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之痛(下)曾經與現在

來源: 2021-04-24 14:46:13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小時候,上學的路上有家維族人,兄妹倆跟我差不多大,天天在外麵玩,我有時跟那個妹妹一起玩。有一天,她哥哥跑過來搶我發卡,那個年代好不容易才有的發卡啊,我生氣地在後麵追,他有點吃驚我居然動手抓他,閃身掙脫後拿著發卡飛速跑走了。我恨恨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想要是有個哥哥該多好,打那時起我一見到他就給他白眼,但過了些天他就開始沒事人似的笑嘻嘻地衝我打招呼,次數多了弄得我也就沒了脾氣,後來因為換學校不再經過那條路,也就見不到了。工作後有一天去二道橋的巴紮買東西,旁邊的攤主居然是他,我們幾乎同時認出對方,驚喜不已,互相拍拍對方的肩膀稱兄道弟,他也顧不上做生意了,隻是不停地說著我們小時候鬥雞眼的故事,臨別時又塞給我一把杏幹,互道珍重。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如果再見麵還能認出來嗎?

 

從小學到初中,有個維族同學的身高跟我一樣,入學第一次排隊就挨著,以後成了習慣,一直到初中身高不太一樣了還往一塊湊,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放學一起瘋玩,跳橡皮筋一定要跟我一撥,跟別人有爭執時總是無條件地站在我這一邊,可惜到高中不在同一所學校,就再沒見過了。男生們打群架,有民族朋友的那一方基本都占上風,彪悍且勇猛,不耍心眼。工作後跟幾個維族同事都很親,都曾在對方家裏吃過飯。他們就是給首歌唱、給支舞跳就燦爛的一群人,隻要你真心對他們好,他們回你的就是兩肋插刀的情誼。在各個暴亂中,包括七五期間,總有維族兄弟冒著風險站出來掩護漢族,所以如果籠統地說維族人是疆獨、搞暴亂,那麽傷害的都是自己人。

 

其實少數民族隻是熱衷於顯示他們的肌肉力量,對事物的評判標準比較單純,比漢族更容易交朋友,而且一旦認準你是朋友,就會俠義心腸地跟你站在一起。王震當年殲滅的最強勢的哈薩克首領烏斯滿就是一個典型:烏斯滿是阿勒泰可可托海人,作為三區革命的一個分支,他一開始反的是盛世才的暴政,並得到蘇聯支持,跟新疆省軍南征北戰地打得不可開交,甚至還屠殺了一大批當地的漢族平民。在得知蘇聯欺壓哈薩克斯坦的同族後感覺被騙了,開始反蘇、反三區革命。他看到蘇聯人不分晝夜、成車成車地把稀有礦產從可可托海拉走,非常痛心,匯報給了當時取代盛世才、主管新疆的張治中,在張給他分了武器、派了國軍前往阿勒泰支援後,他義無反顧地捍衛國民政府,帶領手下的哈薩克、蒙古勇士們同蘇聯武裝起來的外蒙古部隊死拚,保衛家園、維護統一,成為阿勒泰地區牧民的精神支柱。當新疆政權移交給中共後,他還是隻認對他有過知遇之恩的國民政府,隻認曾和他並肩作戰、流血犧牲過的國軍,結果被美國駐迪化(烏魯木齊)領事館所利用,帶著自己的部下不斷襲擊王震部隊,造成解放軍傷亡慘重,最終被抓獲、公審槍決。槍決的執行嚇得大批哈薩克人逃往蘇聯。如果當初政權移交時,有他信得過的人員跟他解釋清楚,並與三區方麵做好調停,這本是可以避免的大誤會啊,可惜了有情有義的一代梟雄。

 

草原上的牧民把整個山川河流都看作自己的家,氈房拔起後草地如初,沒有塑料袋、可樂瓶,他們嗬護的是天穹籠罩下的四野,看到遊客隨地留下快餐盒會不高興。綠洲上的農民喜歡綠樹鮮花,愛惜糧食、愛惜水源,從不往湖水、河水裏丟拉圾,他們用小水壺接水洗臉,既幹淨又省水。他們看到漢族吃飯扔一半、開著水龍頭讓水嘩嘩地流走,會心疼。見到兵團農場把大片荒涼的戈壁灘變成了綠油油的樹林和良田,覺得自己的家鄉變得美麗了,他們就很開心,也樂意接納這樣的漢人。其實他們的信仰中還留存著古老宗教的痕跡,留存著對綠樹、河水的崇拜。去回民飯館吃飯,不用擔心,肯定幹淨、不摻假:無他,那是伊斯蘭的教義。每個民族各有所長,每種宗教也各有所仰。西方開明人士所倡導的“共同存在”(COEXIST)恰好就是我們常說的“和平共處”,是人類殘殺之後慘痛的教訓,是真正的普世價值。

 

九十年代時去過兩次廣東,心裏就有了一個疑惑:自從1979年畫過那個圈、以及1992年的南巡講話後,廣東的發展勢頭超過老牌經濟中心上海,不太明白為什麽。之後讀到一篇關於經濟發展三步走的文章,這才明白:深圳作為計劃中的一個試點集中了全國之力,並減免稅收,是國家政策使其富,然後優惠政策擴大到廣東其它地區。廣東作為省級試點成功之後,全國其它省份就被劃分成三個階段進行逐步發展:先是東部沿海地區,但不包括作為老工業、農業基地的東北;然後是中部,最後是西部。但文章中所說的西部開發隻是指陝西和四川,沒提新疆。在新疆人眼裏這兩個省算中部好不好。理解國家沒錢,隻能集中資源分批投入,隻是上海還在崛起之中,湖南湖北還在摸著石頭,東北正全線下崗。按照這個進程,若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新疆富裕,也都白發蒼蒼了。是留是去?

 

糾結中去了一次北京,拖著又大又重的行李找地方住宿,居然被拒了:服務台說按公安機關規定,持新疆身份證一律住新疆辦事處,其它旅館不得接收。頓時呆立當場:我戴著“建設邊疆”的高帽子被當作恐怖分子一樣防範?什麽人定的政策?心灰意冷中一跺腳,終下決斷遠走天涯,到那大報小報宣揚的自由平等的地方。多年以後才明白,當年的宣傳原來隻是某些人意念中的理想,現實則是繼續當著三等公民、下一代仍受歧視,成了另一個版本的“獻了青春獻子孫”。歎往事、空慘愁顏,隻能以這裏不需要墾荒、到處都青山綠水來自我安慰,權且當作第二故鄉。

 

2001年紐約九一一慘案爆發,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之餘也激動不已:不是幸災樂禍,而是以為從此美國願意跟中國合作反恐了,新疆將要太平了!幾年以後才明白,想多了啊。

 

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慘案發生後,CNN、紐約時報等等各大媒體報道說維吾爾人在反抗中共暴政,不提是幾千名恐怖分子拿刀殘殺漢族平民,而當漢族因警察沒接到命令不能平暴、到平暴時縮手縮腳速度太慢而遊行抗議卻被抓、忍無可忍到第三天才憤然拿起木棒自保時,報道立刻稱他們為暴民。原來新聞可以表述得如此“自由”,令人開眼。那段時間電話、網絡全部中斷,聯係不到家人的我幾乎天天試著各種電話卡,直到第二年春節才打通:大半年了,不敢相信電話那頭真地傳來母親的聲音。

 

恐怖分子利用臉書、穀歌等網絡平台號召、組織了那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之後逃脫了大半。中國警方要求臉書、穀歌合作破案,或者取消那些恐怖分子的賬戶,讓他們以後不能再組織暴亂,但各網絡平台分別以保護客戶隱私、維護言論自由為由拒絕了,致使中共開始建網牆。到底孰是孰非啊。

 

七五之後,逃脫的恐怖分子繼續在全疆各地搞暴亂,其中2014年5月在烏魯木齊公園街早市上又一次造成重大平民傷亡。那年回去,本打算去二道橋一帶買東西,正值中午下班高峰期,等了很久都不見空的出租車,後來終於有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我麵前,司機把窗戶搖下來,一聽我要去的地點,衝我一瞪眼,沒好氣地說:你跑那裏幹什麽!然後一踩油門揚長而去。我楞了半天:維漢之間成這樣了嗎?

 

後來路過一所中學,門口赫然站著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我驚呆了:這是電視上的中東啊。注意到我神情中的異樣,幾道冷峻的目光向我掃來,我一陣發毛,趕緊開溜。

 

不清楚1984年推出的那項民族政策(請參閱《新疆之痛(中)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到底有沒有被正式廢除,反正人們終於不再以它為準繩了。警方從2014年開始嚴查,不論大街小巷,每個商場、菜市場、銀行、郵局、醫院、藥店、公園、影劇院及加油站,等等,隻要是公共場所,全都安裝著飛機場那樣的安檢門和箱包掃描帶,所有人都要空手通過安檢。2015年母親住院期間,又是送飯又是買藥,進進出出的,每天都要被X光掃無數次。居民們都主動配合,默默地期盼著平安的日子早點來臨。

 

各類恐怖事件一直持續到2017年才消停,人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遍布全疆各地嚴格的安檢設施的保障下,新疆人民終於可以放心地出門了,可以安心地去買菜、逛商店、看電影,也可以來一段天山南北說走就走的旅行,不需要再提心吊膽地搜尋炸彈、不需要再躲藏拿刀亂砍的暴徒。久違了三十多年的平安日子終於回來了,而且新疆成了全國最安全的地方,老百姓臉上開始洋溢起舒心的笑容。

 

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隨著對治安放下心來,人們開始厭煩起沒完沒了的檢查、一遍又一遍的X光照射:什麽時候才能撤掉這些設備?曾經長達十三年、由教育廳長主導、全疆性的疆獨洗腦,需要多少年的恢複才能不再靠安檢維持正常的生活?

 

跟安檢相配套的是治安聯防,每個單位(包括個體戶)都要抽調人員協助警察維持治安,並每天巡邏。這一措施讓犯罪分子無處可逃,非常有效。隻是,那些個體經營的商戶們經常是正給客人賣著東西,哨子一響就必須立刻停下生意去集合,真是買賣不成俠義在。由於不能安心掙錢,外地來新疆的商戶大都關門走人了,新疆本地的民漢各族店家屬於冷暖自知,一直在堅持著。

 

另外還有無數個攝像頭:外媒把它們當作破壞個人隱私的證據,新疆人民則把它們當作抓逃犯的救命法寶。先把小命保住了再說吧,至於大街上公共場所的隱私,那是未來社會的高級追求。

 

除了這些手段外,還有結對認親、下鄉扶貧的舉措:各政府、國有企事業單位的行政與技術人員,絕大部分是漢族,也有少數民族,都被輪流派往偏遠、貧窮的鄉村、山區,按結親與扶貧的不同類別,少則一周、幾個月,多則三年,上山下鄉。如果是結對認親的,就要借住到當地老百姓家裏,跟當地人結成親戚,同吃同住、一同下地勞動。有些偏遠地區的村民睡的是沿用了好多年的老土炕,一些城裏人不習慣,為了衛生以及其它種種原因,自帶被子,結果被認為是搞特殊,受到批評、甚至處分。聽著他們的訴苦,我心裏都在滴著淚。

 

下鄉是指派的任務,除非家裏有人病危,一律不得請假回家,即使家裏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顧,也得各自想辦法解決。於是出現了孩子被老師請家長,到場的卻是家長的同事或鄰居。還有準備退休的人,本打算下鄉扶貧三個月、一年就回去辦退休手續了,卻趕上政策分別變為一年、三年,隻得留在鄉下繼續添磚加瓦。

 

這樣的代價換得的成果卻是喜人的:老舊的土炕換成了新的,或者換成席夢思床,很多地方裝上了馬桶,增添了家具,冰箱、電視等也一車一車地運往鄉村。最受實惠的要算醫務人員入住的村子:以前離醫院太遠看病難,現在醫生就住在家裏,免費診治,左鄰右舍全都得到福利。而且鄉下認的親戚也被邀請到城裏來參觀遊玩,孩子們看到好玩的遊樂園、閃著霓虹燈的高樓大廈很開心,也更願意好好上學了。孩子們高興,大人也高興。

 

新疆的民漢相處,可以很複雜,也可以很簡單:天闊地空的地方,難得見到幾個人,又都是豪爽的性情,撇開民族、宗教,人間真情都會記在心裏。

 

除了新疆本地人下鄉,沿海內地也有大批的人員來援疆,大都是一年的時間。其實援疆屬於實行了很多年的傳統,包括當年的兵團,也包括當年的支邊、知青,還包括當年上海的定向支援:被新疆這樣大塊頭的窮兄弟拖累,上海那時的發展也是步履維艱。感謝全國為新疆付出的人們!其實新疆與沿海、內地的關係就像少數民族與漢族一樣,誰也離不開誰:我為你守護,你為我繁榮。將來如果能全麵使用滴灌、攻克鹽堿難關、解決缺水與土質問題,以著新疆的麵積,完全可以多養活一個億,緩解人口大省的困境。

 

十年前,有一則消息說渝新歐鐵路修通直達歐洲,一陣激動,仔細一看原來隻是貨運,是現代版的火車駝隊。盼著什麽時候也能運人,或者能開通從歐亞各國到烏魯木齊的直航,不再需要飛過頭頂、繼續往東四個小時、轉機、再往西回飛四個小時,折返一大圈才落到那個點。

 

天已遠,傷飄泊。留在新疆的,不管自願還是無奈,都是那裏的建設者,在那裏撐起了一片天、拓出了一片地。我在愧疚中祈禱,唯願家鄉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2021年4月10日

4月30日補注:

 

《新疆之痛》本是一篇,因為太長,隻好分成三篇來貼。為了不引起誤解,我把三篇的概述與鏈接加在這裏: 

《新疆之痛(上)紛雜動蕩的兩千年》解釋為什麽說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以及從民國以來尤其是盛世才時期血腥的林林總總,都與近年來的事件有著淵源,包括現今西方對新疆問題的幹涉也都與三、四十年代有關聯。

《新疆之痛(中)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盡我所知、全麵介紹八十年代到2016年之間造成新疆動蕩的那些致命的政策。曾經的政策讓新疆人如驚弓之鳥,但追究責任不能保證今後不犯類似的錯。我的目的是為了懇請有關人員正視曾經的過失,並且今後在製定政策時做足調研,造福新疆的黎民百姓。如能正式廢除1984年製定的那項不合理、不合法的民族政策,此生欣慰。再貪心一些,若中央能把新疆人的收入補貼到全國平均水平,恐怕就不需要援疆;若到全國高點,就能穩住人心,並吸引大批人去開荒、建設,則長治久安。如此,對新疆,我就算是“不負如來不負卿”了。

《新疆之痛(下)曾經與現在》除簡略介紹四、五十年代烏斯滿事件之外,主要寫的是本人從小到大的經曆,以及近幾年來新疆的變化。變化可喜,但過程有痛,是短痛,挺過去就見彩虹。

一千萬人的委曲、二千萬人的家園。我盡量濃縮、盡量平和、盡量委婉,隻為要一個好結果。

 

附:

新疆風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9lQt4qI5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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