨、沉靜和絕望的色調,具有異類的精神、悲劇的性質。

  黑,象征著反抗、否定、挑戰、破壞、拒絕和複仇:它還是九死而未悔的、絕不妥協的生存意誌和同歸於盡的氣概的隱喻,散發出虛無、死亡、惡的氣息,給人一種簡潔而又強勁有力的美感。

  裝幀設計家柳成蔭先生,以他繪製的一幅魯迅木刻像見贈,畫上的魯迅,望著遠方,手指夾著一支煙。

  夜晚,燈下,望著牆上的畫像,浮現在腦子裏的,是“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的‘黑衣人”,暗夜中在曠野裏馳驅著的‘黑色人”……

  一九三六年八月,上海,一個夜裏,在大病中昏睡了幾天的魯迅,終於醒來了。於屋子裏的微明中,他看到了穿窗而入的街燈的光,看到了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悉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他還想到了外麵的進行著的夜。於是他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此時,距離他的死,不到一個月。

  外邊,是正在進行著的夜。沒有盡頭,萬古如斯。

  魯迅是一個在沒有路的中國文化的荒原上艱難跋涉的人,在似路非路的中國文學的曠野裏依然獨立前行的人。他更是一個抗拒黑夜、戰取光明、迎接黎明的人,他要背負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把窳敗愚暗的中國,引向寬闊明亮的地方去。

  朋友W曾說:沒有魯迅,我們眼前一片黑暗。我對他說:黑衣人魯迅,卻讓我們在無所希望中得救,在非人間的濃黑中看到了一線光明。

  一個冷眼看透了黑暗,而又極度憎惡黑暗、蔑視黑暗,終其一生不妥協地與黑暗搏鬥的人,才真正配稱“民族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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