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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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中篇小說《血色黃昏》

不可能的故事真實地發生了:這是杜潛先生於1982年廣西作家協會舉辦的創作班時,與同道下鄉采訪抗日戰爭中一個老遊擊隊員所獲得的真實故事——

          日本侵華戰爭中,一個中國女子愛上一個日本鬼子……聽完原始故事,杜潛先生一直構思構思,好多年後,才寫出以下中篇小說——

 

 

血 色 黃 昏

 

 

 

這個故事發生在1944年的夏天,湖南的一個小鎮。

某一天的黃昏,當地上年紀的老人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黃昏,血色的太陽掛在西山脊,把天邊燒得透紅透紅,象烘爐發出的熱氣要讓人窒息一般。飛機出現了,那是日本人的飛機,就在這血紅的天邊,先是三個小黑點,慢慢變成大黑斑,一開始,有細心的人以為是鷂鷹,在火紅的天邊背景中掠過頗有意思,但隨之而來是由沉悶的嗡鳴漸至轟隆的巨響,於是鎮上的人們便看清那是帶著兩條長翼的怪物:飛機。他們從未見過這個可怕的怪物,這三個怪物呼嘯著轟鳴著從他們頭頂掠過,接著,這些怪物拉下了長串長串黑色的屎,再接著,刺眼的白光代替了天邊的血紅,巨大的爆炸聲代替了轟鳴,人們才知道這些怪物拉的黑屎是可怕的炸彈,把小鎮炸得火光衝天雜物四飛黑煙彌漫。

小鎮的人們在恐怖中慌惶的亂竄,驚哭聲尖呼聲慘嚎聲響成一片。他們此刻才知道,為什麽這個黃昏這麽燒紅,原來是災難降臨頭頂,天邊透著他們的血光。飛機隻炸了一次,掠過後沒有再回頭,但是日本軍隊出現了,他們挺著帶刺刀的長槍,大模大樣的踏進這個早已沒有抵抗能力的小鎮。

小鎮的街上寂無人影,沒有被炸的店鋪和房屋統統關上了門。日本兵踢著地上殘缺的一堆堆的人的屍體和滿地的瓦礫碎物,從小鎮的城洞門一直穿過街的盡頭,途中,一個充當翻譯的下士稻田信二,舉著喇叭用夾生的中國話向小鎮空寂的街區喊著話,那些話的大意是:“中國的老百姓,你們不要怕,我們是日本皇軍,是來幫助你們共建東亞繁榮的!我們是你們的朋友!”

日本軍隊駐紮下來,視小鎮為他們的本土。這支軍隊是一個連的編製,有一百來人。小鎮有一座紅樓,三層高,每層有二十三間房子,還有三幢高兩層的副樓,外加一個有高牆圍著的大院子。紅樓因為是用紅磚砌成,當地人稱它為紅樓,是原小鎮政府的所在地,以往,小鎮上有頭有麵的人才能出入此處。日本軍隊在紅樓紮下營後,大卡車便運來他們的軍需品:軍火糧食罐頭藥品等。日本軍隊每侵占中國的一地,前期軍需補給均由日本運來。

當然也帶來郵件,稻田信二就收到來自廣島家中的信,一看筆跡就知道是他妹妹承子寫來的,還附著照片。承子十九歲了,來信說準備到東京讀大學。稻田信二自小和承子的感情很好,承子很巧手,能用竹段做出哨子,吹出旋律清晰的曲調,挺好聽的,並教會他做和吹。他服役三年,每年都收到承子寄來的家書。他定定看著照片,承子又長大了,正向他甜甜的微笑。

“出落得更有女人味了!”山口樹榮說,他也是個下士,和稻田信二交情不錯,往往互相交換書信看閱,也一起從事各種勾當。

稻田信二小心地收好家書和照片,在他的行軍背襄裏,已有一疊這樣的家書和照片,他要珍藏著然後退役時帶回日本。

軍營的生活很無聊,特別是剛進駐一地,閑來稻田信二做了個竹哨,在沉寂的夜晚吹些曲調解悶。他最喜歡的是《櫻花》那首歌曲,這首歌也是承子教會他的。有時候,山口樹榮也在一旁聽他吹,默默地抽著悶煙。

一個月後,小鎮漸漸恢複平靜,人們畏畏縮縮又無可奈何的繼續從事著之前的一切活動。這一個月的時間,對於稻田信二來說,實在是太漫長,加上部隊開拔的過程,足足有三四個月,這段時間,他未能嚐到性的滋味。當年的日本軍隊,入侵中國後抓來大批中國婦女,當眾剝下她們的衣服,在肩膀上烙下或刺下編號,組成“隨軍慰安婦”,就象流動小商店一樣,輪流到部隊為士兵提供性需要服務,然而軍隊龐大慰安婦不足,某些部隊一年甚至幾年未必得到供應一次,士兵們就如噬血魔怪斷了血般難受,日本軍隊高層暗示或鼓勵士兵們強奸中國女子。許多日本士兵就以強奸中國女性為樂為榮,稻田信二和山口樹榮就是其中之一。但當時向中原和西南侵占的日本軍隊有條內部紀律:每駐紮一地,必需有一個月的緩衝期,在此段期間內,盡可能不騷擾地方百姓,以保證此後長期的侵占和統治。這個期間,日本士兵仇恨地稱為“遭禁閉”。

在不打仗的日子裏,每天晚上,都有日本兵在被子內手淫以泄欲火。稻田信二也不例外,這三四個月之中,他起碼手淫了十幾次,把一張軍棉被射得汙漬斑斑。一個月的“遭禁閉”期終於熬過去了,稻田信二的心便癢癢的,把竹哨扔在一邊,思忖著出去弄花姑娘。

吃過晚飯,稻田信二拿了衣服到院子臨時搭起的大浴室洗澡。他進來時,山口樹榮正用手指彈著自己已經挺舉起的陽具,得意地向其他士兵炫耀著“這家夥”已經享樂了十八個中國的花姑娘。每到澡房洗浴,日本兵都互相觀看和撥弄對方的陽具,笑談“享樂”花姑娘的經曆。聽到他已幹了十八個,士兵們不相信,山口樹榮指著稻田信二說,他可以作證。士兵們說你們交情不錯,他當然幫你說話。山口樹榮紫漲著臉,走到掛衣服的隔間裏,拿來自己的上衣,從裏麵掏出一個日記本,翻開給他們看。日記本上麵畫著一個個圈圈,每個圈圈後麵是幾行字,記錄著他強奸花姑娘的地點時間。他瞪著牛眼,點著日記本幾乎是暴跳如雷,因為他們竟笑他誇口擺能。

有了物證,士兵們啞口了,山口樹榮非常得意,又牛氣發作,按著一個弱小斯文的二等兵的頭,強行將陽具要塞進他嘴裏,為此發生一場小小的衝突,稻田信二和其他士兵合力將他們拉開,山口樹榮哈哈大笑。

稻田信二在拉扯中,掛在脖子上一枚像章的紅繩線斷了,像章滾落下地,被水一衝眼看要流進水渠眼。這是一枚日本天皇的像章,幾乎每個士兵都有,掛在胸間,天皇是他們軍隊的元首,是他們精神上的神,他們視這枚像章為聖物。他飛身一撲到水渠邊,將眼看要滾落渠眼的像章抓在手上。這時候,天暗下來,一副要下雨的跡象。

入夜後,稻田信二和山口樹榮急不可耐,打個眼色便外出找花姑娘,盡管這時天氣悶熱,天邊滾著黑雲,時不時閃亮一下和傳來隆隆的雷鳴,預兆著一場大暴雨將至。

他們進入一條小巷裏,每家每屋都關門閉戶,因為誰都害怕日本兵來搶花姑娘。稻田信二和山口樹榮並不失望,這樣的情景他們見多了,自有辦法對付。他們用槍托撞門,高聲叫著“查戶口!”日本在侵華前,就開始有計劃的一批批培訓日本青年修習漢語,以備打仗需用,發動侵華戰爭中,這種培訓並未中斷,稻田信二就是其中之一。本來他有機會進入軍隊文政階層,隻是由於修習期間鬥膽與一個日本內閣大人物的女兒談戀愛,因為門不當戶不對被強行退學並服兵役,結果在部隊南征北戰三年,還隻當個下士,但就是因為他懂些中國語,山口樹榮喜歡與他合夥行樂。

日本兵“查戶口”,沒有中國人願意他們查的。老實點的隻好開門,有些經驗的便不吭聲,烏燈黑火裝作沒人在家,“查戶口”也就拿他們沒辦法。查了幾家,都不開門也不聲張,他們有點憤怒了,看來這個小鎮的民眾挺狡猾,也知道查戶口是怎麽回事。當來到一處斷牆破壁的房屋跟前時,稻田信二多了個心眼,示意山口樹榮先不撞門,他們從斷牆缺口爬進去。

他們悄悄摸到裏麵,黑暗中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正提著水拐出來走向裏間。他們笑了:這就是他們的花姑娘。他們撲上去,山口樹榮一把從身後摟住女子,右手箍腰左手捂嘴,狠命向外拖,稻田信二則拿著槍,準備萬一的情況發生。女子拚命掙紮,水桶掉到地下發出“嘭”的大響,同時她雙腳亂踢走道兩旁的木板壁,弄出一片可怕的響聲。一個男人出現了,再接著是幾條人影。女子發出呼叫:“哥,救我……”男人衝上來要拉妹妹,稻田信二拿挺刺刀一捅,男人聲也不聲,捂住肚子慢慢倒地。幾條人影驚呆了,再不敢近前。稻田信二掩護著山口樹榮將女子拖到外麵。

他們略有些慌張的把女子拖到一塊野地處,合力將女子按在地下,把她的衣服扒去。山口樹榮連扯帶剝將自己的褲子脫下,然後捏著自己的陽具直抖,他要迅速地使陽具堅舉起才能行事。女子繼續掙紮,誓死不從的樣子。這時,一個閃電,將女子的臉孔照得那樣清楚,而且因為離得近,稻田信二看得真真切切。他打了個冷戰:這不是自己的妹妹承子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又是一個閃電,女子那張臉依然讓他看得十分清楚:她就是自己妹妹承子。他的手頓時鬆了,內心掠過恐懼:怎麽會擄來自己的妹妹強奸!!

由於他的鬆懈,山口樹榮根本無法實施強奸,他嚷著要稻田信二捉牢女子。他們倆是有默契的,每次出來強奸,必定有個輪先,這次輪到山口樹榮。因為承子的臉孔牢牢地嵌在稻田信二的腦中,他無法再有興致,甚至產生了負罪感,心止不住在哆嗦。山口樹榮覺得他不同以往,急了,大聲嚷道:“狗娘養的,你這是怎麽啦!”稻田信二脫口而出:算了,我們另找……山口樹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楞了。女子剩他們鬆手,掙紮著要爬起來。這時,又是一個閃電,她的臉清晰地顯現在稻田信二的眼前:承子,那是承子!她驚恐,她哀弱,她無助,她慘憐……一聲巨大的雷鳴這時在耳邊炸響,稻田信二的心又是強烈的震撼,傻了一般呆住了。

山口樹榮見女子不從,舉起手狠命打去,“啪”的一聲打在女子的臉上,女子一聲慘叫,稻田信二的心猛一顫,那聲音,就象承子,真的太象了。他的腦中掠過承子被人打的慘況,心中不禁直抖。山口樹榮還在繼續打,承子發出淒厲的哭嚎,稻田信二也不再想那麽多,伸出手扭住山口樹榮的手腕,高聲叫道:“我說過了,讓她走!”

山口樹榮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從手腕上被扼的痛感他知道稻田信二是當真的。他氣憤了,好不容易擄出個年輕的,這次明明是他輪先,卻要放人走!而且稻田信二的手是那麽用力,扭住他不給他按那女子,他憤怒了,揮拳向稻田信二擊去。倆人打了起來,女子趁機逃走。漸漸的,山口樹榮被打倒,滿嘴是血,他爬起來,知道打不過稻田信二,擦擦嘴角一聲不發跑了。

稻田信二怔怔的站在那裏,頭腦嗡嗡亂響,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發生了這事。此時,大雨降臨,雷在炸響,滂沱的雨水傾般潑下,他竟象沒有知覺,就這樣愣愣的站在雨裏。

 

 

山口樹榮和稻田信二從此不再是好友,他恨透了稻田信二,他要向他報複。在他的血液裏,湧流著大量原始獸性的基因,野蠻,自私,凶狠,頑劣。自那件事後,他終日以陰沉的眼光惡恨恨盯著稻田信二,要出去強奸花姑娘,再不找稻田信二,稻田信二要幹這種事,也隻能另找合夥人。

山口樹榮報複稻田信二的機會終於來了。半個月後的一天,一小支日本巡邏隊在離小鎮十公裏的一個村莊經過時,遭到遊擊隊的伏擊,被打死了五個士兵。日本人大怒,集合了所有人馬,殺氣騰騰撲向那個小村莊,先以逼擊炮轟炸一番後,然後洶洶地圍撲上前,村中百姓一片雞飛狗走哭叫震天,日本兵用刺刀,軍刀,子彈向來不及逃跑的村民殺戮,他們踢開村民的家門,見人就殺,用各種方式殺,連豬牛狗羊也不能幸免。婦女則被他們強奸,輪奸,不分老嫩。

在報複村莊的三光殺戮中,士兵們二人一組分頭行動,稻田信二是個下士,可以指揮二十五六個士兵,但在類似的行動中他隻帶一個士兵。當他撞開一家農戶的門進入之後,先在院子裏打死一條狗,又進屋廳裏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射擊,那個老太太正坐在神龕前撚著佛珠祈禱,她倒下後,佛珠散了一地。往裏麵衝進去,一個少年從一間房竄出,掉頭沒命的向裏麵逃,士兵連連射擊不中,少年跑進後院攀牆跳出去,惱怒的士兵也爬牆死追。

隻剩下稻田信二一人在屋裏,他端槍便沿每間房搜索。也帶著一個士兵的山口樹榮一直從後麵跟著稻田信二,見他進了屋裏便覺得機會來了,支開身邊的士兵,悄悄走到他身後,回頭看看沒人,猛地舉槍托向他腦後撞去,稻田信二隻覺眼前一黑,便倒下地來昏死過去。山口樹榮舉槍托還要狠命打下時,身後的院子門後出現了長官和兩個士兵的身影,他怕被長官看見,連忙把稻田信二拖進一間黑房子裏,見牆角有堆禾草,便把稻田信二拖近禾草堆旁,掏出打火機點燃禾草堆,看著火苗竄起才轉身跑出來,對長官說這裏的中國人已經被他殺死,他一把火把這屋子燒了,長官見濃煙冒出,也不深究太多,便帶著他的部下向另一農戶家殺去。在離去前,山口樹榮唯恐稻田信二不死,摘了一顆手榴彈扔向屋裏麵,手榴彈在屋廳處爆炸,頓時炸得一片倒塌。

稻田信二昏迷躺在那裏,當火燒著軍服後他被灼痛醒來,意識到情況不好,強烈的求生欲使他忘卻了腦後的痛楚,他想打個滾將身上的火壓滅,但軍用背襄頂著讓他無法打滾,他拚命解開背襄的紮帶,這才可以打滾將火壓熄,然後掙紮著爬出去。他知道,隻有爬是最安全的,因為在大火中,離地麵越高氧氣越少,更容易窒息。

爬出小房子,一看,院子門口那邊是一堆倒塌的木梁和正燃燒的板壁,根本沒有出路。他連忙扭頭向另一邊看,幸好,那邊有光亮,也沒有阻擋物,就拚命向光亮處爬去。等爬到那裏一看,原來是後院子,三堵牆圍著根本沒有門,隻有一口小井。他想回身逃時,大火已燒到身後,濃煙攜帶著火舌直向他卷來,他知道再不想法逃出去,即使不被燒死也被濃煙熏死或被高溫烤熟,但是小後院不大,周圍是牆,他渾身無力,知道自己無法攀牆出去。他爬向小水井,一看,那是口枯井,井壁有鐵條彎嵌在那裏,一級級直通井底,心裏不禁大叫:天未絕我。他想也不再想,抓牢著鐵條彎爬下了水井,完完全全藏在水井內。不一會,大火將屋子燒通燒透,一根木梁倒塌下來,橫架在水井口上。他感到頭灼痛,抓下帽子一看,帽子也著火了,便扔掉帽子。

黃昏的時候,大火終於熄滅了,隻有縷縷青煙在隨風飄散。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會突然被硬物擊倒的,這一切恍晃如一場惡夢。四周靜悄悄的,就象一個墳場。他打了個寒戰,他的部隊呢,他的部隊不在身旁,他現在是孤身一人落在敵方的一個村莊裏,這個村莊的中國人剛剛遭到他們日本皇軍的任意殺戮,而現在,這些仇恨他們日本皇軍的中國人,一旦發現他遺留在這裏,將隨時把他揪出打成肉醬。

傳來人的聲音,他的耳朵豎起來,希望是自己部隊的人,但聽出那是小村莊的百姓。他一動不敢動,緊張地望著井口。聽聲音,有幾個人,他們在咬牙切齒地罵,如果他們發現了他,隻需要往井內推一段木頭,這個水井從此就成了他的墳墓。幸好,那幾個人還是走了,他不知道他們帶著什麽樣的表情離去,隻慶幸他們沒有發現自己。

一直等到天黑,聽著四周沒有人聲,他才小心地爬出來。頭突突的痛,隨時要暈倒的樣子,但他還是拚著命往井口攀,艱難地爬到井口,再用力推開那段青煙尚冒的木梁,竭盡全力終於爬了上來。他定定神,望著眼前一切,月色很好,月亮似乎不關心人間的事,朗朗的溫和的掛在天空,正將清輝灑下來。他看到四周都是倒塌的斷牆殘壁,朦朧的月影中,看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遠處還有火光在冒,顯然是一些房子仍在燃燒。再遠處,有一間半倒塌的房屋,這也許是整個村莊唯一最完整的房屋,一堆人坐在那裏,全都默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坭塑一般。

他緊張起來,生怕被那些人看到。好半天,覺得那些人並沒發現他,於是便躲在斷牆殘壁的黑影裏,向村外慢慢爬去。他終於爬出了被毀的村莊,藏在荒草叢中。他絞著腦筋用力想著,他們的部隊是從那個方向開來的。他看到不遠處有條小路,想起來了,部隊就是沿著這條小路開來的。他心中一喜,覺得自己隻需要走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回到小鎮上部隊駐地。他清楚地記得,當時部隊開來村莊時,大概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程。

他在草叢中躺了很久,覺得休息夠了,頭痛也減輕了很多,便站起來。雙腿還有力氣,心中於是大喜:我沒有死,沒有死,我還要回日本,要回家和家人團聚。來中國三年,他從未象此刻這樣有那種極想與家人團聚的迫切之感。

借著月色,他踏上了小路,向著小鎮方向走去。月色下的小路,淡白灰朦彎彎曲曲向前伸延消失在遠處黑暗中。中國農村的夏夜,一片寂靜,隻有草蟲在鳴叫,其中蟋蟀的咯啦聲最為響亮,更顯得夜的淒寂荒涼,同時也使他想起家鄉的郊野,小時候,他就常和承子跑在這樣的小路,一頭鑽進草叢中捉蟋蟀。

兩個小時後,他感到應該走了有兩個小時,因為雙腿的肌肉發熱了,可是還未看到小鎮的燈光。小鎮紅樓頂裝上一支探照燈,值班的士兵夜夜打亮它向四周掃射。他相信再走不遠,就一定可以見到那美麗的光柱,還是應該不停地向前走去。又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依然看不到小鎮的燈光。他開始覺得不妙,走錯了路的念頭緊緊的攫住他的心。他禿然坐到路邊一棵樹下,靠在那裏喘喘氣,頭忽然有點突突痛。是的,他一定是走錯了,用中國人的話來說,那是南轅北轍。這樣一想,他急了,渾身冒出汗來,呼地站起來要往回走。

才邁出一步,他趕緊站定。前麵有幾條黑影,正沿著小路向這裏走來。他趕緊藏到樹後麵,伏下身盯著黑影。黑影慢慢走近了,一共是六個人,看樣子是遊擊隊,背上斜挎著長槍大刀。黑影快步向前走去,漸漸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遊擊隊,他們一定是遊擊隊。這樣一想,他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及時發現,要不然一直往前走,便走到遊擊隊的窩裏了。

還是趕緊往回走。他急急轉身往原路方向走去,但前行不到十分鍾,他又站住:他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也就是說,再努力往回走三個小時,才到那個被燒殺毀滅的村莊,此時天已經放亮,那些可惡的中國村民一見他,定會把他鋤成肉坭。不,他不能往回走,至少現在不能再往回走。他要找個地方藏起來,歇息歇息,等明天晚上一入夜才能動身。

他看看四周,見附近有座小山,黑黢黢的。他本能地感到這種黑黢是他安全的保障,於是向小山走去。小山前有條小溪流,淙淙的流水聲驅散了他的恐懼感。他這才感到自己的喉嚨幹得要燒,蹲下來用手先勺起點嚐嚐。溪水很清甜,他放心了,連忙雙手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喝著,直灌到肚子有些漲。他長長吸口氣,一屁股坐到旁邊的草叢上。等到喉嚨有了陣陣的清爽感,才站起來涉過溪流,走上小山。

他找到一塊平整點的青石板,躺下來。這一瞬間他覺得很舒服,因為他實在太累了,走了幾個小時,兩腿的肌肉熱刺刺的,渾身上下也酸痛酸痛。本來,對於他們日本皇軍,走幾個小時的路簡直是家常便飯,但算起來,從他們出發向村莊圍剿開始到現在,已經是大半天了,而且有很長時間他是在恐懼緊張中度過的,他要逃出大火的吞噬,他要躲避中國村民的襲擊,這大大消耗了他的能量。

他閉著眼睛小憩一陣後,又張開眼,頭頂的月亮呈饅頭形,點點星星散布在它的周圍。如果不是身落荒野並隨時有生命危險,他會覺得這一夜月光嫵媚實在太美。看著星星在眨眼,他有點不相信這是現實:自己真的至身於危險之中嗎,還是獨身一人?服役三年,他跟隨部隊南征北戰,他們一幫新兵,從朝鮮進入中國境內,編入部隊後,跟隨部隊一直向中原方向挺進,所向披靡直至踏上這裏的小鎮,他還未遇過真正的大仗,最多就是遊擊隊的騷擾,殺他們幾個人。日本皇軍太強大了,至少他們未遇上過有實力的中國軍隊。日本皇軍也太偉大了,服役幾年,他可以說是很開心的,特別是隨心所欲的享樂那些中國花姑娘,太刺激太過癮了。

他閉上眼睛,回憶著曾經在那裏那裏幹過那些花姑娘。有幾個了?他比山口樹榮少些,但算起來也有十幾個了。最少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子,乳房還未鼓起來,陰道很窄極難進入。一開始他沒經驗,山口樹榮教他吐抹唾液,果然好些。最老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幹瘦如柴,但仍然要幹,那是一時找不到年青的便抓來應急。最美妙的是那些二十來歲的,真正的花姑娘。每當聽著她們的慘叫聲,他分外興奮,更加堅挺發狠。但是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進駐了小鎮紅樓以後,那天晚上和山口樹榮擄出去的那個花姑娘,她竟然象自己的妹妹承子,那一瞬間,他有如看到承子被人強奸,光裸裸的身體,臉上一副驚恐無助的慘狀,那個強奸她的人,正是自己……承子,他的親妹妹……突然,他感到一股血猛濺向自己,那是承子下陰濺過來的處女的血,噴了他一臉……

他猛地從青石板上紮身起來,心在一陣陣的戰顫,渾身冒著虛汗,承子慘白的臉在眼前浮現抹也抹不掉,假如她也被人強奸,被人輪奸,他一定殺了那些強奸輪奸她的人,是的,一定殺了他們……但是他也強奸中國花姑娘……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死死的壓在他心頭,頓然又想起曾經強奸過五十多歲的中國婦人,他的母親也是五十來歲,假如他的母親也遭人強奸……這念頭一閃出,他的心直打寒顫,握拳直捶向胸膛,打得自己嘭嘭響。好半天,母親和承子的形象才從眼前消失。

他楞楞的坐在那裏,等那種可怕的想象消失後,開始感到非常非常的饑餓,從昨天中午部隊進村圍剿開始到現在,他還未有一個罐頭甚至一粒米飯下個肚。他下意識地摸著身上軍裝的各個口袋,希望能找到一塊糖,一塊壓縮餅幹,當然最好是一個罐頭。每每他們出發,背襄裏除了有軍棉被外,還有一些食物如罐頭餅幹糖果和藥物如消炎片碘酒繃帶之類。但他失望了,從身上摸不不任何東西。他這才想起,在大火燒著他的背襄時,為了逃生,他將背襄扔掉了。

他非常沮喪,又躺下來,呆呆的望著天空。他怎麽會淪落到如此地步?他一遍遍的回憶整個過程,厄運先是從突然暈倒開始,怎麽會暈倒,怎麽會遇上這場大火?……他想起來了,他的腦後突然遭受猛烈一擊……是誰擊他?遊擊隊?不,根本沒有遊擊隊的影子,那時他們進入了老百姓的房屋裏……他明白了,是自己人,那個跟隨他的二等兵?不,他去追一個少年……一定是山口樹榮,要借軍事行動來打死他,這是他的報複,就為了那天晚上強奸不遂!山口樹榮,你這家夥!狗娘養的!他咬牙切齒起來。

 

 

 

第二天的清晨,太陽照射到稻田信二的臉上,陽光燦得他的眼睛痛刺刺的。他睜眼醒過來,隻怔了兩秒鍾,軍人的本能使他猛的紮起身來,警惕地觀察周圍情況。還好,隻有風在林間掠過,還有鳥兒在草叢中啾囀。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太大意了,竟然熟睡過去,這非常危險。他站起來,走向一處高坡,靠在一棵大樹後觀察這裏的環境。附近全是農田,生長著各種作物,綠綠的一片,隻有水田的稻穀是青黃色的,因為快要成熟了。那邊一條小路直伸延向遠處,就是他昨夜走的那條小路。他想起來了,向右方向,是南轅北轍,走向遊擊隊的老窩,隻有向左,才是部隊駐地小鎮。他要在這裏捱過一個白日,然後才能乘夜逃回小鎮上。

扶著大樹,他分外覺得饑腸轆轆,去那裏找食物呢?小路上,一些農人或挑擔或扛鋤牽牛走過,田裏,也有農人在勞作。他們要是發現他,那他就慘了,不知道自己該是怎麽一個死法。他深知日本大皇軍,殺了那麽多中國人,強奸了那麽多中國花姑娘,他們要放過他,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大白天,他是絕對不敢下山的。他開始在山上找野果,小山上多數是鬆樹,間夾著也有些雜樹,長著些叫不出名字的青色的果子,偶爾也看到紅黃色的,不論大小,他總摘下來看看,端量著能不能吃。終於大著膽試一試看起來很吊胃口的指頭大的紅果子,卻又苦又麻嗆喉嗆鼻,趕緊吐出來,好半天嘴裏還是刺刺麻麻的。他再不敢亂摘果子了,決心忍到晚上,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挺過這一天的饑餓。

為了減少消耗,他找了個小洞穴,折下些樹枝遮住洞口,窩到裏麵躺下來。他要強逼自己睡著,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的降低能量損耗。他閉上眼睛,盡量不去想事。迷迷糊糊的他終於又睡過去了,直到被大群螞蟻咬得痛癢。他紮醒過來,渾身癢痛難受,那些該死的螞蟻抹也抹不幹淨,他脫下衣服用力抖了半天,才將螞蟻清除掉。在洞裏窩不下去了,全身的骨頭都在酸痛,他深深地仇恨山口樹榮,他差點死在他手上,現在,還得受這份罪。

他走出洞穴,正想看看天色,忽然聽到“噗噗”的響聲,頓時嚇了一跳,定神一看,那邊的樹叢在搖晃,聲音正從那裏傳來,在整個小山上回蕩。看樣子,是有農人在砍柴。他趕緊又藏回洞中,將洞口的樹枝亂草撥過來遮住洞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兩個男人背著柴捆,從洞前走過,他們手中的那柄柴刀一晃一晃,閃出寒光竟透進洞刺進他的眼裏,嚇得他魂飛膽破,緊伏在那裏大氣不敢出。男人終於走過去了,並未有發現他。又過好一會,聽聽沒聲響,他才悄悄撥開樹枝亂草,伸頭出來四處窺探。

好不容易等到太陽下山,看著紅紅的圓球慢慢地在西邊的山頭降下,黑夜的幃幕漸漸拉上,遮蓋了整個天空,月亮緩緩爬上來,他才從山上走下,先到溪邊喝幾口水,再涉過溪水穿過一片農田,走到小路上來。他雖然非常饑餓,但他還有力氣走回部隊,畢竟,他年輕,抗得住一兩天的饑餓。況且,最饑餓的階段已經過去,現在是有些麻木了。左邊的方向,這次不會再走錯。他的頭又有點暈,邁出的步子虛虛浮浮的,注意力降低,血糖升高,那是饑餓的緣故。他想折根樹枝當作身體的支撐,但立刻大罵自己:狗雜種,你是日本皇軍,你還沒殘廢,你不要拐杖,你該恨拐杖!

他勇氣倍增,用行軍的步子向著部隊方向走著,月色和昨晚一樣,清楚地看到小路灰白直伸延向遠處隱於黑暗。但走不遠,疲倦出現了,腳步越來越沉重,腦子裏要找食物的念頭正在驅趕軍人堅持到底的勇氣。他的眼睛四處看著,希望附近有個村落,他便乘夜色掩護潛進農戶家偷點吃的。四周一片黑暗,看不到有燈火的光亮。他沮喪極了,回過頭來時,又猛的嚇了一跳,小路上出現一個黑影,這個黑影正向他撲來,很快到了眼前,原來是一條狗,汪汪的向他惡吠起來。有狗即有人,他嚇得回身就跑,狗向他追來,不住的要咬他的褲子。他知道如果不把狗趕走是逃不掉的,便回身用軍靴發力向狗踢去。狗被踢中,發出一聲慘嚎,不再追了,但是傳來一幫人的怒罵,一大團黑影向他撲來。他連忙向前狂奔,並折進一條田間小道,隻有遠離一目了然的小路,跑進黑暗中才是安全的。

他慌不擇路跑過田間小道,跨過水田,向著一片黑暗處跑去。他總覺得那幫人在追他,隻有不停的跑才能擺脫他們。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跑進一個小樹林,仍然不敢有所鬆怠,在林間亂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並覺得暫安全才停下來。他全身癱軟,倒下來躺到草叢中,急促地喘著氣,熱汗直冒。逃的時候不知不覺,現在停下來,才知道一點力氣也沒有,別說再跑,就是走也走不動,如果此刻被人發現,他就死定了。他喘了好半天氣,等到呼吸回複如常,才慢慢覺得有點元氣流回身體內,肚子餓得難受,感覺到再不吃些東西就會死了。他第一次有死的念頭從頭腦裏掠過,不禁一陣恐懼襲遍全身。他掙紮著坐起來,向四周觀望。遠處,似乎有燈火的影子。有燈火就有人家,就可以找到吃的。他扶著一棵樹努力站起身,想邁步往前走,雙腿竟如注了鉛一般重。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回日本,要回家!他對自己說,象打進一針激素,他頓覺有了些微力氣,腿也不那麽重了,便一搖一晃的向著微弱燈火處走去。

他歇了好幾次,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一個小村莊旁。村莊低矮的房子金字形的屋脊在夜色中黑黢黢的,誘導他走來的是靠村邊一間房屋的一個小窗戶,燈光正從那裏透出。他悄悄靠近去,他知道,隻有慢慢的靠近前,才不至於引來狗吠。他的心在哆嗦著。這時候,如果有狗吠,引來中國人,他就再也跑不動了。他明白現在的舉動十分危險,但沒有辦法,他必須得找到食物,不管是什麽食物。

好在沒有狗吠,他挨近小窗戶,往裏一看,是個大房子,兩個男人蹲在地上吸煙,長長的煙竹杆,他們光著頭,赤著上身。一架大磨盤在房子中間,一盞煤油燈吊在梁下。原來他們在磨什麽,一個男人將煙杆敲敲腳板底,再把煙竹杆往腰間一插,推起磨來。稻田信二悄悄摸過一邊,他知道,有磨房就一定有廚房。他摸到一間小房子處,門掩著,他竟聞到了食物的特有的香味,心中一陣激動,那一定是廚房!

他悄悄推開廚房門,借著湧進的月光,他看到灶台,便朝灶台摸去。先摸到一個木蓋子,揭開,裏麵是黑糊糊的東西,他抓起一把往鼻子聞聞,一股酸餿味,顯然,這是豬食,小時候,他們家也養過豬,他熟悉這種味道。再揭開另一個木蓋子,他聞到了香味,非常誘人的薯條的香味,伸手進去,他抓起兩個往嘴裏就塞。那股奇香真是今生今世還未嚐過,他拚命的往喉嚨裏咽,很快就吞下這兩個薯條。他又伸手進鍋裏拿,剛抓兩條在手,看見灶頭有光影,奇怪,又聽到腳步聲,趕緊回過身來,一支電筒光照在他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接著猛聽得一個男人的大叫,那聲音非常驚悚:“有日本鬼!有日本鬼啊……”他楞了一瞬,馬上又意識到要立刻逃命,因為再遲一點,整個村莊的人恐怕都會將廚房圍住,把他打肉坭。想到這裏,他不顧一切衝向門外,撞到那男人身上將他撞倒,手電筒也滾落地下。他拔腿狂逃,很快隱沒在黑夜裏,他慶幸自己逃得快,因為身後邊已經傳來嘈雜又恐怖的人聲,照著手電筒追來。

他的疲倦暫消失了,沒命的向黑暗處奔跑。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離開這一帶地方越遠越好,因為天一亮,他們就會到處找他。他咬著牙拚命跑著,後來累了,便行走,就是不能停下來。幸好,他在逃走時沒有把手中的兩個薯條扔掉,還死死抓在手裏。他將這兩薯條也吞了,雙腳總算也有了些氣力。他急走了很久很久,覺得有三幾個小時候了,看到前麵有一片山坡的黑影,便朝那裏走去。

他走上了這片山坡,樹林茂密,遮住了月光。他的心定了下來,覺得這裏會安全些。這樣一想,他雙腿沉重起來,這才感到疲倦無比,喉嚨又火燒般幹渴。他決定找溪水,於是漫山遍野的亂走,聽那裏有水流聲。終於他轉過兩個山脊,聽到前麵傳來溪流的淙淙響,便循聲尋去,來到一個山溝溝。溝下樹木稀落,在月光中,溪水泛著微光。他呼一口氣,天總算未絕他。於是向溪下走,沒想到一腳踏空,整個人便摔下溪溝,大腿感到一陣劇痛,眼前金星亂竄,幾乎要暈過去。他伸手一摸,有一支硬物插在右大腿右下側,他用力拔出硬物,一看,那是一支斷木,他頓時痛得眼淚冒出,差點要慘叫出聲。再一摸,手掌有濕粘的感覺,他知道是流血了。

他明白流血不止的後果,立刻除了軍裝外套,再把內衣脫下,撕成一條條,紮住大腿。不一會,他感到血應該止住了,重新穿上外套後想站起來,可是右腿一陣鑽心的痛,禿然他一屁股又坐下。我要死了嗎?這樣的念頭又掠過頭腦。不,我不會死,不就是腿受點傷嗎?我是日本皇軍戰士,我能戰勝一切困難!想到這些,痛感頓時減輕許多。他再次站起來,穩穩地站住了。他邁開右腿一步,再邁左腿時,身體的重心移到右腿上,傷口突突的痛。他咬著牙,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離開這個該死的溪溝。他看到地上有一根粗樹枝,便撿起來當作拐杖,沿著溪溝一步步向前走,終於找到一處低矮的坎口,慢慢的他又走到小山坡上,在一棵樹根處坐下來。

月亮躲進了雲層,四周一片墨黑,草蟲的叫鳴似在嘲弄他。他非常疲倦,大腿的傷痛更是錐子紮著一般直搗心窩,現在他這個模樣,別說是遇到中國人,那怕是一隻野狗,他也敵不過。他雖然那麽疲憊,但一絲睡意也沒有,因為腿痛,更因為不敢合上眼睛。這個時候要睡了,真遇上野狗野狼,不消幾分鍾就會將他撕成碎片。他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絕望到了極點。如果不是大皇軍戰士臨危不懼不畏艱險的信念在支撐著,他情願死去,他太悲慘了,太倒黴了……

太陽升起來了,小山坡籠罩在白燦燦的陽光之中,樹林裏散發著濃濃的青草的氣息,稻田信二吸著這種氣息,胃就開始痙攣,饑餓的感覺是頭暈眼花,和大腿的傷口難耐的疼楚,就象兩條鞭子不斷地抽打著他。他拄著棍子走到山坡的高處,向四周眺望。這個山坡不同於昨天他棲身的小山頭,它是一片丘陵,波浪一樣向遠方滾去,他站的位置隻能看到丘陵的一邊,那裏沒有人家,看不見村落。他必需找村落找人家,這樣想著,他決定朝山坡的背麵走去,看看那邊的情況。

他行走艱難,每邁出一步,傷口就鑽心痛,讓他渾身發抖。他現在顧不得去恨山口樹榮,顧不得慘歎命運,他隻希望能看到村落看到人家,然後潛去偷一點食物,偷一套衣服,換上中國人的衣服,他就不需要躲藏,因為他會中國話,沒人會把他看成是日本兵。當然,最好能偷到一匹馬或驢子,為他代步。他得盡快完成這些事,如果等到大腿的傷口發炎,他就死定了。

他走了半天,才挪到山坡的背麵。太陽越來越猛,曬得他汗流滿麵。這個夏天的太陽,真見鬼了,竟如火球一樣掛在頭頂上,狠命的烤他。他努力地爬上山坡頂,靠在一顆樹後瞭望,觸目之處的山嶺,一疊一疊的鋪向天邊的模樣,依然看不到村落和人家。他懊惱透頂,絕望又緊緊的攫住心頭。但是他終於看到左側方不遠處的山間處飄來一股青煙,有煙則有人家!頓時一陣興奮驅走了絕望,他向青煙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來到一處山坡邊,青煙從腳下麵的山凹飄上,他無法看清那裏的情況,但從煙束的濃淡看來,應該是農家住戶。有救了,他覺得自己有救了,於是坐下來歇息,準備蓄足精力向山坡下走去。太陽真猛烈啊,曬得他的臉赤痛赤痛,喉嚨又似有火在燃燒了。隻有下山,才能找到水喝,才能找到人家。

他覺得歇夠了,忍著腿傷的劇痛,掙紮著向山下走。下山比上山更吃力,受傷的腿鑽心痛,不受傷的腿在打顫發抖,好幾次他差點滾下山坡。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汗淋漓濕透他的衣服。好在這時天陰下來,太陽被雲層遮蓋。他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天邊正滾動著大團大團的烏雲,一場雷暴雨無可避免的要襲來。他慌了,加快腳步向山下走,他看到前麵斜坡有個山洞,他必需進山洞避雨,如果躲不過這場雨,傷口被雨水淋著,必定加快發炎,傷口發炎則發高燒……他不敢想後果。

風來了,猛烈的搖著山間的樹木發出呼嘯,天邊的雲團鋪天蓋地卷來,霎時天昏地暗,狂風一浪浪大作,雨點似箭般射下來,打到臉上竟生痛。雨水從山上流下,匯成一股股水流,越來越大。他如果逃不出這裏,就要被山洪衝淹沒。他急了,路更坭濘,腳下一滑,再控製不住自己,象皮球般滾下山,重重地撞到一塊岩石上才停住,他也昏厥過去。

 

 

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半小時後雨停了,火燦燦的太陽又掛在天上,很快將濕濕的坭土烤幹,山林間蒸發著團團水汽。九妹背著孩子出現在林間,她知道,雨後的野竹林和鬆樹林裏可以撿到野蘑菇。她是個二十二歲的村姑,就住在山坡腳下。她結婚了,孩子差不多一歲。她男人也是個農民,外出給人建房子時遇日本鬼子抓夫給抓走了,後來村裏人說他死在修炮樓的工地上,那時候,他們的孩子還沒出生。當村裏人告訴她這一噩耗時,她沒有垂淚,並沒有太多悲痛,她已經麻木了。一來她不喜歡她的男人,長相奇醜,那是小時候家裏人訂下的娃娃親,二是她的男人脾氣粗野,新婚之夜要與她同房,她不從,他便把她綁起來強行暴戳,並從此晚晚以這種方式暴戳她。

九妹先到野竹林撿了半籃子蘑菇,便向鬆樹林走來。她知道,背靠陽光的那片鬆林子,往往在雨後長了很多蘑菇。她遠遠看到一個人躺在那裏,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再看,真的是一個人。是誰躺在那裏啊,死了一般?她想起村裏的大傻,大傻常常一個人上山坡打柴,難道是大傻?又不象,因為大傻從不穿那種衣服。不管是誰,先走近去看看吧。

稻田信二臥伏在那裏,臉埋在坭土中。九妹首先覺得這個人不象大傻,因為他穿著奇怪的衣服,這種衣服不是他們農村人穿的,腳上還穿對靴。他死了嗎?她大膽地上前,把那人翻過來。那是個男人,一張臉被坭土塗滿,沒有血色,嘴唇幹裂。她伸手往他的鼻子處探探,有氣呼出,他還沒死。再看看,他的右大腿紮著布條,那裏血漬班班,並且還不斷有血水滲出。他受傷了,他真可憐。無限的憐憫頓時湧滿她的心頭。我該救他回去,她這樣想。她打量著他,突然覺得心中一顫:他是什麽人?日本鬼子,是的,他是日本鬼子。她想起來了,她在小鎮上遠遠的見過日本兵,也是穿著這樣的服裝。她嚇了一跳,趕緊往山下跑,頭也不回的直奔回家。

她的家在山坡下的一處山凹,單單獨獨一戶人家。主房是一座坭磚屋子,靠在山邊,有四間房子兩個院子,前院子很大,用石灰和了黃坭鋪打成,後院子很小,象條小走廊,打有眼小水井,也架有石磨。副房是靠在主房旁邊的廚房,采蘑菇前她煮豬潲時,廚房冒出的青煙,就是稻田信二在山坡上看到的青煙。說是廚房,其實也是洗浴間和豬圈與屎坑,因為煮飯洗澡在那裏,豬圈也在那裏,拉便的屎坑也在那裏。房屋是他男人家傳下來的,男人全家都死光了。跑回家裏後,她定定神,覺得今天真的是見鬼了。這裏的村民把日本兵叫日本鬼子,既憎恨又可怕。但是躺在山坡上的是一個受傷的日本鬼子,看樣子他快要死了。

回到家後九妹心神一直不寧,眼前老浮現出那個日本鬼的身影,他受傷了,要死了,要死了,這樣的念頭一直盤桓在她的頭腦裏。她坐在院子的門口呆呆的有好一陣,望望那邊的山坡,雖然看不到山坡背麵那個日本鬼的情況,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在這種炎熱的夏天裏,隻要再曬上幾個鍾頭,他必定會死去。一種憐憫的情緒突然湧上她心頭,她不能讓他死去,他是個可憐的受傷的人,他還沒有死啊,他需要幫助,需要幫助……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想,這念頭趕也趕不走。

她覺得她應該快點去把他拉回來,救他一命,如果讓別的村民發現了,可能會把他打死。她找來一把砍柴刀,又找了一捆竹蔑條,一條粗麻繩,要往山坡上去。剛出門口,她想起那個日本鬼子幹裂的嘴唇,便又轉回廚房拿了一隻竹筒,盛滿水塞上木蓋,以往,她上山砍柴就帶上這個竹筒。

帶著這些東西,她向山坡跑去。遠遠的,看到日本鬼子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她跑近來看看他,他依然是被她翻動過後躺著的姿勢,臉向天被太陽猛曬,也已經有蟲子螞蟻爬在上麵了。他腿上的傷口更是粘滿了螞蟻小蟲,血水不再流了,一塊看起來硬硬的結疤牢牢的粘住了褲子。她伸手到他的鼻子跟前,還有氣。謝天謝地,他命大,還沒死。

她把竹筒伸到他嘴邊,喂水他喝。日本兵並未醒過來,但本能的會喝口。讓他喝完了竹筒子的水,她開始砍小鬆樹,用竹蔑將樹枝綁起來做成一個架子,再拴上麻繩。她拉著木架子來到日本鬼子身邊,將他搬到架子上,再鋪上樹枝亂草,這樣乍一看象個柴草堆。

她拉著架子向山坡下走,傍晚的時候,將日本鬼子拉回到家前院。還好,一路上未撞上村裏人。她關上竹籬門,將日本鬼子拖到放雜物的房間,把雜物整理一下,鋪好一張床,然後將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回自己房間的木框裏睡下,再過來雜物房把日本鬼子搬上床。

最主要的事情辦完了,她鬆了一口氣,看看床上的日本鬼子,他身材並不高大,和她的男人一般。他渾身是坭土,衣服髒得象抹灶布。她知道,如果不把他的衣服換下來,村裏人進來看見,他不但會死,她也說不清楚。這樣一想,她便找來男人的衣服,然後將他身上的衣服剝下,好在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要不然,她肯定不敢碰他,更不用說換衣服了。

脫去上身衣服,她看到掛在他胸口上的那枚像章,有些好奇,便拿來看看,也看不出什麽名堂,隻覺得那玩意很精美。她又給他脫了靴子,再脫褲子,褲子很難脫,傷口的血膿成痂結住了褲子,她小心的撕了好一會才撕開,傷口又流出血汁。她找來一些煙絲捂住傷口,再用布條紮好,把自己男人的衣服為他穿上。她多了個心眼,沒有給他受傷的腿套進褲筒,因為這樣方便醫治。她又端來水,擦幹淨日本鬼的臉,借著黃昏夕陽從窗口射進來的餘光,她看到日本鬼很年輕,也就是二十五六歲左右,皮膚黑黑的眼鼻嘴倒也端正,此刻穿著她男人的衣服,就象常看到的田裏鋤地的農夫,一點也不象個村裏人說的殺人放火強奸花姑娘的惡魔。

做完這一切,她又鬆口氣。日本鬼仍在昏迷,她摸摸他的額頭,很燙手。她嚇了一跳,知道那是發高燒,如果不立刻醫治,他有危險。找誰為他治療呢?她想起五裏地外的表舅,他是個郎中,平時為周圍村莊的人治病,醫術還不錯。

她決定找表舅來,於是背上孩子,拿了幾條熟地瓜,關上門後邊吃著邊匆匆出門。走之前她不忘把日本鬼子的軍服藏到床底下,以免表舅來看到惹出麻煩。天完全黑下來了,好在有月光,走在山路上也還看是真切。約走了一個多鍾頭,她來到表舅的山村,一條狗向她吠著,撲近來後她跺跺腳,狗便認得她了,不再吠而是低聲嗚咽,接著掉頭就走,將她帶往主人家。

表舅正坐在屋門口煲水煙筒,水煙筒由兩段竹筒子做成,中間開個小孔,插上一支兩寸長筷子粗的竹條,吸煙時,先將水灌進竹筒裏,再將煙絲按在竹條口,點燃,嘴便壓在竹筒口用力一吸,煙便透過水進入嘴裏,所以,一吸起來便咕嚕嚕響。表舅對她的黑夜到來很驚訝,她也早想出了理由,說日本鬼子是她男人的表親,曾經幫過她男人,她是一定要幫他的。說出這些理由時,她自己也很奇怪,平時不善言詞的她,竟編得天衣無縫。

表舅問了她男人的表親的傷情後,嘟嘟噥噥著撿了些藥裝進藥袋裏,打了個煤油燈跟她回去,一路上說了好幾次,如果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就是抬來八人大轎,他也懶得動身。

回到她的家,表舅並不急著為病人治療,而是蹲下來卷一支煙吸過,又喝了一碗粥後,才進房看診。他倒也仔細,讓九妹舉著煤油燈在一旁照著,認真地察看了她男人表親大腿的傷勢,說還好,及時,拖上兩個鍾頭,就難說了。他敷了些藥粉到傷口上,包紮好,又撿出些草藥,要九妹分三次煲給他喝,三天後解繃帶換藥粉。做完這一切,他連聲說累死了累死了,九妹便把一隻肥母雞裝進籠子裏,讓他帶回去補補身子,這才讓他眉開眼笑,假意推卻一番,拎了籠子歡天喜地往回走。

表舅走後,九妹開始煲藥。孩子哭了,她便解下他喂奶。她身材瘦瘦的,但奶子豐滿,奶水也好。坐在爐灶邊,火光映著孩子胖胖的臉,也映著她雪白的奶子。她並未有注意過自己,長相,身材,那些都不是她奢談的,她是個村姑,要下田,要鋤地,要采蘑菇,要砍柴火,當然還要將孩子帶大。孩子是個男孩,她將來養老就靠他了。

藥煲好後,她放孩子睡下,等藥涼到合適,她便端去喂日本鬼子,不,是她男人的表親,既然她已經和表舅這樣說過。她覺得這樣理解會好些,可以忘卻一些不愉快的事。她坐到床沿上,將表親的頭扶起,拿枕頭墊高,左手捏開他的嘴,右手用匙羹將藥湯一匙匙的喂進他的嘴裏。好在表親還能吞,雖然這個過程進展緩慢,到底還是把一碗藥全灌進他肚裏了。

做完了這一切,她覺得自己累了,便到廚房去吃早上煮熟的地瓜。農村人都有這個習慣,早上煮一鍋地瓜或木薯外帶一盤粥,中午從地裏回來坐到灶台前就可以吃。她一麵吃地瓜的時候,一麵往爐灶裏塞木柴,將豬潲熱一熱,然後喂豬。兩隻豬餓了大半天,嗷嗷叫,不住用嘴頂門欄,見她提桶過來,叫得更慘,等她倒潲進潲槽時,擠過來搶食,發出嘖嘖的響聲。她將煮潲的鍋洗了洗,然後倒水進去燒熱水洗澡,趁著水還未燒熱,她想起了表親的髒衣服,便抱來洗。她翻衣服的口袋,看到一個紙袋,摸著有些硬,想了想,就看裏麵,再取出裏麵的東西。

是張照片。她湊近火光邊看,照片上是個少女,正向他微笑。她是誰?表親的老婆,妹子?長得挺好看的,單是那個頭發,就知道不是農家粗人。她把照片放回袋子裏,站起來把袋子放到一個雜物架處,然後洗衣服,洗好後鍋裏的水也早熱了,便提了水去洗身。

上床睡覺時,望著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她覺得一整天似在作夢,撿蘑菇,日本鬼,換衣服,喂藥,恍恍晃晃的就過去了。她沒有文化,不識字,不懂得那麽多,她隻知道做些好事,將來死後她有好報,也可以積德兒子。老人們說,多為子女積德行善,定有好報。後來,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半夜,她醒過來,想起那個表親,於是下床走去雜物房,摸摸他的額,沒有那麽燙了。表舅看來真的有兩手,難怪村人都叫他麻袋佛,因為他裝藥的麻袋,救活過不少人。她放心了,表親死不了。

 

 

 

三天過後,表親的額頭不再燙手,九妹給他的大腿的傷口換藥,看到膿水沒有,腫也在消退,但他卻沒有醒過來,而且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色越來越死白,如果不是鼻孔有氣呼出,還以為他是死了。她又找來表舅,表舅看過後說你男人表親是饑餓,餓暈了,再不吃東西,會餓死。她是喂過粥給他吃的,但除了象水一樣稀的他能咽,稍稠點的他都吞不下,從嘴裏邊往外流。喂點稀的,有營養的。表舅說,走的時候,他又得到一隻籠子,裏麵照例裝了一隻雞。她一共才養六隻雞,從一開始就打算都讓表舅拿走,所以再心痛也是下決心的那一刻。

稀的,有營養的。她記住表舅的話,將雞蛋打在粥裏,這樣即使稀點也比白粥水好。稀的喂他,稠的自己吃。象往日一樣,掰開他的嘴用匙羹一點點喂,還是不能咽下。她開始想辦法,把米磨成粉,做米糊,也打個雞蛋,雖然籃子裏已經沒幾個雞蛋了。米糊他能咽些了,每次要喂好半天才咽下小半碗,再喂,就會從嘴角往外流。又是幾天過去,他的臉色一點沒有好轉,依然死人一個。這一點米糊能救活他嗎?能讓他醒過來嗎?他大概是沒救了,或者就這樣躺在那裏,過些天就會氣絕,她也無話可說的。她背著孩子出門去,要鋤一鋤木薯地的荒草。為了這個表親,她把一些地裏活給擺到一邊了。

太陽很大,鋤地的時候她看到一條受傷的馬棕蛇,昨天它還能動,但今天已被曬幹,她不禁一陣悲哀,覺得那個日本鬼子有可能象那條馬棕蛇,再過兩天就會幹直。中午回到家裏,先吃木薯再就著鹹菜喝白粥,然後給孩子喂奶。奶水很多,孩子吃得飽飽的,奶汁不住從他的小嘴往外溢。吃奶的孩子長得快,這是村裏的老人的口頭禪。她忽然想,也可以喂點奶水給表親啊,不就可以救他了?他這麽年輕,要死了也真可憐,他遠在日本的父母,一定非常心痛。還有照片上的那個女子,他的老婆,他的妹子?他要死了,她會很傷心的,他把她的照片帶在身上,可見得他與她的感情不一般。

九妹想起自己的弟弟,十一歲那年患大病死了,那時候,母親呆呆的象木頭樁,對著廚房的爐灶三個月不出一聲,父親整個人也老了十年,後來,他們都先後去世,表舅說他們是心鬱成疾而死的。

她擠奶進碗裏,痛得十分難耐,而且半天滴不滿兩匙羹,隻滲出來粘在奶子上。她沒想到會這樣,孩子吮她的奶子,她覺得舒服,但這樣擠卻是那般的漲疼。看來,就算要喂表親,也得象奶孩子那樣奶他。一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很羞恥,怎麽能把自己的奶子讓一個陌生男子吮呢?他還是個日本鬼子!她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下午去地裏時又看見那條馬棕蛇,她竟象見到日本鬼子,那個男人的表親,樣子就象那條馬棕蛇。人大概在死後會象那條馬棕蛇,幹幹的直在那裏。她好不容易將他從山坡上拖回來,給他換衣服,找來表舅醫治,再給他熬藥包紮傷口,難道就讓他躺在她家裏死去嗎?她不能這樣,她還是要救活他。

傍晚回來,奶了孩子後她走到雜物房,看著床上的表親,她還是真的要把他當成表親,而的確她看著他也覺得他並不討人憎恨,隻有深深的憐憫,而且他還是昏迷中,什麽也不知道。她坐到床邊,將表親的頭抱起來靠在懷中,然後解開衣襟。她的手有些發抖,心也在發抖,因為她從未有這樣對一個男人。但是她還是解開了衣襟,把雪白的奶子對著表親的嘴,再掰開他的嘴把奶子放進去。她想他昏迷了,會不會吸吮呢?她就擠自己的奶子,讓他嚐到一點奶汁後,才會吮吸吧。她定定望著他的嘴,那幹裂的嘴動了動, 似乎他感到奶味了,自己的奶水一定很香,要不然孩子不會吮得滿嘴奶沫。她又擠了擠奶子,盡管很漲疼作悶。表親的嘴開始嚅動,接著,明顯的在吮吸,她覺得奶水流出,一種比舒服奇妙的感覺從奶子傳開去,充溢她全身,於是將表親的頭抱緊些,貼壓著奶子。

這樣喂了五天,每天都喂三次。漸漸的,她發現他的臉色在好轉,不再死白,看樣子,他死不了,她終於救活了他,她為孩子積了德,也為自己積了德,她會有好報,孩子也有好報。父母曾經跟她說過,救人一命,勝過造七級浮屠。她不知道浮屠是什麽東西,有個老人作過解釋,大概就是登上天堂的梯子之類吧。她問老人天堂是什麽樣子?天堂就是……就是好吃好住什麽都不愁,還長生不老!老人翻翻眼睛肯定地回答,不過又氣惱地嗔她一句:這也用問!好吧,就當是梯子吧,或許也是吧,她為自己造了梯子,也為孩子造了梯子。她僅想到這些,別的,她沒想得太多。

稻田信二最初醒過來的時候,是迷迷糊糊的。他感到自己在雲霧中飄浮著,一大團黑雲包圍著自己,後來這團雲變了顏色,黃黃紅紅白白,最後又變成了人,這個人象妹妹承子,再後就清晰如母親的模樣,母親正抱著他,喂他吃奶,奶很香,很好聞。承子,母親,他努力睜開眼睛,很疲倦很疲倦,很努力很努力終於睜開一條縫,果然見到雪白的胸脯。他很奇怪,自己還未長大嗎?還是嬰兒嗎?這念頭閃過不久,那雪白的胸脯不見了,又成了一團雲在飄浮,黃黃白白紅紅,很暖和很暖和的包裹著他。

第二次醒來時,他覺得自己又長大了,不是嬰兒了,一切往事都可以記起來,他讀書,熱血沸騰當兵,開槍向醜陋的支那人射擊,抓來花姑娘享樂,承子給他寫信,附來照片和母親思念的話語。他想對母親說,奶很香很甜,多謝了,真不該又夢見小時候,太慚愧了。他努力要睜開眼睛,終於睜開了,眼前白朦朦一片,再努力定定神,果然見到雪白的胸脯。這不可能。他想,他不再是嬰兒了,怎麽還會躺在母親的懷裏?他的頭又突突的痛,一切影像又再消失,成了團團飄浮的雲,隻有一個意念緊緊攫住他的心:他長大了,長大了,不再是嬰兒。這樣一想,他猛地睜開眼睛,看清楚了:他真的躺在雪白胸脯的懷抱裏,正在吮吸著雪白的奶子。他一驚,又趕快閉上眼睛。是的,他在吮吸奶水,吮吸一個陌生女人的奶子……不可能,這是夢臆,一定是夢臆……

九妹在喂表親奶水時,一開始她注意的看著他,見他依然昏迷,在後來的兩天裏,就偶爾看看他,當稻田信二第二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了,心倏然一跳,羞恥之感頓時使她十分難堪:她正抱著一個陌生男人,把自己的奶子放在他的嘴裏……她心慌意亂,趕緊拔出奶子,扣上衣襟,放下他就連忙離去。他活過來了,他醒了嗎?他最好不要知道吃了自己的奶……

稻田信二是真的醒過來了,到傍晚的時候,他的思維漸漸清晰,一切都不是虛幻,自己正躺在一處不知什麽的地方之中,是一間房間,簡陋的房間,就如他在小鎮駐地的房間。但真的躺在過一個女人的懷裏嗎?他不斷的質問自己?不,那是昏迷中的夢臆。但是真的有個女人在這房間外,她的影子在窗外晃動,並且還有孩子的笑聲傳來,夾雜在雞和豬的叫聲之中。就是吮吸她的奶水?那個女人……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他努力想著,想到了山坡,暴雨來了,他從山坡上滾下,撞到一石塊上……我沒有死,活過來了,是活過來了?他動了動手指,按到床上,感覺硬梆梆的。是的,沒有死,沒有死!

這是什麽地方……那個女人……回到日本了……皇軍的戰地醫院?他想不出來,本能告訴他,這不象日本,也不象皇軍的戰地醫院,他要繼續裝出昏迷,要弄清這裏情況……他想得頭在跳痛,昏昏沉沉的直想睡過去,終於又睡過去了。

等他又一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太陽的光芒亮燦燦的照在他臉上,他睜開眼,看到一個女人的臉就在眼前,正定定看著他。這是個中國女人,也就說,他落在一個中國女人的手裏。他一驚,本能的想往後縮,但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定定的望著這個中國女人,看她要幹什麽。中國女人的臉很平靜,也沒有惡意,就象他在日本時見過的所有的日本女人那樣。他略鬆一口氣,但還是望定女人。

九妹見他睜開眼睛,知道他這次是真的醒過來了。她端來一碗粥,喂他吃。他既然醒了,她就喂他吃粥,看樣子,他吃她的奶水時,還是渾渾沌沌的昏睡。常言道,睡了就是死了,死了什麽也不知道,他不就是一直在死嗎?最好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樣想,她不再難堪了,還是趕快讓他治好病吧,家裏躺著個陌生男人,時間一長,總會讓人知道,那不好。

她把一匙羹粥遞到他嘴邊,示意他吃。稻田信二見她樣子柔善,也比自己年輕,就放心了。如果要整死自己,恐怕早被整死了吧?同時,他又覺得很饑餓,於是張嘴把粥咽下。很香啊,很香啊,從來沒吃過這麽香的東西啊!他很快把一碗粥給咽下去了,覺得身上的力量開始慢慢聚集。

九妹便站起來拿了碗離去,房間裏又靜悄悄的。稻田信二傾聽在外麵的聲音,雞在鳴唱,豬在嗷叫,還有很響的倒水聲。他想起在山坡上看到的青煙,那是農家的炊煙,他以往看到過的農家小屋,是的,他現在身處農家人的屋裏。那個女人,她家裏的男人呢?她的家人呢?他想坐起來,但全身還是軟軟的,如同散了骨頭。他用力一動,這才感到右大腿紮痛。他想起自己受了傷,一看,傷口包紮著,再一看,自己一身軍服不見了,穿著奇怪的衣服,那是中國農人的衣服。他一驚:我是個軍人,大日本皇軍!我的軍服!他要坐起來,竟然也給他坐了起來。他撕去上衣,卻把掛在脖子上的天皇陛下像章也扯了下來。他一看,還好,天皇的像章仍在。他緊緊把像章攥在手中,將衣服扔到地上,又要扯脫褲子,但腿痛動不了,他急了,眼睛四處掃,要找回軍服。

這時,他聽到外麵傳來男人的聲音,一驚,想拿起地下的一張小板凳作武器防衛,但才離開床腳一軟就栽倒地下。女人和男人出現在門口,驚忌的望著他。稻田信二爬起來,警惕地與他們對峙。男人忽然露出笑臉,轉臉對女人說:“他死不了,正想四處爬呢。”他走上來,將稻田信二拉起來,讓他坐到床上,把衣服披到他身上說:“別象隻要上桌的熟雞!”

稻田信二看到他們絲毫沒有惡意,也就沒有把衣服扔掉。男人拍拍他的臉,走出去,女人也跟著他離去。稻田看看窗外,見他倆走到院子門口,男人和女人說了些什麽,就往外走了。看樣子,男人不是女人的丈夫,他年紀比她大上一倍多。那女人的丈夫呢?他盯著她看,見她掃院子,又喂雞,接著回到屋裏,進了他住房的對麵那間房子,他看到她抱了孩子紮起來拋到背上,再走出房子時往他那裏看了一眼,見他盯著她,便低了頭往外走,從窗口經過往一邊去。不大一會,她又從窗前走過,端著一個盆子,進來後放到桌上,從盆裏拿起一條黑黃的布,擰幹水遞給他,示意他擦臉。見他楞楞的,便塞到他手上,拿了他的手往他的臉上抹。他於是擦了臉,立刻感到一陣清爽。她端了盆子出去,過一會又端來一碗東西。她依然低著頭走進他住的房子,把那碗東西放到床頭旁的桌子上,轉身出去。所謂的桌,其實是一個木架子,上麵鋪塊木板。

他從窗口看著她扛了柄鋤帶上一頂笠帽出門了。望望桌上,是一碗粥。顯然,她出門勞作,可還記得先給他預備點吃的。他怔怔的坐在那裏,聽著遠處傳來的牛的哞叫,狗的吠響。忽然院子的竹籬門有推響聲,一個男人走進來,是個中年農民的樣子,也扛著柄鋤,赤腳赤上身,叫著:“九妹。”走進來。他很緊張,又作好搏鬥的準備。農民進了屋裏,先往對麵女人的住房看看,再扭頭過來,看見了他,衝他一笑,問:“九妹呢?”  他看到農民也是善意的,便往窗外一指,農民自語道:“哦,出門了。”便離去。

看著農民消失,他又鬆一口氣。周圍又靜了下來,沒有人聲,隻有鳥兒在屋頂在附近啾啾吱吱,偶爾傳來一聲公雞的長鳴。他躺下來,想著那個女人。是她,抑或是那個比她年長一倍多的男人把他弄來這裏的?他是日本士兵啊,他們怎麽不殺他呢……奇怪,奇怪……沒想明白……他們給他換了衣服,對了,他的軍服一定很髒,從大火中爬出來,在暴雨的山上滾下來……是的,是他們給他換衣服,換上中國農民的衣服,這討厭的衣服,不過挺幹淨的,他現在就象個中國農民……他突然覺得,現在自己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沒人當他是日本士兵,剛才那個農民,就把他也當農民。是的,他現在是安全的……這女人一家,看來是好人……是的,是好人……小時候,他母親曾對他說過,好人,就是對別人好,不管他是什麽人……是的,一定是個好人……所以,一定是好人……他望望桌上那碗粥,才覺得肚子又餓了,咕咕響。他爬起來,端起碗。女人想得周到,碗裏有瓦匙羹,他很快把那碗粥吃完,天皇陛下,你的衛士命不該絕啊……

 

 

 

傍晚的時候,九妹回來了,很疲倦。她今天把那個挖了幾天的坑挖完了,以後下雨就可以蓄些水,她就可以澆山坡上的十幾棵茶樹了。進門後她也沒先把孩子放下,就進廚房盛了碗粥喝。她太餓了。兩碗粥下肚,她才感到舒服些,望望那口鐵鍋,顯然,表親也還沒吃,他還不懂餓了自己到廚房裏找吃的,或者他還沒氣力走過來。她於是把孩子解下來喂了奶,然後盛了碗粥,一手抱孩子一手端粥,走進表親的住房。

稻田迷迷糊糊睡著,感覺有人推自己,睜眼一看,是那個叫九妹的女人,見他醒來,指指桌上,離去走回自己房間,把孩子放下睡覺。她側頭往那邊看,表親坐到床邊,很快將粥吃完,她便走過來,接了碗,以手勢問他還要不要?稻田點點頭,九妹就拿了碗到廚房,找出一個雞蛋,勺了兩碗粥進一個小瓦煲裏,打雞蛋進去做蛋花粥,然後倒進一個大瓷碗端過來。

稻田聞到特別的香味,看看那一大碗粥,浮著黃黃的蛋花,有點不可思議,望望她。九妹指指他的傷口,表示你需要補充些營養,便走出去。於是稻田又見她在院子裏喂雞,剁豬菜,挑水。當天完全黑下來後,她拿了衣服去洗澡,他清晰地聽到那水聲,有一瞬間,他想起那天晚上和山口樹榮擄那個提水衝澡的女子,他們要強奸她,閃電中他發現她的樣子象承子……當這一瞬重現腦海中時,他又產生了負罪感,那個女子,她不也和給他做蛋花粥吃的叫九妹的女人,都一樣是中國女人……在家的時候,承子也常常做蛋花粥給他吃……他媽的……你是個狗雜種!

稻田信二的傷口在迅速恢複,他現在已經習慣麵對那個叫“九妹”的女人了,年輕的女人。每天早上,他醒來後,九妹便端來一盆水,讓他擦臉,然後再端來一大碗蛋花粥。她現在進來也不低頭了,平靜的看著他,就象醫院的護士看著她的病人。未當兵時,他曾經感冒住院過,醫院的護士的神情,就和九妹現在的一樣。他仔細看她,覺得她雖然不很漂亮,但很端正很順眼,也很健康,特別是胸前一對乳房,向前繃挺,奶頭在衣服上頂出一粒小尖尖……她一定不戴胸罩,走路時那對乳房一顛一顛的。有一天她端了盆水進來,他忽然說:“謝謝。”然後向她躬躬身點點頭。她一驚,怔怔的看著他,他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等她再端粥進來時,她問:“你是日本人……?”他才明白她的驚詫,原來是因為他說了中國話。

“我是日本人。給你添麻煩了……”他說,又向她躬躬身。她的中國話帶著農村的土音,但他勉強還能聽。

“也會說我們的話……”她似乎跟他說,似乎自然自語,神情還是那樣迷惑,而且,他還給她躬身……

他不再多說什麽,吃完那碗粥後他站起來,要把碗拿去廚房。他並不是要洗碗,日本的男人是從來不做家務的。他是要活動活動,也表示一下他不想象個少爺那樣讓她侍候,畢竟,她是他的恩人。

她也不阻止他,隻跟在他身後。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要跌倒,她就扶他起來。他一隻手扶著牆,慢慢走出了房子,太陽光射來,燦得他一陣暈眩,他突然覺得活著真好,這世界太燦爛了。他把一隻手舉起來遮住陽光望望天上,天上一片透青,白雲一絲絲浮在那裏。太好了,過不久,就能回到部隊,依然屬於這個世界,世界依然屬於他。他這樣想,心情很愉快。

他不知道廚房在那裏,望望九妹,九妹便用眼神告訴他,往左邊走。他於是端了碗往左邊走去,來到廚房。這個廚房與他那天晚上潛去偷食物的那戶農家的廚房差不多,也是那樣的灶頭,那樣的光線不足。他看到一個木盆子,裏麵有水,放著兩隻碗,九妹指指那隻盆,他便將碗放進盆裏。

他還想問你男人呢?但始終沒有問。這幾天裏,他觀察過,屋裏隻有她一個大人,再加上一個小孩,那個正想學走路的小家夥。她的男人可能是外出做事吧,他想。她的男人看來也是個善良的農民,要不然,她是不敢把他帶回家裏治療他的。她的一家都是好人。

他往外走,廚房門口,兩隻雞在那裏覓食,他怕踢著雞,便閃閃身。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這樣想,怕踢著雞,這恐怕是第一次,是的,是第一次。因為閃身,他腳一軟控製不住自己要跌到,九妹趕緊一把拉住他,把他緊緊的抱住。

因為被她抱著,她的奶子壓在他的胳膊上,他聞到她身上的奶香,直沁入胸肺,令他興奮不已。但此時他心裏更多的是對她的善意的感激,他不應該有狗雜種的想法。他向她笑笑點點頭,很慚愧的樣子:“給你添麻煩了……”

她搖搖頭笑笑,也覺得很愉快。這個日本人,這個表親,笑起來,牙齒很整齊,很白。他真有禮貌,對她說感謝話時還躬身,她從來沒看見過有那個人對她躬過身。

他對她作個手勢,表示自己可以走,於是她放了手,跟著他走出去。

他們來到院子裏,稻田信二站住,望著四周。陽光曬滿了院子,也罩著他全身。他有好多天沒曬太陽了,此刻覺得陽光很溫暖,盡管那是夏天的陽光。不一會,他全身熱烘烘的,便挪步到屋簷下,那裏有張木凳子,他坐下來。

九妹開始提一筐東西鋪到地麵上曬,白燦燦的,他問:“這是什麽?”

“木薯片。”她說。

他也不問了,分析著該是人吃的還是豬吃的。他看著她蹲在那裏,背向著他,細細的腰,圓圓的臀,由於衣衫短,遮不住腰褲那裏,便露出了白白的腰部肌膚。他盯著那裏,覺得中國女人其實也和他們日本女人差不多,隻是她們身材更高些,樣子各有各的好看。他又想起承子,承子是個漂亮的姑娘,除了自己將來的老婆,承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要不是服役,他一定送承子去東京讀大學,並賺錢給她放假時買車票回家裏團聚。

九妹鋪曬好木薯片,便到屋簷的另一邊剁豬食。那一定是豬食,剁散一地的再捧到一個筐裏。她隻當沒有他的存在,隻顧做自己的事。她為什麽救自己?明明知道他是個日本皇軍戰士,日本皇軍正用槍炮征服他們,在他們中國人的眼裏,他應該是個不受歡迎的人,誰家也不會歡迎一個強盜吧。如果中國人打進日本的國土,他當然視他們為強盜,他明白這一點,盡管他們對中國人說是來與他們“共建東亞繁榮”。

他望望大腿的傷口,那裏開始結痂,過不了幾天,他就會痊愈,就能離開這裏。他望望九妹,不管怎麽說,她救了自己,沒有她,他死定在山坡上了,他感激她。

這時,傳來孩子的哭聲,九妹站起來,走進裏麵。孩子不哭了,顯然,孩子是餓了,她在喂孩子吃奶。他想起剛才他要跌倒,她扶他,倆人靠在一起,她的奶子壓在他的胳膊處,她身上的奶香……承子以後結婚了,要有了孩子,也會有這樣的奶香的……

九妹抱了孩子出來,他望望孩子,問:“他是個男孩嗎?”

她點點頭。他朝孩子伸去手,她於是就走近來,蹲在他身邊,讓他可以摸到孩子的臉。

他輕輕的擰擰孩子的鼻子,孩子朝他笑,他也笑了,九妹便見到他那排整齊的牙齒,他則聞到她身上的奶香。

“他多大?”他問。

“快周歲了。”她說。

“他的阿爸呢?”他問。

“死了。”九妹說,很平靜,

“對不起了……”他說,覺得觸及了她的傷心事,向她躬躬身。同時,他心裏更放心了,在沒有男人的一戶人家裏,他感到更安全。

她並不在意,隻是擦去孩子嘴邊的奶漬。後來她抱了孩子站起來,離開屋簷把孩子放到院子上,她要讓孩子學走路。孩子腳在發抖,她鼓勵孩子走,孩子踉蹌兩步要倒,她趕緊扶住,指指稻田信二,示意走去他那裏。

稻田信二也張開手,招孩子過來。

孩子見他向自己笑,便搖晃著向他走去。快到他跟前時,終於未能走穩,趔趄一下摔倒了。稻田信二見他要摔時,一急,趕緊要去扶他,沒想到一站,腿傷一陣鑽痛,自己倒摔下來。

九妹連忙過來抱起孩子,然後來拉他。稻田信二不好意思笑笑,在她的幫助下站起來,走回屋簷處坐下來。

九妹指指他的傷口,用神情詢問有沒有問題?

稻田信二按按傷口,覺得問題不大,搖搖頭。他看到孩子身上沾上了灰土,便伸手要拍去,剛好九妹要放下孩子,他的手便拍到她的乳房。他一驚,連忙向她躬身:“對不起,對不起了……”

九妹看出他不是有意,做個不要緊的表情,也在他身邊坐下。他們都不作聲,隻有孩子呀呀的叫。忽然,孩子指指他們腳邊,一看,在屋簷台階下的排水道處,一條小蛇正爬過來。稻田信二撿起身邊一根棍子,要打蛇。

“不。”九妹說,奪過他手中的棍子,把蛇趕走。

她向他笑笑,意思是不必要殺了它啊。

她真善良。他想。他做個手勢:是的,我不殺它。

他們又靜下來,逗著孩子玩。門外不時有扛鋤的農民經過,有的也望進院子裏,向九妹打招呼:“今天不下地啊?”

“嗯。”九妹簡單的應道。

有個挑筐的男人還走進來,一麵嚼著東西,塞給九妹一把花生,抬下頷點點稻田信二:“親戚家來了?”

“嗯。”九妹還是那樣簡間的應。

男人擰擰孩子的臉,又走了。

稻田信二想起在日本家鄉的情況,與鄰居們相處,也象那樣的和睦。

“你就一個人?”他問。

“嗯。”她還是那一聲回答,吃著花生,也遞些給稻田信二。

他也剝著花生吃,鹹鹹脆脆的挺香。

孩子也伸手抓,她將一顆花生要塞進孩子嘴裏,稻田信二連忙抓住她的手,搖搖頭。她不明白。他說:“孩子還沒有牙齒,不能吃,會堵塞氣管的,很危險。”

他懂這些,有文化。不知道他有沒有孩子?她想起那張照片,便把孩子往他一塞,站起來去拿那張照片。她也不明白怎麽會把他當成是自家的男人一樣,把孩子交給他。

她到廚房的雜物架處取了那個紙袋子,走出來遞給他。

稻田一看納悶:她怎麽會有他的信。

“洗你的衣服掏出來的。”她解釋,抱過孩子。

稻男從信袋裏拿出照片,承子又在微笑的看著他。

“你的……”她問。

“我妹妹。”他說。

“她很好看。”她說。

他點點頭,是的,承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看看九妹,此時覺得她也不錯,便說:“你也很好看。”

她望望他,見他的表情是真誠的,便很開心,擰擰孩子的臉。她又扭頭看他,見他怔怔的望著照片發呆,陽光照在他的麵,這才發現他胡子很長了。她又把孩子塞給他,然後站起來走進房間裏,找來一把剃刀,那是丈夫留下的。

她拿了剃刀走出來,剃刀有些鏽,她端了碗水,在院子角找到一塊磨刀石,磨起來。她磨好剃刀過來時,刀刃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亮。他盯著她,不解又有些警惕。

她指指他的臉,他摸摸下巴,果然一大堆胡子。她用神情問他刮不刮胡子,他點點頭。於是她又進廚房,端出一木盆子水,先用布巾給他擦了臉,再拿一個果子蘸了水塗到他的胡子上,那個果子顯然含有大量的堿,他摸摸下巴時覺得滑滑膩膩的。

九妹拿來張高腳凳子讓他坐上去,捧著他的臉給他刮起胡子來。

他閉著眼睛,感覺著剃刀在臉上行走,感覺她扶著他的臉的每一根手指,感覺著她靠到他身上時的肌體,聽著那沙沙的聲音,全身舒服極了。偶爾從眼縫中朝她看,見她睜大眼睛,全神慣注的樣子,他心裏很感動,想起承子,承子也常給他剪發,手也是那樣的溫柔。隻是承子沒有九妹身上的奶香……他用心的吸著鼻子,聞著她身上的奶味,很香很香。這一刻,他覺得他的人生真好,真美妙無限。一個念頭閃出來:她怎麽這樣的象自己的老婆呢?雖然他還未結婚,但卻有了那種感覺。這感覺也真好。

 

 

 

稻田信二的腿傷已經完全恢複,可以很自由的行走了,也能幫著九妹做些簡單的農活。他心裏很矛盾,很想盡快回部隊,但又不想這麽快就走。現在每天他過得很愉快,早上,他與九妹一起吃煮木薯片和他稱之為薯條的地瓜,就著鹹菜,再喝上一大碗粥。中午也是那樣的午餐,晚餐則吃些飯,炒個青菜。雖然沒有肉,但九妹會煎個蛋給他,她自己卻不吃。他現在不好意思吃雞蛋了,總挾給她,他們就這樣你挾給我我又挾回給你。最後稻田把雞蛋分成兩半,挾一塊進她的碗裏,她也不作聲了,低頭扒飯,偶爾抬頭瞟他一眼。

九妹也不明白,怎麽她就希望他的傷永遠不好,這樣他就天天在這裏,她給他端水洗臉,或提了水進澡房叫他去洗,煮好飯叫他來吃,然後和他坐在院子裏逗孩子,看他笑的時候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現在奶孩子也不避諱他,抱了孩子坐在他身邊,撩起衣襟露出雪白的奶子。這時候,他就扭開臉,很自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可她倒希望他盯著自己,甚至他要伸手擰擰她的奶子,她也不會惱他不會罵他的。

有一天晚上,稻田站在院子裏,讓孩子騎到脖子上玩,孩子直打他的頭,嘴裏咿咿的叫著,後來灑了泡尿給他,他大笑著大叫著走向廚房,要拿布巾抹。九妹正在裏麵洗澡,沒有掩門,昏黃的油燈照著她的胴體,雪白雪白的直燦他的眼睛。稻田愣住了,怔怔的盯著那雪白的裸身,熱血頓時湧上腦門,一種要撲上去將她按倒的欲念猛閃出。他全身哆嗦著,戰抖著。他知道要控製住自己這個念頭,就是用力抽打自己的臉。刹那間他狠責自己:你是瘋了,狗雜種,竟然這樣想!於是用力的直打自己的臉,轉身走出去。他站在院子裏,仰望著皎潔的月亮,好一會才平靜下來,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無可藥救了。

九妹洗了身出來,走到他跟前,伸手抱回孩子。因為洗了澡,她的臉光潔光潔的,在淡淡的月色下分外迷人。他不敢看她,遞孩子給她時生怕碰到她的奶子。她接過孩子後,指著月亮逗起孩子來,唱起一首兒歌,那歌的旋律單調重複,但挺優美動聽。他的腦子裏,又閃出她在洗澡時的胴體,他覺自己很罪惡,猛的又抽自己一記耳光,“啪”的很響。

九妹停住歌唱,楞楞的望著他。

他忽然說:“明天,我要走了……”

她很突然,很驚異,張了張嘴。

“這些天,給你添麻煩了……我非常感謝……”他又向她躬身。

她怔在那裏,定定看著他。她的心情很複雜,她不想他走,但又不能攔他。

稻田走進屋裏。

她楞楞的看著他消失。

這一夜,稻田很久不能入睡,他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會愛上這個叫九妹的中國女人的,他已經喜歡上那個孩子。他一遍遍的想著自己來到這間屋子以後的情形,九妹的善良,細心,質樸,還有孩子的可愛,他在這屋子裏就象一家之主。天皇陛下,自己怎麽能夠愛上她呢?不,他不能愛她,他不應該愛她。他想得頭都炸了,想不愛她,但她的一切一切,特別是奶香,是那樣不可抑製的占滿了他的思維,使他整夜無眠。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他才醒過來。睜眼一看,九妹正坐在對麵房間納鞋底,不時將手中的針往頭上撓一下。她一有空就納鞋底,納了一大串。他曾經很納悶,納這麽多鞋底幹什麽?後來想通了,這是拿去換錢的。他要走了,她會不會告訴自己,小鎮在什麽方位,該往哪個方向走?

九妹一抬頭,見稻田信二坐在床沿,便站起來,拿了一個包裹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把包裹塞給他。

稻田打開包裹一看,是一套幹淨的他的軍服,那對軍靴,另外還有幾個熟雞蛋,幾條木薯。他知道這是給他在路上吃的。

“你往東邊,沿著小路一直走上半天左右,就到小鎮。”她說,垂下臉,一會,又抬頭看他一眼,就站起來走出去。

他感到她眼睛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光澤,依依不舍,擔心顧慮,不盡思念……他呆住了,覺得自己竟也和她的感受一般。他要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帶著孩子……

但是他還決定要走。她專門殺了一隻雞,煮了飯給他吃。他一直不敢看她,隻低頭大口大口的吃飯。她不住的往他的碗裏挾雞塊,示意他多吃一些。

“天色不太好,可能要下雨,你明天走不行嗎?”她說。

他不吭聲,盡量不去想一切。

吃過飯,他拎了包裹就走,走時再次向她躬身,一扭臉堅決的走出去,也不管這時天邊的黑雲正大團的湧過來。其實他心裏很猶豫,相信一出門就會被雨淋,但男人出言如水潑,不可收回。

她也不送他,抱著孩子站在屋簷下,看著他走出院子,當看不見他了,她還怔怔的站在那裏,一種失落的情緒湧滿她心頭,令她十分難過。

黑雲很快來到,遮天閉日,雷聲隆隆。他一定會被雨淋的!這樣一想,她趕緊將孩子放進屋裏的一個木框子裏,拿了蓑衣就追出去。

她跑到山路上,遠遠見稻田信二急急向前走。這時,雨下出來了,非常大,她加快腳步,終於追上了他,先把蓑衣披到他身上,拉了他往回走。

稻田信二見她被雨淋,趕緊脫了蓑衣披到她身上。他們就這樣讓來讓去,結果都被淋濕了,一路往回跑,他還摔了一跤,她哈哈的笑,拉了他起來又跑。這次輪到她摔,他就拉她,倆人牽著手跑回家裏。

風越吹越大,把門窗打得砰砰響,孩子嚇得哭了。她連忙跑進屋裏關窗門,窗門被打壞了,關不上,他跑來幫她,風把雨吹進來刮在他們身上,他示意她去抱孩子,他來關窗門。他看到天空一條黑龍猛向這裏旋來,心中一驚:是龍卷風。龍卷風迅速向這邊方向卷來,突然一個閃電,隨之而來是一聲雷鳴,再接著是一陣“嘩啦”的巨響,屋頂頓時破了一個大洞,雨水往下傾泄。他們抬頭看,頓時驚異了:一根屋梁被打斷,馬上要倒塌下來。

九妹慌得不知所措,那根梁眼看要砸向她和孩子。稻田信二一步竄上前,緊緊的抱住她和孩子,用力向一邊撲倒。斷木梁就在九妹剛才站的位置劈下來,嚇得他們目瞪口呆。雨水從破口傾盆潑下,他拉起她,護著孩子跑出去,進了他住的房間。

倆人好一會才驚魂甫定,他看到孩子濕透,連忙幫著把孩子的衣服脫了,拿床上他蓋過的幹被單把孩子裹起來,抱在懷裏。

他因為全身濕透,風吹來不禁有些發抖。她望望他,伸手將他臉上的坭巴抹去。“風雨真大……”他找話說。

看到他臉色青白,她趕緊把他拉出去,沿著屋簷走去廚房。她點著火燒熱水,讓他坐到爐灶前烤火。水熱了,她提了水進裏麵,然後從他懷中接過孩子,示意他去洗。

雨來得快也停得快,風也過去了。她抱了孩子走回房間,地上滿是水,幸好,床那裏沒有水潑進來,她爬上床打開一個木箱子,找出一套男人的舊衣服,拿進廚房,隔著門遞給他。

等他洗完後,她把孩子讓他抱,自己才去洗。

吃晚飯時,她見他情緒不對,不住的打噴嚏,摸摸他的額,原來他感冒了,正發澆,九妹熬了副藥給他喝。在家裏的廚房,放著些治感冒頭痛肚熱的草藥,表舅曾教過她,什麽樣的情況煲什麽樣的藥喝。還對她說過,感冒如果說怕冷,就要多加被子。

半夜,九妹過來,看到他真的直哆嗦,迷迷糊糊的蜷在那裏。他真的發冷了,就象個大孩子,喚起她無限的溫柔。她鑽進他的被窩裏,從後麵摟住他,用自己的體溫給他暖和。

第二天的早上他醒過來,太陽透過窗口曬進來,照著他的臉,眼睛燦眯眯的。他覺得頭不再痛了,便坐起來。他很討厭自己,怎麽這麽容易就感冒了。確實,他從小就容易感冒,直到現在,天氣如果一變,往往就來了,還高燒。討厭討厭。也好,他可以與她在一起多呆上一段日子,他很喜歡聞她身上的奶香……

往院子處看看,九妹正推開門進來,背著孩子,手拎著一個竹簍子。她看起來很髒,滿身是坭水。她去那裏了?

九妹拎著竹簍子從窗口前經過時,也往裏麵看,見他望著自己,便停住,咧嘴一笑,把竹簍子的蓋子打開,讓他看裏麵的魚。顯然,她一清早就去溪溝抓魚,怪不得身上又坭又水。她又扭身讓孩子向著他,他就向孩子招招手,孩子呀呀的也挺高興。

她很愉快的走進了廚房。

稻田站起來,伸伸懶腰舒展手腳。他走到院子往屋頂看,隻見一杆粗大無比的樹杆落在上麵。原來昨天龍卷風將大樹連根拔起,打落到屋頂,怪不得屋梁都給砸斷。得想辦法把那棵大樹弄下來,還要把屋頂修好。他這樣想。忽然,他聽到廚房裏傳來九妹的尖叫聲,不禁一驚:發生什麽事了?

他趕緊向廚房跑去,爐灶跟前沒有人。洗澡間又傳來九妹的驚叫,他急了,向那裏跑去,門是半掩著的,他推開門,九妹裸身站在那裏,一條大蛇正垂在她麵前的一根竹杆上,向她探頭探腦。

稻田信二也嚇了一跳,順手拿起門邊一條棍子,舉起來要把蛇打死,猛的想起九妹曾奪過他的棍子,沒有打蛇隻是把蛇趕走,於是棍子沒有打下來,而是變作撩的動作把蛇趕走。

九妹一下子撲到他懷裏,顯然,她還在驚慌中。確實,那條蛇太大了。

稻田信二一時不知所措,她鑽在他的懷裏,緊緊的摟著他。他的熱血湧上腦門,扔了棍子也抱緊她,一個念頭又閃出來,把她按倒,把她按倒……猛地他惡罵自己:她是驚慌,她需要你的保護,你這個畜牲!竟想強奸她!狗雜種!

他鬆開抱她的手,用力抽打自己的臉,低了頭一陣風般衝出去。

他跑回房間,撲到床上,努力要抑製自己的激動。是的,他想和她作愛,他需要作愛,他很衝動,他有很多很多的精力。但他不想傷害她,不會傷害她,就等於不會傷害自己的妹妹一樣,因為他愛她,是的,他愛她。

他用力咬著床單,一巴掌一巴掌的拍著自己的臉。

忽然,一雙手捉住他的手腕,他從那雙手的溫柔裏感到是她。接著,他覺得她趴在他的背上,一對奶子壓著他的背脊。她的臉貼下來,貼在他的臉上,她呼出的氣息急促,直灌進他的肺裏。再接著,她的臉直蹭他的臉,向他傳遞出一個意思:她願意跟他作愛。

他感受到了這一意思,血沸騰了,頭腦一片混沌,隻有一個衝動,就是緊摟著她。於是他翻過身來,把她壓在身下。她舉起手捧著他的頭,把他摟下來壓向自己的胸口,讓他咬自己的奶子。他聞到那股沁入心肺的奶香,於是張了嘴亂吮亂咬。

他想起了自己以往的獸行,慚愧了,說,“我不是強奸你……”

她搖搖頭,表示你沒有強奸我。

“我是愛你的。”他說。

她點點頭,脫去他的衣服。

她張開腿讓他進入,他沉浸在那種愉快的歡愛裏,領略著那種互相動情的投入的交融,這才覺得以前那些對女性的強暴是一種毫無樂趣可言的發泄,隻有愛,隻有女人緊摟著自己的雙臂,隻有女人熱烈的嘴唇,才可以構築出最美妙的享受來。他懷中的女人,全世界中最可愛的女人,他發誓,再也不會幹那些強奸女性的獸行。他深深的自責,自己竟然強奸了那麽多的中國女人,她們每一個,都象正摟著自己的懷中的九妹。

“九妹。”他叫道。

九妹咧嘴一笑,半閉眼睛。

“我愛你。真的是愛你。”他補充道,怕她不相信。

她又點點頭,表示她相信,也表示自己也愛他。

“我叫稻田信二。家裏人叫我信二。”

“信二。”她叫他。

他於是堅挺無比用力的動作,她則滿臉潮紅,閉上了眼睛,一雙腿夾緊了他。

他們度過了歡樂的河流後,靜靜的躺在床上,九妹仍然緊緊的埋在他的懷裏,手指在他的胸口輕撫。後來,她怕他冷,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想不到,你男人的衣服也合我穿。”他說。

她不作聲。

“你男人死了多久了?”他問。

“一年多,孩子沒出生就死了。”她說。

“怎麽死的。”他隨口問。

“給日本人拉夫,死在工地上了。”她補充,依然很平靜。

他的心一震,覺得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對一個中國人不好意思。他知道那些給日本人當勞工的,是很悲慘的一種狀況,死人是常有的事。他坐起來,跪在那裏向她深深的鞠躬:“對不起了……”

看著他這樣子,她也坐起來,摟住他,把臉靠到他的肩頭上,手指依然在他的背脊輕撫。她沒有想得太多,隻知道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了他,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中午他們從床上起來,九妹在廚房裏煎魚,信二則抱了孩子在院子處教他走路。領略了作愛的歡樂後,他的心境簡直是月圓的夜晚駕船在海麵上,完全融於那種寧靜美妙的意境裏。

孩子踉踉蹌蹌的向門口步去,摔倒了,稻田信二飛步上來抱起。這時,門口出現三個男人,他們年紀與他差不多。稻田信二抬眼時,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的腰間都掛著一杆短槍。“遊擊隊!”他的第一反應是準備搏鬥,警惕地盯著他們。

三個男人並未有對他特別注意,其中一個高個子的蹲下來,伸手向孩子:“虎子,舅舅抱抱。”

九妹從廚房走過來,看著他們。

男人抱起虎子,把他舉過頭頂,騎在脖子上,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逗得虎子咭咭笑。稻田信二望望九妹,九妹用眼神向他示意:不必怕。

稻田信二稍鎮定些。

男人走近來,向稻田信二抬抬下巴,意思是問九妹他是誰?這時,另兩個男人也轉臉盯著稻田信二。

“死鬼男人家的一個表親。”九妹早想好了,不經意說,又轉臉對稻田信二:“我哥,六斤。”

哦,原來是她的哥哥。

六斤也不再問,騎著孩子又走來走去。

中午吃飯時,九妹從床底抱出一罐木薯酒,給三個男人倒滿碗。三個男人邊喝邊講時勢,講日本鬼子,講南京大屠殺,越說情緒越激動,個子最小的遊擊隊副隊長大鋥是他們三個中的頭,他猛的把碗拍到桌上,流淚罵著:“……滿街都是日本鬼子,見人就殺,把孩子拋起來拿刺刀捅……屍體一堆堆的,地上全是血,染得紅紅的……我們一家人拚命跑,在一條小巷裏,迎麵遇到日本鬼子,我拉了母親回頭跑,一麵叫我兩個弟弟快跑,這時槍響了,就象在你身邊落下炸雷一般,我回頭看,兩個弟弟倒下來,連喊都來不及……我知道再不跑快些也會中槍,但這時母親跑不動了,我看見她的胸口滿是血,她的手很沉很沉……再接著,她倒下了,也是連一聲都沒能說出來……”

他的拳頭在桌上直擂,伏在那裏已經泣不成聲。

他們默默的喝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仇恨的憤怒的氣息。稻田信二很尷尬,低了頭不語,心裏在一陣陣發抖,他不知道進攻南京的皇軍在南京殺了多少中國人,然而很清楚自己的部隊和自己殺了多少中國人,但又強行扯出一些自我安撫的念頭:是的,這是戰爭,這是戰爭,戰爭會死人,戰爭要準備死人……如果日本島國被敵人侵占,日本人也會遭到如此劫難的……

飯後大鋥對九妹說,暴風雨打壞了屋頂,趁我們在,就幫你收拾一下吧。九妹說不用了,你們去忙正事吧。她擔心他們逗留太久,會看出信二是個日本鬼子。三人不同意,一定要把屋頂修好才離去。

大鋥爬上屋頂後,大聲說再上來兩人,好把那棵大樹搬走。另一個遊擊隊員對信二點頭招呼,信二就與他爬上去,六斤說九妹你跟我到你們村長家,他那裏有木梁子,我是遊擊隊員,他應該支持抗日對不對,支持抗日自然也支持遊擊隊的親屬對不對?那就支持一根木梁子吧。九妹便把孩子放到房間的木框裏,和他一起出門上村長家。

信二爬上屋頂後,和兩個遊擊隊員一齊搬那棵大樹杆。因為在屋頂,因為屋頂破了個大窟窿,他們在搬動時要十分小心,也難使上力氣,太陽非常猛烈,不一會便累得滿頭大汗,兩個遊擊隊員便脫下上衣,把槍也摘下來放在衣服上。信二也是熱得難受,便也脫了上衣。他們終於把那棵大樹推下屋脊,坐在那裏喘氣。大鋥問他的同夥有煙嗎?同夥張張手,他便扭頭問信二:“夥記,你有煙嗎?”

沒等信二回答,他盯著信二胸前掛著的像章。信二望望那枚像章,這才意識到要壞事了。大鋥走近來,一把奪下像章,發出一聲冷笑,回身去衣服那裏取了槍,對準他。

他們把稻田信二押下來,綁在門口一棵大樹上,先拿竹篾條蘸著水抽打他。竹篾條蘸了水後就如牛筋做的鞭子一樣,抽到身上立刻起血楞, 再抽則皮開肉綻。稻田信二拚命咬著牙忍受,他是皇軍戰士,要死也死得光榮些,象他媽個軍人。路過的村民聽說是抽打日本鬼子,也拿石塊砸過來。有在九妹家見過稻田信二的,眼睛瞪得如雞蛋大,不相信。大鋥掏出一把刀,對稻田信二說這把刀是我繳獲你們日本鬼子的,我要用這把刀一片一片的將你的肉割下來,再撒上鹽。“日本鬼子怎麽對中國老百姓的,我們就怎麽對他們!”他咬牙切齒說,“我要為死去親人報仇!為被殺的中國人報仇!”他刀一揮,將稻田胸口的一塊肉割下。

稻田信二的胸口,立即血流如注。他閉著眼,牙齒咬得緊緊的令臉上的肌肉在痙攣。他堅決不叫痛,不流淚,不求饒。

大鋥撒了一把鹽到傷口,稻田信二痛得眼內金星直冒,但仍然死死咬著牙關。

九妹和六斤抬著根木梁子回來,見到一堆人圍在那裏,正在看稻田信二受刑。她感到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她扔了木梁發瘋般衝過來,扯開大鋥,衝著他呱呱的尖聲吼,接著狂叫著又將圍觀的人推開,象一隻受到驚擾的母雞,張著翅膀豎起頸毛,一副要拚命的樣子來保護她的小雞。

人們都傻了,想不到她如此模樣。九妹見大鋥手中還拿著帶血的刀,便衝向他要搶刀,大鋥本能的和她奪,霎時她雙手鮮血淋淋。大鋥一慌,扔了刀驚懼的看著她。人們也悚然的發呆。

六斤不明白發生什麽,指著稻田信二怒聲質問大鋥:“這是幹什麽?”

大鋥被這一問,反而清醒了,豎眉立目道:“他是日本鬼子!”他將那塊日本天皇像章扔過來。

六斤看看像章,不作聲了。

“今天不殺了他,我就不是人!”大鋥又撿起刀,要刺稻田信二。

九妹撲上來張開手護住稻田信二:象一頭受到攻擊的母狼淒厲地衝大鋥狂吼:“啊!啊!”

大鋥愣住了,卻喝六斤:“六斤!”他的意思很明顯,你妹妹這不是通敵嗎?你怎麽辦!

六斤上前拚命拉開九妹,一邊對大鋥說:“他現在是俘虜,我們要按俘虜對待他。”

大鋥不作聲了,因為他也知道對俘虜是不能殺也不能虐待的。但他心中的仇恨火焰未熄。他眼睛一轉:“好,把他押去隊部,讓隊長好好審問他,再交給新四軍!”

九妹一聽要把稻田信二押走,知道他將命危一線,倏然氣閉腦門,倒地暈厥過去。稻田信二一見她倒在自己腳下,頓時淚如雨下,慘叫嚎哭起來:“九妹……”

圍觀的村民打著顫,弄不明白這一切。大鋥並不管他們,命令六斤將九妹拉開,他則和另一個遊擊隊員押著稻田離去。

九妹醒來時,已在自己家中,見六斤在身邊,她坐起身第一句話就問:他呢?

六斤知道她問誰,說大鋥把他押走了。九妹象被火燒般跳起來,抱過木框裏麵的虎子,往六斤手中一塞,就跑出去,六斤拉也拉不住。

九妹沒命的向山坡跑,她要抄近道追。她跑出院子時,沒忘了帶上一柄砍柴刀。

大鋥一家人全給日本鬼子殺了,複仇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燒了多年。他逃難到湖南來,參加了遊擊隊,為的就是報仇雪恨。每次出去伏擊,每開槍射擊一個日本鬼子,他就恨恨的從牙縫裏發出一聲聲惡叫:殺!殺!即使射死多少個日本鬼子也不解恨,最解恨的是親手折磨他們,聽著他們慘叫,聽著他們求饒,他的心才舒服。

押著稻田信二離開小村莊後,當來到一處荒野地,看看四周沒人,大鋥命令把他又綁到樹上,繼續要一刀刀切割他解恨。隨從的遊擊隊員有些猶豫,大鋥怒罵:“臭小子你想通敵?!”於是親手將稻田信二綁在樹上。

九妹從山坡上追來,看到他們在綁信二,急得她直揪頭發,握柴刀的手在抖,她並不想與遊擊隊搏鬥,因為他們也是好人。但她是一定要救她的愛人的,她才不管這個愛人是什麽人,她隻知道她愛他,她要救他。

她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於是就向一處荒坎處跑。她對這一帶的山坡太熟悉了。她跑到山坎跟前,脫了衣服拋下山坎,然後尖聲驚呼起來:“救命,救命……”她知道,遊擊隊員個個都是熱血漢子見義勇為,不顧一切搭救那些求助的人。

大鋥綁好稻田,正要折磨他,忽然聽到附近有女子叫救命,馬上拔出槍,示意隨從的遊擊隊員與他一道向呼救聲包抄而去。

救命繼續傳來,聽起來一個女子正在遭到強奸。大鋥他們連忙加快腳步向呼叫聲方位跑去。

九妹從樹叢中看到他們跑來,連忙從另一處繞走,飛快的跑向稻田信二。稻田信二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見她就激動得全身哆嗦。他已經死了心,覺得該光榮的為國捐軀了。九妹飛快的將繩子割開,拉了他跑向一處草叢,抱著他藏起來。

大鋥倆人跑到山坎處,見一件女子的衣服落在坎下,便跳下坎,但什麽也沒有。等他們爬上來回到綁稻田信二那裏,才知道上當了,氣得怒罵九妹是大漢奸。

九妹摟著信二伏在草叢中,直到大鋥他們走了,天也黑了,他們才敢坐起來。稻男信二這才發現,她赤光著上身,一對奶子在夜色中光亮如虹,直照他的眼睛。他摟住她,放聲大哭起來。他長大成人後還未哭過,現在卻哭得象個孩子似的。他哭他的感動,哭他的慚愧……“我不配你對我這麽好……”他顫抖著說,想起了自己曾是個凶殘的殺人犯,強奸犯,殺了很多中國人,強奸了那麽多中國女子。他在心裏對自己發誓,從此,他不再殺人,絕不殺!絕不強奸任何女子!絕不!

九妹跑去山坎處,撿了她的上衣穿上。她拉著他來到一個山洞,讓他在這裏等她。

“你要回去?”信二問。

九妹聽出他這句話,是擔心她回去有危險。她搖搖頭,表示自己會沒事。她清楚遊擊隊,在氣頭上他們什麽事都會做,但過去了,也不會將她怎麽樣,她的哥哥也是遊擊隊的人啊。但信二不能再回去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日本鬼子。

稻田信二心裏很虛,摟住她,不想她走。他們就這樣靜靜的相擁著坐在洞裏,後來她還是站起來走了,吩咐他千萬不能離洞,一定要等她來。

九妹摸黑回到家,六斤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虎子因為餓,哇哇的哭。見她回來,六斤想罵她,但看她一臉疲憊,又不忍心,將虎子往她懷裏一塞。

九妹也不作聲,坐下來奶孩子,六斤則在一旁抽悶煙。

“你發瘋了!”六斤蹦出一句話。

她不作聲。

“你真是發瘋了!”六斤又蹦出這一句話,但語氣更重,並把那枚日本天皇的像章扔過來,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回他的遊擊隊那裏。

九妹看著他從院子離去,也奶夠孩子了,便把孩子紮到背上,匆匆的拿了件她男人的上衣,撿了些路上吃的木薯條地瓜幹,就往山坡去。她決定連夜送稻田回到小鎮,她不放心他一個人上路。隻有回到他的日本鬼子那裏,他才是安全的,他才不會死。

 

 

 

第二天早晨稻田回到小鎮出現在部隊長官的辦公室時,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他渾身是傷,胸口被刀割的地方還滲血水。失蹤二十多天,人人都以為他死了。稻田的解釋是:那次參加巢滅村莊的行動中,他不知道受了什麽襲擊而昏迷,醒來後被遊擊隊俘虜,受盡折磨,但他還是趁他們鬆懈時逃了出來。

對於他的歸來,部隊長官開了一個歡迎會,大讚他的勇敢和機智,把他升為上士,並將他的事跡上報最高司令部,要大大的嘉獎他。老兵們也拍著他的胸口高興說狗雜種的,還以為你真的為國捐軀了呢!隻有山口樹榮陰沉著臉縮在角落裏,他也升為了上士,但做夢也沒想到稻田信二會活著回來,從此讓他心懷鬼胎警惕著他的報複。

回到日本部隊的稻田信二,變得沉默寡言了,也不喜歡聚眾,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一角吹竹哨。日本士兵在洗澡時依然互相拔弄對方的陽具,說著強奸中國花姑娘的樂趣,他覺得很惡心。一次有個下士走近他身邊摸摸他的陽具說:“這家夥可慘了,可沒被遊擊隊割下來還是夠幸運的!”日本兵們哄堂大笑。稻田猛的一巴掌抽去:“你竟敢這樣和我說話!”下士懵了,見他鐵青著臉怒瞪雙目,連忙一挺胸脯立正:“下士不敢……”當時就把大浴房裏的人唬住了,愣愣的看著這一幕。

夜裏睡覺的時候,稻田常常的想著他在九妹家裏的情景,那間坭磚屋,那張木板床,那個院子,九妹背著孩子在曬木薯片,在喂雞。還有那間光線昏暗的廚房,廚房裏麵的洗澡間,九妹赤裸的身子,一對奶子雪白雪白。他想著從山坡上滾下來,昏死過去,想著那團團白朦朦的雲霧,將他裹在雲團中,後來這團雲變成了雪白的奶子,是的,他曾吸食這對奶子的奶。想到這些的時候,他的嘴裏似乎還有餘香在腔。

他寫信給承子:“服役幾年了,從未有象現在這麽的想家,想家中的每一個人。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每天的日子真的很難熬,心緒繁亂,無所是事,很想快點回去,和你們團聚,然後娶個媳婦,結婚生孩子……”他很想將九妹的情況告訴承子,說那是個不錯的女人,他愛上的女人,他很想和她結婚,但看來是不可能的,但願回到日本後,會找到一個和她那樣的女人,生一個和虎子那樣的男孩,他這輩子就很滿足了。

空寂的晚上,他醒來後會手淫,便想著九妹在和他作愛,張開腿讓他慢慢的進入,讓他立刻被暖融融的潤滑包裹,背脊霎時掠過無窮無盡的快意,迅間彌漫向全身。她摟著他,眯著眼睛,臉上浮著幸福的享受的表情,那表情刺激了他,使他情緒更為高漲。他止不住的便叫她的名字,然後將精液射向被單。

士兵們依然利用一切機會外出尋找花姑娘,也有個上士想邀他合夥,拿了本有女人裸體畫的雜誌來,翻開給他看,指指窗外,認為晚上的天氣一定不錯,正好行事。“這家夥該幹點事了。”上士伸手摸他的陽具。他板著臉一聲不吭。“假什麽正經啦!你是男子漢嗎?”上士推他。他將雜誌扔到上士臉上,令上士摸不著頭腦。上士窩著火去找山口樹榮,並從此不再搭理他。

山口樹榮仍然尋機會要致他死地,有次上搏擊訓練課,軍官教授柔道,論到他和山口樹榮演習,山口樹榮的指甲深深陷進他的肌肉裏,一把一把用力摔他,每一招式都是致命的,欲將他致殘。這惹怒了他,爬起來抓住他用力一摔,將他從頭頂翻過來背朝下重重砸在地上,聽到落地發出“砰”的大響,士兵們全都目瞪口呆,不明真相的軍官說:好,狗雜種的,對付敵人就是要使出真功夫。他指著稻田信二,“都象這個狗崽子,好好練習,才能保護自己,明白嗎?!”這一摔,山口樹榮半個月內的腰還在隱痛,見了他便斜著眼,恨不得拔槍射擊。

有一天他值勤,帶了幾個士兵在小鎮的街道上巡邏,來到集市上時,發現九妹挑了一擔筐, 一邊裝著木薯,一邊裝著孩子,正找位置擺賣。他連忙轉過一邊,怕她看見。她把自己的臉塗得黑黑髒髒,穿著破爛的衣服,把胸部束得平平的。她故意打扮成這個樣子,她肯定也怕被抓花姑娘。他本來是很想見到她的,可一旦見到她,又怕她的眼睛把他的魂魄勾去。是的,再與她目光相對,他的魂魄可能會被勾去。

但是他還是和她相見了,遠遠的。巡邏回來後,他照例要上紅樓頂的崗哨去查看情況,聽取值班回報。站在紅樓頂的崗哨眼,他可以瞭望小鎮的各處,包括集市那邊。他看到九妹背著孩子,站在紅樓大門外不遠處的街拐角,往紅樓裏探窺,後來把眼睛往上抬,這麽遠的距離,他們的眼睛象是有根線牽似的,竟粘連在一起了。她怔怔的望著他,他感覺到,她來賣木薯,其實是想看看他。是的,她一定是這樣想的。

巡邏後的一整天,他心緒不寧,茶飯不思,想著她的樣子,她的神情,她的身段。看得出來,她很想進紅樓與他會麵,給他煮飯吃,把菜挾給他。他們或許不用說話,就坐在那裏,互相瞄一瞄望一望,就感到很舒服,很溫暖,很愉快。再之後,夜晚來臨,他們就摟在一起,熱烈的作愛,直到天亮。

這天晚上,他又手淫了,在心裏呼著“九妹九妹”的,大團的精液將軍被單射得汙漬斑斑。

生活並非風平浪靜,一天,山口樹榮帶領的一支巡邏隊在小鎮外幾公裏處遭到遊擊的伏擊,長官命令稻田信二帶領一支小部隊前去支援。他心裏非常厭倦,極不想打仗,害怕又去殺人,但還是挺直了腰大吼一聲接受了任務,他很清楚“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因為他在日本學習時,看過一本日文《孫子兵法》,這本兵法是中國古代一個叫孫子的人寫成。

他帶著小部隊跑步出發,當來到一處岔路口時,回來報告軍情的通訊兵指著右邊的岔路說應該走這裏,稻田信二偏要指著左岔路說走那邊。通訊兵說我明明是從那邊跑回去報告的。信二一巴掌打過去罵道:“你這個笨蛋,不懂得抄近路走捷徑嗎?!”他命令士兵往右邊走,結果跑了半天遇不到山口樹榮那班人,更不用說碰到遊擊隊了。

夜晚回到紅樓,長官用力拍著台,厲聲嚴辭的訓了他一頓,說好在山口樹榮他們頑強抵抗,遊擊隊也是些烏合之眾,給打跑了,才不致使皇軍受損失。“真的要把你吊起來審問!”長官恨恨的說。山口樹榮見了他更是咬牙切齒,認定他是故意出錯,公報私仇要整死他。他才不管山口樹榮怎麽想,反正他越來越討厭打仗,恨不能早點退役回到家鄉。

但是看樣子戰事並未有那麽順利,補充到部隊來的士兵越來越年輕,最少的僅十六歲,到大浴房洗澡,脫下褲子後老兵們捏著他的小雞巴,哈哈笑著這家夥還未能舉呢。稻田信二看著他們感到很沮喪,如果連讀小學的童子們也加入到部隊來,那麽日本帝國就日落西山了,大和民族將如大河決堤一潰到底。

這以後,稻田信二望著黃昏的夕陽,特別是血色的夕陽,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涼和落寞,更加思念九妹那暖暖的身段,特別是作愛時受到暖暖的包融,那是可以使他到達極樂世界的雲霧,飄浮著他遠離那悲涼和落寞。他隻有不斷的回憶那一幕幕,不斷的思念她的雪白的奶子,才可以從那種無盡的煩惱中解脫出來。

 

 

 

皇軍受到遊擊隊伏擊,是一定要報複的。對他們來說,遊擊隊就象討厭的野狗,時不時突然竄出咬你一兩口,掉頭就跑讓你恨之入骨,同時又防不勝防。找到他們的蜇伏地,就一定要連根帶杆翦滅。

他們終於獲得了情報,遊擊隊集合在離小鎮北麵二十五公裏的李莊,於是傾剿而出直向李莊撲去。一路開去,稻田信二非常的擔心,這個李莊會不會是九妹的居住地?他真的怕遊擊隊會潛伏在她們村莊裏。

遊擊隊沒有蜇伏在九妹的村莊,但這天九妹也是大清早就往李莊去,背著孩子拎著一大串布鞋。給遊擊隊員們做布鞋,是她表示對抗戰的一份心意。她並不希望打仗,更不希望看到殺人,她隻想安安祥祥的生活,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但是既然說隻有趕走了日本兵,才能安祥生活,她也為此盡一點心意,況且,六斤也在遊擊隊裏。

李莊離她住的地方有差不多半天的路,半路她歇歇腳奶了孩子,才接著走,到那裏時已是中午。李莊也是靠在山坡邊,全村有一百多戶人家,是個大莊。村長是個地主,也是個抗日積極份子,隻要遊擊隊進村,就把幾間大屋讓出來給他們暫時居住。九妹進村後照例先到東屋,沒見六斤他們,隻有蓮姑招呼她。蓮姑六十多歲了,是江蘇人,她的親人都在一次日本兵進村剿滅中喪生,她孤苦伶仃一個人,逃難來到李莊,村長收留了她,遊擊隊來的時候讓她給燒燒水做個飯。

蓮姑很喜歡九妹,更喜歡她的孩子,見了虎子就要抱要逗他。她讓九妹把虎子放下來,拿了自做的布老虎給他玩,讓九妹放心的去西屋找六斤他們。

西屋是村長原來的一幢老房子,風水先生說不吉利,他就另擇地方建了大屋,老房子就用來堆放雜物,遊擊隊來後也接待他們。九妹進了西屋的院子,五六個遊擊隊員或趴在那裏練習射擊,或靠在牆邊擦槍抽煙,見她進來便開淫蕩的玩笑:妹子,想著你你就來了,快過來讓哥哥想想!大膽的便走過來摸她的臉,用胳膊蹭她的奶子,她瞪眼睛他們就哈哈大笑。

六斤不在,他們說他在魚塘捕魚。大鋥正在教一個遊擊隊員裝拆槍枝,這時站起身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鞋子,一麵罵著“你娘的都臭美”,每人一雙向那些遊擊隊員們扔去,然後示意九妹跟他進裏麵。

他們進了一間房子,大鋥關上門,將未發完的鞋子甩到床上,轉身望著她,接著伸手摸她的奶子。她推開他的手,繃繃臉顯示她不喜歡。大鋥便掏出煙袋卷煙,劃火的時候手有些顫抖。她轉身要出去,大鋥說你別走,她站住。大鋥終於點著煙,吸一口,問:“你真的看上他?”

九妹知道他說的“他”是誰,也沒答理,平靜地回身開門,大鋥的聲音在身後吼:“你是個賣國賊!漢奸……”

她的心猛的一跳,臉倏然青白,低了頭匆匆走出去。

她來到村外的魚塘,那裏正捕魚,六斤也在,和十幾個男人光著上身隻穿褲衩在塘裏拉網,塘基上,堆著幾筐捕上來的魚,好些婦女在破魚肚挖腸子,並立刻洗幹淨吊掛到竹篙上晾曬魚幹,曬成魚幹好讓遊擊隊帶著路上吃。

九妹上前幫手,魚塘一片歡樂,男人在吆喝,女人在嘻笑,孩子在跑來跑去。突然,一聲巨響把人們嚇住了,接著是一連串的巨響,槍聲震耳欲聾。他們往村那邊看,火光衝天,炸彈炸起的雜物滿天亂飛,人們哭著叫著,這可怕的情景不用問就是日本人來了。

九妹一驚,想起兒子,連忙往村裏衝。六斤追上來,他知道那樣很危險,拚命追上了九妹,死死拉住她。

九妹掙紮,一定要救兒子。

“日本兵會將你強奸!直到你死!”六斤吼道。

九妹掙脫了六斤,跑向村裏。遠遠看見日本兵開槍射殺村民,他們一個個的倒下來,不再站起。

六斤再次追上來拉住九妹,將她拖到村邊一座小山上,伏在草叢中。村民和遊擊隊也向山上逃,日本兵們向他們開槍射擊,開迫擊炮轟炸,他們一個個的在九妹身邊倒下。

稻田信二隨部隊攻進李莊,他的神經很緊張,所有心思並不在攻擊遊擊隊,更不在射殺村民,而是在防著遊擊隊射來的子彈,還有山口樹榮對他的身後襲擊。他也舉槍射擊,但故意射不正目標。他持槍對著手無寸鐵的無辜民眾,心在打戰寒栗,因為他們就是九妹,或者是九妹的哥哥,九妹的家人,九妹村莊的人。他已發過誓,絕不再殺人,絕不。

日本兵撲進村裏,逐家逐戶搜索。稻田信二衝進東屋時,看到地下躺著個老婦,全身是血,顯然已經死了,老婦身邊坐著個孩子。他一驚,那不是九妹的兒子虎子嗎?是的,正是虎子,手中還拿著個布老虎玩具。

他知道虎子很危險,因為日本兵殺人殺紅了眼時,會把小孩子拋起來用刺刀捅,以此作樂。他連忙要抱虎子藏起,這時山口樹榮和兩個士兵衝進來,一見虎子,挺刺刀就挑,稻田信二下意識地猛的把刺刀一伸,將山口樹榮的刺刀架住並壓向地上。

山口樹榮一楞,立即破口大罵:“狗雜種的,你是皇軍的敵人嗎?”他憤怒的抽回刺刀,再次向虎子挑去。

稻田信二還是挺刺刀架住,山口樹榮一麵罵一麵拿刺刀向他捅去:“狗雜種的!狗雜種的!”

稻田信二挺槍迎擊,互不相讓格刺起來。幾個士兵驚愕的看著這一幕,後來一個士兵跑走了,叫來了日軍長官。

日軍長官拔槍向天上開了一槍,稻田信二和山口樹榮才住了手。長官一把揪住稻田信二,抽了他一記耳光:“狗雜種的!”他命令稻田信二抱起孩子。稻田信二沒辦法,隻好抱起虎子。

虎子也沒哭,隻拿小手打他的臉。似乎還認得他,跟他玩。

長官命令把孩子抱出去,走到村裏祠堂那裏的曬穀場,那裏有一些被抓到的村民和遊擊隊員,其中有受了重傷的大鋥。

長官吼道:“站住!”

稻田信二站住,望著長官,他的心在哆嗦著,也不知道虎子的命運如何。

長官指著山口樹榮和另兩個日本兵,要他們作好準備,然後命令稻田信二將孩子拋起。

伏在村邊小山頭草叢處的九妹,看到虎子,不顧一切的要衝下山,六斤死死抱住她,死死的捂住她的嘴。他明白,有一百個九妹,也不夠日本兵屠殺的。

曬穀場上,稻田全身打顫,臉色鐵青,緊抱著孩子。

長官一把奪過孩子,再一腳將稻田踢倒,命令士兵將他綁起來:“狗雜種的,我會把你押回日本軍法審判!”

長官要將虎子拋向空中時,身受重傷的大鋥知道將會發生什麽,突然力量無窮,猛的從地上跳起來,狂叫著撲上前要咬長官,長官舉槍朝他連續射擊,大鋥踉踉蹌蹌的倒在稻田信二身旁。

長官微笑著,用力把虎子向空中一拋,山口樹榮和兩個日本兵便緊握刺刀準備,當虎子從空中落下時,他們一齊挺刺刀向他刺去。

虎子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捅死了,一把刺刀插在他的肚子,一把刺刀插進他的嘴裏,一把刺刀插在他的胸膛。伏在小山頭上的九妹目睹這一幕,她的眼睛瞪得大如雞蛋,隻覺得天地頓然黑暗,無數的閃著恐怖青光的刀雨向她刺來,全身劇痛至麻木,立即昏死過去。

信二也覺得自己的心在慘叫一聲,腦門轟的暴漲,雙眼金星亂竄。

被抓來的村民和遊擊隊員一片驚駭,人人都覺得將被射殺,騷動著向四周要逃,長官一聲令下,日本兵們撲上來,用刺刀,用軍刀,向村民們亂砍亂刺,用機槍人群射擊,曬穀場的灰白地上,很快被血流染紅,又很快被無數七歪八橫的屍體堆滿。

 

 

十 

 

 

稻田信二被關在紅樓的一間黑房裏,等著他的命運是押回日本受審。他心裏並不後悔,也不沮喪,隻是麻木傻愣。他隻有這樣,才能抑製住自己不去想虎子,不去想九妹,不去想一切一切。

看守他的是那個十六歲的新兵,神情也是傻愣愣的,顯然也還未從大屠殺中的恐怖恢複過來。山口樹榮來巡視的時候,見他呆坐在那裏的樣子,便一記耳光抽過去,罵道狗娘養的,連你也要關進去!打得新兵捂了臉挺直身子大聲說:是!

山口樹榮望望黑房裏躺在地下的稻田信二,臉上的肌肉便痙攣。稻田信二斜眼望望他,見他這個樣子,很可笑。這刺激了他,突然奪過新兵的槍,舉起向他瞄準。新兵嚇得哆嗦,想要回槍又不敢。稻田信二還是斜視著他,他不屑於與他鬥,但不懼怕他。

山口踢了兩腳鐵欄柵,把槍拋還給新兵,咬牙惡狠狠的離去。新兵還在全身戰抖,呆呆的不知所措。稻田信二坐起來,向他點點頭:“有煙嗎?”新兵楞一楞,摸出一包煙,拋給他,稻田信二接過來一看,煙還沒有開口。他望望新兵,新兵作了個表情,表示自己還不會抽,長官發的。稻田伸手要火,新兵想拋進去,但想了想,還是點著,讓他湊到欄柵前吸。

稻田點上了煙後才吸一口,就嗆得直咳。但是他還是一口口的把煙吸了。新兵看著他,有些同情。

“這煙不錯。以後,你也會抽的。”稻田信二說。

新兵若有所思,稻田也不管他,雙手枕著後腦,又躺下來。新兵也不打算和他說話,呆呆的又坐下來,忘了山口樹榮的訓斥。

“想家嗎?”稻田信二問他。

新兵點點頭。

“我也想家。”稻田說,他想起出征時,母親和他告別,說孩子你勇敢的去吧,象個男子漢一樣,為家裏拿回來一枚勳章。勳章他是拿不到了,隻怕母親看到他被軍法審判,會很沒麵子,很難麵對親朋鄰居。

想起母親的期望,他有些難過。

半夜,熟睡的稻田信二被巨大的爆炸聲驚醒,接著是槍聲如雨。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紅樓受襲擊了。他趕緊爬起來縮在牆角,因為牆角是相對安全的。果然,他才躲在那裏,一聲巨響,牆塌了,就砸在他剛才躺過的地方。等卷起的煙塵散去,守在門口的新兵已經給炸死,鐵欄柵也給炸飛,黑房子已經不是關押他的牢房了,跑出去他就能自由,就能逃過被押回日本受審的災難。霎時,他隻有一個念頭:跑,去找九妹!她是今後生活的所在。

外麵依然槍聲不絕,他跨過倒塌的鐵欄柵,從新兵的口袋裏掏出鑰匙,開了手腕的手銬,沿著走廊向外跑,突然,前麵站著一個人,攔住去路。他一驚,在手榴彈爆炸的閃光中,他看清那是山口樹榮,滿臉是血,渾身破爛,正拿一杆長槍指著他,一臉刻骨的仇恨。

他一步步走近來,將槍口抵在稻田的胸膛,從牙縫裏發出怒罵:“你去死吧,狗娘養的!”他一勾機板,稻田頭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凝固了。但槍沒響,是顆臭彈。山口樹榮繼續猛扣機板,槍就是不響。稻田一把扭住槍管,側身飛起一腳向山口樹榮的下體踹去將他踢倒,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胸口,舉起槍托要打下去。火光一閃,山口樹榮一副誓死如歸的神情。他的槍舉在空中,顫抖始終未能打下。

“殺死我吧,膽小鬼!”山口樹榮罵道。

“如果我不是對自己發誓不再殺人,我首先殺了你!”他將槍砸向磚牆上碎為兩截,扔向山口樹榮然後逃出去。

“懦夫!膽小鬼!狗娘養的!”山口樹榮的聲音追著他罵。

稻田隻當他狗吠,他很快跑到外麵。日本兵與遊擊隊的槍戰還在繼續,他躲躲閃閃的終於跑到圍牆,翻過牆跳出去,沒命的跑進黑暗裏。他狂奔出小鎮來到了郊外,鑽進農田後才感到安全。他定下神來呼氣,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快的情緒使他如同卸下肩上的百斤重擔。他摸摸身上的衣服,知道穿著這身衣服是走不到九妹的村莊的,他必須去偷一套服裝。

他看到附近有幾幢房子,在夜色中如同幾塊黑影。他向黑影摸去,潛進一戶人家的院子,看到竹篙上涼有衣服,便抄在手就遁去。

換了衣服後他更覺輕鬆了,起碼這樣他不會在路上遇到麻煩。他沿著小路向西邊方向急走,他清楚地記得九妹送他回鎮時,就走這條小路,沿著這條小路,他能一直走到她所在的村莊,她的家。

稻田信二很順利的走到九妹家住的村莊,一路上他與很多中國農人相遇,沒人問他從那裏來要往那裏去,隻當他也是個趕路的中國農人。當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山坡時,心情不免感慨萬千,

他不敢直接進村莊,因為會有村民認出他,那會惹來麻煩。他在山坡的小鬆林裏一直呆到太陽下山,才悄悄向九妹家摸去。月亮很好,照得山路上白白的清清楚楚向前延伸。終於看到九妹家了,他不安起來,她會怎麽樣了?

進了院子,看到有個男人蹲在屋簷下抽煙。他一驚:怎麽有個男人?仔細一看,是六斤。六斤一抬頭,也看到了他,又低下頭,並不太注意的樣子,但接著他又抬起頭,盯著他,終於看清是他了,便扔了煙頭站起身向他走來。他那樣子嚇了他一跳,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六斤來到他身邊,瞪著他有幾秒鍾,忽的扭住他胸口,輪起手掌朝他臉上抽去,霎時把他打懵了,同時他的怒氣也讓他不解。六斤也不作聲,連續抽打他把他打倒在地,再揪起他就往外麵拖。

六斤一直把他拖到一處小山坡,遠遠的他見一個人站在那裏,熟悉的身影使他一顫。被拖近跟前一看,果然是九妹。六斤一推,將他推倒在九妹身旁。他這才看清楚了,九妹是站在一座墳前,她的樣子楞楞傻傻的,披頭散發,眼神滯呆,竟視身邊無人。他明白了,那一定是虎子的墳,這樣一想,全身便一陣發冷。是的,虎子死了,被他的長官拋起,被山口樹榮幾個士兵挺刺刀捅死,他是個孩子,還不滿周歲!

蹲在後麵的六斤忽然嚎哭起來,那男人的哭聲粗獷悲涼,似乎要使這夜色中的山坡石崩土裂。稻田的心顫抖著,跪在九妹身邊向她躬伏下身體:“對不起了!對不起了……”

直到深夜,六斤才和稻田信二將九妹架回家裏。這之後的日子,九妹不再是稻田信二以前接觸的九妹,她終日不言不語,大清早就走去墳地,站在那裏呆呆的就是一天。稻田決心要將她從悲痛的失常中拉回來,他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天天在她身旁照顧她,讓她感知他的存在,回憶起他們曾經的深深的愛情,重感生活的溫暖。他知道,這是他作為一個日本兵的負罪感的最好的釋放。

六斤回到遊擊隊那裏去了,發誓要多殺日本兵,痛痛快快戰死沙場。稻田依然每天跟著九妹去墳地,村裏人開始時很仇恨他,商量著要把他整死,後來見他形同九妹的影子,便下不了手,漸漸的也感動:也許日本人也並非全都是壞的吧……於是每經過墳地,就會給他們遞上一竹筒山泉水,三幾條木薯或地瓜,和九妹說幾句話,最後搖搖頭離去。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個多月,到秋天來臨時,九妹依然如此,村民們也冷眼觀看稻田信二究竟可以堅持多久。稻田信二打定主意,要死也死在這裏,和九妹一塊死。九妹不恢複正常,他的生命也無意義。

有一天,他們跪在墳前,天邊湧來大團烏雲,一個打柴的村民匆匆下山,對他說大雨馬上要來了,快帶了

九妹離去吧。稻田信二不吭聲,來吧,雷電暴雨連同山洪一齊來吧,將他和九妹一同埋葬,就葬在虎子的墳裏吧。

不一會,大雨滂沱,雷鳴電閃,稻田信二摟著九妹,紋絲不動的站在墳前。忽然,一個閃電一聲霹靂,在他們身旁的一棵大樹發出嘩啦的巨響,一杆粗大的樹臂被雷劈斷,向他們砸來。倆人同時倒下地,稻田信二滿臉流血,九妹的頭也被猛擊一下,象閃電般她的腦海裏掠過那次暴雨中的情景:屋梁向她和孩子砸來,稻田信二飛撲上前護住她和孩子。頓然,一切都變得那麽清晰,稻田信二就躺在她身邊,滿臉是血。她的眼前又掠過初次見到他的情景:他躺在山坡上,渾身是坭,嘴唇幹裂。再接著,她與他就有了後來的一切,喂他吃奶,鑽進他的被窩裏……

“信二……”她說。

稻田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呆滯的神情逐漸消褪。

“九妹……”他坐起來,摟住她,“我們回去吧。”他說。

九妹點點頭,依在他身邊,倆人攙扶著慢慢的走下山坡。雨,也漸漸停下來。

 

 

十二

 

六斤決定為九妹和稻田信二舉行隆重的婚禮,那就是殺幾個日本鬼子。當然,這是他心裏的計劃。他準備伏擊那些日本兵,而九妹和稻田的結婚日子就安排在伏擊這一天。當然,這次的伏擊要周全,是不能讓日本鬼子察覺蛛絲馬跡的。

稻田當然不知道這一切,他要娶九妹,他可以按中國人的婚娶習俗行禮,他聽從六斤的安排。

六斤他們的遊擊隊抓到了機會,秋日的一個黃昏,當升為少慰的山口樹榮率一支摩托小分隊支援了另一個小鎮的軍事行動回來後,經過六斤他們期待的山坡下那條通往小鎮的小路時,他們被突然拋出手榴彈和土製地雷炸翻,頓時一行十幾輛摩托車人仰馬翻。六斤他們便象以往的襲擊一樣,惡吼著衝出去,一槍一個射殺日本鬼子。

山口樹榮中槍倒地,他舞著軍刀指揮著日本兵逃到山坡上負隅頑抗,可是沒用,身邊的下屬一個個中槍死去,或者被遊擊隊的大刀劈殺。遊擊隊對那些受傷哀叫的日本鬼子一點不留情,用子彈射不解恨,揮大刀劈砍才痛快,一麵劈一麵惡喊狂嚎。山口樹榮傷痕累累,接著小腿又中一槍,滾下山坡,落進一個草坎裏昏迷過去,也是這個草坎的掩護,使他竟然躲過六斤他們的搜查,避過當即死亡。

落身九妹家的稻田再不關心巡邏,不關心伏擊,不關心剿滅。他要完完全全的脫下軍服,就做一個中國農人,做九妹的丈夫,從此每天一起下地,一起種稻穀木薯,一起到山溝裏捉魚,然後生一堆子女,在黃昏的時候坐在院子看紅紅的落日。

就在六斤他們伏擊日本鬼子的當天下午,他與九妹舉行簡單的結婚儀式,向匆匆趕回來的六斤斟茶行禮,接受六斤給的禮物:兩個日本豬肉罐頭。稻田一看就知道那是皇軍的食品,當然也是遊擊隊繳獲的。他很明白六斤的意思,他如果不好好對待九妹,他會將他象罐頭一樣吃掉。他很鄭重的接過罐頭,先敬上一碗茶,再躬身伏地向六斤行了一個叩頭禮。

結婚的那天晚上,稻田信二和九妹有說不盡的話。他提到了受傷的時候,夢幻一般的總覺得自己象個孩子並獲得了母親的奶水。九妹不作聲,隻是笑。他們一次次的作愛,借此忘卻一切痛苦,隻沉浸在一種新生的快樂中。他說以後你要給我生一串孩子,她直點頭。半夜,他睡不著,走到院子,月光很好,他割了一段竹子做了個竹哨,吹出一曲愉快的《櫻花》。

按照當地的三朝回門習俗,第三天,稻田便和九妹回老家。父母早亡,六斤是長子,一家之主便是他。九妹的老家在北麵,沿公路走要半天,沿山路行則兩個多小時。六斤把族長請來,接受了稻田信二的敬茶和叩拜,他這樣做既是撐足麵子,因為稻田信二是入贅,這在當地,入贅,對於要娶老婆的男人來說是一件沒麵子的事,隻要你有那麽一點本事,沒人願意入贅女家,萬不得已入贅了,從此低頭做人挺不起腰。六斤要大大的羞辱稻田信二,另外,通過給族長敬茶,也就沒有村民因他是日本鬼子加害於他。

稻田並不想到這些,他隻感到很坦然很幸福,在回去的路上,他吹起了竹哨,吹出《櫻花》的曲調。六斤也陪他們上路,因為他要繞山道到遊擊隊的新駐地。六斤會吹嗩呐,技巧也還可以,把一些花鼓戲的曲調吹得生生動動的,至少稻田信二聽來他吹得不錯。

山口樹榮躺在山坡上的樹叢中,他醒過來後已無法走回小鎮,拖著一條傷腿靠采摘樹林中的野果子充饑。他已經知道自己即將死在樹林子裏,但他不甘心,很希望再遇一兩個中國人,拿軍刀劈殺他們,然後自己才剖腹自殺。太陽很大,他睡在草叢中,蚊子蒼蠅一團團的飛落他的傷口處,趕也趕不走。他覺得自己今天就要死掉,心中一片麻木。突然,他聞到竹哨響,那熟悉的竹哨聲音,隻有稻田信二才能吹出來。再接著,是一陣嗩呐的怪叫。他爬起身,向山路上張望,果然見到稻田信二,盡管他穿著中國農人的衣服,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來。

稻田信二很開心愉快的樣子,吹著竹哨又望望身後的一個中國女子。山口樹榮隻覺得怒火中燒,這個皇軍的叛徒!皇軍的敗類!狗雜種!倏然,他的腿傷不痛了,渾身充滿力量,等稻田信二他們走近時,他拿起軍刀猛的撲出來,飛快的跑下山,跳到他們前頭,揮刀就向稻田信二砍去。

稻田信二正回身向著九妹吹竹哨,倒退著步走,根本沒想到山口樹榮突然竄出襲擊他。九妹見一個血人揮刀撲過來,嚇得傻了。六斤連忙拔手槍要射擊,又怕傷著稻田信二。山口樹榮紅著眼睛已撲到稻田信二身後,軍刀馬上要劈下來,九妹一急,上前把稻田推倒。山口樹榮一刀劈空,又揮著刀追殺稻田,九妹從後麵抱著他,他回身一刀捅去。

軍刀捅在九妹的腹中,她一聲不響的倒下了。六斤連連扣機板,將一串子彈射向山口樹榮。山口樹榮仍然舉著刀,要劈稻田信二,但隻晃搖一下就倒地了。六斤衝上來,奪過軍刀,向山口樹榮狠命的狂劈亂砍。

稻田爬過來扶著九妹,她腹部的鮮血染紅了衣衫,軟軟的躺在他的懷裏,嘴微張著,眼睛微睜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手在不住的顫抖,後來慢慢的不抖了,眼睛也不再有光澤。

稻田呆在那裏,竟也傻了一般,麻木得就象尊石頭。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前後不過一分鍾,他的愛人,他的女人,他的老婆,就這樣死了,死在他的懷裏,他簡直不能相信。他蹲在那裏,緊緊的抱住九妹,後來累了,就坐在那裏,眼睛發著呆,下半身全給九妹的血染紅。

 

 

結     

 

 

稻田信二是背著九妹的屍體回去的,回到他和九妹的家。一路上,他歇了很多次,但拒絕六斤的幫忙。回到家中後,他為九妹換上幹淨的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去,然後背著她來到虎子的墳前,挖開墳把她和虎子葬在一起。

這之後,他沉默不語,就象一尊石頭人,呆呆的坐在屋簷下,也不與六斤說任何一句話,就象九妹死了兒子後情形一樣。終於有一天早上,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正好是他的生日,他不再發呆,吹響了竹哨,也是那支《櫻花》的曲調。六斤覺得他的情緒好轉,就離開他帶著悲痛去找遊擊隊了。

黃昏的時候,稻田信二帶著九妹曾為他洗幹淨的軍服軍靴,那枚天皇的像章,還有承子的照片,和那把捅死九妹的軍刀,來到九妹的墳前。他換上那套軍服,穿上軍靴,胸口掛上天皇的像章,然後向著九妹的墳伏身叩頭。他伏在那裏好一大陣,才直起腰,依然跪在那裏。他拿起地上的軍刀,這時的夕陽,血紅血紅的掛在西邊遠處的山頭,雲層就象火在燃燒天邊,軍刀在夕陽的餘輝中閃著紅紅的亮光。

稻田取出承子的照片,定定的看著,吻了一下,再輕輕的放回衣袋。他舉起軍刀,放在嘴邊輕吻,然後向自己的腹部捅去,用盡全力絞著。他咬著牙,不吱一聲,隻是俯下身來將軍刀向深處紮。

他倒下了,伏在九妹與虎子的墳前,在他生命尚有遊絲之氣時,他似乎隱約聽到《櫻花》的竹哨聲在耳邊回旋,伴著虎子咿呀的牙語和九妹嘻嘻的淺笑,這時夕陽耀眼的紅光照著他,照著墳堆,似乎要燃燒這一切。

第二年春天,墳前開出一些當地人也叫不出名堂的小花,這種小花很鮮豔,很快向四周漫野,似乎要爬滿山坡。等秋天到來,也是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宣布投降……

寫於2001年夏天

E-Mail: chiandu911@gmail.com

 

zhuanqian 發表評論於
實話實說,這故事編得不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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