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鹿湖和本拿比湖之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北美香睡蓮(American white waterlily,學名Nymphaea odorata)是那裏最美麗的水生植物。
每年春天,平靜的湖麵先是冒出一片片圓葉,每片葉子都有一個V形缺口。葉子越來越大,一片連著一片,最後演繹成一大片,浮在水麵上。有時葉葉相連太擁擠了,其中的一些便翻出水麵,但又距離水麵很近,為綠頭野鴨和木鴨提供了覓食的半隱蔽空間。待到初夏,一朵朵潔白的睡蓮由長在水下的單一花梗托舉到水麵。花朵大多浮在水麵上或略高於水麵,直徑不超過十五厘米,花芯是黃色的。據說花有香味,我好幾次蹲下身湊近那些貼著岸邊開放的白睡蓮,深呼吸,還是聞不到一點兒香。
(蓮葉與木鴨)
有很長一段時間,對植物認知不深的我有一個疑惑:為什麽本拿比公園管理局隻在鹿湖和本拿比湖種植單一的北美香睡蓮呢?比起長在其他公園和植物園裏的各種外來耐寒睡蓮,北美香睡蓮的花比較小,花色也不那麽驚豔。如果由我做主,一定會來個大雜燴,將各種五彩繽紛的睡蓮種植在一起,營造出引人注目的視覺效果。法國的莫奈(1840-1926)就是如此行事的,他定居吉維尼小鎮時,在自家花園的人工湖裏培植各種睡蓮。除了本土的白睡蓮(Nymphaea alba),他還從當地的苗圃購買了香睡蓮的粉花品種和黃睡蓮(Nymphaea 'Marliacea Chromatella'。這三種是耐寒睡蓮,他還嚐試花色豔麗但不耐寒的熱帶睡蓮。這些白色、粉色和黃色的睡蓮在他的畫筆下失去了固有的形,隻以色塊來表現,詮釋了印象派繪畫的精髓。
而兩湖的水域裏隻有單調的白色香睡蓮。我在岸邊近看那些並不圓滿的蓮葉時,就會聯想到一大張墨綠的流動的畫卷。朵朵香睡蓮素顏朝天,吐露著神秘的花語,有多少人能解讀呢?
今年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本拿比湖邊散步時,發現了一隻趴在香睡蓮葉片上曬太陽的小烏龜。它離我駐足的地方隻有三米遠,身長約二十厘米,上殼比較扁平,頭部非常獨特,臉部、眼睛四周和下巴有好幾條醒目的鮮黃色條紋。那隻小生靈很警覺,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立馬潛入水中不見了。
這隻小烏龜與我小時候在福建見到的烏龜顯然不是一個品種的。它是一隻被人放生到湖裏的寵物龜,還是土生龜呢?
我在好奇心的驅動下,從網站上找到了一篇十多年前發表的關於本拿比湖和鹿湖湖棲息地的評估報告。原來,本拿比湖和鹿湖是由一條長約一公裏的鹿湖溪(deer lake creek)連接在一起的。這兩條湖都是西部彩龜(Western Painted Turtle, 學名Chrysemys picta bellii)的棲息地。西部彩龜是BC省唯一的本土淡水龜,目前麵臨著滅絕的風險,全省數量僅有數千隻,十多年前專家在偌大的兩湖裏發現了不足十隻。這兩條湖裏同時還混進了一些被放生的進口紅耳龜(Red-eared slider,學名Trachemys scripta elegans),眼睛後部兩側有2條紅色粗條紋,龜背略微隆起,比西部彩龜的龜背厚實。憑著這些專業知識,我斷定之前在湖邊見到的是一隻西部彩龜。
(從其他網站下載的西部彩龜)
(本人在溫哥華植物園拍攝的紅耳龜)
這些龜喜歡曬太陽,每年三月至十月份,它們幾乎每天在日出後都要爬到倒伏的枯木、岩石和沙洲上曬太陽,來保持體溫。它們通過鹿湖溪在兩湖之間遷徙,尋找新的棲息地(包括越冬地),尋覓配偶和築巢地。湖裏的香睡蓮是很多年前作為水生園藝植物從美加東部引入BC省的,很快就在野外歸化,在水麵形成致密的浮動植墊。一旦覆蓋麵積超過40%,便會幹擾動物棲息地。好在公園管理局控製得當,兩湖香睡蓮的數量雖然很多,覆蓋麵積卻遠低於40%,還有指定的水域可以進行皮劃艇、獨木舟、劃船等運動。
公園管理局無意引入其他品種的睡蓮,大概是為了保持兩湖濕地的原貌吧。
如果不是因為無意撞見了西部彩龜,我應該遲遲不會動筆寫兩湖的香睡蓮的。盡管有少數人牽強附會,把《詩經》裏的“食野之蘋”的“蘋”解讀為“子午蓮”( Pygmy water-lily ,學名Nymphaea tetragona),我卻認為《詩經》的發源地黃河流域在千年前是不可能有子午蓮的。中國原生睡蓮品種主要有子午蓮(Nymphaea tetragona)和分布於海南、廣東、廣西等地的熱帶睡蓮。子午蓮主要生長於北緯50度以上的寒帶地區(中國東北地區最北端),而黃河流域跨越北緯32度至42度,常見的是荷花。荷花渾身都是寶,在種植業不發達的原始社會,它是逐水草而居的古人們可以輕易獲取的美食。《詩經》荷花兩首,表達的全是少女對情郎的思慕。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子都是鄭國的美男子。“彼澤之陂,有蒲與蓮。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說的是女子在池塘裏采蓮,看見高大英俊的男子經過,如荷塘中最美的一朵挺立的荷花(即蓮花)。女子情迷神傷,心思說不出口,徹夜難眠淚流滿麵。
可以說,睡蓮缺席了中國古代的水邊愛情。
西方的莫奈曾經試著在自家花園裏引種荷花,卻沒有成功,所以他隻能畫睡蓮,用色彩分割法創造一個光影重疊的夢幻世界。
無獨有偶,法國著名詩人斯特凡·馬拉美(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住在巴黎郊外時,經常在塞納河上泛舟,通過對水的遐想來激發詩情。他的散文詩《白睡蓮》描繪了這樣一副場景:一個炎熱的七月天,某位男子在一條狹窄的小溪上劃船,尋找水生植物,心裏琢磨著是否去探訪一位女子在附近的住所。那女子是他的朋友的朋友。他突然聽到岸邊傳來一陣難以覺察的聲音,似蘆葦叢發出的沙沙聲,瞬間喚起了對那個陌生女人的鮮活想象,並由此引發了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熱切欲望。但他並沒有沉迷太久,意識到足夠的距離方能保持美好的幻象,如果靠得太近,憧憬轉眼破滅。 塞納河裏生長著白色的歐洲睡蓮(那裏沒有荷花),所以他決定,“我將用最後一眼,拾起這片由無辜的缺席填充的孤獨;就像為了紀念某個特別的地方,我們會采摘一朵突然出現的、神奇的、尚未開放的睡蓮,包裹著它們的空洞的白色是由尚未破碎的夢境組成的,也包括我的屏住的呼吸,唯恐她會再次現身——我要悄悄地離開這裏。悄無聲息地離開,一點一點地向後劃,這樣就不會有任何的槳聲打破這幻覺;這樣,在我逃離的時候,就不會有任何可見的泡沫意外灑落在路人的腳下,甚至包括我的理想之花被擄走時那蒼白透明的倒影。”
(I shall, with a single last look, gather up the virgin absence populating this solitude; and -- just as for a souvenir of some special place we pluck one of those magical, still unopened waterlilies which have suddenly appeared, enclosing within their hollow whiteness made out of yet unbroken dreams, made also out of my breath held now, for fear that she may yet show herself -- I shall steal away from this place. Leaving silently, rowing backwards, bit by bit so that no stroke will shatter the illusion; and so that, as I flee, no visible bubble's foamy bursting will fling down accidentally at the passing feet even the palely transparent reflection of the abduction of my flower of the Ideal.)
也許,愛情的高級相處之道,是距離產生美,是適當的留白。塞納河的白睡蓮如此,兩湖的香睡蓮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