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真水無香的記憶(三)與真名士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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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晨光叔叔家的廈門春卷也令人垂涎欲滴。每年放寒假前,柔婉嬸嬸買來了包春卷的圓圓的薄餅,在家裏擺上春卷席 。最重要的佐料是近海撈出的深綠色的海苔,曬幹了,一片片擺在那兒。還有最肥美的海蠣子,閩南地區才出產的貢糖(花生糖)。春卷席的內容大概分為兩類:一是蔬菜,有胡蘿卜細條,煮熟後切成絲的包菜,莞荽(香菜),切成絲的豆腐幹等;二是葷菜:切成絲的炒雞蛋,炒蝦仁,豬肉絲,海蠣子,肉鬆等等。大夥兒將春餅放在各自的盤子裏,按自己的喜好將這些葷菜素菜依次放在攤開的薄餅上,撒上貢糖和海苔,然後將春餅卷起來,慢慢地咀嚼,春卷的鮮美味道令人回味無窮。晶晶頭一次知道,吃春卷可以這麽講究,閩南春卷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春卷。


晶晶特地從廈門買了貢糖回福州,在家裏弘揚閩南美食文化。南方自從娶了福州太太後,就再也沒機會嚐到閩南美食了,家裏的廚房是老婆的天下,都被福州蝦油,紅糟等佐料霸占了,全家一直吃的是福州菜式。這回女兒在家裏擺上了閩南春卷宴,南方大快朵頤,一直誇女兒孝順懂事,鳳鳴也吃得津津有味。


中秋時節晶晶到晨光叔叔家博餅,博餅是閩南地區特有的風俗習慣,將月餅做成大大小小不同的形狀,用骰子博弈的方式爭奪狀元餅。晶晶學會了用廈門話講“一秀”“二舉”“三紅”“四進”“對堂”“狀元”等。柔婉嬸嬸買了烤箱,不管誰最後博到了狀元,狀元月餅要放進烤箱加熱了,大家平分。烤過後的月餅特別好吃。晶晶在這濃濃的家庭氣氛中,開始喜歡上了閩南文化,覺得自己的身子裏開始注入了閩南人的血液。


很長一段時間,晶晶是有社交恐懼症的。鳳鳴管教甚嚴,常常掛在嘴邊一句“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鳳鳴在福州的親戚不多,偶爾親戚間的聚餐就是晶晶夢魘的開始。她和媽媽一起上桌吃飯,媽媽動不動就捏她的大腿或者衝她瞪眼,暗示她的吃相不雅。聚餐之後回到家,鳳鳴氣不打一出來,用竹鞭狠狠抽女兒的屁股,邊打邊說:“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晶晶疼得哇哇大哭,還是搞不明白什麽才是文雅的吃相。鳳鳴是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她曾經非常自豪地和女兒說過一個家族故事:她的在鄉下公社做會計的五舅年近五十歲,已經做爺爺了。某晚他在家裏做賬,怎麽也做不平,急得火燒火燎。他的七十歲的母親進屋和他說話,五舅不耐煩,頂了幾句。老母拿起桌上的算盤朝他頭上打去,氣衝衝地說:“我是你母親,你幾十歲的人了,不聽話我照打。”五舅捂著頭不作聲。此事在家族傳為美談,五舅成了大孝子的典範。

鳳鳴顯然對女兒也是有期望的,所以無法容忍晶晶任何的小錯誤,借助竹鞭“修正”她的言行。五舅公的故事讓晶晶害怕,從此和媽媽的親戚在一起,她總是老老實實地坐著一聲不吭,吃飯時盡量小口淺嚐輒止,不求吃飽隻求吃相斯文。如果有可能,她盡量找借口不去和媽媽家的親戚會麵。本來他們家在福州的親戚就不多,過節時才互相走動一下,加上她的“社交恐懼症”,就更加疏離了。
  
廈大的兩位叔叔是晶晶來往最多的親戚,也是慢慢消除她“社交恐懼症”的兩位親人。福州人喜歡湯湯水水,鳳鳴認為不喝湯的人“無情無義”,而晶晶自幼不喜歡喝湯,鳳鳴為此很惱怒,一直逼女兒在酒宴上喝湯,不然會被別人視作“無情無義”的人。晶晶去叔叔家吃飯的次數多了,盡管稍加掩飾,他們還是覺察到她不喜歡喝湯,晨光叔叔大度地說:“不想喝就別喝,我們廈門人沒有無情無義的說法。”一句話讓晶晶如釋重負,發現和家中的長輩相處也可以如此輕鬆。


和媽媽的親戚在一起時,有不同的觀點也不能張嘴亂說,鳳鳴絕不允許女兒頂撞大人。而叔叔卻放下鴻儒的大架子,主動與晶晶談讀書心得,對侄女的淺薄之見洗耳恭聽。他們家的開明氣氛讓晶晶耳目一新。

晶晶每個學期去探望碧蓮姨婆一次。七十多歲的碧蓮獨自一人住在單位宿舍裏,瘦瘦小小的,有點駝背,普通話說的很好。她和晶晶說了很多家事,除了晶晶已經知道的晨光叔叔三歲多被賣掉又被贖回來,還有晨德叔叔的苦難童年。生父過世時晨德才四歲,十歲時為了幫補家計開始在五老峰附近放羊。隻可惜晨德的放牧技術實在不佳,幾隻羊走著走著,居然全墜下山坡摔死了。晨德怕受罰,一個人躲在山洞裏不敢回家。第二天路過的解放軍在山洞裏發現他時,他全身被蚊蟲咬得一個個疙瘩,又饑又餓,眼睛幾乎睜不開了......

晶晶聽到這些,難過得眼圈紅了。她的爸爸南方十一歲喪父,晨德和晨光兩位表叔在幼年時也沒了父親,父愛的缺失並未妨礙他們成為一個性格健全的好丈夫和好爸爸。所以不幸的童年和少年,坎坷的人生經曆,都不能做為成人後擁有負麵性格和行為的借口。
 

她還有個小小的糾結:自己到底算哪裏人呢?按西方人的習慣,“出生地”一欄,她必須填上“福州”;籍貫一欄,她必須填父親的“廈門” 。 再確切一點,她的老家是廈門鼓浪嶼,因為爸爸是在日光岩腳下長大的。

和廈門的緣分雖然沒有福州那麽長,它卻是晶晶人生的一個重要裏程碑-她畢竟要在廈大讀四年本科。

還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親人-晨德和晨光叔叔也在廈大任教。但他們並不認為晶晶是個地道的廈門人,和她講笑時,會不自覺地說“你們福州人怎樣怎樣”。晶晶的飲食習慣,比如頓頓吃蝦油,用紅糟煮雞煮魚等,明顯帶著福州特色。她說普通話時,略微夾著福州口音-地道的福州人馬上能分辨出來。

閩南人個個嗜茶,家裏隻有爸爸最愛喝茶,晶晶隻是淺嚐輒止罷了。中學時她寫了一篇文章,寫到客人來訪爸爸叫她泡茶,一同學看了她的習作後馬上問:”你是廈門人嗎? 閩南人最喜歡功夫茶。”

晶晶的臉騰得紅了,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廈門有功夫茶,是否嗜喝功夫茶幾乎成了判斷閩南人的一個標準。而晶晶特別怕濃茶的苦味,她的福州話說的不標準,於是口口聲聲對福州同學說自己是閩南人,心裏卻有些發虛 — 正宗不正宗,一喝茶就知道了。


入廈大後,所有的外地學生都開始品嚐閩南功夫茶。用的是紫色的小茶壺泡茶,小巧精致的茶壺裏塞滿了茶葉,茶水濃濃香香的,茶杯很小,隻能小口小口的喝,晶晶終於明白了《紅樓夢》裏妙玉說的品茶和牛飲的區別。校園旁邊的白城海濱是大學生們常去泡茶的地方,大夥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海上生明月,聽潮汐的聲音,以茶代酒,契闊談宴,頗有幾分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邁之情。在這種茶文化的熏陶下,晶晶的茶越喝越濃,越喝越多,最後上了癮,也和爸爸一樣,每天都要喝幾大杯濃茶。


畢業幾年後,晶晶又回廈大考GMAT, 為出國留學和移民做準備。那次她是悄悄回去的,隻聯係了一位在當地工作的老朋友。他特地跑到大學校園找晶晶,兩人一起到海邊喝茶。那晚的海風特別大,氣溫突降,海濱空蕩蕩的,隻有他倆坐在海邊豎著衣領邊泡功夫茶邊山南海北的聊。朋友冷得直打哆嗦,但怕晶晶緊張第二天的考試,便咬著牙陪晶晶做她最想做的事---到海邊泡功夫茶。後來他告訴晶晶,他回家後整整感冒了一個星期。"士為知己者死", 他笑著調侃自己,盡量不讓晶晶有內疚感。這個朋友後來生意做得很好,大概受益於這個好性格吧。千杯不醉齒頰留香的功夫茶,原來也這樣考驗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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