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按照聽俗了的歌詞的唱法,這是2018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多倫多的第一場雪和北京的有所不同。北京那地方冬季裏煙灰浮塵多,雨雪少。好不容易盼來的初雪,雖然是含水量不高,但也能把空氣裏的髒東西帶下來不少,落到地上,稍加停頓,就讓人看上去有灰蒙蒙甚至浮頭發黑的感覺。而加拿大這地方地廣人稀,生態環境好,再加上大湖地區經常下雨,空氣幹淨,雪花落下後,潔白的顏色好像保持的時間能長一些。
如果用量化嚴謹一點的眼光來審視自然界中的黑與白的差別問題,也會墮入我前不久在《荒謬與合理的界限》一文中談到過的沙堆悖論的困惑中去。與紅色向黃色之間的過渡一樣,白色通過灰色向黑色之間的過渡,也是一個平緩無痕的漸近過程。說得確切一點,從科學意義上來講,自然界中並不存在一種波長特定的光,我們可以把它定義為白色或黑色。這兩種在日常生活中被我們認為是屬於兩個極端的顏色,它們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對外來光線的拒絕反射。所不同的地方在於,對自然光線的接收和反射的比例差別。比如,新鮮潔白的雪層,應該是自然界裏最為明亮的物質了。但它隻能反射最多百分之七十五的來自太陽的光線。而像碳末或者黑色法蘭絨這類極暗的物質,它們對自然光的反射度也就是百分之幾的樣子。當這種隻反射極少自然光的物質,出現在你的眼前時,你還是可以分辨出它的存在,隻不過完全不是明亮的意思,於是我們的認知把這種光感印象定義為黑色。
通常情況下,我們所說的自然光就是指來自太陽的光,那是一個涵蓋了廣域波長和頻率的能量束。幾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讓人糊塗的認知偏差》,在那篇文章中,我試圖分析我們普通人的認知為什麽會產生偏執,我舉了可見光譜的例子。我在那文章裏說,現代心理學和神經科學對於選擇性意識和選擇性接受症狀的研究發現,這種認知偏差可能是受製於腦神經元的功能運作,聽上去是說這會使人沒有能力看到真相,因此,這更多像是一個需要在生理學範圍內研討的問題而不是一個純粹的心理學問題。就像是一束通過分光棱鏡散射開來的光線,正常人看到的是一片色彩繽紛的彩虹。而對於視網膜光感器異常的色盲人士,所看到的光譜圖案就簡單得多。當然,實際上正常人所看到的也並不是光譜的全部,有科學知識的人可以借助工具儀器觀測和推斷到光譜中從低頻到高頻的完整波形,於是人們才知道平常肉眼可見的美麗光譜隻是真實中極薄的一層,完整光束中從最左邊的無線電波到最右邊的伽馬射線,有99.9%的實際存在被無知忽視掉了。
那麽,既然真實的光譜跨度這麽大,為什麽人類的眼睛沒能進化到可以看見更為廣泛的光頻呢?比如,我們為什麽看不到占有整個光譜百分之三十五左右的無線電波或超過百分之十的伽馬波呢?這是因為,任何物質都有自己獨特的對光線的吸收或反射能力。像是伽瑪波這樣頻率高波長短的射線,是幾乎所有物質都喜歡吞噬的對象。所以,當不遠億裏經過長途跋涉到達我們所在星球上空的伽馬波,打算再進一步抵達地麵時,卻沒想到被裹在外麵厚厚的大氣層全都吞噬掉了。
與此相反,大氣層對於可見光沒有吸收吞噬的能力,好像是透明的。盡管不同波長的單色光遇到空氣分子時,會發生不同程度的散射現象,但那也是一種漫反射,途徑曲折了一下,並沒有消失。所以我們人類能憑肉眼看到可見光的一個原因,就是那種頻率範圍的光穿透了大氣層,變成了我們眼前的現實存在。再有,可見光的頻譜跨度雖然窄小,但是卻被太陽賦予了密度很高的能量。非常熱的星球會噴射紫外線,冷的星球會噴射紅外線。太陽喜歡中庸之道,把這事情做得比較平均,它把自己的能量盡量集中在可見光的頻域之中了。而對於人類的視網膜來說,它最敏感的光頻就是太陽光中最強的黃色光。
以我們現在得到的宇宙知識,在太陽係之外,還有數以萬億計的外星存在。那麽,別的星球上如果也有生命存在,他們會不會演化成能看得見別的波長頻率的光線呢?據這世界上頂尖的宇宙學家的觀點,以我們現有的邏輯開發出來的分子物理學,放射學和量子力學來推測,那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許是一種巧合,宇宙中透明的物質和發光的物質都偏好同一光頻的區間。
(二)
所以,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純黑和純白都不是一種顏色。不過,這個概念在藝術家的頭腦裏卻是一個存在了幾百年的基本常識。自文藝複興以來的那些知名畫家,都非常謹慎地使用這兩種純色顏料來表現對所描繪物體的極端感覺,印象派更是忌諱將純黑或純白直接塗抹到作品之中。
當年,馬蒂斯手捧自己的作品去拜見印象派最後一位大師雷諾阿。這位手上纏著繃帶忍受著風濕痛苦堅持繪畫的老人,看了野獸派用色的魯莽後,他沉吟半晌沒說出話來。這個在輩份上屬於後生的馬蒂斯,全然不顧色彩過渡的常理,直接用純黑在畫麵上分隔開其他色塊的延續,而這樣的對比強烈,竟然也讓已然是色彩絕頂高手的雷諾阿有所感悟,他知道,那些將要終結傳統理念的人物開始出場了。
藝術家的感悟,往往是科學的理論難以推導詮釋的東西。很多時候,藝術家的感悟和他們異於常人的直覺有關,甚至有的時候,可能和這些天降奇人的器官異構有關。我以前曾經懷疑,馬蒂斯是不是患有視網膜色素變性的先天障礙,這讓他對色彩的過渡不是十分的敏感,尤其是他的那些主要代表作品,基本上都是年過半百以後畫就的,那個年紀的人,視力的分辨能力肯定是在走下坡路了,看什麽東西都是容易變成模糊一團。但很有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歪打正著,馬蒂斯開創了野獸派色彩平塗的先河。
前段時間我看到有新聞報道說,最新對達芬奇的研究表明,這個繪畫天才可能是個先天瞳孔斜視。就是像是法國喜劇電影《虎口脫險》裏麵的那個德軍機槍手的樣子,兩個眼球的對焦距離不一樣,這樣他在觀察所要描繪的物體時,反而有天生的便利,能把現實三維的東西準確地轉換到二維的平麵中去。照這個說法,是達芬奇的天生生理體質缺憾,成就了他的藝術巨匠地位。類似的情形在梵高的身上也有所體現, 如果不是梵高的大腦過於敏感,敏感到了精神分裂難以自製的地步,他就不會以藥物來平息內心的瘋狂。於是,在精神和藥物的雙重作用下,梵高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離,眼前的東西在他看來變得虛幻搖擺琢磨不定,(也有說法是,他總咬畫筆,神經被顏料中的毒素損壞了),這樣他畫出的迷幻星空就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魅力。
有一種來源於現代心理學和對大腦神經元的研究帶來的說法,有這樣一種可能,有的大腦神經發育異樣的人,他們的視覺神經和聽覺神經傳遞的信號在某個地方會有所交集。不過這和以前在神州風靡一時的特異功能耳朵認字不是一回事。有這樣兩種神經相通的人,當他們看到一種特定頻率的顏色時,腦子裏會發出一種對應頻率的聲響。如果相信這樣的說法,康定斯基的那些有音樂元素的抽象畫就容易理解了。很有可能,康定斯基就是這麽一個視覺和聽覺神經糾纏相通的天才,在他神情激蕩意識升騰的時候,他的兩項天賦才能,色彩和音樂,就會在頭腦裏來回轉換,當他把這種頭腦中的感知在畫布上複製出來後,人們就看到了那些不知所雲帶著音階符號的抽象畫作了。
(三)
回到黑白分明的辨別問題。我想說的是,我們每個人對事物的看法可能是先天決定的,是基因遺傳或是基因突變帶來的。這樣的話,麵對一堆開始融化的雪,有人說它是白色的有人說它是黑色的,就會誰也說服不了誰,而且好像誰也沒有錯,爭執辯論擺事實講道理全都無濟於事,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在這種情況下,我所秉持的原則,還會是我以前提到過的,看看對方是不是知道我所知道的,想到過我所想到過的,而我是不是知道他所知道的,想到過他所想到過的。知道了這樣的虛實,再糾結於口頭上誰對誰錯也就沒有必要了。
前些日子,我發了篇雜文,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談了幾句邏輯和常識對我造成的糾結和感想,不想就引出一黑衣夜行人上門來施展手段指正拍磚,一副很有學問正氣凜然的樣子。一般來說,按我的習性,隻要是言之有理,我都是會盡量笑納接受。即便觀點不同,隻要不是原則上的重大分歧,我也是會求同存異禮讓為先的。可這位黑衣人口氣很衝,一看也是持才傲物之輩。待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名頭,想起來好像以前也間接打過幾個照麵。那是我在別的網友那裏留言,探討有關氣候變化的不同觀點時,這位少壯派高手不知從哪裏跳了出來,看著很是氣就不打一處來,有點不由分說舉槍就刺的架勢。我這人一般不願意在別人家裏,和陌生人起莫名的爭鬥。再說我當時一看來者的意思,基本上還是走粉川的路子,對於氣候的問題,別人都是胡說八道,不懂得天氣和氣候的差別,當然川總肯定是什麽都對什麽都懂了。有這樣的預置思維,那你還能說什麽呢。
當然對這位夜行人的腦子好知識多我是能看出來的,尤其是一口高深莫測的英文,讓人見了就有不知道讀了多少本書的感覺。不過,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有理不在聲高。你用詞再華麗深奧,也不一定就能代表思維觀點的完美無缺吧。再者說,文字即便漂亮,總歸不會比得過海明威或John Grisham吧?人家不是也隻用平和流暢的語言就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或是保持了幾十年小說銷量第一的地位?還有,你的學問再大,總歸比不上Carl Sagan或Stephen Wolfram吧?這兩個罕世天才不是也用平和簡潔的語言,就講出了你根本沒有想到的道理嗎?去找來他們的書看看, 也許過後的視角會有所不同。
那天晚上,我又跑到中國古籍中尋找安慰。我看到《荀子》中的一段話很有意思:所謂士者,雖不能盡術,必有率也。我知道,對於當下一些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他們真也未必就能理解這種古老的東方哲理。對於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很多時候,智慧並不意味著像他們那樣專注於深奧的理論細節,而是更要傾心於達到真理的方法和對相關哲學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