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沙漠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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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童軍

周磊沒有名字,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隻有一個編號。在遇到葉好之前,他在飾演別人。在遇到葉好之後,他仍在飾演別人。如果不是因為這人與人的相遇,彼此發生的碰撞和觸動,也許終其一生,他都隻能扮演別人。

和葉好一樣,他也是個孤兒。大概是被清除過記憶,六歲以前的事情他幾乎不記得了。他的父母他也不記得了。不記得的,還有自己的姓名。他隻知道是一個身穿灰色長袍,頭戴黑圓帽,皺紋滿麵,鼻梁上總架著一付圓鏡片的老人,把他從紛飛戰火中救了出來。然後安排他在H沙漠地區的一個特殊訓練營裏長大。

在周磊的記憶中,那片沙漠是血紅色的。沙漠上隻有兩種溫度,要麽酷熱,要麽寒冷。白天總是晃著白花花灼熱的日頭,而黑沉沉的夜晚,則是一例的寒風刺骨。沙漠永遠都是幹涸的,無論是汗水、淚水還是血水,墜入地麵,就倏忽不見。

訓練營地大約有一百一十名孤兒,他們是阿瓦斯的童軍。童軍絕大部分是男孩子,隻有十個女孩兒。他們都沒有名字,隻有編號。周磊始終記得自己最初的編號:52號。那個刻著“52號”的洋灰色鐵皮號碼牌就釘在他的床沿上,每天一睜眼就能瞧見,時刻提醒著他自己的番號。他的左手戴著洋灰色的手環,上麵也寫著自己的編號。這間灰色的大磚房裏,整齊擺放著十張上下鋪,52號睡在下鋪。除了一間獨立的女童軍宿舍,這樣的大磚房有五間,每個房間裏有二十個男孩。每隔兩張床的牆上就釘著一塊碩大的洋灰色鐵皮訓誡牌,上麵鐫刻著營地紀律。訓練營裏嚴禁交頭接耳,禁止大聲喧嘩。哪怕在休息時段,大家都不敢隨意說笑。關係好一點的孩子,私下裏隻是多一點眼神的交流。

早上6點,營地的哨聲響起,52號一骨碌爬起來。匆忙整理內務,穿戴整齊後跟著同班的孩子在宿舍外列隊等候教官點名。教官叫出某個番號,那人就要背誦“營地紀律”。三十條戒律,背錯一個字就會挨揍,一直打到背會為止。

點名之後,一百多個童軍列隊進入經堂一起做早禱告。大家在經師的帶領下誦讀天一神教的經書《阿瓦斯神諭》。誦讀完畢,經師就會隨機地叫番號。 被叫到的人立刻起立,背誦指定的段落章節,回答經師的提問。背錯答錯了當然也是一頓藤鞭。

兩輪抽查之後,沒犯錯的孩子才能吃早餐。

各班踏步走進大帳篷搭出的簡陋飯堂,排隊領取一片黑乎乎的粗麵包,用自己的軍用水壺裝上一壺水。然後在帳篷裏席地而坐,匆匆吃完麵包。沙漠上水很珍貴,這壺水就是全天的定量,飲用洗漱都靠它。高溫幹熱的沙漠,孩子們舍不得用壺裏的水擦臉,每一滴水最後都喝到了肚子裏。

營地裏按月才有一次集體淋浴。教官開來一輛紅色的消防水車,命令全班到水車前集合。然後跳到水車上,擰開灑水噴頭,調整好水壓,拿著高壓水喉直接往大家身上噴去。弧形的水柱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帶著巨大的涼意衝刷下來,每個孩子合著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全濕透了。高壓水喉射出的水流很猛,打到身上隱隱作痛,營地裏的孤兒們卻都很喜歡這難得的沐浴。十分鍾的集體衝洗之後,大家在陽光中再站上十多分鍾,頭發就全幹了,身上的衣褲也幹了大半。

身體弱的孩子,經受不住這一冷一熱地來回折騰,往往會感冒。營地裏的病孩子會被扔進隔離間,每天照樣是三片黑麵包一壺水。沒有醫生,沒有藥。捱上一段時間,如果這孩子的病自然好了,就又返回原來的宿舍繼續訓練。如果病情惡化,這個人就會從營地裏徹底消失。

“曆史上知名的童軍,從斯巴達時期到二戰的德國,大家都有所耳聞。這種自幼進行的軍事化訓練,在冷兵器時代和熱火器時代,側重點不同。冷兵器時代,童軍注重素質訓練,為成年軍人打基礎,在實際戰場上很少發揮作用。而希特勒的以奶瓶為標誌的納粹“嬰兒師”,也即黨衛軍第12裝甲師,則在二戰末期德軍主力窮途末路之時,以精良裝備和驍勇姿態首戰大捷,一度引起盟軍的側目。你們應該知道,在現代戰爭中,躲在各種高裝備武器後麵的戰士,年齡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實戰經驗和軍事素質。你們是阿瓦斯從各個部族精選出來的未來戰士,你們擁有良好的血統,優秀的基因。在全能的真神阿瓦斯的庇護下,你們的優勢就是絕對服從、精良勇猛、毫無雜念。”教官在課堂上侃侃而談,52號聽得似懂非懂。

日出到十點半之前,沙漠上氣候還算溫和。這個時段是各項體能、技能訓練。在沙漠營地艱苦簡陋的環境下,高溫下的負重長跑是每天的基礎訓練,鍛煉體力、耐力、意誌力。然後是穿越障礙,攀越高牆岩石,吊鋼索,投擲爆破等等。

搏擊訓練主要教授基本的拳法套路。“搏擊忌諱花拳繡腿,童子功再厲害,也練不出可以用於實戰的真功夫。十五歲以後,身體骨骼充分成長,有了力量和速度,這個時候才真正適合學習拳腳功夫,訓練出內外合一的武學根基。你們現在的重點不是學習攻擊,而是通過熟悉各種進攻套路,學會閃躲,學會保護自己。在實戰中,先要學會挨揍。活下來,再找機會逃跑。”52號在摔摔打打中累得全身快要散架,對教官的話聽得雲裏霧裏,不明所以。

弓箭和槍支的射擊訓練,是課程的重點。“從弓箭到手槍,再到筒式火箭炮,射擊,是不分年齡的。隻要你的力氣能夠拉開你麵前的弓,能扣動手裏的扳機,能承受武器發射的後座力,你就有資格站在靶場上,站在戰場上,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

在營地裏,餓肚子是常有的事。隻要某個訓練科目不合格,那個孩子就隻能一整天留在戶外反複訓練。一切進展順利的孩子才能去食堂吃午餐和晚餐。烈日當頭的正午,大家返回室內上文化課。不合格的孩子,隻能饑腸轆轆地在烈日的暴曬下不停操練,中暑暈倒的事情時有發生。

剛去的那些日子,52號挨了不少揍。手心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火辣辣地疼。上文化課時屁股不能坐地上,隻好悄悄蹲著。夜裏趴在床上一直流淚。漆黑中,一隻手從床鋪上麵悄悄伸過來,他爬過去湊近了一瞧,是一顆水果糖。52號止住眼淚,從上鋪的手中迅速拿起那顆糖,合著糖紙整個一下子塞進嘴裏。那顆包著糖紙的水果糖在嘴裏含了一整夜,最後徹底化掉,不留一點兒殘渣。那夜他一直醒著,在頭腦裏反複背誦“營地紀律”。第二天一早,他和上鋪的男孩打了個照麵,這才注意到他的床鋪邊刻著51號。51號黑黑瘦瘦,五官端正瘦削,眼睛又黑又亮。他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也許要大上一歲。趁沒人注意的時候,52號眼裏含著淚光,默不作聲地衝51號笑了笑,那個笑比哭還要難看。51號調皮地回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

52號發現,同班的51號很精靈,學東西很快,教官的藤條很少落到他身上。每逢抽查考核的時候,他常常趁教官不注意悄悄給自己遞點子,讓他躲過了不少皮肉之苦。在嚴酷的訓練環境中,有了51號象哥哥一樣的庇護和友情,52號的眼淚越來越少,夜裏漸漸能夠入睡。閑下來的時候,他心裏總冒出個疑問:在這個飯都吃不飽的地方,那顆糖是從哪兒弄來的呢?

大約在一個月後,他發現上鋪偶爾會在半夜裏溜出宿舍,一個多小時之後才會悄悄回來。隨後的那個白天,51號看起來有些異樣,似乎神思恍惚。因為他一向表現良好,教官也很少斥責他。看著上鋪男孩在夜裏神出鬼沒,52號總替他隱隱地擔心,卻又不清楚自己在擔心什麽。

兩個月後的一天夜裏,51號溜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52號的心狂跳了好幾天。第三天下午文化課結束後,他跟著本班列隊前往大帳篷用晚餐的路上,一輛小卡車慢悠悠地搖晃著經過他身邊。他不經意往車廂後麵瞥了一眼,那一眼終身難忘。51號全身青紫,四肢攤開躺在車廂裏。他臉色灰白,滿臉沙土,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天空,身子隨著顛簸的車身左右晃動。晚飯以後,大家又一次緊急集合。那具屍體被人從車廂裏扔了下來,“啪”地一聲撲倒在沙塵裏,就象扔下一個沉甸甸的沙包。教官狠命踢著那個人肉沙袋,怒氣衝衝地警告大家:“這就是逃跑的下場。”

受不了這份苦,總有人想逃跑,營地裏從來不去尋找。三五天後,逃跑的孤兒就會死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裏。這時候,營地再派輛車出去,按照電子手環定位的位置,把屍體拉回來示眾。

52號的上鋪很快住了新人,新的51號。不過,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連點頭都沒有。52號心裏微薄的友情被那具屍體徹底帶走了。再過了段時間,本班教官孌童醜聞敗露,營地裏一片嘩然。這一次,是教官被當眾處決。一百多個孤兒又不得不親眼目睹訓導處的劊子手宣讀教官的罪行,用一根繩索絞死了那個“阿瓦斯的敗類”。前一天還高高在上威嚴無比的教官,突然成了沙土中的另一具人肉沙袋。懵懂無知的52號又驚又怕,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那樁事情很可恥,無法見光,和身體的某個部位有關。

恐懼壓倒一切,讓人不敢流淚,失去好奇,無法痛苦,隻剩下勤奮和麻木。這種從幼年時期就進行的教化和馴服,培養了孤兒童軍對組織的高度臣服和依附。他們由此成為阿瓦斯的忠誠戰士,對DAO係統絕對地敬畏、服從。

無論是文化課還是特訓課,52號都很拚命。因為他親眼看到,那些在半年一次的考核中不合格的孩子往往會一個接一個地失蹤。營地裏隨後又會陸續補充進新的孤兒,戴上洋灰色的電子手環,開始新一輪的學習和訓練。那些失蹤的孩子都去哪兒了呢?有人悄悄說是被拉去軍犬部隊喂狼狗了。

一百個孩子裏,52號很努力,想要成為最拔尖的那一個。他知道,隻有成為最好的,才能夠活下來。

夜裏,他總做同樣的惡夢:自己在沙漠上逃跑。明月之下,身後是一群嗷嗷叫囂的餓狼。就在狼群向他猛撲上來的時候,他總是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他頭腦裏一直有一首催眠曲,大概是印象太深刻,簡單的記憶清除居然沒能把它徹底抹掉。在這樣的夜裏,他總在心裏默默吟唱那首殘缺的童謠,自己哄著自己入睡:

寶貝、寶貝、我的愛,

我最愛的人;

……

52號自幼就比同齡孩子長得更高大,智力、體力也都超乎尋常。日複一日的刻苦訓練,一年後,他在一百個孩子中脫穎而出。射擊課更成為他驕人的亮點。他的血管裏天生流淌著軍人的血,弓箭和手槍讓他愛不釋手。在屏住呼吸瞄準、再射擊的一刹那, 52號的神經高度興奮,隨後是徹底的爆發。他不是熱衷於彈藥爆裂後的粉碎與毀滅,而是沉迷於精確地瞄準和擊中。靶場上,從最初的不限時靜止射擊,到規定時間射靶,再到打活動靶,52號一枝獨秀。對槍支的喜愛,讓他每天早上都帶著興奮和渴望醒過來。

“持槍對擊訓練,出槍要快、準、狠。一切行動,唯快不破。37號,回答,怎麽才能做到快?”教官從營地裏最厲害的10個少年槍手前走過。

“報告教官,勤學苦練,就能做到比別人更快。”37號回答。

“28號?”教官又點名。

“熟能生巧,就可以快。”28號回答。

“41號?”

“沉著冷靜,就能快。”41號回答。

“52號?”

“把自己變成一把槍,才能快。”52號回答。

“52號,什麽叫把自己變成槍?”這個答案讓教官有些意外,他從來沒這麽教過。

“就是讓手裏的槍變成心裏的槍。”52號努力地想了好一會兒,勉強找到個解釋。

“恩。”教官表麵上不置可否,心裏非常驚訝。他特意看了看52號,留下深刻的印象。

九歲那年,52號獲得了沙漠營地第一名的綜合考核成績。營地的總教官把他叫進辦公室,破天荒地露出微笑,告訴他:“作為營地裏百裏挑一的童軍,你的表現十分優異。現在我們要把你送到一個新的地方去接受特訓。希望你能夠再接再厲,有朝一日成為阿瓦斯的戰車,去履行光榮而神聖的使命。從現在起,你有了一個新的編號:C11407。”

一輛軍用吉普在茫茫黃沙中顛簸了三天,把他帶到某個隱秘的機場。在沙漠邊緣的軍營裏,他第一次看見會開花的植物。綠色的多肉植株並不高大,樹形古樸蒼勁,根莖肥大腫脹。烈日下,植株的頂端綻放著一叢叢鮮紅豔麗,喇叭樣的花朵。無懼驕陽,爭相吐豔。看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花兒,整個人看癡了過去。同行的總教官告訴他:“這叫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他戀戀不舍地轉過頭去。

當軍用直升機在黎明起飛的時候,螺旋槳卷起黃色的沙塵,C11407望向身後無邊的沙漠。日出時分,沙漠咋暖還寒。這架不斷升空的直升機會把他帶向何方?他的內心一片忐忑。回望H沙漠的一霎那,他有一些傷感。這片沙漠雖然無情,卻記錄了他最初的生命軌跡。這點兒微不足道的軌跡,就如同那輛吉普車碾過的車輪印轍,在一場沙塵暴之後,就會徹底地不留痕跡。

天空、沙漠和大海,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吞沒了多少世事和軌跡。

C11407坐在機艙裏,呆呆地俯視著變幻無窮的大地。飛機越升越高,似乎要直衝上去擁抱那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他心裏泛起激動。在日出的輝煌與壯闊中,他緊緊封閉的靈魂軀殼撕開了一道裂縫,吹進高空中凜冽又新鮮的冷空氣。未來的日子,他也許依然隻能遊走在生死邊緣。卻因為這不斷擴大的視野,這不斷提升的高度,而有了更多不一樣的體驗。C11407心裏清楚,接下來,他依然要拚命追求製高點。在以性命為代價的淘汰賽中不斷勝出,成為最終的幸存者。

若幹年後,H沙漠留給周磊的最終印象,除了紅豔豔的沙漠玫瑰,還有51號給他的那顆裹著糖紙感覺甜蜜又古怪的水果糖。壓在脖子上的鍘刀一旦鬆開,他總能最快地去捕捉快樂。性格中天生的樂觀成分,讓他任何時候都能苦中作樂。

下一章:幸存者---編號C1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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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前50章,給自己放了個假,現在繼續往下寫。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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