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小和‘紅袖添香’

總想和誰說說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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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小和‘紅袖添香’

 

                                                              作者    地中海阿明

         老天津衛,津城七十二沽的地界裏,提起‘王耆’這個名字,知道的人確實不是太多;可是在津,京,薊,唐,的建築行業裏,你要是提起建築設計師‘光頭王’,那簡直就是如同在翠湖裏扔下了一顆大炸彈,讓無數的人心潮起伏,熱血沸湯;吃飯的掉筷子,喝酒的摔酒杯,已經睡著的人能立刻蹦起來,揪著我的衣領子問;“在哪呢?他真的來了嗎?”

         這絕不是因為王耆欠什麽人的錢,而是因為他在整個華北地區的建築行業裏實在是堪稱一麵旗幟,一支標杆;以至於該行業在評級定職稱的時候,都要以王耆的作品作為考題來檢驗應試者的水平。

         首先,建築理念上,王耆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又吸收歐洲的古典手法和美國當代的風采,並且把西班牙著名建築師高迪‘效法自然’的建築理念融匯於自己設計的每一個建築項目中,竟然與現如今‘綠色環保’的提法天然吻合;以至於讓許多同行懷疑他是不是來自於未來的怪才?另外,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具有濃鬱傳統中國文化氛圍的家庭中,做人做事絕對要中規中矩,就像是一套嚴謹的計算機程序,不能有絲毫的誤差。這當然是他的優點;但在生活中,有時他的行為讓我還是要花費一些心思才能理解。

         我本人是棚戶區拆遷部的總指揮。手上的八隻五彩寶石戒指曾經是我的驕傲,但現在我最自豪的是脖子上掛的這串二十四K純金項鏈,垂直長度已經超過了肚臍眼;有些不識貨的家夥說我這是‘狗鏈’,有一次我偷偷地和狗鏈比了一下,粗細度整整超出了三分之一!真正富有的標誌!

         這不,‘棚戶區拆遷慶功宴會’上,市領導親自給我戴上了大紅花,並賦予我‘拆遷大王’的光榮稱號。

“講兩句吧,”主持人對我說,“心裏有什麽感想?”

         我能有什麽感想,紅花和證書雖然漂亮,總比不上獎金來的更實惠。記得毛主席說過一段關於舊世界新世界的話,原句肯定是想不起來了,就照意思來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人高興,各個發財!祝大家幸福美滿,健康愉快!”要不是主持人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差點把‘喜得貴子’也吐嚕出來。

         市領導,區領導高興的臉都紅了,對我又拍肩膀又敬酒;我是有名的酒簍子,喝吧,誰怕誰啊。

“王總您好,”我剛把一支香酥雞的大腿塞嘴裏,身邊就來了一位攪局的;聽聲音應該是一位婦女,但是我沒有回頭,倒不是不想回,主要是我的吃相連拆房的民工看了以後都感到驚訝;“您大概有日子沒吃飯了吧?”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飄了過來;就是職業女性常用的那種國際香型。以我的經驗;噴高級香水的女性多半都長的不是很漂亮,於是用化妝和香氣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王總,”您好倆字已經沒了,“我是《華北城建報》的記者,我想問您兩個問題。”

“問問題,”我嘟囔著,“嗝!”突然一個酒嗝兒湧上來了,還帶出一口剛下去的香酥雞腿!我趕緊端起旁邊的半紮啤酒,一仰脖,又給送下去了。“沒問題,”我用腳從旁邊勾過來一把椅子,“坐吧,你最好……”我回頭看了一眼,隻看到大半身牛仔衣褲和一雙白色的名牌旅遊鞋;她站的離我太近了。

“我隻問您兩個問題,不用坐了。”說話的口氣,好像有點冷冷的。“您從事拆遷工作快二十年了,最大的感受是什麽?”一隻精致的錄音筆湊到了我的嘴邊。

“你們報社劉記者怎麽沒來啊?”什麽死丫頭片子就想采訪我。我故意抓起一隻紅燒大蝦,嗑掉頭和爪兒,啐在盤子裏,兩手一擠,香噴噴的大蝦仁直接蹦嘴裏了。我把蝦皮扔在盤子裏,吮吸著手指頭上的甜醬汁,又抓起一張餐巾紙胡亂地擦著嘴邊和手上的蝦油。

“春明姐下星期可能就要生了,身體不方便。”語氣冷冷地。

“你怎麽稱呼啊?”我一邊嚼著大蝦,一邊又抓起一隻醬肘子,端詳著。

“我叫江心月,以後還請您多協助。”語氣中有一些無奈。

“江心月?哪個新;是新舊的新,還是中心的心?”我問,當然,嘴裏的大蝦一直在嚼著。

“這是我的名片。”一張精美的名片推到我的麵前。

“這名字一定是你爸爸給起的;不想讓你嫁出去。”我略顯得意地說著。“月亮嘛,還要放在江中心……”

“我有男朋友。”姑娘賭氣地說。

“應該是‘有過’才對。”我越發得意了。“三十歲以前你不會太順利;當然,我是說在愛情方麵。”

姑娘什麽話也沒說,站在那一動也沒動。

         我心中得意的就別提了;於是,我轉過身抬起頭,以勝利者的姿態看了這姑娘一眼;可是,就這一看,讓我發自內心地感覺到‘我錯了’!

         這是一位清純無比的姑娘!清澈得如水晶一般透明,純淨得讓你找不到半點瑕疵;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簡直就是一對黑色的寶石,美麗的睫毛呼閃了一下,飄灑出淡淡的柔情,讓你的心中立刻掀起滾滾的波濤。我真想揍自己一頓!拿這樣的姑娘開玩笑,簡直就是罪惡!我孩子的姥姥曾經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現在真的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大癩蛤蟆,奇醜無比,自慚形穢;酒勁忽然上來了,一陣眩暈,我順勢趴在了桌上。

美,永遠是我們最值得尊敬和仰慕的。

“請問,您從事拆遷工作將近二十年了,最大的感受是什麽?”錄音筆再次湊到我的嘴邊。小姑娘有股艮勁。

“我已經說過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破舊立新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做的對。”我老老實實地在回答問題。

“您想過,自己也參與到建設新建築的行列中麽?”她的語氣好像柔和多了。

“建設?哈,蓋房子,那可不是我的事,那是我哥們兒王老日的事兒,......”

“您認識王耆老師?”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姑娘急切地打斷了。

“他是我的發小,‘發小’你懂麽,就是……”

“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姑娘嫌我舌頭發硬,搶先說了。

“關鍵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我認真地糾正她。

“哈哈,博文,又給小姑娘講發小的細節啦?”黃副區長帶著幾個槍手過來了,舉著酒杯,準備向我發難。

“對不起,請不要影響我的采訪。”纖細柔弱的小姑娘擋在了我的前邊,直視著醉眼朦朧的黃副區長。

“啊,采訪呢,啊,我還以為是講故事呢,博文,小心點,可別踩錯了地方啊。啊,哈哈!”一群人渣,獰笑著醉醺醺地離開了。

         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我忽然感到有些尷尬;可能是因為身邊站著這麽一位美麗純潔的小姑娘,我為自己認識這樣一些低級的敗類而感到羞恥。

“王總,噢,王伯伯,嗯,博文老師……”小姑娘忽然有些語無倫次,臉漲得通紅。

我十分不理解地與她對視了一秒鍾。

“咱們能換個地方麽?”她十分謹慎地對我說。

         啊,她是嫌這張桌子太顯眼了。我環視了一下大餐廳,隻有牆角還有一隻空桌子;“你看,那兒行麽?”我說。姑娘連看都沒看;“咱們去咖啡廳吧。”她幾乎是在命令我。我手中抓著醬肘子,對麵前豐盛的菜肴充滿了留戀;姑娘抓住我的手腕子使勁一抖,醬肘子落到了盤中;“走吧!”

        大酒店的咖啡廳對環境的選擇絕對是費了一番心思;窗外水光波動,綠柳成蔭;遠處有一些練習帆板的男女青年,為平靜的湖麵增添了青春的光彩。

         江姑娘為我要了一套正宗的巴西咖啡,豪華的香氣沁入心脾,古色古香的咖啡杯,更是平添了不少的異國韻味。服務小姐係著明黃色的領結,伴隨著微笑又為我們送上了一碟琥珀腰果。

         江姑娘像欣賞寵物一樣,看著我連喝了兩杯巴西苦咖啡,又順手往嘴裏續了半把琥珀腰果,嘎嘣嘎嘣地嚼著。

“我就是想請您和我說說王耆老師的事兒。”美麗的大眼睛直視著我,目光中充滿了真誠與渴望。

“你不是要采訪我麽?”我有些好奇。

“王耆老師,是我們報社每個記者都希望采訪的人物;可是,他過於高冷,總是婉拒。您既然是他的發小,希望您可以談談他的情況。越詳細越好。”她說。

“王耆是那麽高冷的人麽?”我心裏想著。

“算是我對您的請求了。”美麗的眼睫毛柔順地垂了下來,等待著我的決定。

         王耆是我走出校門以後,再也不曾遇到過,值得我敬佩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二十歲以後我就再也沒交過可以傾心交談的夥伴。正所謂‘人至察則無朋’。

“你想了解他的什麽呢?”我認真地問。

“什麽都想知道!工作學習生活,還有愛情……”渴望求知的目光直射向我,灼灼逼人。

“沒想到今天的王耆會這麽引人關注。”我心想。

“愛情,是他的私生活,我不便多說……”

“可以可以,您說點什麽都行。我就是想知道,他在您這樣的發小心中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小記者把穿著牛仔服的雙肘放在桌上,兩手重疊支起迷人的小下巴,仿佛是要欣賞一段長篇評書。

         麵對如此美麗的小聽眾,我忽然產生了一種使命感;我要把王耆的一切都告訴她。

         “林警官也是我的一個發小,小時候我們一起演‘紅燈記’片段,他演縫鞋匠,我演賣木梳的。工作以後大家都忙於工作,大概有六七年沒見了。一天,我們偶然地在馬場道上見著了;如果是你,你覺得這時見麵後的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阿月趕忙給我往杯子裏續咖啡,壺空了。

“服務員,”阿月揚起手來,輕輕喊了一聲;她的聲音太美了,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尼羅河慘案》裏的那個女殺人犯;是上影廠劉廣寧老師給配的音。

         紮著明黃色領結的女服務員,伴著微笑又給我們添了一壺芳香濃鬱的巴西咖啡。“在這樣的酒店裏,隻有第一壺咖啡收費,再喝多少壺都是免費的。”阿月輕聲解釋著。

“那以後我可得常來了。”我也輕聲答應著。我們倆都大笑起來。我很久沒見過這麽燦爛健康充滿陽光的笑容了。

“啊,如果是我見到了多年沒見的老同學,那一定會說‘哎呀,這麽多年沒見了,你現在一切都好嗎?’”阿月故作興奮地說。

“哼,”我咽了一口免費的咖啡,“太小兒科了。”我輕輕地放下咖啡杯,“當時我和林警官不約而同的一起說‘王耆怎麽樣了?’”

“怎麽會這樣?”阿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由此可見,王耆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和影響。”我感慨著。

“您能形容一下他的容貌麽?”大眼睛中洋溢著憧憬。

         純正的巴西咖啡在我體內釋放著宏大的能量,酒醒了一多半兒。我的思緒一下子實現了時空穿梭,回到了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

“王耆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你可能看過‘華山論鑒’介紹的《羲之買鵝圖》吧,他就跟畫上的王羲之形象差不多;方頭大耳,虎背熊腰,滿頭黑發,我是說年輕的時候,後來因為青春的烈焰過於灼熱,早早地就把那一頭美發燒光了;再加上他早年有些少白頭,結果初中剛畢業就有人管他叫‘大爺’了。”小記者靜靜地聽著。我用咖啡潤了一下嗓子繼續說;“他雖然比我要矮兩厘米,但看上去非常結實,從小就練舉杠鈴,一百二十公斤輕輕鬆鬆就舉過頭頂。”

“那舉我就更沒問題了。”

“你多重?”

“五十一公斤。”

“輕而易舉。不過,你就是站在他麵前,他也不可能有這種想法;因為他永遠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走路的節奏永遠是每分鍾一百一十六步,雙臂交叉擺動,向前擺到上衣從下數第二個扣子,向後擺到擺不動為止。我甚至就沒看見過他會因為什麽事情急著要做,趕緊跑幾步;包括上茅房。這大概就是我們所說的‘自信’和‘沉穩’。

         有一件事我總也忘不了;大概是剛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後,阿華請大家去他們家玩,他家比較闊氣,不光有好多書,還有冰箱和電視;在那時簡直就可以算是人間天堂的規格了。大家剛呆了幾分鍾,阿華好像是和他的姐姐還是妹妹鬧別扭了,從外邊衝進屋來怒衝衝地大叫道;‘都走吧,都走吧,走吧!’既然主人生氣了,我們也就別賴著了,我和錢大胖子等人趕緊抓起自己的書包,溜著邊兒往外蹭。

    ‘我不走。’王耆突然平靜地說,說著還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我們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阿華也十分不解地怒視著王耆;‘既然你把我們請來了,就不能隨隨便便地趕我們走,麻煩你給我倒杯冰水。’王耆說完就拿起一份《少年報》,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我從來不知道,人的臉皮可以厚到如此地步。完了,阿華練的是摔跤,王耆練的是舉重,一場惡戰是免不了了。我當時緊張的心都要跳出來了。萬萬沒想到的是,阿華竟然轉怒為笑,拍拍王耆的肩膀說‘你還真是個厚臉皮。’

         後來,阿華以其博大的胸懷和淵博的知識成為一名叱詫風雲的政治家;王耆則以其無比的自信和篤定,投身於為人類造福的建築事業,輝煌至今。”

         小記者阿月聽得十分認真,忽然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慮;“可是跟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會不會很無趣?”

         聽到她這樣問,我咽了一半的咖啡突然轉道進入了氣管,一陣劇烈的嗆咳,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狼狽死了。咖啡喝的太多了,一著急,差點尿褲子,我趕緊踉踉蹌蹌地奔向廁所。洗把臉,撒泡尿,對著鏡子理了理稀疏的頭發,忽然發現鏡子裏的我又老又醜,連那隻金項鏈都像是被秋霜塗抹過的出土文物。

        是啊,當我們麵對美麗,麵對青春的時候,很容易忘記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子。按說,王耆已經沒有頭發了,我至少在這方麵比他還是要強一點,可為什麽,小記者寧願采訪他,而不是我?為什麽呢?

        當我回到咖啡桌旁,發現阿月已經脫掉了牛仔夾克,隻穿一件乳白色的真絲短袖襯衣;從款式和用料來看應該是英國的產品。這麽年輕的女孩子,為什麽不選擇發法國或意大利的產品呢?無論如何,她現在看上去,真的像是一朵滾動著露珠的白玉蘭花。我的這身‘肉傻子’西服,實在是無法與之相比。

“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白玉蘭花怯怯地問我。

“不光是你,很多人都有一個錯誤的認識;認為循規蹈矩的人就一定是生活無趣的人;這是不對的。你看,王耆他不光練舉重,還會畫油畫,會拉小提琴,看到特別心儀的女孩子,還能做點小曲,然後讓我聽;因為他沒有勇氣讓女孩兒聽。哈,我聽什麽都和木匠鋸木頭一樣。不過,他有一幅油畫,讓我記憶深刻;茫茫夜海,明月高懸,波濤中一隻小帆船在努力地逆風前行。當時,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用那麽濃重的低色調來做背景;現在才理解,他是在激勵自己,無論環境條件多麽困難,都要勇往直前。對月光的憧憬,其實就是對美的追求。”

“他妻子一定很漂亮吧?”白玉蘭花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

     “他在我們的發小裏算是結婚比較早的。一天,我和幾個發小去他家玩,他向我們介紹;‘這是小劉,我妻子。’他媳婦也是我們小學的同學,大家早就認識,隻是沒說過話。當時我和錢大胖子幾個人都不知該怎麽稱呼她。因為在我們那個時代,除了‘同誌’就是‘師傅’,要不就是直呼全名。可人家現在已經結婚了,怎麽著也應該叫的文明一點吧;想到港台電影裏都稱呼已婚的女子為‘太太’,我們幾個也故作斯文地叫著‘劉太太好’。王耆當時差點氣得背過氣去;‘你們懂個屁!她現在嫁給我了,得隨我的姓,叫‘王太太’!’於是我們趕緊又亂七八糟地叫了一陣‘王太太’。從那以後,我對已婚女子的稱呼再也沒叫錯過。”

“聽您這麽一說,我覺得你們那時的生活還挺有意思的。”阿月充滿了羨慕之情。

“那是,我們冬天滑冰,夏天遊泳,逮魚,放學後打籃球,玩撲克,練書法。王耆的書法特棒;我發現凡是姓王的書法都不錯。不像我,一輩子就一個‘拆’字寫得還湊合。因為字寫得不好,我這輩子就從來沒寫過情書。”

“那您和您太太是怎麽認識的呢?”阿月覺得很好奇。

“嗨,我媳婦是新疆人,濃眉大眼高鼻梁滿頭金發,一隻手就能拎起一隻大煤氣罐。有一次她為了避雨躲在了一所廢墟裏,又冷又餓低血糖,暈過去了。第二天我們拆房的時候,我就看見有什麽東西在那兒,等我看清的時候,飛天錘已經過來了,我一下子就撲在了她的身上,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她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嫁給我了。不過,她的脾氣太大,一吵架就要用菜刀‘稀罕稀罕’我。有一次讓王耆趕上了,跟她講了菜刀的危險性,和外傷的影響,以後就再也沒動過菜刀。”

“王老師說話這麽管用。”阿月說。

“是啊,改用擀麵棍了。全是內傷。”我一邊說著,仿佛又感覺到從頭到腳迎來了一陣亂棍。唉,女人撒嬌的方式真是多種多樣啊。

“您太太對您還真是一往情深啊。”阿月笑著說。

“什麽情深啊。她這個人有個毛病;誰的話都信,就是不信我的話。八十年代末,全國掀起了出國大潮。我當時自己開了個小飯館,生意也還算是可以。王耆,給我添亂來了;跟我媳婦說,‘像博文這樣的大鐵勺,在國外肯定能成富翁。’我媳婦覺得王耆是個那麽自信的人,說話肯定不會離譜。背著我和意大利的一個中餐館簽了三年的合同,五萬美金先付給我們一半。等我關著門在燈底下幫她把錢數完之後,她才流著眼淚告訴我;‘出門在外自己要多注意身體。千萬別招惹外國的小姑娘。’一大堆廢話。等於是把我給賣了。”

“您的外語行麽?”阿月關切地問。

“我連漢語都很少及格。幹到第二年,餐館老板要回國發展,把我按揭給一個老外,又續了兩年的合同。美國電影《為奴十二年》大概就是以我的經曆為素材編的。

         有一次王耆去找我們的一位醫生發小,馮主任。老馮沒在,另外一位主任接待了王耆。倆人聊了有半個多小時,後邊等著看病的人都排到樓道外邊了。王耆走後,這位主任對大家說,‘看見了嗎,交朋友就要交這樣的人!’”

“這麽高的評價!”阿月驚叫著。

“其實,他還有後半句話沒說出來。”我沉思著說。

“後半句?什麽?”阿月追問著。

“後悔去吧!”我說。

“為什麽這麽說呢?”阿月完全不理解。

“你想啊,王耆是那麽完美一個的人,如果你和他交了朋友,並且把他作為今後交友的一個標準,那麽,你就很難再交到滿意的朋友。我從小學畢業以後幾乎就沒再交到滿意的朋友。都是因為他。”我抓起一把腰果塞嘴裏,使勁嚼著;其實我並不後悔,反而覺得自己很清高;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嘛。現在,我讓那麽高傲的一個小記者羨慕我有著這麽獨特的一位朋友。

“可是,在拆遷圈兒裏大家都說您是一個最善交友的人。”阿月依舊不理解。

“那都是酒肉之交。沒有讓我真動心的。”我用咖啡漱了漱口,咽了。

“您的意思是‘王耆老師曾經讓您動了真心,’是麽?”阿月直盯著我。

“你先回答我;什麽是友情?”我給她出了一道思考題。

         小記者阿月慢慢地端起咖啡杯送到嘴邊,吹了吹上邊的泡沫,大概是想起我用咖啡漱口的情景了,又無奈地放下了。

“友情就是彼此相愛相惜,希望可以永遠在一起……”

“你說的這是‘愛情’。”我打斷她。

“那友情就是彼此相互幫助,看到有好的東西,就要大家分享……”

“這叫網上代購。商業行為。”我糾正她。

“那友情就是看到別人有困難,立即傾囊相助……”

“冤大頭!你以為這是做慈善事業,你能掙多少錢?捐完錢你吃什麽?吃父母嗎?我認為所謂‘做慈善事業的人’不是在贖罪就是在逃稅。那些用別人錢沽名釣譽的更是狗屁不如。”

“那友情就是‘包容’,無條件的包容,……”

“那叫‘溺愛’,隻有你父母和祖父母才能做到。”我說。

“那就像電影裏說的‘吃喝不分你我,煙酒不分家”。

“酒肉之交。低俗。這跟你的形象實在是不符。”我感到有些失望了,時代造就了一批情感上的畸形兒;盡管他們在事業上都是佼佼者。

         阿月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那您說,什麽是友情? ”

“上初中的時候,我忽然特別想當演員;把這個想法告訴給了王耆。他二話沒說立刻找劇本,找演員,從人藝借來了道具和服裝,又請專業演員幫助排練,參加中小學文藝匯演,獲得優秀節目的榮譽。

         演出結束後,我和王耆拉著滿車的道具布景和服裝,走在大雪飛揚的大道上,靜靜地路燈下,片片雪花被照耀得金光燦燦,閃閃動人,像是為我們成功的演出在歡呼喝彩!

“太好了,你幫我圓了當演員的夢想。”我由衷地感謝他。

“戲演完了,我們的人生道路才剛剛開始。明天,當我們走向社會,不知會被社會給變成什麽樣子?”王耆感慨著。我們揚起頭,望著滿天飄飄灑灑金色的雪花;

“如果我們不能改變社會,我也絕不會讓社會把我變得扭曲。”我也滿懷激情地說。

         四十多年過去了,王耆依舊如故;自信,正直,熱愛藝術,對朋友講忠心,對父母進孝道,象一隻大荷花一樣;一塵不染而又孤芳自賞。

         再看我,早已被時光和世事扭曲得脫了原型。社會這隻大染缸,早已把我染的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顏色。”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王耆老師真的是這麽注重友情嗎?”阿月的情緒好像平複了一些。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我們家也破損了。住在了簡易的地震棚裏。人在遇到天災的時候,那種無助和頹唐,你們這些蜜罐裏長大的年輕人,是絕對不可能體會到的。這時候王耆和我們現在的群主來看我了;他們和一些朋友在水上公園後邊圈了一塊地,邀請我和他們搬到一起住。我當時非常感激,因為還有我的老奶奶和一大家子人,我不想給他們添太多的麻煩,婉言謝絕了。

‘天災之後很可能有瘟疫流行,如果發現情況不好,歡迎你隨時搬過來。’王耆對我說。

         在大家都遇到困難的時候,他依舊在心裏惦記著你,這就是友情。

         我喜歡攝影,卻又不知應該拍什麽好。他告訴我,有一位名人說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我們去發現’。這話讓我眼前一亮,發現生活中有那麽多的美,竟然都被我們忽略了!”

“比如呢?”阿月饒有興趣地問。

“你就看這套咖啡具吧;兩隻杯子一把壺,還有一隻牛奶罐,啊,還有這個小花瓶這支小紅花,看上去很平常吧,現在我把它這樣擺放一下,來吧,用你的手機從你的角度拍張照片吧,曝光上稍微減去半擋。”

“我試一下。”阿月很認真地拍了一張照片。

“這邊稍微裁掉一點,好了,看到什麽了?”我略有得意地問。

“哎呀,怎麽可能?太漂亮了!”小姑娘驚喜地看著手機屏幕。

“命個題目吧。”我說。

“情,情意…… ”

“‘情意濃濃’可以吧。”我說。

“太好了!我以前怎麽就沒注意到呢?”她依舊盯著手機屏幕。

“這就是朋友。他教會我如何從全新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我又喝了一口熱咖啡,這次沒漱口,直接咽下去了。

“我可以和您做朋友麽?”美麗的大眼睛直視著我。

“不可能!我要是和你做了朋友,我老婆非把我擀成餛飩皮兒不可。”我得意地大笑著。

“當時你們演小話劇的時候,林警官是不是也參加了?”總算把手機收起來了。

“當時林警官正忙著搞對象呢。麵對藝術和愛情,他選擇了後者。其實這也沒什麽不對的,青春芳華嘛。”我說。

“您說,王耆老師會怎麽評價《芳華》這部影片呢?”大眼睛裏充滿了好奇。

“巧了,我和王耆一塊看的這部電影。你知道,我喜歡看的是警匪片,槍戰片。可他非說這是馮小剛的一部創新作品,一定要學習學習。我那天剛拆完一所樓,累得要命,前邊那段‘馬刀舞’沒跳完,我就睡著做美夢去了。散場的時候我問他‘怎麽樣’,你猜他說什麽?”

“什麽?”

“他說‘結構上不是很嚴謹’。你看,建築師看什麽都是先看結構。簡直就是職業病。我說;‘沒有別的問題啦?’他說‘我覺得馮小剛過於表現自己的內心世界了,忽略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我回家後又在電腦上看了一遍,其實主要還是劇本的問題;想要表現的是過去的生活,可是想要說明的是什麽道理呢?沒說清楚。再加上馮導追求的是貼近生活的寫實感,很多地方拍攝的時候都沒有支架子,晃晃悠悠;並不是說表現動蕩的年代就一定要晃悠;內容與形式之間可以有很多種組合方式。

     《演員的誕生》節目裏陶虹老師演了一段‘末代皇後——婉容’;她使用了強烈的頂光,把人物輪廓十分生硬地勾畫了出來,周圍卻是一片漆黑 ;暗示人們,婉容是生活在一個多麽黑暗孤獨的環境中。同時用多角度多機位的拍攝,反映出人物病態的喜怒哀樂,觀眾依然相信這是發生在封建社會末期的事情。這就是藝術的真實。                       

         另外,《芳華》的攝影不是很優秀,拍的不美。比方說遊泳池那場戲,完全可以用逆光,長焦,大光圈拍攝,充分表現出水光的閃爍和人體美麗的線條,青春的光彩;特別是跳水的畫麵,完全可以拍得十分動人,用慢鏡頭,多角度,表現出青春的魅力,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再有‘學雷鋒模範’不應該靠大家去說,要用人物自己的行為來展現;影視主要還是需要看,而不是聽。這是很多影視片的通病;用台詞削弱了視覺語言的力度。

        馬未都老先生談到影片中有‘兩跳’比較有意思;一次是跳水,一次是掩護傷員。我個人覺得這‘兩跳’應該著重渲染一下;因為一跳表現出青春芳華的美豔;一跳反映出年青一代,勇敢無畏甘於奉獻的崇高境界。但是,影片的編導過於陶醉和沉溺於對往昔的追思與留戀,忽略了對人物形象典型化的塑造,和對一代芳華思想品德的挖掘。

         馮小剛導演和張藝謀導演,都是當今中國最優秀的導演。他們對中國影視藝術文化所做出的貢獻,無人可比。以他們目前的狀況,正是應該出經典作品的時候。隻是希望他們不要過於注重於自我的感受,而忽略了曆史所賦予他們的責任,人民對他們寄予的希望。”

         阿月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困惑。

“我把想法都跟王耆說了,他在電話中問我;“你上次說張藝謀的《歸來》是‘佛跳牆的材料都備齊了,大家卻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涮火鍋。’那麽對《芳華》你怎麽說?”

“真的,您是怎麽說的呢?”阿月急切地問我,還順便推了一下我的手。我的心當時都熱了,太不好意思啦。這萬一讓別人看見,可比劉毛頭與八大美女合影要嚴重多了。

“快說啊!”阿月催促著。

“啊,啊,”我完全忘詞了。“啊,我是這麽說的‘《芳華》這部影片給人的感覺是,山珍海味都湊齊了,卻批發給路邊攤販做風味小吃了。不然,肯定是一部經典的視覺盛宴。’”

阿月顯出很激動的樣子,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著咖啡。

“一個靠拆房子為生的包工頭,居然敢評論中國頂尖的大導演;這就有點像電視節目裏對專家學者指手畫腳的那些小鮮肉一樣,絕對是臭不要臉!”我長長地打了一個酒嗝,心裏舒服多了。

“您知道麽,在報社裏,大家都說您是個‘無賴’。可現在看來…… ”

     我趕忙打斷阿月的話;“比無賴還無賴。”阿月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沒什麽文化,幹的又是粗活,我一般都不願意和王耆這樣的發小走在一起,很怕給他們丟麵子。但是,我的這些發小們從來都沒嫌棄過我。我覺得這就是‘友情’。倒是劉毛頭最後說出了真話,他說;‘你就象是毒品,絕對不是好東西,但是,想戒掉也很難啊。’”

     我很想把劉毛頭‘撒尿做冰拐棍’的專利講出來,但是麵對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實在是說不出口。這個劉毛頭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專利?

 “王耆老師在你們班裏應該算是學霸了吧?”阿月故意漫不經心地問。

“他還真不能算是學霸。不過,他有一股韌勁;初中畢業的時候,他就把《中國曆代文選》和《古文觀止》都背下來了。簡直就是個瘋子。”我說。

“他能背下來?!”阿月吃驚地差點流下口水。

“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他把這兩套書放在我麵前(好幾本呢);‘你可以任選十篇文章,你說任意一句,我就可以接著背下來。’”

“這怎麽可能?”阿月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王耆老師肯定十道題全對!”

“不要盲目崇拜。”我喝了一口咖啡,提醒她。

“那,他對了幾道?”阿月迫不及待了。

“九道。”

“為什麽?他既然說了,就一定能做到!以他的性格…… ”

“他確實不錯,但我絕不能讓他從此驕傲自滿,免得他不求進取。”

“您?您怎麽可能難得住王耆老師?”阿月對我的輕蔑已經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了。年輕人總是容易迷信權威。

“你聽說過一句話吧‘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我說。

“可是,對不起,我覺得您和王老師的差距實在是…… ”後半句和咖啡一起咽下去了。

“王耆確實可能把那些文章都背下來了。但是,他對我的文化水平實在是太了解了;很多文章題目的字,我都不認識。那麽,我肯定要挑我認識的字來問他,也就是說,我肯定要挑我讀過的文章來問他,那麽,我讀過的文章,他百分之百會背。是這樣吧?”我問。

“那,他怎麽可能有一道題不會呢?”阿月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我問的是‘再版前言’。當時他氣得差點把我揍一頓。以後看書,估計他連‘出版後記’都得看一遍。”我沉浸在得意的回憶之中。

“您這是為什麽呢?”阿月似乎有些抱不平。

“我主要是怕他過於自滿,日後可能會吃虧。幫助朋友全麵正確地看待自己,這才是友情。”我仿佛又看到王耆當時惱羞成怒的樣子;真讓人從心底感到痛快。你個王老日。

紮著明黃色領結的女服務員,見我們談興正濃,不失時機地送上一盤意大利小點心;每一塊小起司餅的中間還點著一滴紅櫻桃醬,讓人看著就很有食欲。我一連往嘴裏續了三塊,濃烈的奶香讓人有點飄飄的感覺。阿月用纖細的小手捏起一塊,送到嘴邊,用牙尖兒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用心品嚐著;“是法國口味麽?”她問我。“純意大利口味。法國的沒有這麽濃鬱。”我在意大利掙紮了那麽多年,這種味道太熟悉了。

“我忽然想起,不知王耆老師會不會廚藝?”阿月饒有興趣地問。

“他曾經承包過一個飯館,川,魯,粵,蘇,閩,浙,湘,徽,這八大菜係,他每種都可以做出幾樣。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法式沙拉。你別看他人長的虎背熊腰的,可是做起菜來簡直像個老娘兒們,精益求精。他把那些蒸熟的土豆包在籠屜布裏,像揉麵一樣,翻來覆去地揉成泥,然後才加入火腿丁青豆胡蘿卜丁什麽的,吃的時候還要用冰攪淩勺盛出來,每人隻給兩個,那味道真的是令人難以忘懷。”我又往嘴裏續了一塊起司餅。

“對不起,我覺得您對王耆老師友情深重,不知他對您是否也如此?”阿月似乎有些為難地問。

“你不要以為他是練舉重的出身,就沒有細微的情感;說起來還真有點可笑,”我端起咖啡杯才發現已經空了;阿月十分自然地給我倒滿了。“有一陣子我們班裏的好幾個發小連續出國,大家當時都是各忙各的事兒,連歡送會都沒開過。我倒沒什麽,我連中文都將將及格,外語跟我就是絕緣體。所以,我不想也不羨慕出國這事。可是,       過年的時候,我和勝利去王耆家玩,他忽然十分認真地對我說;‘博文啊,這麽多同學都出國了,你可別走啊,要是你也走了,我得多寂寞啊。”

     勝利聽得哈哈大笑;“你也想得太多了!他最多比我多一門算數,(勝利經常是除了體育全不及格。)他要是能出國,我就能當駐外大使加武官!”

     “我確實不想出國。”我非常誠懇地對王耆說。

     “太好了!”王耆的眼圈似乎有些紅了,“那就為了咱們這些留在國內的發小們,幹一杯!”他一邊說著一邊‘砰’地一聲打開一瓶‘金獎白蘭地’!這麽好的酒,我以前隻在櫥窗裏看到過。瓶蓋兒一開,醉人的芬芳立刻就飄了過來,真香啊!

“我來給大夥滿上!”勝利高興得臉都紅了,一邊往杯子裏到酒,一邊咽著口水。

     我因為家族性血壓高,根本不能喝酒,但實在不願掃大家的興致;“那我就以茶代酒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普洱茶。

“你今天不把這杯酒喝了,就是說你還想去國外。”王耆把滿滿一杯‘金獎白蘭地’推到我的麵前。臉色已經不是很好看了。

“可是,我確實有血壓高,我可以發誓,我絕不去國外謀生……”

“我從不相信承諾,我隻看事實。你到底喝不喝?”

“不是,我怕萬一我喝完了……”我當時真的有點不知所措了。

“沒有萬一。勝利,幫他一下。”王耆用他那雙狗熊一般粗壯的大手把我死死地按在了沙發上,(那是他自己做的低背兒沙發。)來吧。”他用下巴頦示意勝利動手。

“博文啊,我們是真不想讓你也出國啊。”勝利語重心長地說。“可是,這杯子口有點大,灌不好別再弄髒了沙發。”勝利好像是動了惻隱之心。

“你說得對,白蘭地度數有點高,對他的血壓不是很好,換香梅吧,嘴對嘴好一點;剩下的酒一會兒你都帶走吧。”王耆的話堅定了勝利的信心;他決不能辜負王耆的好意,更不能對不起那大半瓶酒!

“來,把我的棉襖墊在下邊吧。”勝利把他的那件工兵棉襖脫下來,墊在我的背後。勝利和王耆,我最知心的兩個發小,大年三十為了表達對我的留戀之情,充滿情意地為我灌了兩口香梅酒;熱熱的酒,濃濃的情,讓人熱血沸騰,印象深刻,終生難忘。喝完酒之後,王耆把我的自行車鋼絲鎖鎖在了我的脖子上;“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得回來讓我為你開鎖。”就這樣,我脖子上掛著長命鎖,度過了大年三十,迎來了新的一年,虎年。”

“您的這些朋友,表達情感的方式真是挺特別的。”阿月興奮地說。

“當然,我也不能不報答啊。區裏遊泳比賽的時候,我和幾個小夥伴一塊兒攛掇勝利參加四百米自由泳比賽;我們先誇他耐力好,練過馬拉鬆嘛;又說他思想過硬有韌勁,肯定能堅持下來;再說我們大家都一直很崇拜他,希望這次他可以為自己在我們心中的形象增加光彩。

     人最怕的就是被別人用話抬起來,雙腳一離地,智商就歸零了。

     參加四百米比賽的一共就四個人,勝利一開始在第二位,兩百米之後就是第四名了。因為隻取前三名的成績,我感到勝利已經開始對自己形象的光彩失去信心了。三百五十米的時候,第三名運動員大腿抽筋,被工作人員救上岸了;現在勝利隻要遊完最後五十米,就能穩拿第三名;為我們隊贏得寶貴的三分!因為,我們代表隊現在比團體亞軍隻差兩分,如果勝利能遊完這最後的五十米,我們就是本屆比賽的亞軍了!那時拿名次,既沒有獎品更沒有獎金,但每個人都願意盡全力去拚搏,因為榮譽是無價的!

     全隊二十多個男女運動員,包括教練李老頭,一起跑下看台,擠在遊泳池邊兒,為勝利呐喊加油;女同學還帶頭背起了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勝利一直對女生的鼓勵十分在意,可是,架不住體能消耗過大,基本上是一換氣就喝一口水了。大家的喊聲停止了,隻是靜靜地看著勝利在水裏掙紮,喝水;心軟的女生已經開始擦眼淚了。教練李老頭小聲對我說;“準備救護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隨時準備躍入水中,把勝利托起來。最後二十五米,勝利已經精疲力竭了,不得已由自由泳改成蛙泳了。說是蛙泳,實際上比踩水也快不了多少;滿臉的鼻涕眼淚,目光已經有些渙散了。幾乎是全場的觀眾都隨著他一劃水和一蹬腿在喊‘加油’‘加油’!在這樣人聲鼎沸的聲浪中,勝利終於漂到池邊了。他的手剛一觸池邊,整個人就像一尊水泥雕像一樣,沉底了。我一個魚躍縱身潛入水底,托著他的屁股把他托出水麵;李老頭和幾個隊員七手八腳地把我們的大英雄拉上了岸。

     更衣室的長椅上,趴著喝了一肚子水的勝利,我一邊幫他拍背吐水,一邊問他;“大家為你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是不是有點用?”

“還提什麽‘不怕犧牲’啊,我當時連死的心思都有了。”話剛說完,“哇——!”一大口綠水全都吐我腳上了。這位大英雄失聲哭喊著“總算活過來啦!”

     現在,隻要有人對孫楊的遊泳成績指手劃腳,說三道四,勝利立刻就拍案而起;“你們他媽的懂個屁!不信的話,把你扔水裏,試試!叫你一輩子都忘不了什麽是‘痛苦和掙紮’!”

     阿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古人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高山流水遇知音’,‘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你們這些朋友呢,絕對是‘有情必報’!也許這就是時代的特點。”

我忽然覺得阿月的眼睛是那麽的漂亮,晶瑩的淚珠,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英國詩人拜倫的詩句‘這豈不就是紫羅蘭上垂著露。’青春芳華,真的是無價之寶啊!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

“怎麽?我說錯什麽了?”阿月問。大概是我看得太入神了。

“沒有,我忽然想起王耆對我說過的一些話。”

“他都說什麽了?”阿月極有興趣地湊到我這邊來。

“結婚前,他對我說,‘在丈母娘麵前就要少說話,多幹活;越厚道越好。’結果,老太太私下跟我媳婦說;‘你說你的這個爺們兒,三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

“哈,把您給否啦?”阿月幸災樂禍。

“結婚後他又跟我說;‘女人啊,千萬不能讓她們吃飽了。不然你會很痛苦的。’”

“為什麽不能讓女人吃飽飯呢?”阿月不解地問。

“吃飽了就不想做飯了嘛。”我解釋著。

“這也太不夠水平了。”阿月哭笑不得。

“其實這就是一個損招兒;我媳婦多精啊,沒多久就被她看出來了,就差沒把我吊起來打了。你說王耆多壞,遊泳的時候還關心我呢,‘哎,你最近是不是練金鍾罩鐵布衫啦?怎麽身上這麽多彩條啊?’”

“哎呀,王老師那真是關心您呢。”阿月嘟囔著。

“他關心的是我怎麽沒落個殘疾呢。”我說。“有了小孩以後,王耆又對我說;‘有孩子就太方便了,甭管來客人還是去別人家做客,隻要你覺得煩了,就偷偷地掐小孩屁股!百試百靈。’”

“您試了麽?”

“我還真試了幾次,效果顯著。可沒幾天,我媳婦看出來了,差點沒拿枕頭把我悶死。”我傻笑著說。

“王耆老師給您出了這麽多餿主意,讓您受到了那麽多的懲罰;用現在的話講,應該叫做‘損友’。可是您為什麽還是那麽珍惜他,對他懷有那麽深的友情?我聽得出來,他在您心中有著很重要的位置,這不是隨便什麽人可以取代的。這是為什麽呢?究竟是什麽讓您那麽動心,那麽尊敬您的這位發小呢?”阿月忽然十分嚴肅認真地直視著我;像老師在審查一位學生的思想,像聖母在審視一位教徒的靈魂。

     我感到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剝去了我所有的掩飾和偽裝,把我的內心世界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法也不可能有任何的避諱和隱藏;唯有誠實的回答才是唯一選擇。

“我無比敬佩的是他的孝心。”我說。

“王耆老師是一位孝敬父母的人?”阿月似乎有些激動。

“有一次他問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博文,咱們班那麽多同學都出國了,你有什麽想法?”王耆問我。

“我真的是不想出國。我一句外語都不會,出國也隻有死路一條。”這是我的真心話。

王耆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咱們班的每個人都能在國外生活的不錯。隻不過是家裏需要我們,父母需要我們,離不開。這才是根本的原因。”

阿月認真地聽著;“這就是他為什麽一直沒有出國的原因。”

“他曾經有過好幾次出國工作的機會,但是為了家庭為了照顧父母,他都放棄了。父母住院期間,他甚至連工作都放下了,全身心地去照顧老人。與他相比,我真是慚愧啊。對這樣的發小,我怎麽能不尊敬呢?”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和清澈的湖水,我忽然感到無比的自責。

“王耆老師真是了不起啊。”阿月說。

“有一次,王耆問我;‘你覺得誰最疼你?’‘我老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放屁!’他對我的答案哭笑不得。‘人世間,隻有你的父母才是真正最疼你的人。也許,有時候他們的方式方法不是很容易被你接受,但他們的真心是無人可比的。’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再問你,誰最值得你去疼愛?’他認真地看著我。‘我,我媳婦。’我很謹慎地回答。他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你看你的這點出息勁兒!你的子女啊!’

     雖然他也曾經看電影時搶占我的好座位,把我的香像皮切一半自己用,沒帶紅領巾就從我的脖子上抽下來,給自己;讓老師判我罰站,等等,但是在我心中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一位發小。”

“對了,前兩天我在電視上看到王耆老師了!”阿月突然驚喜地說。

“他又去做講座了?”

“不是,是女排比賽。”

“他,參加比賽啦?”

“沒有,他在主席台上。”

“他是主辦方?”

“是主席台上邊的觀眾席。”

“你覺得他的形象怎麽樣?”

“簡直是無法原諒!(無發圓亮。)”阿月興奮地說。

“當然,他一直是我們發小群裏的高光點。”我說。王耆當然不可能參加排球比賽,他如果跳起來扣球,落地時很可能招來國家地震局的關注。這句話,我沒告訴阿月。

     生活中很多事情真的是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就在這時,手機的鬧鈴響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阿月熟練又輕快地掏出手機,突然呆住了;我也感到十分地意外,我們倆不僅手機一樣,連軟羊皮的外套顏色都是相同的;淺米黃色。是我的手機在響。我笨手笨腳地從掛在椅背上的西服上衣內口袋中把手機掏出來,“是王耆的電話!”我感到有些意外。阿月睜大了美麗的杏核眼盯著我。

     因為經常在工地上打電話,噪音太大;所以我的手機永遠都設置在免提上。

“怎麽了,王老板,您有什麽指示?”我看了阿月一眼;她好像在很期待什麽。

“我在機場呢,霧太大,一時散不了,航班取消了。你來接我一趟吧。出租車早就跑光了,我前邊至少還有一百多人,你快來吧。”聽聲音,他已經等得有些煩了。

“哎呀,我今天剛喝了好多酒,要不我給你找個人吧。”我真的有點為難。

“你少來,一找你你就喝酒了,把視頻打開,我看看……”王耆的話還沒說完阿月一把抓起手機;“不用了,王老師,我是《華北城建報》的記者,我叫江心月,我剛好有幾個問題想采訪您一下。十五分鍾後,在三號出口見。”阿月‘啪’地一下合上手機,拎起牛仔外套,轉身就走;回頭甩給我一句話“我去接他。”她已經跑出咖啡廳了,又折返回來衝我招了一下手;“咖啡錢我付完了。”整個咖啡廳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掛金鏈子的土豪,讓小姑娘付咖啡錢。有沒有搞錯!

    窗外,寶馬敞篷跑車一陣轟鳴,俶爾遠逝。

    王總工程師啊,這回可是有人接你了。不行,我得告訴他一聲,這個小記者好像挺在意他的。我打開手機殼正要撥號,忽然看到夾層裏有一張相片,是王耆!他正晃著大禿腦袋得意洋洋,指手畫腳地在說著什麽。這是從網上下載的照片。我沒打印過啊。哎呀,這不是我的手機!這個死丫頭片子,她把我的手機拿走了! 要命,這個小姑娘,有可能在暗戀王老日! 我得趕快告訴王耆,千萬當心,別失了晚節!這個該死的手機鎖著呢!怎麽辦?!啊,還好,牆角靠廁所的地方有一台投幣電話。我媳婦因為擔心硬幣容易丟失,又很容易磨破口袋,特意為我鉤織了一個小錢包,專門放硬幣用。

     當我從口袋裏掏出這個小錢包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也許,王耆並不想讓我提醒他呢。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像他這樣的年齡階段,身邊忽然出現了一個‘紅袖添香’的小姑娘,這又有什麽不好呢?那些學者,教授,大藝術家,當官的,有錢的,哪位身邊沒有幾個‘伴娘’呢?黃副區長那一臉的鼻涕相,身邊還有兩個女秘書呢。我看他工作起來倒也是勁頭十足。 

     我們網群的群主,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漢子,常常三句話沒說完就要拍桌子跺地摔茶杯;去越南旅遊了十天,回來後變得像一個寬厚仁人的大叔,說話的時候不僅慢,連舌頭都顯得有點短,整個一個溫柔型男。據說,旅遊期間每天都有小姑娘陪著喝酒吃茶,用夾生的中國話給他講神話傳說故事。現在,群主的拳擊金手套已經在網上拍賣了,取而代之的愛好是書法和養生。多好!

     我在網上看到一條報道;說是老頭子身邊如果有小姑娘,有助於老年人疏肝理氣,經絡暢通,間接收到延年益壽之功效。怪不得好多專家教授和學者,看上去都那麽容光煥發,身手敏捷,頗具年輕感呢,看來是得益於他們身邊女學生之功效。那麽,我到底還要不要提醒王耆一下呢?我手裏抓著裝錢幣的小口袋,拿不定主意。

“哈哈,博文老弟,你在這兒啊!”黃副區長帶著幾個隨從,喝得順嘴流口水,敞胸露懷,領帶甩在脖子後邊,被一個小嘍嘍用手提著。“我媳婦說,了,誰要是能把她的那條粉,絲巾,頂在頭上,一分鍾,不,不掉!她就讓誰親一口!我當眾打,賭了;我說,博文準行!來吧,老弟,你可,不能掉,鏈子,讓哥哥再在門外邊,睡啊,一夜紙箱子。啊!”桌上剩的那小半壺咖啡,讓黃副區長舉起來,全倒嘴裏了。

“黃哥,我絕不能讓您丟麵子。我要是贏了,您就當著大夥的麵,替我給嫂子來個‘喯兒’!”我和一群醉鬼,哈哈大笑,烏煙瘴氣地晃出去了。

     我看了一下表,小記者應該已經接到王耆了。王老日啊,您多保重!

 

                                          完

 

                                                                    2018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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