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45) 黑暗歲月有好人

1970年11月25日（農曆十月二十七），是章榮初七十歲大壽。

章榮初家住華亭路房子裡﹐初時在底樓監視章家的三十一厰造反派已經撤走，此時日常生活都在底層﹐四五張床舖沿牆一字排開﹐門口放了一張八仙桌。

章榮初生辰那天是星期三﹐家人下班後聚集華亭路﹐中午之後絡繹不絕有客人來到﹐社會氣氛已經較為寬鬆，很多文革期間多年不敢前來的親朋戚友﹐六七年不見，仿佛都老了十幾年。濟濟一堂，沒那麼多凳子，年青一點的都站著，人人手裡捧一碗陽春麵加一塊煎豬排。在當時食品管製配給的年代﹐這是不小的排場和開支﹐靠家人動員了多方力量才辦到。

章榮初在二樓臥室，坐在唯一一張舊沙發，親友分別上樓向他祝壽﹐這一整天陸續前來的小輩和客人不下百人，這番熱鬧和人鼎興旺是文革以來第一次。

自從1971年7月基辛格秘密訪華以來﹐中國小心翼翼向世界打開大門﹐毛澤東麵對蘇聯的壓迫，終於向西方伸出橄欖枝，1972年2月21日，巨鳥波音707空軍一號飛臨北京，美帝頭子尼克鬆帶了第一夫人來了，還有大批記者，到處亂篡。中央文件傳達，如果見到美國人，要像周總理一樣，把手慢慢地伸出去，輕輕碰一下，這叫作「不卑不亢」，有無產階級的氣概。群眾傳說，尼克鬆有十幾個老婆，這次他帶來的是最老的那個，所以叫「第一夫人」，還有第二第三。

真實的世界正一點一點掀起帷幕，活在蒙蔽中的國人，開始知道真相，對偉大教導的疑慮，對革命前景的疑慮，油然而生，建立在矇騙之上的文革又怎能進行到底呢？這時的中國，低頭不見道路﹐抬頭沒有希望﹐人人感覺得到文革已經走到盡頭﹐後麵的苟延殘喘隻是為了毛澤東的麵子﹐尋找怎樣才能體麵地下台階。民間盛傳各種政治笑話，小道消息﹐共產黨內部的矛盾，

搶班奪權的鬥爭，日益白熱化。社會表麵上毫無反應，經過了幾十年政治鬥爭，中國人盼望著、等待著，同時也警惕著，誰都不會說一個字。

章榮初自1966年斷了所有經濟來源，到此時已七八年毫無收入，精神處在困苦狀態，他與生俱來的堅毅和忍耐力終於消蛻了，他頻頻向香港的朋友寫信，請求他們救濟幫助，這與他一生隻有助人，從不求人的性格，大相逕庭。他身體原本很壯健，頭腦清醒，記憶力極強。1967年10月起在國棉三十一廠強迫勞動三個月，內心壓力極大，終於病倒，自此日益衰弱。這幾年章榮初憂鬱苦愁，社會上流傳文革即將結束，將會落實政策，或許會發還被沒收的財產存款，這是章榮初最後幾年唯一的盼望和支撐。

1970年春節年初一大清早，一對陌生人來到華亭路章家。女的誰都認識﹐著名影星王丹鳳﹐男的自道身份叫柳和清。說其父臨終前關照，當年曾遇困境，得到章榮初幫助才脫困，囑咐子女今後若有可能，一定要報答。章榮初對此完全沒印象，自此，柳和清夫婦每年春節初一都到章家拜年，得知章家斷了經濟來源，也經常資助。在章榮初逝世後﹐他繼續對章家家計貼補了一段時日，直到文革結束，他們離開上海去香港。

柳和清(1926-2016)的父親柳中亮(1906-1963)，國泰影業公司老闆，柳家是上海電影界望族，大批優秀的電影人才都出自國泰影業公司，大名鼎鼎的周璿就是柳中亮的乾女兒。王丹鳳登上銀幕後，征服了柳公子。祖籍寧波的王丹鳳(1924-2018)，在導演朱     石麟鼓勵下投身影業，成為中國影壇一顆耀眼明星。1950年王丹鳳跟未婚夫柳和清從香港回到上海，1951年元旦喜結秦晉之好。此後，無論是王丹鳳走紅的日子，還是文革中受迫害當縫紉工的年月，柳和清、王丹鳳形影不離。

文革時柳和清同牢房一個老和尚﹐天天給他講佛經﹐講素菜烹飪﹐說得他口水狂流。柳和清夫婦移居香港後﹐就開了素菜館「功德林」﹐經濟上得到星雲大師幫助﹐夫妻倆親力親為﹐柳每天四點鐘起床磨豆腐。前些年，年過八旬的柳和清、王丹鳳夫婦將這家在香港頗具名聲的素菜館轉手讓給他人，回到上海頤養天年。

文革中另一個不能不寫的好人是章榮初的表妹俞誌梧(1911-1997)，章榮初姑夫俞俊臣的女兒，她和丈夫胡子颿(1910-1997)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幾十年一直規勸章榮初信教﹐一來到章家就拉住人傳福音。抗戰時胡子颿夫婦在重慶﹐戰後在上海最具規模的教會宏恩醫院(「解放」後改為高幹專用醫院華東醫院)任高級職員﹐也是國民黨滬南區委主任委員，五十年代後在上海第二人民醫院擔任行政工作。奇就奇在文革中﹐她家這座宿舍樓住的都是醫院的專家教授，不少是原教會醫院的老人。連續多日造反派在樓      

上樓下抄家﹐俞誌梧整日跪在床前祈禱﹐整幢樓家家被抄﹑人人被鬥﹐唯獨這個眾所週知的基督徒﹑國民黨區委主任的家﹐竟然平安無事﹐沒一個造反派破門而入，耶穌以聖火保護了這個被選定的門徒。章榮初喜歡吃紅燒肉﹐那時憑肉票定量供應，每月5日胡子颿拿到幾十元工資，6日一早俞誌梧必定買了兩斤肉送到華亭路，四太太拿到肉就開始忙碌，這是章榮初晚年難得的「營養」。

章榮初在文革年月﹐精神上飽受打擊﹐他是個很顧家的老派人﹐曾經如此富有豐足﹐到文革竟沒一點生活來源﹐真正貧病交迫﹐飢寒交迫﹐這對他是多麼難堪的折磨。最後兩年﹐他幾乎是在各種落實政策的消息和盼望中支撐下來。1963年著名外科醫生何尚之為他全身檢查後﹐斷言他活到八九十歲絕沒問題﹐但是他強健的體魄經受不起如此的磨難﹐他等不到黎明的一天了。

尼克鬆訪華，北京機場原有大標語“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打倒美帝國主義”後半句被拿掉了

柳和清王丹鳳夫婦          胡子颿俞誌梧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