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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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李家營子

1970年3月,我到鞍鋼建設公司報到,開始新的生活。清華16位同學,大部分分配到土建二公司的工人班組。我到木工班,參加齊大山礦選礦工程施工。我在工地呆了一個星期,幹了三天活兒,下了三天雨,公司“政工組”便調我到機關。原來他們在檔案中看到我“清華大學大批判組”的履曆。很快,我成為二公司的“筆杆子”。總公司的“革委會”主任是“軍代表”,人稱“周副師長”,他是第39野戰軍115師的副師長,他和我談話,想把我調到部隊去。對於父母均為右派的我來說,這事情當然是不可能的。

1971年,我上班後第一個春節,全家要到母親遠在沙漠裏的新家團聚。

母親插隊在昭烏達盟敖漢旗,這裏原屬於內蒙古自治區,文革發生“內人黨”事件(即宣布“內蒙人民革命黨”為反動組織)後,這裏被分而治之,將東部三盟劃歸東三省,遼寧省分得昭烏達盟,吉林省分得哲裏木盟,黑龍江省分得呼倫貝爾盟。1969年,數萬省直屬機關幹部被遣送到這裏。

從地圖上看,鞍山距離敖漢旗不過六七百公裏,可是“回家”的路足足走了四天!第一天,我從鞍山出發,乘火車到沈陽與弟弟會合,轉乘另一班火車,第二天淩晨到朝陽。這時是春運高峰,買不到當天的長途汽車票,隻好在朝陽住一晚。第三天一早上了長途汽車,是解放牌敞篷卡車。卡車在冰天雪地中開了四小時,零下二十幾度,寒風刺骨,我和弟弟幾乎凍僵。這才到縣城敖漢旗。又住一晚,第四天,再乘長途汽車,仍是敞篷卡車,仍是四個小時。這樣,總算到了公社(即今天的鄉鎮),名叫荷葉烏蘇,是蒙古語吧。下車後我們下巴已經僵硬,凍得說不出話。可是李家營子在哪裏?一打聽還有50華裏,根本沒有路,必須穿過沙漠,沿著駱駝的足跡走。這裏是科爾沁沙漠邊緣地帶,偶爾見到幾叢一尺多高的灌木,再就是無盡的黃沙。“翰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天黑時分,我和弟弟終於到家。

母親的家建在村子外麵,沙丘背麵孤零零一座土坯房,隻一間半:外麵半間是灶房,裏麵一間是一鋪炕。這房子是生產隊特別為插隊幹部修建的,而李家營子的插隊幹部隻母親一戶,娘兒倆,一個53歲,一個14歲。這裏是敖漢旗最為邊遠之地,村子北頭有一條河,名叫老哈河(河的名字有大漠荒原的氣概),過了河便是哲裏木盟。

老哈河在這裏轉彎,形成一小片綠洲,養育幾百戶人家。這裏與世隔絕,老百姓沒有見過火車、汽車、摩托車。這裏沒有電,更沒有自來水。做飯燒炕,唯一的燃料是牛糞。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推獨輪車到老哈河上遊的草甸子拾糞,以備過年之需。站在草甸子上,我想,這裏的夏天會是不錯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但是現在,寒風刺骨,黃沙漫天。

母親和妹妹到這裏一年多,度過艱難時日。下鄉之初,母親因肝炎臥炕不起,家務事由妹妹料理。她們是村子裏唯一吃商品糧的人家,要去公社買糧,主要是玉米麵、高粱米,很少一點大米,每月每人三兩豆油。於是14歲的胡愛農到生產隊趕一條毛驢,走50裏沙窩子路到荷葉烏蘇鎮,住插隊幹部家。第二天,胡愛農把一百多斤糧食馱上毛驢,趕回李家營子。誰知走到半途,糧食口袋從毛驢背上顛落,胡愛農束手無策。她隻能站在沙堆上,等待駱駝隊走過這裏,請趕腳的大叔幫助。正值隆冬,北風呼嘯,胡愛農在沙窩子裏等了四個小時,等來一支駱駝隊,小姑娘幾乎凍僵。回到李家營子已是半夜時分,母親硬掙起身,等候在村口。

看到這個家我的氣不打一處來!這是一個不講人性,喪失人性的時代。負責遣送插隊幹部的造反派,王八蛋,為什麽把母親放到最遠的地方?敖漢旗的插隊幹部數百人,荷葉烏蘇也有幾十人,大多數年輕力壯,卻把孤兒寡母趕到李家營子!原因很簡單,母親是右派。這就是“階級鬥爭為綱”啊!

母親14級幹部工資,138元,在李家營子,簡直是天文數字。當地農民看不到錢,在鞍山,一斤羊肉三角八分,而在荷葉烏蘇,一斤羊肉隻九分錢。自從母親為一個衣不蔽體的村民扯布做一件棉衣,母親的家便成為全村的救濟總站,貧困的村民三天兩頭找上門,要這要那。母親隻好今天買床棉被,明天買頂帽子,為村民花了不少錢。

牡丹圖

 

在身體稍稍好轉之後,母親便參加生產隊的工作,她有新四軍時期學會的與老百姓相處的能力,很快得到村民的認同。她在村子裏辦掃盲班,晚上在昏暗煤油燈下給村民上課。石門子水庫工程是敖漢旗最大的農田基本建設項目,冬天,旗革命委員會向每個村子攤派勞動力,組織人海戰術。母親參與動員村民的工作,並把胡愛農送往工地。我和胡小米、胡小林回家過年,15歲的小妹妹卻在石門子抬土筐!不久傳來消息,工地放炮炸死了四個人。

母親老了,頭上多了白發,眼角下垂,雙頰凹陷,形銷骨立。母親就是母親,從不見她唉聲歎氣,怨天尤人。她一直在讀《魯迅全集》,並在日記中寫讀後感言。她寫東西在清晨,她有時讀著書笑出聲來。她最稱讚魯迅的深刻,對國民性的批判毫不留情。

 

很有新意 發表評論於
看得熱淚盈眶
群思 發表評論於
Strong Agree " 大家懷念八十年代,就是因為有戈揚這些人的大徹大悟"
頑強的生命力!
簡寧寧 發表評論於
他們的確是思想上的先行者。八十年的的時候我還不太懂這些,但是他們留下來的文章,到了九十年代,依然啟蒙了一批年輕的心靈。沒想到今天能有幸了解他們如何走過六十年代。
diaoerlang 發表評論於
大家懷念八十年代,就是因為有戈揚這些人的大徹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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