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愛你
應 帆
黛珊一直記得獻科第一次對她說“我也愛你”的情形。大三那年的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在大學校園的大草坪中心的人造小山上,那一棵開滿粉色花朵的櫻花樹下,他們熱吻到忘乎所以的時候,她推開他,命令道:“說你愛我。”
獻科調皮地笑起來:“你也沒說呢。”
黛珊也顧不得許多,躲在英文裏道:“我愛你。”
獻科一邊也用英文說了“我也愛你”,一邊又迫不及待地吻上來。
事後想想,黛珊總覺得自己吃虧了。一個女生先說了那三個字,雖然是自作聰明地躲在英文裏說,而獻科這個吝嗇鬼也用了電影裏外國人家常便飯式的、標準的英文回答,幾乎有點假假的感覺。
當然,後來她有過一種模糊的期待和阿Q式的自我安慰,以為這樣的對話會成為他們的一種日常,尤其在出國之後,在人們說“愛”如同家常便飯的社會和語言環境裏。即使作為中國人,即使他們隻是“躲”在英語裏說這樣的話。
她完全沒想到,這樣的情話在他們共度的生命旅程裏,隻有那麽屈指可數的幾次,比如第一次吻,第一次上床,然後新婚燕爾之際在機場送獻科先出國留學……
意外的是,等到女兒克萊爾三歲的時候,這個甜嘴小妞簡直無師自通地學會用英語“我愛你”來討爸爸媽媽的歡心。說多了,黛珊就簡單地回說“我也愛你”敷衍敷衍。倒是獻科,真如得了掌上明珠一般,每每變著花樣回答女兒的甜言蜜語:“我愛你更多”“我愛你更深”“我愛你更久”……黛珊沒想到的是,她和獻科再一次說“愛”,是她要求離婚的時候。
這一晚她告訴獻科:一方麵她對兩人的婚姻生活越來越沒有感覺,另一方麵她又越來越覺得兩個人之間的無言或者沉默變得震耳欲聾。她曾經以為這是十餘年婚姻後的默契,卻終是痛苦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死亡,愛的死亡,而她又看不到新生的可能。
“有一陣子,我特別驚訝於網上看到的一首短詩,說的簡直就是我一直想卻沒有表達出來的。那首詩很短很短,讓我想到春天裏櫻花的短暫花期。它是這麽說的:‘愛,是有生命的。所以,愛,是會死的。’”
獻科把音量已經調到很低的電視徹底靜音,摘了自己的眼鏡,四下裏找不到麵紙,然後就直接撩起T恤衫的下擺來擦拭鏡片。他中年的眼球圓鼓鼓的,幾乎要突出眼眶來,看著黛珊兀自心驚。
黛珊又對獻科坦陳自己其實早已精神出軌,雖然她隻是含糊其人地告訴他:精神出軌的對象是辦公室裏的一個同事。
獻科張了張口,隔了半天,終道:“是老外還是中國人?”
黛珊不由自主地冷笑,用英文回道:“這個很重要嗎?在這種時候,這個問題難道有任何意義嗎?說真的,這個人的出現,不過是壓垮我們婚姻這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說完了該說的,她盯著獻科。那個二十年前在櫻花樹下可以用“玉樹臨風”形容的獻科,曾經自詡“身材高、智商高、顏值高”的三高風光留學生,如今是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的三高中年人。雙鬢斑白、體重超標的獻科,把眼鏡放在自己的腿上,騰出雙手來揉了揉眼睛,然後無聲地、更深地癱坐在沙發裏,閉上了他圓鼓鼓的眼睛。
經過了長久的沉默之後,獻科睜開紅了的眼睛,擦了一下眼角沁出的淚滴,也用英文說:“但是我愛你。”
黛珊驀然想起那個春風沉醉的大學校園的晚上,那個她以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裙為美的乍熱的仲春,那個她二十、獻科二十二的春天,那個櫻花忽然開又忽然凋落的春天,那個她期盼著他用中文說一句“我愛你”的時刻,而他隻是躲在英文裏矜持地說了一句:“我也愛你”。
算起來,已是二十個春天過去了,而他們在多少不同的地方看過了多少不同的、甚至更美的櫻花,比如華盛頓特區的櫻花,比如新澤西紐瓦克岔溪公園的櫻花,比如紐約布魯克林植物林的櫻花。隻是二十歲的人、心和愛再也不可能被複製了。
她鬼使神差地用英文回了一句“我也愛你”,又電石火光地明白:同樣的四個字,重心卻可以如此微妙地變化:原來這“也”意味著一種對等的回饋,現在這“也”卻隻是一種失去靈魂的附加值。
獻科沒領會,意料之中地問“那為什麽你要離婚?”
黛珊隻好道:“但是,我現在更愛自己,或者羅賓。羅賓是那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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