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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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出生,我就和綠皮火車結了緣。

父母一開始就是異地戀愛,結婚後自然也是異地分開生活。我跟著母親和外婆住在一起,而父親長年工作生活在鄰縣,直到1972年我上初中時才調到我們生活的小鎮上,我們也才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文革之前的那幾年,每年總有一兩周的時間,不是我跟著母親去父親工作的鄰縣那個小鎮,就是父親回家和我們團聚。但大多時候還是我們去父親那邊,因為外婆家實在太小,多一個人就顯得很擁擠。

可能是身體流淌的是一種遊子的血液,每次得知要踏上探望父親的途程時腦袋裏麵總是充盈著滿滿的興奮,不過不是因為又有了和父親團聚的機會。當年自己和其他幾歲的小孩一樣,麵對整年沒碰過麵的大人,即便知道是生身父親,但還是一個不太適應的時刻。有那麽一兩次最順口的就是”叔叔”,當時父親心裏肯定很不是滋味,但這就是那個年代的一種現實,”爸爸”一詞是自己幼年很陌生的一種稱呼。

啟程了,先要搭乘的是小鎮到縣城的客車。當年客車每天隻有一班,清晨六點半從縣城出發,到我們小鎮是上午八點,然後八點半到九點時回程。到縣城火車站後,要搭乘的是從成都開往重慶的慢車,站站都停,下午兩點前後到我們縣城。去父親所在的永川,火車中途要經過峰高,郵亭鋪和雙石三個車站。三個鎮子其實規模和我們生活的小鎮差不多大,但因為有一個火車站,在當時幼小的我眼中彷紼先並入了一個現代化的網絡。

直到今天,還是最喜歡那時火車站的設計。車站建築的設計既簡潔又經典,雖然都是平房,但外牆是深色調的紅磚,屋頂則是厚實而亮麗的機製紅瓦。周圍的居民住宅都是傳統的木竹結構青瓦蓋頂,相襯之下,紅色調的火車站尤其的引人矚目。火車站的站牌則是童年另一個難以忘懷的記憶,白色的立柱,同樣也是白色的站牌,正中大號黑字書寫著本站站名,而下麵小一號的黑字則是上一站和下一站。站牌像迎接歸客的親友雙手高舉著的一個白色標牌,上麵的大字就像是歸來遊子的姓名。那是無聲的呼喚,也是這一生永遠的記憶。

不過最早的記憶清楚的綠皮火車之行則是六七年的夏天。當時四川全省,上至成都重慶,下到我們這個幾千人口的小鎮都在搞武鬥。到處都停產了,父親也從鄰縣的工作單位回到這邊的家裏,但後來發現還是不安全,又和母親帶著才兩歲的三弟逃到相對比較平靜的內江市。一段時間後還是放心不下留下外婆身邊的我和二妹,托人捎信要我大姨爹帶我們倆去30裏之外的隆昌縣石燕山鎮會合,全家然後再去成都。

印象中是那年八月的一天,清早開始就在下雨。家在鎮外8裏路丘陵山區的大姨爹一大早就來了,和我們一起吃的早飯。大姨爹當時才五十出頭,但牙齒已經開始掉了,記憶中很像著名畫家羅中立那幅名畫”父親”中的那位老農民。離開外婆家後我們不敢走主街,怕有人認出來後報告給當時控製小鎮的那一派。感謝陰雨的天氣,我們穿過小巷,再沿鎮外小路繞過鎮子後幾乎沒遇上一個麵熟的人。一路上大姨爹背上竹揹簍揹著5歲的二妹在前麵走,當時才8歲的我懷揣布鞋,赤著雙腳緊跟在後麵。我們老小三人緊趕慢趕,終於在中午趕到了石燕山,如約和父母他們相會。

下一步是去隆昌搭乘晚上6點路過當地去成都的客車,還有三四十裏路要走。那一段是碎石子公路,但比農村的石板路更難走。到隆昌城邊後我們抄近路沿著鐵路去火車站,更不好走,夏天大太陽暴曬後的路軌和鋪路石熱氣騰騰,烤得很難受。到了車站發覺火車已經進站,買票已來不及,而且即使買上了票,車上人多得也很難從車門擠上去。好在當時我們在另一麵,想上車的人不多,很多車窗也開著。父母親找到一個窗口再三央求之後,裏麵的人心軟,同意搭把手拉我們上去。我們一家大小都從車窗翻上去,想起來不堪回首,但卻是那個年代常見的畫麵。有人至今仍很懷念文革那段時間,他們要麽是當年折騰人的,要麽是記憶有問題。

不久火車開了,很快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發現裝吃食的那個黃挎包給落在車下了,更重要的是裏麵還有裝滿水的水壺。一家大小沒吃沒喝,又是夜車,沿途不少地方也在武鬥,根本沒機會可以買吃的。我這個人有很嚴重的選擇性記憶,一向隻記得那些快樂的時刻,而生活中的苦難和艱辛無意識中就會遺忘。但即便如此,還是深深記得那天晚上的種種艱辛。一是燥熱,二是口渴,渴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應該是那次落下的毛病,以後一緊張就口渴,一口渴就頭暈雙腳發軟。

火車站站都停,次日快到中午才接近成都。當時父母很擔心上車時沒買票,在成都出站時要遭罰款。沒想到火車沒去成都北麵的客運北站,而是去了東邊的貨站。火車停穩後,十幾節車箱車門同時打開,人們提著箱子扛著包袱,一個接著一個從各個車箱洶湧而出。那天,四川夏天熾熱的烈日之下,整個成都東站貨場上無數的人影晃動,跨過一道鐵軌後又急著跨過下一道。好像稍慢一步,就會被車站人員攔下關進黑屋子,重複前一晚上的艱辛。事後才明白當時多慮了,車上都是逃難的,鐵道係統也知道這一點,心還沒冷硬到會為難我們大家。

又過了十年,1978年的二月,我又有了乘坐綠皮火車的機會。不過這次不是逃難,而是去成都就學。全家都出動了,先坐客車到縣城,然後一起到車站送我上火車。當時的行李也很簡單,一床被子用帆布帶子打成背包後三弟揹著,我自己竹肩擔一頭挑一個舊皮箱,另一頭是洗臉盆和其它雜物。皮箱是父親當年在成都空軍軍部時的供給品,二十幾年後傳給我上大學,算是自己那時僅有的門麵。那次是自己第一次隻身乘坐綠皮火車,此後火車乘過不少次,但卻再沒機會和父母同乘火車了,當然也就成了自己人生的一個遺憾。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棗泥' 的評論 : 棗泥也是七七的,太難得了。周末好
棗泥 發表評論於
原來我們是同一年上的大學啊。綠皮火車的記憶我也有。謝謝分享。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澳洲老農' 的評論 : 對,是棕色的,但我父親的變形太嚴重,我大學畢業時就沒要了,現在來看是一個錯誤
澳洲老農 發表評論於
家父也是空八軍軍部的,駐太平寺。那個牛皮箱子同樣有一個,棕色的,整張牛皮,正中間圓形鎖,兩邊各一個彈簧鎖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哈哈,我就是湊個熱鬧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發表評論於
從鹿蔥姐到水星兄到五湖兄,綠皮火車開動起來,形成了一幅鮮活的曆史畫卷,寶貴!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在72年以前,中國很多政策出發點都認為大家是螺絲釘,不需要家庭生活,結果造成很多悲劇
花似鹿蔥 發表評論於
那年月異地戀兩地分居幾十年太多了,這組織上都是咋想的?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唐西' 的評論 : 其實不管哪個國家,發展快慢不是最重要的,最煩的是亂折騰,平民百姓遭罪
唐西 發表評論於
哦!原來五湖以北是個四川人。我綠皮火車坐多了,幾乎遊走了中國一大圈。求學的時候要坐26個小時才到學校。學生票,隻能睡板凳底下。偶爾伸出個頭看看火車頭,不久滿臉就是煤灰,真是黑頭黑腦。
但過往的懷念是美好的,必竟是自己的祖國,也是自己曾經的經曆,有意思。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澳洲老農' 的評論 : 也坐過這趟火車,時間確實太長了
澳洲老農 發表評論於
北京成都的綠皮火車7次列車 坐硬座到下車時腿腫得穿不上鞋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阿迪2000' 的評論 : 看電視劇"南來北往",說90年代火車很擠,沒想到是真事。改革開放後人員流動大,交通一時沒跟上,擁擠可以想像
阿迪2000 發表評論於
我90年代春節時從老家回上海返校,坐得是成都開出來的過路車,經過我所在的小站時,火車超員嚴重經常不開門,好幾次從廁所的窗戶爬進去,裏麵已經擠了五六個人……好不容易進了車廂裏麵,也是擠得無法下腳,好在川人善良,大家互相諒解,一直站到20多個小時,到了南京左右,才會有坐位。很多去上海打工的人說,他們從老家川南各地趕到成都,等了一個星期才上了車。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杜鵑盛開' 的評論 : 真正的過程比我寫的艱難很多,可惜我不像杜鵑會寫,好多細節沒寫出來
杜鵑盛開 發表評論於
五湖兄的綠皮火車記憶驚心動魄,68年那次有戰爭年代逃難的感覺。老百姓太不容易了。個人的記憶和經曆應該記錄下來,警戒後人。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tiger00' 的評論 : 當時真是苦中作樂呀,那種生活簡直不堪回首,不要說當時日日過月月過,現在就是連續兩天都受不了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yuntai' 的評論 : 雲台兄有眼光。我們作為過來人,有義務真實呈現文革當年的狀況,讓後麵的人引以為戒
tiger00 發表評論於
五湖兄寫的情真意切,感覺跟著坐回綠皮火車,那個時代的人真不容易。
我在京廣線邊出生,外婆家也在那裏,我媽很多記憶,因為經常要帶容易生病弟弟扒車去長沙,某次冬天雪地,去到長沙後高燒的弟弟也退燒了。
文革很多事經常聽父母講,我老爸當年跟長沙市公安局長一起躲九峰山,小姨送吃的,也是牛鬼蛇神之類的,我媽說長沙當年燒殺搶死了很多人。
可惜啊,這城裏還有不少人懷念現在國內複古的日子,替國內唱讚歌。
yuntai 發表評論於
讚五湖兄好文!很珍貴的回憶文字,真實的曆史!“有人至今仍很懷念文革那段時間,他們要麽是當年折騰人的,要麽是記憶有問題。”,說得極是!還有,沒經曆過的年輕人也說文革好,原因是教育出了問題,學了假的,歪曲的曆史。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現在很多綠皮火車都是觀光線路,以前在雲南坐過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黑貝王妃' 的評論 : 當年坐火車從北京到四川很累人,要三十幾小時
五湖以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是的,好的壞的都有,回憶也是酸甜苦辣俱備
菲兒天地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1

尤其是水星兄,五湖兄的。我這次回去還看到綠皮火車呢,不過我們沒坐,坐的高鐵。
黑貝王妃 發表評論於
五湖號綠皮火車也開動了:)怎麽都是你們四川人呢?其實我當年坐過的最長一次火車也是去四川成都的:)
曉青 發表評論於
綠皮火車留給我們的記憶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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