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下 1-養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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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就是董九的家屬?”鬆齡養老院護理員小花,見一個年過半百的婦女進來,火燒赤壁地問道,連話都說不齊整。

今天小花收拾了二個老太太,四個老頭的遺體,把隔夜飯都吐出黃水來了,恨不得堵了整座老人院的馬桶,樓上樓下地跑了無數趟,像身後有一條瘋狗追著,不敢停下腳步。         

更是一身的福爾馬林味,恨不得跳進黃浦江傲遊三萬裏,也衝洗不了身上的死人味。最後就等董九的家屬,也是望穿她的兩眼恨水。

來人是董九的女兒董星星,接到養老院的病危通知,立刻趕了過來。一進199房間,看見父親睡的床上空無一物,知道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頓時淚水湧上雙眼,雙腳挪不動步子,慢慢蹲在地上,嗚咽地不敢哭出聲來。

她最怕見到小花,因為她是老人院的牛頭、黃浦江的馬麵,雙手沾滿了老頭胡須一樣密密麻麻的七魂、老太太頭發一樣長的六魄。

小花瞥了婦女一眼,對來到身邊的財務處的林瑟說:“她就是董九的家屬董星星,讓她繳費。要不把人運走!”說完小花就衝出199室,隻有去堵隔壁老人院的馬桶去了。

林瑟碰了碰地上的女人,聲音冷清清地說:“星星,起來跟我上財務科去一趟!”董星星收拾了一下,跟著這個有點花白頭發、穿戴保守的老婦,來到一處窗口。林老太太讓她在外麵等著。

“沒見著你父親最後一麵,是嗎?”林瑟例行公事地問。董星星點點頭。

“他人在停屍房。一個星期的費用人民幣350元。家屬在三天內把他運走,就不用繳費。本院可以為家屬安排死者火化、開追悼會、選擇墓地和下葬等事宜。如果選擇一條龍服務,費用共五萬。”林瑟嘴裏好像在爆米花,聽得星星耳朵裏嗡嗡響,好像聞到爆米花的氣味。

星星的思緒嗖地飛回到兒時的小裏弄。

那裏每天大早上,有很多叫賣吃喝的生意人。無論是豆腐花,桂花糖,還是油條豆漿,都沒有爆米花,吸引她的小胃口。

聽到“嘭”的一聲,無論多麽嚴的父母視線,星星都能悄悄地避開。燕子一樣飛下樓去,闖過一圈孩子圍起的籬笆,落在爆米花爐邊。

鳥瞰白花花的爆米花,聞著剛出爐的米花香味,星星的胃才開心地笑出聲來。“星星,儂額一擲千金,吾額白花花銀。”花老雙眼半開半閉地嘟囔。

星星把父親給的零花錢攢起來,就是為了此時,可以從花老臉上贏得他的笑聲。

“星星,吃飯嘍!”母親姚釧高聲喊道。姚釧是黃浦江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護士,董九是該醫院的副院長。

在解放前,董家是黃浦江市開染坊的。解放後,由於公私合營,國家通過“贖買”政策,把染坊充公了。董家三兄弟被安排在市第三紡織廠布匹印染車間工作,最後隻得到少得可憐卻步步驚心的補償費。

在後來曆次運動中,鬥他們是資本家,批他們是黑五類。董家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再向政府要那得不償失的補償費。好在董家幾間工人住的裏弄小樓留給董家後人,也是為了讓他們死記剝削階級的可恥過去。現在董九住的小樓,就是董家老大留給他的獨子董九的。

看見女兒吃飯不香,知道她又偷偷買了爆米花吃,氣得姚釧把筷子拍在桌上叫起來:“老九,以後別給孩子零花錢。你看看星星,吃飯像吃藥似的。再不好好吃飯,都快成瘦猴了!你說裏弄裏哪個女孩到了十歲了,還不長個?”

董九收起當天的浦江日報,摘下眼鏡,笑眯眯地看著星星說:“星星,慢慢吃,多少吃一點。”董九打算找個中醫給女兒瞧瞧,慢慢把她的腸胃養好。

星星一聲不吭,她最怕母親說她吃飯不香。星星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直胃口不好。爸爸說她腸胃弱,稍微受點涼,就好久不想吃飯。要不是有爆米花,她非得餓死。

星星點點頭。隻好用力扒拉著米飯,盡量多吃幾口。母親的飯其實做得挺好吃,因為星星看見父親一碗飯,一眨眼就吃完了。一頓飯下來,碗裏的菜湯都沒了,隻有星星的碗裏,還剩下一些綠色的菜和白色的米飯。

在星星口裏,每頓飯都味同嚼蠟。隻有桌上有了葷菜,星星才有些胃口。星星問過爸爸,為什麽她的病治不好。董九麵對女兒的問題,也是柔腸寸斷。

“囡囡,儂是林妹妹:嬌襲一身之病,態生兩靨之愁——我額好囡兒!”董九每次麵對女兒對她身體的抱怨,也是無能為力。董九是黃浦江一院外科第一把刀,刀下救了無數生命,但是麵對女兒天生體弱,隻有仰天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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