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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震天下
讓我們回到永樂大帝的時代,在朱棣的統治下,國泰民安,修書、遷都、遠航這些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此時的中國是亞洲乃至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如果考慮到同時代的東羅馬帝國已經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戰爭還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強中幹,德意誌帝國四分五裂,我們似乎也可以把前麵那句話中的之一兩字去掉。
我們經常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怎樣才能獲得其它國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風光自豪一把,其實答案很簡單——國家強大。
明朝在這方麵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國力衰落後,原先那威風凜凜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就已經成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義上的統治者,很多國家再也不來朝貢,甚至斷絕了聯係。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連貓都不如。
而自從朱元璋接受這個爛攤子後,勵精圖治,努力發展生產,國力漸漸強盛,而等到朱棣繼位,大明帝國更是扶搖直上,威名遠播。
於是那些已經“失蹤”很久的各國使臣們又紛紛出現,進貢的進貢,朝拜的朝拜,不過你可千萬別把這些表麵上的禮儀當真,要知道,他們進貢、朝拜後,是有回報的,即所謂的“錦綺、紗羅、金銀、細軟之物賜之”,要是國家不強盛,沒有錢,你看他還來不來拜你?
之前我們說過,洪武年間,朝鮮成為了明朝的屬國,自此之後,朝鮮國凡冊立太子、國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並獲得皇帝的許可和正式冊封,方可生效。永樂元年,新任國王李芳遠即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此慣例之後二百餘年一直未變。
而鄭和下西洋後,許多東南亞國家也紛紛前來朝貢,不過其中某些國家的朝貢方式十分特別。
按說朝貢隻要派個大臣充當使者來就行了,但某些國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們的國王!
據統計,僅在永樂年間,與鄭和下西洋有關的東南亞及非洲國家使節來華共三百餘次,平均每年十餘次,盛況空前。而文萊、滿剌加、蘇祿、古麻剌朗國每次來到中國的使團都是國王帶隊,而且這些國王來訪絕不像今天的國家元首訪問,呆個兩三天就走,他們往往要住上一兩個月,帶著幾百個使團成員吃好玩好再走,與其說是使團,似乎更類似觀光旅遊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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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麵,在這一係列過程中,居然有多達三位國王在率團訪問期間在中國病逝,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是如此的欽慕中國,在遺囑中竟都表示要將自己葬於中華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們的選擇,按照親王的禮儀厚葬了他們。
貴為一國之君,死後竟不願回故土,而寧願埋葬於異國他鄉之中國,可見當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當時的琉球群島三國:中山、山南、山北,也紛紛派遣使臣來到中國朝貢,其中中山最強,也是最先來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積極,不但定期朝貢,還派遣許多官方子弟來到中國學習先進文化。
而亞洲另一個國家的朝貢也是值得仔細一說的,這個國家就是近現代與中國打過許多交道的日本。
在當時無數的朝貢使團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樂元年,日本的實際統治者源道義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當時朝貢國家很多,大都平安無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貢團就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呢,原來當時的明朝政府是允許外國使臣攜帶兵器的,但這些日本朝貢團卻不同其他,他們不但自己佩刀,還往往攜帶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後,他們竟然私自將帶來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場上公開出售,順便賺點外快(估計也是因為沒有其它的東西可賣)。按照今天海關和工商局的講法,這種行為是攜帶超過合理自用範圍的違禁品,並在沒有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出售,應予處罰,大臣李至剛就建議將違禁者抓起來關兩天,教訓他們一下。
在這個問題上,朱棣顯示了開明的態度,他認為日本人冒著掉到海裏喂王八的危險,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就批準他們公開在市場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貢,履險蹈危,所費實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在上文中並沒有說日本國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個詞——實際統治者。因為之後我們還要和這個叫日本的國家打很多交道,這裏就先解釋一下這樣稱呼的原因,下麵我們將暫時離開明朝,進入日本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但天皇實際統治的時間並不長,真正的實權往往掌控在擁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統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紀,隨著一件事情的發生,這個傾向進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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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就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戰,源平兩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當時源氏的領軍人物源賴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傳奇人物源義經的幫助下打敗了平氏,獲得了日本的統治權。
源賴朝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後來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為偶像,他為了更好的控製政權,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為武士統治的基地。由於幕府建在鐮倉,日本史稱鐮倉幕府。源賴朝還給了自己一個特別的封號——征夷大將軍,這就是後來日本曆史上所謂幕府將軍的來曆。
而那位永樂年間來朝貢的源道義就是當時的日本將軍,當然,在明朝和之後的清朝史書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將軍這個稱呼的,對於這個來曆複雜,不清不楚的將軍,中國史書全部統稱日本王,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名分再怎麽亂、怎麽複雜,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日本的國家政治和發布政令(包括發動侵略戰爭)都是由占據統治地位的將軍或實權大臣(如豐臣秀吉就不是將軍,而是關白)主使的。
當然了,近現代發動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的那幾位仁兄除外(明治維新之後,天皇已經掌握了實權)。
但在當時,在強大的明朝麵前,日本還是表現得比較友好的,雖然這種友好隻是表麵上的,暫時的。
永樂三年(1405),日本國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貢,此時中國沿海一帶已經出現較多倭寇,他們經常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朱棣大發雷霆,他嚴厲質問日本使臣,並讓他帶話回去,要日本國王(將軍)好好管管這件事情。這番辭令換成今天的外交語言來說,應該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將由日方負責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說,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當時的日本將軍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朱棣這番話的含義,便馬上發兵,剿滅了那些作亂的人,並把其中帶頭的二十個人押送到了中國,朱棣十分滿意,他也給足了日本將軍麵子,又讓他們把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處置。
可是朱棣沒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寧波時,覺得這些人帶來帶去太麻煩,占位置不說還費糧食,就地把他們解決了,還是用比較特別的方式——“蒸殺之”。
從此事可以看出,當時的日本是很識時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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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景不長,不久之後,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將軍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後,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貢,兩國關係陷入低穀,
總體而言,當時的大多數國家與明朝的關係都是極為融洽的,而在明帝國的西北部,西域各國也與明朝恢複了聯係,並開始向明朝朝貢。
此時的明朝,疆域雖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達西域,東北控製女真,西南擁有西藏,並有朝鮮、安南(今越南)為屬國,其影響力和控製力更是遠播四方。
如此遼闊之疆域,如此強大之影響力,當時的大明已經成為堪與漢唐媲美的強大帝國。
在大明帝國統治下的百姓們終於擺脫了戰亂和流浪,不再畏懼異族的侵擾,因為這個強大的國家足可以讓他們引以為傲,並自豪地說:
我是大明的子民。
帝國邊疆風雲
雖然明帝國十分強大,但搗亂的鄰居還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帶來了一些麻煩,而最早出現麻煩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稱交阯,漢唐時為中國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時候,中原地區打得昏天黑地,誰也沒時間管它,安南便獨立了,但仍然是中國的屬國,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冊封過安南國王陳氏,雙方關係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鮮,向大明朝功,且凡國王繼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報告,得到正式冊封後方可確認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時期,安南的平靜被打破了,它的國內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由於有人及時封鎖了消息,大明對此一無所知。
永樂元年,安南國王照例派人朝賀,朱棣和禮部的官員都驚奇的發現,在朝賀文書上,安南國王不再姓陳,而是姓胡。文書中還自稱陳氏無後,自己是陳氏外甥,被百姓擁立為國王,請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冊封。
這篇文書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破綻,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經驗豐富的朱棣感覺到其中一定有問題,便派遣禮部官員到安南探訪實情。
被派出的官員名叫楊渤,他帶著隨從到了安南,由於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轉了一圈,回朝後便證明安南國王所說屬實,並無虛構。朱棣這才相信,正式冊封其為安南國王。
於是安南的秘密被繼續掩蓋。
事後看來,這位楊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義錯誤,就是犯了受賄罪。
但黑幕終究會被揭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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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二年,安南國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現在中國,並說有緊急事情向皇帝稟報,他隨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見後,他終於以見證人的身份說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來在建文帝時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發難,殺害了原來的國王及擁護國王的大臣,自後他改名為胡一元,並傳位給他的兒子胡(上大下互),並設計欺騙大明皇帝,騙取封號。
裴伯耆實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說得深淚俱下,還寫了一封書信,其中有幾句話實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鳴闕下,伏願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蕩除奸凶,複立陳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陳詞,然而效果卻不是很好,因為朱棣是一個飽經政治風雨的權場老手,對這一說法也是將信將疑。而且從裴伯耆的書信看來,很明顯,此人的用意在於借明朝的大軍討伐安南,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僅聽一麵之辭就發兵的。於是,朱棣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後再談。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這個人就是原先安南陳氏國王的弟弟陳天平,他也來到了京城,並證實了裴伯耆的說法。
這下朱棣就為難了,如果此二人所說的是真話,那麽這就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必須出兵了,可誰又能保證他們沒有撒謊呢,現任安南國王大權已經在握,自然會否認陳天平的說法,真偽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朱棣以前並沒有見過陳天平,對他而言,這個所謂的陳天平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萬一要聽了他的話,出兵送他回國,最後證實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國就會名譽掃地,難以收拾局麵。
這真是一個政治難題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解開了難題。
大凡年底,各國都會來提前朝貢,以恭祝大明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樣來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貢,但他們絕沒有想到,一場好戲正等待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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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們來到宮殿裏,正準備下拜,坐在寶座上的朱棣突然發話:“你們看看這個人,還認識他麽?”
此時陳天平應聲站了出來,看著安南來的使臣們。
使臣們看清來人後,大驚失色,出於習慣立刻下拜,有的還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氣憤,他站出來斥責使臣們明知現任國王是篡權賊子,卻為虎作倀,不配為人臣。他的幾句話擊中了使臣們的要害,安南使臣們惶恐不安,無以應對。
老到的朱棣立刻從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厲聲斥責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對篡國奸臣卻不聞不問的惡劣行徑。
在搞清事情經過後,朱棣立刻發布詔書,對現任安南國王胡(上大下互)進行嚴厲指責,並表示這件事情如果沒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複,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這一番狠話很見成效,安南現任胡氏國王的答複很快就傳到了京城,在答複的書信中,這位國王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表示自己不過是臨時占個位置而已,國號紀年都沒敢改,現在已經把位置空了出來,誠心誠意等待陳天平回國繼承王位。
這個回答讓朱棣十分滿意,他也寬容的表示,如果能夠照做,不但不會追究他的責任,還會給他分封土地。
然後,朱棣立刻安排陳天平回國。
話雖這樣說,但朱棣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頭協議和文書都是信不過的(這得益於他早年的經曆),因為當年他自己就從來沒有遵守過這些東西。
為保障事情的順利進行,他安排使臣和廣西將軍黃中率領五千人護送陳天平回國,按照朱棣的設想,陳天平繼位之事已是萬無一失。
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聳人聽聞。
黃中護送陳天平到了安南之後,安南軍竟然設置伏兵在黃中眼皮底下殺害了陳天平,還順道殺掉了明朝使臣,封鎖道路,阻止明軍前進。
消息傳到了京城之後,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膽大包天!
陽奉陰違也就罷了,竟然敢當著明軍殺掉王位繼承人,連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齊殺掉!
不報此仇,大明何用!養兵何用!
安南平定戰
殺掉了陳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陳氏的後人全部被殺掉了,還順便幹掉了明朝使臣,他雖然知道明朝一定會來找他算賬,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軍隊防禦,並在顯要位置設置了關卡。
隻要占據有利地勢,再拖上了幾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地位。
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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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雖然這樣打,但他們也明白,明朝發怒攻打過來不是好玩的,於是他們日夜不停操練軍隊,布置防禦,準備應對。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過了三個多月,明朝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他們覺得地方偏遠,不願前來?
存有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沒有高興多久,戰爭的消息就傳來了,明朝軍隊已經正式出發準備攻取安南。
這早在胡氏父子的預料之中,所以當部下向他們報告軍情時,父子倆還故作鎮定,表明一切防禦工作都已經預備好,沒有什麽可怕的。
這對父子之所以還能如此打腫臉充胖子,強裝鎮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這父子兩個並不知道為何明朝要過三個月才來攻打他們。
那是因為軍隊太多,需要動員時間。
多少軍隊需要動員幾個月?
答:三十萬
當然了,根據軍事家們的習慣,還有一個號稱的人數,這次明軍軍隊共三十萬,對安南號稱八十萬,胡氏父子從手下口中聽到這個數字後,差點沒暈過去。
帶領這支龐大軍隊的正是名將朱能,此人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多次,讓他出征表明朱棣對此事的重視,朱棣期盼著朱能可以發揚他靖難事後的無畏精神,一舉解決問題。
可惜天不如人願,估計朱能也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能夠完成這次任務,而且連安南的影子都沒能看見。
明軍的行動計劃是這樣的,分兵兩路,一路以朱能為統帥,自廣西進軍,另一路由沐晟帶領,自雲南進軍。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軍事計劃,凡是攻打安南,必從廣西和雲南分兵兩路進行攻擊,這幾乎已經是固定套路,從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發生了,朱能在行軍途中不幸病倒,經搶救無效逝世,這也難怪,因為大軍出發走到廣西足足用了三個月。一路上顛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參加一場戰爭也太苛責他了,應該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來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稱為“靖難第一功臣”張玉的兒子——張輔。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因為朱能的突然去世讓很多人對戰爭的前景產生了憂慮,而這位威信遠不如朱能的人能否勝任主帥職位也很讓人懷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緊急時刻,張玉似乎靈魂附體到了張輔的身上。張輔繼承了張玉的優良傳統,在這場戰爭中,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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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輔在接任統帥位置後,麵對下屬們不信任的目光,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詳細地介紹了作戰方針和計劃,其步驟之周密精確讓屬下歎服,在會議的最後,張輔說道:“當年開平王(常遇春)遠征中途去世,岐陽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軍!我雖不才,願效前輩,與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穩定士氣,準備充分後,張輔自廣西憑祥正式向安南進軍,與此同時,沐晟自雲南進軍,明軍兩路突擊,向安南腹地前進。
事實證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張輔帶兵如入無人之境,連破隘留、雞陵兩關,一路攻擊前行,並在白鶴與另一路沐晟的軍隊會師。
至此,明軍已經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線,突入內地,現在橫在張輔麵前,阻礙他前進的是安南重鎮多邦。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安南有東西兩都,人口共有七百餘萬,且境內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與明軍交戰,企圖拖垮明軍。
張輔識破了安南的企圖,他派出部將朱榮在嘉林江打敗安南軍,建立了穩固陣地,然後他與沐晟合兵一處,準備向眼前的多邦城進攻。
多邦雖然是安南重鎮,防禦堅固,但在優勢明軍的麵前似乎也並不難攻克,這是當時大多數將領們的看法,然而這些將領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曆史上,輕敵的情緒往往就是這樣出現並導致嚴重後果的。所幸的是張輔並不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員,他派出了許多探子去偵查城內的情況,直覺告訴他,這座城池並不那麽簡單。
張輔的感覺是正確的,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軍想象的更為堅固,在其城內還有著一種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軍隊估計到了自己戰鬥力的不足,便馴養了很多大象,準備在明軍進攻時放出這些龐然大物,突襲明軍,好在張輔沒有輕敵,及時掌握了這一情況。
可是話雖如此,掌握象情的張輔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來對付大象,這種動物皮厚、結實又碩大無比,戰場之上,倉促之間,一般的刀槍似乎也奈它不何。該怎麽辦呢?
這時有人給張輔出了一個可以克製大象的主意,不過在今天看來,這個主意說了與沒說似乎沒有多大區別。
這個主意就是找獅子來攻擊大象,因為獅子是百獸之王,必定能夠嚇跑大象。
我們暫且不說在動物學上這一觀點是否成立,單單隻問一句:去哪裏找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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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中國是不產獅子的,難得的幾頭獅子都是從外國進口的,據《後漢書》記載,漢章帝時,月氏國曾進貢獅子,此後安息國也曾進貢過,但這種通過進貢方式得來的獅子數量必然不多,而且當年也沒有人工繁殖技術,估計也是死一頭少一頭。就算明朝時還有獅子,應該也是按照今天大熊貓的待遇保護起來的,怎麽可能給你去打仗?
那該怎麽辦呢,獅子沒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裏等著呢,難不成畫幾頭獅子出來打仗?
答對了!沒有真的,就用畫的!
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當年的張輔就是用畫的獅子去打仗的。
張輔不是瘋子,他也明白用木頭和紙糊的玩意兒是不可能和大象這種巨型動物較勁的,不管畫得多好,畢竟也隻是畫出來的,當不得真。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張輔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應對方案,準備攻擊防守嚴密的多邦城。
其實到底是真獅子還是假獅子並不重要,關鍵看在誰的手裏,怎麽使用,因為最終決定戰爭勝負的是指揮官的智慧和素質。
張輔的數十萬大軍在多邦城外住了下來,但卻遲遲不進攻,城內人的神經也從緊繃狀態慢慢鬆弛了下來,甚至有一些城牆上的守兵也開始和城邊的明軍士兵打招呼,當然了,這是一種挑釁,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戰略就要成功了,明軍長期呆在這裏,補給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沒有把握,隻有撤退這一條路了。
安南守軍不知道的是,其實明軍遲遲不進攻的理由很簡單: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時間越久,就越鋒利,用起來殺傷力也會更大。
事實正是如此,此時的張輔組織了敢死隊,準備攻擊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好的時機而已。
在經過長時間等待後,明軍於十二月的一個深夜對多邦城發起了攻擊,在戰鬥中,明軍充分發揮了領導帶頭打仗的先鋒模範作用,都督黃中手持火把,率隊先行渡過護城河,為部隊前進開路,都指揮蔡福親自架雲梯,並率先登上多邦城。這兩名高級軍官的英勇行為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奮勇爭先,一舉攻破外城,安南士兵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無動靜的明軍突然變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進攻讓他們的防線全麵崩潰,士兵們四散奔逃。
戰火蔓延到了內城,此時安南軍終於使出了他們的殺手鐧,大象,他們驅使大象攻擊明軍,希望能夠挽回敗局,然而,早有準備的張輔拿出了應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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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畫的獅子雖然威武,但也隻能嚇人而已,不一定能嚇大象,張輔另外準備了很多馬匹,並把這些馬匹的眼睛蒙了起來,等到大象出現的時候便驅趕馬匹往前衝,雖然從動物的天性來說,馬絕對不敢和大象作對,但蒙上眼睛的馬就算是恐龍來了也會往前衝的,何況是大象。與此同時,張輔還大量使用火槍攻擊大象,殺傷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槍的威懾作用卻相當厲害。
在張輔的這幾招作用下,安南軍隊的大象嚇得不清,結果紛紛掉頭逃跑,衝散了後麵準備撿便宜的安南軍,在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後,安南軍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明軍一舉攻克多邦城。
多邦戰役的勝利沉重地打擊了安南的抵抗意誌,此後明軍一路高歌猛進,先後攻克東都和西都,並於此年(永樂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獲胡氏父子,並押解回國,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後,朱棣曾下旨尋找陳氏後代,但並無結果,此時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請願,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國領地,陳氏已無後代,希望能歸入中國,成為中國的一個郡。
朱棣同意了這一提議,並於永樂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為交阯,並設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為了中國的一部分,於是自漢唐之後,安南又一次成為中國領土。
安南問題的解決使得中國的西南邊界獲得了安寧和平靜,但明朝政府還有著一個更大的煩惱,這個煩惱纏繞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這就是與蒙古部落的關係問題。
自明朝開國以來,蒙古這個鄰居就始終讓大明頭疼不已,打仗無數次,談判無數次,打完再談,談完再打,原來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後代稱謂),再從北元被打成韃靼(蒙古古稱),可是不管怎麽打,就是沒消停過。幾十年打下來,蒙古軍隊從政府軍、正規軍被打成了雜牌軍、遊擊隊,但該搶的地方還是搶,該來的時候還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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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也不難理解,本來在中原地區好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全國各地到處走,作為四級民族製度中的頭等人,日子過的自然很不錯,但是好日子才過了九十幾年,平地一聲炮響,出來了一個朱元璋,把原來的貴族趕到了草原上去幹老本行——放牧,整日頂風和牛羊打交道,又沒有什麽娛樂節目,如此大的反差,換了是誰也不會甘心啊,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自己的手工業和農業,經濟結構嚴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麽都缺,就算想搞封閉自然經濟也沒法搞起來。想拿東西和明朝換,幹點進出口買賣,可是人家不讓幹,這也容易理解,畢竟經常打仗,誰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機潛入境內幹點破壞活動,所以大規模的互市生意是沒有辦法做起來的。
該怎麽辦呢,需要的、缺少的東西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通過做生意換回來,人不能讓尿憋死,那就搶吧!
你敢搶我,我就打你,於是就接著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殺了我父親,我這次殺你兒子,仇恨不斷加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明朝展開了與蒙古部落的持久戰,這一戰就是上百年。
下麵我們介紹一下永樂時期蒙古的形勢,之前我們說過,北元統治者脫古思帖木兒被藍玉擊敗後,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兒殺死,之後蒙古大汗之位經過多次傳遞,於建文四年(1402)被不屬於黃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奪,定該國名為韃靼。我查了一下,這位鬼力赤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直係,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窩闊台,由於他不是嫡係,傳到他這裏血統關係已經比較亂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正統黃金家族的那種使命感,所以他廢除了元朝國號,並向大明稱臣,建立了朝貢關係。從此,北方邊境進入了和平時期。
可是這個和平時期實在有點短,隻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也對黃金家族沒有多少興趣,可他的手下卻不一樣,當時的韃靼太保阿魯台就是這樣一個傳統觀念很重的人,他對鬼力赤的行為極其不滿,整日夢想著恢複蒙古帝國的榮光。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他殺害了鬼力赤,並擁戴元朝宗室本雅失裏為可汗。但這位繼承蒙古正統的本雅失裏統治的地方實在小得可憐。
這是因為經過與明朝的戰爭,北元的皇帝已經逐漸喪失了對蒙古全境的控製權,當時的蒙古已經分裂為三塊,分別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後來的韃靼),瓦剌(這個名字大家應該熟悉),兀良哈三衛。
蒙古本部韃靼我們介紹過了,他們占據著蒙古高原,由黃金家族統治,屬於蒙古正統。
瓦剌,又稱作西蒙古,占據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領猛可帖木兒死後,瓦剌由馬哈木統領。
兀良哈三衛,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參加過靖難的精銳朵顏三衛,這個部落是怎麽來的呢,那還得從幾十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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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馮勝遠征遼東,馮勝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納哈出,並設置了泰寧、福餘、朵顏三衛(軍事單位),後統稱朵顏三衛,並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將這些人劃歸寧王朱權統領之下,靖難之戰中,朱棣綁架寧王,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想得到這些戰鬥力極強的蒙古騎兵。而這些騎兵在靖難中也確實發揮了巨大作用,戰後,朱棣封賞了朵顏三衛,並與其互通貿易,他們占據著遼東一帶,向明朝朝貢,接受明朝的指揮。
昔日的元帝國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而此三部分雖然都是蒙古人組成的部落,互相之間的關係卻極為複雜,當然,這種複雜關係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韃靼部落自認為是蒙古正統,瞧不起其他兩個部落,而且他們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來都采取敵對態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們原先受黃金家族管轄,黃金家族衰落後,他們趁機崛起,企圖獲得蒙古的統治權,明朝政府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並加以利用,他們通過給予瓦剌封號,並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勢力,以對抗韃靼。
而在瓦剌首領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於民族矛盾的,他並不喜歡明朝,但他更加討厭動不動就指手劃腳,以首領自居的韃靼。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擺老大的架子。
出於這一考慮,他和明朝政府達成了聯盟,當然這種聯盟是以外敵的存在為前提的,大家心裏都清楚,一旦情況變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敵人。
兀良哈三衛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這種朋友關係也是並不穩固的,雖然他們向明朝朝貢,並聽從明朝的指揮,但他們畢竟是蒙古人,與韃靼和瓦剌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最後是明朝,他可算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長就是煽風點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衛是他安置的,搞這麽多動作,無非隻有一個目的,分解元帝國的勢力,讓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韃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來,兀良哈在一旁看熱鬧,明朝不斷給雙方加油,看到哪方占優勢就上去打一拳維護比賽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靈,見到這些不肖子孫互相打來打去,昔日風光無限的蒙古帝國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320]
一次性解決問題
蒙古本部韃靼太師在擁立本雅失裏為可汗後,奉行了對抗政策,與明朝斷絕了關係,更為惡劣的是,永樂七年(1409)四月,韃靼殺害了明朝使節郭驥,他們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這一舉動實在是利人損己。
因為明朝政府其實早已做好準備要收拾韃靼,缺少的不過是一個借口和機會而已,而這件事情的發生正好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一切。
韃靼之所以成為明朝的目標,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對明朝抱有敵對態度。
韃靼的新首領本雅失裏與太師阿魯台都屬於那種身無分文卻敢於胸懷天下的人,雖然此時韃靼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卻一直做著恢複蒙古帝國的美夢,連年出戰,東邊打兀良哈,西麵打瓦剌,雖然沒有多大效果,但聲勢卻也頗為嚇人。
韃靼的猖狂舉動引起了朱棣的注意,為了打壓韃靼的囂張氣焰,他於永樂七年(1409)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並提供援助,幫助他們作戰,瓦剌乘勢擊敗前來進攻的本雅失裏和阿魯台,韃靼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的壓製。
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朱棣決定派出大軍遠征,兵力為十萬,並親自擬定作戰計劃,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他猶豫了。
這就是指揮官的人選,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兒戲,必須要有豐富戰爭經驗的人才能勝任這一職務。最好的人選自然是曾經與自己一同靖難的將領們,可是問題在於,當年的靖難名將如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最厲害的張玉在東昌之戰中被盛庸幹掉了,朱能也已經死了,張玉的兒子張輔倒是個好人選,可惜剛剛平定的安南並不老實,經常鬧獨立,張輔也走不開。想來想去,隻剩下了一個人選:邱福。
對於邱福,我們並不陌生,前麵我們也曾經介紹過他,在白溝河之戰中,他奉命衝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成功,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後他多次立下戰功,並在戰後被封為淇國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這位仁兄雖然作戰勇猛,卻並非統帥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際,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無奈之下,朱棣隻得將十萬大軍交給了這位老將。
[321]
永樂七年(1409)七月,邱福正式領兵十萬出發北征,在他出發前,朱棣不無擔心地叮囑他千萬不可輕敵,要謹慎用兵,看準時機再與敵決戰。邱福表示一定謹記,跟隨他出發的還有四名將領,分別是副將王聰、霍親,左右參將王忠、李遠。
此四人也絕非等閑之輩,參加此次遠征之前都已經被封為侯爵,戰場經驗豐富。
朱棣親自為大軍送行,他相信如此強的兵力,加上有經驗的將領,足可以狠狠地教訓一下韃靼。
看著大軍遠去,朱棣的心中卻有一種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軍事直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麽,他思慮再三,終於省起,便立刻派人騎快馬趕到邱福軍中,隻為了傳達一句話。
這句話是對邱福說的,“如果有人說敵人很容易戰勝,你千萬不要相信!”(軍中有言敵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並表示一定不辜負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為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支軍隊最大的隱患就在於輕敵冒進,而最容易犯這個錯誤的就是主帥邱福,在軍隊出發後,竟然還派人專程趕去傳達這一指示,實在是用心良苦。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朱棣的判斷是準確的,問題在於,主帥邱福偏偏就是一個左耳進,右耳出的人,遇到這樣的主帥,真是神仙都沒辦法。
邱福率領軍隊一路猛進,趕到了臚朐河(今中蒙邊境克魯倫河),擊潰了一些散兵,並抓獲了韃靼的一名尚書,邱福便詢問敵情,這位尚書倒是個直爽人,也沒等邱福用什麽酷刑和利誘手段,就主動交待,韃靼軍隊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裏,如果現在進攻,必然可以輕易獲得大勝。
邱福十分高興,幹脆就讓這個尚書當向導,照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前進。這樣看來,邱福倒真是有幾分國際主義者的潛質,竟然如此信任剛剛抓來的俘虜,而從他的年紀看,似乎也早已過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實在是天真地過頭了。
另一方麵,我們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這場戰爭的劇本編劇,事先已經告訴了男主角邱福應對的台詞和接下來的劇情,可惜大牌演員邱福卻沒有按照劇本來演。
[322]
在那位向導的帶領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韃靼的軍營,但是並沒有多少士兵,那位向導總會解釋說,大部隊在前麵。就這樣,不停的追了兩天,依然如此,總是那麽幾百個韃靼士兵,而且一觸即潰。
部下們開始擔憂了,他們認為那個向導不懷好意,然而邱福卻沒有這種意識,第三天,他還是下令部隊跟隨向導前進,這下子他的副將李遠也坐不住了。
李遠勸邱福及時回撤,前麵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聽,他固執地認為前方必然有韃靼的大本營,隻要前行必可取勝,李遠急得跳腳,也顧不得上下級關係,大喊道:“皇上和你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這下可惹惱了邱福,他厲聲說道:“不要多說了,不聽我的指揮,就殺了你!”
邱福如同前兩日一樣地出發了,帶路的還是那位向導,這一次他沒有讓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韃靼軍隊終於出現了,但與邱福所預期的不一樣,這些韃靼騎兵是主動前來的,而且並沒有四散奔逃,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飽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煥發地注視著他們。
終於找到你們了,找得好苦。
終於等到你們了,等了很久。
親征
永樂七年(1409)八月,遠征軍的戰報傳到了京城,戰報簡單明了:全軍覆沒。
這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不但十萬大軍全部被消滅,邱福、王聰、霍親、王忠、李遠五員大將也全部戰死沙場。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裏逃生,惡仗亂仗見得多了,但像這樣慘痛的敗仗他還真沒見過。
邱福無能!無能!
罵人出氣雖然痛快,但罵完後還是要解決問題,明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關鍵問題就在於指揮官的人選。邱福固然無能,但現在朝廷裏還有誰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誰又能保證一定能取勝呢?
人選隻有一個——朱棣
於是在靖難之戰後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戰刀,準備走上戰場去擊敗他的敵人,與之前的那次戰爭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為了皇位,這一次是為了國家。
朱棣不但是一個優秀的皇帝,也是一個優秀的將領,這種上馬衝鋒,下馬治國的本領實在是很罕有的,韃靼已經領教過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現在他們將有幸親身體會到名將朱棣那閃亮刀鋒掠過身體的感覺。
[323]
朱棣完全繼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學“要麽不做,要麽做絕”,這次也不例外,為了給韃靼一個致命的打擊,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凡長江以北全部可以調動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結,於是長江以北無數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始向集結地進發,到永樂八年(1410)一月,部隊集結完畢,共五十萬,朱棣自任統帥。
與此同時,朱棣派遣使者分別向瓦剌和兀良哈傳遞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馬上就要出擊韃靼,希望你們不要多管閑事,如果多事,大可連你們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識時務,而且他們與韃靼本來就有著矛盾,怎麽肯花力氣替自己的敵人出頭?
而此時的韃靼卻十分沒有自知之明,擊敗明軍後,本雅失裏與阿魯台十分得意,甚至開始謀劃恢複元帝國,重新做皇帝。因而對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這兩位尚在做美夢的仁兄根本不會想到,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隻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後,朱棣終於率領著他的五十萬大軍出塞遠征,目標直指韃靼!
八年未經戰陣的朱棣終於回到了戰場,一切似乎都是那麽的熟悉,在他看來,江南水鄉的秀麗和寧靜遠遠比不上北方草原的遼闊與豪邁。
絲竹之音、輕柔吳語對他沒有多少吸引力,萬馬嘶鳴、號角嘹亮才是他的最愛!
這就是朱棣,一個沉迷於戰場搏殺,陶醉於金戈鐵馬的朱棣,一個真正而徹底的戰士。
朱棣率領著他的大軍不斷向北方挺進,當軍隊經過大伯顏山時,朱棣縱馬登上山頂,遠望大漠,唯見萬裏黃沙,極盡蕭條,二十年前,他曾經遠征經過此地,那一年他三十歲,這裏還有很多人家,是繁華之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歎良多,對身邊的大臣說道:“元興盛之時,這裏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歎,大軍於同年五月到達了幾個月前邱福全軍覆沒的臚朐河,由於時間不長,四處仍然可見死難明軍的屍骨和盔甲武器,很明顯,蒙古軍隊管殺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這一場景,便讓手下的士兵們去尋找明軍屍骨,並將他們就地埋葬,入土為安,然後他看著那條湍流不息的臚朐河,沉默不語,思索良久,才開口說道:“自此之後,此河就改名為飲馬河吧。”
言罷,他便率領大軍渡過大河。
[324]
過河之後,明軍抓到了少數韃靼士兵,他們供認韃靼首領本雅失裏就在附近,經過仔細分析,朱棣確認了這一情報的真實性,他立刻下令部將王友就駐紮此地,自己則率領精銳騎兵帶上二十天口糧繼續追擊。
兵貴神速,朱棣深深懂得這個道理,而種種跡象表明,自己尋找已久的目標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本雅失裏確實統領著大隊韃靼騎兵駐紮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檔阿魯台卻不在身邊,這是為什麽呢?
原來他們吵架了。
本雅失裏是阿魯台扶植上台的,兩人關係一向很好,也甚少爭吵,但在得知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前來討伐時,他們慌張之餘,竟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爭吵的內容並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麽抵抗,而是往哪個方向逃跑!
這二位仁兄雖然壯誌淩雲,但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聽說朱棣親率五十萬人來攻擊自己後,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次明朝政府是來玩命的,無論怎麽扳指頭算,自己手下的這點兵力也絕對不夠五十萬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沒有回音,那就隻有跑了。
可是往哪邊跑呢?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本雅失裏說:往西跑,西邊安全。
阿魯台說:西邊是瓦剌的地盤,我剛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東跑,東邊安全。
本雅失裏反對,他說:東邊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屬,決不肯收留自己這個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兩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後來他們決定停止爭吵(再不停明軍就要來了),分兵突圍。
就這樣,本雅失裏一路向西狂跑,可還沒有趕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軍,不能不說是運氣不好。
本雅失裏發現了明朝大軍的動向,他立刻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與此同時,率領精銳騎兵的朱棣也快馬加鞭向本雅失裏不斷靠近。
這是一場戰場上的賽跑,最終朱棣占據了優勢,因為他明智地把輜重和後勤留在了飲馬河畔,隻帶上口糧日夜追擊,而本雅失裏卻舍不得他搶來的那些東西,帶著一大堆家當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終於追上了本雅失裏,並立刻向他發動了攻擊,本雅失裏萬萬沒有想到,朱棣來得這麽快,毫無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頓猛打,丟下了所有輜重,隻帶了七個人逃了出去。戰後,朱棣不打收條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裏辛辛苦苦帶過來,一直舍不得丟的那些金銀財寶,而可憐的本雅失裏就這樣無償地為朱棣幹了一趟搬運工。
[325]
無論如何,本雅失裏總算是撿了一條命,繼續著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卻未必知道,他的這次戰敗不但是他的恥辱,也會讓他的祖先蒙羞。
或許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並擊潰這位成吉思汗子孫的地方,就是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馬上俯視著這片剛剛經過大戰的土地,大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斡難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剛發生的那場惡戰似乎與這片美麗的土地毫無關係。
勝利喜悅已經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沉思了一會,對身邊的侍衛感歎道:“這裏是斡難河,是成吉思汗興起的地方啊。”
是的,兩百年前,就在斡難河畔,鐵木真統一了蒙古部落,成為了偉大的成吉思汗,術赤、窩闊台、拖雷、哲別等後來威震歐亞大陸的名將們環繞在他的周圍,宣誓向他效忠。之後他們各自出征,將自己的寶劍指向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並最終建立了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
轉眼之間,兩百年過去了,草原上的大風仍舊呼嘯,斡難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偉的帝國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就在不久之前,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在這裏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過去了,隻有那遼闊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後人敘說著這裏當年的盛況。
百年皇圖霸業,過眼煙雲耳!
阿魯台的厄運
本雅失裏逃走了,他如願逃到了瓦剌,然而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雖然以往與瓦剌的戰爭都是太師阿魯台指揮,本雅失裏並未參與過,可是瓦剌的首領馬哈木充分發揮了一視同仁的精神,不但沒有給他什麽優厚待遇,反而從他這裏拿走了一樣東西——他的腦袋,報舊仇之餘,還順便去向明朝要兩個賞錢。
朱棣擊敗了本雅失裏,但辦事向來十分周到的他並未忘記阿魯台,他隨即命令大軍轉向攻擊阿魯台。
此時的阿魯台情況比本雅失裏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納他,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斬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歡迎的。阿魯台隻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間穿行,躲避著明軍。
明軍此時也不斷尋找著阿魯台,但由於阿魯台采用遊擊戰術,方位變換不定,和明軍玩起了捉迷藏,而明軍糧食就快接濟不上了,無奈之下,隻好班師,看上去,阿魯台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但人要是倒黴起來,連喝涼水也會塞牙的。
[326]
明軍在班師途中,經過闊灤海子(今呼倫湖)時,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閑逛的阿魯台!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朱棣立刻命令軍隊擺好陣勢,五十萬大軍隨時準備發起攻擊。此刻的阿魯台嚇得魂不附體,朱棣抓住了阿魯台的這一心理,派使者傳話,要阿魯台立刻投降,否則後果自負。
阿魯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軍的實力,如果要強行對抗,隻有死路一條,但部下們卻死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阿魯台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在這情況下,阿魯台和部下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魯台以需要考慮的時間為理由,把使者打發走了,然後他接著回去和那些部下們討論對策,會議中,有人提出趁此機會可以偷偷逃走,明軍必然追趕不及。這個觀點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魯台也認為不錯,便決定派遣部分軍隊先走。
然而就在他們調遣軍隊之時,外麵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聲和馬鳴聲!阿魯台立刻意識到,明軍開始進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軍大營也並沒有接到發動總攻的命令,掌管中軍的副將安遠伯柳升聽到外麵亂成一片,大為吃驚,馬上出營察看。他驚奇地發現有數千騎兵已經奔離營區,殺向敵軍。柳升大為惱火,認為是有人違反軍紀私自出戰,但當他看清那支騎兵的帥旗後,就立刻沒有了火氣。
因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幟
這可了不得,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營士兵不必列隊,立刻緊跟皇帝,發起總攻!
這一幕混亂的發起者正是朱棣,自從他派遣使者前往阿魯台軍中後,便一直注視著對方的動向,而阿魯台的緩兵之計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陰謀詭計的行家裏手,當年為了爭取時間,還裝過一把精神病人,在這方麵,阿魯台做他的學生都不夠格。
而當他發現敵軍遲遲不作答複,陣型似乎有所變化時,他就敏銳的判斷出,敵軍準備有所動作了,至於是進攻還是逃跑,那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時機,痛擊敵軍。
於是他顧不得通知後軍,便親率數千騎兵猛衝對方大營!在他統率下的騎兵們個個英勇無比,以一當十,要知道,帶頭衝鋒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貴為天子的人,現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衝鋒,還身先士卒,衝在前麵,領導做出了這樣的表率,哪裏還有人不拚命呢?
跟著皇帝衝一把,死了也值啊
[327]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軍如下山猛虎般衝入敵陣,瘋狂砍殺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親自揮刀斬殺敵人,士兵們為了在皇帝麵前表現得更好一點,自然更加賣命。經過兩三次衝鋒,阿魯台軍就徹底崩潰,阿魯台帶頭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裏地。他本以為安全了,可是明軍卻緊追不舍,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麵追殺,阿魯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實在跑不動了,便停下來休息,可還沒有等他坐穩,明軍就已趕到,又是一頓猛砍,阿魯台二話不說,扭頭就逃,並最終以其極強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卻已幾乎全軍覆沒。
在獲得全勝後,朱棣班師回朝,經過這次打擊,韃靼的勢力基本解體,大汗被殺,實力大大削弱。阿魯台被明朝的軍事打擊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腳亂,四處求援卻又無人援助,無奈之下,他於永樂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貢,表示願意順服於明朝。
此戰過後,北方各蒙古部落無不心驚膽戰,因為明朝的這次軍事行動讓他們認識到,這個強大的鄰居是不能隨意得罪的,說打你就打你,絕對不打折扣。
朱棣的這次出征雖然沒有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也沉重地打擊了敵對勢力,為北方邊界換來了一個長期和平的局麵(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旁觀者的崛起
韃靼戰敗的消息,震驚了很多蒙古部落,他們沒有想到,由黃金家族統領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而在他們中間,有一個部落對這一結果卻十分高興,這個部落就是瓦剌。
我們前麵說過,瓦剌和韃靼之間有很深的仇恨,估計也超過了人民內部矛盾的範疇,在明軍進攻時,瓦剌作為與韃靼同一種族的部落,不但不幫忙,還替明朝政府解決了本雅失裏這個禍害。這樣的功勞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獎。作為這場戰爭中的旁觀者,瓦剌得到了許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這位旁觀者就將轉變為一個參與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一個比較有才能的統治者,他並不滿足於自己的地盤,而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阿魯台已經被明軍打成了無業遊民,他所占據的東部蒙古也變得極為空虛,馬哈木是個見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開始不斷蠶食西部蒙古的地盤,幾年之間,瓦剌的實力開始急劇膨脹,占領了很多地方。此時阿魯台卻缺兵少將,成了沒娘的孩子,他隻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訴,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你回去吧,我們會和他打招呼的”之類的話。
[328]
上學時候的經曆告訴我們,打小報告的一般都沒有好下場,阿魯台也不例外,他告狀之後境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經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韃靼從此陷入了極端困頓的境地。
應該說,阿魯台落得如此下場,不但是因為瓦剌的進攻,明朝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也是其中一個因素,眼看韃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時時局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瓦剌變得過於強大了。
不管瓦剌和韃靼有什麽樣的矛盾,但他們畢竟還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內”也並不單單是漢族的傳統,在打垮了韃靼後,瓦剌的馬哈木也動起了統一蒙古,恢複帝國的念頭,他立答裏巴(黃金家族阿裏布哥係)為汗,還侵占了和林。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這個旁觀者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強大,大有一統蒙古之勢。而此時阿魯台也已經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帶著自己的部落跑到長城邊上來,說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難。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來的所有政權一樣,都遵循一條準則: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終於變成了敵人。
明朝對瓦剌說:“從哪裏來,就滾回哪裏去!”
瓦剌說:“我不滾。”
“不滾,我就打你!”
“你來吧,怕你不成!”
不再廢話,開打。
瓦剌的自信
馬哈木敢與明朝如此叫板,絕不是一時衝動,他還是有點資本的,當時瓦剌所管轄的西蒙古一直沒有受到過明朝的正麵打擊,而在明朝攻擊韃靼的軍事行動中,他還趁機撿了不少便宜,越發耀武揚威起來,這就如同一個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幾百萬彩票,便擺起了排場,想去跟人比富。
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臉,就要動真格的了,但馬哈木並不畏懼,因為他也有自己的殺手鐧——騎兵。
在當時,蒙古草原上最強大的騎兵部隊已經不再是蒙古本部韃靼,而是瓦剌。事實證明,蒙古不愧是馬上的民族,他們生長在馬上,血管裏流著遊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複當年之榮光,他們也無愧於最優秀騎兵部隊的稱號。
馬哈木仔細觀察了明朝和韃靼的戰爭,他敏銳地發現明朝的騎兵並不比韃靼的強,隻是因為明軍勢頭很大,而韃靼卻出現了內部分裂,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擊敗韃靼。
我不會犯那樣的錯誤,瓦剌將在我的統一指揮下誘敵深入,然後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一舉殲滅明軍,重現蒙古的輝煌!
[329]
馬哈木並不是一個隻會空喊口號的人,他已經準備了一個詳盡的作戰計劃,並預設了決戰的地點,他相信,隻要明軍被引入了這個圈套,他就一定能夠取得戰役的勝利。
他幾乎成功了。
第二次親征
自從瓦剌表示不服從明朝的調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領地後,朱棣就下定決心,要拔掉這一顆釘子,自小以來,隻有他搶別人的東西,別人乖乖聽他的話,他不去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還沒有誰敢欺負過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於和他公開叫板,不教訓一下是不行了。
永樂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帶領五十萬大軍遠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將隨同出征,大軍浩浩蕩蕩,向瓦剌出發。
朱棣是一個十分有經驗的將領,他很清楚,自己的騎兵並不能在與蒙古騎兵的直接衝突中占到多少便宜,畢竟自己手下最精銳的騎兵還是蒙古人組成的朵顏三衛,而這些人還是拿錢的雇傭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與他們作戰,瓦剌的騎兵必然會全力以赴,其戰鬥力是很強大的。
騎兵戰鬥力上的差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全民作戰的瓦剌也必然會充分利用這一戰鬥兵種上的優點,加上深入敵境,敵軍必有埋伏,如何應付這些問題呢?
朱棣早已準備好了對策,他演練了全新的陣型,並帶上了一支特殊的軍隊,他相信,這支軍隊一定會給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擊。
大軍出發後,行軍四個多月,一路掃蕩瓦刺勢力,但讓朱棣吃驚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內後,他們也並未遇到過像樣的抵抗。朱棣與邱福不同,他的直覺告訴他,瓦剌軍隊正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進行一場決戰。
敵人就在前方!
六月初三,明軍前鋒將領劉江到達康哈裏海,無意之間發現了瓦剌軍隊,他立刻發動進攻,將全軍擊潰,並抓到了俘虜,據俘虜交待,馬哈木就在此去百裏的忽蘭忽失溫(今蒙古圖拉河),且毫無準備。
走了幾個月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十分興奮,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希望能夠一舉打垮瓦剌,如今已經得到了確切敵情,正好可以給對方來一個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應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330]
朱棣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仔細分析了敵情,他也認為敵人就在附近,但這些敵人決不是毫無防備的,而是已經做好了決戰準備,所以他下令軍隊不可輕動。
屬下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沮喪,但他們畢竟不敢違背皇帝的軍令,但出人意料的是,過了不久,朱棣又改變了主意,命令軍隊立刻兼程前進,將領們十分高興,卻又摸不著頭腦,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麽算盤?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長期以來的軍事經驗告訴他,從種種跡象看,瓦剌軍隊是有意識地誘敵深入,而劉江打敗的先鋒部隊很明顯是瓦剌故意放出來的誘餌,如果繼續深入必然會遭到瓦剌的伏擊。
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來決戰,但這是不可能的。
作為一支深入敵境的軍隊,找到敵人主力速戰速決才是關鍵,糧食就這麽多,無論如何是耗不起的。
沒辦法了。
敵人就在前方等著我們,那就來吧,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更何況,我也有自己的殺手鐧。
前方百裏,忽蘭忽失溫!
此時的瓦剌首領馬哈木在沉浸於喜悅之中,他看著部落的另兩個首領太平和博羅,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劃之下,瓦剌保存了實力,並集結了部落最為強大的三萬騎兵,在忽蘭忽失溫設下了圈套,等待著明軍的到來。
馬哈木之所以挑選忽蘭忽失溫為戰場,是有著充分的考慮的,忽蘭忽失溫附近多山,有利於騎兵部隊隱藏,而且將騎兵藏於山上還有著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一旦發現明軍,可以借助山勢直衝而下,以難擋之勢一舉衝垮明軍陣型,隻要明軍陣型一亂,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隻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馬哈木是對的,雖然他肯定沒有學過物理,不會懂得勢能這個概念,但將騎兵放在高處一衝而下確實有著極強的衝擊作用,如果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陣營必然會被截成幾部分,到時首尾無法呼應,形成不了強大的戰鬥力,就是一盤散沙。
這實在是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居高而下、一舉蕩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動作片,前三個動作是準備,最後一個是結局。但這部動作片要想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必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當瓦剌軍隊從高處向下衝擊時,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明軍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後,瓦剌和我馬哈木必將成為蒙古新的領袖!
[331]
有辦法的朱棣
明軍統帥朱棣偏偏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時他有辦法,白溝河大戰時他也有辦法,被擋在山東之外進退兩難時,他還是有辦法。
沒有辦法,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帶著自己的辦法來到了忽蘭忽失溫,來到了馬哈木為他安排的戰場。
看完四周的環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和他想象的絲毫不差,此處山多險峻,是伏擊作戰的不二之選。
無論如何,這裏就是決戰的地點了。
當那浩浩蕩蕩的大軍來到自己眼前的時候,馬哈木感覺到了強烈的興奮,身後的三萬大軍隻等待他的一聲號令,就可以殺下山去,把明軍擊潰,徹底地擊潰!
離成功隻差一步!
更讓馬哈木驚喜的是,明軍打頭的並不是什麽精銳騎兵,而是一些步兵,這簡直是天助我也,隻要打開了突破口,明軍必然無法抵抗自己的攻擊。
雖然離明軍還有一段距離,但在仔細觀察了明軍陣型後,馬哈木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他隨即下達了總攻的命令!三萬騎兵自山上一衝而下,以猛虎之勢撲向山下的明軍,殺聲遍野,馬匹嘶鳴,震天動地。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揮著他的軍隊,等待著瓦剌騎兵一舉衝垮明軍的景象。
勝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騎兵發動衝鋒後不久,這場看起來一邊倒的戰役局勢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突擊!神機營!
在發現瓦剌軍隊發動進攻後,明軍迅速變換了陣型,原先隊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間向兩翼後退,中軍後陣立刻湧出一支部隊填補了空位。
這支部隊與明軍中的騎兵和步兵不同,他們手中拿著的並不是馬刀或是長劍,而是火銃。
在迅速排布好陣型之後,士兵們將手中的火銃對準了不斷逼近中的瓦剌騎兵,他們等待著指揮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騎兵注意到了明軍陣營的變化,但他們並未在意,而是繼續縱馬猛衝。
此時山上的馬哈木也看到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見過世麵的,明軍陣型的這一突然變化讓他汗毛直豎,血液幾乎凝固,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機營!快退!"
已經來不及了。
中軍主帥柳升一聲令下,萬槍齊發,衝鋒中的瓦剌騎兵萬料不到會有這樣的突然打擊,紛紛受傷倒地,損失慘重。一時間戰場上人仰馬翻,慘烈無比。
[332]
但仗已經打到這個地步,已經衝鋒了,難道還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拚到底吧!
於是剩下的瓦剌騎兵更加拚死向明軍衝去。
這也是瓦剌騎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因為當時明軍所使用的火銃是需要裝填火藥的,而裝填火藥需要時間,因而在最初的一輪齊射之後,戰場上陷入了短暫的寧靜之中。
瓦剌騎兵見狀大喜,他們認定,隻要能夠衝入明軍陣營,一樣能夠打敗明軍,獲得全勝。
然而此時,戰場上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瓦剌軍眼看就要衝入明軍陣營,也就在此刻,明軍開始了第二次變陣!
神機營發動齊射之後,並沒有出現手忙腳亂裝填火藥的情形,相反,他們將火銃收好,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陣型兩翼迅速後撤,明軍大隊騎兵隨即從後軍衝出,並分為三部,左路由部將李彬、譚青指揮,右路由部將王通指揮,中軍由朱棣親自統帥。
在朱棣的統一指揮下,明軍左右兩翼分別向瓦剌騎兵發動側擊,朱棣更是神勇無比,又一次親率大軍衝入敵陣,揮舞馬刀砍殺瓦剌騎兵,與敵軍展開激戰。
可憐從山上衝下來的瓦剌騎兵,跑了這麽遠的路,到了明軍跟前卻發現原先密集的大隊人馬突然分散,瓦剌軍還沒有緩過神來,其左右兩翼就受到了明軍的猛烈攻擊,而自己正麵的明軍更是勇猛無比,四麵受敵,到處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擊的綿羊突然變成了惡狼,這所有的一切讓瓦剌陷入了極端的窘境,幾萬大軍就此潰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個聰明人,見勢不妙,立刻帶頭逃跑,而已是一盤散沙的瓦剌軍也紛紛掉頭鼠竄,要知道,遊牧騎兵雖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來和一般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反而跑得更快。
此戰明軍大勝,“斬其王子數十人”(不知是誰的兒子),殺傷瓦剌軍萬餘人,按說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問題在於這支明軍的統帥者是朱棣,他秉承父親朱元璋同誌的優良傳統,牢記“凡事做絕”的行為準則,繼續猛追馬哈木。
明軍連續追擊,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裏地,還是沒有擺脫敵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而且如此狼狽不堪也實在太丟人,馬哈木隨即鼓起勇氣,整合軍隊,再戰明軍,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挽回一點麵子。
[333]
可朱棣實在不給一點麵子,瓦剌軍整隊反攻,正中他下懷,明軍勢不可擋,一舉攻破瓦剌軍陣(又敗之),馬哈木十分果斷,轉身就跑。
馬哈木接著跑,明軍接著追,一直跑到圖拉河邊,馬哈木眼見逃不脫,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難兄難弟太平和博羅,讓他們去殿後,自己一個人逃走。
而朱棣這邊也不輕鬆,雖然追擊很順利,但中途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把朱棣著實嚇了一跳。
在追擊開始時,明軍使用以亂打亂的戰術,分散追擊瓦剌軍,本來這一戰術沒有什麽問題,可有一個人過於興奮,幾乎惹下了大禍。
這個人就是朱棣內侍李謙,他當時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於他追擊太猛,以致深入敵軍之地,被瓦剌軍包圍,按說李謙並不是什麽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還有一個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朱高熾的兒子,即所謂的皇太孫,朱瞻基自幼聰明伶俐,朱棣並不喜歡他的殘疾兒子朱高熾,卻十分喜愛朱瞻基,而朱高熾之所以能夠當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這麽一個機靈的好兒子。
朱棣一直以來就把朱瞻基當成將來的接班人來培養,此次出征他特意帶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夠借此機會見見世麵,鍛煉一下。
話雖如此,也不過是鍛煉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領導下基層體驗生活,掛職鍛煉,不會真的動刀動槍去上陣拚殺。朱棣喜歡親自抄家夥砍人,那是因為他長年從事該項運動,經驗豐富,且善於躲閃,能夠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過是個毛孩子,帶出來轉轉而已,但這個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淺,一時頭熱,跟著李謙逞英雄去了。
當朱棣發現自己身邊少了朱瞻基時,頓時傻了眼,冷汗直冒,這一仗勝負不要緊,輸了可以重來,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沒了,那才真是得不償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詢問朱瞻基和李謙的去向,得知他們已經追到了九龍口(地名)後,便火速派出軍隊接應自己的孫子回來,也算老天有眼,瓦剌軍慌亂之間,也沒有想到自己圍住的是這麽個大人物,見有人來接應,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來了,但內侍李謙卻不敢回來,他極為後怕,感到自己問題嚴重,還沒等朱棣向他問罪,就自殺了。
雖然有這樣的一個小插曲,但此次戰役,明軍還是徹底擊敗了瓦剌軍主力,自此之後幾十年內,瓦剌再也不敢向明軍挑釁,邊境從此太平了一段時間。
現代的一位偉人曾經這樣描述過戰爭和和平的關係: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334]
戰後總結大會
下麵我們就這次戰役開一個總結大會,在召開總結大會之前,有必要先說一下這次會議的必要性和議題,畢竟把朱棣和馬哈木同誌請來開會並不容易,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們現在開始:
這次忽蘭忽失溫戰役雖然並不是什麽決定性的戰役,但卻很值得分析,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戰役中蘊含了一些明軍作戰的秘密和規律,是應該認真研究的。
這次會議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麽明軍能夠戰勝?
先說一下,馬哈木同誌不要站起來了,不用激動,事情的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戰敗是事實,具體分析還是交給我吧。
要知道,一場戰爭的勝負是有很多決定因素的,之前我們介紹過,明軍的騎兵個人能力不一定能夠勝過瓦剌騎兵,但為什麽明軍卻能在瓦剌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情況下擊敗瓦剌呢?
這是因為朱棣統帥下的明軍有一套極有技術含量的戰法和幾支高素質的部隊。戰法問題過於複雜,我們下麵再討論,先說說明軍的高素質部隊:三大營。
三大營是朱棣同誌組建的部隊,這支部隊也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它們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
先說五軍營,五軍營並不是指五個軍種,實際上,五軍營是騎兵和步兵的混合體,分為中軍、左軍、左掖軍、右掖軍、右哨軍,這支部隊是從各個地方抽調上來的精銳部隊,擔任攻擊的主力。
下麵說一下三千營,我們前麵已經說過五軍營是明軍主力,那麽為什麽還要單設一個三千營呢,這是因為三千營與五軍營並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騎兵組成的。也就是說,三千營實際上是以雇傭兵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營,是因為組建此營時,是以三千蒙古騎兵為骨幹的,當然後來隨著部隊的發展,實際人數當不止三千人,三千營與五軍營不同,它下屬全部都是騎兵,這支騎兵部隊人數雖然不多,卻是朱棣手下最為強悍的騎兵力量,他們在戰爭中主要擔任突擊的角色。
最後我們要介紹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隊,神機營。
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支部隊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銃,在明朝時候,人們稱呼這些火器為神機炮,許多遊牧民族的騎兵就是喪命於這些神機炮下,馬哈木同誌就不要哭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
[335]
可以說,這支部隊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隊,朱棣同誌之所以要組建這樣的一支部隊,那是有著深刻原因的。
我們看到朱棣同誌沉痛地點了點頭,沒有錯,在靖難的時候,朱棣同誌主要使用的就是騎兵,但是盛庸先生卻大量使用火器襲擊他和他的軍隊,造成了極為不好的影響,朱棣同誌自己也幾次差點在戰場上被幹掉。
這也使得朱棣同誌深刻吸取了教訓,在他後來組建軍隊時,便專門設置了這樣一個以使用火器為主的部隊,正是這支部隊在忽蘭忽失溫戰役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們介紹了朱棣的高素質部隊,但這並不是他獲得勝利的根本原因,明軍獲勝的真正秘訣在於他們的戰法。
下麵我們就探討第二個問題:明軍使用了怎樣的戰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軍的戰法是非常先進的,那到底先進到什麽水平?
客觀地說,明軍的戰術雖不能說領先世界幾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當時,絕無可望其項背者。
這並不是信口胡說,是有著充分的證據的,請大家坐好,下麵我們將詳細介紹明朝軍隊先進戰法的發展過程。
在朱元璋時代,明朝有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優秀的騎兵將領,這些人使用騎兵作戰堪稱不世出之奇才,連靠騎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們打得狼狽不堪,但除了他們率領的騎兵之外,明朝在軍事上還有另一招看家本領,那就是火器。
事實證明,中國人在發明火藥之後,並不僅僅用它製作鞭炮,經過上百年的演化改進,明代時候朱元璋的軍隊中已經開始大規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銃等,而相應於擅長使用騎兵的徐達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湧現出了一大批善於使用火器作戰的將領。這些將領中的佼佼者就是鄧愈和沐英。
鄧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衛戰中,他的部下就曾經使用火器重創過陳友諒的軍隊,但朱元璋時代,對火器戰術的運用達到登峰造極程度的,卻並不是他,而是沐英。
[336]
在那將星閃耀的年代,沐英並不如徐達等人那麽耀眼奪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優秀的將領,洪武十四年,他隨同傅友德、藍玉攻擊雲南,雖不是主帥,但他的排名僅次於藍玉,可見絕非等閑之輩,一年之後,雲南平定,傅友德、藍玉先後奉調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暫不回京,鎮守雲南。按照當時的說法,這隻是一個暫時的安排,然而沐英卻遲遲沒有等到調動工作的機會,慢慢地,他由臨時工變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雲南。
他死後,他的子孫也留在了雲南,接著執行祖輩與朱元璋簽訂的那份長期鎮守合同,從此沐氏就成為了雲南的鎮守者,而這份合同的年限也實在有點長——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滅亡。
但也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沐英創造出了他獨特的火器戰法。
沐英時代的雲南決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所謂春城和旅遊勝地,實際上,當時的雲南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少數民族眾多,且以造反為日常主要活動項目,雲南之地少平原,騎兵沒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軍事行動要靠步兵,本來毫無組織的少數民族應該不是訓練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對手,可偏偏當地有一種特產,而這種特產又是少數民族喜聞樂見,並極其樂於使用的。
這種特產就是大象。
話說大象這種動物,身高體胖皮厚,雖不惹事但也不好惹,連山中王老虎見了也要給它三分麵子,當年象牙也沒現在這麽值錢,所以大象數量很多。當地少數民族造反時,總喜歡使用這種當地特產。
明軍騎馬,反軍騎大象,這仗怎麽打?
克製大象的方法還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銃和火炮不但能夠有效打擊大象,在開槍時發出的響聲還能起到威嚇的作用。事實上,這也是當年明軍唯一可以克製大象軍團的方法。
但事實總是不如人意,沐英時代所使用的火銃是洪武火銃,這種火銃射程不遠,且每次發射後都需要換黑火藥和鉛子,無法形成持續的殺傷力,發射火銃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發子彈後就會被大象踩死,這種賠本買賣沐英是不會做的。
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和思考後,沐英終於創造出了一種先進且足以克製大象的火器戰法。
[337]
這種戰法根據敵軍大象兵打前陣的特點,將火銃兵列隊為三行,發現敵象兵前進後,第一行首先發射火銃,然後第二行、第三行繼續發射,在二三行發射時,第一列就可以從容裝好子彈,形成完備而持續的強大火力(置火銃為三行,列陣中。。。前行退後,次行繼之;又不退,次行退後,三行繼之)。
這種開創性的戰術克服了當時火銃的局限性,三行輪流開火,沒有絲毫停歇,足以將任何敢於來犯之敵人(包括大象)打成漏鬥。
正是憑借著這種戰法,沐英徹底平定了雲南境內的叛亂,這種戰法由於其使用的地域性,並沒有在明軍中廣泛流傳,但這並不能否定其在軍事史上的偉大意義。
在沐英發明三行火銃戰法的百年之後,普魯士國王菲特列二世經過長期鑽研,發明了與之類似的三線戰法,其排兵布陣方法與沐英如出一轍,後來,他憑借著這一戰法稱雄歐洲。
當然,這位普魯士國王認為自己才是三線戰術當之無愧的首創者,如果此事發生在發明權和知識產權製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們是很有理由向這位國王收取專利權使用費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雖然並沒有在明軍中得以廣泛流傳和使用,但我們不需要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就在不久之後,一種威力更大,更先進的戰法將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軍事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發明這種戰法的是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就是我們熟悉的朱棣同誌。
我們也很榮幸地把這位發明者請到了我們的大會現場,喔,朱棣同誌,你不用站起來,坐著就行,下麵我們將繼續介紹這種新式戰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樂時期,由於早期的徐達、常遇春等一群猛將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騎兵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勞精神有所退化(並非玩笑),不如他們的先輩,明朝騎兵對蒙古騎兵的個體戰略優勢已經失去,想要克製整日遊牧搶劫的蒙古騎兵的衝擊力,必須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誌根據其長期武裝鬥爭的經驗,設置了三大營,並正式將火炮軍隊引入了明軍的戰鬥序列,他希望用火器來壓製蒙古騎兵的衝擊,但問題在於,騎兵不同於象兵,其速度極快,由於當時火器殺傷力和射擊距離以及換火藥時間上的限製,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也是無法抵禦騎兵衝擊的。
在總結經驗教訓後,明軍終於找到了一套能夠有效克製蒙古騎兵的戰法,本人給明軍使用的這套戰法取了一個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
[338]
“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使用說明書
首先必須承認,這個名字不是我首創的,而是取材於某搞笑電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許有的朋友看過這部電影,這個所謂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藥,繩子一係列工具組成,具體使用過程比較複雜,也很多樣,比如先灑石灰粉遮住對方眼睛,然後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這裏借鑒其名決不是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個“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正好能夠借用來說明永樂時期明軍戰法的特點。
明軍的這個三板斧戰法是建立在三大營基礎上的,與“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類似的是,明軍是對三大營軍事力量進行合理調配與組合,達到克製蒙古騎兵的目的。
所謂的要你命三板斧戰法的操作過程是這樣的,首先,在發現蒙古騎兵後,神機營的士兵會立刻向陣型前列靠攏,並做好火炮和火銃的發射準備,在統一指揮下進行齊射。這輪齊射是對蒙古騎兵的第一輪打擊,也就是第一斧頭。
神機營射擊完畢後,會立刻撤退到隊伍的兩翼,然後三千營與五軍營的騎兵會立刻補上空位,對已經受創的蒙古騎兵發動突擊,這就是明軍的第二斧頭。
騎兵突擊後,五軍營的步兵開始進攻,他們經常手持製騎兵武器(如長矛等),對蒙古騎兵發動最後一輪打擊,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斧頭。
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完整的戰鬥係統,明軍使用火器壓製敵人騎兵推進挫其銳氣後,立刻發動反突擊,然後用步兵鞏固戰場(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步卒次之),這一係統的具體使用根據戰場條件的不同各異,其細節操作過程也要複雜得多,比如多兵種部隊的隊形轉換等,但其大致過程是相同的。
以衝擊力見長的蒙古騎兵就是敗在了明軍的這套戰術之下,無論多麽凶悍的騎兵也扛不住這三斧頭,這套“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經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此外明軍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點的,據考證,當時的明軍騎兵使用的兵器與蒙古騎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騎兵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另一種威力更大的獨門兵器——狼牙棒。
[339]
雖然騎兵多數使用的是彎馬刀,但據現代科技人員研究表明,高速移動中的騎兵在與敵方騎兵對交鋒時,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占有優勢的,這是因為狼牙棒的打擊範圍廣,使用方便,馬刀隻有單麵開刃,狼牙棒卻是圓周麵鐵刺,無論哪一部分擊打對手都會造成傷害,此外還兼具棍棒打擊功能,其威力實在堪比現在街頭鬥毆時使用的王牌武器——三棱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製作費用低廉,沒有統一標準,在棍棒上加裝鐵釘鐵簽等物體,幾十分鍾即可製作完成,簡單方便,還可自由發揮創造力,如個別心理陰暗者會加裝倒鉤倒刺等,不死也讓你掉層皮,實在讓人膽寒,正是所謂價格便宜,量又足,他們一直用它。
綜合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明軍的勝利決不是僥幸,在他們輝煌戰績的背後,是對先進武器的研發、戰術的科學分析和戰鬥過程的細節編排,是無數軍事戰術科研人員的辛勤汗水的結晶。
所以在我看來,科學技術是第一推動力這句話實在是極為正確的。
和我們前麵介紹過的沐英三行戰法一樣,朱棣的這套戰法在後來的時代裏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後,一位矮個子開始使用與朱棣類似的戰法,他的戰術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先用大炮轟,再用騎兵砍,最後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這套戰法和朱棣時代的明軍戰法是比較類似的,正是憑借這套戰法,他征服了大半個歐洲,並最終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這位矮個子就是法國的拿破侖,他威震天下的資本正是他那獨特而富於機動性的炮騎結合戰術。
天才總是有某些共通點的。
會議開到現在,也該散會了,希望大家能夠從這個總結會議中了解一些明朝的戰術思想和技巧,回去後要組織做好總結工作,及時領會會議精神,並傳達到各級單位。
對了,差點說漏了最重要一點,以上我們已經概括了明軍的戰術思想和戰鬥方法,雖然這些都是明軍取勝的重要原因,但先進的武器和戰術並不是影響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事實上,古往今來,所有戰爭的勝負關係都遵循著一個最根本的原理:
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參加戰爭的人。
[340]
馬哈木失敗了,他的挑釁行為終於換來了教訓,明白自己沒有與明朝對抗的實力後,他也步阿魯台後塵,於永樂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貢稱臣。
不過總體看來,馬哈木這個人還是比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魯台強,或者說他很識時務,可能是那慘烈的一仗給他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他終其一生再也沒有侵犯過明朝邊界,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從史料來看,他也並沒有閑著,此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子孫的培養中。
很明顯,他認識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經濟實力和科技實力,絕對不是明朝政府的對手,但他也明白,先進的武器和戰術從來都不是勝利的保障,統帥和參與戰爭的人才是最為關鍵的。
事實證明,他確實培養出了堪稱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兒子叫脫歡,二十年後殺掉了韃靼首領阿魯台,最終統一蒙古。
他的孫子叫額森,這位仁兄比他老子還厲害,幹出了更加驚天動地的事,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也先。
創造
朱棣對待蒙古部落的這種指哪打哪,橫掃一切的軍事討伐有效地震懾了瓦剌和韃靼,自永樂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勝歸來後,明帝國的邊界終於安靜了下來,瓦剌奄奄一息,韃靼心有餘悸,“不打不服,打服為止”這句俗語用在此處十分合適。永樂大帝朱棣就這樣用武力為自己的國民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此時永樂大典已經修成,邊疆平安無事,周邊四夷爭相向明朝皇帝朝貢,大明帝國可謂風光無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經營下,明帝國的文治武功達到了最高峰,國家繁榮昌盛、百業興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呈現,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還是朱元璋時代打下的良好基礎在起作用,因為朱元璋就如同一個盡職的管家婆,早已為自己的子孫製定了一係列政策,讓他們去照著執行。
事實上,朱棣時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親的那一套係統,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礎上也有著自己的發明創造,下麵我們將介紹朱棣統治時期出現的幾個新機構,這些機構對之後的明代曆史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而且這些也確實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勞動的結果,是超越前人的發明創造,值得一提。
[341]
我們先從最重要的一個說起。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構,是由朱棣本人設立的,但這個新機構的設立者朱棣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它會成長為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龐大到足以威脅皇帝的地位和權力。
這個機構就是內閣。
永樂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終於無法忍受下去了,他總算領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縱然全力以赴沒日沒夜的幹工作,還是很難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他任命解縉等七人為殿閣大學士,參與機務。
這七個人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內閣,自此之後,朱棣但凡戰爭、用人、甚至立太子這樣的事情都要與這七個人討論方作決定,其職權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成員的官職卻隻有五品,遠遠低於尚書、侍郎等中央官員,這也是朱棣精心設置的,他對內閣也存有一定戒心,為防止這七個人權勢過大,他特意降低了這些所謂閣員的品銜,他似乎認為這樣就能夠有效的控製內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錯了。
誰也料不到這個當初絲毫不起眼的小機構最終竟然會成為明帝國統治的中樞,當年官位僅五品的閣臣成為了百官的首領,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機構的生命力竟然會比明朝這個朝代更長!
它已經由一個機構變成了一種製度,在此之後的五百餘年一直延續下去,成為中國封建政治製度中極為重要的部分。
在我們之後的敘述中,這個機構將經常出現在我們的文章中,無數忠臣、奸臣、亂臣都將在這個舞台上表現他們的一生。
內閣固然重要,但下一個機構的知名度卻要遠遠的大於它,這個朱棣出於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門幾百年來都籠罩著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經常和罪惡、陰謀糾纏在一起。
這個部門的名字叫東廠。
我們前麵曾提到過錦衣衛這個特務部門,雖然此部門一度被朱元璋廢除,但朱棣登基後不久便恢複了該部門的建製,原因很簡單,朱棣需要特務。
像朱棣這樣靠造反上台的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很虛的,自己搞陰謀的人必然總是認為別人也在搞陰謀,為了更加有效的監視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錦衣衛。
但不久之後,朱棣就感覺到錦衣衛也不太好用,畢竟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著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學精神,認定這些人也不可靠。
這下就難辦了,特務還不可靠,誰可靠呢?
[342]
宦官
宦官最可靠,雖然這些家夥沒文化,身體還有殘疾(特等),大部分還有點變態心理(可以理解),但畢竟曾經幫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邊,所以信任他們是沒錯的。
就這麽定了,設立一個由宦官主管的機構,向我一個人負責,負責刺探情報,有事直接向我匯報請示,辦公地點就設在東安門吧,這樣調動也方便點。
至於名字,既然總部在東安門,就叫東廠吧。
永樂十八年(1420),朱棣設置東廠,這個明代最大的特務機構就此登上曆史舞台,其權力之大、作惡之多、名聲之臭實在罕有匹敵。
由於其機構位於東安門,所以被命名為東廠,家住北京的朋友有興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體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還叫東廠胡同。
東廠設立之初便十分有氣派,主要反映在東廠的關防印上,別的部門官印隻是簡單寫明部門名稱而已,東廠的關防印卻大不相同,具體說來是十四個大字:“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雖然語法不一定通暢,卻十分有派頭,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印記還兼具一定防偽作用,畢竟街頭私刻公章的小販要刻這麽多字花費的力氣會更多,收費也更貴。
最初東廠隻負責偵查、抓人,並沒有審判的權利,抓獲人犯要交給錦衣衛北鎮撫司審理,但到後來,為了方便搞冤假錯案,東廠充分發揮積極性,也開辦了自己的監獄。
東廠設置有千戶、百戶、掌班、領班、司房等職務,但具體幹活的是役長和番役,他們職責很廣,什麽都管,什麽都看,朝廷會審案件,東廠要派人聽審;朝廷的各個衙門上班,東廠派出人員坐班,六部的各種文件,東廠要派人查看;這還不算,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人還負責市場調查,連今天菜市場白菜蘿卜多少錢一斤,都要記錄在案。
這些無孔不入的人不但監視百官,連他們的同行錦衣衛也監視,可見其權力之大。
能統率這麽大的機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東廠首領也就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職業,但這個職業有一個先天性的限製條件:必須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東廠的首領稱為東廠掌印太監,是宦官中的第二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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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號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然了,如果有人兩者兼任,那也是很正常的。
這些東廠的特務在刺探情報,魚肉百姓之餘,也有著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條,在東廠的府衙大廳旁邊,設置了一座小廳,專門用於供奉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絕對不會想到,這位擁有大量東廠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嶽飛。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東廠人員還在東廠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寫上了自己的座右銘——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們是做不到了,遺臭萬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憐的嶽飛如果知道還有這樣一群人把他當成偶像,隻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這裏也要特地說明,請大家不要相信新龍門客棧中的所謂絕頂太監高手之類的鬼話,現實中的東廠太監手邊也沒有什麽葵花寶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體事情都是由東廠太監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幹的。
自從這個機構成立後,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黴,連錦衣衛也跟著鬱悶,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特務,東廠的人卻成了監視特務的特務,錦衣衛的地位大受影響。
在東廠成立之前,錦衣衛也算是個有前途的職業,許多“有誌青年”出於各種目的,紛紛投身於明朝的特務事業,但東廠機構出現後,其勢頭就蓋過了錦衣衛,搶了錦衣衛的風頭。
原因也很簡單,東廠是直接向皇帝負責的,而且其首領東廠掌印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與皇帝的關係不一般,也不是錦衣衛的首領錦衣衛指揮使能夠相比的。
所以在之後的明代曆史發展中,原本是平級的錦衣衛和東廠逐漸變成了上下級關係,有些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掌印太監甚至要下跪叩頭。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務曆史中,有一位錦衣衛指揮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壓倒了東廠,這位指揮使十分厲害,在他任指揮使的時期內,錦衣衛的威名和權力要遠遠大於東廠,可見事在人為。
這位堪稱明代最強錦衣衛的人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在他的那個時代有著強大勢力和深遠的政治影響,我們將在以後的文章中詳細介紹他的一生。
最後一個介紹的是我們經常在電視劇中聽到的一個稱謂——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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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對這個名字應該並不陌生,這個名稱最初出現在永樂年間,也算是朱棣的發明創造吧,實際上,那個時候的巡撫和之後的巡撫並不是一回事。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朱元璋時期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最高長官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地位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長。本來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個嗜好——分權,他絕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權都交給一個人,於是他還另外設置了兩個部門,分管司法和軍事。
這兩個部門分別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最高長官為按察使和都指揮使。
老朱搞這麽一手,無非是為了便於控製各省事務,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壞,但後來的事情發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是因為他的這一舉動正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話:
三個和尚沒水喝。
雖然這三位長官的職權並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揮使管軍事,但大家都在省城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關係處得不好,也是很麻煩的,平日裏三家誰也不服誰,太平時期還好辦,萬一要有個洪災旱災之類天災,如果沒有統一調配,是很麻煩的,特別當時還經常出現農民起義這種群眾性活動,沒有一個總指揮來管事,沒準農民軍打進官衙時,這三位大人還在爭論誰當老大。
為了處理這三個和尚的問題,中央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務,這個類似中央特派員的人就叫巡撫。
要說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隨便派個人下來當巡撫的,在論資排輩十分嚴重的中國,能被派下來管事的都不是等閑之輩,一般來說,這些巡撫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級)。
與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樂時期,中央官員序列中實際上並沒有巡撫這個官名,所謂的巡撫不過是個臨時的官職,中央的本意是派個人下去管事,事情辦完了你就回來,繼續幹你的副部級。
可是天不隨人願,中央大員下到地方,小事容易辦,要是遇到民族紛爭問題和農民造反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來的了。要遇到這種事情,巡撫可就麻煩了,東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這裏解決了那裏又鬧,逢年過節的,民工都能回家過年,而有些焦頭爛額的巡撫卻幾年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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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隻是個臨時差事,卻經常是一去不返,巡撫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學這些問題,長期掛在外麵也實在苦了這些大人,中央也麻煩,往往是這個剛巡回來,又有匯報何處出事,地方處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複始,也影響中央人員調配,於是,在後來的曆史發展中,巡撫逐漸由臨時特派員變成了固定特派員,人還算是中央的人,但具體辦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幾趟了。
既然說到巡撫,我們就不得不說與之相關的兩個官職。
巡撫雖然是大官,卻並非最大的地方官員,事實上,比巡撫大的還有兩級,這兩級官員才真正稱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確定了巡撫製度後,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因為當時的農民起義軍們經常會變換地點,也就是所謂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也算是遊擊戰的一種,山東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這種情況,巡撫們就犯難了。比如浙江巡撫帶著兵追著起義軍跑,眼看就要追上,結果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撫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盤裏麵去,就會要求福建巡撫或是都指揮使司配合,如果關係好也就罷了,算是幫你個忙。關係不好的那就麻煩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許人也,貴姓?憑什麽聽你指揮?”
為了處理這種情況,中央隻得再派出更高級別的官員(一般是尚書正部級),到地方去處理事務,專門管巡撫。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總督。
總督一般管兩個省或是一個大省(如四川總督隻管四川),可以對巡撫發令。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解決了,可是政策實在跟不上形勢,到了明朝後期,如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猛人出來後,遊擊隊變成了正規軍,排場是相當的大,人家手下幾十萬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撫、總督放在眼裏,正規軍不小打小鬧,要打就打省會城市,一鬧就幾個省,總督也管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出場了,疲於應付的明朝政府最後隻得又創造出一個新官名——督師。這個官專門管總督,農民軍鬧到哪裏,他就管到哪裏,當然了,這種最高級別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學士兼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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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種機構或官職都是在永樂時期由朱棣首創的,其作用有好有壞,我們在這裏介紹它們,是因為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還要經常和它們打交道,所以在這裏必須先打個底。
與這些製度機構相比,朱棣還給他的子孫後代留下了一樣更加珍貴的寶物,也正是這件寶物不但開創了永樂盛世,還在朱棣死後,將這種繁榮富強的局麵維持下去。
這件寶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樣,都是中國曆史上十分有作為的英明君主,但綜合來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個方麵都差一個層次,除了一點之外。
這一點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元璋給他的孫子留下的那三個人,事實證明這三個人是名副其實的書呆子,作用極其有限,朱棣也給自己的子孫留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卻與之前的齊黃大不相同。
他們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於他們三個人都姓楊,所以史稱“三楊”
他們是那個時代最為優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長,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計,曆經四朝而不倒,堪稱奇人,下麵我們就逐個介紹他們的傳奇經曆。
第一個人 博古守正 楊士奇
如果要評選中國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締造者,恐怕還輪不到仁宣兩位皇帝,此榮譽實非楊士奇莫屬,因為如果沒有他,朱高熾可能就不是所謂的明仁宗了。
這位傳奇文臣活躍於四朝,掌控朝政,風光無限,但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為了走到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楊士奇出生在袁州,當年正是朱元璋鬧革命的時候,各地都兵慌馬亂,民不聊生,為了躲避饑荒,楊士奇的父母帶著他四處奔走,日子過得很苦。在楊士奇一歲半的時候,他的父親楊美終於在亂世中徹底得到了解脫——去世了。
幼年的楊士奇不懂得悲傷,也沒有時間悲傷,因為他還要跟著母親繼續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還是公平的,他雖然沒有給楊士奇幸福的童年,卻給了他一個好母親。
楊士奇的母親是一個十分有遠見的人,即使在四處飄流的時候,她也不忘記做一件事——教楊士奇讀書。在那遍地烽火的歲月中,她丟棄了很多行李,但始終帶著一本書——《大學》,說來慚愧,此書我到二十歲才通讀,而楊士奇先生五歲就已經會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會感歎新社會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個時代,估計混到四五十歲還是個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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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是要講天分的,楊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讀書還需要另一樣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錢。
楊士奇沒錢,他的母親也沒錢。
沒有錢,就上不起私塾,就讀不了書,就不能上京考試,就不能當官,畢竟科舉考試並不是隻考《大學》。
楊士奇和他的母親就這樣在貧困的煎熬中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洪武四年(1371),楊士奇的母親改嫁了,楊士奇從此便多了一位繼父,一位嚴肅且嚴厲的繼父。
這位繼父叫羅性,他同時也兼任楊士奇的老師。
羅性,字子理,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當時已經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職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楊士奇懷揣著好奇和畏懼住進了羅性的家,當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羅性是一個十分嚴厲孤傲的人,對這個跟著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進門,卻並非自家血親的小孩並沒有給什麽好臉色。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進入羅家後不久,楊士奇就被強令改姓羅,這似乎也很正常,給你飯吃的人總是有著某種權力的。
楊士奇就這樣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下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雖然改姓羅,但畢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別待遇總是有的,羅性也並不怎麽重視他,這一點,即使是幼年的楊士奇也能感覺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盡量不去惹禍,以免給他和他的母親帶來麻煩。
兩年後,年僅八歲的楊士奇的一次驚人之舉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況。
洪武六年(1373),羅家舉行祭祀先祖的儀式,還是小孩的楊士奇被觸動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親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親和親人。
可是羅家的祠堂決不會有楊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開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會讓繼父羅性高興的。
這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卻並未放棄,他從外麵撿來土塊,做成神位的樣子,找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鄭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親跪拜行禮。
楊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自以為隱秘的行為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裏,這個人正是羅性。
不久之後,羅性找到了楊士奇,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為,還告知他從今往後,恢複他的楊姓,不再跟自己姓羅。
楊士奇十分驚慌,他以為是羅性不想再養他,要將他趕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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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性卻搖了搖頭,歎息道:“我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希望你將來能夠略微照顧一下他們。”
他接著感歎道:“你才八歲,卻能夠寄人籬下而不墮其誌,不忘祖先,你將來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將來你必定不會辱沒生父的姓氏。”
羅性是對的,有誌從來不在年高。
自此之後,羅性開始對楊士奇另眼相看,並著力培養他,供他讀書。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楊士奇應該會通過各項考試,最終中進士入朝為官,因為他確實有這個實力,但上天實在弄人。
僅僅一年之後,羅性因罪被貶職到遠方,楊士奇和他母親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這艱苦的環境下,有誌氣的楊士奇卻沒有放棄希望,他仍然努力讀書學習,為自己的將來而奮鬥。
由於家境貧困,楊士奇沒有辦法向其他讀書人那樣上京趕考圖個功名,為了貼補家用,他十五歲就去鄉村私塾做老師,當時私塾很多,沒有形成壟斷產業,每個學生入學時候交部分學費,不用開學時去教務處一次性交清,如果覺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隨時走人,所以老師的水平是決定其收入的關鍵,學生多收入就多,由於他學問根基紮實,很多人來作他的學生,但畢竟在農村貧困地區,他的收入還是十分微薄,隻能混口飯吃。
生活貧困的楊士奇和他的母親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不久之後,他又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窮誌不窮這條格言的意義。
楊士奇的一個朋友家裏也十分窮困,但他沒有別的謀生之道,家裏還有老人要養,實在過不下去了。楊士奇主動找到他,問他有沒有讀過四書,這個人雖然窮點,學問還是有的,便回答說讀過。楊士奇當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學生分一半給他,並將教書的報酬也分一半給他。
他的這位朋友十分感動,因為他知道,楊士奇也有母親要養,家境也很貧窮,在如此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這樣仗義,實在太不簡單。
少了一半收入的楊士奇回家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他本以為母親會不高興,畢竟本來已經很窮困的家也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親卻十分高興地對他說:“你能夠這樣做,不枉我養育你成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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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窮人也是有尊嚴和信義的,正是因為有這樣明理的母親,後來的楊士奇才能成為一代名臣。
楊士奇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在困難中不斷努力,在貧困中堅持信念,最終成就事業。
人窮,誌不可短!
沒有功名的楊士奇仕途並不順利,他先在縣裏做了一個訓導(類似今天的縣教育局官員),訓導是個小官,隻是整天在衙門裏混日子,可楊士奇做官實在很失敗,他連混日子都沒有混成。
不久之後,楊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丟失了學印,在當年那個時代,丟失衙門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丟槍還要嚴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時,楊士奇顯示了他靈活的一麵。
如果是方孝孺丟了印,估計會寫上幾十份檢討,然後去當地政府自首,坐牢時還要時刻反省自己,楊士奇沒有這麽多花樣,他直接就棄官逃跑了。
楊士奇還真不是書呆子啊
之後逃犯楊士奇流浪江湖,他這個所謂逃犯是應該要畫引號的,因為縣衙也不會費時費力來追捕他,說得難聽一點,他連被追捕的價值都不具備,此後二十多年,他到處給私塾打工養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長年漂泊生活沒有讓他變成二混子,在工作之餘,他繼續努力讀書,其學術水平已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在度過長期學習教書的流浪生活後,楊士奇終於等到了他人生的轉機。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寫《太祖實錄》,三十六歲的楊士奇由於其紮實的史學文學功底,被保舉為編撰。
在編撰過程中,楊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學較好地完成了工作,並得到了此書主編方孝孺的讚賞,居然一舉成為了《太祖實錄》的副總裁。
永樂繼位後,楊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與解縉等人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自此之後,他成為了朱棣的重臣。
與解縉相同,他也不是個安分的人,此後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紛爭,他和解縉都擁護朱高熾,但與解縉不同的是,他要聰明得多。
青少年時期的艱苦經曆磨煉了楊士奇,使他變得老成而有心計。他為人十分謹慎,別人和他說過的話,他都爛在肚子裏,從不輕易發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實擁護者,卻從不明顯表現出來,其城府可見一斑。
而楊士奇之所以能夠有所成就,其經驗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剛出道時要低調,再低調。
[350]
雖然楊士奇精於權謀詭計,但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滑頭的兩麵派,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奪位鬥爭中,他始終堅定地站在了朱高熾一邊,並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誠最終戰勝了政治對手,將朱高熾扶上了皇帝的寶座。
永樂年間,最為殘酷的政治鬥爭就是朱高熾與朱高煦的皇位之爭,在這場鬥爭中,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大臣折腰,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雙方各出奇謀,經過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鬥爭一直延續到朱棣去世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冒著極大的風險,秘密連夜出發,奔波一個月趕路報信,方才分出了勝負。
事實上,不但楊士奇參加了這場鬥爭,我們下麵要介紹的三楊中的另外兩個也沒有閑著,他們都是太子黨的得力幹將。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會詳細介紹這場驚天動地的皇位之爭。
第二個人足智多謀楊榮
我們接著介紹的楊榮是三楊中的第二楊,他雖然沒有楊士奇那樣出眾的政務才能和學問基礎,卻有一項他人不及的能力——準確的判斷力。
楊榮,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楊子榮(注意區分),他雖然沒有深入虎穴,剿滅土匪的壯舉,但其大智大勇卻著實可以和後來的那位戰鬥英雄相比。
與楊士奇不同,他小時候沒有吃過那麽多苦,家裏環境不錯的他走的正是讀書、應試、做官的這條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進士,由於成績優秀,被授予編修之職,即所謂的翰林。
建文帝時代翰林院可謂書呆子雲集之地,這也難怪,畢竟掌權的就是黃子澄、方孝孺那樣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楊榮這位優等生與他的那些同事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實在不是個書呆子,而應該算是一位心思縝密的謀士。
與楊士奇一樣,這個足智多謀的人也是在永樂時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飛黃騰達的經過卻很有點傳奇色彩,因為他憑借的不是才學,而是一句話。
建文四年(1402),朱棣終於打敗了頑強的南軍,進入京城,奪得了皇位,現在他隻剩下一件事要辦——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騎馬向大殿進發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站了出來,阻擋了他的去路(迎於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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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正是楊榮。
由於當時情況還比較混亂,敵友難分,難保某些忠於建文帝的大臣不會玩類似恐怖分子和荊軻那樣的把戲,周圍的人十分緊張,而朱棣本人也大為吃驚,但他不會想到,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麵。
楊榮竟然對他說,現在不應該進宮即位。
不應該即位?笑話!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裝了那麽久的傻,死了那麽多的人,無非隻是為了皇位,可眼前的這個書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憑什麽!真是可笑!
在場的人幾乎已經認定楊榮發瘋了,準備替他收屍。
但楊榮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還讓朱棣心悅誠服照辦,而他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竟然隻用了一句話。
“殿下是應該先去即位呢,還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造反是披著合法外衣的,說得粗一點就是既要當*****,又要立牌坊,勝利衝昏了他的頭腦,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立牌坊,隻是一心要當*****。無論怎麽說,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墳,那是很不妥當的,朱棣連忙撥轉馬頭,去給老爹上墳。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出楊榮已經精明到了極點,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權力鬥爭的真相。這樣的一個人比他的上級方孝孺、黃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樣老奸巨猾的朱棣從此記住了這個叫楊榮的人,在他即位後便重用楊榮,並將其召入內閣,成為七人內閣中的一員。
當時的內閣七人都是名滿天下之輩,而在他們中間,楊榮並不顯眼,他沒有解縉的才學,也沒有楊士奇的政務能力,並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但這絕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實上,他所擅長的是另一種本領——謀斷。
所謂謀斷就是謀略和判斷,這些本應是姚廣孝那一類人的專長,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應該是個老實讀書人的楊榮居然會擅長這些,實在令人費解,但他善於判斷形勢卻是不爭的事實,下麵的這個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天晚上,邊關突然傳來急報,寧夏被蒙古軍隊圍攻,守將派人幾百裏加急報信,這是緊急軍情,朱棣也連忙起身去內閣找閣臣討論如何處理(內閣有24小時值班製度,七天一換),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楊榮。
朱棣風風火火地來到內閣,把奏報交給楊榮看,問他有什麽意見。
[352]
出乎朱棣預料,楊榮看完後沒有絲毫慌亂,表情輕鬆自然,大有一副太監不急皇帝急的勢頭。
朱棣又氣又急,楊榮卻慢條斯理的對他說:“請陛下再等一會,寧夏一定會有第二份解圍奏報送來的。”
朱棣好奇地看著他,讓他說出理由,楊榮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為朱棣不是一個對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楊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我了解寧夏的情況,那裏城防堅固,而且長期作戰,士兵經驗豐富,足以抵禦周圍的蒙古軍隊。從他們發出第一份奏報的日期來看,距離今天已過去十餘天,此刻寧夏應該已經解圍了,必然會發出第二份奏報。”
不久之後,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圍的奏報,自認料事如神的朱棣對楊榮也十分佩服,並交給他一個更為光榮的任務——從軍。
朱棣認識到,楊榮是一個能謀善斷的人,在對蒙古作戰中,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於是在永樂十二年(1414)的那次遠征中,楊榮隨同朱棣出行,表現良好,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將軍隊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印信交給楊榮保管,而且軍中但凡宣詔等事務,必須得到楊榮的奏報才會發出,可以說,楊榮就是朱棣的私人秘書。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楊榮,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這個人處事不偏不倚,也不參與朱高熾與朱高煦的奪位之爭,沒有幫派背景,當然,這僅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不會想到,這個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楊榮並不像他表麵上那麽簡單,朱棣將印信和奏報之權授予楊榮,隻是為了要他好好幹活,然而這位楊榮卻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一件關鍵的事情。
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時,那個當機立斷,馳奔上千裏向太子報告朱棣已死的消息,為太子登基爭取寶貴時間,製定周密計劃的人,正是一向為人低調的楊榮。因為他的真實身份和楊士奇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第三個人臨危不懼楊溥
下麵要說的這位楊溥,其名氣與功績和前麵介紹過的兩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卻是三人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別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學和能力,他靠的卻是蹲監獄。
[353]
楊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是楊榮的進士同學,更為難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編修,又成為了楊榮的同事,但與楊榮不同的是,楊溥是天生的太子黨,因為在永樂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太子,算是早期黨員。
朱棣畢竟還是太天真了,楊榮和楊溥這種同學加同事的關係,外加內閣七人文臣集團固有的擁立太子的政治立場,說楊榮不是太子黨,真是鬼都不信。
楊溥沒有楊士奇和楊榮那樣突出的才能,他輔佐太子十餘年,並沒有什麽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這樣下去,即使將來太子即位,他也不會有什麽前途,但永樂十二年發生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不過,這個突發事件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樂十二年(1414),“東宮迎駕事件”事發,這是一個有著極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正是朱高煦。在這次事件中,太子黨受到嚴重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許多大臣被關進監獄當替罪羊,而楊溥正是那無數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隻。
由於楊溥的工作單位就是太子東宮,所以他被認定為直接責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關進了特級監獄——錦衣衛的詔獄。
錦衣衛詔獄是一所曆史悠久,知名度極高的監獄,級別低者是與之無緣的(後期開始降低標準,什麽人都關),能進去人的不是窮凶極惡就是達官顯貴。所謂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對這所籠罩神秘色彩的監獄也有著好奇心,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從古至今,蹲監獄一直都是吹牛的資本,如“兄弟我當年在裏麵的時候”,說出來十分威風。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絕不在少數。反正在哪裏都是坐牢,找個知名度最高的監獄蹲著,將來出來後還可以吹牛“兄弟我當年蹲詔獄的時候”,應該也能嚇住不少同道中人。
這樣看來,蹲監獄也算是出名的一條捷徑。
然而事實上,在當年,想靠蹲詔獄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夠級別,其次你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因為一旦進了詔獄,就不太容易活著出來了。
詔獄是真正的人間地獄,陰冷潮濕,環境惡劣,雖然是高等級監獄,卻絕不是衛生模範監獄,蚊蟲老鼠到處跑,監獄也從來不搞衛生評比,反正這些東西騷擾的也不是自己。
[354]
雖然環境惡劣,但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犯人們的關照,他們秉承著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管理理念,對犯人們嚴格要求,並堅持抗拒從嚴,坦白也從嚴的審訊原則,經常用犯人練習拳腳功夫,以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同時他們還開展各項刑具的科研攻關工作,並無私地在犯人身上試驗刑具的實際效果。
最初進入詔獄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審訊——被毆打(拳腳,上刑具)——等待中度過的,等到沒人審你也沒人打你的時候,說明你的人生開始出現了三種變數,1、即將被砍頭2、即將被釋放3、你已經被遺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會選擇第二種結果,但可惜的是,選擇權從來不在他們的手上。
這就是詔獄,這裏的犯人沒有外出放風的機會,沒有打牌消遣等娛樂活動,自然更不可能在七點鍾排隊到禮堂看新聞聯播。
明朝著名的鐵漢楊繼盛、左光鬥等人都蹲過詔獄,他們腿被打斷後,骨頭露了出來也沒人管,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我們說,這裏是真正的地獄。
楊溥進的就是這種監獄,剛進來時總是要吃點苦頭的,不久之後,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況,但楊溥想不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年。
更慘的是,楊溥的生命時刻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東宮迎駕事件”始終沒有了結,而朱高煦更是處心積慮要借此事徹底消滅太子黨,在這種情況下,楊溥隨時都有被拉出去砍頭的危險(史載“旦夕且死”),然而楊溥卻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行為來應對死亡的威脅。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結束,而你卻無能為力,你會幹些什麽?
我相信很多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準備寫遺書或是大吃一頓,把以前沒玩的都補上,更多的人則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應,可楊溥奇就奇在他的反應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頭,他卻仍在讀書,而且是不停地讀,讀了很多書(讀經史諸子書不輟),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性命隨時不保,讀書還有什麽用呢?
[355]
可這個人卻渾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發惡臭、肮髒潮濕的牢房裏,卻如同身在自己書房裏一樣,不停地用功讀書,他的自學行為讓其他犯人很驚訝,到後來,連看守他的獄卒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這種舉動也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問楊溥現在在幹什麽(幸好不是問楊溥尚在否),大臣告訴他楊溥在監獄裏每天都不停地讀書。
朱棣聽到這個答案後,沉思良久,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下達了命令,要他務必好好看守楊溥,不能出任何問題。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是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這種水平就體現在對人的認識上,他很清楚楊溥的境況和心理狀態,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溥卻能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也絕非偽裝(裝不了那麽長時間),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顯,這個叫楊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脅下等死。
不知何時發生,隻知隨時可能發生,這種等死的感受才是最為痛苦的
楊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這樣的人,天下還有何可怕?!
真是個人才啊!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棣才特意讓人關照楊溥,他雖然不願用楊溥,卻可以留給自己的兒子用。
也多虧了朱棣的這種關照,楊溥才能在詔獄中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生活,最終熬到刑滿釋放,光榮出獄,並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這三位的人生經曆,我們就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出頭實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這裏介紹三楊的經曆,不但因為他們將在後來的明代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參加了那場慘烈的皇位之爭,並擔任了主角,以上的內容不過是參與這場鬥爭演員的個人簡介,下麵我們將開始講述這場殘酷的政治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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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氣的朱高煦
朱高煦一直不服氣
這也很容易理解,他長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優秀的軍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個哥哥不但是個大胖子,還是個瘸子,連走路都要人扶,更別談騎馬了。
簡直就是個廢人。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廢人,將來要做自己的主人!
誰讓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沒有努力過,靖難的時候,拚老命為父親的江山搏殺,數次出生入死,卻總是被父親忽悠,雖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話,卻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幹了那麽多的事,卻什麽回報都沒有,朱高煦很憤怒,後果很嚴重。
他恨朱高熾,更恨說話不算數的父親朱棣。
想做皇帝,隻能靠自己了。
不擇手段、不論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搶過來!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確實錯怪了自己的父親。
朱棣是明代厚黑學的專家,水平很高,說謊抵賴如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但在選擇太子這件事情上,他卻並沒有騙人,他確實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親總是喜歡像自己的兒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長軍事、都很精明、也都很無賴。
朱高熾卻大不相同,這個兒子胖得像頭豬,臃腫不堪,小時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兒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簡直就是半個廢人。朱棣實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麽會有個這樣的兒子。
除了外貌,朱高熾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個老實人,品性溫和,雖然對父親十分尊重,但對其對待建文帝大臣的殘忍行為十分不滿,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討朱棣的喜歡。
於是朱棣開始征求群臣的意見,為換人做準備,他先問自己手下的武將,得到的答案幾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將:戰友上台將來好辦事啊。
之後他又去問文臣,得到的答複也很統一——立朱高熾。
文臣:自古君不立長,國家必有大亂。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沒了主意,便找來解縉,於是就有了前麵所說的那場著名的談話。從此朱棣開始傾向於立朱高熾。
但在此之後,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遊說,朱棣又有些動搖,立太子一事也就擱置了下來,無數大臣反複勸說,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熾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於是,朱高熾派第一幹將解縉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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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有大臣畫了一幅畫(極有可能是有人預先安排的),畫中一頭老虎帶著一群幼虎,作父子相親狀。朱棣也親來觀看,此時站在他身邊的解縉突然站了出來,拿起毛筆,不由分說地在畫上題了這樣一首詩: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高!實在是高!
解縉的這首打油詩做得並不高明,卻很實用,所謂百獸尊不就是皇帝嗎,這首詩就是告訴朱棣,你是皇帝,天下歸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無法替代也不應拋開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寵愛,但你也不應該忘記朱高熾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縉的判斷沒有錯,朱棣停下了腳步,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是啊,雖然朱高熾是半個廢人,雖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幹,但他也是我的兒子,是我親自撫養長大的親生兒子啊!他沒有什麽顯赫的功績,但他一直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從沒有犯錯,不應該對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決定。
他命令,立刻召見朱高熾,並正式冊封他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歸,至是遂立之)。
從此朱高熾成為了太子,他終於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黨大臣們也終於放心了。
這場奪位之爭似乎就要以朱高熾的勝利而告終,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場爭鬥才剛開始。
朱高煦的陰謀
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後,自然風光無限,而朱高煦卻禍不單行,不但皇位無望,還被分封到雲南。
當時的雲南十分落後,讓他去那裏無疑是一種發配,朱高煦自然不願意去,但這是皇帝的命令,總不能不執行吧,朱高煦經過仔細思考,終於想出了一個不去雲南的方法——耍賴。
他找到父親朱棣,不斷訴苦,說自己又沒有犯錯,憑什麽要去雲南,反複勸說,賴著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加上他也確實比較喜歡這個兒子,便收回了命令,讓他跟隨自己去北方巡視邊界(當時尚未遷都)。
在跟隨朱棣巡邊時,朱高煦表現良好,深得朱棣歡心,高興之餘,朱棣便讓他自己決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告訴朱棣,自己哪裏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從此,朱高煦便以京城為基地,開始謀劃針對朱高熾的陰謀。
他廣收朝中大臣為爪牙,四處打探消息,企圖抓住機會給太子以致命打擊。
[358]
朱高煦深通權術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須先除去他身邊的人,而太子黨中最顯眼的解縉就成了他首要打擊的對象。在朱高煦的策劃下,外加解縉本人不知收斂,永樂五年(1407),解縉被趕出京城,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擊獲得了全勝。
但搞掉解縉不過是為下一次的進攻做準備,因為朱高煦的真正目標是被太子黨保護著的朱高熾。
經過周密策劃後,永樂十年(1412),朱高煦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團一網打盡絕無可能,於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買了朱棣身邊的很多近臣侍衛,並讓這些人不斷地說太子的壞話,而自永樂七年後,由於朱棣要外出征討蒙古,便經常安排太子監國(代理國家大事),在這種情況下,精於權術的朱高煦終於等到了一個最佳的進攻機會。
朱高煦聰明過人,他跟隨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這位父親大人雖然十分精明且長於權謀詭計,卻有一個弱點——多疑。
而太子監國期間,正是他的這種弱點爆發的時刻,因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於對權力的貪婪,雖然由於出征不得不將權力交給太子,但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關於太子急於登基,搶班奪權的傳聞都會在朱棣的心中引發一顆顆定時炸彈。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確的,他準確地擊中了要害,在身邊人的蠱惑下,不容權力有失的朱棣果然開始懷疑一向老實的太子的用心。
永樂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對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審查了其監國期間的各項工作,嚴厲訓斥了太子,並抓了一大批太子身邊的官員,更改了太子頒布的多項政令。
朱棣的這種沒事找事的找茬行為讓大臣們十分不滿,他們紛紛上書,其中言辭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沒有錯,不應該更改(太子事無大過誤,無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卻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可正中朱棣下懷,
耿通算是個做官沒開竅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這些行為背後的政治意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茬踢場子的,不過隨意找個借口,是直接奔著人來的,多說何益!
朱棣卻是一個借題發揮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啟發,決定向耿通借一樣東西,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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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東西就是耿通的腦袋。
隨後,朱棣便煞費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戲。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門,用陰沉的眼光掃視著他們,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沒什麽罪行),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像耿通這樣的人,一定要殺(必殺通無赦)!
如此殺氣騰騰,群臣無不膽寒,但大臣們並不知道,這場戲的高潮還沒有到。
耿通被處決後,朱棣集合大臣們開展思想教育,終於說出了他演這場戲最終的目的:
“太子犯錯,不過是小問題,耿通為太子說話,實際上是離間我們父子,這樣的行為絕對不能寬恕,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他(失出,細故耳。。。離間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終於原形畢露。
耿通無非是說太子沒錯而已,怎麽扯得到離間父子關係上,這個帽子戴得實在不高明卻也說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熾,老子還沒死呢,你老實點!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黨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熾本人經過這場打擊,也心灰意冷,既然讓自己監國,卻又不給幹事的權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這不是拿人開涮嗎?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穩住了太子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我們之前說過的楊士奇。
楊士奇雖然學問比不上解縉,他的腦袋可比解縉靈活得多,解縉雖然也參與政治鬥爭,卻實在太嫩,一點也不知道低調做官的原則。本來就是個書生,卻硬要轉行去幹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遠。
楊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們介紹過,他不是科舉出身,其履曆也很複雜,先後幹過老師、教育局小科員、逃犯(其間曾兼職教師)等不同職業,社會背景複雜,特別是他在社會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過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計也見過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動人口規定,他這個流動了二十年的人是絕對的盲流,估計還可以算是在道上混過的。
朝廷就是一個小社會,皇帝大臣們和地痞混混也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人品更卑劣,鬥爭更加激烈點而已,在這裏楊士奇如魚得水,靈活運用他在社會上學來的本領,而他學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時一定要低調。
[360]
他雖然為太子繼位監國出了很多力,卻從不聲張,永樂七年(1409)七月,太子為感謝他一直以來的工作和努力,特別在京城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他一座豪宅,換了別人,估計早就高高興興地去拿鑰匙準備入住,可楊士奇卻拒絕了。
他推辭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夠住,不需要這麽大的豪宅。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嫌房子多,楊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如果他拿了那棟房子,就會成為朱高煦的重點打擊目標,權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絕了這筆橫財。
楊士奇雖然沒有接受太子的禮物,但他對太子的忠誠卻是旁人比不上的,應該說他成為太子黨並不完全是為了投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太子的感情。
自永樂二年(1404)朱高熾被立為太子後,楊士奇就被任命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熾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真正仁厚老實的人,經常勸阻父親的殘暴行為,弟弟朱高煦屢次向他挑釁,陰謀對付他,朱高熾卻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來,甚至數次還幫這個無賴弟弟說情。
這些事情給楊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雖然曆經宦海,城府極深,兒時母親對他的教誨卻始終記在心頭,仗義執言已經成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他卻並沒有變,他還是當年的那個正氣在胸的楊士奇。
眼前的朱高熾雖然形象不好,身體不便,卻是一個能夠仁懷天下的人,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秉持著這個信念,楊士奇與太子同甘共苦,攜手並肩,走過了二十年曆經坎坷的儲君歲月。
說來也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於楊士奇過於低調,連朱棣也以為楊士奇不是太子黨,把他當成了中間派,經常向他詢問太子的情況,而在永樂十年(1412)的風波之後,朱棣對太子也產生了懷疑,便向楊士奇詢問太子監國時表現如何。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暗藏殺機。
城府極深的楊士奇聽到這句問話後,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立刻意識到,決定太子命運的關鍵時刻來到了。
他緊張地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趁著楊士奇先生還在思考的時間,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麽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又十分關鍵。
[361]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麽我們換一個答案:
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麵去辦,沒有什麽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製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幹多了也不行,幹少了也不行,其實隻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麽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複發生呢?
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決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麵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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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2)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麵的路還很長,隻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麵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誌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麵打仗那麽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麽用?
朱高熾挨罵了,心裏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麽大嗎?
至於,非常至於。
[363]
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麽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裏卻變成了導火線。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麽怠慢,將來還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夫)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
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麽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複了朱棣,也回複了這些人的“建議”。
[364]
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
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隻剩下了他暫時幸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誌不短,患難見真情
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複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隻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365]
朱高煦的失誤
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曆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麽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裏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裏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出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讚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
[366]
太子黨的反擊
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麽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裏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製的
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麵,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
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隻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複。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製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367]
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麵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拔劍出鞘!
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麽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
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所以別急,下麵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裏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
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麽?!
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
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複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麵,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麵前隻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368]
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隻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告別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誌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曆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裏,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裏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幹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麽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裏,接著做他的和尚。
[369]
他造反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麽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隻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誌,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幹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隻能繼續在寺廟裏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麽,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衝衝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隻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隻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裏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隻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370]
但這一切隻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隻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麵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麽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麽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麽重要,隻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麵。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隻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371]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裏度過了。
但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人死於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淩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生在自己麵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並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肉體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於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於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麽,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後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於他而言,一切都已結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於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後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治,創造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麵列出的那些政績裏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裏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372]
永樂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魯台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隻是小打小鬧,想幹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麽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當時五十五歲),好勇鬥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地名),接近了阿魯台的老巢。
阿魯台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麽後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誌於恢複蒙古帝國的人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小*****,隻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台的老巢後,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於當時兀良哈三衛與阿魯台已經互相勾結,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並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裏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麵麵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麽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在的退休製度,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該是廳級以上幹部,估計還能幹很長時間,但中國曆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騎兵親自衝入敵陣,大破兀良哈(斬首數百級,餘皆走散)。
此後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曆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爭陶醉於戰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上天並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後,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373]
永樂二十一年(1423)七月,邊關將領報告阿魯台有可能(注意此處)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隻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台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幹嘛搞這麽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麽樣?
看來先發製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明的,這是曆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裏之外的阿魯台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習慣了扮演逃亡者,並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於阿魯台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麽也沒有打著,隻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並無收獲,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連城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最後的答案
胡濙終於回來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獨自出行兩湖江浙,探訪大小寺廟,隻為了尋找朱允炆的行蹤,十年之間費盡心力,卻毫無收獲。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這個任務起,自己的命運就隻剩下了兩種結局,要麽找到朱允炆,要麽繼續尋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個人來接替他。
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胡濙就這樣苦苦尋找了十幾年,這期間他沒有回過家,連母親去世他也無法回家探望,因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沒有回家的權力。
朱棣也並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這項工作的辛苦,永樂十四年(1414),他終於召胡濙回來,並任命他為禮部左侍郎,從小小的給事中一下子提拔為禮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但隻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對胡濙從事的秘密工作的報答。
曆時十年,胡濙沒有能夠找到朱允炆,他隻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這個人真的還存在嗎?或許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後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374]
永樂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帶,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實際上是另一次尋找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棣是獲得了準確的情報,朱允炆就在這一帶!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這一去又是幾年毫無音信,這下子連朱棣也幾乎喪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過去了,兩個青年人的約定變成了老年人的約定,朱棣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約定還在繼續,也必須繼續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將被劃入永遠失蹤人口時,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個懸疑長達二十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在一個神秘的夜裏。
永樂二十一年(1423)的一個深夜,遠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內睡覺(帝已就寐),忽然內侍前來通報,說有人前來進見。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願意在熟睡之際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但當內侍說出前來進見的人的名字時,朱棣如同觸電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馬上召見此人。而這個深夜前來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聞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滿了興奮、期待、和恐懼,他十分清楚,如果沒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絕不可能私自回來的。而此刻胡濙不經請示,深夜到訪必然隻有一個原因——他找到了那個人。
胡濙見到了朱棣,告訴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釋)。
相信很多人都會問,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麽,這個懸疑二十年的謎團的謎底到底是什麽?
我必須飽含悲痛地告訴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說,現在說出這句話,我也很慚愧,胡濙最終沒有忽悠朱棣,他雖然讓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確實帶給了他答案。
而從我講這個謎團開始,到現在謎團結束,中間穿插了無數曆史事件,也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最終還是不能給大家一個肯定的答案。
說實話,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經說過,此文是采集多種史料經過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別寫成,雖然也采用過一些明清筆記雜談之類的記載,但主要依據的還是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
我這人膽子並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曆史懸疑問題,也實在不敢亂編,史料上沒有,我自然也不能寫有。不過大家也不用失望,因為我雖然不能給出結論,卻能夠推理出一個結論。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曆史學家的職責之一就是從過往的死文字中發現活的秘密。
[375]
下麵我們就開始這段推理,力爭發現曆史背後隱藏的真相,在這段推理過程中,我們將得到三個推論:
首先,從上麵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確實是尋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還如此興奮,其原因我們也已經分析過了,除非已經完成使命,胡濙是絕對沒有膽子敢擅離職守的。
由此我們得到推論1: 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帶來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爭議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對朱棣說了什麽?
這似乎是個死無對證的問題,但其實隻要在推論1的基礎上抓住蛛絲馬跡進行一些推理辨別,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那個夜晚兩人交談的內容。
胡濙深夜到訪,會對朱棣說些什麽呢?有以下幾種可能:
A:我沒有找到建文帝,也沒有他的消息,這麽晚跑來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結論: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會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B: 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經死了。
結論:不可能
原因:雖然本人當時並不在場,我卻可以肯定胡濙告訴朱棣的絕對不是這句話,因為在史書中有一句極為關鍵的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
“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嗎,“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說一個人已經死掉,就算你是驗屍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麽長時間,胡濙為人沉穩寡言,身負絕密使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所以我們可以認定,他告訴朱棣的絕對不是這些。
我們就此得出最後的結論C
C: 我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論: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兩推論皆不對,此為所剩唯一可能的結論。
就這樣,我們結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個推論。
推論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合推論1和推論2,我們最終來到了這個謎團的終點——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些什麽?
這看上去似乎是我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連胡濙對朱棣說了些什麽我們都無法肯定,怎麽能夠了解到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什麽話呢?
其實隻要細細分析,就會發現,我們是可以知道的。
因為建文帝對胡濙說過的話,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
[376]
胡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四處找人聊天的那種官員,他肩負重要使命,且必須完成,當他找到建文帝並與之交談後,一定會把所有的談話內容告訴朱棣,因為這正是他任務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在那個神秘夜晚胡濙告訴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訴胡濙的。
現在我們已經清楚,隻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談話內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那麽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談了些什麽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談論天氣好壞,物價高低等問題,當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禮敘舊外,其談話必然隻有一個主題——你的打算。
陛下,你還活著,那你到底想怎麽樣呢?
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給了胡濙一個答案。
而在那個神秘的夜裏,胡濙告訴朱棣的也正是這個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麽,這看上去也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實上,我們是可以了解這個秘密的,因為這個秘密的答案正是我們的第三個推論。
解開秘密的鑰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釋”
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二十年的疑問、憂慮、期待、愧疚、恐懼,在那個夜晚之後,全部煙消雲散。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時可以推定胡濙與朱棣談話之時,建文帝應該還活著。
因為胡濙是一個文臣,之後他還因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為尚書,並成為了後來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尋訪過程中,為了保密,他一直是單人作業,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幹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訪朱棣,也充分說明了在此之前,他並沒有向朱棣通報過建文帝的消息。
當然,在談話之後,朱棣會不會派人去斬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難說的。
不過我願意相信,朱棣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他並不是一個滅絕人性的人,他的殘忍行為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老人,並且得到了那個答案,他也應該罷手了。
推論3: 答案
“二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爭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隻想一個人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這就是最後的答案,因為隻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平息這場二十多年的紛爭,才能徹底解脫這兩個人的恐懼。
坐在皇位上的那個,解脫的是精神,藏身民間的那個,解脫的是肉體。
我不會再和你爭了,做一個好皇帝吧。
我不會再尋找你了,當一個老百姓,平靜地活下去吧。
[377]
這場叔侄之爭終於劃上了句號。為了權力,這對親人彼此之間從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見,骨肉互殘,最終叔叔打敗了侄子,搶得了皇位。
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登上皇位的人雖然大權在握,卻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裏醒來,會像上一個失敗者那樣失去自己剛剛得到的東西。
因為一無所有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後再失去。
被趕下去的那個人更慘,他必須拋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藏身民間,從此不問世事,還要躲避當權者的追尋,唯有隱姓埋名,隻求繼續活下去。
這種殘酷的心靈和肉體上的煎熬整整持續了二十年,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瘋。
得到了權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人並不明白,在權力遊戲中,你沒有休息的機會,一旦參加進來,就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敗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死於征途的宿命
無論如何,朱棣終於得到了解脫,雖然來得遲了一點,但畢竟還是來了,至少他不會將這個疑問帶進棺材。
也算是老天開眼吧,因為如果這個答案來得再晚一兩年,朱棣也隻能帶著遺憾去見他父親了,不過現在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顧的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這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應該是放鬆而愉快的,但這恐怕也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恩賜了,因為死神已經悄悄逼近了他。
永樂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魯台又開始重操舊業,在明朝邊界沿路搶劫,侵擾大同等地,此時朱棣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還是十分勉強地騎上了戰馬,第五次率領大軍出征。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幫他把對頭收拾幹淨,將來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遺產,也給你留個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來的父愛,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與往常一樣,挑選了幾個大臣與他一同出發遠征,而在他挑選的人中,有一個會在不久之後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就是楊榮。
[378]
六月,大軍出發到達達蘭納木爾河,這裏就是原先阿魯台出沒之地,然而此刻已經是人去樓空。搶劫慣犯阿魯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經過反複搜尋,仍然不見阿魯台的身影,朱棣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發生了爭論:
張輔表示,願意自己領取一個月的糧食,率領軍隊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魯台抓回來。
楊榮表示,大軍已經到此,如果繼續呆下去,糧草必然無法充足供應,必須盡早班師。
朱棣木然地聽完他們的爭論,下達了命令:
班師
他也已經厭倦了,從少年時起跟隨名將遠征,到青年時靖難造反,再到成年時遠出蒙古,橫掃大漠。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的人,馳騁疆場的生活固然讓人意氣風發,卻也使人疲憊不堪。
還是回家吧。
七月,大軍到達翠微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見了楊榮,君臣二人之間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
朱棣說道:“太子經過這麽多年磨練,政務已經十分熟悉,我回去後會將大權交給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過幾天平安日子吧。”
楊榮心中大喜,卻並不表露,他回應道:“太子殿下忠厚仁義,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重病纏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奪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現在兒子已經很能幹了,大明帝國必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自己也終於能夠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經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學習了朱棣這種凡事做絕的作風,他注定要讓這個喜愛戰爭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結束他的一生。
大軍到達榆木川後,朱棣那原本強撐著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於軍營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戰火硝煙中誕生的那個嬰孩,經曆了無數風波,終於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獲得了永久的安寧。
在我看來,在遠征途中死去,實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這位傳奇帝王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
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生於戰火,死於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習慣,應該給這位皇帝寫一個整體的評價,其實對這位傳奇帝王的評價,在以往的明史資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認為最為出色的當屬明史的評論。
[379]
雖然明史有很多錯漏和問題,但至少在對朱棣的評價上,在我看來,史料中無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隻是引用隻言片語,用來說明出處,但此段文字實在是神來之筆,在下本欲自己動筆寫評,奈何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故引用如下:
讚:
“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裏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得評如此,足當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謀
朱棣結束了他傳奇性的一生,終於故去了,死人沒有了煩惱,也不用再顧慮權力、金錢、前途之類的東西,但活人卻是要考慮這些的。
在朱棣死去後的那片哀怨愁雲下,卻隱藏著一股潛流。不同的利益集團正在加緊行動的步伐,他們爭奪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皇位。
早在朱棣出發遠征之時,他的好兒子朱高煦就已經預見到,自己的這位父親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緊了籌劃,派出自己的兒子朱瞻圻潛伏在京城,並用快馬傳遞消息,一晚上甚至會有七八批人往來通報,在沒有電話的當年,也真是苦了那些報信的。
朱高煦做夢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須確認自己的父親搶救無效死亡後,才能動手,要是情況沒摸準,自己就起兵,結果老爹來個詐屍或是借屍還魂,來到自己麵前:“小子,想學你爹造反啊!”不用打,自己就敗局已定。
在造反專家朱棣麵前,朱高煦的道行還太淺。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消息的到來。
朱棣的內侍馬雲是個並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時,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場,朱棣死後,他以內侍身份深夜召集兩個人開會,這兩個人分別是楊榮和金幼孜。
他們三人經過密謀,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暫不發喪,每日按時給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並嚴格控製消息,禁止軍營中人擅自外出報信。
[380]
可能有人會問,皇帝死後,由於尚遠征在外,密不發喪不是通常的安排嗎,為什麽會說是密謀呢?
因為這看似尋常的安排實際上暗藏玄機,在朱棣死前,他召見的顧命大臣並不是這兩個人,而是張輔!
朱棣臨死前召見張輔,並傳達了傳位太子的旨意,這似乎並沒有什麽讓人擔心的,但問題就在於張輔這個人。
張輔是張玉的兒子,而張玉和邱福與朱高煦的關係十分緊密,他們都是靖難時候的戰友,在立儲問題上,靖難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馬雲召集楊榮、金幼孜兩人密謀做出如此重大之決定,竟然沒有張輔在場,實在是十分之不尋常。很明顯,他們是有所防備的。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就在一年後,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尋找的那個內應,正是張輔。
在封鎖消息之後,楊榮被賦予了最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報喪,並籌備太子繼位事宜,這位潛伏多年的太子黨秘密成員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終於將遺命及時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時候,太子已經做好了各項準備,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沒有猜對,吸取教訓,下回再來,你還有一次機會。
明仁宗朱高熾
曆經千辛萬苦的大胖子朱高熾終於登上了皇位,定年號洪熙。
事實證明,這個體態臃腫的大胖子確實是一個仁厚寬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殘疾的外表下,是一顆並不殘疾的,溫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後,立刻下令釋放還在牢房裏麵堅持學習的楊溥同學,並將其召入內閣。此時楊士奇和楊榮已經是內閣成員。明代曆史上最強內閣之一--"三楊"內閣就此形成。
但此時一個問題出現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內閣是皇帝最為信任的機構,其權力也最大,但由於這些內閣成員僅僅是五品官,要讓那些二品尚書們向他們低頭確實是很難的。
這個問題看似很容易解決,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內閣學士提成二品,不就沒事了嗎?
事情哪裏有那麽簡單!你說改就改?你爹留下的製度,屍骨未寒,你就敢動手改造?正統的文官們在這個問題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問題總得解決啊。
[381]
在這個世界上的無數國家民族中,要排聰明程度,中國人絕對可以排在前幾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於變通。這樣做不行,那就換個做法,反正達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謂此路不通,我就繞路走,正是這一智慧的集中體現。
朱高熾沒有改動父親的大學士品位設置,卻搞了一套兼職體係。
他任命楊榮為太常寺卿,楊士奇為禮部侍郎,金幼孜為戶部侍郎,同時還擔任內閣大學士。這樣原先隻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員,辦起事情來也就方便了。
目的達到了,父親的製度也沒有違反,從此這一兼職製度延續了二百多年,並成為了內閣的固定製度之一。
這類的事情在之後的曆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為中國人的智慧而驚歎。
登基後的朱高熾並沒有忘記那些當年和他共患難的朋友們,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為回報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來,皇帝回報大臣無非是賞賜點東西,誇獎兩句,而這位朱高熾的回報方式卻著實讓人吃驚,在曆代皇帝中也算極為罕見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熾散朝後,留下了楊士奇和蹇義,他有話對這兩個人說。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鬥爭之中,無數人背叛了他,背離了他,隻有這兩個人在他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依然忠實地跟隨著他,楊士奇自不必說,蹇義雖然為人低調,卻也一直在他身邊。
年華逝去,大浪淘沙,這兩個曆經考驗的人決不僅僅是他的屬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熾注視著他的兩個朋友,深情地說道:"我監國二十年,不斷有小人想陷害我,無論時局之艱難,形勢之險惡,心中之苦,我們三個人共同承擔,最後多虧父親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顧以前的艱難歲月,朱高熾感觸良多,說著說著竟流下了眼淚。
楊士奇和蹇義也泣不成聲,說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誠孝仁厚所感動的啊。"
就這樣,經曆苦難辛酸的三個朋友哭成一團。
在我看來,這種真情的表述遠比那些金銀珠寶更能表達朱高熾的謝意。
朱高熾沒有辜負楊士奇的期望,他確實是一個好皇帝。
雖然他是一個短命的皇帝,皇位還沒坐熱,就去向他父親報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執政時間內,他。。。(以下略去若幹字),保持了大明帝國的繁榮。
[382]
為什麽要略去呢,因為這些誇獎皇帝的內容千篇一律,什麽恢複生產,勤於政務等等等等。這些套話廢話我實在不願寫,大家估計也不喜歡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參考相關教科書。
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夠體現朱高熾的寬仁並給他留下不朽名聲的,是這樣的一件事:
我們已經說過,朱棣是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據規定,如無特殊情況,皇太子在父親死後可以馬上登基為帝,但是,絕對不能馬上將當年改換成自己的年號元年,必須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屍體涼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號。
比如朱棣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熾立即即位,並有了自己的年號洪熙。從七月到十二月,實際上已經是他的統治時期,但這段時間還是隻能算在永樂二十二年內,隻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稱為洪熙元年。
在這段時間內,是皇太子們的適應期,用通俗的話說,就是走出自己父親的影子,一般在這段時間內,新皇帝們還不敢太放肆,對父親們留下的各項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當家作主,改天換地的,也多半不會挑這個時候。
可是就是這個忠厚老實的朱高熾,在尚未站穩腳跟的情況下,在這段時間內,就敢於更改自己父親當年的命令。
這在當時的很多大臣們看來,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來,朱高熾的這一改實在幹得好,幹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熾突然下達詔令,凡是建文帝時期因為靖難而被罰沒為奴的大臣家屬們,一律赦免為老百姓,並發給土地,讓他們安居樂業。
靖難之時,朱棣殺人無數,罰奴無數,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斷無更改之理。
然而此時,他的兒子朱高熾卻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讓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讓他們吃驚的還在後麵。
朱高熾接著問大臣:"齊泰和黃子澄還有無後人?"
大臣半天才反應過來,答道:"齊泰有一個兒子,當年隻有六歲,所以免死,被罰戍邊。黃子澄沒有後代(後得知,黃子澄有個兒子當年改姓逃脫,後被赦免)。"
朱高熾沉吟許久,說道:"赦免齊泰的兒子,把他接回來吧。"
他接著問:"方孝孺可有後代?"
[383]
大臣們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說的是那個滅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滅了,還去那裏找後代?您不會是拿死人開心吧!
可皇帝已經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這一查還查出來了,雖然沒有後代,但確實有個親戚。
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有個弟弟叫方克家,這位方克家有個兒子叫方孝複(方孝孺的堂兄),當時也被罰充軍戍邊,至此終於回家了。
比起這些寬仁行為,更讓人吃驚的是朱高熾所說的一句話。
朱高熾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麵說道:"建文時期的很多大臣們,都被殺掉了,但像方孝孺這一類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們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忠臣?您父親不是說他們是奸黨麽?到您這裏就給改了?那麽說您父親還是殺錯了?
就在這樣的一片爭議聲中,朱高熾完成了他的壯舉。
在立足未穩之時,朱高熾敢於憑借自己的正義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親的錯誤,不畏人言,不怕反對,這是毫無疑問的壯舉。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氣的。
朱高熾,你確實有種!
雖然這位明仁宗短命,隻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數第二,但他僅憑這一件事情,就足以對得起他諡號中的那個仁字,也無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讓這位明仁宗接著幹下去,相信大明帝國一定能夠繁榮興盛,欣欣向榮,但還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隻做了十個月皇帝的朱高熾病重,不久之後就去世了。
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義舉將始終為人所牢記。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們會記得。
謀殺的疑團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這個位置注定不會太久,很多人都排隊等著呢。
朱高熾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關注,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雙眼睛盯著皇位,這自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雖然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以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決心和毅力,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搞陰謀,搞破壞,朱高熾十分仁厚,並未因此處罰他,隻是警告而已。而這位無賴兄卻越發囂張跋扈,現在眼見朱高熾病重,他也開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奪位陰謀。
吸取上次的教訓,朱高煦加強了情報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線時刻盯著朱高熾,當然不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而是要確定他什麽時候死。
[384]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考慮到京城的三大營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蝦兵蟹將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沒有把握,幾乎等於自殺,他決定拿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開刀。
他準備等到朱高熾的死訊後,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喪路過之時,一舉將其擊滅,然後趁亂登上皇位。
朱高煦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何來信心?來自作案時間。
之前說過,他的封地在山東樂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據慣例,太子守南京),隻要死訊傳出,太子必然會從南京出發,所需時日很長,而他卻可以從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著太子的到來。
樂安離京城很近,南京離京城很遠,朱高熾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聽到風聲,趕來京城的時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著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時間,朱瞻基,你就認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應該說是不錯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計劃落空,也在曆史上留下了一個謎團。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熾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興,估計到朱瞻基趕到這裏還有一段時間,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準備伏擊。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他做好準備,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來,沒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會不會來的詞句,就收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經趕到京城,繼位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難道朱瞻基會飛不成,或是他能預知未來,未卜先知?
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問,也是後人的疑問。
關於這一點,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記載,有的說朱高煦襲擊太子隻是傳聞,實際上太子是接到喪報後從容趕到京城的,有的說朱高煦是沒有準備好,等到太子過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還有一種說法就比較駭人聽聞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親的死訊。
路途遠近是客觀事實,隻要報信的人不是在路上紮了帳篷,睡個幾天幾夜,樂安的朱高煦一定會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當年沒有電話電報,也沒有飛機,你就是想破腦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訊的理由和方法。
其實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這一說法屬實,我們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朱瞻基不能預知未來,卻創造了未來。
他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385]
如果你對這一推論感到不滿,也請不要向我丟磚頭,因為這個推論並非我首創,實際上,明仁宗朱高熾的死亡原因一直以來都是曆史懸案,到目前為止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朱高熾縱欲,加之身體有病,最終病死,另一種說法認為是他的兒子朱瞻基等不及父親傳位,謀殺了他,因為從朱高熾死亡前後的一些跡象(如登基禮儀已備)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準備。
前一種我們不去說他,單說後一種,事實上,朱高煦極有可能在路上設置埋伏,因為從他在後來朱瞻基已經登基,情況諸多不利的情況下也要造反的行為來看,他犯上作亂的決心是很大的。這麽好的機會,他應該不會錯過。
那麽為什麽他沒有遇上朱瞻基呢,這其中就有幾種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繞開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聽到父親病重,提前出發,更有可能是朱高沒有準備好,錯失機會。
對於這個問題,我不可能給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論,這可能注定又是一個永遠的謎團。
曆史的魅力可能就在於他永遠有無數的謎團讓人們去探究,卻總也找不出答案。
縱欲而死也好,被謀殺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這個殊榮)。
我們最終也隻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
朱高熾死了,朱瞻基繼位。
僅此而已。
當然了,我們不應該忘記可憐的陰謀家朱高煦,這位同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一事無成,多次眼見煮熟的鴨子飛掉,從父親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兒子,就是沒有自己的份,說實話,搞陰謀居然搞到這個份上,實在可悲,可憐。
如果要評最成功的陰謀家,姚廣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會名落孫山。
但如果要評最可憐搞笑的陰謀家,朱高煦必能當仁不讓,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陰謀家朱高煦空就是這樣等了幾十年,他的耐心已經磨滅殆盡,在他的心中,已經立下心願: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造一把反!
[386]
朱瞻基是個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於政事,恢複生產(不要怪我說廢話,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關心民間疾苦,他經常去民間私訪,但絕對不是乾隆皇帝那種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訪,不講排場,不向地方攤派,不給地方增加負擔,每次隻帶侍衛出行。
有一次,他去給父親上墳(遏陵),回來時路過昌平(今北京昌平區),看到農田裏有幾個老農在很辛勤地幹活,類似這種的勞動模範皇帝自然十分喜歡,他便叫身邊侍衛叫了一個農民過來問話,詢問為何他們如此勤勞耕作,估計這位農民不知道他的身份,於是皇帝得到了一個自己絕對想不到的答案。
農民回答他:我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個時候偷懶,這一年的生活就沒有著落。連田租也交不起,要養活老婆孩子,隻能每天不停地幹活了。
朱瞻基歎了口氣,他這才明白,這些人這麽拚命的幹,並不是為了他的江山社稷,隻是要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回答也讓朱瞻基十分尷尬,他隻好打圓場地說:“那你們冬天可以休息吧。”
這次輪到農民歎氣了,他說:“冬天的時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還得去出力氣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裏農民那總也直不起的腰,感觸良多,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這位農民想必並不知道問他話的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絕對想不到,他和這個人的這番對話將會在曆史上流傳下來。
朱瞻基回到了皇宮,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把他的這次經曆描述了一番,發給各位大臣,他動情地說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謀生,我們怎能不愛惜民力啊。”
當然了,皇帝陛下的感歎是否能夠對下麵這些權謀老手有所觸動,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瞻基是個明白人,也是一個能夠體諒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實上,由於他的爺爺朱棣先生實在過於威猛,誰敢不服他就打誰,甚至有時候是沒事找事,主動去找別人麻煩,一來二去雖然確實很威風,但給百姓們也增加了很多的負擔,大軍出征要糧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錢。朱棣自己既不種地,也不賺錢,他會向下級官吏去要,官吏大人們自然也不會去種地,他們便會把所有的負擔加在老百姓身上。
[387]
所以到了永樂後期,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現象,生產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壞,朱瞻基沒有他爺爺那麽偉大的誌向,但他很明白,現在已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所幸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像“三楊”這樣的助手,麵對著民生凋敝的現狀,朱瞻基躍躍欲試,要大幹一場。
可是在大幹之前,他必須先料理一個人。
終於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感歎自己找錯了工作,幹什麽不好,偏偏要去幹陰謀家,這一行雖然競爭不激烈,但對素質要求極高,雖然有姚廣孝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為自己的光榮榜樣,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壞人、陰謀家,關鍵在於提高自己的素質。
朱高煦的素質不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什麽結果也沒有,幾個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斷上下,現在連自己的晚輩朱瞻基也上台了,作為一位陰謀家,朱高煦的事業是失敗的,也實在混得太差。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這位先生想要造反,陰謀家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就在於隱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這個行業的恥辱,也頗為同行們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無成,造反造得人盡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麽!造反了!
朱高煦雖然激動,但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親信枚青,去京城找一個人,他相信,憑著多年的交情,這個人一定能夠站在他的這邊,隻要能把這個人拉過來,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潛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張輔。
張輔熱情地接待了他,共敘友誼之後,問清了朱高煦的意圖和枚青的來意,要說這張輔為人也實在沒話說,是個直爽人,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來得及給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來,連夜送給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時務!
朱瞻基知道了這個消息,卻並不想動手,他希望和平解決。
為達到這個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東樂安找朱高煦,希望對方能夠懸崖勒馬。
可是下麵發生的事情卻實在讓人大出所料。
[388]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他的是氣焰囂張的朱高煦,這位造反兄傲氣十足,竟然麵對天子來使南麵而坐,看那架勢大有我造反我怕誰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麵所說的話就很明顯是他的心裏話了:
“靖難時候,沒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結果太宗(朱棣)聽信讒言,把我封到了這個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籠絡我,現在的皇帝又想用祖製來壓製我,我怎麽可能久居此地!”
接著,他又向侯泰主動出示了自己的兵馬軍器,明目張膽地說:“這些就可以橫行天下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歸報爾主),把那些煽動他的奸臣們抓來送給我,再和他接著談(徐議我所欲)。
看看這些用詞,所謂“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給他三分顏色,他卻想開染坊!真是無恥之極!
從古至今,像朱高煦這樣的無賴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明明自己搞陰謀,卻總喜歡誣賴別人,給他留麵子,卻是給臉不要臉。
對付這種無賴,實在是不用講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實你很脆弱
到了這個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如何平叛,當時大臣們都認為應該派遣陽武侯薛祿帶兵平叛,而張輔更是十分積極,希望能帶兩萬兵馬去掃蕩他的老朋友。
但楊榮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帝親征,必定能夠一舉擊敗朱高煦。
張輔不服氣,與楊榮爭論了起來,雙方爭執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卻不能保證勝利,自己親征雖有氣勢,但危險太大,無法保證安全。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大臣夏原吉隻用了一句話,便堅定了朱瞻基親征的信念:
“皇上忘記了李景隆的事嗎?”
李景隆?對,就是那個飯桶李景隆。
當年建文帝把兵權交給這個飯桶,結果一敗塗地,想到這個飯桶的結局,朱瞻基立刻下定決心,親征!
誰說李景隆是飯桶、廢物?從這件事情上看,飯桶廢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後人的作用,功德無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親征樂安,大軍行動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經到達樂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無賴,但無賴想要幹出點事情來,靠耍賴是不行的,還是需要點本事的。
[389]
他原先以為是薛祿帶兵來平亂,並不放在眼裏,沒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親自前來,一下子慌了手腳,組織士兵們抵抗,卻少有聽命者。
這個時候,朱高煦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實在不是等閑之輩,在征途之中,他曾經問手下的大臣們:“你們認為朱高煦會如何行動?”
有大臣回答:“樂安太小,他可能會進攻濟南,以抗拒大軍。”
也有大臣說:“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會帶兵南下。”
朱瞻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得都不對,濟南雖然很近,卻不容易攻,而且大軍行軍迅速,他也來不及攻擊,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們的家屬都在樂安,怎麽可能願意往南邊走?”
“他會一直在樂安等著我的”
事實確實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樂安,倒不是因為他想決一死戰,而是他別無去處。
大軍到達之後,並未強攻,隻是用火銃和弓箭射擊城上守軍,雖然沒有動真格的,氣勢卻十分嚇人,城中守軍本來就沒有什麽鬥誌,這樣一來更是失魂落魄,紛紛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戰場局勢和士兵心理,派人將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說明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並給朱高煦很周到地標上了生擒和擊斃兩種價碼,城中的人頓時蠢蠢欲動,就連朱高煦身邊的侍衛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看著朱高煦時的眼神,就如同看著一個金燦燦的豬頭。
朱高煦狼狽不堪,隻好派人出誠送信,表示願意出城投降,隻是希望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別親人,就前來自首。
朱高煦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第二天他準備打開城門,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將王斌拉住了他,對他說了一番義正嚴辭的話:
“寧可戰死,決不做俘虜!”(寧一戰死,毋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準備投降了,這個部下竟然還如此有骨氣。他頓時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與城池共存亡!
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後,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然後他換了一條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還發表了他的投降演講:
“我罪該萬死,全由皇上發落!”(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這場鬧劇就此收場。
[390]
朱高煦是個徹頭徹尾的醜角,陰謀家做不成,造反也失敗,不但沒素質還沒人品,一個月前還大言不慚“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
一個月後,就成了“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連壞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一個活寶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這場滑稽戲裏,朱高煦扮演了醜角,但這出戲卻也在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來投降後,按照規矩,皇帝要派一個人數落他的罪行,通俗點說就是罵人,當然這個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來做的。
於是皇帝便指派了身邊的一個禦史去完成這項罵人的工作,但皇帝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隨意指派的禦史竟然罵出了名堂,罵出了精彩。
這位禦史領命之後,踏步上前,麵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王爺,無絲毫懼色,開始數落其罪狀,罵聲宏亮,條理清晰,並能配合嚴厲的表情,眾人為之側目。(正詞嶄嶄,聲色震厲)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這位禦史的淩厲攻勢下,他被罵得抬不起頭,趴在地上不停地發抖。(伏地戰栗)
這一情景給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認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後,他當即下令派這個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撫)
巡按外地正是禦史的職責,也不算什麽高升,但皇帝的這一舉動明顯是想曆練此人,然後加以重用。
在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閃光表現得到皇帝的歡心和信任,從而為禍國家的事情並不少見(比如和紳),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朱瞻基並沒看錯,這位聲音洪亮的禦史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後,他將挺身而出,奮力挽救國家的危亡,並成就偉大的事業,千古流芳。
這位禦史的名字叫做於謙。
鬧劇的終結
雖然這次造反以一種極為戲劇性的方式完結了,但搞笑並未就此結束,朱高煦先生將以他那滑稽的表演,為我們上演“朱高煦造反”這部喜劇的續集。
朱瞻基確實是個厚道人,雖然很多人勸說他殺掉朱高煦,但他卻並沒有這樣做,隻是將其關在了西安門的牢房裏,按說他對朱高煦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朱高煦偏偏就是個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兩人沒說幾句話,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腳,把朱瞻基鉤倒在地。
[391]
我每次看到這個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麽思考的,他的腦袋裝的是否都是漿糊。
既然腳能鉤到,說明兩人已經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點作用,這麽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鉤他一下,如同幾歲小孩的惡作劇,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鬧劇還沒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氣憤,老實人也發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銅缸把朱高煦蓋住,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再動了。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幹喜劇演員了,轉而練起了舉重,他力氣很大,居然把缸頂了起來,但由於頭被罩住看不清,隻能東倒西歪的到處走。
呆著就呆著吧,你幹嘛非要動呢?
這一動,就把命動沒了。
朱瞻基從頭到尾見識了這場鬧劇,他再也無法忍耐了,於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後找來很多煤炭,壓在缸上,把煤點燃燒紅,處死了朱高煦。
這種死刑方法極其類似江南名菜叫花雞的做法,不過名字要改成“叫花豬(朱)”。
朱高煦先生就這樣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從陰謀家到喜劇演員,再到舉重運動員,無不是一步一個坑,極其失敗,但我們實在要感謝他,是他的搞笑舉動使得我們的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數次懷疑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因為我實在很難理解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為規律和原因,懷疑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曆史之中,人的行為確實是很難理解的。
不管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記載是否真實,朱瞻基終於擺脫了這最後一個累贅,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統治時間並不長,隻有十年,加上他父親的統治時間,也隻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親統治的這短短十一年,卻被後代史學家公認為是堪與“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盛世何來?來自休養生息,清靜養民。
其實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們自我發展能力並不差,你就算不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飯,要掙錢,要過好日子,隻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賦,征收徭役,給這些不堪重負的人們一點喘息之機,他們是會努力工作的。
[392]
明宣宗就是這樣的一個不擾民的皇帝,他沒有祖父那樣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過日子,應該給他們生存下去的空間。
在他執政的十年裏,每天勤勤懇懇,工作加班,聽取大臣們的意見,處理各種朝政,能夠妥善處理和蒙古的衝突問題,能不動兵盡量不動,所以在他的統治時期,一直沒有出什麽大事。
這對於像我這樣敘述故事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於當年的百姓們而言,卻是功德無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現代足球場上的好裁判,四處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卻從不輕易打斷比賽的節奏,即使出現違規行為,也能夠及時製止,並及時退出,不使自己成為場上的主角。
這樣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幹擾百姓們的生活,增加他們的負擔,為其當為之事,治民若水,因勢利導,才是皇帝治國的最高境界。
這樣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皇帝,而且從治國安民的角度來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強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著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還有人能讓皇帝痛苦?
是的,確實存在這樣的人。他們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畢恭畢敬的大臣們。
這些大臣們絕非看上去那麽聽話,在他們謙恭的姿態後麵,是一個擁有可怕力量的龐然大物。
自唐朝以來科舉造就了很多文官,並確定了文官製度。曆經幾百年,這一製度終於在明朝開花結果,培養出了一個副產品。那些憑借著科舉考試躍上龍門的精英們通過同鄉、同門、同事的關係結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實力集團——文官集團。
明仁宗朱高熾是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好皇帝,但就是這位好皇帝,卻被一個叫李時勉的大臣狠狠地罵了一頓,朱高熾品行很好,怎麽會罵他,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原來朱高熾先生做了這樣幾件事,他登基之後,要換侍女,新君登基,這個要求似乎也不過分,此外他還整修了宮殿(規模並不大),最後由於身體不適,他曾有幾天沒有上朝見群臣。
[393]
這些事情似乎並不是什麽大事,可是李時勉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數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邏輯性極強,罵人不吐髒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謂整修宮殿——“所謂節民力者此也”
所謂選侍女——“所謂謹嗜欲者此也”(這句比較狠)
所謂有幾天不上朝——“所謂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時勉就沒有休息過?)
還沒有完,最狠的話後麵,總結發言——“所謂務正學者此也”
以上,翻譯成通俗語言可以理解為窮奢極欲,好色之徒,消極怠工,不務正業。
大胖子朱高熾雖然脾氣好,但還是忍不住,把李時勉打了一頓,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懇懇幹工作,雖然有這些小問題,卻被戴上了這麽大的帽子,實在讓人難堪,畢竟當年還是封建社會,可這位李時勉卻著實有點現代民主意識,把皇帝不當幹部,就這麽開口訓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氣。
朱胖子氣得生了病,可這位李時勉雖然挨了頓打,但還是活了下來,到了朱瞻基繼位,竟然又把這位罵過自己父親的人放了出來,還表揚了他。
坦言之,李時勉所說的這些東西確實是需要改正的,但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皇帝,這些行為實在不足以被扣上這麽大的帽子。事實上,在這些所謂的直言進諫的背後,有著複雜的曆史政治背景。
李時勉的行為並不是孤立的,他代表著一群人,這群人就是文官集團。
文官集團特點如下:
一、飽讀詩書,特別是理學,整日研習所謂聖賢之道。
二、堅持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原則,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別人。(一部分)
三、擅長罵人,掐架,幫派鬥爭。
座右銘:打死不要緊,青史留名在。
要說明的是,這不過是文官集團的一般特征,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團的積極意義,實際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優秀文官是嚴於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幹活,也不好色,沒有什麽其他娛樂,按說不應該有什麽值得指責的,可善於研究問題的文官們還是找到了漏洞。
這位明宣宗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活動,卻有一個小愛好——閑暇之餘鬥蛐蛐。雖然這不算是健康的文體活動,倒也不是什麽不良嗜好。皇帝也有自己消閑方式,你總不能讓他每天做一套廣播體操當娛樂吧。
但就連這點小小的愛好,也被文官們批判了很多次,後來不知是誰缺德,竟然給這位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個外號“蛐蛐皇帝”。
確實過分了!
[394]
這些人的行為可以用矯枉過正來形容,無論誰當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還是成全了他,當年因正義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榮的事。
如那位李時勉就是一個例子,被打之後不但毫無悔意,還洋洋自得,深以被打為榮。
而在明宣宗時代,文官集團的勢力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內閣權力也越來越大,出現了所謂“票擬”。
票擬,也稱條旨,指的是大臣草擬對各種奏章的處理意見,並將這些意見附於奏章之上,送給皇帝禦覽。
票擬的出現是必然的,朱瞻基明顯沒有他的祖先那樣的工作精力,整日勞頓還是忙不過來,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親自看過處理,於是他便安排內閣人員代為瀏覽奏章,並提出處理意見,這樣他也會輕鬆得多。
可能有人會問,這樣的話,皇帝還有什麽權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嗎?
這個請大家放心,古往今來的皇帝除了極個別之外,都不是白癡,給內閣票擬權隻是為了要他們幹活的,皇帝還留有一手後著,專門用來壓製內閣的權力。
這一後著就是同意的權力。
不要忘記,大臣隻是給皇帝打工的,一項政令是否可以實施,大臣隻能提出意見,然後寫上請領導審批的字樣,送給皇帝大人審閱,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筆千文,上萬言書,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有效地發動大臣們的積極性,讓他們努力幹活,卻又卡住了他們仆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經過票擬的奏章隻有經過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實施。
由於皇帝用於批示的是紅筆,所以皇帝的這一權力被稱為“批紅”。
至此,到明宣宗時,皇帝的權力被正式分為了“票擬”和“批紅”兩大部分,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僅僅過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經營的政治體係就被輕易地擊破並改動。
此後明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票擬”的權力一直為內閣大學士所占有,而“批紅”的權力卻並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後,這一權力將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占據。
這些人就是太監。
明宣宗這一輩子沒幹過什麽壞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歡鬥蛐蛐被人說過幾句外,沒有什麽劣跡,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後世的人甚至認為,明宣宗做的這件錯事給大明王朝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他到底做了什麽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事呢?
[395]
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麽,他隻不過搞了點教育事業——教太監讀書。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設置“內書堂”,教導宦官們讀書,大家應該知道,在傳宗接代觀念極其嚴重的中國,去坐太監的都是不得已而為止,混口飯吃而已,這些人自然沒有什麽文化,而朱瞻基開設學堂的目的,正是為了給這些太監們掃盲。
可他不會想到,這次文化啟蒙運動不但掃掉了太監們的文盲,也掃掉了阻擋他們進入政壇的最後一道障礙。
要知道,當一個壞人並不難,但要做一個壞到極點的極品壞人是很難的。沒有文化的壞人幹點小偷小摸,攔路搶劫之類的勾當,最多隻能騷擾騷擾自己家的鄰居老百姓,而讀過書的壞人卻可以禍國殃民,危害四方。
從事情的後續發展來看,朱瞻基的這一舉措確實也培養了不少極品壞人。
很多人認為,朱瞻基的這一措施確實是錯誤的,但其本意不過是要這些太監們學點文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企圖。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不是,在我看來,朱瞻基是故意的,從法律上來解釋,就是明知其行為會導致太監參權的結果,卻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
這位皇帝厚道,卻不蠢,他的這一舉措帶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這一行為背後的秘密,就必須引出我們下麵的一個話題: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先要說明,這個話題與生理方麵無關,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隻談談這個特殊的群體,及其參與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監這個名詞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數人還會在這個稱呼前麵加個死字,罵起人來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實際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謂太監是宦官的首領,不是誰都有資格被稱為太監的。
別說太監,就是想當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個搶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混碗飯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氣挨那一刀,還要有運氣進宮才行,不要以為當宦官那麽簡單,也是要經過挑選麵試的。官方的閹割場所隻閹割那些已經經過挑選的人。說句寒摻話,要是人家看不上,你連被閹的資格都沒有。
在明代經常有人在未經官方允許的情況下自行閹割,然後跑到北京去當太監。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沒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當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賢)。
[396]
到了明朝中期,由於想當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誌於投身宦官事業的人沒有被官方處理的機會,便以大無畏的勇氣自行了斷子孫根,可到後來又沒能進宮。他們不能成家立業,隻能到處遊蕩,這些人自然成為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為了應對這一情況,後期的明朝政府曾經頒布了一條十分特別的法令:
嚴禁自行閹割!
對此我隻能說,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級別,剛進宮時隻能當典簿、長隨、奉禦,如果表現良好,就能被升遷為監丞,監丞再往上升是少監,少監的頂頭上司就是聞名遐邇的太監。
可見,要想幹到太監實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專門的機構,共二十四個衙門,分別有十二監、四局、八司,其最高統領宦官才能被稱作太監,這二十四個衙門各有分工,不但處理宮中事務,還要處理部分政務。
事實上,在這些宦官衙門中,也有冷熱輕重之分,重者權傾天下,輕者輕如鴻毛。一個剛入宮的宦官要想出頭,先要看他被分在哪個部門。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禮監或是禦馬監,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監前途將一片光明,繼續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遺臭萬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為這兩個監局是權力最大的太監機構,司禮監就是專門掌管內外章奏的,相當於皇帝的私人秘書,我們前麵說過,皇帝把票擬的權力給了內閣,自己保留了批紅權。
而到了明宣宗時候,由於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沒有時間看完,便會讓司禮監的人按照票擬的內容抄下來,代理自己行使批紅的權力。
這個為皇帝代筆的人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司禮監秉筆太監。
於是,天下唯一可以壓製內閣票擬權的批紅權就落在了秉筆太監的手中。
到了明朝後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監便會自作主張,亂發旨意,下麵的官想告狀也告不了。因為你告狀的奏章最多隻能告到皇帝那裏,可代皇帝批閱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這狀能告下來嗎?
由此可見,秉筆太監實在位高權重。
但是這位秉筆太監卻還不是權力最大的太監,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發達的中國,你寫再多,我不給你蓋章你也沒辦法。
[397]
而一旦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了東廠太監(如馮保和魏忠賢),那就真是權傾四海,威震天下。事實上,幾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監都出自司禮監,如果當年有名監展覽館,司禮監必然是所掛畫像最多的地方。
司禮監出監才啊。
而作為一個有誌氣的青年宦官,你應該以這些人為偶像,努力奮鬥,爭取名留青史!(當然一般來說都是惡名)
如果你有幸能幹到司禮監掌印太監,那說明你的太監生涯已經達到了光輝的頂點,你已成為了太監中的佼佼者,是太監中的成功人士。如果你還湊巧幹了些壞事,那麽你的名聲一定不限於當代,而會世代流傳下來,供眾人茶餘飯後談論和唾罵。
如果你沒有能夠進入司禮監,而是進入了禦馬監,那我同樣要恭喜你,這也是個好地方,雖然這裏出的名人沒有司禮監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穀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樣。
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所謂禦馬監不是管馬的,而是管理禦用兵符。說到這裏大家也應該知道為什麽禦馬監是個有前途的部門了。
司禮監和禦馬監一文一武,成為最為顯赫的太監部門,宮中宦官無不盡心竭力,想進入這兩個部門。
有好必有壞,萬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監和都知監,那你就慘了。因為這兩個監名字雖然氣派,卻隻管理一件事——清潔衛生。
這兩個監不但條件艱苦,沒有人瞧得起,連辦公場所都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掃落葉冬掃雪,工作十分之苦。
這樣的部門自然是無法吸引眾多青年宦官的。
介紹完太監的奮鬥史,下麵就要談太監參與政治的問題了。
在我們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監政治大概是這樣的一幕場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一所陰森的房子裏,幾個麵目猙獰的太監在十分微弱的燭光下進行著密謀。
一個太監奸笑(標準表情)著對旁邊的人說道:“尚書王某某阻礙我們的奪權計劃,要把他幹掉!”
這時另一個太監也奸笑(保持形象)著說:“我看還是先把侍郎張某某幹掉。”
最後太監頭子(一般就是最壞的那個)發話:“照計劃行事,把那些忠臣們都清除掉,然後再把皇帝換掉,我們來坐江山!”
以往人們心中的太監形象就是如此,隻要一提到太監,就會和壞蛋聯係起來,然後就是朝廷中的忠臣們為了正義和理想與壞蛋們進行了不懈的鬥爭,成功了就是正義終於戰勝邪惡,失敗了就是人間悲劇。
真的是這樣嗎?
[398]
我認為不是,人們往往過於關注那些所謂忠臣們的行為,卻很少發現這些大臣們的可怕之處。
之前在我們的丞相怎樣煉成的專題中,曾經對明朝的相權君權分立做了分析,並用了一個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繩子的兩邊,不斷的拔河,朱元璋是優秀運動員,體力好,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能拔得過他。
他的兒子朱棣也是運動健將,雖然設立了內閣,但還是能夠掌握主動權。
到了朱瞻基,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團十分之強大,連皇帝也奈何他們不得。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沒有人能夠管得了。可是實際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當的,那些大臣們就像一群蒼蠅,不但要向你提意見,甚至有時候還會挖苦你,諷刺你,你還不好把他怎麽樣。
明仁宗心地善良,卻因為小事被罵得氣急敗壞,他的兒子朱瞻基行為端正,隻喜歡鬥蛐蛐,也被那些人當成罪狀來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愛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繩子那一頭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那些在我們看來無比正直的大臣們有著充分的力量控製朝政,他們有學識,有謀略,有辦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門、同事。
而繩子的這一頭,隻有皇帝一個人。
皇帝那所謂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文官集團的大爺們眼中也算不得什麽,罵你,諷刺你,那是為了國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說他不對嗎?
而且這些大爺們既不能殺,也不能輕易打,殺了他們,公務你自己一個人能幹嗎?
勞動模範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來說:把他們都殺光,我能幹!
可是朱瞻基不能這樣說。
於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後,繩子失去了平衡,獲得了票擬權的內閣集團變得更強大,皇帝一個人就要支撐不住了。這樣下去,他將被大臣們任意擺布。
苦苦支撐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過去,正在這時,他看見旁邊站著一個人,於是他對這個人說:“你來,和我一起拔!”
從此這個人就參加了拔河,並成為這場遊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太監。
太監更可靠
相信現在大家已經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並非無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們飽讀詩書,卻並不那麽聽話,而要製衡這些不聽話的人,皇帝能夠選擇的隻有太監。
太監真的都是壞人嗎?
[399]
至少皇帝不會這麽認為,在他看來,這些人很好,從小陪伴他一起長大,帶著他放風箏,陪著他玩耍,給他當馬騎,而且十分服從。
我們往往誤解太監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很多自幼和太監一起成長的皇帝是把太監當成自己的親人的,換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歡一個從小到大無話不說,十分聽話的玩伴,還是那些表情嚴肅,經常批評自己,幹涉自己行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團的權勢已經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們不但幹預朝政,批評皇帝(有些確實是故意找茬),還監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隨便曠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貪杯,雖然他們自己也幹這些事,卻不允許皇帝幹(比如張居正)。
於是,皇帝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
讓太監去製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必為王振受到的寵愛而吃驚,也不需要為劉瑾魏忠賢等人的專權而憤憤不平。
因為他們的出現是明代政治製度發展的必然,沒有王振,還有李振,沒有劉瑾,會有徐瑾。
太監就是這樣被強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戰車的,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們的行為也未必比他們好到哪裏去,隻不過他們出生低賤,且心理有些問題,所以行為比較偏激,更容易被人們反感。
綜觀整個明代,壞太監很多,好太監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無論太監如何猖獗,都無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國曆史上宦官權力最大、氣焰最為囂張的朝代並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後期,宦官完全操縱國家大權,甚至可以立廢皇帝,儼然就是國家最高統治者,而在明朝,太監雖然專權結黨,但皇帝要動手解決他們,隻需要寫一張小小的字條(明武宗)。
經過以上分析,我們應該對明宣宗教太監讀書的目的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這位聰明的皇帝是不會幹無謂的事情的。
他要培養的並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監,而是戰士。
為他而戰的戰士,足以對抗文官集團的戰士。
太監不過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僅此而已。
[400]
就這樣,朱瞻基將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權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擬權給了內閣,批紅權由太監代理,但必須說明的是,由於批紅權十分重要,所以曆代明朝皇帝雖然委托太監代筆,卻從未放鬆過對此權力的掌握,當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個頑童,一個懶蟲,還有一個工程師。
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穩固的政治權力體係,票擬權和批紅權的鬥爭,實際上就是文官集團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監的鬥爭。
換句話說,如果誰能夠同時控製票擬權和批紅權,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這樣的人嗎?
應該說,確實是有的,在我看來,有三個人做到了。雖然他們同時獲得兩大權力的途徑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這三位國家實際控製者的統治時期,正好對應上麵所說的那三位不抓權代表的朝代。
這三位並不姓朱的皇帝分別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師”、“九千歲”
這三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麵文章中的主角,在這裏先說一下“首席活太師”是什麽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書,而是三個名譽稱號——太師、太傅、太保。雖然這三個稱號都是一品,卻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師為最大。大家知道,所謂榮譽稱號很多時候都是送給死人的,而能夠在死後混到這三個稱號的,也是十分厲害的人。
當然也有某些更厲害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得到過這三個稱號,而第一個被封為最高文官太師的活人,正是這位掌控大權的仁兄。除此之外,他還被封為太傅,“活太師”加“活太傅”的榮譽在明代僅此一人。足見此人之強悍。
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代後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個結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因為這似乎也是唯一能夠製衡各方力量的辦法。
別折騰了,就這麽湊合著過吧。
隱患
朱瞻基的政策在他活著的時候已開始實行,當時的司禮監已經可以替皇帝批紅,不過在朱瞻基的嚴格監控下,辦事的太監們倒也不敢有什麽不軌行為。因為朱瞻基雖然不願意動筆寫那麽多字,卻經常檢查觀看司禮監的批紅作業。
內閣們對國家大事提出處理意見,並票擬出來送給皇帝,皇帝經過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見,或是直接同意,讓太監代為批紅。
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這樣的一個流程中平靜地向前發展著。
然而不久之後,這片寧靜就將被打破。
[401]
一個奇特的宦官
中國人有著十分濃厚的傳宗接代觀念,所以像宦官這種職業,雖然衣食無憂,但畢竟要挨一刀,比別人少點東西,也不能生兒育女。家裏要是出了個宦官,說出去也是十分丟人的。
基於這一點,當時的人們也形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做宦官!
還是那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
永樂末年,朝廷下達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員,如果長期工作表現不好的,可以調到京城當官。
還有這樣的好事?地方上都幹不出頭,竟然還可以調到京城工作當官!
按說這樣的好消息應該會吸引無數人報名參加,可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去理會這件事。
為什麽呢?難道人們都願意錯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當然不是,無人問津的奧秘就在於,調到京城後幹的工作比較特殊——“淨身入宮中訓女官輩。”
開什麽玩笑!老子就是不幹學官,也能做個老百姓,幹嘛要挨一刀進宮當宦官?!
是啊,誰會幹這種傻事呢?
就在眾人對此不以為然,把旨意當笑話看的時候,一個因為犯錯而即將受到懲罰的學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猶豫。
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生活雖然並不寬裕,但是也不窮,大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卻有著別人無法了解的雄心壯誌。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頭地,苦讀多年,雖成儒士被選為學官,卻一直無法金榜題名。現在已經成家,但立業卻遲遲不見蹤影。如今學官也幹不下去了,難道就此了結一生?
不會的,我總會等到機會的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可惜雖然是一個機會,卻不是一個好機會
如果迎接這個機會,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條艱苦的道路,會遇到無數人的白眼和歧視,入宮後要出頭更是難上加難,而且此後自己與妻子兒女也將天人永隔。
不管那麽多了,要出人頭地就要付出代價!
別人不幹,我來幹!
這個幹出別人不敢幹,也不想幹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創造的良好氛圍,影響了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
[402]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詳,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讀書,任當地教官,後自願淨身入宮教育宮內人文化。
懷揣著敢為人所不為的勇氣,王振進入了宮廷,讓他十分驚喜的是,在宮中,他這個原本教不好書的學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這其實也很自然,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實在無人與他競爭。
由於在一堆文盲和小學文化者中鶴立雞群,他被大家稱為王先生,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並受到了宣宗的關注,朱瞻基感覺到他是個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讀書。
從此,這位叫王振的太監就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祁鎮結下了不解之緣。
應該說,王振確實是一個好老師,他教導太子讀書,並對其嚴格管理,以至於朱祁鎮對其不敢稱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論後來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鎮之間確實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這種過於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終釀成一場大禍。
轉折的開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親朱高熾的統治時期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而他們二人被合稱為仁宣,絕不僅僅因為他們是父子關係,實際上,他們兩人有很多相同之處。列舉部分如下:
首先,他們都姓朱。
其次,他們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後,他們的命都不長。
朱高熾活了四十八歲,但由於自己老爹太能幹,足足幹了二十年太子,隻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親還少活十年,但由於父親死得早,自己二十七歲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這十一年是明朝的黃金時代,對這段時期的統治,史料中溢美之詞不勝枚舉。大明帝國空前繁榮強大,一切似乎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但長期觀看電視劇的習慣告訴我們,一般到了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轉折,電視編劇會特地搞點矛盾鬧點事出來,比如什麽男主角殺了人,女主角得絕症之類。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圓,人人平安,那這電視劇的收視率就不會高,也賣不出廣告。
曆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話)看來也是一個好編劇,他可能也覺得這樣的曆史沒有意思,便給這出喜劇劃上了一個句號。
這個句號最終結束了明朝的黃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經搶救無效死亡,年僅三十八歲。
仁宣之治就此完結。
在朱瞻基臨死之前,他為自己那年僅九歲的兒子選擇了五位顧命大臣,雖然兒子還年幼,但朱瞻基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這五個人決不會讓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別是:楊士奇、楊榮、楊溥、張輔、胡濙
確實是豪華陣容,文有三楊,武有張輔,還有一個專幹秘密工作的,朱瞻基應該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這五位風雲人物,朝廷精英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
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403]
明英宗朱祁鎮
說起這位朱祁鎮,可能有的人會咬牙切齒,對其恨之入骨,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分析史料,就會發現他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他的政務處理能力也並不差,為人也很勤快,雖然有兩大汙點(打錯一仗,殺錯一人),也並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與貢獻。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論人生的傳奇色彩與命運的跌宕起伏,估計除了朱元璋外,無人可與這位皇帝匹敵。
在明英宗的這個時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的傳奇經曆外,一位堪稱明代第二強人的登場也使得這個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奪目。
就此開始吧
從隱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離別妻兒,願意受宮刑做宦官,忍受別人的歧視,決不是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他的心中,有著很大的抱負。
而他很明智地意識到,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個稀世珍寶--朱祁鎮。
朱祁鎮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學生,雖然他還隻是太子,雖然他隻有九歲,但他終究會長大,他終究會成為皇帝的。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等待著獨掌大權,權傾天下的機會。
機會似乎到來了,朱瞻基駕崩了,這個精明的皇帝離開了人世,隻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鎮,而朱祁鎮對自己言聽計從,大權在握的日子不遠了!
事實真是這樣嗎?
恐怕不是,因為在王振奪取大權的路上,有兩個障礙在阻攔著他。
事實上,對王振而言,要克服這兩個障礙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也並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因為阻擋他前進的這兩個障礙代表著的是一股他絕對無法匹敵的勢力。
英宗即位時,楊士奇已經七十一歲,但這位曆經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戰勝的,從殘忍狡詐的朱棣、陰險無恥的朱高煦到仁厚寬容的朱高熾、精明能幹的朱瞻基,什麽樣的人他都見過,什麽樣的事情他都處理過。曆經大風大浪的考驗,使得他處變不驚,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權獨攬,首先要過他這一關,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點花招把戲要想在楊士奇麵前獻醜,還得回家再練幾十年。
[404]
障礙
除此之外,楊榮、楊溥都不是等閑之輩,這三個老江湖守在那裏,王振就隻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監。
這股文官集團的勢力正是王振掌權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後證明,真正能夠對王振起到遏製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礙,而組成這道障礙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能擁有比文官集團更為強大的力量嗎?
是的,在我看來,還不僅如此。這位偉大的女性不但能夠左右朝政,還能廢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鎮的祖母——張太皇太後。
十一年前,她是張皇後,十年前,她是張太後,現在,她是張太皇太後。
在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個親人,她的級別就提升一次。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還得好好幹,張太皇太後擦幹眼淚,開始輔佐自己的孫子,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的決定,朱祁鎮是當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後,由於太子很小,且有傳言太子並非其母孫貴妃所生,而是由宮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穩固,外地藩王來當皇帝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在這關鍵時刻,張太後堅決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鎮,並擁立他為皇帝。
這樣的一個人,不要說論能力,就是排資曆也能嚇死人,真正做到了“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而這位祖母級的人物也並不是光說不練的,王振就曾經被她惡整過一次,這件事情也成為了王振心中永遠的痛。
正統(英宗年號)元年(1436)二月,張太皇太後召集五大臣入朝開會,等到這五個人到齊後,張太皇太後把皇帝領了過來,讓他看清楚這五個人,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五個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麽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這五個人商量。”
隨後,她又說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
“如果事情沒有得到這五個人的讚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鎮畏懼地看著他的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動,但他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太皇太後叫他們來絕不僅僅是要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張太皇太後命令宣王振進宮,王振得命後立刻入宮麵見,他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場噩夢即將開始。
[405]
王振入宮後,看見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場,估計是在開高級別會議,召自己前來,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此之前,張太皇太後的話已經講完,她之所以不散會,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禮後,剛才還和顏悅色地太皇太後一下子從慈母變成了惡煞(顏色頓異)!她突然對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過是個宦官而已,卻多有不法的行為,今天,我要殺了你!”
就在太後大喝的同時,殿上的侍衛拔出了亮閃閃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罵完後立刻就動手,招呼都不打一個,從其動作熟練度和時間連接上看,相信這一連串的舉動應該是經過預先彩排的。
原先一團和氣的大殿突然殺氣騰騰,王振頓時魂不附體,他萬想不到,今天讓他進宮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準備讓他進鬼門關參觀旅遊。
一臉殺氣的太後站在殿上,亮閃閃的刀劍拔了出來,麵對著突然發生的一切,王振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打哆嗦。這一景象的突然出現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讓在場的五位大臣一頭霧水。
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平常神色溫和的太後竟然還有這麽凶狠的一麵,而讓他們到場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交待事情,還同時給他們安排了觀眾的角色。
朱祁鎮大為吃驚,便跪下來求祖母開恩,而大臣們也一起求情。其實張太皇太後並不是真想殺掉王振,因為當時的王振實在算是個老實人,也沒有犯什麽錯誤,於是她便順水推舟,饒恕了王振,但同時惡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為你求情的分上,就饒了你,今後不準你幹預國事!”
王振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後那可怕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陰影,自此之後,隻要見到這位太皇太後,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實也是如此,張太皇太後並沒有放鬆對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會找個時間把王振叫過去罵一頓,這種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罵七年。
有這樣的兩個障礙,王振的奪權道路可謂任重道遠,因此他及時轉變策略,對三楊禮敬有加,每次到內閣去傳旨時候,都擺出一副羞澀的表情,像剛上門的女婿見老丈人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406]
等到三楊發現他站在外麵,讓他進來招呼他坐的時候,他都會表現得受寵若驚,好像能夠和三楊說話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他的這些舉動使得三楊也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在他謙恭的表象之下,卻不斷地拉幫結夥,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司禮監的權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為錦衣衛同知,並廣結黨羽,控製朝臣。
這位王山先生聽說自己的叔伯發達了,遠來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當這個官了。
三楊可以應付過去,但那個老太婆是應付不過去的,隔那麽幾天,王振總要被拉過去罵一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沒有辦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輩是他所對付不了的。
隻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正統七年(1442)十月,曆經四朝的張太祖太後離開了人間,王振奪權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此消散。
此時,三楊中的楊榮已經去世,而剩下的楊士奇和楊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無術了。
王振的機會來了。
他從此大權獨攬,廣結同黨,不但控製了錦衣衛,還收了很多屬下,其中不乏飽學之輩,聖人門徒,而要論最無恥的一個,莫過於工部侍郎王祐。
這位王祐先生曾經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們都留有胡須,而王振沒有胡須(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當他見到王祐時,才發現這位大臣也沒有留胡須,便問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這樣回答他的:(以下內容可能引發嘔吐,請先做好思想準備)
"老爺沒有胡須,兒子我怎麽敢留呢?"
在我看來,王祐先生真正達到了無恥無界限的境界,無恥到祖墳上都冒青煙。
正是有了這些無恥之徒的幫助,王振在朝廷內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排除異己,利用楊士奇兒子殺人的事件,攻擊他教子無方,最終打垮了這位四朝老臣,之後他又陸續誣陷戶部尚書劉中、祭酒李時勉等不服從他的大臣,並把他們趕出了京城。
此時的王振,內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幫忙,獨掌大權,魚肉百官,可謂風光無限,成為了明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太監。
大權在手的王振並不滿足,他決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407]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為了防止今天王振現象的出現,特地在宮門口立了一麵三尺高的鐵碑,鑄上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
可是正所謂人走碑涼,誰寫的,立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執行,到了王振當權,這塊碑文就被當成了貼在牆上沒人管的獎狀,再也無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卻不一樣,他總是覺得這玩意太刺眼,於是便命人移走這座碑。
如果老朱還在,他一定會把王振這小子抓起來,剮上三千刀再讓他死,可時代不同了,也實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見開國皇帝的手跡突然沒有了,卻都保持了集體沉默,他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到最後卻成了打死我也不說,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氣焰滔天之時,也有一個人就不買他的帳,而這個人也實在不是等閑之輩,雖然吃了點虧,但王振終究還是不能把他怎麽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正統六年(1441),當時太祖太後已經病危,無法再訓斥王振,三楊也無能為力,王振實際上已經控製了朝政大權,所有外地巡撫官員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銀財寶,多少倒無所謂,但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對這位死太監的尊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此人從山西巡撫回來,別說金銀,連陳醋都沒帶回來一瓶。王振氣得七竅冒煙,大發雷霆,當即把這個人關了起來。
王振是一個做事偏激的人,對於這種明擺著不給麵子的人,他是不會留情的,他本已準備編織罪名,把這個人幹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幫他說話,連朝中重臣楊士奇等人也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麵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絕,否則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對付的)
一貫整人到底的王振終於意識到,這個人雖然權位不高,卻很不簡單,是不能"人道毀滅"的,於是他一反常態,放了這個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確實厲害,他被整得很慘,卻一句軟話也沒有說過,一直痛罵王振,一點麵子也不給他,堅持和他對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麽樣的氣勢。
這位硬骨頭有背景的仁兄就是於謙。
可惜在當時這樣的人太少了。
[408]
抱負
掌握朝政,統領群臣雖然威風,但這並不是王振的最終目的,事實上,王振並不隻是一個貪財貪權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負。
王振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這位偶像一樣,橫掃千軍,銳不可當。他的這位偶像就是朱祁鎮的曾祖父朱棣。
雖然自己以前隻是個文人(現在是太監),但卻十分向往率軍出征的威風凜凜,而先輩鄭和的豐功偉業也不斷鼓勵著他。
太監就不能橫刀立馬麽?立給你們看看!
這下問題嚴重了。
一個人如果饑餓就會去找東西吃,因為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經吃飽了呢?那麽他就會四處閑逛,找點事情幹,反正閑著也閑著。
如果一個吃飽的人又找不到什麽好事幹,他可能就會去幹壞事,實現自我價值。
王振大概就屬於後兩種情況。
他已經大權在握,家財萬貫,權和錢都有了,這位死太監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應該說,有這樣的誌向是好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這位有誌太監本身的素質如何。
就如同一個貪官汙吏,平日隻是貪汙受賄,這樣的惡行固然讓人憤慨,但這並不是他們作惡的最高境界。
所謂作惡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沒有這樣的才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硬要去幹一些所謂的好事。
這才是惡人中的極品。
王振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品,他明明是個不成器的教書先生,明明是個投機的死太監,明明是個貪圖權位的小人,這些我們都不計較了。但他現在居然要把自己往軍事天才,戰爭英雄上麵靠,就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偏偏當時的時局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機會。
敵人出現
我們前麵說過,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馬哈木有個好兒子,這話確實不假,永樂十六年(1418),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並從此開始了稱霸蒙古的軍事行動。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有本事的,僅僅過了六年,脫歡就擊敗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統一了瓦剌,成為了瓦剌獨一無二的首領。
之後,他擁立黃金家族成員脫脫不花為汗,並開始攻擊阿魯台。
由於當年被朱棣打得太慘,阿魯台元氣不足,在與瓦剌的戰鬥中被擊敗,宣德九年(1434),阿魯台被脫歡擊敗,並最終戰死於大漠之中,這位曾與永樂第一名將朱棣周旋幾十年的風雲人物就此結束了一生。
[409]
脫歡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的夢想絕不局限於做一個太師,他的真正理想是恢複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據中原,但上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正統四年(1439),壯誌未酬的脫歡死掉了,可是明朝並沒有因此得到和平,因為替代他的,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也先。
也先是脫歡的兒子,他比他的父親更加強悍,也更加聰明,短短幾年之內,他向西攻擊哈密,控製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邊境,他向東攻擊兀良哈,正統十年,瓦剌徹底擊敗了兀良哈三衛,並控製了當時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脅到了朝鮮。
此時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統一,而也先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整日夢想著恢複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緒之後,他把自己的矛頭指向了明朝。
雖說也先進攻明朝報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來,引起這場衝突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
蒙古人很會打仗,不過也很窮,他們不種地,也不紡紗,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隻能通過兩種途徑,一種是交換,另一種是搶劫。
在朱棣的那個時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種方法,來得快又方便,但經過朱棣的幾堂軍事教學課,以及拳腳刀劍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漸意識到,繼續搶下去會虧本的。
而且在搶劫的時候,他們往往不能夠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搶幾匹布,可出去幾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準備好了讓你搶),蒙古人雖然善戰,但並不是打不死。他們也隻有一個腦袋,而搶劫是刀頭舔血的行當,隨時可能完蛋。為幾匹布就把命丟了,實在不劃算。
於是,在此之後,蒙古開始走第一條道路——和平發展之路。
他們開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麽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記,雖然他們不搞農業和手工業,但他們也有畜牧業,蒙古部落家家戶戶都養馬,養羊,發財致富之道就從這裏開始了。
在部落首領的倡議下,蒙古部落開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貿易的形式以朝貢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經常帶著牲畜千餘頭,皮毛幾千張,浩浩蕩蕩地來做生意,隨行的還有使者,在我們的印象中,使者應該隻有一兩個人,不過蒙古部落派來的使者人數卻要加個千字——一兩千人。
從古至今,估計沒有哪個國家派外交使節會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這些所謂的使者實際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是趕著自己的牛羊馬來做搞對外貿易的。
[410]
如果就這樣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錯,畢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總是處於貿易的優勢地位,每年都是貿易順差。
因為手工業品的生產已經形成了規模化,而且也不用多少成本,從史料分析,當時的明朝政府也確實有抬高物價的嫌疑,各種瓷器、紡織品的價格確實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隻能全盤接受。
道理也很簡單,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店,你想買就買,想賣就賣,不願意就散夥!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沒有紡織品,沒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夥。
然而這看似對明朝而言一本萬利的生意中,卻隱藏著危機。
到了也先時期,由於需求量大,朝貢貿易劇增,本來一年隻做一次生意,漸漸發展到一年數貢,每次來做生意的有幾千人,牲畜皮毛和馬的數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東西來換,由於數量過大,明朝政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麽多現貨供應。
明朝政府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個貿易陷阱,看似不懂貿易的蒙古部落實際上十分精明。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蒙古部落選擇這些牛羊作為貿易品是有著很深的考慮的,因為放牧牛羊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幾乎是不需要什麽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實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這個之外也沒有什麽工作可幹,自然也不需要統計誤工費。而牛羊吃的是草,這些都是天然資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當年,草原沙漠化似乎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牛羊養大後,直接送到明朝來交換東西,一頭牛可以換到很多明朝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明朝的出口產品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遲早會供不應求,這樣下去,國家怎麽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統一蒙古的聲威和武力為後盾,玩了幾招陰招。
他用劣質的馬匹冒充好馬,索要更高的價格,此外,他還改組了自己的使者隊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強盜小偷,攪擾沿途居民,到了後來,他派去的那幾千人幾乎就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搶劫的盜匪。
蒙古部落的這一傾銷行為讓大明帝國的大臣們十分不滿,某些大臣便有意搞點貿易保護措施,限製蒙古肉製產品衝擊國內市場。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個人推行這一政策最為積極,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這人竟然是王振。
[411]
王振本來就是個隻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麽會這麽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隻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複仇的機會到了!
烽煙再起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麵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麽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麽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製,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麽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412]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隻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帥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裏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布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麽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隻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隻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征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數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413]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裏,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麽是戰爭說起。
事先說明,請大家不要誤會,這裏絕對不是要介紹那些讓人頭疼的政治性質,階級本質。我們要講的是戰爭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搏鬥。
因為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麵,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曆,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麽管用),那麽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麵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隻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麵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隻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的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反而不會獲得勝利。因為做你對手的那個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占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麵,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麽打這一仗?
[414]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麽布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隻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裏麵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隻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裏,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麽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裏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麵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製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的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麽,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麽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裏,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遊,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加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麵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415]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麽控製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製,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隻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相信大家應該對戰爭和人數及指揮能力的關係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麵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隻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誌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416]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驚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於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於謙,正是我們後麵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複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隻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於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事實證明,正是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麽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隻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417]
朱祁鎮現在就麵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行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待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後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後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後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後,而且皇後的人數隻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後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曆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後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後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後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曆史上的那些權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曆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也會講述這位不平凡的女人,講述她的不朽傳奇。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後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決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在我看來,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418]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後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們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周而複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後,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後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後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隻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後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後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後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一身份隻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麽,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梁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鼎、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得很少。
[419]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曆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裏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隻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複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隻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匯聲匯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裏,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420]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麽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隻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裏,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布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汙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麽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421]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衝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麵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隻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隻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隻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隻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麽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麵,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隻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裏離軍事重鎮懷來隻有二十五裏,隻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麵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裏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422]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幹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促不提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應該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潰敗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鼎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麵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地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裏,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複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隻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作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鼎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423]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拚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隻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裏。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征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胡須。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 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麵,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力挽狂瀾
在懷來城內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隻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後和皇後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薑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麽,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於你得先確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注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424]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於你得給個準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後和皇後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麵子都丟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隻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
朱祁鎮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隻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
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隻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 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425]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麵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後,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 伯顏帖木爾(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隻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於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並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裏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爾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麽東西,哪裏有他說話的份!”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顏帖木爾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麽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426]
伯顏帖木爾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曆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麽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麽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麽處理朱祁鎮呢?
伯顏帖木爾: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麽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幹什麽?
伯顏帖木爾:真笨,皇帝在手裏,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並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為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內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爾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並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麵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裏,朱祁鎮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態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爾。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於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為他出力。
[427]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得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於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態,居然主動掩護槍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於服從控製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麽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得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曆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顏帖木爾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並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並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幅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是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於喜寧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於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仆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裏,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並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裏。
在做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428]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於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麽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嚐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並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於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借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隻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裏,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麽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曆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後,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 於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裏,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麽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麽可能把人送回來!
[429]
於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裏接著給。
後宮哪裏還有錢呢,錢皇後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於是隻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麵。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幹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於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麽打算,如果沒有皇帝的命令,還是走不成的,於是怕死一族做好了準備,要在第二天的朝會上提出建議,一定要讓皇帝同意南遷。
在這些逃跑派中,有一個人叫做徐珵。
此時的徐珵正躍躍欲試,他將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遷的建議,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議一定能夠得到皇帝的認可。
因為他有充分的理論依據。
第二天到來了。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國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
早上,朝會正式開始,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朱祁鈺主持。
這是大明王朝曆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處理眼前的諸多問題,而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逃還是戰。
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戰則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鈺初掌大權,十分緊張,他迫切地等待著群臣提出建議。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
這些文武百官們上朝之後,竟然什麽也不說,隻是嚎啕大哭,整個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其實這也容易理解,這些大臣們都有同事親屬在這次戰亂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到如此地步,實在也讓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終於在朝會上得以發泄,算是哭了個痛快。
於是,這場關鍵朝會以痛哭拉開了序幕。
[430]
哭了一陣之後,大臣們漸漸恢複了理智,畢竟傷心總是難免的,活著的人還要應付眼前的難題。目前最關鍵的就是討論朝廷是走還是留的問題。
徐珵首先發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徐珵大聲說道:"我夜觀天象,對照曆數,發現如今天命已去,隻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說法,在座的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也不是三歲小孩,徐珵怎麽會愚蠢到把所謂天象當成理論依據呢?他的這套理論又能說服誰呢,不是自取其辱嗎?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卻洋洋得意,認定大家都會相信他。他到底憑什麽如此自信呢?
這其中還是有原因的。
徐珵,吳縣人(今蘇州,姚廣孝的同鄉),宣德八年考中進士,正統十二年(1447)任侍講學士,大家知道,所謂侍講學士是個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學之士是當不了的。而翰林院裏往往書呆子多,每天隻是不停地讀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可是這位徐珵卻是工作休閑兩不誤,除了經學理學外,他還有自己的個人愛好--陰陽術數之學。
前麵提到過,所謂陰陽術數之學範圍很廣,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說,這門學問如果鑽研透了,倒也確實能出人才。著名的陰謀家姚廣孝就是研究這個的,不過徐珵和姚廣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麵三項(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卻偏偏挑了第四項(算命)。
算命這玩意可謂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具體準不準我們不好說,但隻要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它就會不斷延續下去。
徐珵就是一個有誌於研究算命的人,他經常主動給人家算,雖說他不收錢,隻是憑興趣義務勞動,不過他經常算不準,所以人們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聲,在不久之後,這位失敗的算命業餘愛好者卻對當時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準確地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敗。
在明英宗親征前,他夜觀天象,大驚失色,跑回家對老婆說:"我觀天象,此戰必敗,到時瓦剌軍隊攻來就來不及了。你趕緊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連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對他的這一忠告,人們隻是笑笑而已。
所以當土木堡之敗的消息傳來後,徐珵除了對自己的將來命運的擔憂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都不信我,現在信了吧!"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 皇帝被俘 京城空虛 人心惶惶 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431]
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不錯,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極其相似的情況。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盤踞北方的金兵對北宋發動進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軍渡過黃河。宋欽宗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麽辦,而大臣們全無戰意,紛紛主張投降。
在這種情況下, 十二月初二,宋欽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將完顏宗望押著被俘的宋徽宗、宋欽宗和趙氏皇子後妃、宮女四百餘人及其掠奪的大量金銀財寶回朝,北宋滅亡。
如果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相隔三百多年的兩個朝代,境況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敗不久,都是京城空虛,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論甚囂塵上。 而且此時的大明境況更為不利,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落在了敵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終沒有淪落到和北宋一樣的下場,因為和當年的北宋相比,此時的大明多了一個人,多了一聲怒吼: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發言者,兵部侍郎於謙。
於謙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國送走了它的締造者——朱元璋,這對於帝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錢塘縣(現屬杭州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誕生了一個帝國未來的拯救者。這自然就是我們的主角於謙。
當然,當時的於謙並不是什麽拯救者,對於還是嬰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和目標就是吃奶。
由於家庭環境不錯,於謙有著自己的書齋,他就在這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與當時的所有讀書人一樣,於謙也是從四書五經開始自己的求學生涯的。
說老實話,像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是很容易培養出書呆子的,但於謙似乎是個例外,他十分上進,讀書用功刻苦,卻從不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除了學習考試內容,他還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如兵法等),曆史告訴我們,喜歡看課外書的孩子將來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現在的追星族一樣,於謙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把這位偶像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書齋裏(此舉比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讀書的先生發現他經常看那幅畫像,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做。
於謙聞言,立刻正色回答:“將來我要做像他那樣的人!”
畫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於謙還在書齋中寫下了兩句話作為對文天祥的讚詞。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在我看來,這正是少年於謙對自己未來一生的行為舉止的承諾。
三十餘年後,他用生命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永樂十九年(1421),於謙二十三歲,此時的他已經鄉試中舉,即將赴京趕考。
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告別江南水鄉的故土,前往風雲聚匯、氣象萬千的北京。
前路艱險,但於謙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於謙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遙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詩,踏上征途。
拔劍舞中庭,
浩歌振林巒!
丈夫意如此,
不學腐儒酸!
於謙,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
[432]
清風
在京城的這次會試中,於謙順利考中進士,並最終被任命為禦史。在之後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亂中,於謙以其洪亮的聲音,嚴厲的詞句,深厚的罵功狠狠地教訓了這位極其失敗的藩王,並給明仁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從此,於謙走上了青雲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於謙為兵部右侍郎,並派他巡撫山西、河南等地。這一年,於謙隻有三十二歲。
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位居正三品,副部級,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於謙也成為了他同年們羨慕的對象。
這當然與朝中有人賞識他是分不開的,而著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楊”。
像楊士奇、楊榮這種久經宦海的人自然是識貨的,於謙這樣的人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人對於謙升遷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滿,而楊士奇卻笑著說:“此人是難遇之奇才,將來必成棟梁!我是為國家升遷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棟梁不棟梁, 也不是楊士奇說了算的,隻有幹出成績,大家才會承認你。
於謙就此離開了京城,開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過他估計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這十九年中,於謙巡撫山西、河南一帶,他沒有辜負楊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業業,在任期間,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為難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還十分清廉。
正統年間,王振已經掌權,他這個人是屬於雁過拔毛型的,地方官進京報告情況,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東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來者不拒,讓人哭笑不得。可是於謙卻大不相同,他是巡撫,權力很大,卻能夠做到不貪一針一線。不但自己不貪,也不讓別人貪。
一個貪,一個不貪,矛盾就此產生了。
於是正統六年(1441),一直看於謙不順眼的王振找了個借口,把這位巡撫關了起來,結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王振完全沒有估計到於謙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殺掉這個人,後果可能會極其嚴重。於是王振退讓了,他放出了於謙。
這件事情也讓王振了解到,於謙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後來於謙官複原職,王振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見王振此人實在是欺軟怕硬,純種小人。
在牢裏仍然大罵王振的於謙出獄後仍然堅持了他的原則,清廉如故。
曾經有人勸於謙多少送點東西做人情,對於這樣的勸解,於謙做了一首詩來回答。
估計他本人也想不到,這個無意間的回答竟然變成了千古名句,為人們所傳頌。
絹帕蘑菇及線香,
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
免得閭閻話短長!
成語兩袖清風即來源於此, 於謙先生版權所有,特此注明。
[433]
正統十三年(1448),於謙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頂頭上司正是鄺埜。
鄺埜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間,他與於謙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兩人合作無間,感情深厚。
如果就這麽幹下去,估計於謙會熬到鄺埜退休,並接替他的位置,當一個正二品的大官,死後混一個太子太師(從一品)的榮譽稱號,明史上留下兩筆:於謙,錢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應該也就是這樣吧。
對於於謙和鄺埜自己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可是曆史不能假設,鄺埜不會退休,於謙也不會這麽平淡活下去,驚天動地的正統十四年終究還是來到了。
之後便是我們已經熟悉的內容,貿易糾紛、邊界吃了敗仗、太監的夢想、愚蠢的決策、苦苦的勸阻、一意孤行、胡亂行軍,最後一起完蛋了事。
於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但他無能為力,他也曾陷入極端的痛苦,鄺埜是一個好上司,好領導,他給了自己很多幫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犧牲在遠征途中的命運可能本來應該屬於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應該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英雄
在國家出現危難之時,總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這樣的人,我們稱為英雄。
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當英雄的渴望,就連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如果那麽容易,豈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來,英雄是這樣的幾種人:
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
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所謂英雄者,堅強剛毅,屢敗屢戰。
如此之人,方可稱為英雄!
但是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絕不限於此。
所謂英雄,其實是一群心懷畏懼的人。
要成為英雄,必須先學會畏懼。
何解?待我解來:
我們都曾經曆天真無邪的童年,躊躇滿誌的少年,也時常夢想著將來一展抱負,開創事業,天下之大,任我往來!
但當你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就會發現,這並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你會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從來不會如同你所想的那樣去進行。
於是人們開始退縮,開始畏懼。
他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麽容易的。
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時出現的。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天生的英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會剛毅果斷,堅強勇敢,在母親懷中的時候,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風順,那當然值得祝賀。
但可惜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長曆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而這些挫折會帶給你許多並不快樂的體驗,躊躇、痛苦、絕望,紛至遝來,讓你不得安寧。
被人打才會知痛!被人罵才會知辱!
[434]
當你遭受這些痛和辱的時候,你才會明白,要實現你的目標是多麽的不容易,你會開始畏懼,畏懼所有阻擋在你眼前的障礙。
如果你遇到這些困難,感到畏懼和痛苦,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同時意識到,決定你命運的時候到了。
因為畏懼並不是消極的,事實上,它是一個人真正強大的開始,也是成為英雄的起點。
不懂得畏懼的人不知道什麽是困難,也無法戰勝困難。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能喚起自己的力量。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有勇氣去戰勝畏懼。
懂得畏懼的可怕,還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終成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這個稱號,並不單單屬於那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事實上,所有懂得畏懼並最後戰勝畏懼的人都是英雄。
因為即使你一生碌碌無為,平淡度日,但當你年老回望往事時,仍然可以為之驕傲和自豪。
在那個困難的時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就是我所認為真正的英雄——畏懼並戰勝畏懼的人。
關鍵隻在於那畏懼的一刻,你是選擇戰勝他,還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線就在這裏,跨過了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這一步就是懦夫!
於謙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統 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個早晨之前,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英雄。
雖然他為官清廉,雖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權,但這些都不足證明他是一個英雄。
他還需要去顯示他的畏懼和戰勝畏懼的力量。
於謙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從他怒斥朱高煦到不買王振的帳,他一直都很強硬,似乎天下沒有他怕的東西。
但這次不同,作為代理兵部事務的侍郎,他要麵對的是瓦剌的大軍和城內低迷的士氣。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國家的重擔已經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須謹慎處理,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於謙十分清楚,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麽戰呢,說說豪言壯語自然容易,但瓦剌攻來的時候,用語言是不可能退敵的。萬一要是指揮失誤,大明王朝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戰是逃,這是個問題。
麵對如此重擔,如此巨責,誰能不猶豫萬分,誰能不心生畏懼!
於謙也是人,也會畏懼,但他之所以能夠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為他能戰勝畏懼。
他並非天生就是硬漢。
從幼年的誌向到青年的科舉,再經過十餘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他並非一帆風順,他曾平步青雲,也曾被人排擠,身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都一直在磨練著他。
也正是在這一天天地磨練中,他逐漸變得堅毅,逐漸變得強大。
強大到足以戰勝畏懼。
鄺埜臨走時期冀的目光還在他的眼前,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站出來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敵營成為人質的皇帝,也先精銳的士兵,城中驚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擊士氣低落的明軍,還有類似徐珵這樣隻顧著自己的逃跑派煽風點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這是一團亂麻,一盤死棋。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於謙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國家興亡,我來擔當!
[435]
決斷!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於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著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於謙,而明代曆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於於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於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於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於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於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采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於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於謙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幹淨了,京城裏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幸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裏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麽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麵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於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布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 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 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 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 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布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裏?
全埋在土木堡了。
[436]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隻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麽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麽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裏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於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於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係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為國士。
[437]
秋後算賬
於謙下達了命令,自 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隻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麽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隻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於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麽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裏。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隻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禦史也幹不了,隻能派到下麵幹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曆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製)、道德敗壞(貪汙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麽!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著他胡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438]
但此時的於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八月二十一日,於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於謙並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於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製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於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禦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鏟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麵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隻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麵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麽,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麵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麽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 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439]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隻能拚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裏!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隻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裏,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家夥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著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隻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麽多的屈辱,那麽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淩!
動手!
[440]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麽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發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麽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發,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裏我們從技術層麵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係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發,抓頭發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麵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隻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淩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441]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隻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隻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麽一幅裝束,怎麽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卷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隻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凶,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衝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發,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群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麵。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442]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裏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台,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麵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麵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麵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裏,完全失去了控製,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了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443]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麵該怎麽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發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複,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麵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著錦衣衛的麵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麽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為,那麽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麵,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裏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麽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麽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隻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隻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於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發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麽多了!
於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444]
可是前麵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於謙無奈,隻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於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於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於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麽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複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淩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 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呆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泄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曆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複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於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於謙啊。
當於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麽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於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幹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裏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淩遲,真是虧本買賣。
[445]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於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裏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隻要人還在他手裏,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於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裏,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麽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隻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隻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後倒是沒有什麽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 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446]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 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麽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製的了。
不做不行!
於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於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於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要你幹你就要幹,不幹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隻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幹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幹皇帝這麽不好,為什麽從古自今,還有那麽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嚐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複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曆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447]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嚐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麽樣子,至少在目前,於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隻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於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誌成城,於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於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象已不複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複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麽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448]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隻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裏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 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裏,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裏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麽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449]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麵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麽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麵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450]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並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 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誌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隻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製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隻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隻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麵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裏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誌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隻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451]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麵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麽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麵違抗命令。
可是城裏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隻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隻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麽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 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452]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麵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 不就是衝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麽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複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
目標,京城!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裏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禦史孫祥戰死。
這裏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麽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麽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麵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麽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禦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禦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453]
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麵的曆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麵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麵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麽人,以及來幹什麽。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麽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隻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麵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隻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麽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隻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隻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曆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麽會失敗?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454]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裏又恢複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並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後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這是意誌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複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裏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於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於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禦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麽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隻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於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隻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
但現在於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455]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占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占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隻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於謙所麵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占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於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
當然了,於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
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麽會有封侯的麵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於謙幫助了他。
[456]
在於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隻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於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複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裏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於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隻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作為領袖,話不必多。句句點中要害,字字表明態度,這個才完美。
婆婆媽媽,關照這個,小心那個,當旁人都是白癡,這樣的人當不了好的領導者。好的領袖,一切盡在掌握,對你的潛力和能力更是了如指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士為知己者死。這樣有豪情的事情,總是發生在天才的領袖身邊。
對自己絕對的自信,對自己將要麵對的事情有絕對的勇氣。相信我,這個精神狀態,絕對是可以感染周圍一大圈人的。這個就是領袖氣質。如果缺了這一塊,合格的領袖就要打個6折了。
不管作者有沒有太過誇張,於謙是不是真的這樣。不必考慮。
既然熱血沸騰了,那索性讓他燃燒吧。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隻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隻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讚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隻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隻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於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457]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於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於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麵,且正麵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裏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裏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於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於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麵,因為於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采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仿佛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於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於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誌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隻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
於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於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於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最後一道命令
於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458]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隻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於謙,他們這才意識到,於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於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麽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麵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隻在此時!”
於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爭,於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於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於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曆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於於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於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隻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
於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隻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麽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曆過的戰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誌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鬱不得誌,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曆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459]
於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裏,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
西直門,前鋒戰。
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隻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
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
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
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
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
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泄,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
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象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
可是到了這裏,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
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
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拚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
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
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裏,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
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
[460]
一道難題擺在了於謙麵前,他會怎麽應對呢?
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於謙那裏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
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複。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複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升遷和派遣決定。
奧秘在哪裏呢?
隻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複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
那麽他們升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
於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麽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誌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
可他等來的是什麽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
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製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
而王複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麵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
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麽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談判雙方一個心裏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麽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寧先生又出場了。
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複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象僅限以下四人:
於謙、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
於謙對此的答複是:不作答複。
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複:
“我隻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隻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
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麽本事!
[461]
出戰!
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裏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
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誌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麽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
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
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隻剩下了一條路。
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
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此刻的於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
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
於謙麵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
“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此刻的於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
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
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
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
圈套!最後的神機營!
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
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隻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462]
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誌在必得的決心。
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
躊躇滿誌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
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複仇的軍隊——神機營。
早在幾天之前,於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麵交鋒,明軍是不占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
那麽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
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隻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
作為京師三大營裏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欲望最強,複仇心理最重。
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
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舍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麵。
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
來了,終於來了。
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麵,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
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隻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標近在咫尺!
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隻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裏就是你的墳墓!
[463]
當瓦剌騎兵衝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麵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
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
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隻有一種——死亡。
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借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
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複仇的火槍。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複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
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
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藥,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
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
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
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複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後於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
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
[464]
也先的憤怒
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裏!
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麽容易攻克的。
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麵目見天下人!
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裏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占這座城池了。
但這是個麵子問題。
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
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
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
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麽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
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
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隻是也先自己的判斷。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
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
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
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複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465]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布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舍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麵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複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於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於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 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於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複仇機會終於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衝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466]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麽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衝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 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麽!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衝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凶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麽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麽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舍,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麵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隻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
[467]
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布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麵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孫鏜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麵臨著尷尬的窘境。
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麵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
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麽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468]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
外麵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於謙大人發布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隻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隻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呐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麽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
能夠進城的隻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裏吧!也先,老子跟你拚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舍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麵。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呐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469]
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裏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幹著武將的老本行。
但孫鏜最終還是恢複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
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這裏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
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裏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
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
從開始的躊躇滿誌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
可是這位也先同誌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裏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麽走了,麵子往哪裏擺,回去怎麽見自己的手下?
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
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於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470]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
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隻要占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占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
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
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麽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
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
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
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隻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隻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
也先的意誌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曆,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於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麵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麽攻進北京城恢複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麵的下台階的機會。
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麵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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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癡癡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隻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
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 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
也先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
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歎息而去。
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於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
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
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係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誌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
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於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曆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於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
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麽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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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裏,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跡的正是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
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於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閑,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
說到這裏,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於謙有大炮,為什麽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
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
在我們的印象中,於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 那就是於謙也是一個曆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
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隻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
但於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 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跡,用以鼓舞後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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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餘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隻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
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誌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
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曆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曆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曆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采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誌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裏,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締造人正是於謙。
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
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
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
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
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
無論在多麽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跡。
[474]
也先的第二個敵人
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麵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隻能一直隱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裏,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麽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
[475]
這下也先同誌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隻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隻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麽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隻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孤獨的抗爭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於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紮和抗爭,隻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曆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裏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476]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麽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鬆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麵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製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裏,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麽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477]
原本平靜的夜裏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係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麽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占領南京,從而占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隻有做不到,喜寧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誌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478]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凶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麽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麽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 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隻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隻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麽下麵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479]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麽奇跡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隻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麽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
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
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寧。
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麵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麵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麵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480]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麽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泄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隻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麵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麵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隻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隻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麵。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481]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隻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麽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複,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衝昏了頭腦,他哪裏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隻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
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裏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複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482]
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裏,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裏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寧!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隻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
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麽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淩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483]
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裏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隻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隻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裏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隻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裏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麵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刮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輟。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為什麽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裏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裏等待著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後。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麽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隻知道,自己什麽都可以不要,隻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於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隻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484]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於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麵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麽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隻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臥地”,孟薑女哭倒長城隻不過是後人的想象,在由強者書寫的曆史中,曆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著他。
錢皇後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麵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
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裏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麽死在外麵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
在權力麵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
[485]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於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於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於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裏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於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麽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隻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隻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於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於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隻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裏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於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於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裏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於謙、石亨輩”。
於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於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於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486]
就這樣,於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隻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曆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於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於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於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曆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於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麽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複位,隻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隻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麽,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麽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複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麽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487]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複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裏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隻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麽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麵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於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麽?!”(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複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麽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麽,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於謙。
[488]
事實上於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隻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複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於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於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隻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裏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隻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麽多幹什麽?!”(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裏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曆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489]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裏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麵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曆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後(孫太後)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後(錢皇後)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裏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裏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裏隨身帶有幾鬥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裏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麽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隻要能夠回去,哪怕是隻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裏,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隻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麵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隻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裏,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李實:太上皇有今日,隻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490]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麽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麽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隻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隻是個芝麻官,哪裏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麽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裏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裏,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升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麵,罵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裏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裏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裏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491]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禦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隻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個見麵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隻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隻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492]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禦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麽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曆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裏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麽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一個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曆,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曆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製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麽楊善先生的學曆隻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隻是一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麽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升遷經曆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麵的工作。
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曆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曆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493]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歎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禦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麽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麽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麽?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曆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麽這麽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麵,即不丟麵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歎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麵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494]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裏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麵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麽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麽。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麽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裏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麵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麵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采用先發製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
“為什麽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麽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麽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麽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495]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隻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麵對這樣的局麵,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複,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曆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隻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麽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隻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裏霧裏,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麵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496]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麽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麵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麽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複: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裏,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隻是從右都禦史升為左都禦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
[497]
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
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麽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複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裏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裏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爾在這裏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麵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麵,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麵,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麽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京城裏確實出事了。
[498]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麽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 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複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麽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麽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隻得出麵,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麽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裏,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麵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裏,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曆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裏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499]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裏麵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裏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麽,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後,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隻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準。
朱祁鈺的答複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隻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500]
住在裏麵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係,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須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後隻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
隻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隻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裏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這麽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501]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隻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麽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隻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麽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複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動。
後麵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隻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複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麽,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麽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升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隻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502]
朱祁鈺的絕妙計劃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麽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麽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麵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麵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裏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布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誌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隻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隻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503]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麽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麵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隻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麽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於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
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於謙和徐珵的命運,於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504]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隻歸罪於我一個人?
受到於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麽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並不隻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裏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麵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隻好去求自己的仇人於謙。
[505]
於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於謙沒有辦法,隻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於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複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隻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隻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隻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借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禦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禦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麽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複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鈺
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麽,問題在於朱祁鈺隻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複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506]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鈺不這麽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複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麽來什麽,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禦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複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準,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麽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複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麽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並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複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複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複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507]
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複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複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黴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曆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複儲,不知為什麽,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裏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周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508]
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家夥(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裏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複儲一事。
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隻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麵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製。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
歇斯底裏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隻有兩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複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於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於謙卻隻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裏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於謙的兒子於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於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麽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509]
石亨不能理解於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隻知道,於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
但是於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
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隻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複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係,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係。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 晨 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510]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複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麵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複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麵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複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複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隻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布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 夜 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隻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布複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麽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511]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隻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隻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了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 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裏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麽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 晨
於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複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隻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於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 夜 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幹,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麵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512]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麽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裏,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隻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隻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借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麽,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裏。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栗。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513]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麵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隻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麽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麵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曆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隻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隻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隻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鍾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隻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514]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裏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鍾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複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鍾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鍾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裏,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515]
換血
當年的囚犯朱祁鎮終於回到了他的宮殿,八年前他從這裏出發,淪為人質和囚徒,八年後他回到了這裏,繼續做他的皇帝。
中國的史書是很神奇的,再狼狽不堪的事情也能說得冠冕堂皇,朱祁鎮先生先後當過俘虜、人質、囚徒,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史書上卻說他是"北狩"、"靜養",用今天的話來描述也可以說是出去體察民情,下放邊疆體驗生活與民同樂,協調民族關係。
當然了,自己吃的虧自己知道,朱祁鎮先生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但這位胡漢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國家大政方針,而是要安撫他的"還鄉團"
朱祁鎮確實是個很夠意思的人,在登基後的第二天,他就給了"還鄉團"的成員們優厚的回報。
"還鄉團"一號成員徐有貞:入閣,兵部尚書。
"還鄉團"二號成員石亨:封忠國公(爵)
"還鄉團"三號成員張軏:封太平侯(爵)
"還鄉團"四號成員曹吉祥:司禮太監,總督三大營。
功德圓滿,善莫大焉。
根據我們以往的常識,既然是"還鄉團",就一定會幹點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也難免,畢竟人家不是旅遊團、探親團,而徐有貞等人也牢記"還鄉團"的宗旨,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壞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貞便下令逮捕了於謙和王文等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對於徐有貞而言,他已經忍得太久了,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然後就是內閣大換血,陳循、江淵、商輅、蕭鎡等人統統被炒魷魚趕了出去,而徐有貞也很夠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對頭陳循和江淵失業後找不到工作,特別找人關照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們繼續報效國家(充軍遼東)。
當然了,某些受到處罰的人也是罪有應得,比如那個金刀案件中的盧忠,這位仁兄出賣朋友後沒有撈到什麽好處,此刻卻得到了報應--斬首。
還有那個建議朱祁鈺砍樹,讓朱祁鎮曬太陽的高平,當年他一時興起,拿朱祁鎮開涮,此時也被砍掉了腦袋,其實他除了濫伐樹木外,倒也沒幹什麽其他的事情。
看來破壞環境者還真是沒有什麽好下場。
[516]
內閣被還鄉團掃蕩之後,隻剩下了高轂,於是徐有貞又安排了自己的親信許彬、薛瑄入閣,至此徐有完全控製了內閣和朝政大權。
此時的內閣加上徐有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個"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賢入閣。
可是徐有貞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賢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親信,在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默默地觀察著這些奪門之變還鄉團的一舉一動,尋找著他們的弱點和矛盾,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在當時,徐有貞等人確實是威風無比,特別是徐有貞,他不遺餘力地打擊誣陷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而他導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於謙案。
徐有貞曾經認為,隻要自己掌權,殺掉於謙易如反掌,但現在他才發現,想除掉於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於,他沒有殺掉於謙的理由。
於謙為人清廉,威望極高,又沒有什麽劣跡,實在找不到什麽借口,既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當年這也算不上是什麽問題),要把他搞倒談何容易!
但最終,對於謙的刻骨仇恨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於謙是推立朱祁鈺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鈺的親信,而朱祁鎮最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鈺,徐有貞決定利用這一點加深朱祁鎮對於謙的反感,同時徐有貞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說於謙有意請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並堅決反對朱見深繼位。
做好了這些準備之後,他去見朱祁鎮,在他看來朱祁鎮一定會同意殺掉於謙。
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貞在朱祁鎮麵前慷慨陳詞,說於謙不願和談、擁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於死地,如此之人,應該殺之後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鎮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徐有貞說道:"於謙是有功的。"(謙實有功)
徐有貞傻眼了。
他把朱祁鎮看得太簡單了,這位太上皇飽經風雨,深通人心,對徐有貞的動機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貞這樣做是想報私仇,卻想借刀殺人,讓他背一個殺功臣的惡名,這種虧本買賣,他怎麽肯幹?
徐有貞急了,如果留著於謙,將來一旦複起,自己必將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個殺於謙的理由。
他相信,隻要把這個理由說出來,於謙就必死無疑!
[517]
於謙非死不可!
徐有貞昂頭大聲說道:"不殺於謙,此舉無名!"
朱祁鎮被驚醒了,他突然意識到,徐有貞是對的。
所謂奪門之變是一場政變,並沒有正當的名義,而照徐有貞所說,於謙等大臣都是準備立外藩王為帝的,是反對自己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殺掉於謙,樹立一個陰謀集團的典型,向舉國上下表明自己行為的被迫性和正義性,奪門之變的合法性就不複存在。
沒辦法了,這個惡名不背也得背了。
於謙,你非死不可!
徐有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這位皇上絕想不到的是,他其實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為所謂於謙非死不可,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而這個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則完全是建立在那個於謙準備立藩王為帝的謊言基礎上。
這確實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直到兩年後,另一個聰明人李賢才最終為朱祁鎮揭開了其中奧妙。
不久之後,牢中的王文和於謙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這是個極為嚴重的罪名,不但要殺頭,還要滅族。王文一聽就急了,他跳了起來,準備為自己申辯。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辯解理由,因為所謂迎立藩王,必須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於謙都沒有動過金牌,所以在他看來,這個罪名是很容易駁倒的。
可是於謙卻絲毫不動,隻是笑著對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指使的,申辯有什麽用!"
事實確實如於謙所料的那樣,此案主審官最終查無實據,沒有辦法,隻好向徐有貞請示如何辦理這個難題。
徐有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句話,解決了這個問題,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成為千古名句,為後人唾棄不已。
他的這句話是:"雖無顯跡,意有之。"
官員們濃縮了他的意思,將其提煉為更傳神的兩個字--"意欲",並最後以此定罪。
在中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與此句匹敵的隻有那句"莫須有"。
"莫須有"殺掉了嶽飛,"意欲"殺掉了於謙。
好一幕精彩的醜劇!
而徐有貞也憑借此句入選史上最無恥之輩排行榜,堪與秦儈並稱,遺臭萬年。
[518]
一個偉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於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拚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
斬決
史載:天下冤之
於謙被殺之後,按例應該抄家,可當抄家的官員到於謙家裏時,才發現這是一項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為於謙家裏什麽也沒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家無餘財)
抄家的官員萬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家裏竟然如此窮困,他們不甘心,到處翻箱倒櫃,希望能夠找出於謙貪汙的證據。
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發現於謙家中有一間房子門鎖森嚴,無人進出,大為興奮,認定這是藏匿財寶的地方,便打開了門。
房子裏沒有金銀財寶,隻陳設著兩樣東西--蟒袍和寶劍。這是朱祁鈺為表彰於謙的功績,特意賞賜給他的,於謙奉命收下,卻把它們鎖了起來,從未拿去示人以顯榮耀。
抄家的人最終收斂了自己一貫囂張的態度,安靜地離開了於謙的家,因為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明白無疑地告訴了他們:這個被他們抄家的對象,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朱祁鎮事後不久也十分後悔,特別是在徐有貞陰謀敗露後,他曾反複責問另兩個當事人石亨和曹吉祥,為何要編造謊言誣陷於謙,石亨沒有辦法,隻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都是徐有貞讓我這麽說的。"
朱祁鎮聽到這句話,目瞪口呆,隻是不斷搖頭歎氣。
但皇帝是不能認錯的,朱祁鎮便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的兒子,八年後,太子朱見深剛剛繼位,便下了一道詔書,為於謙平反,並召回了於謙的兒子於冕。到萬曆年間,懶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對於謙敬仰有加,授予諡號"忠肅",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績。
其實於謙並不需要皇帝的所謂嘉許,因為這些所謂的天子似乎並沒有評價於謙的資格。
明英宗之前有過無數的皇帝,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而於謙是獨一無二的。
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人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保衛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從小滿懷以身許國的誌向,經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從一個孤燈下苦讀的學子成長為國家的棟梁。
他身居高位,卻清廉正直,在他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沒有貪過汙、受過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卻從未濫用手中的權力,在貧寒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操守。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這個汙濁的世界上,能夠幹幹淨淨度過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而如果他還能做出一些成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
於謙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偉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詩一樣,坦坦蕩蕩,堪與日月同輝。
石灰吟
千錘百煉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519]
我曾往杭州一遊,並專程去拜祭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於謙祠時,所見之景象實在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值黃金周,杭城遊人無數,可於謙祠卻是遊人寥寥,極為冷清,倒是遇到幾位外國留學生正在向於謙像鞠躬,驚訝之餘上前攀談,這才得知他們是在大學讀書時看到這段曆史,對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趕來瞻仰。
聽完他們的話,我無言以對。
抬頭望去,神台之上,於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那從容的神態,想來他在臨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過去了,於謙似乎從來都沒有離去過,他始終站在這裏,俯瞰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和熱血澆灌過的土地,俯瞰著那些他曾拚死保衛的芸芸眾生。
我釋然了,不管這裏是否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不管這裏有沒有仰慕者前來頂禮膜拜,都與這座祠堂的主人於謙無關。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即使再過五百年,無數浮華散去,於謙依然會站立在這裏,依然會因他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被世代傳誦。
因為他是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
而真正的英雄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我堅信這一點。
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前文也曾提過,於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雖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豐功偉績不下於甚至超過了於謙,但他們的排名也在於謙之後,這是因為評定的標準由品行有兩項:品行、才能。雖然某些人的才能確實勝過於謙,但他們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誌的政治問題和張居正同誌的經濟問題。
於謙最為難得的就在於,他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
如無例外,於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後,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聖賢。
這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麵文章中的主角,這裏就不多說了。
最後提一句,於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罰充軍,而充軍的地點叫做龍門,後來的係列電影龍門客棧就是以此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監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禮監曹吉祥同誌。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閑來無事調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520]
過河拆橋
殺了一批,換了一批,做新龍袍,修宮殿,改年號(景泰改為天順),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朱祁鎮終於消停了,這也難怪,平常人搬個家都累死累活的,何況是換皇帝。
按說事情也算順利完成了,可朱祁鎮怎麽也沒有想到,雖然他已經思慮周密,事必躬親,卻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將造就一個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讓朱祁鎮成為曆史的笑柄。
朱祁鎮到底犯了什麽錯誤呢,我們前麵提過,朱祁鎮於正月十七日奪門成功,隨即登基為帝,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那個被他趕下皇位的人--朱祁鈺!
當時朱祁鈺已經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鎮也沒有去理會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弟弟生命力還很頑強,過了一個多月才死,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他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廢黜朱祁鈺的皇帝身份!
這位老兄風風火火地幹了十幾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個隻剩半條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鎮立刻用皇太後的名義宣布廢黜朱祁鈺,但是已經太遲了。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天裏,大明王朝同時有兩個皇帝,而且這兩位皇帝都是現任皇帝,外麵坐著一個,裏麵還躺著一位。此真可謂千古難得一見之奇觀。
朱祁鎮雖然鬧了笑話,但畢竟還是坐穩了皇位,並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代統治--天順。
而那些還鄉團成員們在冤殺了於謙之後,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話的語言就此結尾,可以表述為"他們四個人手牽著手,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優秀曆史文化傳統(比如權謀鬥爭、厚黑學)的我國,童話是沒有市場的,類似他們這種陰謀集團,結局總是逃不開兩句話。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內",另一句叫"過河拆橋",而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還鄉團大致適用於第二句。
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很快,還鄉團的成員們便十分自覺地依照這一傳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內部鬥爭。
說來有點滑稽,鬥爭的起因並非分贓不均,而是性格不和。因為徐有貞是一個有理想、沒道德、有文化、沒紀律的複合型人才,雖然他心黑手狠臉皮極厚,但還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這兩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貪欲外,啥也沒有,如果壞人也分檔次的話,徐有貞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壞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壞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間性格不和可以離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和最終卻隻有一個結局-你死我活
於是,壞人之間的鬥爭就此開始。
[521]
你的素質太低!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從奪門之變後不久就開始了,他們原本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關係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後,徐有貞才發現,他的這兩個同夥素質實在太低。
徐有貞入閣之後,開始操持國家大事,每日忙於辦理各種事務,畢竟他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卻截然不同,他們發達之後,隻熱衷於幹一件事--貪汙受賄,不但如此,他們還不斷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亂朝綱。
比如石亨同誌先後打過多次報告給朱祁鎮,要求封賞奪門有功人員,前後竟多達四千人!真是天曉得這些人都是哪裏來的,估計他連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廚房做飯的老媽子(應該是有力的保障了後勤補給)也算了進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後,他的養子、侄子乃至於七姑八婆之類的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封了官,令人歎為觀止。
徐有貞每次看到這種烏煙瘴氣的情景,都會不由得羞愧有加:
當年我怎麽和這幫人搞到一起了?什麽素質啊?
自己雖然是一個陰謀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卻隻能算是兩個混混,如果繼續跟他們混下去,實在太丟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貞開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離,見麵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終於發現,這位高學曆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決裂。
決裂就決裂吧,怕你不成!
天順元年(1457)五月,還鄉團第一次內鬥正式開幕
這天,徐有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議事,朱祁鎮突然拿出一份奏折,當眾宣讀,內容是這樣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貪汙受賄,專橫霸道、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應予懲戒。
曹吉祥先生當時就懵了,他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辯解,卻不知說什麽好。
朱祁鎮卻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對徐有貞說:"禦史敢於直言,是國家的福分啊。"
徐有貞看了尷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禦史楊瑄,是個小人物,而根據厚黑政治學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導,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論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說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貞。
[522]
徐有貞的沒落
徐有貞沒有理會無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為內閣首輔,他能夠調動文官集團的所有資源去對抗他的敵人,他有無數的打手(言官),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明代曆史上唯一可以與文官集團對抗的死敵--宦官集團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宦官集團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司禮監曹吉祥是很難與內閣首輔徐有貞對抗的。
為了解決徐有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時間的業務(厚黑)鑽研,他終於發現了徐有貞的破綻,並由此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不久後的一天,曹吉祥進宮見朱祁鎮,君臣二人聊天,氣氛和藹,突然曹吉祥話題一轉,貌似輕鬆地說起了宮內的一件事情,且談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談話對象朱祁鎮卻臉色突變,大驚失色。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一幕呢?
因為朱祁鎮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他隻告訴過一個人--徐有貞。
於是他急切地打斷曹吉祥,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 是徐有貞告訴我的。"(受之有貞)
然後曹吉祥帶著疑問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還不清楚嗎,外麵的人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同時也宣布了徐有貞的結局:他徹底完了。
背叛和泄密是皇帝絕對無法忍受的。自此之後,朱祁鎮漸漸遠離了徐有貞,不再將他看作自己的親信。
徐有貞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那裏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麵對著朱祁鎮那冷淡的眼神,他無從申辯也無法申辯。
曹吉祥贏了,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標,給了徐有貞一次漂亮的回擊。徐有貞當然不會將那些隱秘的事情告訴他,那他是怎麽知道談話內容的呢?
這個詭計的秘密在於,徐有貞進宮見朱祁鎮時,交談的確實隻有他們兩個人,但聽見的卻有三個人,而那個多出來的旁聽者就是太監。
這些皇帝的貼身太監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將每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他,然後曹吉祥會在不經意間說出這些原本隻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將徐有貞塑造成一個口不把門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彈冠相慶,從此更加飛揚跋扈,這也難怪,也該輪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並不是這次勝利唯一的得意者,還有一個人正在暗地裏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523]
隱藏者的圖謀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彈劾,策劃者並非隻有徐有貞一個人,這次攻擊的實際組織者是另一個人--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這個叫李賢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絕對忠實於他,事實上,這個人也確實極為精明強幹,很能幫得上徐有貞的忙(史載:頗得其力)。所以他與李賢共同計劃了對曹、石等人的攻擊行動,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這也讓徐有貞更加認定,李賢是一個極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貞不知道的是,這位李賢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屬和親信外,還是一個卓越的社會活動家,喜歡廣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貞拉攏之前,李賢和石亨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石亨曾經勸說李賢參加奪門陰謀,但被李賢拒絕,後來吏部尚書王直退休,繼任尚書王翱也是個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買石亨的帳,石亨十分不滿,便對當時任吏部侍郎的李賢私下表示,準備趕走現在這個不聽話的尚書,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被稱為天官,地位顯赫,石亨竟肯把這個位置交給李賢,可見在石亨眼裏,李賢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賢竟然拒絕了,他謙恭地表示自己還沒有能力擔當此大任,還是讓原尚書留任的好。
李賢的這一舉動讓石亨大為感慨,在他看來,李賢這個人與旁人不同,非但不爭名奪利,連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禁對李賢又多了幾分好感。
可是石亨絕對想不到的是,李賢之所以拒絕自己的好意,是因為他有著更深的圖謀,為了實現這一圖謀,他已經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並在暗中窺視著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打出那致命的一擊。
而在他的獵物名單上,有著這樣三個名字:徐有貞、石亨、曹吉祥。
徐有貞已經被皇帝疏遠了,但他對自己的處境卻並不了解,每日依然以首輔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裏,這也使得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而上次指使禦史彈劾也讓徐有貞償到了甜頭,所以他決定再來一次。
這次他找到了禦史張鵬,並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證據,準備向朱祁鎮提出彈劾,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找李賢一起商議,並具體安排行動步驟。
[524]
徐有貞的聰明終於到了頭,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卻沒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徐有貞並不通曉其中玄機,李賢卻是知道的,可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貞的行為,反而積極參與籌劃,這一舉動也讓徐有貞倍感親切。
因為李賢知道,他計劃的第一步即將實現,不久之後,他將把一個人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去。
徐有貞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張鵬向皇帝上書彈劾石亨,這個時機很好,因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對曹、石兩人分別擊破,這個算盤打得確實不錯,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等到實施,就已經破產了。
石亨並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線,就在張鵬準備上書的前一天,他已經得到了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對策。
曹吉祥告訴石亨,告狀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變不了了,但隻要你跟我進宮幹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無事。
然後他領著石亨進宮覲見了朱祁鎮,還沒等皇帝大人緩過神來,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個眼色,開始做他們預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著眼前這二位鼻涕眼淚一起下來,朱祁鎮手足無措,連忙追問出了什麽事情,曹吉祥這才悲痛地說道:"禦史張鵬受人指使,想置我們二人於死地,我們沒有辦法,隻有請皇上為我們做主!"
朱祁鎮聽了倒也沒有什麽大的反應,畢竟這是大臣之間的矛盾,與他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表現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著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他,最終決定了徐有貞的結局:
"一個禦史怎麽敢這樣做(安敢爾),現在內閣專權,容不下我們啊!"
專權?
對,就是專權。
石亨的無心之語擊中了朱祁鎮的死穴,他或許是一個好人,或許是一個寬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於觸動他的權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商量!
朱祁鎮決定動手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去顯示他的權威,告訴所有的人,他才使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鎮便下令關押了張鵬和之前曾經上書的楊瑄,矛頭直指徐有貞。
此時,石亨已經得知,李賢也是攻擊他的策劃者之一,他十分驚訝,也非常憤怒,決定要把李賢和徐有貞一起整死。之後他不斷地在皇帝麵前攻擊二人,最終促使朱祁鎮下定決心,把徐有貞和李賢關進了監獄。
[525]
徐有貞得到了一個高級囚犯應有的待遇,風水輪流轉,他被關進了當年於謙呆過的地方--詔獄,整日唉聲歎氣,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反思著自己。一切都宛如夢幻,他心思技巧,膽大包天,最終鬥垮了於謙,卻也隻高興了四個月,就淪為了囚犯。人生對於他而言,已經落幕了。
可是同樣身在牢獄的李賢卻心如明鏡,其實在這場鬥爭中,他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他盡力協助徐有貞,利用徐有貞的力量去打擊石亨、曹吉祥。此外,他還充分發揮了徐有貞的盾牌作用,避過了石亨等人的反擊。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還是失算了,畢竟他也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著他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殺頭、充軍、或是流放?
但李賢卻絲毫不見慌亂,這一天的到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不久之後,處罰決定下來了,總算是皇帝開恩,徐有貞被降為廣東參政,李賢被降為福建參政,這兩個地方在當時都是偏遠地區,也算是一種體麵的發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貞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條命還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卻對一個人始終感到過意不去,這個人就是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李賢是自己的親密戰友,也是因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賢,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沒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離開京城,隻好自己保重了。
李賢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一點也不沮喪,而是十分客氣地與徐有貞交談,表示自己並不在意,談完後還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徐有貞懷著愧疚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賢露出了笑容。
"徐有貞,要走的隻有你而已。"
李賢的真麵目
徐有貞老老實實地去了廣東,李賢卻沒有,因為就在出發前的一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差點被罷官的吏部尚書王翱,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站了出來,為即將出行的李賢說情,在他的大力遊說下,朱祁鎮終於辦了人情案,將李賢留在了京城,並在不久之後恢複了他吏部侍郎的職位。
答案最終揭曉了。
[526]
李賢不排擠王翱,不擔任吏部尚書,就是為了迎候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他需要王翱的幫助。
徐有貞聰明絕頂,認定李賢是他的親信,可是他錯了。
石亨位高權重,對李賢許以官位,以為可以拉攏他,可是他也錯了。
他們都認為這個叫李賢的人會乖乖地聽他們的話,為他們辦事,卻絕不會想到,在李賢的眼裏,他們不過是獵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還鄉團,做大官,拿厚祿,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還鄉團肆虐的日子裏,他默默地隱藏著自己,從那些陰謀家身上學習權謀和詭計,並最終用這些武器打倒他們。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麽呢?
從他後來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貞不是李賢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賢的朋友,甚至於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賢周旋於這幾個人之間,似乎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來,他也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於謙。
事實上,李賢和於謙的交往並不緊密,而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分歧,在繼位問題上,李賢主張朱祁鎮複位,而於謙似乎對這位太上皇並不感冒,卻主張由他的兒子朱見深繼位。
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見解,兩人關係一度比較冷淡,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中,李賢徹底被這個挺身而出,拯救國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氣和頑強,清正與廉潔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跡官場多年的李賢被打動了,他第一次認識到,在這個汙穢的地方,還有像於謙這樣勇於任事,剛直不阿的人。
但轉瞬之間,風雲突變,那群不知所謂的投機者、還鄉團一下子冒了出來,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還冤殺了為國家耗盡心力的於謙。
在於謙被殺的那一天,李賢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他要替這個為國家付出一切,鞠躬盡瘁的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站出來公開反對那些人的惡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要想戰勝那些奸邪小人,必須比他們更狡詐,更有權謀,他靜靜地隱藏了自己,細心觀察著對手的動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擊破。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逐漸變得成熟,機敏,雖然也曾曆經艱險、身陷不測之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除掉了徐有貞,下麵該輪到第二個人了。
[527]
徐有貞的最後結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對這句話,徐有貞應該深有體會,就在四個月前,他得勢之時,把於謙關進監獄卻仍不罷休,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但他絕沒有料到,現在這一情況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萬念俱灰,隻想去廣東當一個扶貧幹部,可是石亨卻堅持認為,囚犯的身份更適合這位仁兄。於是又發動言官彈劾徐有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鎮麵前去鬧,朱祁鎮被他煩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確實討厭徐有貞,便連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貞抓了回來。
二進宮的徐有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錦衣衛詔獄,並傾情出演了《監獄風雲》第二部。在這裏,他與那些態度"和藹"的看守們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濕的房間裏,吃著黴變的牢飯,估計還吃了不少悶棍(錦衣衛指揮門達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淚洗麵。
可是對於石亨而言,這些還不夠,他一定要殺掉徐有貞,朱祁鎮最終也答應了他的要求,準備選個黃道吉日給徐有貞放血。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的一件事情最終救了徐有貞的命。
就在膾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際,京城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雷雨,很多建築被大風破壞,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辦事都講個吉利,婚喪嫁娶都要查查黃曆,殺人也不例外,出了這麽大的天災,大家都人心惶惶,認為此時殺人不吉利,徐有貞就此撿了一條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體貼地將已經五十多歲的徐有貞安排到雲南參軍,發揮餘熱,實現了老有所為。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貞發配到遼東參軍,他很有可能在那裏遇到三個月前被自己安排充軍的江淵,成為他的戰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順序,沒準徐有貞還要幫江淵洗襪子。
之後,徐有貞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扛了四年長矛,天順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蘇州,苟且偷生十餘年,最後死去。
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進士,混跡官場十六年,毫無成就,正統十四年(1449)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人取笑嘲弄,隱姓埋名七年,天順元年(1457)元月投機成功,飛揚跋扈,冤殺於謙。四個月後被關入監獄,免死充軍雲南,最後回到故鄉,在人們的鄙視和謾罵中死去。
對於這個人,我已無話可說。
[528]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設定裏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於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麵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裏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麽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麽人?進來幹什麽?"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準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複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隻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隻說了一句話:
"如果於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麵對這樣的控訴,他也隻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麽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嶽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裏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裏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嶽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529]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裏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於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地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麵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於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於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隻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隻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幹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麽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泄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530]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係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於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一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他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夠了,到此為止吧,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特意還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隻要一有動靜,便可裏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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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布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麽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象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托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麽,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隻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隻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532]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幹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了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曆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於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隻有這樣,才能真正將這些還鄉團一網打盡!
於謙, 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隻需要輕輕的一推。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麽!"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麽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麽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隻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麵。
[533]
正是在這次會麵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地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麽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麵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於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1: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2:於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於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麵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1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裏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2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麽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麵--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麽就隻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1、 朱祁鎮複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2、 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隻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後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534]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麽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還鄉團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麽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他接著說道: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
被忽悠了幾年的朱祁鎮頓時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達詔令:今後但凡奏折一律不準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那些冒功領賞的人,趁早自己出來承認領罰,不要等我親自動手!
石亨終於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周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淒慘地死於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裏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於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將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將到奸臣,貪婪和私欲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人各有誌,無須多說,隻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於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隻用了四年,現在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曆沒學曆,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隻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醜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為輕鬆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誌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為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思維卻著實異於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535]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著遠大的理想和追求,並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裏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為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為皇帝,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為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隨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製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隻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內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 計劃完畢
製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韃官。
所謂韃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顏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為明軍中戰鬥力最強的部分,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戰鬥力之強悍,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為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韃官確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於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裏,也隻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於,宮內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為防止武將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為主將,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於時間。
隻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於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536]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並沒有迷信黃曆,而是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麵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 大吉 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的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為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為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隻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
庚子日 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將參與謀反的韃官們,在宴會上,他誌得意滿,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並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為這些所謂的韃官都是為錢賣命的雇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為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在座的人,並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確實十分周密,但隨著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並不起眼,曹欽隻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鏜
[537]
孫鏜即將成為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裏,正是這位孫鏜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鏜平日並不住在朝房裏,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呆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麽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鏜,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鏜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適,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裏。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麽個蹩腳的家夥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著實讓人汗顏。
孫鏜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作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啟,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隻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係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
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鏜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為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麵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孫鏜,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著幹武將這行?”
於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著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麽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隻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機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並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538]
這項最為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鏜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裏,他們兩個人都將麵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麵對著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鏜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討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別,並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別,他們再也未能見麵
當吳瑾和孫鏜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於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裏?”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裏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計劃已經泄漏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著他的雇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為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收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為在那裏有著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裏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著。
叛軍也不跟他講客氣,揮刀就砍,李賢躲閃不及被砍傷了背部,而其他叛軍也紛紛拔出刀劍,準備把李賢砍成肉醬。
如無意外情況,李賢同誌為國捐軀的名份應該是拿定了,可在這關鍵時刻,一聲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賢想不到的是,喊出這一聲的人竟然是曹欽。
曹欽剛剛從逯杲家回來,他喝住眾人,一手拿著血刀,一手提著逯杲的人頭,走到李賢的麵前,笑著說道:
“李學士(李賢是內閣學士),有勞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539]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頭,身上沾滿鮮血的曹欽對眼前的獵物展開笑容,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由於原定計劃的泄漏,此時的曹欽似乎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行為失常。
李賢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為危險的時刻,幾年來,他曆經風雨,披荊斬棘,除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卻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敵人竟然會狗急跳牆,拚死一博。現在他已經身負刀傷,還成為了對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麵對著的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
慌張是沒有用的,鎮定下來,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李賢恢複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強忍住傷口的疼痛,歎息一聲,說道:
" 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
曹欽用一種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頭提到李賢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這個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賢強壓心中的恐懼,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我做什麽嗎?"
曹欽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賢的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請先生幫我代寫一封解釋的奏折呈交給皇上吧。"
李賢萬沒想到,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個要求,可這位仁兄如此凶神惡煞,沒準寫完後等著自己的就是鬼頭刀,為了爭取時間,他故作為難地說道:
"我寫是可以的,但此地沒有紙筆啊。"
曹欽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指向了門外正嚇得哆嗦的一個人:
"不要緊,他有。"
那位被叛軍抓住的第二個人質,就是李賢的死黨--吏部尚書王翱。
與此同時,分頭行動的吳瑾和孫鏜正在黑夜中尋求支援,但情況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長安門外住著很多文武百官,此刻聽見動靜,卻沒人出頭,看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在某些時候隻是梁山強盜的行為準則。
吳瑾沒有辦法,隻好回家找來自己的堂兄吳琮和幾個家丁,向東安門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欽今夜必反無疑,而叛軍要想抓住皇帝,控製局勢,進攻的目標必然是內城的城門,所以他準備去城門方向打探動靜。
可他這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而另一邊的孫鏜也是一頭霧水,他四處尋找沒有結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候張瑾的家裏,要求他帶領家丁幫助作戰。
[540]
張瑾是一位武將,家裏養著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來,確是不錯的辦法,可孫鏜在這個時候去找這位仁兄,隻能說他是暈了頭了。
因為這位張瑾就是還鄉團成員張軏的兒子!
雖然張軏在奪門後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兒子卻還沒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覺悟,所以對跑上門的孫鏜置之不理,孫鏜也隻好無奈離去。
有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孫鏜不是準備帶兵出征嗎,為什麽不去調那些兵呢?
孫鏜當然不是白癡,明明有兵還要到處跑,真正的原因在於那些兵隻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後才能調得動!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幫手找不到,城外駐軍也指望不著,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孫鏜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
此刻,李賢和王翱已經在曹欽的威逼下寫好了請罪奏折,並塞入了宮門,他們曾以為曹欽準備就此罷手,卻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曹欽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
看見那封文書被塞進了門裏,曹欽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事情已經了解,但轉瞬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突然厲聲喝道:
"眾軍集結,即刻攻擊長安門!"
這是一道讓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欽的叛亂計劃已經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這封請罪文書糊弄不了朱祁鎮,騙不開城門,而且老兄你都請罪了,幹嘛還要打呢?
無論如何,他還是動手了,可他手下的韃官雖然勇猛,卻一直無法打敗長安門的守軍,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曹欽放火燒城門,可守軍也早有準備,他們用磚頭塞住城門,還兼具了防火功能。曹欽在門前急得轉了幾圈,反複調兵攻打,就是進不去。
無計可施之下,他決定變換進攻地點。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孫鏜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到了軍營駐地,麵對巡哨,他沒有亮出兵符,卻運足中氣,氣沉丹田,大呼一聲: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賞!(最後這句話很重要)"。
正在睡覺的士兵被他喊醒,許多人都不予理會,但有些士兵卻聞聲而起,抄起家夥就跟著孫鏜走了(賺錢的機會怎能放過),後經統計,孫鏜這一嗓子喊來了兩千人,正是這兩千人最終穩定了局勢,平定叛亂。
孫鏜帶著兩千位想發財的誌願者來到長安門附近,這才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看見長安門的火光了嗎,那是曹欽在造反!大家要奮力殺敵,必有重賞!(這句話一定要加上)"
[541]
原本想來砍囚犯的士兵們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手回去,叛軍也是人,打誰不是打啊,反正有錢拿就行。於是大家紛紛卷起袖子憋足力氣,向長安門衝去。
然而當孫鏜到達長安門時,才發現曹欽等人已經撤走,他立刻列隊,隨著叛軍的蹤跡追擊而去。
原來曹欽眼看長安門無法攻下,天卻已經快亮了,於是他決定立刻改變方向,進攻東安門。
然而在行軍的路上,他遇見了另一個往東安門趕的人--吳瑾。
大家都攜帶武器,殺氣騰騰,不用自我介紹也知道是來幹什麽的,於是二話不說,開始對打。此時吳瑾身邊隻有五六個人,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但他毫無懼意,與叛軍拚死相搏,力盡而亡。
這位於謙的昔日戰友最終死在了在還鄉團覆滅前的前夕,他沒有能夠看到最後的勝利,但人們是不會忘記這個人的--一個為了公道和正義付出一切的人。
曹欽殺掉了吳瑾,帶領著叛軍到達了東安門,開始了新一輪攻擊行動,和長安門一樣,他這次又用上了火攻,燒毀了東安城門。
曹欽原本以為東安門易攻,這才繞了個大圈跑過來,可他實在沒有想到,守東安門的仁兄更不好對付。
東安門的守將沒有用磚頭塞門,卻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曹欽在外麵放火,他也沒閑著,自己竟然找來木頭,在裏麵又放一把火!這樣一來火勢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別說叛軍了,兔子也鑽不進來。
曹欽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時,尾隨而來的孫鏜趕到了,看見這群深更半夜還在開篝火晚會的仁兄們,他立刻趁勢發動了進攻。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可曹欽手下的韃官的戰鬥力實在讓孫鏜大吃了一驚,這些蒙古人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十分勇猛,雖然人少卻能以一當十,孫鏜仗著人多,曹欽仗著人猛,戰鬥從東安門一直打到長安門,從淩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沒消停過。
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們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裏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達,都呆在家裏打開窗戶看街上的這場熱鬧。
[542]
最苦的是曹欽,他已經沒有出路了,為了突出重圍,他集中了一百多騎兵,向著包圍圈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可是曹欽的這點把戲在久經戰陣的孫鏜麵前實在太小兒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隊伍前列,對縱馬衝鋒者一律射殺,雙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動已經持續了十二個小時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曹欽萬萬沒有想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曹欽發現韃官們的戰鬥力越來越弱,這也難怪,畢竟造反不是請客吃飯,算是體力活,韃官們為造反已誤了中午的正餐,這麽鬧下去誰能受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曹欽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隨而來的孫鏜隨即領兵包圍了曹家,發動了總攻擊,眼見大勢已去,曹欽投井自盡,結束了他的一生。可攻進曹家的官兵們似乎還沒過癮,順帶著把曹家上下不論大小殺了個一幹二淨(估計是因為帶走了不少東西,順便滅個口)。
這就是權傾一時的曹家最後的下場。
最後補充幾個人的處理結果:當夜,朱祁鎮在午門召開大會,宣布判處曹吉祥死刑(注:淩遲處死),與他一同被處決的還有在曹家混飯吃的馮益(多說了一句話),業務不精的天文學家湯序(其實我認為他應該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經過曆時五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爭,還鄉團的成員們全軍覆沒,正義最終得到了聲張。
"於謙,公道還是存在於世上的啊!"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李賢露出了笑容。
李賢,立朝三十餘年,雖曆經坎坷,卻能百折不撓不改其誌,終成大業。官至少保、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讚:
偉哉!宰相才也!
李賢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後事卻更為精彩,這位學士大人招了一個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後,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別出心裁考了一道考題,難倒了幾乎全天下所有的應試舉人,隻有兩個人答出了這道題。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答出了考題的人不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在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做唐寅,我們通常稱之為唐伯虎。
[543]
朱祁鎮的遺願
經曆了無數的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朱祁鎮終於迎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就在這片寧靜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終點。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三十八歲,應該說這是個並不算大的年齡,但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煙,宮廷的爭鬥,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這位皇帝的一生並不算光彩,他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當過俘虜,做過囚犯,殺過忠臣,要說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好人。
他幾乎信任了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王振到徐有貞、再到石亨、李賢,無論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麽樣的環境下,他都能夠和善待人,鎮定自若,搶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顏帖木爾、阮浪,最後都成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實證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這年正月,朱祁鎮在病榻之上,召見了他的兒子,同樣飽經風波的朱見深,將帝國的重任交給了他。
然後,這位即將離世的皇帝思慮良久,對朱見深說出了他最後的遺願,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顏色。
"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我不忍心這樣做,我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一定會照辦的。"
跪在床前的朱見深鄭重地許下了他的允諾。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製定了一項極為殘酷的規定,每逢皇帝去世,後宮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說,連老實巴交的朱高熾,寬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沒有例外,現在這一毫無人性的製度終於被這位曆史上有名的差勁皇帝廢除了,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朱元璋統一天下,建立帝國,留名青史,朱棣橫掃殘元,縱橫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們都是我們今天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他們的功績將永遠為人們牢記。
但在他們豐功偉績的背後,是無數戰場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婦和幼子,還有深宮中不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544]
朱祁鎮最終做成了他的先輩們沒有做的事情,這並不是偶然的,他沒有他的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麽偉大的成就,但朱祁鎮有一種他的先輩們所不具備(或不願意具備)的能力--理解別人的痛苦。
自古以來,皇帝們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謂草民的生存環境,隻要這些人不起來造反,別的問題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什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但朱祁鎮做到了,至少在廢除殉葬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後宮那些無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從一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變成了俘虜,之後又成為囚犯,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衣食不繼,相擁取暖,這一慘痛的經曆讓他深刻地了解了身處困境,寄人籬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麽的艱難。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決定違背祖製,去解救那些無辜的人。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勇敢而偉大的行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和尊嚴的權利。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錯事,但在我看來,他比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更像一個"人"。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評價朱祁鎮的一生:
他是一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鎮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終年三十八歲,太子朱見深繼位,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開序幕。
明憲宗朱見深
曾經有一個朋友讓我幫他解決一個難題:他和他的女友關係很好,但是由於他的女友比他大兩歲,家裏人反對,他拿不定主意,想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下,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朱見深的故事。
悲慘的童年
一般說來,皇帝的童年或許不會快樂,卻絕不會悲慘,明代皇帝也是如此,當然了,首任創業者朱重八同誌例外。
但朱見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客觀地講,這位仁兄確實受盡了累,吃夠了苦,雖然他後來終於成功繼位,當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過他的發展史,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說一句:
兄弟你實在不容易啊!
正統十二年(1447),朱見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來的繼承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可是沒有人會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的人生悲劇就將開始。
[545]
正統十四年(1449),父親朱祁鎮帶兵出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關鍵時刻,朱見深毛遂他薦,被挺而出,在牙還沒長全的情況下被光榮任命為皇太子,時年兩歲。
兩歲的朱見深自然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被立為皇太子,有著極為複雜的政治背景。
當時,朱祁鎮戰敗被俘,朱祁鈺即將頂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料到這個弟弟是不會就此罷手的,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擁立朱見深為太子,並以此作為支持朱祁鈺登基的交換條件。
雖然孫太後成功地將朱見深立為太子,但她深知深宮之中,人心險惡,保不準朱祁鈺先生什麽時候來一個斬草除根之類的把戲,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時刻與寶貝孫子在一起,為確保安全,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派出自己的一個親信去保護朱見深。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改變了朱見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親信是一個姓萬的宮女,從此這位宮女開始無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見深。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兩歲。
事實證明,孫太後的政治感覺是很準確的,朱祁鈺坐穩皇位之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連任,還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能連任。於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買通了大臣,廢除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對於這一變動,孫太後雖然極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利益爭來鬥去,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舉動,已經為一場悲劇拉開了序幕。
此時已經五歲的朱見深自然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他每日隻是在深宮中閑逛,由於他身處險境,且地位不穩,大家都認為他被廢掉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接近這位所謂的皇太子,對他十分冷淡。
從兩歲時起,孤獨和寂寞就不斷纏繞著這個幼童,對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安慰的就是那位萬姑姑。
無論周圍的人對他如何冷淡,也無論人們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這位萬姑姑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照料他的生活,雖然他的母親周貴妃也常常來探望他,但宮中到處都是朱祁鈺的耳目,為了不惹麻煩,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
[546]
就這樣,朱見深和他的萬姑姑相依為命,過著這種冷清而又平靜的生活,可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闖進了朱見深的宮殿,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稱謂,從此以後,你的稱呼是沂王。
然後這些人告訴他,沂王是沒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裏的,你要馬上滾出宮去,因為你的堂兄朱見濟將很快搬進來,成為這裏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現任沂王身邊太監宮女的下崗分流遣散問題,而從使用價值方麵來說,廢太子還不如廢舊輪胎。這是因為廢舊輪胎還能回收利用,而根據曆史經驗,廢太子往往會一廢到底,永久報廢。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這種時刻經常出現的景象就是樹倒猢猻散,身邊的人紛紛收拾行李,離開朱見深,另尋光明的前途。
麵對著這一突變,那位姓萬的宮女的表現卻異於常人,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離去的人,默默地為朱見深準備著出宮的行裝。
五歲的朱見深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隻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這裏,而那些熟悉的麵孔也即將離他而去,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答案,隻有疑惑和憂慮。
"你也會走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這句話,她最終做到了。
景泰三年(1452),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搬出宮外。
這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五歲。
朱見深的沂王生活開始了,事實證明,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雖然他的父親已經從蒙古載譽歸來,但又立刻被委以囚犯的重任,關進南宮努力工作,由於事務繁忙,無法與他見麵,而由於他已經搬出了宮外,他的母親周貴妃也無法出宮來看他。此外,他身邊布滿了朱祁鈺的手下,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他的舉動,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沒準就要從廢太子更進一步,變成童年早逝的廢太子。
五歲的朱見深,沒有父母的照料和寵愛,沒有老師的耐心教導,身處不測之地,過著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後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對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掙紮,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五年。
在這讓人絕望的環境中,隻有她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也從未動搖過。
對朱見深而言,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裏,這個人支撐著他,和他一起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五年後(1457),朱見深的父親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風水輪流轉,他又一次搬回了宮中,恢複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他十歲。
在擔任東宮太子的日子裏,日漸成熟的朱見深逐漸對這位大他十七歲的女人產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特殊的變化。
對於這些情況,他的父親朱祁鎮和母親周貴妃都有所察覺,但他們並沒有阻止,而是為朱見深挑選了三個女子作為皇後的候選人,等待他登基之後挑選冊封。因為他們相信,這個姓萬的宮女絕不可能成為皇後,等到朱見深長大懂事後,自然會離開她的。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病死,朱見深繼位,從此這位萬宮女正式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這一年 ,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
皇後又如何!
雖然明代的宮廷政治十分複雜,王公貴族、文臣武將個個粉墨登場,卷起袖子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在我看來,要論鬥爭水平,後宮的諸位佳麗們也層次甚高,顧盼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足以致人死命,可謂巾幗不讓須眉。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很早以前,親愛的花木蘭同誌就曾經教導過我們:
誰說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見深成了皇帝,萬宮女也變成了萬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萬妃曆經風波,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讓眾人驚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見深的大部分寵愛,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這一情況的出現,對後宮那些正值妙齡的女子們來說就不僅僅是一個理解的問題了,她們十分憤怒,也很不服氣:這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麽得到專寵?
在那些不服氣的女人中,級別最高的是皇後吳氏。
要說這位吳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有背景,想當初競選皇後的時候,評委(朱祁鎮)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這位吳小姐憑著自己家出身官宦,而且交際甚廣,竟然找人搞定了評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擠了下去。最終當上了皇後。
要知道,皇後的人選是朱祁鎮親自定的,那這位吳小姐到底有什麽神通,能夠改變朱祁鎮的決定呢?
這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牛玉。
關於這個人我們不用介紹太多,隻用說兩點就夠了:
1、他是朱祁鎮的親信太監。
2、 朱祁鎮臨死前召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朱見深,另一個就是他。
有這樣的一個人關照,吳小姐當上皇後自然不在話下,實在不用搞什麽潛規則。
有這樣的後台和關係網,年輕貌美的吳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歲的萬阿姨放在眼裏,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朱見深冷落,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去整治萬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能畢竟是太年輕了,吳小姐絲毫不考慮後果,竟然直接找到萬阿姨,把她拉回來打了一頓板子。
這個方法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簡單粗暴。當然了,她打這頓板子還是有理論基礎的,她到底是皇後,所以對此美其名曰:整頓後宮紀律。這一頓板子打得萬阿姨差點丟了命,也幫很多後宮的妃子出了一口氣,此時的吳小姐可謂是威風凜凜,風頭甚猛。
據說最猛的風是十二級的暴風,這位吳小姐的舉動也真可謂是暴風驟雨,但事實證明在曆史中,最猛烈的風不是暴風,而是枕頭風。
萬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見深告了狀,在這場爭鬥中,吳皇後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萬妃靠的是寵信,那麽結果如何呢?
自然是萬妃贏了。(還是皇帝說了算)
朱見深聽說萬妃被打之後,十分生氣,當即作出了處理。
他廢掉了吳小姐的皇後名分,而此時她剛當皇後一個月。除此之外,吳小姐的父親也被免官充軍,而吳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牽連在內,這位原來的司禮監竟然被發配去孝陵種菜,做了菜農。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亂的孫鏜也被免了職,原因竟然是據說他和牛玉有親戚關係。
[549]
皇後隻幹了一個月就被廢掉,這可謂是前所未聞,而且此事竟然牽涉進去那麽多無關的人,影響實在太壞,內閣成員李賢、彭時向朱見深進言,希望皇帝能夠三思,收回成命。
朱見深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隻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萬妃。
一年後(成化二年 1466),萬妃迎來了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正月,她為朱見深生下了一個兒子,朱見深聞訊大喜過望,立刻封她為貴妃,還為此去宗社祭天,感謝祖宗保佑。
如無意外,萬貴妃的這個兒子必定會成為將來帝國的繼承者,可是遺憾的是,這一幕最終並沒有出現。
第二年,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這一年萬貴妃已經三十八歲,她幾乎不可能再生育兒女了。
這一事件嚴重地打擊了朱見深,卻並沒有影響到朱見深對萬貴妃的喜愛,此時的朱見深年僅二十一歲,正是少年風流的時候,可他卻一反常態,日夜守在這個大齡女人的身邊,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朱見深不急,下麵的大臣們可急了,內閣成員彭時估計是分管婦聯工作的,眼看朱見深如此專寵萬貴妃,而這位中年婦女很明顯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擔憂皇帝無後,於是便發揮了文官集團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會工作精神,給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別的奏折。
這封奏折堪稱奇文,具體內容就不寫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後宮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現在卻還沒有兒子,臣想這應該是陛下過於寵愛某一個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夠將寵愛分給其他的妃子,這是國家大計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位彭時先生竟然幹涉起皇帝的私生活來,公然上書勸皇帝平時多找其他老婆聯絡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說一般的皇帝看到這樣的文書早就跳起來罵了:"我睡老婆,還要你管嗎?"
可這位朱見深先生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他一點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說道:
"這是我的私事,你讓我自己做主吧。"
然後他依然故我。
大臣們的疑惑已經到了極點,他們不明白,這個萬貴妃容貌並不突出,年齡也大了,為什麽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專寵她一個人呢?
[550]
朱見深明白大臣們的疑慮,但他並不想解釋什麽,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理解的。
在那孤獨無助的歲月裏,隻有她守護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走過無數的風雨,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是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這世上,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從來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獲
對於朱見深而言,萬貴妃是他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這位萬貴妃還有另外一幅隱藏的麵孔。
要知道,雖然朱見深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可他畢竟是皇帝,絕不可能隻寵信萬貴妃一個人,他也會時常找後宮的其他妃子或是宮女,萬貴妃也從未反對過,雙方似乎相安無事,但朱見深似乎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疑點:為什麽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沒有任何子女呢?
朱見深萬萬想不到,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所有懷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宮女都被人逼迫墮胎了!而幹這件缺德事正是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但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朱見深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如果就這樣搞下去,也許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時,萬貴妃真正的敵人出現了,正是這個人徹底打破了萬貴妃的如意算盤。
說來滑稽,萬貴妃的這位敵手並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成化初年(1465) 廣西 大藤峽
都察院都禦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正站在峽穀的入口,仰望著上方的懸崖絕壁,為了平定兩廣土官叛亂,他帶兵千裏行軍趕到這裏,卻發現山勢險惡,方向難尋,常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這裏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正當他為找不到一條安全的出山之路發愁的時候,手下興奮地向他報告,他們在前方找到了十幾個當地的儒生和裏長,熟悉附近地形,願意為大軍帶路。
韓雍說:帶我去看看。
他緩步走到那些當地人的麵前,並沒有迎上前去和他們熱情握手,感謝他們即將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卻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
"就憑你們這幾個人,也敢來行刺!都給我抓起來!"
[551]
儒生裏長們大驚失色,左右人卻都是莫名其妙,士兵們隨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們十分驚奇:你怎麽就知道這些人是叛軍派來的呢?
韓雍笑著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此地荒郊野嶺,道路難行,鬼才來閑逛,而且附近都是叛軍,怎麽會有儒生裏長四處活動?不是奸細刺客還能是誰?"
這件事情傳到了叛軍那裏,沒文化的土官們十分驚訝,以為韓雍有特異功能,驚為天神,士氣受到了嚴重打擊,不久之後韓雍分兵五路進攻大藤峽叛軍營地,叛軍不堪一擊,被全部殲滅。
得勝功成的韓雍站在山頂之上,俯視著山間的那條大藤,所謂大藤峽即因此藤而得名,曆來被土官們視為聖物,頂禮膜拜。
韓雍笑著問被俘土官:"這藤是幹什麽用的?"
土官對他的調侃態度十分不滿,一臉嚴肅地回答:"此藤橫跨山崖,白天不見蹤影,夜晚方現,是此地天賜神物。"
韓雍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對身邊士兵說道:"拿斧頭來!"
沒等土官們反應過來,韓雍突然舉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於是神物就此一斧兩斷,成了廢物。
這下子土官們一下子炸了鍋,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看著韓雍,而韓雍卻隻是輕鬆地笑了笑:
"諸位不要激動,藤斷了也沒什麽,改個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後此地就叫斷藤峽吧。"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成化兩廣叛亂和斷藤峽之戰,要說這事也算是個大事,但因為如果和由此事引發的後續事件比起來,那可就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後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活劇竟是由這樣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亂後,韓雍準備班師回朝,這時他的一個部下向他請示了一件事:
"我們俘獲了很多當地土民,如何處理?"
韓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交當地官衙放歸鄉裏嚴加管束就是了。"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便補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輕的,男女都要,我要帶回京去。"
這裏有必要說明一下,韓雍的舉動也算是老習慣了,明朝每逢邊界打仗抓到俘虜,總會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進王府或是宮裏各有不同用場。
[552]
一般說來,女的會被安排做宮女,而男的就比較慘,他們的新職業比較統一--太監。偉大的鄭和同誌就是這樣進入宮廷的。
韓雍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大明帝國帶來深遠的影響,並導致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八年心驚肉跳的亂世,十八年國泰民安的盛世。
因為在那批進宮的人中,有這樣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紀,名字不詳。
男的還沒到出場的時候,讓他先在後台等等吧,而那個姓紀的女孩,將成為風光無限的萬貴妃最為可怕的敵人。
最強大的武器
吳小姐的下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常識:這個不起眼的中年婦女是皇帝最為寵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隻有死路一條。
接替皇後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膽戰心驚,經常串門,主動問安,就怕這位無冕之後什麽時候心血來潮,閑來無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這也難怪,吳皇後有容貌有權勢有名分,來勢洶洶,萬貴妃卻隻用一個小報告就結束了她的皇後任期,殺人於無形之中,著實厲害得緊。
此時的萬貴妃儼然已經成為了後宮真正的統治者,呼東喝西,指南罵北,但凡有後宮妃嬪宮女懷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墮胎,好不威風,自己生不出來就不讓別人生,真可謂是斷子絕孫、一統江湖。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西來的紀姑娘進入了深宮,此時的她背井離鄉,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視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沒有人會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後,這個羞澀膽怯的小姑娘將會撼動萬貴妃那看似穩如泰山的權勢與地位。
紀姑娘被分配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宮女一進宮就得到了宮中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因為很快人們就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她原先是廣西土官的女兒,養尊處優,還能夠識文斷字,卻從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淪為宮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負她,交給她很多髒活累活,她也並不在意,隻是一個人默默地做完。
她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背景、甚至於沒有過人的容貌,卻有著一樣女人最為強大的武器--善良。
[553]
她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人,從不去計較什麽,隻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給自己的工作,由於她的出色表現,上級派給了她一個重要的職務--倉庫管理員。
一般來說,這管倉庫實在不能算是個體麵的差事,但紀姑娘這個倉管員當得卻是十分風光,這是因為她管的那個倉庫比較特別--錢庫。
更為重要的是,她管的這個錢庫並非國庫,而是內藏庫,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國庫裏存放的就是國家的錢,是由戶部管的,而所謂內藏庫裏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錢,由他自己掌管,並不用交給後宮的老婆們(不容易啊)。這也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筆。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紀姑娘正如往常一樣認真清點著倉庫,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仁兄就是朱見深同誌,不知他是不是閑來無事,想去自己的錢庫數錢玩,便一路進了倉庫,正遇上倉庫管理員紀姑娘。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遇。
朱見深對這個管倉庫的小姑娘起初並不在意,他關心的隻是倉庫裏的錢,四處巡視之後,他開始詢問倉庫的收支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朱見深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後宮中女子眾多,許多人幾年也難得見皇帝一麵,所以每當真正見麵時,往往都是"激動地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對這一場景朱見深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可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卻並沒有發生。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十分特別,雖然初次見麵,卻應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條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緊張,好像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眾多妃嬪爭奪的對象,君臨天下的皇帝。
後宮的那些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似乎與她毫不相幹,回答完朱見深的問題,她便退後靜立一旁,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在她的眼中,管理倉庫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獲取什麽,也不想去爭奪什麽。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
朱見深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看倉庫的小姑娘沒有矯揉造作的儀態,也沒有心思機敏的試探,她的身上隻有如清風流水一般平淡的隨和與友善,但這已經足夠了。
[554]
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當然了,由於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經過加深了解、互致問候、拜見雙方父母之類的複雜過程,直接就"臨幸"了。
這以後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倉庫管理員紀姑娘並沒有如諸多後宮小說中描述的那樣飛黃騰達,這並不奇怪,因為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向朱見深要求些什麽的。
此後,她依然如往常一樣管理著她的倉庫,也從未對人談論過這件事情,對她而言,這件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上天偏偏要給她一個不平凡的命運,就在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懷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該女子的家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洽談將來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祖宗上柱香,而那些風水先生們也會跑到這家的祖墳上去搞理論研究,總而言之兩個字--風光。
可當時紀姑娘麵臨的環境則應該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危險。
因為當時的後宮正處於萬貴妃的管轄之下,而這位萬貴妃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就是嬰兒的啼哭,因為對於她而言,這無異於喪鍾的轟鳴。為了她的地位,她必須除掉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將誕生的。
出於母親的天性,紀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隱瞞,可是很不幸,她懷孕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萬貴妃知道了,於是這位後宮的統治者決定派她身邊的一位親信宮女去處理此事--墮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奪走她孩子的人就要來了,紀姑娘卻沒有任何對策,她身處後宮,無處可逃,更無處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嬪的孩子都是這樣被處理掉的,而她作為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萬貴妃的親信終於還是來了,她走進紀姑娘那所簡陋的住所,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挺起的肚子和驚慌的眼神,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然後她回到萬貴妃的寢宮,回複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體有病,但並未懷孕。"
"你肯定嗎?"
"我肯定。"
[555]
我沒有能夠在史書中找到這個宮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後世史家的眼中,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在我看來,在王侯將相的曆史中,她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稱呼--一個有良心的人。
萬貴妃被瞞了過去,而紀姑娘肚子裏的孩子終於保住了性命,後宮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事情才剛剛開始。
成化六年(1470) 七月 己卯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經曆了痛苦分娩的紀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這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她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因為即使他們沒有在戰亂中死去,也注定永遠不能再見麵。
現在她終於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兒子。
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獨的生命終於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這一聲啼哭也驚動了後宮中的另一個人,一個滿懷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誕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為什麽她有孩子,而我沒有?!我才是後宮的統治者,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將這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她下達了命令:
"溺死那個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張敏,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這個名字。
他奉命來到紀姑娘的住所,推開房門,看見了紀姑娘和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這一次,紀姑娘不再驚慌了,曆經這麽多的風風雨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些什麽。
她從容地說道:
"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張敏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對母子,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他走了進去,從紀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
"孩子在這裏不安全,還是交給我吧,過段時候你再來看他。"
他沒有再看紀姑娘那驚愕的表情,抱著孩子徑自走了出去。
張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宮中一間空置的房子,安頓了這個孩子,他還和宮中的其他太監商議,從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些錢,買來乳糕裹著蜜糖喂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紀姑娘也會經常來看望她的孩子。
[556]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了後宮中宮女太監們那枯燥生活的最大樂趣。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冷酷的後宮中的普通一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隨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張敏等人逐漸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養不活這個孩子。
張敏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並非司禮監,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宮女們都隻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後宮中的最底層,沒有額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銷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麽錢,雖然這個孩子不用上托兒所,也不用交什麽擇所費,更不用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輔導班,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承擔養育他的費用。
對於這個問題,紀姑娘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也沒有額外收入,養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養不起,難道要拿去送給萬貴妃?,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就交給我來養吧。"
講這句話的正是前任皇後吳小姐。
雖然是前任皇後,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小姐家有錢有勢,養一個孩子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她的動機估計沒有那麽單純,打倒萬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終目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能夠活下來了。
這之後的五年,紀姑娘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宮中生活,雖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親、吳阿姨、張叔叔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內監宮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長著--至少比他的父親幸福。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孩子一天天地長大,而這些生活在後宮最底層的人們卻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從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時間,緊密森嚴的後宮中多了一個孩子,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妃嬪們都知道,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這個秘密。
隻有一個人不知道--萬貴妃。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史實,是發生在以爭寵奪名、勾心鬥角聞名於世的後宮中的史實。在這裏,人們放棄了私欲和陰謀,保守了這個秘密,證明了善良的力量。
讀史多年,唯一的發現是:幾千年來我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種遊戲--權力與利益的遊戲,整日都是永遠也上演不完的權力鬥爭、陰謀詭計,令人厭倦到了極點。但這件事似乎是個例外,它真正地打動了我。
我們這個古老國度有著漫長的曆史,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但我卻始終保持著對這些故紙堆的熱情。
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充斥著流血、屠殺、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文字後麵,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將永遠存在。
[557]
最後的抉擇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就這樣在後宮中快樂地生活著,對他而言,有母親的陪伴,還有那麽多叔叔阿姨寵愛著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紀姑娘明白,這種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終還是要麵對命運的最後裁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成化十一年(1475) 五月 丁卯
朱見深坐在鏡子麵前,一個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頭,端詳著鏡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未老先衰,這倒也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兒子啊!”
當朱見深為自己的不育問題而煩惱時,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著自己的抉擇——說,還是不說?
這個梳頭的宦官正是張敏。
六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個孩子,麵對著那對孤苦的母子,他最終違背了冷酷的命令,選擇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這個孩子朝夕相處,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日子,可他很清楚,這件事情總會有一個了結。這個孩子必須獲得他父親的承認,才能活下去,並成為這個帝國的繼承者。
現在時機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宦官,無權無勢,如果說出真相,以萬貴妃的權勢,他將必死無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來臨之時。
這是張敏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刻,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須舍棄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一生低聲下氣,地位卑微,終日帶著討好笑容的張敏終於作出了他人生最後的抉擇——一個偉大的抉擇。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離別
朱見深驚詫地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為他梳頭的宦官。
“你剛才說什麽?”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朱見深一動不動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張敏,確定他並非精神錯亂之後,方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在哪裏?”
但這一次,張敏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選擇了沉默。
朱見深疑心頓起,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不答話?!”
跪在地上,半輩子卑躬屈膝的張敏抬起了頭,無畏地看著朱見深,提出了一個條件:
“我自知說出此事必死無疑,但隻要皇上能為皇子做主,死亦無憾。”
[558]
就這樣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朱見深被眼前的這個小人物震懾住了,他知道,一個有膽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我答應你,告訴我在哪裏吧。”
然後他得知自己有一個已經五、六歲的兒子,正在後宮的安樂堂內玩耍。
此時的朱見深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喜形於色地奔向了後宮,並立刻派人去安樂堂接他的兒子,大明皇位未來的繼承者。
此時的後宮已經亂成一團,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來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宮女們都十分高興,而妃嬪們也紛紛來到紀姑娘的住處,向她道賀。
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以子貴,紀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為紀貴妃甚至紀皇後,甚至有可能取代萬貴妃成為後宮的統治者。
紀姑娘微笑著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人們,然後她關上了房門,向她的兒子做了最後的道別。
她在戰爭中永別了自己的親人,被俘獲進宮,在孤苦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直到這個孩子的出現。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終熬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但此刻的紀姑娘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她十分清楚,雖然皇位正向她的兒子招手,但死亡卻離她自己越來越近。
萬貴妃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所有與她為敵的人,在這座皇宮中,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軟弱的朱見深對此無能為力。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次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最後一次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哭泣著向他告別:
“孩子,你走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裏,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親啊,今後一切千萬小心,母親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周圍的人今天表現得如此奇怪,為什麽母親會痛哭失聲。他隻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裏,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去找一個有胡子的人。
離開了哭泣的母親,這個孩子在他出生六年後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離開了母親,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轎,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559]
很快,他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的父親正在那裏等待著他。
由於深居簡出,這位皇子直到六歲還未理發,頭發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那個穿著黃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視著他的人走去。
朱見深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孩子,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製,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這個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端詳著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抱著孩子大聲說道: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他像我!”
不用親子鑒定,不用指認,不用證據,這就是我的兒子,毫無疑問。
他牽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並告知母親周太後和所有的大臣們,自己有兒子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周太後更是興奮異常,抱著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絲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為大明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隻有一個人例外。
後宮中的那個女人已經憤怒地幾乎喪失了理智,派去墮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謀殺的人了隱瞞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你們都欺騙了我!”
複仇的意願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脹。
讓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消失,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敢於欺瞞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在宮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宮女宦官,自己的從屬,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紀姑娘也變成了紀妃,正式成為了朱見深的合法妻子,這個廣西來的小姑娘似乎已經迎來了人生的轉折。但事實證明,她對自己命運的判斷十分準確。
朱祐樘進宮一個月後(成化十一年六月),紀妃死於後宮住所,死因不詳。
關於她的死亡方式,最終並沒有一個定論,有的說她是被逼自盡,有的說是突發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卻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麽爭論,後世那些特別熱衷於挖人隱私的曆史學家們,出人意料地對這件事情也沒有產生太大的興趣。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動機。
[560]
這位從廣西來的小姑娘就此結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員,甚至於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她不善言談,入宮之後大多數時間,她隻是靜靜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接受著別人交給她的任務,從未向人談起她的故鄉和親人。
十二年後,她的兒子,已經成為皇帝的朱祐樘曾發動無數人去尋找她母親的家世和親人,廣西各級官員自發動員起來,從布政史到縣令,甚至包括當年曾經出征廣西的韓雍手下的將領們,紛紛赤膊上陣,改行當了戶口查緝員,他們挖地三尺,曆時近十年,把廣西全境翻了個底朝天,鬧得四處雞犬不寧,最終卻隻找到幾個想借機發財的騙子。無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當地樹立祠堂,冊立封號,以緬懷對這位偉大母親的哀思。
在曆史上,她最終也隻是一個曇花一現,連名字也未能夠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記下了她的名字——一個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一個善良的女人。
聽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張敏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 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幾天之後,他在後宮中吞金自盡。
當一個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時,自殺代表著尊嚴和抗爭。
就在給朱見深梳頭的那一天,張敏對天許下了一個承諾,用他的死亡去換取這個孩子的生存。上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很公平,他履行了義務,給了這個孩子快樂的生活,也行使了權利,把張敏送上了不歸之路。
我查了一下才發現,從仕途上講,這位叫張敏的宦官混得實在很失敗,從頭到尾,他隻是一個門監,在今天這一職務又被稱為“門衛”或是“看大門的”。
可就是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門的宦官,卻做出了無數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麵對死亡的威脅,他選擇了良知。
舍棄生命,堅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種行為,我們稱為舍生取義。
張敏,是一個舍生取義的人。
[561]
幸存者
紀妃和張敏都死了,短短一個月間,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為親近的兩個人,此時的他還不懂得什麽是哀傷,隻是偶爾會奇怪為什麽母親再也不來看他。
而與此同時,死亡的陰影也正悄悄地籠罩著這個孩子,對於後宮的萬貴妃來說,這個孩子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會奪走朱見深的寵愛。於是另一場謀殺的陰謀即將實施。
可能有人會奇怪,如此惡行,難道沒有人管嗎?
要知道,萬阿姨雖然年紀大了,卻並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除掉每一個他厭惡的人,其中可是大有奧妙。
她看著朱見深長大,十分了解這位皇帝,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朱見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講,朱見深並不糊塗,智商也不低,算是一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陰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軟弱,並且有極強的戀母情結(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參照四百年後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論),因而極度依賴萬貴妃。
這樣的一個家夥,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個女人站出來挽救了一切。萬貴妃雖然統領後宮,但這個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見深的母親周太後,按照輩分,萬貴妃還要叫她一聲娘親。要說這位周太後,那可是見過大世麵的,想當年,正統土木之變,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周太後都挺住了,萬貴妃搞的這點名堂,隻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麵。
“把孩子交給我,看誰敢動他一指頭!”
一聲令下,朱祐樘住進了太後的仁壽宮,這下萬貴妃徹底沒戲了。
可是曆史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不久之後,朱祐樘就接到了萬貴妃的熱情邀請,希望皇太子(此時已冊立)殿下大駕光臨。
朱祐樘也沒想太多,鬆一鬆腰帶就準備上路,此時周太後卻站了出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去到那裏,什麽也不能吃!千萬記住了!”
“要是一定讓我吃呢?”
“就說你吃飽了!”
到了地方,萬貴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顏悅色地對朱祐樘說:
“吃點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說出了違心的答案:
“吃飽了。”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難料啊。
“那就喝點湯吧。”
完了,這句沒教過啊!
[562]
他低下頭開始思考標準答案,一旁的萬貴妃卻仍在不停地催促著,要說這孩子心眼還真是實在,憋半天憋得臉通紅,終於蹦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我怕有毒!”
萬貴妃目瞪口呆,看著一臉無辜的朱祐樘,幾乎當場暈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陰謀被搞成了陽謀,這下徹底沒戲唱了,那湯裏到底有沒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過了一回眼癮,就此打道回府。
萬貴妃暈倒前最後留言:
“這小子現在就敢這麽幹,將來還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後,萬貴妃就如同被鬥敗的公雞,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不敢再墮掉別人的孩子,而朱見深同誌也趁開放的大好形勢,越發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前兩個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個),此後他又接連生了十餘個兒子,一舉徹底洗刷了不育的惡名。可他怎麽都不會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個出生的皇子在經曆了無數風波之後,最終竟然也成了皇帝。
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後了,還是先安排成化年間的諸位大人們出場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武林大會
要說這成化年間的朝政,用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塗。
這一點也不奇怪,朱見深同誌的領導水平實在對不起人,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麽管得住身邊的秘書們?
在這種情況下,成化年間的政治頓時變得異彩紛呈,黑暗無比,而湧現出的各個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齊放,聚集在這個混亂的江湖中,召開了一場花招層出不窮,犯規屢禁不止的武林大會。
下麵我們開始介紹參加武林大會的各大門派(排名不分先後)
春派
全稱:春藥研究派。
掌門:梁芳
門下弟子構成:術士、番僧
獨門絕技:化學物品研究(春藥,現俗稱偉哥),生理衛生知識研究
仙派
全稱:修道成仙派。
掌門:李孜省
門下弟子構成:和尚、道士
獨門絕技:煉丹(屬化學門類)、修道
監派
全稱:內監宦官派
掌門:汪直、尚銘
門下弟子構成:太監
獨門絕技:地下工作(特務)、打小報告
後派
全稱:後宮老婆派
掌門:萬貴妃
門下弟子構成:宮女、太監
獨門絕技:一哭二鬧三上吊(此絕技經過長期演變,現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稱:混日子派
掌門:萬安
門下弟子構成:文官集團
獨門絕技:混日子、彈劾(告狀)
這就是當時縱橫江湖的五大門派,要訴說他們的來曆瓜葛,您且上坐,聽我慢慢道來。
[563]
什麽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話說兩千年多前絕世高手贏政一統武林,榮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後,江湖便陷入了眾派林立,腥風血雨的光輝歲月。
在眾多的門派中,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兩大門派——監派和後派。
這兩派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少林和武當。其中後派的曆史學名叫做外戚,監派的曆史學名叫權閹。
兩派雖然都服從武林盟主(皇帝)的調遣,但從掛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就沒消停過,而兩派門中也都是高手輩出。
比如監派的趙高、單超、李輔國、魚朝恩以及後派的呂後、楊堅、韋後等人,全部都是縱橫一時的高人,為本派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兩派在鬥爭之餘,偶爾也會攜手合作,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武林盟主便會趁機混水摸魚,不斷在兩派間挑起是非,以維護自己的盟主地位。
當然了,有時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這兩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楊堅就成功地脫離後派,成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間,這一情況並沒有改變,後派和監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門派也趁此機會,開張的開張,壯大的壯大,這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後派的附屬門派,春派掌門人梁芳原先是後派掌門萬貴妃的物品采購員,由於膽大心黑,敢於中飽私囊,貪汙公款,工作幹得十分出色,被提拔為春派掌門,自立門戶。
這裏還要表揚一下梁芳同誌的刻苦認真態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藥的,但他幹這行也真不容易,因為他本人是個宦官,在看得見吃不著且理論脫離實際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賣力工作,著實體現了卓越的鑽研精神和職業素養。
這是春派,下麵我們說仙派。
[564]
仙派也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派別,該門派最出名的人物應該就是秦朝那個據說去了日本留學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頭地了,該派掌門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門裏當小公務員,後來改行去京城北飄,順便也幹點詐騙的活。
後來他在行騙過程中遇見了春派掌門梁芳,就當了梁掌門的隨從,而梁掌門對他也甚是欣賞,支持他另立門戶,發揮特長,為盟主朱見深煉丹修道,從而一舉打響了仙派的威名。
接著是鼎鼎大名的監派,此派在明代極為興盛,前有鄭和、王振,後有劉謹、魏忠賢,可謂人才濟濟,而在成化朝,這一派卻出現了分裂。
如同華山派有氣宗和劍宗一樣,監派也分裂成了東監派和西監派,兩大掌門各行其是,彼此之間鬥爭激烈,東監派掌門尚銘根基深厚,秉承傳統,不斷壯大本派的傳統附屬企業——東廠,腳踏實地做好刺探情報、誣陷忠良的特務工作。
而西監派掌門汪直,自從被韓雍大軍帶到京城,挨了一刀變成宦官之後,奮發圖強,打破傳統發展模式,積極進取(拍馬屁),努力爭取盟主朱見深的信任,並以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在西安門開辦了新型企業——西廠,其企業口號是“沒有最壞,隻有更壞”,在掌門汪直的帶領下,全廠職工正全心全意加班加點坑人害人,力圖效益早日超過東廠。
後派就不用多介紹了,成化年間的萬貴妃可謂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她不但是後派掌門,還是武林盟主朱見深的老婆兼保姆,獨門招式枕頭風和枕頭狀橫掃武林,無人能擋。
最後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與監派、後派齊名的大派,門下出過無數如李斯、霍光、房玄齡、王安石、三楊之類的絕頂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門萬安的手中,門庭冷清,萬掌門武藝稀鬆,除了堅持練習磕頭功和拍馬功之外,沒有什麽其它的本事,逐漸成為了後派和監派的附庸,直到十幾年後,這種情況才得到了改觀。
綜上所述,成化年間的武林形勢是這樣的,後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關係,可稱之為泛後陣營。監派內部存在矛盾,對外則與後派同盟敵對,最窩囊的是混派,無論監派後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隻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門派的情況,相信你已看得出,這些都是所謂的邪派,如果你還在等待著名門正派的出現,恐怕就隻能失望而歸了,因為此時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這年頭,沒有好人了。
[565]
五派風雲錄
各派都到齊了,好戲也就該上演了。
春派掌門梁芳,卓越的藥品批發商,物品采購商,他的發家之路主要有兩條,其一是送禮給萬貴妃,此外就是製造春藥送給皇帝,兩麵討好,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在一段時間裏他十分得勢。
他雖身為宦官,卻並非監派成員,當時的宦官首領司禮太監尚銘和懷恩都曾試圖收編他,梁芳的回答卻是:你算老幾?一邊涼快去吧。
他仗著有人撐腰,大肆侵吞財物,朱見深同誌的內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錢,可沒過幾年,就被這位仁兄用得幹幹淨淨,氣得盟主大人幾天吃不下飯。
但梁掌門也有一個好處,由於他本人讀書少,沒什麽見識,和王振、魏忠賢等人比起來,檔次差得太遠,除了撈錢之外,也就是幫萬貴妃去後宮墮個胎,更大的壞事他也幹不出來(不是不想,實在是水平不高),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做過的最有影響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如果要問五派中誰最受朱見深的寵信,估計很多人會回答是後派或者監派,但實際上,朱見深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對這一點,實在不必吃驚,朱見深的心聲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原因: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春藥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隻要有這條命在,隨時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寶貴的,朱見深明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號稱可以長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見深的寵臣,而他本人也可謂再接再厲,不滿足於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煉丹的同時還在生產線上加入了副產品——春藥,開始搶自己老領導梁掌門的生意。
這樣一來,多麵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混派的掌門萬安和大弟子劉吉、二弟子彭華都是靠他的關係才進入內閣,做大官的。
可這位掌門並不滿足,他還打算跨行業發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務工作上,自己組織人員為盟主大人探聽消息,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東廠西廠的眾多特務們都眼巴巴地靠著這行吃飯呢,你李孜省算是個什麽東西?!竟然敢打破壟斷,搞競爭!
監派掌門尚銘、汪直卷起褲腿,抄起家夥,準備向這個無名小卒發動進攻。
可是鬥爭的結果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監的鬥爭就放到後麵吧,先說其他兩個門派。
[566]
後派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萬貴妃仍然過著她的日子,三天兩頭巡視後宮,然後心又不甘地凝視著太子東宮的方向,僅此而已。
下麵輪到混派出場了,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趣的一個門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內閣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地方,那時的內閣成員是商輅和彭時。
商輅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衛戰時,他就露了一次臉,站出來支持於謙的主張,但他更出名的還是他的考試成績——連中三元。想當初鄉試發榜的時候,榜剛剛貼出來,人家還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隨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同鄉問他怎麽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無其事地指著榜單說道:
“費那功夫幹啥,排最上麵那個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難時被朱棣打擊報複,刪去名字的黃觀,他是明代唯一一個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為官之道確實十分出色,而另一位內閣成員彭時也是狀元出身,為官清正,在他們的帶領下,大明帝國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就在這個時候,萬安進入了內閣。
萬安,四川眉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這位仁兄書讀得很好,當年高考全國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實在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閣後,不理政務,隻是一門心思地幹成了一件事——拉關係。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資源,竟然和萬貴妃拉上了親戚。
什麽親戚呢?
據萬安同誌自己講,萬貴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親的妹妹是他的妾,這可是了不得的近親啊!
於是他跑到萬貴妃的弟弟家,聲淚俱下地認了這門親事,並光榮地宣布,我萬安終於找到親人了啊!
無論親戚是真是假,萬安確實獲得了提升的機會,成化十四年(1478),商輅退休回家,萬安成為了內閣首輔。
從此,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文官團體的曆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混派時代。
話說這混派雖然以混日子為第一宗旨,卻也並非毫無作為,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許多精英都被賦予了外號。叫起來甚是響亮,不可不仔細談談。
[567]
外號黨
混派掌門萬安,江湖人送外號“萬歲閣老”
成化七年(1471),萬安和內閣其他兩名成員商輅、彭時前去拜見朱見深,商討國家大事,彭時開口剛談了幾件事,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旁邊大呼一聲:
“萬歲!”
回頭一看,萬掌門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
商輅、彭時瞠目結舌,呆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跪了下來,磕頭叫道:
“萬歲!”
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因為萬安的那一聲萬歲,這關係到一個嚴肅的禮儀問題。
在清代,官員之間商談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著本人不想再談,請你走人,即所謂端茶送客。
而明代麵聖也有著一套禮儀,朝見完畢,口呼萬歲,這意思就是皇上再見,俺們下次再來。
萬掌門不知是不是急著上茅房,沒等談幾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見,搞得內閣極為尷尬,成為了滿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這個光榮的稱號“萬歲閣老”。
混派大弟子劉吉 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
劉吉,河北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是萬掌門的同期同學,成化十一年(1475)成為內閣成員,這人品行和萬安差不多,但還有一點要強於萬安——臉皮更厚。
明代彈劾成風,言官也喜歡管閑事,劉吉這種人自然成為了言官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可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說了什麽權當沒有聽見,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個雅號“劉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彈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進賢 江湖人送外號“洗鳥禦史”
倪進賢,安徽人,半文盲,拜入萬掌門門下,係關門弟子,身無長物,卻有著一個祖傳秘方,據說配成藥粉融於水後,可以治療ED(學名),萬掌門估計親身試驗過,所以一喜之下,讓這位兄台幹了個禦史。
要是換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幹什麽禦史,投身醫藥界,必定能興旺同類行業,勝過輝瑞公司,為國爭光。
考慮到他對萬掌門的巨大貢獻,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給他一個外號“洗鳥禦史”。
內閣中碩果僅存的劉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於下麵的六部尚書,著實不愧為混派的優秀弟子,秉承門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門裏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嚴格遵守門規。
由於成化內閣及各部官員的優異表現,人民大眾特別授予他們集體榮譽稱號:
內閣三成員集體獲得“紙糊三閣老”光榮稱號
六部尚書集體獲得“泥塑六尚書”光榮稱號
這是群眾給予他們的肯定。
歎服,歎服,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568]
下麵我們將最後一個門派——監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後講,是因為成化年間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卻也由此派而滅。
汪直的奮鬥史
在韓雍帶回來那一大群俘虜中,汪直並不是一個顯眼的人,也沒什麽特長,哢嚓之後老老實實地做了宦官,不過他的運氣很好,在宦官培訓完畢分配時,他有幸被分到了後宮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嬪——萬貴妃。
事實證明,雖然汪直沒有啥才藝技術,但他的服務態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務水平也很高,哄得萬貴妃十分開心,一來二去,萬貴妃就推薦汪直到朱見深那裏繼續培養深造,而汪直也著實不負眾望,步步高升,最終成為了禦馬監的太監。
我們曾經介紹過,禦馬監是僅次於司禮監的重要部門,能爬到這個位置,可以說已經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並不滿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宮內最為神秘的太監管理機構——東廠。
汪直自發組織人外出打探消息,匯報京城及各地的一舉一動,表現自己的情報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見深能夠把東廠的控製權交給他。一時之間,京城內外四處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沒日沒夜的打探消息,抓人關人,勢頭非常之猛。
有了這些“政績”,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見深匯報,準備接手東廠這個明朝最大的特務組織,幹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癮,在上麵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於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並不生氣,隻是笑著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569]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財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麵一五一十的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並就財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著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係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係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係起來,並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著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為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隻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眾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曆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眾關係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麵。禁不住他的反複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於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致可以概括為: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為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為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於進了鬼門關,壓根就別想活著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鬱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著悠久的曆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內西廠確實望塵莫及。
[570]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為改變這一局麵,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並虛心采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內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餿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確定,那麽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將倒黴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於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號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係,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為了西廠的品牌,隻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於辦事,公正無私的稱號,受到領導稱讚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裏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麽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裏糊塗,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史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為看似很難理解,其實隻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內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並不這樣認為: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571]
他沒有滿足於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為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為了更好地確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標。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曄。他本人雖然隻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於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徹底解決問題。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中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曄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裏,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曄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並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為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的楊曄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裏。
汪直卻並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著安插罪名,判處楊曄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囂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曄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裏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著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為,不怕王法嗎?!”
可對麵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麽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曄本人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572]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內閣首輔商輅,他派人查明了楊曄的冤情,召集內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並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諭:
“讓商輅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輅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為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為宦官,改名懷恩,曆經三朝,最終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並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將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內閣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個更為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內閣,剛好商輅、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諭: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複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將領和內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輅這一激動,內閣的全體成員也跟著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輅等人,即刻緊急回複朱見深,轉述了商輅的回複,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匯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輅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采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諭,罷免了西廠,將汪直逐回禦馬監。
對於內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輅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禦馬監太監汪直卻並不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軟弱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573]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於朱見深而言,正確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並不是那麽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曆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並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將,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閑太久。
於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為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著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複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麽三下兩下胡搞,韃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誌要求不高,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製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
這種情緒很快被兩個人察覺到了,他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汪直徹底打垮。這兩個人一個是李孜省,另一個人是尚銘。
他們兩個人決定拋棄以往的成見,精誠合作,尚銘尋找汪直的罪證,而李孜省則串通萬安上書告狀,雙方各司其職,準備著最後的攻擊。
成化十七年(1481),機會來了。
[574]
這一年,韃靼部落開始進攻邊境,朱見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滿,立刻找汪直進見,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
汪直大氣也不敢喘就連夜去了宣府,可當他到達那裏的時候,人家已經搶完東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報告,說這邊已經完事了,我準備回去。
朱見深同誌回複:
那裏非常需要你,多呆幾天吧。
尚銘和李孜省敏銳地感覺到,汪直快要完了,他們立刻按照計劃發動了最後攻勢。一時之間,彈劾滿天飛,原本優秀太監,先進模範突然變成了卑鄙小人,後進典型。朱見深立刻下令,關閉西廠,將汪直貶為南京禦馬監。
出來時還風光無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風餐露宿,以往笑臉相迎的地方官們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汪直已經沒有別的野心,隻希望能夠安心到南京做個太監。
可是我國向來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尚銘還嫌他不夠慘,又告了一狀,這下子汪直的南京禦馬監也做不成了,隻能當一個小小的奉禦,他又操起了當年剛進宮時候打掃衛生的工具,在上級太監的欺壓下,幹起了雜務。
成化初年進京成為奉禦,成化十九年又被免為奉禦,十餘年從默默無聞到權傾天下再到打回原型,一切如同夢幻一般。
明史沒有記載汪直這位風雲人物的死亡年份,這充分說明,此人已經不值一提。
汪直的離去,最為高興的自然是尚銘了,東西監派終於可以統一了。可他沒有想到,下一個倒黴的人就輪到自己了。
要說仙派掌門李孜省也實在不夠朋友,當年彈劾汪直的時候,他就給尚銘準備了另外一份備用本,沒等過河,他已經準備拆橋了。
很快言官們就把矛頭對準了尚銘,紛紛上書彈劾他的罪行,於是尚銘掌門終於也被盟主大人廢了武功——去明孝陵掃地。
仙派和後派打倒了顯赫一時的監派,成為了武林的主宰,當然了,這兩派也不是啥好東西,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種子開始萌芽。
說來可笑,親自播下這種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為正是拜他所賜,尚銘和汪直才被趕走,從而使得另一個人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人就是司禮監懷恩。
懷恩敏銳地抓住了時機,安排自己的親信陳準登上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全麵掌握了監派的大權,小心地保護著光明的火種,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575]
堅持到底
我一直認為,好人和壞人是不能用職業以及讀書多少來概括的,飽讀詩書的大臣有很多壞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監裏也有很多好人,鄭和自不必說,而成化年間的懷恩也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他本來出生於官宦之家,衣食無憂,卻飛來橫禍,父親罷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進宮內,強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還要他感激涕零,賜了個叫“懷恩”的名字。
在這樣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懷恩,如果盡幹壞事,那實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這位仁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風陣陣的成化年間,他和商輅努力支撐著大局。但懷恩要比商輅聰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這黑暗時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萬貴妃,而是軟弱的朱見深。
因為這亂七八糟的五派都是為皇帝服務的,春派給他提供化學藥品,仙派為他求神拜佛,監派為他打探消息,後派照顧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馬屁。隻要朱見深還活著,這出醜劇將一直演下去。
所以當商輅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時,懷恩依然堅持了下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找到了破解這片黑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與後宮的人們一起保守過那個秘密,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張敏說出實情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為此作證,他見證了朱祐樘的成長,並且堅信這個飽經苦難的少年一定能夠成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終沒有失望。
但此時,上天似乎認為朱祐樘受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它為這個孩子安排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一次考驗。
事情是由一次談話開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585) 三月
朱見深又一次來到後宮的內藏庫查看他的私房錢。由於忙於煉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可當他打開庫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來!”
梁芳來了,朱見深沒有說話,隻是讓他自己往庫門裏看。
裏麵空空如也。
十餘年之前,這裏還曾堆滿金銀財寶,一個質樸的小姑娘在這裏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
朱見深指著庫房,冷冷地說道:這些都是你花的吧。
[576]
按說盟主發怒了,梁掌門就應該低頭認罪了,可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這些錢我可是拿去修宮殿祠堂,給皇上祁福了。”
花了錢還不認賬,把皇帝當冤大頭!
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氣得滿臉通紅,可他憋了半天,卻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不管你,將來自然有人跟你算賬!”
這句話大概類似現在小學生打架時候的常用語:你等著,我回家叫人來打你!
盟主混到這個份上,也真算是窩囊到了極點。
朱見深憤憤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變化:
“我管不了你,將來我的兒子會來對付你!”
好吧,既然這樣,就先解決你的兒子。
梁芳明白,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於是他跑到後宮,找到了萬貴妃。
自從十年前的那次失敗之後,萬貴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對朱祐樘的仇恨卻一點也沒有消散,梁芳的建議又一次點燃了她複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殺死了朱祐樘的母親,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能再等了,趁這個機會徹底打倒他吧,否則將來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年,她五十五歲,他三十八歲,朱祐樘十五歲。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萬貴妃的枕頭風依然風力強勁,在她的反複鼓吹下,朱見深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做出決定的前夕,朱見深作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他找到了懷恩,想找他商量一下執行問題。
“我想廢掉太子,你看怎麽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懷恩聽見了這句話,卻沒有說話,隻是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見深叩首。
朱見深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
“為什麽不說話?”
“請陛下殺了我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回複。
“為什麽?”朱見深驚訝了。
“因為陛下的這道諭令,我不會遵從。”
“你不要命了嗎?”朱見深憤怒了。
懷恩抬起頭,大聲說道:
“今日我若不為,陛下殺我,但我若為之,將來天下人皆要殺我!”
“是以雖死,亦不為。”
[577]
朱見深驚呆了,這個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監竟然來了這麽一手,他以更為凶狠的眼神盯著懷恩,卻發現毫無效果。懷恩那平靜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慌亂。
朱見深突然發現,雖然他是皇帝,主宰著千萬人的生死,卻戰勝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他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對懷恩說:
“這裏不用你了,回中都守靈吧!”
所謂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鳳陽,當時已經比較荒涼了。
懷恩絲毫不動聲色,也沒有求饒,隻是磕了個頭,謝恩之後飄然而去,隻留下了無計可施的朱見深。
但是懷恩的執著並沒有能夠打動朱見深,在萬貴妃的不斷鼓吹下,他仍然決定廢掉太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真算是無計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對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沒準他還真的喊過,因為不久之後,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近來摻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1485) 四月
泰山地震
古代雖然沒有地震局普及科學知識,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了,沒有啥希奇的,可這次地震實在不一般。
要知道,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禪的地方,秦皇漢武才夠資格上去,光武帝同誌鬥膽上去了一次,還被人罵了幾句。朱元璋一窮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沒敢去幹這項工作。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山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
朱見深有點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結果那位算卦的鼓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應在東宮。”
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為東宮不穩,老天爺發怒了。
朱見深一聽這話,馬上停止了他的行動,他還打算長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爺不能得罪。
就這樣,朱祐樘在上天的幫助下,邁過了最後一道難關。
但此時的朝政之黑暗,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朱見深雖不廢太子,也不怎麽管理朝政了,梁芳肆無忌憚地貪汙受賄,李孜省肆無忌憚地安插親信,混亂朝綱,萬安則是肆無忌憚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製,開始了任意妄為的瘋狂,但這一切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因為光明即將到來。
[578]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見深終於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擊,萬貴妃在後宮去世了。
這個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終於離開了,無論風吹雨打,她始終守護在這個人的旁邊,看著他從兩歲的孩童成長為四十歲的中年人,從未間斷,也從未背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她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隻是嫉妒的火焰徹底地毀滅了她的理智,對她而言,朱見深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搶走。
卑劣、殘忍、惡毒不是她的本性,卻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她的愛情。
朱見深徹底崩潰了,幾十年過去了,春藥、仙丹早已毀壞了他的身體,萬貴妃的死卻更為致命地摧毀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為了統治帝國的皇帝,但他的心靈仍然屬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謝幕的時候終於到了,你雖然先走一步,但你不會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會來陪伴你。幾十年後宮的你爭我奪,其實你並不明白,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權勢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也不感興趣,我所要的隻是你的陪伴,僅此而已。
結束吧,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隻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1487)八月,朱見深病倒,十日後,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見深是一個奇特的皇帝,在他統治下的帝國妖邪橫行,昏暗無比,但他本人卻並不殘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溫和,能夠明白事理,辨別忠奸,出現如此怪狀,隻因為他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軟弱。
他不處罰貪汙他錢財的小人,也不責罵痛斥他的大臣,因為他畏懼權力,畏懼懲罰,畏懼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他隻是一個想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
他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選擇皇帝這個職業,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朱見深不是一個好皇帝,也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僅此而已。
[579]
寬恕
朱祐樘終於登上了最高皇位,從險被墮胎的嬰孩,到安樂堂中的幼童、幾乎被廢的太子,還不到二十歲的朱祐樘已曆盡人生艱險,他不會忘記他含冤死去的母親、舍生取義的張敏、剛正不阿的懷恩,以及所有那些為了讓他能夠活到現在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們。
他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的母親永遠也看不到兒子的榮耀了,而那些為自己犧牲的生命也是無法回報的。
做一個好皇帝吧,就此開始,改正父親的所有錯誤,讓這個帝國在我手中再一次興盛起來!要讓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朱祐樘準備動手了,對象就是五大門派,他早已判定,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個被解決的就是仙派掌門李孜省,這位仁兄還想裝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卻根本不同他廢話,繼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勞動改造,而對他手下那一大堆門徒,什麽法王、國師、禪師、真人,朱祐樘幹淨利落地用一個詞統統打發了——滾蛋。
仙派的弟子們全部失業回家種地了,掌門李仙人卻還撈到了一份工作——充軍,可是這位仁兄當年鬥爭手段過於狠毒,仇人滿天下,光榮參軍沒幾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終於飛升圓滿了。
然後是春派掌門梁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給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這位太監最終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最為緊張的人叫萬通,作為萬貴妃的弟弟,後派的繼任掌門,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絕對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況且萬貴妃殺死了他的母親,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頓飯認個錯可以解決的。他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了後事,隻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給他來一個痛快的,不要搞什麽淩遲之類的把戲,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發展似乎符合他的預料,不久之後,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但那最後一刀就是遲遲不到,萬通心裏沒底,可更讓他吃驚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竟然被釋放出獄了!
萬通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莫非這位皇帝喜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誰殺死了自己母親,很多大臣也接連上書,要求對萬家滿門抄斬,報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580]
他退回了要求嚴懲的奏折,用一句話給這件事下了定論:
“到此為止吧。”
六歲的朱祐樘還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容貌,就永遠地失去了她。之後他一直孤單地生活著,還時不時被萬貴妃排擠陷害。對於他而言,萬貴妃這個名字就意味著仇恨。
可是當他大權在握之時,麵對仇恨,他選擇了寬恕。
他寬恕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並不是軟弱,而是因為他懂得很多萬貴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之後,他召回了還在鳳陽喝風的懷恩,親自迎候他入宮恢複原職,懷恩不敢受此大禮,嚇得手搖腳顫,推辭再三,可是朱祐樘堅持這樣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無畏地保護了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還有那位曾經養育過他的前任吳皇後,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隻當了幾個月的皇後,就被冷落在深宮許多多年,此時已經是年華逝去,人老珠黃。朱祐樘也把她請了出來,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奉養。
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吳廢後感動得老淚橫流,也許她當年的動機並不是那麽單純,但對於朱祐樘而言,養育之恩是必須報答的,其他的事情並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不複仇,隻報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為他不需要用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比朱瞻基更為明智,因為他不但清楚種田老農的痛苦,也了解自己敵人的苦衷。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這仁兄還沒出場,先客串一下)更聰明,因為他不需要權謀,隻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將迎來一個輝煌繁華的盛世。
恩仇兩清了,但還有一派沒有解決,這就是混派,這一派十分特別,因為萬安、劉吉等人雖然消極怠工,安插自己親信,卻也沒幹過多少了不得的壞事,朱祐樘暫時沒有解決這一幫子廢物,因為就算要讓他們下崗,也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如果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估計萬安等人就算不能光榮退休,至少也能體麵地拿一份養老金辭職,可混派的諸位兄弟們實在不爭氣,雖然他們夾緊尾巴做人,卻還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終一網打盡,一起完蛋。
[581]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遺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個精致的小抽屜,裏麵放著一本包裝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隱秘,朱祐樘還以為是啥重要指示,鄭重其事地準備禦覽一下,可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據記載,此書圖文並茂,語言生動,且有很強的實用性。當然了,唯一的缺點在於這是一本講述生理衛生知識的限製級圖書。
朱祐鏜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這類玩意,這種書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遺物,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開始追查此書的來源。
偏巧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調,做了壞事也要留名,在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進。
這就沒錯了,朱祐樘立刻召懷恩晉見,把這本黃書和一大堆彈劾萬安的文書交給了他,隻表達了一個意思:讓他快滾!
懷恩找到了萬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給了他,並轉達了朱祐樘的書評:“這是一個大臣應該做的事情嗎!?”
萬安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斷地說:“臣有罪!臣悔過!”然後施展出了看家絕技磕頭功,聲音又脆又響,響徹天籟。
懷恩原本估計這麽一來,萬掌門就會羞愧難當,自己提出辭職,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兩句“臣有罪,臣悔過”外,萬兄壓根就沒有提過這事。
沒辦法了,隻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們罵萬安的奏折,當著他的麵一封封讀給他聽,這麽一來,就算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人也頂不住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萬掌門的臉皮是橡皮製成,具有防彈功能,讓他實打實地領悟了無恥的最高境界,萬掌門一邊聽著這些奏折,一邊磕頭,天籟之音傳遍內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懷恩氣得七竅冒煙,他看著地上的這個活寶,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步扯掉了萬安的牙牌(進宮通行證),給了他最後的忠告:快滾。
這位混派領軍人物終於混不下去了,他這才收拾行李,離職滾蛋了。他這一走,混派的弟子們如尹直等人也紛紛開路,混派大勢已去。
[582]
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劉吉,這位劉棉花實在名不虛傳,他眼看情況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換了一幅麵孔,主動批評起朝政來,甚至對朱祐鏜也是直言進諫,朱祐鏜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當官,他故意找茬,說應該先封太後的親戚,不能偏私,頗有點正直為公的風範。
劉吉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接著混下去,可他實在是小看了朱祐鏜,這位皇帝自小在鬥爭中長大,什麽沒見過,他早就打探過劉吉的言行,知道這位棉花兄的本性,隻是不愛搭理他,可他現在竟然主動出來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氣了。
他派了個太監到劉吉的家裏,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最好還是早點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劉棉花再也不裝了,他跑得比萬掌門還要快,立刻卷起鋪蓋回了老家。
五大派終於全軍覆沒,趕走了這些垃圾,朱祐鏜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兩個關鍵人物進京,準備開創屬於自己的盛世。
這兩個人一個叫王恕,另一個叫馬文升。
先說這位王恕兄,在當時他可是像雷鋒一樣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間,混派官員們天天坐機關喝茶聊天,隻有這位仁兄我行我素,認真幹活,俗語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可見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長——敢罵人。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隻要幹了壞事,被他盯上了一準跑不掉,一天連上幾封奏折,罵到改正錯誤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會提出很多意見,別人根本插不上話,到後來大家養成了習慣,上朝都不說話,先看著他,等他老人家說完了再開口。有幾天不知道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講話,結果奇跡出現了,整個朝堂鴉雀無聲,大家都盯著王恕,提出了一個共同的疑問:
“王大人,你咋還不說話呢?”
朱見深算被煩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著這位王大人在下麵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讓王恕退休,可這位仁兄十分敬業,從成化初年(1465)一直說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見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發到雲南出差,後來又派到南京當兵部尚書,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消停過。
王大人時刻不忘國事,雖然離得遠了點,也堅持每天寫奏折,有時一天幾封,隻要看到這些奏折,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的身影就會立刻浮現在朱見深的眼前。
就這樣,王大人堅持寫作,一直寫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70大壽過了,可習慣一點沒改,朱見深總是能夠及時收到他的問候。
[583]
當年又沒有強製退休製度,忍無可忍之下,朱見深竟然使出了陰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要求退休,朱見深照例批準,卻在上麵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王恕也老了,就讓他退休吧。”
看到這句話,大家都目瞪口呆,馬顯退休,關王恕什麽事?可朱見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同誌們,朋友們,我是個不願意幹活的懶人,可也實在經不起嘮叨,不得以出此下策,這都是被王老頭逼的啊!”
王恕啥也沒說,幹淨利落收拾東西回了家,這一年他七十一歲。
朱見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隻有兩個字——麻煩。王恕這種人自然不對他的胃口,可是朱祐鏜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價值。
於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歲高齡的王恕被重新任命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書。這位老兄估計經常參加體育鍛煉,雖然年紀大了,卻幹勁十足,上班沒幾天就開始考核幹部,搞得朝廷內外人心惶惶。可這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向皇帝開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時間過短,很多事情說不完(符合他的特點),為了能夠暢所欲言,建議皇帝陛下犧牲中午的休息時間,搞一個午朝。
這事要擱到朱見深身上,那簡直就算晴天霹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鏜同意了。
這就是 明君的氣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書,開始折騰那些偷懶的官員,與此同時,另一個實權部門兵部也迎來了他們的新上司——馬文升。
說來滑稽,這位馬文升大概還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資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當上了兵部侍郎,此後一直在遼東守邊界,當時汪直的手下在遼東經常惹事生非,挑起國際爭端,可每次鬧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幫他收拾殘局的就是這位馬文升,到頭來領功的還是汪直。
時間一長,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軍功(挑釁鬧事)分給他一部分,馬文升卻笑著搖搖頭,隻是拉著汪直的手,深情地說道:“廠公,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聲,我好早作準備。”
汪直十分難堪,懷恨在心,就找了個機會整了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後,馬文升才回到遼東,依舊守他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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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祐鏜是個明白人,他了解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擔任兵部尚書,這位新任的國防部長隻比人事部長王恕小十歲,也是個老頭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還厲害,一上任就開除了三十多個貪汙的軍官,一時之間兵部哭天搶地,風雨飄搖。
這下馬文升算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兵部的這幫丘八們可都是粗人,人家不來虛的,有的下崗當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門口,準備等他晚上回家時射他一箭。
馬文升也是個機靈人,從他的耳目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躲了過去,可這幫人還不甘休,竟然寫了詆毀他的匿名信用箭射進了長安門,這下子連朱祐鏜也發火了,他立刻下令錦衣衛限期破案,還給馬文升派了保鏢,事情才算了結。
這兩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雖然頭發都白了,卻精神頭十足,他們官齡也長,想當年他們中進士的時候,有些官員還在穿開襠褲呢,論資排輩,見麵都要恭恭敬敬叫他們一聲前輩,而且這兩人經曆大風大浪,精於權謀,當年汪直都沒能奈何他們,何況這些後生小輩的小把戲?
就這樣,二位老前輩上台之後一陣猛搞,沒過多久就把成化年間的垃圾廢物一掃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舉而定。
當老幹部大展神威的時候,新的力量也在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學士丘浚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編寫《憲宗實錄》,這也是老習慣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兒子就必須整理其父執政時期的史官記載,製作成實錄,這些實錄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實性強,史料價值極高,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實錄就是這麽來的,但由於這部史書長達上千萬字,且極其枯燥,所以流傳不廣。
這是一項十分重要但卻十分繁瑣的工作,恰好擔任副總裁官的邱浚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懶散。他比較自負,不想幹查詢資料這類基礎工作,就以老前輩的身份把這份工作交給編寫組裏一個剛進翰林院不久的新人來幹。這位新人倒也老實,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可過了一段時間,邱浚心裏一琢磨,感覺不對勁了:這要幹不好,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
他連忙跑去找人,一問才知道這位新科翰林絲毫不敢馬虎,竟然已經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著寫好的草稿準備修改。
可是他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動一個字!
[585]
一向自負的邱浚對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驚奇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寫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位新人,歎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小子好好幹吧,將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到時國家就靠你了。”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曆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的楊廷和。
輝煌盛世
父親的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為了建立屬於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打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為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床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斷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個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確實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曆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著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三個人相繼進入內閣,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著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
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著非凡的能力,並靠著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了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並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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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著急上火,但他卻有著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內閣第一號人物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並提前作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為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著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於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作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內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於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餘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曆最低,學曆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內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 謝遷先生兼任內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隻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內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內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曆史上僅次於“三楊”內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曆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著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老板的好領導。可惜的是,十多年後,朱老板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匯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將麵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斷)是不夠的,謀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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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裏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謀略過人, 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著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掛在文物店裏賣,價錢也不低。
由於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麵總是跟著一大群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隨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為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為流傳,並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並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力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為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為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別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為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別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板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於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裏程碑式的事件——複古運動,經曆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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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將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並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為了大明王朝的驕傲,並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梁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確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麽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眾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裏。
在這位天才即將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雖然他自己淡薄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係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別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為“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為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為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將給後來發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並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將在京城相聚,因為第二年,唐寅即將麵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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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為,在前方等待著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標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將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為了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成為繼商輅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將在那裏獲取屬於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隻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並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財子,家裏有的是錢。才財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麽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裏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注定到哪裏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著輕鬆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為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為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隻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銬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麵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作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黴的並不隻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590]
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隻好交了白卷,隻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裏,似乎並沒有什麽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麽,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裏。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為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裏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為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
這裏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的考生們對考試名次是十分關注的,由於進士錄取率太低,即使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也萬萬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考上,更何況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裏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匯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鏜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確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態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布,你唐寅怎麽就能提前預知呢?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為這一問題的答案。
[591]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眿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為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華眿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隻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骨腦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內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仆人確係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為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為成立,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吳縣舉人唐寅: ……,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眿: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仆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著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分真偽,但隻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象中更為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曆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裏,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兩三個:1、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2、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材,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麽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592]
隻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為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為,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麽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麵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是不過在教室裏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係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係。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隻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的,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麽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著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著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係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裏,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隻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製,而這一體製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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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係,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係。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隻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係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裏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麵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隻能指向兩個可能1、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為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2、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麵,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結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著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誌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裏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隻喜歡旅遊,別號徐霞客。
[594]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裏,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裏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著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鏜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曆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麵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刨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鏜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拚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鏜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隻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595]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鏜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複了朱祐鏜: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鏜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板著嚴肅的麵孔,而且相貌出眾——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裏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著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鏜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麵對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鏜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麽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鏜,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鏜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596]
明武宗朱厚照
現在讓我們調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鬧的一位兄弟終於要出場了。
據說清朝的皇子們在讀書時如果不專心,師傅就會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學朱厚照嗎?!”
被幾百年後的人們當作反麵典型的朱厚照並不冤枉,單從學習態度上講,他實在是太過差勁。
朱祐鏜這輩子什麽都忙到了,什麽都惦記到了,就是漏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朱祐鏜命不好,隻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麽事情都依著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
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
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朱厚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敗家子,據史料記載,他的智商過人,十分聰明,也懂得是非好歹,隻是這位大哥有一個終身不改的愛好——玩。
玩,怎麽好玩怎麽玩,翻過來覆過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隻是為了一個字——玩。
請諸位千萬記住這個前提,隻有理解了這些,你才能對下麵發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朱厚照就這麽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歲,突然一天宮中哭聲震天,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並不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加了個名譽頭銜,該怎麽活還怎麽活,沒什麽變化。
可是不久之後,麻煩就來了,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著,卻四處閑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劃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
這些是罪狀嗎?
應該說對於朱厚照而言,這些確實是罪狀,劉健可是有著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呆著多好,幹嘛四處亂跑,萬一被天上掉下的磚瓦砸到,那是很危險的,有個三長兩短,大明江山怎麽辦?
騎馬也不安全,摔下來怎麽辦?劃船更不用說了,那年頭還沒有救生圈,掉進水裏就不好了,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隨便幹這些危險活動了。
東西更是不要亂吃,雖然毒大米、爛花生之類的還沒有普及,萬一吃壞肚子的話,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劉健苦口婆心地說了很長時間,可朱厚照對此隻有一個想法:
全是廢話!
老子當太子的時候就沒人敢管,現在做了皇帝,這個老頭子竟然還敢來多管閑事!
但這個老頭子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幅忠厚純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
“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劉健並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話,那是連春節都要過錯的。
[597]
這之後,非但沒有看見朱厚照兄懸梁刺股,勤奮努力,反而連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說什麽午朝,整天連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著。
這下輪到人事部長馬文升和國防部長劉大夏出馬了,他們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為了能夠及早限製住這位少年皇帝的行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們準備奮力一搏。
很快,兩人先後上書勸說朱厚照,並且表示如果皇帝不采納他們的意見,他們會繼續上書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朱厚照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十六歲的他畢竟沒見過二位部長這種不要命的架勢,他第一次產生了畏懼感。
然而這時耳旁一個聲音對他說:
陛下,你不需要聽命於他們,你有命令他們的權力!
朱厚照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當即對二位部長表示,你們也不用再上書了,因為我現在就不讓你們幹了,你們下崗了,收拾東西回家養老吧!
馬文升和劉大夏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但沒嚇唬住,還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傷心之下,他們各自離職回家。
而發出那個聲音的人,叫做劉瑾。
劉瑾,陝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詳,這也是個正常現象,家裏有識字認數記得生日的,一般不會去做太監。
這位劉先生原本姓談,是個很堅強而且膽子很大的人,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他是自宮的。
當然了,他自宮的動機並不是因為撿到了葵花寶典之類的武功秘籍,之所以走上這條路,隻是因為他想找個工作。為了求職就拿刀子割自己,這樣的人自然很堅強。
更懸的是,自宮也不一定有工作,當時想當太監的人多了去了,沒點門路你還進不去,萬一進不了宮,割掉的又長不回來,那可就虧大了。敢搞這種風險投資的人,是很有幾分膽量的。
這位預備宦官還算運氣好,一個姓劉的太監看中了他,便安排他進了宮,此後他就改姓劉了。
公正地講,劉瑾是一個很有追求的太監,他進宮之後勤奮學習,發憤用功,很快具備了初級文化水平,這在宮裏已經是很難得了,於是他被選為朱厚照的侍從。
從王振到劉瑾,他們的發家之路提醒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即使當了太監,也應該堅持學習。還是俗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598]
當劉瑾看到不愛讀書,整日到處閑逛的朱厚照時,他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
隻要能夠哄住這個愛玩的少年,讓他隨心所欲地玩樂,滿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當然了,劉瑾並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還有七個人也發現了這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他們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個極為威風的稱號——八虎。
朱厚照很快發現,與那些整日板著臉訓人的老頭子們相比,身邊這些百依百順的太監更讓他感到舒服。於是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將宮中大權交給了他們,還允許他們參與朝政,掌握國家大權。
有了皇帝的支持,劉瑾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位 劉先生實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幾任太監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手伸向了一個新的領域——文官集團。
劉先生很清楚,自己雖然得寵,歸根結底也隻是個太監,要想長治久安,穩定發展,就必須拉攏幾個大臣,劉健、李東陽這些人自然不買他的帳,但他知道,要在讀書人中間找幾個軟骨頭的敗類並不困難。
經過仔細觀察,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吏部侍郎焦芳。接觸一段時間後,雙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識,決定從今以後狼狽為奸,共同作惡。
焦芳,河南泌陽人,進士出身,還是個翰林,但你要是把他當成文弱書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想當年,萬安在內閣管事的時候,大學士彭華推薦晉升學士人選,漏了焦芳,這位兄台聽到消息,當即表示,我要是當不上學士,就拿刀在長安道上等彭華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華聽到消息,嚇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這才了結。
這位焦兄弟如此彪悍,在中進士之前估計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夥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焦芳就這樣成為了劉瑾犯罪集團的骨幹成員,考慮到投靠太監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著。
劉瑾的行動終於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覺,馬文升和劉大夏的離去也讓他們徹底認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必須動手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599]
不同的選擇
劉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場打滾的經驗告訴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麵,後果不堪設想,而想要除掉八虎,但靠內閣是絕對不夠的。
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必須發動文官集團的全部力量,發動一次足以致命的攻擊。
基於這個認識,他找到了戶部尚書韓文,布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進攻開始。
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並不在意地翻閱了一下內容,卻立刻被嚇得膽戰心驚!
這份奏折不但像賬本一樣,列舉了他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行為,還第一次大膽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人,表示再也無法容忍,必須立刻殺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執行,他們絕不幹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李夢陽,要說他也確實名不虛傳,寫作水平極高,引經據典,短短的幾千字就把劉瑾等人罵成了千古罪人,社會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並不是這份奏折的內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類似這種東西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習以為常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謂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長官六位尚書,加上都察院長官最高長官、通政司最高長官和大理寺最高長官,共計九人,合稱九卿。
這一舉動通俗地說,就是政府內閣全體成員發動彈劾,威脅皇帝答應他們的條件和要求。
劉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劉瑾等人的虛實,根本不與他們糾纏,而是發動內閣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盤,雖然這位皇帝鬧騰得厲害,畢竟隻是個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嚇唬,隻要擺出拚命的架勢,他是會服從的。
劉健的想法是對的,他這一招把朱厚照徹底嚇住了,剛上台沒多久,下麵的這幫人就集體鬧事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萬一再來個集體罷工,這場戲一個人怎麽唱?
他準備屈服了。
劉瑾等人得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怎麽也沒想到,劉健竟然這麽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個人馬上湊在一堆開會想對策,可是由於智商有限,談了半天也沒辦法,隻得抱頭痛哭。
朱厚照的環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劉健相比,他還太年輕,麵對威脅,他隻好派出司禮監王嶽去內閣見幾位大人,以確定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600]
王嶽急匆匆地跑到內閣拜見三位大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兩種不同的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開始詢問幾位閣臣的意見,還沒等他問完,劉健就拍案而起,表達了他的觀點:
“沒什麽可說的,把那八個奴才抓起來殺掉就是了!”
本來就很能侃的謝遷也毫不客氣,厲聲說道:
“為國為民,隻能殺了他們!”
然而剩下的李東陽卻保持了沉默,麵對劉健和謝遷驚異的目光,他這才緩緩地表示,應該嚴懲違法的太監。
李東陽此時的奇怪表現並沒有引起劉健和謝遷的重視,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嶽的身上,等待著這位司禮監的表態。
也算劉瑾運氣不好,因為王嶽最討厭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監行業的競爭是很激烈的,對這位搶飯碗的同行,王嶽自然沒有什麽好感。
他對三位閣臣的意見表示完全接受,並立刻回到宮中向朱厚照轉達了內閣的意見。
朱厚照想不到內閣竟然如此不留情麵,但他並不想趕走這幾個聽話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內閣談判,這次他降低了自己底線:同意趕走八人,但希望能夠寬限一段時間執行。
內閣的答複很簡單——不行。
同時更正了朱厚照的說法——不是趕走,是殺掉。
朱厚照真正是無計可施了,他隻能繼續派出司禮監前去內閣談判。
此時八虎已經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他們驚恐萬分,竟然主動找到了內閣,表示他們願意自己離開這裏前往南京,永不幹涉朝政。
內閣壓根就不搭理他們。
劉瑾和其餘七個人都哭了,他們是被急哭的。
這是匆忙混亂的一天,宮中的司禮監急匆匆地趕到內閣,又急匆匆地趕回宮裏,朱厚照也無可奈何,八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隻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的裁決。
出人意料的是,與此同時,內閣裏卻發生了一場爭論。
計劃的發起人劉健眼看勝利在望,便召集內閣和各部官員開會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劉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虛傳,會議一開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劉瑾等人,謝遷、韓文也十分激動,一定要殺了“八虎”。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終於開了口,但他說出的話卻著實讓在座的人吃了一驚。
李東陽表示,隻要皇帝能夠疏遠趕走“八虎”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把他們殺掉,否則事情可能會起變化。
他的建議引起了劉健和許多人的不滿,與會的人眾口一詞地認為他過於軟弱,對他的建議毫不理會。
李東陽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些憤怒的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內閣商定了最後的方針:除掉八虎,決不讓步。
[601]
但劉健很清楚,要讓這一方針得到朱厚照的批準是不容易的,為了達到目的,他決定尋求一個人的幫助——王嶽。
在談判的時候,劉健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王嶽對劉瑾的敵意,這樣的細節自然逃不過閱曆豐富的劉健的眼睛。他隨即派人與王嶽聯係,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這一提議正中王嶽下懷,他立刻發動其餘的司禮監,對朱厚照展開遊說。
整整一天的折騰已經讓朱厚照筋疲力盡,十六歲的他完全不是這些官場混跡多年老狐狸的對手,所以當王嶽等人向他進言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吧,把他們抓起來,我同意。”
朱厚照終於妥協了,王嶽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劉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動手,徹底清除八虎。
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劉健終於輕鬆了,因為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小學時候,老師曾經反複教導過我們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劉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會議上,除去情緒激動的多數派和猶豫的少數派外,還有著一個別有企圖,冷眼旁觀的人。這個人就是焦芳。
潛伏
劉瑾的工作終於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連夜把內閣製定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即使沒有辦法也會想出辦法的。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跑到哪裏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豁出去了!
劉瑾明白,現在隻有一個方法可以挽救他們。於是,他和其餘七人連夜進宮,去拜會他們最後的希望——朱厚照。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振作提神,氣沉丹田,痛哭失聲。生死關頭,八個人都哭得十分認真敬業,朱厚照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隻得讓他們先停一停,把話說完。
劉瑾這才開口說話,他把矛頭指向了王嶽,說王嶽與文官們勾結一氣,要置他們於死地。
劉瑾實在是一個聰明人,他沒有直接指責攻擊他們的文官,因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對於這個少年而言,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邊的太監,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嶽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隻要把王嶽歸於文官一夥,朱厚照自然就會和他們站在一起。
[602]
朱厚照被打動了,他本來就極其討厭那些文官,隻不過是迫於形勢,才屈服於他們的脅迫,聽了劉瑾的話,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危險,連王嶽也聽從文官的指揮,將來的日子怎麽過?
可我又能怎麽辦呢?
劉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關鍵的一句話: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終於醒悟了,原來最終的解釋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隻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嶽等人的司禮監職務,由劉瑾接任,而東廠及宮中軍務則由八虎中的穀大用和張永統領。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劉瑾完成了逆轉,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劉瑾充分領會了時間寶貴的精神,他沒有等到第二天,而是連夜逮捕了王嶽等人,把他們發往了南京。
然後他穿好了司禮監的衣服,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到來。
第二天
興奮的劉健和謝遷興衝衝地趕來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嶽的接應,他們信心百倍,準備聽這幾個太監的終審結果。
可他們最終聽到的卻是幾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調令,然後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禮監劉大人。
強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劉健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辭職申請,與他一同提出辭呈的還有李東陽和謝遷。
很快,劉健和謝遷的辭職要求得到了批準,而李東陽卻被挽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焦芳將會議時的一切都告訴了劉瑾,包括劉健、謝遷的決斷和李東陽的猶豫不決。
劉瑾根據這一點作出了判斷,在他看來,猶豫的李東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就這樣,弘治年間的三人內閣終於走到了終點,“斷”和“侃”離開了,“謀”留了下來。
離別的日子到了,李東陽在京城郊外為他的兩個老搭檔設宴送行,在這最後的宴會上,李東陽悲從心起,不禁痛哭起來。
可是另兩個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感觸。
劉健終於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嚴肅地對李東陽說:
“你為什麽哭!不要哭!如果當時你態度堅決,今天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李東陽無言以對。
謝遷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李東陽,便和劉健一同離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東陽看著兩人的背影,舉起了杯中的殘酒,灑之於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
[603]
一號人物登場
李東陽決不是劉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會猶豫,恰恰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視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隻不過是個偶然因素,劉瑾之所以能夠成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厚照,這位玩主是不會殺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李東陽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他思維縝密,看得比劉健和謝遷更遠,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決劉瑾,並沒有那麽容易。
劉瑾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遠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這個強大的敵人,必須等待更好的時機。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是其他官員們似乎不這麽想,他們為劉健、謝遷的離去痛惜不已,紛紛上書挽留,第一批上書的官員包括監察院禦史薄彥征、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二十多人,劉瑾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十分果斷——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書一個打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最慘的是南京給事中戴銑,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為了救戴銑,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書,劉瑾對這些人一視同仁,全部處以了廷杖。
在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個叫王守仁的小官,與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點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對他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位三十四歲的小京官的即將踏上曆史舞台的中央,傳奇的經曆就此開始。
兵部武選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將冠絕當代,映照千古。
傳奇
1905年,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為日本軍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將領,他率領裝備處於劣勢的日本艦隊在日俄戰勝中全殲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波羅的海艦隊,成為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人物。
由於他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日本天皇任命他為海軍軍令部部長,將他召回日本,並為他舉行了慶功宴會。
在這次宴會上,麵對著與會眾人的一片誇讚之聲,東鄉平八郎默不作聲,隻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與眾人,上麵隻有七個大字:
一生伏首拜陽明。
[604]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餘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撈魚,家裏還有幾個生病的親屬,每日以淚洗麵。這差不多也是慣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錢,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屬實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條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輩們大都曾經做過官,據說先祖王綱曾經給劉伯溫當過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後世子孫雖然差點,但也還湊合。而到了王守仁父親王華這裏,事情發生了變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歲的王守仁離開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為他家的墳頭冒了青煙,父親王華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
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華的責任感也大大增強,畢竟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己已經是狀元了,兒子將來就算不能超過自己做個好漢,也不能當笨蛋。於是他請了很多老師來教王守仁讀書。
十歲的王守仁開始讀四書五經了,他領悟很快,能舉一反三,其聰明程度讓老先生們也倍感驚訝,可是不久之後,老師們就發現了不好的苗頭。
據老師們向王狀元反映,王守仁不是個好學生,不在私塾裏坐著,卻喜歡舞槍弄棍,讀兵書,還喜歡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寫一些莫名奇妙的東西,有詩為證: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在先生們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的打油詩,王華看過之後卻思索良久,叫來了王守仁,問了他一個問題:
“書房很悶嗎?”
王守仁點了點頭。
“跟我去關外轉轉吧。”
王華所說的關外就是居庸關,敏銳的他從這首詩中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非同尋常。書房容不下他,王華便決定帶他出關去開開眼界。
這首詩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時年十二歲。這也是他第一首流傳千古的詩作。
此詩看似言辭幼稚,很有打油詩的神韻,但其中卻奧妙無窮。山和月到底哪個更大,十二歲的少年用他獨特的思考觀察方式,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後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605]
在居庸關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間的偉績,永樂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經的風雲歲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華原本隻是想帶著兒子出來轉轉,踩個點而已,可王守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大吃一驚。
不久之後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態,莊重地走到王華麵前,嚴肅地對他爹說:
“我已經寫好了給皇上的上書,隻要給我幾萬人馬,我願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據查,發言者王守仁,此時十五歲。
王華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如夢初醒,終於作出了反應。
他十分激動地順手拿起手邊的書(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家夥),劈頭蓋臉地向王守仁打去,一邊打還一邊說:
“讓你小子狂!讓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為國效力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他並沒有喪氣,不久之後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計劃,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
王華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想不到,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還真是啥都敢想敢幹。
也許過段時候,他就會忘記這些愚蠢的念頭。王華曾經天真地這樣想。
也許是他的祈禱發生了效果,過了不久,王守仁又來找他,這次是來認錯的。
王守仁平靜地說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實際,多謝父親教誨。”
王華十分欣慰,笑著說道:
“不要緊,有誌向是好的,隻要你將來努力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現在我已有了新的誌向。”
“喔,你想幹什麽?”
“做聖賢!”
這次王華沒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複——一個響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小子手裏了。
王華終於和老師們達成共識,如果再不管這小子,將來全家都要敗在他的手裏,經過仔細考慮,他決定給兒子談一門親事。他認為,隻要這小子結了婚,有老婆管著,就不會再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了。
王華是狀元,還曾經給皇帝當過講師,位高權重,王守仁雖然喜歡鬧事,但小夥子長相還是比較帥的(我看過畫像,可以作證),所以王家要結親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家擠破頭來應征。
出於穩妥考慮,也是不想這小子繼續留在京城惹事,王華挑選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個官家小姐,然後叫來了剛滿十七歲的王守仁,告訴他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結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606]
王華給王守仁安排這麽個包辦婚姻,無非是想圖個清靜,可他沒有料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愣頭愣腦的王守仁就這麽被趕出家門,跑到了江西洪都,萬幸,他的禮儀學得還算不錯,嶽父大人對他也十分滿意。一來二去,親事訂了下來,結婚的日期也確定了。
這位嶽父大人估計不常上京城,沒聽過王守仁先生的事跡,不過不要緊,因為很快,他就會領略到自己女婿的厲害。
結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結婚,新郎又是王狀元的兒子,自然要熱鬧隆重一點,嶽父大人家裏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準備行禮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關鍵的人——新郎。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結不成婚還在其次,把人弄丟了怎麽跟王華交代?
嶽父大人滿頭冒汗,打發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尋找,可怎麽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連尋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觀裏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動。
可是失蹤一天的王守仁卻一點都不激動,他驚訝地看著那些滿身大汗的人們,說出了他的疑問:
“找我幹啥?”
原來這位兄弟結婚那天出來閑逛,看見一個道觀,便進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勁,就開始學道士打坐,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來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還有件事情沒有做。
無論如何,王守仁還是成功地結了婚,討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傳遍了洪都,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個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怪異的少年是一個意誌堅定,說到做到的人,四書五經早已讓他感到厭倦,科舉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歲的他就這樣為自己的人生訂下了唯一的目標——做聖賢。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這個理想操作性實在不高,畢竟之前除若幹瘋子精神病自稱實現了該理想之外,大家公認的也就那麽兩三個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著頭腦,所以他出沒於佛寺道院,希望從和尚道士身上尋找成為聖賢的靈感。但除了學會念經打坐之外,連聖賢的影子也沒看到。他沒有灰心喪氣,仍然不斷地追尋著聖賢之道。
終歸是會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堅信這一點。
或許是他的誠意終於打動了上天,不久之後,它就給王守仁指出了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
[607]
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守仁離開江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餘姚,在旅途之中,他認識了一個書生,便結伴而行,閑聊解悶。
交談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
這位書生思慮良久,說出了四個字的答案:
“格物窮理。”
“何意?”
書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聖人的書,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
聖賢之路
朱聖人就是朱熹,要說起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無與倫比,連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譜,給他當孫子。
可關於他的爭論也幾百年都沒消停過,罵他的人說他是敗類,捧他的人說他是聖賢,但無論如何,雙方都承認這樣一點:他是一個影響了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支持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反對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禁錮思想的罪魁禍首。
其實朱熹先生遠沒有人們所說得那麽複雜,在我看來,他隻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過是他的目標有些特殊罷了。
他追求的是這個世界最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麵的內容將敘述一些比較難以理解的哲學問題,相信按本人的講述方式,大家是能夠理解的,如有疑問,可以舉手示意,實在不行,就去翻書吧。)
自古以來,有這樣一群僧人,他們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誦經念佛,而與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們往往幾十年坐著不動,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體,痛苦不堪卻依然故我。
有這樣一群習武者,經過多年磨練,武藝已十分高強,但他們卻更為努力地練習,堅持不輟。
有這樣一群讀書人,他們有的已經學富五車,甚至功成名就,卻依然日夜苦讀,不論寒暑。
他們並不是精神錯亂,平白無故給自己找麻煩的白癡,如此苦心苦行,隻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
傳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神奇的東西,它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輕若無物,卻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夠獲知這樣東西,就能夠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並不是傳說,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608]
這樣東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謂道,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是最根本的法則,隻要能夠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誘惑,所以幾千年來,它一直吸引著無數人前仆後繼地追尋。更為重要的是,事實證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為人所掌握的。
對於不同種類的追尋者而言,道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對於和尚們來說,道的名字叫做“悟”,對於朱熹這類讀書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們夢寐以求追尋的“悟”,並不是虛無縹緲的,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快感,遠遠勝過世間所有的歡悅和一切精神藥品,到此境界者,視萬物如無物,無憂無慮,無喜無悲,愉悅之情常駐於心。佛法謂之開悟
第一個“開悟”的中國人就是著名的“六祖”慧能,之後的德山和尚與臨濟和尚也聞名於世。
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此即所謂佛者之道。
而關於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
按照武術中的說法,兵器是越長越好,既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但據說五代年間,有一位高手用劍,卻是越用越短,到後來他五六十了,劍法出神入化之時,居然不用劍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陣,卻從未打敗過。
當我看到這個故事時,才真正開始相信一句小說中的常用語: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而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開悟,也不是練習武術,這玩意兒是從書中讀出來的,而且還是能夠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讚天下之化育;可以讚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麵大致解釋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話,也不用去找翻譯了,概括起來,隻要你懂得三點就夠了:
1、道是個稀罕玩意,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2、無論什麽職業什麽工種,悟道之後都是有很多好處的。
3、悟道是很難的,能夠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這樣了,能看明白就行。
說了這麽多,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既然道這麽好, 那怎樣才能悟道呢?
[609]
還是按照職業來劃分,如果你去問一個已經開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會十分有趣。
對於這個問題,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禪師的答案是:把佛像燒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來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賢是挑糞的。(罪過罪過)
他們並不是在說胡話,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就能從中體會到“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的真意。所謂目中無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處。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徑,也正隱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語言中,簡單說來就是三個字——靠自己。
他們從各種聳人聽聞的話來回答問題,隻是想要告訴你,悟道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會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幫你。
可是高僧們的答案可操作性實在不強,一般人幹不了,很難讓我們滿意,我們再來看看武者。
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加簡單,丟給你一把劍,您就慢慢練吧,至於要練多久才能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最高境界,不要問師傅,也不要問你自己,鬼才知道。
畢竟一本幾十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裏絕頂高手一般也就一兩個人,如果兄弟你沒有練出來,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諸位一定要端正心態。
現在我們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聖人身上,希望這裏有通往聖賢之路的鑰匙。
朱聖人確實不負眾望,用四個字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格物窮理。
好,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起點,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那麽這四個字到底有什麽魔力,又是什麽意思呢?
朱聖人還是很耐心的,他告訴我們,“理”雖然很難悟到,卻普遍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頭黃牛是有理的,後院的幾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頭的那幾貫私房錢也是有理的。
理無處不在,而要領會它,就必須“格”。
至於到底怎麽格,那就不管你了,發呆也好,動手也好,願意怎麽格就怎麽格,朱聖人不收你學費就夠意思了,還能幫你包打天下?
那麽“格”到什麽時候能夠“格”出理呢?
[610]
問得好!關於這個問題,宋明理學的另一位偉大導師程頤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隻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會神地“格”,加班加點地“格”,是會“豁然貫通”的。
那麽什麽時候才能“豁然貫通”呢?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導師們沒有說過,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去“格”吧,請你相信,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你就能“豁然貫通”了。
好了,我們的哲學課到此結束,課上討論了關於佛學、禪宗、儒學、宋明理學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這種講述方式大家能夠理解。
其實我並不願講這些東西,但如果不講,諸位就很難理解王守仁後來的種種怪異行為,也無法體會他那冠絕千古的勇氣與智慧。
聖賢之路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點,卻似乎永遠看不到終點。它神秘,詭異,又深不可測,它比名將之路更加艱辛,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幫手,沒有導師,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成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敗,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放棄。
然而十八歲的王守仁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道路,他最終成功了,在十九年後的那個地方,那個夜晚,那個載入曆史的瞬間。
躊躇
在外麵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著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隻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呆在自家的花園裏,看著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無奈問道:
“你又想幹什麽?”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隻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隻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611]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為,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麵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著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麽才能知道呢?
懷著成為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麵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著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為,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不管你想研究什麽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幹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隻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著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裏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幹糧,在房梁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拚命讀書備考。
可是王守仁並非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作出了一個決定。
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612]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為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為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為,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麵對著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反應過來的王華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鍛煉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麵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對父親的安慰。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麽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麽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而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麽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卻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
[613]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為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獲。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著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裏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為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為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為“理”是存在於萬物中的,但卻有著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隻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麽多的欲望,吃飽了不好好待著,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寧。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為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為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因為一件事情的發生。
[614]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為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隻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裏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麽特別,隻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了窗外淩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歎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麽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舍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禪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呆上幾天,隻怕自己這裏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並不生氣,因為在這裏,他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著種種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製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係,正向著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615]
雖然他不讚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畢竟還是存在的,隻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係,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裏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裏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著,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於是唯一的方法隻剩下了“格”。王守仁隻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隻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隻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為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確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將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確認他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隻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折上都隻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眾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麽人,那裏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麽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裏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616]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穀,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了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麵。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麵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麽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隻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裏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誌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地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個命運的轉折點——南京。
[617]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隻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麽偉大的夢想,隻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隻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待。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著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滿麵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了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王守仁歎了口氣:
“我在這裏隻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隻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裏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618]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裏,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隻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麽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歡歌笑語不斷,隻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隻有他知道要去哪裏,去幹什麽。
畢竟這件事情不能聲張,那些隨從們平日工作輕鬆,業餘時間都在秦淮河邊(明代著名的紅燈區)搞娛樂活動,聽說是王尚書的兒子去上任才跟來的,要是讓他們知道此行是去貴州龍場當招待所服務員,早就跑得一幹二淨了。
可紙畢竟包不住火,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裏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裏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麵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裏,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
當他曆經千辛萬苦,爬山溝,遊小河,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裏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619]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領導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和二十幾匹瘦馬,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裏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裏?”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隻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麽會隻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裏應該是有驛卒的!”
裏長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裏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裏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麽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裏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麽?”
“這裏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裏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麽?”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麵。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麽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裏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製,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裏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穀,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麵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裏,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的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620]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承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麵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裏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裏麵,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麽“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穀,看著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著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眾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持著他的隻有成為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發,他什麽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
矢誌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為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為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隻因為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隻為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隻為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隻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為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621]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紮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裏沒有,花園裏沒有,名山大川裏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穀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隻差一步!隻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穀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風,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曆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了,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隻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為人知的山穀,悄聲無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為無數人前進的向導。
王守仁成功了,曆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預謀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生活是很現實的,悟道讓人興奮,但你還是早點洗了睡吧,因為明天一早,你還要拿起鋤頭去耕你那兩塊破地,哲學是偉大的,是重要的,但你應該清楚,吃飽飯才是最大的哲學。
根據曆史導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還要在這裏呆段時間,直到一件事情的發生,這中間還有幾年,我們就不陪王聖人開荒了。因為與此同時,一場好戲正在北京開演。
[622]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頭,可李東陽比他還苦,自從謝遷和劉健走後,他一個人留了下來,但劉瑾畢竟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懷疑李東陽別有企圖,便不斷安排人時不時整他一下。
比如,李東陽先生編了本叫《通鑒篡要》的書,這事情讓劉瑾知道了,就讓人去書裏挑毛病,想搞點文字獄玩玩,可是李東陽早有防備,一篇文章寫得密不透風,沒有什麽把柄可以抓。
劉瑾聽到匯報,反而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這是他的性格特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東陽,為此目的,他找來許多人,日夜翻查,終於找到了破綻。
什麽破綻呢,原來李東陽先生在書中寫了幾個別字,劉瑾據此認為他的工作態度不認真(邏輯相當嚴密),準備借機會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東陽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立刻準備了應對的措施。
正當劉瑾準備下手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焦芳竟跑來為李東陽說情,原來李東陽給他送了禮,和他稱兄道弟,兩人關係一直不錯,礙於麵子,劉瑾就放了兄弟一馬,事情就算了了。
在這個回合裏,初中生劉瑾兄到底還是沒有玩過老謀深算的李東陽博士,可見多讀書還是很有用的。
此外李東陽的地下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戰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劉瑾打算整死劉健和謝遷,一了百了,李東陽出麵營救。
同年,禦史姚祥、主事張偉被誣陷,李東陽出麵營救。
正德三年(1508),禦史方奎罵了劉瑾,劉瑾準備安排他去閻王那裏工作,李東陽出麵營救。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可是李東陽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些行為卻換來了一個十分尷尬的結局。
有一天,李東陽上朝途中,正好遇見了自己的門生羅玘,李東陽很是高興,連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羅玘竟然不理他,扭頭就走,唯恐和他多說一句話。李東陽十分奇怪,想找個機會問個究竟。
可還沒等到他去拉攏感情,晚上就收了了羅玘的一封信,李東陽看完之後,眼睛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 劉健謝遷)都走了,你留下來有什麽意思呢,拜托你還是早點退休吧,不要在這裏丟人了,今後我也不再是你的門生,就當咱倆沒認識過,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實在沒空搭理你。
李東陽氣得吐了血。
[623]
可是,李東陽先生,吐完之後擦擦嘴你還得接著幹啊,要知道,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從來就不是個輕鬆的工作。
在這樣的環境下,李東陽仍然堅持著自己的信念,他堅信勝利終會到來。
劉瑾是一個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還有一個消息靈通的焦芳,而自己這邊,除了幾個隻會空談氣節的白癡外,並沒有智勇雙全,千裏決勝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適當的人選出現之前,必須忍耐。
相比而言,劉瑾可就風光得多了,自從重新改組內閣之後,他的派頭是一天大過一天,當時的大臣送奏章都要準備兩份,一份給皇帝,一份給劉瑾。
當然了,給皇帝的那份是沒有回音的,這是相當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時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夢。大家隻能指望劉瑾努力幹活,畢竟有人管總比沒人管要好。
換句話說,在那幾年裏,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劉,朱厚照本人都沒意見,誰還願意管閑事?
可問題在於劉瑾先生讀書不多,水平不高,處理不好國家大事,時不時還搞點貪汙受賄,搞得朝政烏煙瘴氣。
但這些都是小兒科,之前的很多太監先輩都幹過,劉瑾先生之所以惡名遠揚,其實是因為他的記性好。
所謂記性好,就是但凡罵過他的,就算過幾年他也記得一清二楚,比如罵過他的劉健、謝遷,已經回家養老了,他還打算把他們抓回來遊遊街。尚書韓文曾經彈劾過他,被免職後劉瑾還不放過他,明知他家裏窮,還要罰款,一直罰到他傾家蕩產方肯罷休。
同時他還是一個在整人方麵很有創意的人,明代有一種刑罰叫枷刑,和什麽扒人皮,殺千刀之類的比起來,這玩藝兒也就算是個口頭警告,最多就是戴著枷站在城門口或是去街上遊兩圈,雖然挺丟人的,但總算皮肉不吃虧。所以這一刑罰十分受到大臣們的歡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劉瑾,聽到枷刑判決後就先別高興了,還是馬上讓家裏趕著訂一口棺材吧,因為當行刑的時候,你會驚奇地發現,給你配發的那個枷具相當特別。
特別在哪裏呢?
根據史料記載,劉瑾兄為了達到用小刑,辦大事的目的,靈機一動,把枷具改造成了重達一百多斤的大家夥,這就好比在你身上掛了一個超大的啞鈴,讓你舉著這麽個寶貝四處練舉重,不壓死你不算完。
[624]
此外,劉公公還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連自己手下的特務也信不過,別出心裁,設置了一個內行廠,這個廠連老牌特務組織東廠也不放過,經常跑去東廠上演特務抓特務的好戲。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劉瑾還實行了一條潛規則,所有大小官員,隻要你進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匯報的也好,中央去下麵扶貧的也好,甭管辦什麽事,走了多遠,都得去給他送禮。
要是沒錢送禮,那你就麻煩了,後果可是很嚴重的。比如一個叫周鑰的言官,有一天出差辦事,也沒走多遠,回來的時候按規矩要送禮,可他家裏窮,沒錢。
沒錢?沒錢就把命留下吧。
這位窮官迫於無奈,最後竟然被逼自殺。
劉瑾就這麽無法無天地搞了幾年,越來越囂張,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說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勢力也越來越大,而反對他的則是殺頭的殺頭,充軍的充軍,幾乎都被他幹淨利落地解決掉了,李東陽也隻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劉太監當家!
但請注意,上麵我說反對劉瑾的大臣是“幾乎”被解決了,並不是“全部”,這是由於有兩個人例外。
事實上,這兩個人劉瑾不是不想解決,而是不能解決,因為這兩個人,一個他搞不定,另一個他整不死。
社會是殘酷的,競爭是激烈的,既然劉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後的結果也隻能是被這兩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說說這個搞不定,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楊廷和。
我們之前提到過他,現在也該輪到這位猛人上場了,他已經在後台站了很久。
我們經常把很小就會讀書寫字,聰明機靈的小孩稱為神童,要是按照這個標準,楊廷和就是一個超級神童。
楊廷和,四川新都人,生於官宦之家,如果你翻開他的履曆表,就會發現楊廷和先生保持著一項驚人的紀錄——考試紀錄。
楊廷和小時候實在太過聰明,八歲就通讀四書五經,吟詩作對,搞得人盡皆知,當地的教育局長認為讓他去當童生、讀縣學實在是多此一舉,浪費國家紙張資源,大筆一揮直接讓他去考舉人。
中國考試史上的一個奇跡就此誕生。
[625]
成化七年(1471),楊廷和第一次參加四川省鄉試,就中了舉人,這年他十二歲。要是範進先生知道了這件事情,隻怕是要去撞牆自盡的。
第二年,十三歲的楊廷和牽著他爹的手,到北京參加了會試,同期考試的人看到這一景象,倒也不怎麽奇怪,隻是聊天的時候經常會問他爹:
“你考試怎麽把兒子也帶來了?”
事實證明,中國到底是藏龍臥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楊廷和到了全國就吃不開了,這次考試名落孫山。可這位楊兄實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進了國子監讀書,放話說,不考上就不回去。
楊廷和就這樣呆在北京,成為了一名北飄,但他飄得很有成就,六年後他中了進士,讀書期間還順便勾走了他的老師,國子監監丞黃明的女兒。
六年時間不但解決了工作問題,連老婆都手到擒來,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後楊廷和的經曆更是讓人瞠目結舌,他二十歲被選為翰林,二十一歲翰林院畢業,三十二歲開始給皇帝講課(經筵講官)。四十三歲就成為了大學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話說,簡直就是坐上了直升飛機。
到了正德二年(1507),劉健和謝遷被趕走後,他正式進入了內閣,幫整天玩得不見人影的皇帝代寫文書,當時的聖旨大都出自於他的手筆。
楊廷和不但腦筋靈活,人品也還不錯,他很看不慣劉瑾那幫人,但又不方便明講,有一次給皇帝講課時,他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話:
“皇上應該學習先帝,遠離小人,親近賢臣,國家才能興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聽課,嗯嗯兩句就過去了。
這句話從朱厚照的左耳朵進去,從右耳朵飛走了,卻掉進了劉瑾的心裏。
小人不就是我,賢臣不就是你嗎?
這就是劉瑾先生的對號入座邏輯。
他勃然大怒,連夜寫好調令,把楊廷和調到南京當戶部侍郎,南京戶部哪有什麽事情做,隻是整天坐著喝茶,這種調動其實就是一種發配、打擊報複。
可是楊廷和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劉瑾的意料。
[626]
這位仁兄接到調令後,一點也不生氣,樂嗬嗬地收拾東西就去了南京。這下子劉瑾納悶了:這楊廷和貶了官還高興,到底盤算啥呢?
肯定有陰謀!
劉瑾又用上了當年對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著楊廷和,看他到底玩什麽花樣!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跟蹤的人發現,楊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沒幹啥事,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劉瑾聽到匯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有再找楊廷和的麻煩。
劉瑾同誌,你的道行還是太淺了點啊。
答案終於揭曉了,不久之後的一天, 朱厚照先生退朝時,突然問了劉瑾一句話:
“楊學士人呢?”
劉瑾懵了,連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聽就火了:
“他不是入閣了嗎?!怎麽又跑去南京了,趕緊把他給我叫回來!”
於是沒過幾天,楊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繼續當他的內閣大臣,還是和以往一樣,啥也沒說,也就當是公費旅遊了一趟。
楊廷和得意了,劉瑾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劉先生應該調查過楊廷和,可他看檔案不仔細啊,這位仁兄哪裏知道,楊廷和曾經當過一個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輔導皇子讀書,當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時候,對楊廷和的稱呼是“楊師傅”。
人家“楊師傅”根基牢固,還有皇帝撐腰,劉公公連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裏趟渾水。失策,失策。
此後劉瑾對這位“楊師傅”敬而遠之,再也沒敢難為他。而經曆了這件事情後, 楊廷和與劉瑾徹底撕破了臉,他轉向了李東陽一邊,開始籌備計劃,解決劉瑾。
這個“搞不定”的楊廷和已經讓劉瑾丟了麵子,可下一個“整不死”卻更為生猛,也更加厲害,劉瑾的這條老命就斷送在他的手上。
說來這位“整不死”兄也在後台等了很久了(沒辦法,演員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陝西養馬的楊一清。
說來讓人難以理解,養馬的楊一清怎麽會和劉瑾鬧矛盾呢,他倆前世無冤,楊一清也沒跟劉瑾借過高利貸,怎麽就鬧得不可開交呢?
這事,要怪就隻能怪劉瑾,因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627]
大家知道,養馬在一般人看來不是個好工作,就連在天上這也是個下賤活,學名“弼馬溫”,連不讀書的孫猴子都不願意幹。
但在明代,這卻是一個重要的職位,道理很簡單,沒有馬,難道你想騎驢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萬不要小看楊一清,這位兄弟的級別是很高的,他當年可是帶著都察院副都禦史(三品)的頭銜來養馬的,這位副部級幹部沒準之前還幹過畜牧業,因為他在這裏幹得很好,不久之後,朝廷決定提升他右都禦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還給了他個前所未有的職務——三邊總製。
請各位注意,這個官實在不同尋常,可以說是超級大官,它管理的並非一個省份,而是甘肅、寧夏、延綏三個地方,連當地巡撫都要乖乖聽話,可謂位高權重。
雖然楊一清十分厲害,但畢竟他還是守邊界的,和劉瑾應該搭不上線,問題在於劉瑾這個人與以往的太監不同,他除了貪汙受賄,殘害人命外,倒也想幹點事情。
可他自己又沒文化,所以為了吸引人才,他也會用一些手段去拉攏人心,比如寫奏折罵他的那個李夢陽,劉瑾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此人名氣太大,為了博一個愛才的名聲,人都關進牢裏了,硬是忍著沒動手,最後還請他吃了頓飯,光榮釋放。
因為他老底太濫,這招沒能騙到多少人,卻也吸引了一個十分厲害的人前來投奔,這個人後來成為了劉瑾的軍師,也是李東陽、楊一清等人的強力敵手,他的名字叫做張彩。
在劉瑾犯罪集團中,焦芳雖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個大混混,但張彩卻不同凡響,此人工於心計,城府很深,而且飽讀詩書,學問很好,連當年雄霸一時的馬文升、劉大夏也對他推崇備至,有了他的幫助,劉瑾真正有了一個靠得住的謀士,他的犯罪集團也不斷壯大發展。
但劉瑾並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標對準了楊一清。
劉瑾希望能夠把楊一清拉過來,當自己的人,可楊一清哪裏瞧得起這個太監,嚴辭拒絕了他,劉瑾十分惱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後,機會到了。
[628]
當時楊一清一邊養馬,一邊幹著一項重要的工程——修長城,這並不是開玩笑,今天寧夏一帶的長城就是當年他老人家修的,楊一清擔任包工頭,兼任監工。
楊一清是個靠得住的包工頭,從不偷工減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當時天氣突變,天降大雪,幾個帶頭的建築工商量好了準備鬧事逃跑。楊一清當機立斷,平定了這件事,劉瑾卻抓住機會,狠狠告了他一狀。
這下子楊一清倒黴了,隻能自動提出辭職。可是劉瑾沒有想到的是,準備走人的楊一清卻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請讓張彩接替我的職位吧。”
劉瑾鬱悶了,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有弄明白,楊一清葫蘆裏麵到底賣的什麽藥,是出於公心?還是他和張彩關係非同尋常?
劉瑾對張彩產生了懷疑。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沒有放過楊一清,一年後(正德三年),劉瑾借口楊一清貪汙軍餉,把他關進了監獄,這一次,他決心把楊一清徹底整死。
可是劉瑾並不清楚,看似單純的楊一清和楊廷和一樣,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也有著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歲的楊一清被地方推薦,來到京城做了著名學者黎淳的學生,在這裏他遇到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師兄,兩人惺惺相惜,相約共同發奮努力,為國盡忠。在後來的幾十年中,他們一直私下保持著緊密的聯係。
他的這位師兄就是李東陽。
所以當楊一清被關進監獄後,李東陽立刻找到了劉瑾和焦芳,希望能夠通融一下,罰點款了事,劉瑾開始還不肯,但禁不住李東陽多次懇求,加上楊一清是帶過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沒準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給黑了,思前想後,劉瑾決定釋放這個人。
走出牢獄的楊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前來接他的李東陽,會意地點了點頭。
“你有什麽打算?”
“先在京城呆著,看看再說吧。”
“不,”李東陽突然嚴肅起來,“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不要回家,找個地方隱居起來。”
然後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楊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找你的。”
楊一清笑了,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但這位深謀遠慮的師兄卻似乎從未變過。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誤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了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著。
“好吧,我去鎮江隱居,時候到了,你就來找我吧。”
[629]
劉瑾最近打算做幾件好事。
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壞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幹點好事了,一個人幹一件壞事不難,但要一輩子隻幹壞事,真的很難很難。
更重要的是,他逐漸發現自己的名聲越來越臭,而張彩和他的一次談話也堅定了他的決心。
“劉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謂常例,是劉瑾的一個特殊規定,每一個進京的省級官員,匯報工作完畢後必須向他繳納上萬兩銀子,如果有沒交的,等他回家時,沒準撤職文書已經先到了。
進京匯報工作的各位高官們雖然很有錢,但幾萬銀子一時之間到哪裏去弄呢,可是劉公公是不能得罪的,無奈之下,很多人隻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貸,回去再用國庫的錢來還。
可是張彩直截了當地告訴劉瑾,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撈錢方法。
劉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錢,而且簡單快捷,怎麽能說愚蠢呢?
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家夥,張彩氣不打一處來,他明確地指出,你收每個官員幾萬兩,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這些家夥都是貪汙老手,他們不會自己出這筆錢,卻可以借機在自己的省裏收幾倍的錢,當然了,都是打著你的名號,說是給你進貢,這樣劉公公你的惡劣聲名很快就會傳遍全國。
劉瑾這才恍然大悟。
“這幫混蛋,打著我的名號四處撈錢,真是豈有此理!”
劉公公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小貪官們借用了他這個大貪官的名譽權,卻不交使用費和專利費,應該憤怒,確實應該好好地憤怒一下。
憤怒之餘的劉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並且追查地方貪汙官員。
這算是劉公公幹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後,劉公公決定搞點創新,他分析了一下國家經濟狀況,意外地找到了一個漏洞,他靈機一動,決定再幹一件“好事”。
也許是對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決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樣,先聽聽張彩的意見。
於是他最終死在了這件事上。
第二天,他獨自上朝,在文武百官前向朱厚照提出了這件事情:
“陛下,應該整理軍屯了。”
一切就此開始。
所謂軍屯,是明代的一種特殊政策,通俗點說就是當兵的自己養活自己,打仗的時候當兵,沒事幹的時候當農民,自己種菜種地,還時不時養幾頭豬改善夥食,剩餘的糧食還能交給國家。
這個製度是當年老朱費盡心思想出來的,可到了如今,已經很難維持下去了。
[630]
因為要想讓軍屯開展下去,必須保證有土地,雖說地主惡霸不敢占軍隊的地,但軍隊裏的惡霸地主(高級軍官)是不會客氣的,一百多年下來,土地越來越少,糧食也越來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飽肚子。
劉瑾發現了這個問題,便公開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劃分,增加國家糧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劉瑾這麽幹,自然不是為士兵著想,無非是要搞點政績工程而已,大臣們心知肚明,鴉雀無聲。
朱厚照卻聽得連連點頭,手一揮,發了話:
“好主意,你就去辦吧!”
然而站在一邊的楊廷和準備出來講話了,經驗豐富的他已經發現了這個所謂計劃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準備站出來的時候,一隻手從背後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
楊廷和回過頭,看到了沉默的李東陽。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劉瑾急匆匆地趕回了家,他準備開始自己的計劃。
楊廷和卻留了下來,他還拉住了想開路的李東陽,因為他的心中有一個疑問:
“你剛才為什麽要拉住我?”
李東陽看著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剛才為什麽要說話?”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問:
“這件事為什麽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麽?”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麽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於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
“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不用擔心。”
張彩看著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為官十餘年,深知此人權謀老到,工於心計,且為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態度。
“我已經把他削職為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到的,卻是張彩更為激烈的反應:
“楊一清此人,要麽絲毫不動,要麽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誌,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於爆發,他拍著桌子吼道:
“為何當年他要推舉你為三邊總製?!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為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著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安天命,就這麽著吧!
[631]
正德五年(1510) 四月 寧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來,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1510) 五月 鎮江
土財主楊一清正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習習,這種清閑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將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抬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
在那年頭,錦衣衛上門,基本都沒有什麽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快速地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看來是見過世麵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麵前,嚴厲地高喊一聲:
“上諭,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複三邊總製!”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終於定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此刻已經變了一幅嘴臉,滿麵春風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複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
要知道,幹特務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別的領導麵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隱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他轉進內室,準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係藩王,世代鎮守寧夏,這個人其實並不起眼,因為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年隻攤到了這麽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樹挪死,人挪活,呆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632]
急於改變命運的朱寘鐇不能選擇讀書,隻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於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據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財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在稱之為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隻有幾個打板子的衙役,又沒有武鬆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誌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定整頓土地後,應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隻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為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寧夏駐軍高級軍官何錦義憤填膺,準備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動了叛亂。
由於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水推舟,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為民除害(這個口號倒沒錯)。
事情出來後,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並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生表示了同情和哀悼,然後明確告訴劉瑾,要想平定寧夏叛亂,隻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隻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束了閉關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軍,而這次擔任監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為了楊一清的監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為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劉瑾正是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了黃泉路。
[633]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囂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幹的事情太過分了,經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於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老。可惜這事幹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
下麵發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他的性格了, 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著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為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現,張永兄正在卷袖子。
當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混混時的處世哲學——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十分快,挨了一下後,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麵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發衝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著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穀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中經常出現)。
兩人迫於無奈,吃了一頓不得以的飯,說了一些不得以的話,什麽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後緊握拳頭告別,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著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寧夏的道路。
在那裏,他將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634]
試探
楊一清並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所以他先期出發,日夜兼程,隻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當他趕到寧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叛亂竟然已經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鉞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著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麵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後,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閑得無聊,隻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閑逛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股,正在城內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內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確實遵守了這個規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為什麽要發安民告示,嚴肅軍紀呢?他開始對張永產生了好奇。
應該見一見這個太監。
很快,他就如願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十分吃驚,隨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爭取的。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裏!”
然後他轉過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態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態,他隻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麵,就發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別。
看著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別麵孔,收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隨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隨從發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隻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隨從們引為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確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635]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裏還拿著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衝衝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徑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著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曆讓他變得深沉穩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隻是因為劉瑾,上麵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於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劉瑾的麵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麽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證據,隻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著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寧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寧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抬頭看著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連續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著對策,現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確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鐇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於,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了,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隻有用最後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 七月 寧夏
楊一清將所有的犯人交給了張永,並親自押送出境,他將在省界為張永餞行,並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後的宴會將在晚上舉行,最後的機會也將在此時出現。
楊一清發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636]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為重要的話。看似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後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平息,可是朝廷的內賊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隻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幹,也要讓他說出口!
“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沾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遍布朝野,不容易對付吧。”
看著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將朱寘鐇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
但張永仍然猶豫不決。
已經動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這個誘惑他絕對無法拒絕!
“劉瑾一死,宮中大權必然全歸您所有,斬殺此奸惡之徒,除舊布新,鏟除奸黨,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張永終於把帳算明白了,這筆生意有風險,但做成了就前途無量。他決定冒這個險,但行動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話,那該怎麽辦?”
沒錯,這就是最關鍵,最重要的問題所在——怎樣說服皇帝。但沒有關係,對於這個難題,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別人的話,皇上是不會相信的,但張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會信你。萬一到時情況緊急,皇上不信,請張公公一定記住,決不可後退,必須以死相逼!”
“公公切記,皇上一旦同意,則立刻派兵行動,絕對不可遲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楊一清終於說完了,他靜靜地等待著張永的回答。
在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後,枯坐沉思的張永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怒吼:
“豁出去了!我幹!這條命老子不要了!”
[637]
此時,京城的劉瑾正洋洋自得,他沒有想到,叛亂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當然了,在報功的奏折上,隻有他的名字。而為了紀念這次勝利,他打算順便走個後門,給自己的哥哥封個官,就給他個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沒福氣當官,幹了兩天就死了。
劉瑾十分悲痛,他決定為哥哥辦一個規模宏大的葬禮,安排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為自己的哥哥送葬。
這一舉動用俗話來講,就是死了還要再威風一把!
為了保證葬禮順利進行,劉瑾反複考慮了舉行儀式的日期,終於選定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
正德五年(1510) 八月十五日
這確實是一個黃道吉日,但並不適合出喪,而是除奸!
這之後的日子,劉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勞碌,為葬禮的順利舉行做好了準備,隻等待著約定日子的到來。
八月十五日 晴
天氣是如此的適宜,劉瑾正感歎著上天的眷顧,一群騎馬的人卻已來到了德勝門。
張永到了,他從寧夏出發,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京城,在這個關鍵的日子。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疑慮和顧忌,因為就在密謀後的那個清晨,臨走時,楊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 楊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夠說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劉瑾於死地嗎?”
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幹,但你也要把你的後台說清楚,萬一你是皮包公司,個體經營,兄弟我就算犧牲了也是無濟於事的。
楊一清笑了:
“張公公盡管放心,劉瑾一旦失勢,到時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內必殺劉瑾!”
張永鬆了口氣,拍馬準備走人,楊一清卻攔住了他。
“張公公準備如何向皇上告狀?”
“朱寘鐇的反叛告示足夠了。”
楊一清卻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衣袖裏拿出一份文書:
“那個是不行的,用我這個吧。”
張永好奇地打開了文書,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這份文書上不但列明了劉瑾的所有罪狀,還有各種證據列舉,細細一數,竟然有十七條!而且文筆流暢,邏輯清晰,語言生動,實在是一篇難得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涼氣,看著泰然自若的楊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書,掉轉馬頭就此上路。
娘的,讀書人真是惹不起啊!
[638]
夜宴(晚飯)
張永準備進城,聞訊趕來的一幫人卻攔住了他,原來劉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張,對危險即將到來的的預感幫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張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禮如期舉行。
可他太小看張永了,對這些阻攔者,張永的答複非常簡單明了——馬鞭。
“劉瑾老子都不放在眼裏,你們算是什麽東西,竟敢擋路!?”
張公公一邊打一邊罵,就這麽堂而皇之的進了城。沒人再敢上前阻攔。
劉瑾聽說之後,對此也無可奈何,隻好垂頭喪氣地告訴手下人,葬禮延期舉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實劉瑾大可不必鋪張浪費,他也就隻能混到八月十五了,節約起見,他的喪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辦。
張永將捷報上奏給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興,立刻吩咐手下準備酒宴,晚上他要請張永吃飯,當然了,劉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張永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去找朱老大閑聊,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靜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今晚,就是今晚,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纏繞著劉瑾,他雖然文化不高,卻也是個聰明人,張永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今天來,一定有問題。
但他能幹什麽呢?
向皇帝告狀?還是派人暗算?
劉瑾想了很久,對這個兩個可能出現的情況,作出了自己的準備,他相信這樣就可以萬無一失。
然後他自信十足地去參加了晚宴。
較量正式拉開序幕。
晚宴開始,由朱厚照宣讀嘉獎令,他表揚了張永無私為國的精神,誇獎了他的顯赫戰功,當然,他也不忘誇獎劉瑾先生的後勤工作做得好。
兩邊誇完,話也說完了,開始幹正事——吃飯。
朱厚照隻管喝酒,劉瑾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永,張永卻不看他,隻顧著低頭大吃。
不久更為奇怪的一幕出現了,眾人歌舞升平,你來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張永似乎情緒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劉瑾卻滴酒不沾,他似乎對宴會沒有任何興趣,隻是死死盯著張永。
宴會進行到深夜,朱厚照還沒有盡興,這位仁兄還要接著喝酒作樂,張永似乎也很高興,陪著朱厚照喝,劉瑾不喝酒,卻也不走。
這正是他的策略,隻要看住張永,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能暫時控製局勢。
但很快劉瑾就發現,自己不能不走了。
[639]
我明天還要去送葬啊!
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了,總不能一直呆在這裏,陪著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於是他終於起身告辭,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後,劉瑾看著喝得爛醉的張永,放心地離開了這裏。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辦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嚴禁任何部隊調動!
這就是劉瑾的萬全之策,堵住張永的嘴,看住張永的兵,過兩天,就收拾張永本人。
可是劉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實在這場混亂的酒宴上,張永也一直暗中注視著他。因為在這個夜晚,有一場真正的好戲,從他離開宴會的那一刻起,才剛剛開演。
張永等待了很久,當他發現劉瑾不吃不喝,隻是呆呆看著自己時,就已經明白了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誰怕誰!
在酒宴上行為失態的他,終於麻痹了劉瑾的神經,當他看見劉瑾走出大門後,那醉眼惺忪的神態立刻蕩然無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氣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動手的機會到了!
“陛下,我有機密奏報!”
拚死一博!
喝得七葷八素的朱厚照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張永,打開了那封楊一清起草的文書。
文書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圖謀反,私養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那條死得快往哪條上靠。
看見朱厚照認真地看著文書,跪在下麵的張永頓時感到一陣狂喜,如此罪名,還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張永納悶地抬起頭,發現那封文書已經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發現張永看著自己,便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也算給了張永一個答複。
這是一個載入史書的答複,也是一個讓張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複。
“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說,接著喝酒吧!”
事前,張永已經對朱厚照的反應預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複!
張永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當他看見自斟自飲的朱厚照時,才確知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處境!
話已經說出口了,宮中到處都是劉瑾的耳目,明天一早,這番話就會傳到劉瑾的耳朵裏,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所!
怎麽辦?! 怎麽辦?!
[640]
張永終於慌亂了,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他想起了半個月前密謀時聽到的那句話。
“決不可後退!以死相逼!”
都到這份上了,拚了吧!
他突然脫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頭,大聲說道:
“今日一別,臣再也見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終於收起了玩鬧的麵容,他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你到底想說什麽?”
“劉瑾有罪!”
“有何罪?”
“奪取大明天下!”
好了,話已經說到頭了,這就夠了。
然而張永又一次吃驚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奪!”
這下徹底完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啊!
張永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不可挽回,一個連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麽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還有一樣東西!
霎時,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衝進了張永的大腦,有一個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歸了劉瑾,陛下準備去哪裏?!”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了一樣自己決不能不要的東西——性命。
劉瑾奪了天下,自己要去哪裏?能去哪裏?!
玩了五年,整日都不正經的朱厚照終於現出了原形,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殺氣:
“去抓他,現在就去!”
其實那天晚上,劉瑾並沒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內值房,為的也是能夠隨時對可能出現的情況作出應對。
應該說,他的這一舉措還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碼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當他睡得安穩之時,忽然聽見了外麵喧囂一片,他立刻起身,大聲責問道:
“誰在吵鬧?”
劉公公確實威風,外麵頓時安靜下來,隻聽見一個聲音回答道:
“有旨意!劉瑾速接!”
劉瑾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然後他看見了麵帶笑容的張永。
第二天,權傾天下的劉瑾被抄家,共計抄出白銀五百多萬兩,奇珍異寶文人書畫不計其數,連朱厚照也聞訊特意趕來,一開眼界。
但朱厚照並未因為劉瑾貪汙的事實而憤怒,恰恰相反,過了一個晚上,他倒是有點同情劉瑾了,畢竟這個人伺候了他這麽久,又沒有謀反的行動,就這麽關進牢裏,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於是他特意下令,給在牢中的劉瑾送幾件衣服。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永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萬一劉瑾死魚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隻過了一天,他就徹底的放心了,因為有一個人如約前來拜會了他——李東陽。
[641]
張永總算知道了楊一清的厲害,他不但說動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猶豫與對策,還安排了最後的殺招。
李東陽辦事很有效率,他告訴張永,其實要解決劉瑾,方法十分簡單。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禮、工、刑、戶)、十三道禦史(全國十三布政司)同時上書,眾口一詞彈劾劉瑾,罪名共計十九條,內容包括貪汙受賄,教育司法腐敗,控製言論等等,瞬息之間,朱厚照辦公桌被鋪天蓋地的紙張淹沒。
更為致命的是,有關部門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重新審查了劉瑾的家,他們極其意外地發現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時還發現,原來在劉瑾經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後,發現了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這麽看來劉瑾應該是一個絕世武林高手,隨時準備親自刺殺皇帝陛下,過一把荊軻的癮。
看著滿桌的文書和罪狀,還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斷絕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劉瑾就是劉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還是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行為。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眾官會審,劉瑾上堂之後,不但不行禮,反而看著周圍的官員們冷笑,突然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人,都是我推舉的,現在竟然敢審我?!”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官員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坐在堂上的刑部尚書(司法部部長)都不敢出聲。
劉瑾這下子來勁了,他輕蔑地看著周圍的官員,又發出了一句狂言:
“滿朝文武,何人敢審我?!”
劉瑾兄,以後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劉瑾麵前大吼一聲:
“我敢!”
還沒等劉瑾反應過來,他又一揮手,叫來兩個手下:
“扇他耳光!”
劉瑾就這麽結結實實地挨了兩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來火冒三丈的他睜眼一看,立刻沒有了言語。
因為這個人確實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雖然不大,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駙馬。
而且這位駙馬等級實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女兒,朱祁鎮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該怎麽稱呼老先生,這個輩分大家自己去算。
這就沒啥說的了,劉瑾收起了囂張的勢頭,老老實實地被蔡震審了一回。
經過會審(其實也就他一個人審),最後得出結論:
劉瑾,欲行不軌,謀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處理意見:淩遲。
[642]
劉瑾先生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以前有很多人罵他殺千刀的,現在終於實現了,據說還不止,因為淩遲的標準刀數是三千多刀,劉兄弟不但還了本,還付了利息。
我一直認為淩遲是中國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罰,但用在曾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的劉瑾身上,我認為並不為過。
因為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此後,劉瑾的同黨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謀的張彩先生也很不幸,陪著劉瑾先生去了陰曹地府,繼續去當他的謀士。朝堂上下劉黨一掃而空。
一個月後,楊一清被調入中央,擔任戶部尚書,之後不久又接任吏部尚書。成為朝中的重量級人物,焦芳等人被趕出內閣,劉忠、梁儲成為新的內閣大臣。
經過殊死拚爭,正直的力量終於占據了上風,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李東陽終於解脫了,他挨了太多的罵,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裏,所有人都指責他的動搖,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東陽完成了他的事業,實現了他的心願,用一種合適的方式。與劉健和謝遷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
李東陽,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東陽申請退休,獲得批準,他的位置由楊廷和繼任。
四年後,他於家鄉安然去世,年七十。
玩是最重要的
其實對於朱厚照而言,劉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麽重要,隻不過是換了一個玩伴而已,找誰玩不是玩啊?
之後不久,他就挑上了一個叫錢寧的人,關於這個人,就不說什麽了,他身世不詳,是一路拍馬屁拍上來的,大家隻要記住他是個壞人就行了。
劉瑾是個老頭子,除了百依百順之外,也沒有什麽長處,錢寧可就不同了,他那時年紀還不老,能夠緊跟時代潮流,什麽新鮮就玩什麽。
在他的幫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當的厲害,野史上對這位仁兄的記載很多,也有很多駭人聽聞的事情,這裏就不多說了,畢竟此文是以正史為主體的,不敢隨便誤人子弟,而對於朱厚照兄這麽一位有性格的兄弟,還是很有必要把他的傳奇事跡傳揚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請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負不起責任。
[643]
首先說說那個聞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聽到這個名字就會產生類似兒童不宜之類的感覺,事實上,這個豹房,也確實是有點兒童不宜。
先說明,豹房,並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宮殿,就在西華門附近,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這裏,所謂三千佳麗雲集的後宮也不去,那麽豹房裏到底有什麽東西能夠吸引這位老兄呢?
因為這座豹房裏不但養了很多朱厚照從全國各地找來的美女和樂工,還是他的野生動物園,裏麵養了各種各樣的動物,最多的是豹子。
為什麽養豹子呢,要知道這可是 朱厚照先生經過千挑萬選,反複試驗才決定的,他經常把野獸養在地牢,然後把肉吊在竹竿上,讓野獸來咬,久而久之,許多野獸也被他玩殘了。通過仔細觀察和科學實踐,他發現隻有豹子的積極性最高,撲咬動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歡養豹子。
有這麽個好地方,可以玩音樂、玩人、玩動物,朱厚照自然不願離開了。
再說說這個女人問題,他在這方麵,名聲是很不好的(或者說是很好)。經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確有可能是逛過妓院的。當然,他是換掉那套上班的黃色製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確實比較守規矩,據說從來沒有賴過賬。
而對於“家花不如野花香”這個法則,朱厚照也是頗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後,也有數不清的妃嬪宮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對這些似乎並不滿意,對此,我也比較納悶,可能是那幾年入宮的妃嬪素質不好,或者說是朱厚照厭倦了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
於是他做出了一些讓理學家們瞠目,老頭子們歎氣,甚至是他的祖輩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歡年方二八,剛選入宮的少女,卻喜歡結過婚的女人,漢族的看厭了,就挑少數民族的。總之,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了。
比如當時的延綏總兵馬昂,他因為在任時候出了點事,官被免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無恥的人,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妹妹送進了宮,這本來沒有什麽奇怪的,可是問題在於他的這個妹妹是結過婚的,而且丈夫還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麽問題,反而照單全收,十分高興。
[644]
沒過多久,他又找來了馬昂:
“聽說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馬昂大喜(確實無恥):
“皇上喜歡就好。”
於是馬昂的小老婆進了宮,這件事情被楊廷和知道了,據說氣得差點用頭去撞牆。
看來,楊先生的心理素質還是太差,因為下麵發生的事情才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久之後,楊廷和聽到了一個傳聞:有一個孕婦被朱厚照召進了宮。
他定了定神,然後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一定是謠傳,一定是謠傳!
可當他來到朱厚照的麵前,看見這位小祖宗漫不經心地點頭時,他徹底崩潰了。
這算是哪門子事兒啊!孕婦進宮,要是真生下個孩子來,那可怎麽辦?算誰的?想想這位大爺一向幹事情沒譜,他自己又不喜歡後宮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現在也沒有孩子,萬一心血來潮,把這個孩子收歸己有,沒準兒到時候大明王朝就會由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來繼承!這怎麽得了!
楊廷和越想越怕,隻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緊這位小祖宗,生怕他幹出更加過分的事情。
還好,在女人方麵,這位大爺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楊廷和沒高興多久,因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幹出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根據水滸傳的記載,在古代,要想一舉成名,有條最快的捷徑——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鬆、李逵等都是光榮的好榜樣,而朱厚照先生雖然已很有名,倒卻也想過一把打老虎的癮。
有一天,他專門叫人弄來了一隻老虎,本想自己製服它,想了想又沒膽子幹,於是他朝錢寧揮了揮手,讓他代勞一下。
錢寧快瘋了。
他雖然一直帶著朱厚照玩,可也沒想到他真的玩得那麽過分,連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飯吃也不容易,拍馬屁陪著玩,那也是為了討生活,現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幹!打死也不幹!
他搖了搖頭。
朱厚照看見了,他又向錢寧揮手,錢寧接著搖頭。
錢寧不夠意思,老虎卻很夠意思,它對朱厚照的揮手作出了友好的反應——猛撲過來。
朱厚照也立刻作出了反應——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過老虎的,在這關鍵時刻,一個武官站了出來,擋住了老虎,眾人這才上前,控製住了老虎。
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計嚇得不輕,可站在一邊的朱厚照卻毫不慌張,笑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自己就夠了,不用你們。”
這次楊廷和沒有作出過激的反應,因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645]
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從以上種種表現來看,似乎可以給他定上一個荒淫無恥的帽子,但我們不得不說,這種結論未必是正確的。
如果仔細分析這位先生的舉動,就能發現,在他的種種反常行為背後似乎隱藏著一種獨特的動機。
這種動機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因為皇帝這份工作,是個苦差事,要想幹好,必須日以繼夜的幹活,必須學會對付大臣、太監和自己身邊的親人,要守太多的規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為他隻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現在所謂的反叛一代,你越讓他幹什麽,他越不幹,他不殘暴,不殺戮,做出種種怪異的行為,其實隻是想表達一個願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個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這才是那種種曆史怪狀背後的真相,朱厚照,不過是一個投錯了胎,找錯了工作的可憐人。
朱厚照窮盡自己一的生去爭,想要的無非是四個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 八月甲辰 夜
朱厚照努力控製住自己顫抖的雙手,他很少這麽緊張,因為很快,他將要做一件極為冒險刺激的事情,人們都將被他蒙在鼓裏,包括那些不開竅的老頭子。
一個武官來到他的身邊,提醒他準備出發,這個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當年那個為朱厚照擋住老虎的人。今晚的這件事情,正是他提議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縱馬飛奔,衝出德勝門。
一場偉大的冒險即將開始,再也無人能夠阻攔我!
朱厚照對老頭子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這些古板的人總是阻攔他的行動,也不讓他自由活動,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國家不能離開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協與反叛之間搖擺。
但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要私自跑出來,卻與一個人的離去有著莫大的關係。這個人就是楊廷和。
正德九年(1514),楊廷和的父親去世了,他是個孝子,所以請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646]
朱厚照和楊廷和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奇特的關係,他很反感楊廷和,因為他經常會管著自己,但他更尊重楊廷和,兩人有著深厚的感情,因為楊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師,還是一個得力的助手,每當他不知道如何辦理國家大事的時候,都會哀歎:
“如果楊先生在就沒有問題了。”
但楊廷和實在是一個孝子,他堅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楊廷和的離去讓朱厚照失去了最後一個束縛,之後的日子他經常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閑逛,隨著活動範圍的擴大,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
終於,在這個夜晚,他決定去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以證明他的勇氣。
他選擇的目的地是關外。
第二天一早,內閣大臣梁儲、蔣冕準備進宮見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辦公,但很快他們就得到了宮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經跑了!
跑了?!
梁儲的腦筋徹底亂了,他呆呆地看著蔣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也會跑?跑到哪裏去?去幹什麽?
片刻之後,他終於反應過來,猛拍了同樣呆住的蔣冕,大喊一聲:
“愣著幹什麽!快吩咐備馬,我們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萬別出事,有啥意外,剮了我也承擔不起啊!
這兩個老頭子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叫上幾個隨從,快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邊急得要死,這邊朱厚照卻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終於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們到達了北京郊區的昌平,在這裏,朱厚照停了下來,發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這道命令是發給居庸關巡守禦史張欽的,意思隻有一個:開關放我出去。
可這位張欽實在不是個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後,不予回複,卻找到了守關大將孫璽,問他對這道命令的看法。
孫璽同樣無可奈何。
“既然皇上發話,那就開門讓他出去吧。”
張欽聽後沉默不語,孫璽鬆了口氣,正準備去照辦時,卻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喝斥:
“絕對不行!”
此時的張欽突然換了一幅凶狠的麵孔,抓住了孫璽的衣襟:
“老兄你還不明白嗎,我倆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開關,就是抗命,要殺頭,開了關,萬一碰上蒙古兵,再搞出個土木之變,我和你要被千刀萬剮!”
孫璽的汗立馬就下來了。
“那你說該怎辦啊?”
張欽堅定地答複道:
“絕不開關!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說的辦吧。
[647]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兒也謝了,沒有等到開關的答複,他派人去找孫璽,孫璽裝糊塗,回複說禦史(張欽)在這裏,我不敢走開。他無可奈何,去找張欽,張欽就當不知道,什麽答複也不給他。
朱厚照沒辦法了,隻能叫鎮守太監劉嵩,劉嵩倒是很聽話,趁人不備就抽了個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順利到了關口無人阻攔,正暗自慶幸,卻看見門口坐著個人,手裏還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劍。
張欽兄,你還沒休息啊?
張欽笑了,他揚了揚手裏的劍,隻說了一句話:
“回去!出關者格殺勿論!”
朱厚照百般無奈,又派出了一個使者,以他的名義向張欽傳達旨意:皇帝下令,立即開關放行!
張欽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劍,指著使者大吼:
“這是假的(此詐也)!”
聽到使者的哭訴,朱厚照也隻有苦笑著歎氣了,他不過是喜歡玩,不要人管,可守門的這位仁兄卻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時,上氣不接下氣的梁儲和蔣冕終於趕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這位仁兄身上沒有少啥部件,這才放了心。於是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說我們兩個老家夥再也折騰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們回去吧。
前有圍堵,後有追兵,朱厚照感覺不好玩了,他悶悶不樂的答應了。
所有的人都徹底解脫了,守關的回去守關,辦公的回去辦公,玩的回去接著玩。
再奔
朱厚照被押送回京了,一路上梁儲和蔣冕絲毫不敢大意,連睡覺也睜著一隻眼睛,生怕皇帝陛下又跑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陛下表現得相當平靜,不吵也不鬧,連埋怨的話都沒有多說一句。
這種奇怪的現象讓梁儲和蔣冕渾身汗毛直豎,與朱厚照長期的鬥爭經驗告訴他們,這位仁兄正謀劃著更大的陰謀。
梁儲和蔣冕都是由李東陽推薦的,也算是曆經宦海,閱曆豐富了,一般的主他們都能伺候得了,但這回他們就隻有自認倒黴了,因為要論搗亂鬧事,朱厚照先生實在可以說是五百年難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這二位兄弟畢竟年紀大,經驗多,他們估計到朱厚照不會就這麽罷休,派人緊盯著他,可幾天過去了,這位頑童倒也沒什麽行動。他們這才稍微放鬆了點。
[648]
其實朱厚照這幾天不鬧事,隻是因為他在等待著一個消息。
很快,江彬帶來了他想要的訊息——張欽出關巡視了。
就在那個夜晚,他又一次騎馬衝出了德勝門。
第二天,蔣冕進宮,正準備去見皇帝,卻看見一個人影朝自己飛奔過來,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梁儲。
這老頭也不顧上他,隻是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的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黴,怎麽就攤上了這麽個主。
啥也別說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著上輩子欠過朱厚照的錢的覺悟,梁儲和蔣冕再次發動了追擊。
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追上。
朱厚照這次吃一塹長一智,到了居庸關,並沒有貿然行動,卻躲在民房裏,確定張欽不在關卡裏,這才一舉衝了出去,為防止有人追來,他還特意安排貼身太監穀大用守住關口,不允許任何人追來。
張欽和大臣們事後趕來,卻隻能望關興歎。
至此,朱厚照鬥智鬥勇,曆經千難萬險,終於成功越獄。
這是一次曆史上有名的出奔,其聞名程度足可與當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來,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無能,不務正業,吃飽了沒事幹等等,總之一句話,他是個不可救藥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他躲避了張欽。
怎樣才能出關?答案很簡單,殺掉張欽就能出關。
其實以他的權力,殺掉一個禦史十分簡單,而曾驅逐大臣,殺掉太監的他也早已意識到了自己手中的權力,但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躲避。
為什麽?
因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張欽沒有錯,追他的梁儲、蔣冕也沒有錯,錯的隻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皇帝的規則,並且也基本接受這個規則,但他實在無法按照這個規則去做,他隻想自由自在地玩。
於是他選擇了鑽空子,和大臣們捉迷藏。
關外
一望無垠的平原,蕭瑟肅殺的天空,耳邊不斷傳來呼嘯的風聲,陌生的環境和景物提醒著他,這裏已經是居庸關外,是蒙古士兵經常出沒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興奮了,因為這正是他所要的,一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願望將在這裏實現。
事實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執著,契而不舍地堅持出居庸關,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做一件事,見一個人。
[649]
這個人在明史中的稱謂叫小王子。
下麵我們介紹一下這位兄弟的豐功偉績,不用報戶口,列一下他幹過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入侵河套,擊敗邊軍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萬入侵陝西,搶奪人口牲畜萬餘。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進攻宣府,殺守備趙瑛、都指揮王繼。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進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軍難以抵擋,搶劫財物離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萬進攻宣府,攻破懷安、蔚州、縱橫百裏,肆意搶掠,無人可擋。
鄭重聲明,這隻是隨便摘出來的,在曆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隻是出現個一兩次,可這位兄弟出鏡率實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幾次臉,不是搶人就是搶東西,再不就是殺某某指揮,某某守將,實在是威風得緊。
這位小王子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呢?那還要從也先說起。
也先自從在土木堡占了便宜,在北京吃了虧後,勢力大不如前,最終被手下殺死,他死後,瓦剌的實力消退,而另一個部落韃靼卻不斷壯大。
小王子就是韃靼部落最為卓越的人才,一位優異的軍事指揮官。在他的指揮下,蒙古軍隊不斷入侵明朝邊境,把當時的明朝名將打了個遍(王守仁還沒出來),從未逢敵手。
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發動十萬大軍,大舉進攻邊境,他興致還不錯,竟敢在明軍地盤上連營過夜,長度達到七十多裏!他一路走一路搶,一路殺,未遇抵抗,而明軍隻能堅壁清野,龜縮不出。
如果仔細查閱史料,就會發現,倒也不是沒打過勝仗,不過這勝仗有點問題。
比如正德七年(1512)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亂的名將仇鉞曾經打過一個祝捷報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帶大軍攻擊沙河邊境,我帶著軍隊進行了頑強反擊,一舉擊潰敵軍。
如此勝利,實在值得慶賀,接下來我們看看戰果——斬首三級。
最後報損失——死亡二十餘人,傷者不計其數,被搶走馬匹百四十匹。
[650]
接到報告後,朝中的一個大臣立刻作出了真實的現場還原:一小群蒙古兵來搶馬,成功搶走了馬,還殺了很多人,仇鉞避過風頭,解決了幾個落單沒跑掉的人。
從此,這個小王子就成為了大臣最為頭疼的人物,說起這位大哥沒人不搖頭歎氣,隻有一個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親朱祐樘不同,朱祐樘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不喜歡惹事,而朱厚照則恰恰相反,他最喜歡的就是無事生非,無風起浪,還愛舞槍弄棍,熱衷於軍事。聽說有這麽個勁敵,他十分高興,一直就想出去和這位仁兄較量一下。
可大臣們一想到土木堡這三個字,就斷然、堅決以及決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議。
但他血液中那難以言喻的興奮是不可抑製的,天王老子,也要去鬥上一鬥!
於是,在手下的幫助下,他終於邁出了第一步——出居庸關。
勁敵
朱厚照知道敵人就在身邊,但他並不害怕,卻還有著期待,期待著敵人的出現,特別是那個讓人談虎色變的小王子。
在這種情緒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馬趕到了邊防重鎮宣府,可他在宣府鬧了幾天後才發現,這裏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見蹤影。
於是他決定再一次前進,前進到真正的軍事前線——陽和。
陽和就這樣成為了他的新駐地,他就此成為了邊境的臨時最高指揮官。
不久之後,大同總兵王勳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書信,信中讓他好好守衛城池,安心練兵,落款很長——“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
王勳納悶了,他雖然讀書不多,官員級別多少還是知道的,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玩意兒?他連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來找去也沒弄清楚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來覆去地看這封信,口氣很大,也不象是開玩笑,後經多方打聽,才知道這封號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來,朱厚照先生還是十分認真負責的,他認為作為一個軍事主帥,沒有一個稱號畢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給自己封了這麽一個官,還規定了工資和福利,反正是自己發給自己,也不費事兒。
邊境的將領們被他這麽一搞,都暈頭轉向,不知所雲,希望他早點走人,可朱厚照卻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動了。
一定要等到那個人,一定。
他最終沒有失望。
[651]
正德十二年(1517)十月,大同總兵王勳接到邊關急報,蒙古韃靼小王子率軍進攻,人數五萬。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大規模的進攻,他連忙急報皇帝大人,希望他早點走人,自己死了也無所謂,萬一皇帝出了什麽問題,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訴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還指示王勳,必須立刻集結部隊北上主動迎擊韃靼軍。
王勳接到命令,隻是苦笑,他認為,這位不懂軍事也沒有上過戰場的皇帝是在瞎指揮,自己這麽點兵力,能守住就不錯了,還主動進攻?
他歎了口氣,還是率部出發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聽嗎?據說臨走時還預訂了棺材,安置了子女問題。在他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
陽和的朱厚照卻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時機終於到來了。
他聽到小王子來到的消息後,當即命令王勳迎擊,江彬提出反對,雖然這位仁兄著實不是個好人,卻具備很強的軍事能力。他認為,以王勳的兵力是無法進攻的。
朱厚照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著他的命令: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率軍駐守聚落堡、天城。”
“延綏參將杭雄、副總兵朱巒、遊擊周政,率軍駐守陽和、平虜、威武。”
“以上部隊務必於十日內集結完畢,隨時聽候調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個嬉戲玩鬧的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久經沙場,沉穩鎮定的指揮官。
朱厚照沒有理會旁邊的江彬,發布命令後,他揮了揮手,趕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個人之前,必須充分休息,養精蓄銳。
百裏之外,率軍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麽,他一反常態,舍棄了以往的進軍路線,改行向南,向王勳的駐紮地前進,在那裏,他將麵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
朱厚照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手的變化,他立即調整了部署: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離開駐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勳。”
“副總兵朱巒、遊擊周政即日啟程,尾隨韃靼軍,不得擅自進攻。”
“宣府總兵朱振、參將左欽即刻動兵,駐守陽和,不得作戰。”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開始了漫長的沉默。
江彬在一邊站著,絲毫不敢吱聲,但在退下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咕嚕了一句:
這樣的兵力還是不夠的。
看似已經睡覺的朱厚照突然睜開眼睛,他笑了:
“不要著急,現在才剛剛開始。”
[652]
王勳感覺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剛剛得知,小王子的大隊人馬已經朝自己開了過來,就自己手下這麽點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誰讓自己幹了這麽一份工作呢?看來隻能是為國捐軀了。
然而就在此時,他突然得知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已經率軍前來增援自己,大喜過望之下,他下令全軍動員,務必英勇抗敵,與韃靼軍決一死戰,堅持到援軍到來。
正德十二年(1517)十月 甲辰
戰爭在山西應州打響,應州之戰正式開始。
小王子率軍長途跋涉,終於找到了明軍的主力(至少他認為如此),十分高興,畢竟帶五萬人出來不容易,不撈夠本錢也實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話不說就發動了進攻。
王勳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為了不讓對方看出破綻,一出手就竭盡全力去打,發動全軍衝鋒,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也確實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沒有敢於立刻發動總攻,給了王勳救命的時間。
雙方在應州城外五裏寨激戰,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黃昏,小王子發現自己上當了。
對方轉來轉去就那麽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這麽久,他十分憤怒,但已經快到夜晚,為了防止意外情況出現,他命令部隊包圍明軍,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勳大卸八塊。
然而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
第二天,大霧。
王勳樂壞了,他借著這個機會,堅持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真理,溜進了應州城,讓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霧散開,他才發現,負責跟蹤任務的副總兵朱巒,竟然超越了蒙古軍,也跑到了自己這邊。
小王子氣得不行,明軍非但沒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來,他失去了耐心,開始集結部隊,準備攻城。可還沒等他準備好,麻煩又來了。
城內的守軍似乎比他們還不耐煩,竟然主動出城發動攻擊,小王子急忙迎敵,而他很快就發現,城內軍隊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終於率部趕到了,來得正是時候,王勳得知後立刻下令前後夾擊韃靼軍,到了現在,他終於看到了一絲勝利的曙光。
不過很可惜,隻不過是曙光而已,因為他的敵人是五萬精銳蒙古騎兵,而統帥是卓越的軍事將領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聲不是白得的,他沒有被這種氣勢嚇倒,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做出了準確地判斷:敵軍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靜地發布命令,將軍隊分成兩部,分別應敵,並保持相當距離,防止敵軍再次合流。
他的這幾招獲得了奇效,一貫投機取巧的王勳再也沒能忽悠過去,反複衝擊之後,他們再次被分割包圍。
王勳終於無計可施了,想來想去再也沒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時,朱厚照叫來了江彬。
“立刻集合軍隊,出征作戰!”
[653]
然而江彬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的問題是很明顯的:
哪裏還有軍隊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問,直接說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張永、魏彬、張忠率軍前來會戰,他們已經按時到達。”
江彬終於明白了,在那些日子裏,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麽。
朱厚照站了起來,他一改往日的調笑,滿麵殺氣,大聲對還在發呆的江彬說道:
“該輪到我了,出兵吧!”
謎團
綜合看來,朱厚照的策略是這樣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隊吸引敵軍前來會戰,之後采用添油戰術不斷增加兵力,拖住敵軍,並集結大股部隊,進行最後的決戰。
事實證明,他的計劃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親率大軍,自陽和出發,向應州挺進。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包圍圈內的王勳也算是久經戰陣了,可他這次也被折騰得夠嗆,從絕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變,不厭其煩。事到如今,援軍也到了,接應也到了,仍然無濟於事,他扳著指頭數,也沒有發現還有那支部隊能來救他。
當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為這位皇帝陛下是個不靠譜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發動了總攻,王勳率部拚死抵抗,但仍然難以退敵,就在他即將支持不住的時候,卻驚奇的發現蒙古兵突然開始潰退!
朱厚照終於趕到了,他實在很夠意思,命令部隊日夜不停地向應州發動奔襲,正好看到王勳被人圍著打,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發起衝鋒,蒙古軍沒有防備,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軍就此會合。
朱厚照見好就收,沒有發動追擊,而是命令全軍就地紮營,現在他手上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足以和對手好好較量一番,他相信,那個敵人是不會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徹底打悶了,先打王勳,沒打下來,還多打出了兩支部隊,現在又冒出了這麽個大家夥,派頭不小,也不知是什麽來頭。
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麽算數,就看看這個新來的有什麽本事!
從當時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確有可能並不知道與他對陣者的身份,但無論如何,他仍然集結了自己所有兵力,準備與這位神秘的對手決一雌雄。
[654]
第二天,仍然是大霧籠罩,小王子抓緊時間,布好陣型,準備發動最後的衝擊。不久之後,霧漸漸散去,他這才驚奇地發現,明軍列著整齊的隊形,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他。
朱厚照十分緊張,雖然自小他就曾向往過金戈鐵馬的生活,也聽過那些偉大祖先的傳奇故事,但當彪悍的蒙古騎兵真正出現在他的麵前,叫囂聲不絕於耳,閃亮的刀鋒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睛時,他這才清晰地意識到,打仗實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難道要縮著頭退回去?
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時刻嗎?他用力握緊了手。橫掃天下,縱橫無敵!先祖曾經做到的事情,我為什麽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體裏複蘇,勇氣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視下,他拔出了佩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呐喊:
“衝鋒!”
戰鬥就此開始。
看見明軍出人意料地發動了進攻,小王子也拚了老命,他發起了總攻令,總計十萬餘人在應州城外反複廝殺,你來我往,據史料記載,雙方來回交戰百餘合,相持不下。
事實證明,朱厚照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在戰亂之中,他保持了鎮定,還在陣中來回縱馬狂奔,鼓舞士氣。他這一無畏的舉動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英勇奮戰,向蒙古軍發動了無數次潮水般的攻擊。
戰爭就這樣進行了一天,雙方也不講什麽策略詭計了,就是拿刀互砍,誰更能玩命誰就能贏!就這麽折騰到了下午,看著無數如狼似虎,渾似打了興奮劑的明軍,蒙古軍隊頂不住了,小王子也撐不住了,他本來隻是想來搶點東西就算數,卻碰上了這麽個冤家,結果賠了大本錢,無奈之下,隻能發出那道丟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讀書,也不講什麽戰爭禮儀,看到蒙古兵退卻,他便下令全軍追擊,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趕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霧,隻能打道回府。
這是一場沒有詳寫的戰爭,並非我偷懶,實在是史料記載太少,因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來的,身邊沒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張永、王勳都是比他還粗的粗人,總不能指望他們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戰的戰果,史書記載明軍死亡五十二人,蒙古軍死亡十六人,然後還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曆史——“我親手殺了一個!”。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對史書上的記載提出過質疑,但這次我卻可以肯定地說,這個記載的的確確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是一個違背了常識的結論。
[655]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萬人是個什麽概念,換在今天,那就是十個師,別說打仗,就是搞個軍事演習,也經常死那麽十來個人,即使雙方拿的都是板磚,互拍幾下也不止這個數。
事實上,雙方是真刀真槍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參戰的雙方既不是慈悲為懷的和尚,也不是練過氣功的義和團,而金鍾罩鐵布衫之類的高級貨,至少蒙古人那裏肯定是沒有普及的。
再談談朱厚照講的那句話——“我親手殺了一個!”,這句話經常被後人拿來嘲笑他吹牛,其實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說的很有可能是實話。
要知道, 朱厚照先生在戰場上是很顯眼的,很多人無時無刻都在盯著他,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貴為皇帝,當眾扯謊是很掉價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說隻殺了一個,隨口說說十幾個,幾十個不也就出來了嗎?
然而朱厚照堅持了他說法:“我親手殺了一個!”
隻有一個。
所以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據記載,這場應州之戰蒙古軍總共才死了十六個人,這樣看來,朱厚照運氣很好,因為他手下的五萬人一共才殺了十五個人。按照這個幾率,他買彩票是肯定能夠抽到一等獎的。
所以結論是:朱厚照被抹黑了,應州之戰也被人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們不好猜測,卻也不難猜測。
可笑的是,抹黑的證據是如此的確鑿,甚至連史書的記載者也留下了破綻——“是後歲犯邊,然不敢深入。”
原來隻是死了十六個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這樣看來,他真是名不副實,虛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戰役中,被故意忽視的應州之戰本就不顯眼,但這場被忽視的戰役,卻是朱厚照勇猛無畏的唯一證明。
誰曾憶,萬軍從中,縱橫馳奔,所向披靡!
隻記下,豹房後宮,昏庸無道,荒淫無恥!
殘陽如血,大風卷起了黃色的帥旗,注視著敵人倉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調轉馬頭,班師回朝。
那一刻無上的光輝和榮耀,你知道,也隻有你知道。
[656]
激化
仗也打完了,癮也過完了,朱厚照卻還不打算回去,他還沒有玩夠,足足在外邊晃蕩了幾個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1518)正月,他又準備出去了,可這次出了點問題,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呆了幾天。
可沒過多久,他就強忍悲痛,擦幹眼淚(如果有的話),再次出去旅遊,就這樣,從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裏,最後回到京城。
這中途,他還突發臆想,正式任命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本著娛樂到底的精神,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朱壽。
當然了,這個名字剛出來的時候是引起過混亂的,慢慢地大家也習慣了,認定了朱壽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個符號,你叫朱頭三我們大家也認了,隻要別再繼續改來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間的這場鬥爭就這麽不斷地維持著,雙方你進我退,盡量不撕破臉,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詔書,表示自己北方玩膩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沒有想到,這道詔書竟然成了導火線。
大臣們已經忍無可忍了,楊廷和率先發難,主動上書,要求他休息兩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經玩野了,北方這片地方他不願意呆了,想去江南一帶轉轉,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們忍耐已久的憤怒開始井噴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禦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禦史,六部高級官員,甚至地方駐京官吏也紛紛上書,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邊不斷響起的隻有相同的兩個字:
“不行!不行!”
還有很多官員也趁機會攻擊他的其他行為,比如出外旅遊,擅自出戰等等,話說得十分難聽,甚至連亡國滅種之類的話都說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氣了。
竟然如此囂張,你們要造反嗎!?
他的耐心到頭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終於爆發。
這一天,午門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個人,這些人都是上書勸誡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們挑了出來,給了他們一個光榮的任務——罰跪。
具體實行方法是,這一百多人白天起來不用上班,就跪在這裏,跪滿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內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領取驚喜紀念品——廷杖三十。
[657]
這是一次十分嚴重的政治事件,上書的大臣們被狠狠地打了一頓,後經統計被打死者有十餘人,但他們卻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因為當朱厚照看到那些受傷的大臣後,他猶豫了,他明白這些人是為了他好,於是他當眾表示,不再去南方遊玩了。
這次旅遊風波就此停息,大臣們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卻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朱厚照出了氣,卻留下了惡名。
所以這一次爭鬥,沒有真正的獲益者。
出現這樣悲慘的一幕,要怪就隻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幾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點投胎,那可就風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的去旅遊,也沒有那麽多的文官來管他,曆史上還能留個好名聲。
到那個時候,也不用叫什麽南遊了,這名字太土,應該叫微服私訪、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個人去,可以帶上太監、宮女、侍衛、大臣,如果有雅興,還可以帶和尚,沿路探訪民情,懲治貪官,或者是帶個上千人,一路吃過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錢,也沒什麽人反對。
根據一般劇情規律,通常走到半路上還能遇見幾個美女,你來我往,你情我願,留下一段風流天子的佳話。就此傳揚千古,萬人羨慕。
唉,誰讓你生得不是時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認命吧。
就這麽鬧來鬧去,到了六月,大家卻都不鬧了,因為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京城:寧王叛亂了。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寧王朱權遇到了前來拜會他的燕王朱棣,由於一時大意,這位所有皇子中最為善戰的仁兄上了哥哥的當,被綁票到了北京,幫著打天下靖難。
為了讓寧王賣命,朱棣還許諾,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來個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當然了,事後他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情忘得幹幹淨淨了,寧王沒有計較,隻是要求去杭州,過幾天舒服日子,他不許。寧王還是不計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許。
最後他下令寧王去南昌。寧王沒有反抗,沒有非議,收拾東西乖乖地去了。
寧王不是沒有脾氣的,隻是他十分清楚,發脾氣或是抗議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他沒有講條件的實力。
但他的憤怒是無法平息的,他囑咐子子孫孫,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受過的恥辱。
仇恨的種子代代相傳,終於在這個時刻開花結果,而將其化為果實的那個人,叫做朱宸濠。
[658]
朱宸濠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作為寧王的子孫,他繼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鬥狠的性格,同時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個安心做皇帝的人,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考量,他決定采取行動。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沒兵。
因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別防備藩王們起兵造反。所以他當皇帝的時候實行了大裁軍,當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護衛。
到了朱宸濠這裏,幾乎就是個光杆司令,一批下人親軍,還有一堆破槍爛刀,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抓個小偷都還夠嗆,想要造反?那也真是太逗了。
請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當於是在額頭上寫明“造反”兩個字,無奈之下,他想起了中華文化中一條古老的智慧法則——走後門。
他的第一個後門就是劉瑾,送了一大堆錢後,請求恢複護衛,劉公公大筆一揮,給他批了。朱宸濠高興得不行。
可惜過了沒多久,劉公公就被剮了,接任的人沒收過好處不買賬,大筆一揮,又把他的護衛給裁了。
朱宸濠連眼淚都哭不出來,這錢算是白送了,他一邊咒罵那些收錢不辦事的惡人,一邊繼續籌錢送禮。這次他的目標是錢寧。
錢寧和清廉這兩個字簡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話不說就收下了,還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麽困難,兄弟你隻管開口。
在他的幫助下,寧王的護衛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標。可他發現,光憑這些兵還不夠,思前慮後,他居然產生了一個天才的構想——招聘。
他招聘的範圍主要包括:強盜、小偷、水賊、流氓地痞、社會閑散人員等等,,反正一句話——影響社會和諧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學曆不限,性別不限、年齡不限,能鬧事就行。
這些被招聘來的各犯罪團夥頭目的名字也很有特點,比如什麽淩十一、吳十三,和當年的貧農朱八八,走私犯張九四一對比,就知道這都是些什麽貨色。
這種兵匪一體的模式也決定了他手下部隊的作戰方式——邊打邊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由於長期從事特殊職業,他們早已養成了良好的工作習慣。
甭管怎麽七拚八湊,反正人是湊得差不多了,就這麽著吧。
[659]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個難題是關係,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須有一個良好的關係網,於是他利用當時的江西駐京衙門(相當於江西省駐京辦事處)結交了很多大臣,並且廣拉關係,四處請人吃吃喝喝,聲勢很大。
朝中大臣對他的這一舉動都有所察覺,也有人上書報警,但奇怪的是,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卻對此不聞不問。
原因很簡單,楊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錢。
請諸位不要吃驚,這在史料上是有記載的, 朱宸濠先生花錢拉關係,對這位第一把手當然不會放過,好吃好住,搞好娛樂,楊廷和先生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當然了,楊廷和並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決心造反,他認為這個人不過想拉拉關係而已。當時的物價已經漲了,可是工資沒有漲,所以楊廷和兄似乎認為收點黑錢也不是啥新鮮事。
生活是艱難的,工資是不夠的,當時另一位重臣忠臣楊一清也幹過額外創收的事情,不過他主要是幫人寫字和墓誌銘,再收人家的潤筆費,也算是按勞取酬,生財有道。
無論如何,朱宸濠靠著錢財鋪路,打開了關係網,為自己即將開創的事業奠定了基礎。從當時的時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願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錢寧、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團似乎也對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據了地利,還有人在朝中接應,勝利應該很有把握。
於是他終於下定決心,決心打破和平的環境,決心用無數無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實現他的野心,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確實有可能成功,隻是要實現這個“成功”,還要加上一個假設條件:
如果沒有王守仁。
東山再起
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在耕地期間,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
可這些並未改變他的環境,直到劉瑾的死亡。
王守仁終於等到了出頭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即將上路赴任。
[660]
整整三年,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在這裏,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這個給他一生最重要啟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後一瞥,然後跨過重重山隘,走出了關口,重見天日。
再起之時,天下已無人可與匹敵。
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幹活了,可剛過了七個月,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成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他又被調到了北京,這次是吏部主事,然後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禦史,奉命巡撫江西南部。
翻身了,這回徹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一晃成為了三品大員,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跡。
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跡的,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
這兩人一個是楊一清,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王瓊。
楊一清曾經見過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對此人一直十分關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人名聲很差,擅長拍馬屁,拉關係,他和錢寧、江彬的關係都很好(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幹實事。所以在王瓊那裏,馬屁隻是一種技術手段,和人品問題沒有關係。
王瓊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製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議,總是能夠獲得批準。
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時間簽字蓋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就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運用了權力,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可到了這裏他才發現,情況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轉轉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一種特產——土匪。
王守仁終於醒悟了,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滑的麵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尚書大人,你真不夠意思啊。
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還怕打土匪麽?
可慢慢他才發覺,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麽簡單的。
[661]
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消息靈通,更為可怕的是,在他們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這一點,他沒有倉促出兵,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終於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夠展開作戰。
土匪怎麽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答案隻有一個——臥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臥底。
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
不久之後,他突然發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來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與此同時,身邊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蹤,之後又被放了回來,而且個個神色慌張,怎麽問也不開口。
這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衙門裏的各級官吏,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於,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殺,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聊幾句諸如“希望你的母親、子女保重身體,我們會經常去探望”之類的威脅性語言。
軟硬兼施之下,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成為了雙麵間諜。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很多頭目就此被一網打盡。
王巡撫卻意猶未盡,他決心把這場“江西剿匪記”演到底,拿出了絕招——十家牌法。
所謂“十家牌法”,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十家為一個單位,每天輪流巡邏,如果出了什麽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這一招實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過年都不敢回家,隻能躲在深山裏一邊啃樹皮一邊痛罵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嚴的,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起來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實在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 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四家”: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
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
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屬於這一類型,他不但會打仗,還打出了花樣。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662]
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麵交鋒,從來都是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戰,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什麽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飯,更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據絕對優勢,把對手圍得如鐵桶一般,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如果時間允許,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誘使對方突圍,鑽入伏擊圈,才開始發動總攻。
基本上這幾招一路下來,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講,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撫確實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奸的奸商還奸,比最惡的惡霸還惡。
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麵對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拚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勸他早作準備,王守仁卻滿不在乎:
“一起來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們,有啥可準備的?”
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比較生氣,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暫時不會動手。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時機。
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一個真理,在戰爭時期, 王守仁先生說的話,是要反過來理解的,否則你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土匪們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贛南山區,全部都被包了餃子。
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卻突然不動彈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這事就不是他幹的,土匪們急得不行,糧食也不夠吃了,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
沒辦法了,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
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衝鋒,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退路隨即被切斷,他們又一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大部投降,小部逃竄。
經過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九條胳膊,厲害得沒了邊,於是剩下的土匪們一合計,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個軟,暫時招安,反正你老王總是要走的,到時候再鬧也不遲。
就這樣,土匪頭們手牽手、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改當良民。
其實這一招倒也不壞,可到王大人那裏,實在是過不了關的。
[663]
因為王大人有一個好習慣--查檔案。在剿匪之前,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裏有數。
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都十分高興,以為糊弄過去了,可是沒過兩天,王大人突然發難,殺掉了其中幾個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這種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這一條如果推廣使用,張獻忠早就沒命了)。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麽人敢動了,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連打帶拉,連蒙代騙,終於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曆史上並不起眼,但對於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曆史上幹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癡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幹(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麽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麽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錢學森先生曾經反複說,他之所以能夠搞導彈衛星,不斷出科研成果,是他長年累月學習馬列主義的結果。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麽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係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曆了荒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於遍地土匪,他隻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成為理學的聖賢。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有了這件工具,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遠流海外,千古不朽。
[664]
而後世的名臣徐階、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勳,名留千古。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關於知和行的關係,是一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一直到後來的孫中山,曆時幾千年,罵了無數次,吵了無數次,始終無法解決。
我也不能解決,但我可以解釋。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比如朱聖人(朱熹)就主張知難行易,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個格法,悟道是很難的,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難想象,但就是這麽個玩意,折騰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沒停過。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誌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這絕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一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終身,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後,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
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預兆
領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
懷揣著這種理念,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
對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納悶,既不經看,也不經打,如此的一群廢物,怎麽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而在訊問土匪時,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寧王朱宸濠。
毫無疑問,這些土匪的背後或多或少地有著朱宸濠的影子,身為一個藩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總不能理解為深入群眾吧。
知縣拉關係是想升知府,侍郎拉關係是想當尚書,藩王拉關係是想。。。。。。
於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665]
問題嚴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孫燧。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餘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當時的王守仁隻是江西南部(贛南)巡撫,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這麽大的事情,他沒法拍板當家,隻能找孫燧。
然而當他跑到巡撫衙門,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卻隻換來了一個奇怪的反應。
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然後他歎了一口氣,隻說了一句話:
"兄台你現在才知道?"
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後麵還有一個任命--派江西巡撫。
江西,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地。
就在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可沒多久,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傑接替他的位置,才過了八個月,董傑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幹到一年,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寧可不做官,也不在那裏住。
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卻不出聲。
收了人家的錢,自然不好出聲。
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竟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然而孫燧回答:"我去!"
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後事,妻子嚇得不行,問他是怎麽回事。孫燧隻是歎氣說道:
"這次我要死在那裏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當這個官,不去還不行嗎?"
"國家有難,自應挺身而出,以死報國,怎能推辭!"孫燧義正言辭地這樣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別妻子,帶著兩個書童,就此踏上不歸路。
到江西後,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送錢送物不說,還時常上門探訪,可謂熱情之至。
但孫燧拒絕了,他還了禮物,謝絕探訪。這是因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給人家辦事。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現在收了東西,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
然而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無論他幹什麽事情,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
麵對這一切,孫燧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裏。
因為留在這裏,是他的職責。
[666]
看著這麽個軟硬不吃的家夥,寧王十分頭疼,無奈之下隻能出暗招,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棗、梨、薑、芥。
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早離疆界。
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禮品",卻一點也不動窩。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而現在,他終於有了一個戰友--王守仁。
可這二位一合計,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卻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因為明代規定,巡撫並無兵權,需經過中央審批,方可動用,王大人平日手下隻有幾個民兵組織,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哪裏能去打仗?
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組織,可組織也沒辦法,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彷徨中。
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寧王卻正幹得起勁。
天才的悲劇
從寧王朱宸濠的行動來看,他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人生格言:謀反大業,人才為本。
從史料分析,這位仁兄雖有野心,但智商並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決不了,為了彌補自己的弱點,他掛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會上廣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門的人不少,可是經過麵試,朱宸濠發現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幾乎沒有,隻有一個叫劉養正的還勉強湊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為造反行動總助理。
之後又有一個叫李士實的,先前做過侍郎,後來辭官回家,朱宸濠感覺他也不錯,就一起招了回來,安排他再就業。
但這兩個人並不能讓朱宸濠滿意,他十分納悶,人才都去了哪裏?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都去考試做官了。
朱宸濠同誌生不逢時啊,要知道,人才這種稀缺資源,隻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亂的年頭,才會四處亂跑去混飯吃。太平盛世,誰肯提著腦袋跟你造反?還不如好好讀書,混個功名,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這兩個人才,一個劉養正,舉人出身,進士考不上,仗著讀了幾本兵書就敢說自己熟讀兵法,運籌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沒有。
還有那個李士實,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寧王這裏吃閑飯,據說除了點頭舉手同意,就沒有幹過什麽事情。
就是這麽兩個貨,居然被他當作臥龍、鳳雛養著,也算別有眼光。
其實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沒有辦法,正當他為此愁眉苦臉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已經在蘇州找到一個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業必成。
朱宸濠大喜,準備親自派人去請這個人。
說來慚愧,此人已經被我們丟到後台整整二十年了,現在是時候請出來了。
伯虎兄,上場吧!
[667]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趕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好歹出了獄,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過點平靜的日子。可當他返鄉後,才發現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
原先笑臉相迎的鄉親已經換了麵孔,除了藐視還是藐視,他的書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時竟然還敢反客為主,大聲訓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體諒他,還時常惡語相向。
更讓他痛苦的是,連在家門口看門的旺財看見他也是汪汪大叫,追著他來咬。
這並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給朋友的書信,每一個字都是殘酷的事實。
在殘酷的事實麵前,唐伯虎徹底絕望了,他不再相信聖賢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讀,他已經失去了做官的資格,讀書還有什麽意義!
從千尺高台跌落下來,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從此他沒有夢想,沒有追求,他隻需要一樣東西——醉生夢死的快樂。
從此他開始在全國多個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竄,由於他文采出眾,迷倒了很多風塵女子,甚至許多人主動來找他,還願意倒貼,也算是個奇跡。
所謂風流才子的稱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傳揚的,畢竟風流倜儻,縱意花叢是許多人所夢想的,但他們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縱情的笑容背後,是無盡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穀的時候,朱宸濠來到了他的身邊,伸出了手——將他推向了更低穀。
接到朱宸濠的邀請,唐伯虎一度十分高興,就算當不了官,給王爺當個師爺倒也不錯,而朱宸濠對他的禮遇也讓他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朱宸濠這個領導不太地道,他總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觸,而且囤積了很多糧草、兵器,還經常看著全國地圖唉聲歎氣,作義憤填膺握緊拳頭狀。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雖然名聲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這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還是快點溜號吧。
有飯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沒有朱重八那樣的革命覺悟和革命需求,他不過是想混碗飯吃。
問題是,你想走,就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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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看了那麽多的機密,知道了內情,不把腦袋留下,怎麽舍得讓你走呢?
四十九歲的唐伯虎麵對著生命威脅,又一次迸發了智慧的火花,他決定學習前輩的經驗——裝瘋。
隻有裝瘋,才能讓朱宸濠相信,他什麽也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裝瘋也裝得很有風格,比當年吃狗屎的袁凱厲害得多,因為他想出了一個絕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錢啊。
從此,伯虎兄摒棄了傳統觀念,堅決一脫到底,光著身子四處走,看見大姑娘就上去傻笑,還經常高呼口號:“我是寧王的貴客!”
他這一搞,整個南昌城都不得安寧,許多人紛紛出來看熱鬧,朱宸濠的麵子算是給丟光了,他氣急敗壞,連忙下令趕緊把這位大爺送回蘇州,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終於虎口脫險的唐伯虎鬆了一口氣,但在慶祝劫後餘生的同時,他對人生也已經徹底絕望。
他此後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徹底墮落。
日以繼夜的飲酒作樂,縱情聲色,摧垮了他的身體,卻也成就了他的藝術,他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於規則,特別是他的人物畫,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項背。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四年後(嘉靖二年,公元1523 年),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天才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遠歸於沉寂。
有時,我也曾看過電視上那些以唐伯虎為原型的電視劇,看著他如何智鬥奸臣,看著他如何娶得美人歸,這些情節大都十分搞笑,但無論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來。
因為在我的腦海裏,始終浮現著的,是那個真實的唐伯虎,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那個懷才不遇的中年人,那個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個在無奈中痛苦掙紮、無比絕望的靈魂。
隻有那首桃花歌仍舊在訴說著他的心聲,縈繞千載,從未散去。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訣別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卻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應該想個辦法解決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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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裏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麽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麵。”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裏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禦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麽?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隻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670]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隻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裏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複,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麽理,如此下去怎麽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麵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裏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麽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借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671]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曆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隻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製度規定,這裏就不多說了,我們隻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隻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隻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麽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隻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裏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麽,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麽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裏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