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在世界的認知之五）

在亞裏士多德的年代，馬其頓人還算是騎在馬背上的蠻族，但他們也向往文明。那時馬其頓的國王菲利普二世，能征善戰，他和南方的雅典人打了一輩子的仗。很多時候，自己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最好的老師。菲利普把許多雅典人琢磨出來的文明理念付諸到實際，他是第一部希臘聯邦憲法的主導者，歐洲第一個中央政府的建立者，第一個西方國家軍隊體製的締造者，是一個在那個年代配得上我們文革中發明的“四個偉大”稱號的人物。不過，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菲利普做的最有遠見的事情，恐怕是把雅典的最強大腦，亞裏士多德，請到了帳下，做了他兒子的老師。

那個被亞裏士多德調教出來的菲利普的兒子，就是後來有著赫赫威名的亞曆山大大帝。亞曆山大在他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征服了大部分波斯帝國的疆土，這裏邊包括了埃及。沒過幾年，傳說是中了魔咒的亞曆山大，在進軍巴比倫途中暴斃於一處華麗的宮殿裏。於是，他手下那些擁兵自重的將軍們就都各懷主張，迫不及待地瓜分了亞曆山大征得的天下。這其中有個叫做托勒密的將軍接管了埃及，建立了托勒密王朝，就是那個三百年後出了個埃及豔後的托勒密王朝。說到托勒密，他其實也是個馬其頓貴族子弟，是個官二代。更進一步的，他和亞曆山大是發小，在亞裏士多德的課堂上，算是個小王子的陪讀。作為亞裏士多德的旁聽弟子，這個托勒密絕對不是頭腦簡單的一介武夫，他明白知識的作用和科學的意義。

根據托勒密的喜好和旨意，按照雅典的風格，亞曆山大港大興土木，廣建學府書院，並且以豐厚的薪酬減免的稅賦為條件，麵向海內外招聘博學賢達的人才。參與城市規劃設計的，有一個神秘人物，歐幾裏得。這是一個出身家世被外人了解很少的學者，但是他有一部宏大的傳世著作卻被稱道了兩千年，那就是分有十二個卷本的《幾何原理》。客觀地說，歐幾裏得的這個著作中所包括的道理、方法和實例未必都是出自他自己的發明創造，有不少是來自對前人成果的補充和總結。但是他應該算是係統地使用了亞裏士多德科學邏輯的第一批踐行者，他格守基礎法則，從闡述定義開始，然後申明公理，給出假設，研究定理，最終通過演示把定義證明出來。

但凡自信掌握了真理的人，做事總是會有點超凡脫俗的氣質，歐幾裏得就有這樣的氣質。曾經有個新來的學生，聽了一天的課後，問歐幾裏得，這麽艱深難懂的幾何學在現實生活中到底有什麽用處呢。歐幾裏得用極其平和冷淡的口吻把自家的奴仆叫過來說：去拿一枚硬幣給他，這位先生學習的目的就是要獲得點什麽。這個故事一度讓我對研究抽象所隱含的意義感慨不已。

盡管是遵循了亞裏士多德的科學邏輯，歐幾裏得把幾何學的原理展示得通達明了嚴謹詳實，但那十二卷本的洋洋大作，對一般人來說還是會有望而生畏的感覺的。當時就有學者形容說，捧著這十二本書，就像手裏攥著亞曆山大花園裏的十二條油滑滑的青蛇。就連喜歡迫使自己動動腦筋提高智力的托勒密，也有點心裏犯怵，他問歐幾裏得，有沒有其他的巧徑可以讓他快速了解這些書裏所講的知識。麵對這位不可一世的王者，歐幾裏得氣定神閑地慢慢說道：對於幾何學來說，這裏沒有一條便捷的皇家通道。

嗬嗬，這實在是像自信掌握了真理的人說出來的話。環顧一下我們所在的當今世界，在頂級權貴的陰影下，哪裏還存在這種令人擊節讚歎的自信與氣節呢。像在中國這樣的厚黑學傳統侵蝕到骨子裏的地方，當權者被下屬團簇著歌功頌德，這樣的習俗，早就被列為傳統美德了，即便是走到極端搞出登基稱帝的荒唐，我們也不必太過驚訝，到時候自然會有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這都是為了人民大眾的根本利益，是中國人民的福氣，大家三呼萬歲還來不及呢。可是糟糕的是，現在全球領袖們的主政風格有相互同化的趨勢，連美國這樣曾經的民主自由典範，阿諛奉承的風氣也是說來就來。去年總統川普召集內閣開會，破例邀請媒體對現場實況做采訪報道，屏幕上播放出來讓大家看到的，就是讓我難以置信的左右幕僚們庸俗直白的獻媚討好。當然，既然大家都說得那麽誠懇，川總也隻能欣然坦然地笑納之了。

歐幾裏得去世於公元前287年。在此後的一千多年裏，數學幾何學並沒有太多讓人驚喜的進步。直到曆史走進了十七世紀，一個生長在意大利比薩斜塔邊上的小男孩，靠著對幾何學上了癮的嗜好偷偷學完了歐幾裏得的幾何原理後，人類對外在世界的認知才又邁上了一個新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