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傳》裏,邢捕頭淪落行乞回到七俠鎮,吃個燒雞喪心病狂。小米問他“這麽油的你也敢吃?”邢捕頭回了句神來之筆,沒餓過的,沒法銘心刻骨明白這句話:
“油解饞!”
我讀《紅樓夢》,給老太太上小食,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老太太問什麽餡兒?婆子們回說“是螃蟹的。”老太太聽了皺眉:“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這時候,我就想舉手:老太太,我要吃!螃蟹餡兒啊,老太太嫌膩,一定不是蟹肉,卻是蟹黃蟹油悶的餡兒;這玩意下一點在麵上,好吃;包了餃子,如果再一個油煎,出鍋時香脆,入口蟹油潤口,美哉!老太太,您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不知道,油是這世上最好吃的!要不然,油鹽醬醋,油幹嘛排第一呢?
我讀《儒林外史》,胡屠戶給了範進一個大嘴巴。街坊玩笑,“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我小時候,沒覺得這是揶揄,還暗思:手上帶豬油,多好啊!
我故鄉,有種吃法,叫做豬油渣。熬出豬油後,剩下的固體塊,貌不驚人,但脆而且香。豬油渣上撒白糖,可以拿來哄小孩子吃。熬出的豬油放在搪瓷杯裏,待需要時取用:熬湯時,刮一勺;炒菜時,刮一勺;捏餃子,刮一點——餃子裏菜肉餡,加豬油,煮熟了,豬油融化,麵皮濡潤,餡兒酥融,好吃。
《儒林外史》裏有所謂豬油餌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古龍筆下陰險的反派,律香川和唐玉,都愛吃蛋炒飯。唐玉是,前一晚殺了人,早起半斤豬油、十個雞蛋,炒了一大鍋蛋炒飯。看著妖異,其實很妙。
袁枚認為,葷油炒素菜,素油炒葷菜。
蛋炒飯不葷不素,用葷油炒,既不會太膩,又有味道,聰明。豬油炒的蛋炒飯,金黃油亮,真好。
在重慶吃火鍋,許多鋪子會這麽玩:
一個鍋請你看著;一個足球大的牛油,當著你麵放下去,頗有點老年間海鮮鋪子請客人吃前先過目的勁頭。重慶火鍋就是愛牛油的重味,講究火鍋湯滴在桌布上,須臾便凝結為蠟狀;所以在重慶紅鍋裏吃蔬菜,是件極考驗技巧的事:一來蔬菜吸油,二來容易夾雜花椒;一筷蔬菜,可能比一筷肉都厚膩。
所以重慶人吃鍋子,比如毛肚下去一頓,用牛油紅湯燙熟了,正在鮮脆當口,再用香油蒜泥過一下,多了蒜泥香油味,保留了滲入筋骨的麻辣,又略洗掉一點牛油的厚重——如此,麻、辣、蒜香、麻油香、牛油香等等渾融一氣,一口“吱”的脆勁,方是重慶火鍋真味。
去了牛油,就少了那份厚重。
法國人飲食裏,少不了黃油。正統的法式煎蛋omelette,用銅鍋或鐵鍋,加溫到下水既蒸發的地步,下核桃那麽大的黃油,在高溫鍋裏融化到金色,下雞蛋,等它變成金黃色,最後最多加一點鹽或胡椒,不能加其他味道了。做土豆泥,土豆煮熟後,黃油加熱融化,加一點牛奶來拌打,到柔韌成泥的地步,最多加一點鹽,不能加其他味道了。
法式煎蛋和土豆泥體現著法國人的口感:要黃油帶來的那點香味、那點黏膩柔軟之感、那點半固體的蓬鬆感和柔滑感。
中國古代人,愛吃鵝油。《紅樓夢》裏,有所謂鬆瓤鵝油卷;《金瓶梅》裏,有玫瑰鵝油燙麵蒸餅。我在廣東館子見過鵝油,白得欺霜賽雪,虧我想象中油大多金黃金黃的。鵝油的點心帶點豐腴感,起酥拌餡,都香甜。台灣有作者說過“鵝油翻毛月餅”,想來好吃。
我自己在巴黎烤鴨子吃,每次切完一隻鴨子,留下一個鴨架,一大碗鴨油。
鴨油可以拿來炒蔬菜,真隻需要幾滴鴨油,立時可以讓空心菜、蓬蒿菜到大白菜,統統點石成金,從冰清變為玉潔——鴨油是能讓蔬菜呈現玉質的。據說梅蘭芳之前獨愛北平恩承居的鴨油炒豆苗,我想來灰心不遠:豆苗青綠,鴨油如玉,真是翡翠碧玉鮮,想著都饞。
秋末時分,我清冰箱時,把剩下的材料湊了湊,做了碗鴨油鮭魚空心菜蛋炒飯。我知道這黑暗料理聽著神經,但鴨油的確是:炒一切都好吃。
以及,真的:油了才解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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