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六 全文完

來源: 笑含 2011-05-18 22:24:4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38695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笑含 ] 在 2011-06-12 17:34:28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回答: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五笑含2011-05-18 22:22:27

東林黨 4 

 

 

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並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

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不可能出獄。

 

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麽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趙南星、左光鬥、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裏的一句話: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並任命他為內閣中書。

 

所謂內閣中書,大致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麽話都不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於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待。

 

此後的三年裏,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為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可怕,僉都禦史左光鬥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隻是一個軟弱的盟友。

 

真正強大的,隻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

 

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內。

 

天啟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铖上書,彈劾汪文言、左光鬥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就此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鬥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於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並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為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铖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係。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趙南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幹。阮大铖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鬥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趙南星讓他滾,關左光鬥何事?

 

原因在於,左光鬥是阮大铖的老鄉,當年阮大铖進京,就是左光鬥抬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鬥的麻煩。

 

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為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著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著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滿清,在滿清軍

 

營裏,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為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滿清將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著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於搶功跑得太快,猝死於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铖先生這個以怨報德的黑狀,隻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為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隻有公憤,並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大铖上書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東林黨 5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於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致——殺。

 

事到如今,隻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係,希望能送點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

 

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鑒於魏忠賢同誌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麵,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消息,欣然同意,並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複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為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

 

拿不出錢來,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於發現那個托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托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

 

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湧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隻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鬥,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裏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書。

 

在以書生為主的東林黨裏,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做出反應的,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隻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到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地盤坐牢。

 

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鬥、楊漣等等。

 

劉僑答應了。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裏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

 

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書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為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

 

太衝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裏,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

 

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啟四年(1624)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注定失敗的命運。

 

因為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眾正盈朝”已然變成了“眾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布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製錦衣衛。

 

六部裏,隻有吏部部長趙南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為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一句話: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為他實在。

 

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吃一點,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裏迢迢,不要臉麵,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幹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麽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為國為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好吃好喝,享樂一生。

 

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

 

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裏,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

 

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麽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才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麽對得起自己呢?

 

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閑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

 

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複: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為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要說還是閹黨的同誌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帳。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們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為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蹂躪、欺淩、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

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

 

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

 

那個叫天理的東西,似乎並不存在。

 

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在明代曆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

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麵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他依然堅持著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曆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為官清廉,不能貪汙,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淩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隻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為了勝利者,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隻是因為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誌為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因為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

 

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下,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為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楊漣1

 

 

天啟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禦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曆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幾年裏,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麵麵俱到,著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為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隻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

 

閹黨之手,到時隻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為了應對不利局麵,他想出了兩個辦法。

 

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因為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著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將要做的事。

 

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

 

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

 

隻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於是他改變了主意。

 

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

 

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麵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書。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

 

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麽告的,因為他不識字。

 

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

 

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裏的憤怒,而是麵無人色的恐懼。

 

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麵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麵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

 

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為,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的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禦史,朝廷高級官員,隻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麽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皇帝都沒有上朝。

 

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蠢,因為天啟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

 

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帳。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為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楊漣2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

 

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複,就以講學傳道為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跡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幾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當時國子監裏的幾百號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並廣泛散發。

 

吃過魏公公苦頭的人民大眾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複傳抄,當眾朗誦,成為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鬥是少數幾個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裏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書,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於是幾天之內,

 

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遝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誌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事實證明,廣大人民群眾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為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鬥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由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製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帳。

 

因為葉向高曾不隻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

 

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葉向高認為,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內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

 

楊漣認為,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眾,隻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將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況,自古以來,邪不勝正。

 

邪惡是必定失敗的!基於這一基本判斷,楊漣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魏忠賢終究會被摧毀。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邪不勝正是靠譜的,但楊漣不明白,這個命題有個前提條件——時間。

 

其實在大多數時間裏,除去超人、蝙蝠俠等不可抗力出來維護正義外,邪是經常勝正的。所謂好人、善人、老實人常常被整得淒慘無比,比如於謙、嶽飛等等,都是死後多少年才

 

翻身平反。

 

隻有歲月的滄桑,才能淘盡一切汙濁,掃清人們眼簾上的遮蓋與灰塵,看到那些殉道者無比璀璨的光芒,曆千年而不滅。

 

楊漣,下一個殉道者。

 

很不幸,葉向高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對的。以東林黨目前的實力,要幹掉魏忠賢,是毫無勝算的。

 

但決定他們必定失敗宿命的,不是奶媽,也不是特務,而是皇帝。

 

楊漣並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監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馬分屍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楊漣同誌寄予厚望的天啟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來,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啟皇帝比較特別:他是木匠。

 

身為一名優秀的木匠,明熹宗有著良好的職業素養,他經常擺弄宮裏建築。具體表現為在他當政的幾年裏,宮裏經常搞工程,工程的設計單位、施工、監理、檢驗,全部由皇帝大

 

人自己承擔。

 

更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簡單,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達到拆拆修修無窮盡之目的。總之,搞來搞去,隻為圖個樂。

 

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啟同誌也搞過。據史料記載,他曾經造過一種木製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據說木人身後有機關控製,還能動起來,純手工製作,比起今天的遙控玩具有過之

 

而無不及。

 

為檢驗自己的實力,天啟還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場上去賣,據稱能賣近千兩銀子,合人民幣幾十萬。要換在今天,這兄弟就不幹皇帝,也早發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無數木匠,但隻有一個皇帝,無論是皇帝跑去做木匠,還是木匠跑來做皇帝,都是徹底地抓瞎。

 

當然,許多書上說這位皇帝是低能兒,從來不管政務,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對的,雖然他把權力交給了魏忠賢,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裏是很有數的。

 

比如魏公公,看準了皇帝不想管事,就愛幹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報,他都專挑朱木匠幹得最起勁的時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興,把手一揮:我要你們是幹什麽的?

 

這句話在手,魏公公自然歡天喜地,任意妄為。

 

但在這句話後,朱木匠總會加上一句:好好幹,莫欺我!

 

這句話的表麵意思是,你不要騙我,但隱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會騙我。

 

事實上,對魏忠賢的種種惡行,木匠多少還知道點,但在他看來,無論這人多好,隻要對他壞,就是壞人;無論這人多壞,隻要對他好,就是好人。

 

基於這一觀點,他對魏忠賢有著極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沒有必要幹掉他。

 

葉向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定,單憑這封奏疏,是無法解決魏忠賢的。

 

而東林黨裏的另一位明白人黃尊素,事發後也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清君側者必有內援,楊公有乎?”

 

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邊的人,必須要有內應,當然沒內應也行,像當年猛人朱棣,帶幾萬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殺誰殺誰。

 

楊漣沒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滿自信,因為奏疏在社會上引起的強烈反響和廣大聲勢讓他相信:真理和正義是站在他這邊的。

 

但是實力,並不在他的一邊。

 

奏疏送上後的第五天,事情開始脫離楊漣的軌道,走上了葉向高預言的道路。

 

 

 

 

 

 

底線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麵對如潮水湧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隻能跑去求內閣大臣,東林黨人韓曠,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曠給他的答複是:沒有答複。

 

這位東林黨內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別幹部,對於魏公公的請求,毫無回應,別說讚成,連拒絕都沒有。

 

如此的態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後自己被拉出去幹掉,往屍體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應該排在頭幾名。

 

與韓曠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幹,也就罷了。

 

這個觀點後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的行列。

 

凡持此種觀點者,皆為站著說話不腰疼、啃著饅頭看窩頭之流。

 

因為就當時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隻是客氣客氣的,實際上,壓根就無法趕盡殺絕。

 

事情的下一步發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

 

在被無情地拒絕後,魏忠賢丟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於明白,對於自己的胡作非為,東林黨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麽好吧,我將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麵前,魏忠賢表現得相當悲痛,一進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

 

“現在外麵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吧。”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並不高明,卻比較實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

 

麵對著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啟皇帝隻說了一句話,就打亂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麽回事?”

 

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蛋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

 

對於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了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癡,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於是他承認了奏疏的存在,並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汙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心魏公公的痛苦,隻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裏,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為在那封奏疏上,楊漣列舉了很多內容,比如迫害後宮嬪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內操),圖謀不軌等等。

 

貪汙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

 

更何況這些事,他確實也幹過,隻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準。

 

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誌即將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

 

因為他剛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天啟之所以成長為準文盲(認字不多),歸根結底,還是萬曆惹的禍。

 

萬曆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兒子讀書,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啟折騰成了木匠。

 

所以現在,他並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

 

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確定,東林黨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的死黨,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的口裏縮了水,為不讓皇帝大人擔心,有關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於惡心人的行為,出於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章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為人還不錯,為何群眾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麽大事,老子還要幹木匠呢,就這麽著吧。

 

於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著幹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

 

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隻有實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力的人,隻有皇帝。

 

現在皇帝表明了態度,事件的結局,已無懸念。

 

天啟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的魏忠賢,終於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黨營私,此後皇帝又先後下文,批評楊漣、左光鬥、高攀龍等人,最後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一頓猛踩,矛頭直

 

指東林黨。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為保證及時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聖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鬥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就此土崩瓦解。

 

   隻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由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魏忠賢倒黴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是東林黨最後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一點——魏忠賢的身份。

 

    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著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後,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太監,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隻得辭職回家。

 

    兩天後,內閣大學士韓曠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內閣徹底淪陷。

 

    東林黨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老。

 

    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無賴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搞人,都是搞死為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

 

    但要辦到這一點,是有難度的。

 

    大明畢竟是法製社會,要幹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個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問題、經濟問題,都是統統的沒有。

 

    東林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汙,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百姓的生計,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什麽生計、未來,魏公公是不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死打套取口供,估計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難度太大。

 

    於是,另一個人進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將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裏,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世界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越來越多,態度越來越差。

 

    但他並不知道,地獄之門才剛剛打開。

 

    魏忠賢明白,東林黨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東林黨熟,閹黨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麽原則。隻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汙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麵對左右逢源、投機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天啟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

 

    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態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鉤紮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著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隨著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審訊後,汪文言已經是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但許顯純並不甘休,之後他又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為無論他怎麽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的罪行,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複一句話:

 

    “不知道。”

 

    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凶極惡的質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定地語氣對他說:

 

    “不要哭,我必死,卻並不怕死!”

 

    許顯純急眼了,在眾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實在是莫大的信任,為不讓太監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拷打。

 

    終於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

 

    “你要我承認什麽,說吧,我承認就是了。”

 

    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

 

    “隻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為證,就放了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東林黨,不是為了正義,是為了混飯吃。

 

    混社會的遊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為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偽、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為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產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做出了最後的抉擇:麵對黑暗,絕不妥協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許顯純無計可施,所以他決定,用一種更不要臉的方式解決問題——偽造口供。

 

    在這個問題上,許顯純再次顯示了他的變態心理,他一邊拷打汪文言,一邊在他的眼前偽造證詞,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麵前,偽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麽樣呢?

 

    但當他洋洋得意地偽造供詞的時候,對麵陰暗的角落裏,那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發出了聲音。

 

    無畏的東林黨人汪文言,用盡他最後的力氣,向這個黑暗的世界,迸發出憤怒的控訴:

 

    “不要亂寫,就算我死了,也要與你對質!

 

   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告訴我們,追逐權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曆幾十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後,拒絕了誘惑,選擇了理想,並最終成為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

 

 

 

 

 

血書1

 

 

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於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殺死汪文言。

 

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著對質,下一步計劃將無法進行。

 

天啟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於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劃開始,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鬥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為最主要的對象,楊漣被首先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偽造的證詞,問:

 

“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

 

“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書彈劾此人,他戰敗後,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麵胡扯還差點,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隻能在沉默中變態:

 

“用刑!”

 

下麵是楊漣的反應:

 

“用什麽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為止,楊漣的下頜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

 

於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雲:“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後,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嶽武穆疏》。

 

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

 

“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

 

他說:

 

 “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紮,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

 

隻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在無數次的嚐試失敗後,許顯純終於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

 

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為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將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

 

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將死在他的監獄裏,悄無聲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將永無人知曉。

 

事實確實如此,朝廷內外隻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

 

對於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為送不出去。

 

為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為灶台的燃料。

 

於是,楊漣將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別無選擇。

 

他麵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他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

 

短暫的沉寂後,他看見那位看守麵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

 

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麵,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後,那位看守將其取出,並最終公告於天下。

 

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啟五年(1625)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

 

 

 

血書2

 

 

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

 

於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隨即用上了監獄裏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

 

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裏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裏麵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的說法(當年曾經蹲過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幹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於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內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智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他咬破手指,對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於瀕死狀態,他沒有力氣將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裏,憑借著頑強的意誌,他拖著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將血書藏在了枕頭裏。

 

結束吧,楊漣微笑著,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

 

看著眼前這個有著頑強信念,和堅韌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

 

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 夜。

 

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

 

這一次,奇跡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

 

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

 

然而這注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為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

 

為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

 

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

 

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

 

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跡斑斑的遺言後,便改變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後,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

 

牢頭並不理會,隻是緊握著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我要留著它,將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

 

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並昭示天下

 

如下: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於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隻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

 

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裏,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為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製服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誌。無論何時,他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

 

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如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誌。

 

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老師1

 

 

左光鬥隻比楊漣多活了一天。

 

身為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鬥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挨過的酷刑,左光鬥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鬥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鬥家裏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麵。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費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詔獄裏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鬥的牢房。

 

左光鬥是坐著的,因為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麵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鬥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歎,隻有憤怒,出離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麽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鬥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著地上的鐐銬,做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麵對著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著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鬥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鬥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 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麵,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躲雪,他的回複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於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為,足以讓他的老師為之自豪。

 

左光鬥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著的人,隻剩下顧大章。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裏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作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著,不是他地位高,隻是因為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裏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為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麽虧。

 

但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杆子一揮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裏伸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為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裏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裏麵,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麽進來的,不得而知,為什麽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隻是為了救顧大章。為什麽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隻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麽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為,燕大俠在做夢,他笑著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裏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為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為力。

 

因為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著許顯純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為什麽搞不定,又是什麽壓力,他不知道。

 

 

 

老師2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為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事情後來就是那麽幹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曆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實情並非如此。

 

因為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啟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喝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為搞笑的是,他手裏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鬥、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為判決書裏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裏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裏,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鬥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幸,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義的同誌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裏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為偷生,隻為永存。

 

正如那天夜裏,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暝矣。”

 

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楊漣、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就算是最惡俗的電視劇,演到這裏,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遵素、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裏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為,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複說過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裏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為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禦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說起來,不太起眼的,就數周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吏部員外郎,論資曆、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嫉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發衝冠,眾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隻是因為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著演著,下麵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誌幹掉,看來是有曆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隻有六個人,壓根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為候補,是因為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裏,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隻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為人清廉,家裏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眾不幹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隻求東廠高抬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扯淡了,但為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為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為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後,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為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眾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群眾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幹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老師3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眾,人蠢到這個份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麵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麽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隻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裏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麵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梁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梁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群眾們使用了更為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梁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隻能躲進糞坑裏,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隻敢躲在小黑屋裏,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麽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閑之輩,隻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隻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麽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奮,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隻在信念是否堅定。

 

 

 

 

 

猶豫的人

 

 

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一、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曆史書上的話說,是為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群眾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歪打正著:七君子裏最後的幸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隻是因為連顏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裏,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周順昌的特務和群眾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到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於是就趕上了。

 

實在有點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於群眾過於激動,過於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幹,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

 

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群人朝自己衝過來,雖說不知怎麽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裏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裏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丟了。

 

所謂駕帖,大致相當於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著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於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於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

 

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別。

 

大家都很悲痛,隻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

 

“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

 

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幸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爭鋒。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爭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

 

在東林黨裏,有一個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賢的實力——孫承宗。

 

在得知楊漣被抓後,孫承宗非常憤怒,當即決定彈劾魏忠賢。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了主意。

 

孫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書是毫無作用的,他不會再犯楊漣的錯誤,決定使用另一個方法。

 

天啟四年(1625)十一月,孫承宗開始向京城進發,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訪告狀。

 

對一般人而言,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朱木匠天天幹木匠活,不大見人,還有魏管家幫他閉門謝客,想見他老人家一麵,實在難如登天。

 

但孫承宗不存在這個問題,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讀書,雖說沒啥效果(認字不多),但兩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幾次想挑事,想幹掉孫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從不理會,因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並不傻,這種借刀殺人的小把戲,是不會上當的。

 

於是魏忠賢慌了,他很清楚,孫承宗極不簡單,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關係鐵,還手握兵權,如果讓他進京打小報告,那就真沒戲了,就算沒告倒,隻要帶兵進京來個武鬥,憑自己手下這幫廢物,是沒指望的。

 

魏忠賢正心慌,魏廣微又來湊熱鬧了,這位仁兄不知從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孫承宗帶了幾萬人,打算進京修理魏公公。

 

為說明事態的嚴重性,他還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一旦讓孫大人進了京,魏公公立馬就成粉了(公立齏粉矣)。

 

魏公公瘋了,二話不說,馬上跑到皇帝那裏,苦苦哀求,不要讓孫承宗進京,當然他的理由很正當:孫承宗帶兵進京是要幹掉皇帝,身為忠臣,必須阻止此種不道德的行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張,他還安慰魏公公,孫老師靠得住,就算帶兵,也不會拿自己開刀的。

 

這個判斷充分說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還相當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話說完,皇帝還要做木匠,就讓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討個說法,等孫老師進京,沒準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開始哭,且哭出了花樣——“繞床痛哭”。

 

也就是說,魏公公賴在皇帝的床邊,不停地哭。皇帝在床頭,他就哭到床頭,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鍥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覺,哭來哭去,真沒法了,隻好發話:

 

“那就讓他回去吧。”

 

有了這句話,魏忠賢膽壯了,他隨即命人去關外傳令,讓孫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後,有人告訴了他一個消息,於是他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孫承宗若入九門,即刻逮捕!”

 

那個消息的內容是,孫承宗沒有帶兵。

 

孫承宗確實沒有帶兵,他隻想上訪,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賢改變了主意,他希望孫承宗違抗命令,大膽反抗來到京城,並最終落入他的圈套。

 

事實上,這是很有可能的,鑒於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慣於假傳聖旨,所以憤怒的孫承宗必定會拒絕這個無理的命令,進入九門,光榮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看到這一幕。

 

孫承宗十分憤怒,他急匆匆地趕到了通州,卻接到讓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於是他沒有絲毫猶豫——返回了。

 

孫承宗實在聰明絕頂,雖然他知道魏忠賢有假傳聖旨的習慣,但這道讓他返回的諭令,卻不可能是假的。

 

因為魏忠賢知道他和皇帝的關係,他見皇帝,就跟到鄰居家串門一樣,說來就來了,胡說八道是沒用的。

 

然而現在他收到了諭令,這就代表著皇帝聽從了魏忠賢的忽悠,如果繼續前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回去睡覺,老老實實呆著。

 

二,索性帶兵進京,幹他娘一票,解決問題。

 

孫承宗是一個幾乎毫無缺陷的人,政治上麵很會來事,誰也動不了,軍事上穩紮穩打,眼光獨到,且一貫小心謹慎,老謀深算,所以多年來,他都是魏忠賢和努爾哈赤最為害怕的敵人。

 

但在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點——猶豫。

 

孫承宗是典型的謀略型統帥,他的處事習慣是如無把握,絕不應戰,所以他到遼東幾年,收複無數失地,卻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這一仗,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放棄。

 

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東林黨已再無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麵對黑暗汙濁的現實,意誌堅定的吏部員外郎顧憲成相信,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於是他決心,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維護世上的公義,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隨意踐踏他人,讓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權利。

 

為了這個理想,他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從那個小小的書院開始,經曆幾十年起起落落,堅持道統,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後,有無數的追隨者殺身成仁。

 

然而殺身固然成仁,卻不能成事。

 

以天下為己任的東林黨,終究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我並不喜歡東林黨,因為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幹能力。

 

小時候,曆史老師講到東林黨時,曾說道:東林黨人並不是進步的象征,因為他們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問:何謂封建士大夫?

 

老師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會裏,局限、落後,腐朽的勢力,而他們的精神,絕不代表曆史的發展方向。

 

多年以後,我親手翻開曆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

 

所謂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張居正、如楊漣、如林則徐。

 

所謂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汙蔑,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他們堅信自己的一生與眾不同,高高在上,無論對方反不反感。

 

堅信自己生來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懷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無論對方接不接受。

 

堅信國家危亡之際,必須挺身而出,去捍衛那些自己不認識,或許永遠不會認識的芸芸眾生,並為之奮鬥一生,無論對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堅信無論經過多少黑暗與苦難,那傳說了無數次,忽悠了無數回,卻始終未見的太平盛世,終會到來。

 

 

 

 

 

遺棄

 

 

孫承宗失望而歸,他沒有能夠拯救東林黨,隻能拯救遼東。

 

魏忠賢曾經想把孫老師一同幹掉,可他反複遊說,皇帝就是不鬆口,還曾經表示,如果孫老師出了事,就唯你是問。

 

魏公公隻好放棄了,但讓孫老師呆在遼東,手裏握著十幾萬人,實在有點睡不安穩,就開始拿遼東戰局說事,還找了幾十個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狀。

 

孫承宗撐不下去了。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辭呈。

 

次日,也沒得到批準。

 

倒不是魏忠賢不想他走,是他實在走不了,因為沒人願意接班。

 

按魏忠賢的意思,接替遼東經略的人,應該是高第。

 

高第,萬曆十七年進士,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明代的官員,如果沒有經濟問題,進士出身,十幾年下來,至少也能混個四品。而高先生的厲害之處在於,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兩個皇帝,連作風問題都沒有,到天啟三年(1623),也才當了個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厲害的是,高先生隻當了一年副部長,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賢本不想用這人,但算來算去,兵部混過的,閹黨裏也隻有他了。於是二話不說,把他找來,說,我要提你的官,去當遼東經略。

 

高先生一貫膽小,但這次也膽大了,當即回複:不幹,死都不幹。

 

為說明他死都不幹的決心,他當眾給魏忠賢下跪,往死了磕頭(叩頭豈免):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就讓我在家養老吧。

 

魏忠賢覺得很空虛。

 

費了那麽多精神,給錢給官,就拉來這麽個廢物。所以他氣憤了:必須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幹眼淚,打起精神,到遼東赴任了。

 

在遼東,高第用實際行動證實,他既膽小,也很無恥。

 

到地方後,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彈劾孫承宗,罪名:吃空額。

 

經過孫承宗的整頓,當時遼東部隊,已達十餘萬人,對此高第是有數的,但這位兄弟睜眼說瞎話,說他數下來,隻有五萬人。其餘那幾萬人的工資,都是孫承宗領了。

 

對此嚴重指控,孫承宗欣然表示,他沒有任何異議。

 

他同時提議,今後的軍餉,就按五萬人發放。

 

這就意味著,每到發工資時,除五萬人外,遼東的其餘幾萬苦大兵就要拿著刀,奔高經略要錢。

 

高第終於明白,為什麽東林黨都倒了,孫承宗還沒倒,要論狡猾,他才剛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開始整地方。

 

他一直認為,把防線延伸到錦州、寧遠,是不明智的行為,害得經略大人暴露在遼東如此危險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於心何忍?

 

還不如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到山海關,就算失去縱深陣地,就算敵人攻破關卡,至少自己是有時間跑路的。

 

他不但這麽想,也這麽幹。

 

天啟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錦州、鬆山、杏山、寧遠、右屯、塔山、大小淩河,總之關外的一切據點,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資包括:軍隊、平民、槍械、糧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來。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們的家就在這裏,他們已經失去很多,這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但他們沒有選擇,因為高先生說了,必須要走,“家毀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時候,並沒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動作實在太過逼真,跑得飛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孫承宗積累了幾年的軍事物資、軍糧隨即丟棄一空。

 

數年辛苦努力,收複四百餘裏江山,十餘萬軍隊,幾百個據點,就這樣毀於一旦。

 

希望已經斷絕,東林黨垮了,孫承宗走了,所謂關寧防線,已名存實亡,時局已無希望,很快,努爾哈赤的鐵蹄,就會毫不費力地踩到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想抵抗,也沒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選擇。

 

有一個人沒有跑。

 

他看著四散奔逃的人群,無法控製的混亂,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寧前道,必與寧前共存亡!我絕不入關,就算隻我一人,也要守在此處(獨臥孤城),迎戰敵人!”

 

寧前道者,文官袁崇煥。

 

 

 

 

 

袁崇煥

 

 

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梁啟超

 

關於袁崇煥的籍貫,是有糾紛的。他的祖父是廣東東莞人,後來去了廣西滕縣,這就有點麻煩,名人就是資源,就要猛搶,東莞說他是東莞人,滕縣說他是藤縣人,爭到今天都沒消停。

 

但無論是東莞,還是滕縣,當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進士不少,但廣東和廣西的很少,據統計,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別是廣西,明代二百多年,一個狀元都沒出過。

 

袁崇煥就在廣西讀書,且自幼讀書,因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頭做生意的沒地位,要想出人頭地,隻有讀書。

 

就智商而言,袁崇煥是不低的,他二十三歲參加廣西省統一考試,中了舉人,當時他很得意,寫了好幾首詩慶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後他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

 

袁崇煥去北京考進士了,不久之後,他就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以上句式重複四遍,就是袁崇煥同學的考試成績。

 

從二十三歲,一直考到三十五歲,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萬曆四十七年(1619),袁崇煥終於考上了進士,他的運氣很好。

 

他的運氣確實很好,因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進士錄取名額,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績高低錄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說明他差點沒考上。

 

關於這一點,我曾去國子監的進士題名碑上看過,在袁崇煥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當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當時,考成這樣,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業、匡扶社稷,如徐階、張居正、孫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個二甲庶吉士。

 

所謂出將入相,名留史冊,對位於三甲中下層的袁崇煥同誌而言,是一個夢想。

 

當然,如同許多成功人士(參見朱重八、張居正)一樣,袁崇煥小的時候,也有許多征兆,預示他將來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學回家,路過土地廟,當即精神抖擻,開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雖然我很少跟野史較真,但這個野史的胡說八道程度,是相當可以的。

 

袁崇煥是萬曆十二年(1584)生人,據稱此事發生於他少年時期,往海了算,二十八歲時說了這話,也才萬曆四十年,努爾哈赤先生是萬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幹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煥不但深謀遠慮,還可能會預知未來。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總有人信,總有人講,忽悠個上千年都不成問題。

 

比如那位著名的預言家查諾丹馬斯,幾百年前說世紀末全體人類都要完蛋,傳了幾百年,相關書籍、預言一大堆,無數人信,搞得政府還公開辟謠。

 

我曾研習歐洲史,對這位老騙子,倒還算比較了解,幾百年後不去管它,當年他曾給法蘭西國王查理二世算命,說:國王您身體真是好,能活到九十歲。

 

查理二世很高興,後來掛了,時年二十四歲

 

總之,就當時而言,袁崇煥肯定是個人才(全國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個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別顯眼的人才。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了這點,由於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給漏了,說是沒有空閑職位,讓他再等一年。

 

於是袁崇煥在家待業一年,萬曆四十八年(1620),他終於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務:福建邵武知縣。

 

邵武,今天還叫邵武,位於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邊,換句話說,是山區。

 

在這個山區縣城,袁崇煥幹得很起勁,很積極,豐功偉績倒說不上,但他曾經爬上房梁,幫老百姓救火,作為一個縣太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容易的。

 

至於其他光輝業績,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個縣城,要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事,很難。

 

天啟二年(1622),袁崇煥接到命令,三年任職期滿,要去北京述職。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明代的官員考核製度,是十分嚴格的,京城的就不說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層皮。即使是外麵天高皇帝遠的縣太爺,無論是偏遠山區,還是茫茫沙漠,隻要你還活著,輪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裏報到,然後由布政使組團,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結果分五檔,好的晉升,一般的留任,差點的調走,沒用的退休,亂來的滾蛋。

 

袁崇煥的成績大致是前兩檔,按常理,他最好的結局應該是回福建,升一級,到地級市接著幹慢慢熬。

 

但袁崇煥的運氣實在是好得沒了邊,他不但升了官,還是京官。

 

因為一個人看中了他。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恂,時任都察院禦史,東林黨人。

 

侯恂是個不出名的人,級別也低,但很擅長看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用拉出來,看一眼就明白。

 

當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煥的時候,就認定此人非同尋常,必可大用,這一點,袁崇煥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職務雖不高,卻是禦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書。所以他隨即寫了封奏疏,說我發現了個人才,叫袁崇煥,希望把他留用。

 

當時正值東林黨當政,皇帝大人還管管事,看到奏疏,順手就給批了。

 

幾天後,袁崇煥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當知縣了,從今天起,他的職務是,兵部職方司主事,六品。

 

順便說句,提拔了袁崇煥的這位無名侯恂,有個著名的兒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來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種史料上都有記載:兵部職方司主事袁崇煥突然失蹤,大家都很著急,四處尋找,後來才知道,剛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關考察了。

 

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煥確實去了山海關。但貓膩在於,袁大人失蹤絕不是什麽大事,也沒那麽多人找他。當時廣寧剛剛失陷,皇帝拉著葉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亂得不行,袁主事無非是個處級幹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煥回來了,並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之後十餘年的命運:

 

“予我兵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

 

在當時說這句話,膽必須很壯,因為當時大家認定,遼東必然丟掉,山海關遲早失守,而萬惡的朝廷正四處尋找背黑鍋的替死鬼往那裏送,守遼東相當於判死刑,闖遼東相當於闖刑場。這時候放話,是典型的沒事找死。

 

事情確實如此,袁崇煥剛剛放話,就升官了。因為朝廷聽說了袁崇煥的話,大為高興,把他提為正五品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監軍,以表彰他勇於背黑鍋的勇敢精神。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紛紛來為袁崇煥送行,有的還帶上了自己的子女,以達到深刻的教育意義:看到了吧,這人就要上刑場了,看你還敢胡亂說話!

 

在一片哀歎聲中,袁崇煥高高興興地走了,幾個月後,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晉,告了他的黑狀,又幾個月後,他見到了孫承宗。

 

且慢,且慢,在見到這兩個人之前,他還遇見了另一個人,而這次會麵是絕不能忽略的。

 

因為在會麵中,袁崇煥確定了一個秘訣,四年後,努爾哈赤就敗在了這個秘訣之上。

 

離開京城之前,袁崇煥去拜見了熊廷弼。

 

熊廷弼當時剛回來,還沒進號子,袁崇煥上門的時候,他並未在意。在他看來,這位袁處長,不過是前往遼東挨踹的另一個菜鳥。

 

所以他問:

 

“你去遼東,有什麽辦法嗎?(操何策以往)”

 

袁崇煥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後戰。”

 

熊廷弼跳了起來,他興奮異常,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找到了製勝的道路。

 

所謂主守後戰,就是先守再攻,說白了就是先讓人打,再打人。

 

這是句十分簡單的話。

 

真理往往都很簡單。

 

正如毛澤東同誌那句著名的軍事格言: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很簡單,很管用。

 

一直以來,明朝的將領們絞盡腦汁,挖坑,造槍,練兵,修碉堡,隻求能擋住後金軍前進的步伐。

 

其實要戰勝天下無雙的努爾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騎兵,隻要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他們並非不知道,隻是不想知道。

 

作為大明天朝的將領,對付遼東地區的小小後金,即使丟了鐵嶺、丟了沈陽、遼陽,哪怕遼東都丟幹淨,也要打。

 

所以就算薩爾滸死十萬人,沈陽死六萬人,也要攻。

 

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後金軍隊不過是搶東西的強盜,努爾哈赤是強盜頭,對付這類貨色,怎麽能當縮頭烏龜呢?

 

然而袁崇煥明白,按努爾哈赤的實力和級別,就算是強盜,也是巨盜。

 

他還明白,縮頭的,並非一定是烏龜,毒蛇在攻擊之前,也要收脖子。

 

後金騎兵很強大,強大到明朝騎兵已經無法與之對陣,努爾哈赤很聰明,聰明到這個世上已無幾人可與之抗衡。

 

抱持著此種理念,袁崇煥來到遼東,接受了孫承宗的教導。在那裏,他掌握勝利的手段,尋找勝利的幫手,堅定勝利的信念。而與此同時,局勢也在一步步好轉,袁崇煥相信,在孫承宗的指揮下,他終將看到遼東的光複。

 

然而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賴和依靠的孫承宗走了。

 

走時,袁崇煥前去送行,失聲痛哭,然而孫承宗隻能說:事已至此,我已無能為力。

 

然而高第來了,很快,他就看見高大人丟棄了幾年來,他為之奮鬥的一切,土地、防線、軍隊、平民,毫不吝惜,隻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煥不撤退,雖然他隻是個無名小卒,無足輕重,但他有保國的誌向,製勝的方法,以及堅定的決心。

 

在過去的幾年裏,我一直這裏,默默學習,默默進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會撤退,即使你們全都逃走,我也絕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現在,履行諾言的時候到了。

 

但這個諾言注定是很難兌現的,因為兩個月後,他獲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天啟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來了,帶著全部家當來了。

 

    根據史料分析,當時後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頭、小孩、殘疾人,大致在十萬左右,而真正的精銳部隊,約有六七萬人。

 

    努爾哈赤的軍隊,人數共計六萬人,號稱二十萬。

 

    按某些軍事專家的說法,這是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的騎兵部隊,對於這個說法,我認為比較正確。

 

    理由十分簡單:對他們而言,戰爭是一種樂趣。

 

    由於處於半開化狀態,也不在乎什麽詩書禮儀,傳統道德,工作單位,打小就騎馬,驍勇無畏,說打就打絕不含糊,更絕的是,家屬也大力支持:

 

    據史料記載,後金騎兵出去拚命前,家裏人從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報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興得不行,跟過節似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多搶點東西回來!

 

    坦白地講,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啥產業結構都沒有,又不大會種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搶怎麽辦?

 

    所以他們來了,帶著搶掠的意圖、鋒銳的馬刀和勝利的把握。

 

    努爾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孫承宗到任時起。

 

    一個卓越的戰略家,從不會輕易冒險,努爾哈赤符合這個條件,他知道孫承宗的可怕,所以從不敢惹這人,但是現在孫承宗走了。

 

     當年秦檜把嶽飛坑死了,多少還議了和,簽了合同,現在魏忠賢把孫承宗整走,卻是毫無附加值,還附送了許多禮物,禮單包括錦州、鬆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淩河以及關外的所有據點。

 

    這一年,努爾哈赤六十七歲,就目前史料看,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他還有夢想,夢想搶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壯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講,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一切都無可厚非。

 

    孫承宗走了,明軍撤退了,眼前已是無人之地,很明顯,他們已經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進軍吧,進軍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勝利,無人可擋!

 

    一切都很順利,後金軍毫不費力地占領了大大小小的據點,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爾哈赤抵達了寧遠城郊,驚奇地發現,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駐守,於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寫出了如下的話:

 

    “我帶二十萬人前來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們投降,我給你們官做。”

 

    在這封信中,他沒有提及守將袁崇煥的姓名,要麽是他不知道這個人,要麽是他知道,卻覺得此人不值一提。

 

    總之在他看來,袁崇煥還是方崇煥都不重要,這座城市很快就會投降,並成為努爾哈赤旅遊團路經的又一個觀光景點。

 

    三天之後,他會永遠記住袁崇煥這個名字。

 

    他原以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內的無名小卒袁崇煥就遞來了回信:

 

    “這裏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複,就應當死守,怎麽能夠投降呢?”

 

    然後是幽默感:

 

    “你說有二十萬人,我知道是假的,隻有十三萬而已,不過我也不嫌少!”

 

 

 

 

 

勝利之路1

 

 

努爾哈赤決定,要把眼前這座不聽話的城市,以及那個敢調侃他的無名小卒徹底滅掉。

 

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已確知,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後方,沒有任何援軍,也不會有援軍,而在城中抵擋的,隻是一名不聽招呼的將領,和一萬多孤立無援的明軍。

 

六年前,在薩爾滸,他用四萬多人,擊潰了明朝最為精銳的十二萬軍隊,連在朝鮮打得日本人屁滾尿流的名將劉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現在,他率六萬精銳軍隊,一路所向披靡,來到了這座小城,麵對著僅一萬多人的守軍,和一個叫袁崇煥的無名小卒。

 

勝負毫無懸念。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努爾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貝勒,還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孫承宗,都持相同觀點。

 

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毛澤東

袁崇煥是相信光明的,因為在他的手中,有四種製勝的武器。

 

第一種武器叫死守,簡單說來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麽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裏。

 

雖然這個戰略比較慫,但很有效,你有六萬人,我隻有一萬人,憑什麽出去讓你打?有種你打進來,我就認輸。

 

他的第二種武器,叫紅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領,當年打日本的時候,就全靠這玩意,把上萬鬼子送上天,殺人還兼帶毀屍功能,實在是驅趕害蟲的不二利器。

 

但這招在努爾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為日軍的主力是步兵,而後金都是騎兵,速度極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質量,沒打幾炮馬刀就招呼過來了。

 

袁崇煥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進口大炮。

 

紅夷大炮,也叫紅衣大炮,純進口產品,國外生產,國外組裝。

 

我並非瞧不起國貨,但就大炮而言,還是外國的好。其實明代的大炮也還湊合,在小型手炮上麵(小佛郎機),還有一定技術優勢,但像大將軍炮這種大型火炮,就出問題了。

 

這是一個無法攻克的技術問題——炸膛。

 

大家要知道,當時的火炮,想把炮彈打出去,就要裝火藥,炮彈越重,火藥越多,如果火藥裝少了,沒準炮彈剛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殺傷力也就是砸人腳,可要是裝多了,由於炮管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空間,就會內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學觀點講,這是一個把炸藥填入炮膛,卻隻允許其衝擊力向一個方向(前方)前進的二律背反悖論。

 

這個問題到底怎麽解決,我不知道,袁崇煥應該也不知道,但外國人知道,他們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並幾經輾轉,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裏。

 

至於這炮到底是哪產的,史料有不同說法。有的說是荷蘭,有的說是英國,羅爾斯羅伊斯還是飛利浦,都無所謂,好用就行。

 

據說這批火炮共有三十門,經葡萄牙倒爺的手,賣給了明朝。拿回來試演,當場就炸膛了一門(絕不能迷信外國貨),剩下的倒還能用,經袁崇煥請求,十門炮調到寧遠,剩下的留在京城裝樣子。

 

這十門大炮裏,有一門終將和努爾哈赤結下不解之緣。

 

為保證大炮好用,袁崇煥還專門找來了一個叫孫元化的人。按照慣例,買進口貨,都要配發中文說明書,何況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夠意思,雖說是二道販子,沒有說明書,但可以搞培訓,就專門找了幾個中國人,集中教學,而孫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導班的優秀學員。

 

袁崇煥的第三種武器,叫做堅壁清野。

 

為了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喝到一滴水,袁崇煥命令,燒毀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將所有居民轉入城內。此外,他還幹了一件此前所有努爾哈赤的對手都沒有幹過的事——清除內奸。

 

努爾哈赤是個比較喜歡耍陰招的人,對派奸細裏應外合很有興趣,此前的撫順、鐵嶺、遼陽、沈陽、廣寧都是這麽拿下的。

 

努爾哈赤不了解袁崇煥,袁崇煥卻很了解努爾哈赤,他早摸透了這招,便組織了除奸隊,挨家挨戶查找外來人口,遇到奸細立馬幹掉,並且派民兵在城內站崗,預防奸細破壞。

 

死守、大炮、堅壁清野,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努爾哈赤手下的六萬精兵,已經把寧遠團團圍住,突圍是沒有希望的,死守是沒有援兵的,即使擊潰敵人,他們還會再來,又能支撐多久呢?

 

所以最終將他帶上勝利之路的,是最後一種武器。

 

這件武器,從一道命令開始。

 

布置外防務後,袁崇煥叫來下屬,讓他立即到山海關,找到高第,向他請求一件事。

 

這位部下清楚,這是去討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麽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無果,援兵是不會來的。”

 

袁崇煥鎮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討援兵的。”

 

“請你轉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隻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發現任何自寧遠逃回的士兵或將領,格殺勿論!”

 

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決心。

 

我沒有朝廷的支持,我沒有老師的指導,我沒有上級的援兵,我沒有勝利的把握,我沒有幸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我不會後退,我會堅守在這裏,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即使同歸於盡,也絕不後退。

 

這就是我的決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戰爭即將開始之前,袁崇煥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驚愕聲中,向他們跪拜。

 

他坦白地告訴所有人,不會有援兵,不會有幫手,寧遠已經被徹底拋棄。

 

但是我不想放棄,我將堅守在這裏,直到最後一刻。

 

然後他咬破中指寫下血書,鄭重地立下了這個誓言。

 

 

 

 

 

 

 勝利之路2

 

 

我不知道士兵們的反應,但我知道,在那場戰鬥中,在所有堅守城池的人身上,隻有勇氣、堅定和無畏,沒有懦弱。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爾哈赤帶著輕蔑的神情,發動了進攻的命令,聲勢浩大的精銳後金軍隨即湧向孤獨的寧遠城。

 

必須說明,後金軍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們也很清楚,騎著馬是衝不上城牆的,事實上,他們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戰術係統,大致有三撥人。

 

每逢攻擊時,後金軍的前鋒,都由一種特別的兵種擔任——楯兵。所有的楯兵都推著楯車。所謂楯車,是一種木車,在厚木板的前麵裹上幾層厚牛皮,潑上水,由於木板和牛皮都相當皮實,明軍的火器和弓箭無法射破,這是第一撥人。

 

第二撥是弓箭手,躲在楯車後麵,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遠),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後一撥就是騎兵,等前麵都忙活完了,距離也就近了,衝出去砍人效果相當好。

 

無數明軍就是這樣被擊敗的,火器不管用,騎兵砍不過人家,隻好就此覆滅。

 

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無數的楯兵推著木車,向著城下挺進,他們相信,城中的明軍和以往沒有區別,火器和弓箭將在牛皮麵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著雲梯的後金軍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後麵,等待靠近城牆的時刻,但他們等到的,隻是晴天的霹靂聲,以及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

 

值得慶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是俯瞰到了寧遠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以可怕的巨響,噴射著燦爛的火焰,把無數的後金軍,他們破碎的楯車,以及無數張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後是地府。

 

關於紅夷大炮的效果,史書中的形容相當貼切且聳人聽聞:“至處遍地開花,盡皆糜爛”。

 

當第一聲炮響的時候,袁崇煥不在城頭,他正在接見外國朋友——朝鮮翻譯韓瑗。

 

巨響嚇壞了朝鮮同誌,他驚恐地看著袁崇煥,卻隻見到一張笑臉,以及輕鬆的三個字:

 

“賊至矣!”

 

幾個月前,當袁崇煥決心抵抗之時,就已安排了防守體係,總兵滿桂守東城,參將祖大壽守南城,副將朱輔守西城,副總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煥坐鎮中樓,居高指揮。

 

四人之中,以滿桂和祖大壽的能力最強,他們守護的東城和南城,也最為堅固。

 

後金軍是很頑強的,在經曆了重大打擊後,他們毫不放棄,踩著前輩的屍體,繼續向城池挺進。

 

他們選擇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麵。

 

這個選擇不是太好,因為西邊的守將是朱輔,南邊的守將是祖大壽,所以守護西南麵的,是朱輔和祖大壽。

 

更麻煩的是,後金軍剛踏著同誌們的屍體衝到了城牆邊,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雲梯,拚命往上爬,一方扔石頭,拚命不讓人往上爬,隻要皮厚硬頭皮,衝上去就贏了。

 

可是這次不同,城下的後金軍驚奇地發現,除頂頭挨炮外,他們的左側、右側、甚至後方都有連綿不斷的炮火襲擊,可謂全方位、全立體,無處躲閃,痛不欲生。

 

這個痛不欲生的問題,曾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去了一趟興城(今寧遠),又查了幾張地圖,解了。

 

簡單地講,這是一個建築學問題。

 

要說清這個問題,應該畫幾個圖,可惜我畫得太差,不好拿出來丟人,隻好用漢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讓爬,比較厚道。

 

更猛一點的設計,是“凹”字型,敵軍進攻此類城池時,如進入凹口,就會受到左中右三個方向的攻擊,相當難受。

這種設計常見於大城的內城,比如北京的午門,西安古城牆的甕城,就是這個造型。

 

或者是城內有點兵,沒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這麽修城,殺點敵人好過把癮。

 

但我查過資料兼實地觀查之後,才知道,創意是沒有止境的。

 

寧遠的城牆,大致是個“山”字。

 

也就是說,在城牆的外麵,伸出去一道城樓,在這座城樓上派兵駐守,會有很多好處,比如敵人剛進入山字的兩個入口時,就打他們的側翼,敵人完全進入後,就打他們的屁股。如果敵人還沒有進來,在城頭上架門炮,可以提前把他們送上天。

 

此外,這個設計還有個好處,敵人衝過來的時候,有這個玩意,可以把敵人分流成兩截,分開打。

 

當然疑問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樓修得如此靠前,幾麵受敵,如果敵人集中攻打城樓,該怎麽辦呢?

 

答案:隨便打,無所謂。

 

因為這座城樓伸出去,就是讓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這座城樓可能是實心的,下麵沒有通道,士兵調遣都在城頭上進行,也就是說,即使你把城樓拆了,還得接著啃城牆,壓根就進不了城。

 

我不知道這城樓是誰設計的,隻覺得這人比較狠。

 

除地麵外,後金軍承受了來自前、後、左、右、上(天上)五個方向的打擊,他們能夠得到的唯一遮擋,就是同伴的屍體,所以片刻之間,已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進攻者沒有退縮,無功而返,努爾哈赤的麵子且不管,啥都沒弄到,回去怎麽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後金軍終於爆發了。

 

雖然不斷有戰友飛上天空,但他們在屍體的掩護下,終究還是來到了城下,開始架雲梯。

 

然而炮火實在太猛,天上還不斷掉石頭,弓箭火槍不停地打,剛架上去,就被推下來,幾次三番,他們爬牆的積極性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於是決定改變策略——鑽洞。

 

具體施工方法是,在頭上蓋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劍對著城牆猛劈,最終的工程目的,是把城牆鑿穿。

 

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程,頭頂上經常高空拋物不說,還缺乏重型施工機械,就憑人刨,那真是相當之困難。

 

但後金軍用施工成績證明,他們之前的一切勝利,都不是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後金挖牆隊頂著炮火,憑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堅固的城牆挖出了幾個大洞,按照史料的說法,是“鑿牆缺二丈者三四處”,也就是說,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個。

 

明軍毫無反應。

 

不是沒反應,而是沒辦法反應,因為城頭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敵人若貼近城牆,就會進入射擊死角,炮火是打不著的,而火槍、弓箭都無法穿透後金軍的牛皮,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緊張施工,毫無辦法。

 

就古代城牆而言,鑿開兩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傷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鑿開了,城牆卻始終不垮。

 

原因在於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當時的溫度大致在零下幾十度,城牆的地基被冰凍住,所以不管怎麽鑿,就是垮不下來。

 

但袁崇煥很著急,因為指望老天爺,畢竟是不靠譜的,按照這個工程進度,沒過多久,城牆就會被徹底鑿塌,六萬人湧進來,說啥都沒用了。

 

當務之急,要幹掉城下的那幫牛皮護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著,火槍沒有用,如之奈何?

 

關鍵時刻,群眾的智慧發揮了最為重要的作用。

 

城牆即將被攻破之際,城頭上的明軍突然想出了一個反擊的方法。

 

這個方法有如下步驟,先找來一張棉被,鋪上稻草,並在裏麵裹上火藥,拿火點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藥,無論是材料,還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無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幾年前,我曾找來少量材料,親手試驗過一次,這次實驗的直接結果是,我再沒有試過第二次,因為其燃燒的速度和猛烈程度,隻能用可怕兩個字形容。(特別提示,該實驗相當危險,切勿輕易嚐試,切勿模仿,特此聲明。)

 

明軍把棉被卷起來,點上火,扔下去,轉瞬間,壯觀的一幕出現了。

 

沾滿了火藥的棉被開始劇烈燃燒,開始四處飄散,漂到哪裏,就燒到哪裏,隻要沾上,就會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滾,也毫無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中,伴隨著恐怖的大炮轟鳴聲,一道火海包圍了寧遠城,把無數的後金軍送入了地獄,英勇的後金工程隊全軍覆沒。

 

這種臨時發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萬人敵”,從此,它被載入史冊,並成為世界上最早的燃燒瓶的雛形。

 

戰鬥,直至最後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爾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萬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歲,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終殺掉了仇人尼堪外蘭,而那一年,袁崇煥才剛剛出生。

 

他跟隨過李成梁,打敗過楊鎬,殺掉了劉綎、杜鬆,嚇走了王化貞,當他完成這些豐功偉業,名聲大振的時候,袁崇煥隻是個四品文官,無名小卒。

 

之前幾乎每一次戰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勝強,然而現在他帶著前所未有的強大兵力,勢不可擋之氣魄,進攻兵力隻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煥,輸了。

 

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會輸的,也是不能輸的,即使傷亡慘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屍體堆,也要堆上城頭!

 

所以,觀察片刻之後,他決定改變攻擊的方向——南城。

 

這個決定充分證明,努爾哈赤同誌是一位相當合格的指揮官。

 

他認為,南城就快頂不住了。

 

南城守將祖大壽同意這個觀點。

 

就實力而言,如果後金軍全力攻擊城池一麵,明軍即使有大炮,也蓋不住對方人多,失守隻是個時間問題。

 

好在此前後金軍缺心眼,好好的城牆不去,偏要往夾腳裏跑,西邊打,南邊也打,被打了個亂七八糟,現在,他們終於覺醒了。

 

知錯就改的後金軍轉換方向,向南城湧去。

 

我到寧遠時,曾圍著寧遠城牆走了一圈,沒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時,寧遠城裏就一萬多人,分攤到四個城頭,也就兩千多人。以每麵城牆一公裏長計算,每米守兵大致是兩人。

 

這是最樂觀的估算。

 

所以根據數學測算,麵對六萬人的拚死攻擊,明軍是抵擋不住的。

 

事情發展與數學模型差不多,初期驚喜之後,後金軍終於呈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鑒於上麵經常扔“萬人敵“,牆就不去鑿了,改爬雲梯。

 

衝過來的路上,被大炮轟死一批,衝到城腳,被燒死一批,爬牆,被弓箭、火槍射死一批。

 

沒被轟死、燒死,射死的,接著爬。

 

與此同時,後金軍開始組織弓箭隊,對城頭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這種拚死的猛攻下,明軍開始大量傷亡,南城守軍損失達三分之一以上,許多後金軍爬上城牆,與明軍肉搏,形勢十分危急。

 

祖大壽戰敗前,袁崇煥趕到了。

 

袁崇煥並不在城頭,他所處的位置,在寧遠城正中心的高樓。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登上這座高樓,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戰況。

 

袁崇煥率軍趕到南城,在那裏,他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

 

長久以來的訓練終於顯現了效果,在強敵麵前,明軍毫無畏懼,與後金軍死戰,把爬上城頭的人趕了回去。

 

與此同時,為遏製後金軍的攻勢,明軍采用了新戰略——火攻。

 

明軍開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萬人敵、火槍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點燃的,就往城下扔。

 

這個戰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這是冬天,而冬天時,後金士兵是有幾件棉衣的。

 

戰爭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現了,不知是誰提議,拉出了幾條長鐵索,用火燒紅,甩到城下用來攻擊爬牆的後金士兵。

 

於是壯麗的一幕出現了,在北風呼嘯中,幾條紅色的鎖鏈在南城飄揚,它甩向哪裏,慘叫就出現在哪裏。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後金的攻勢被遏製了,屍體堆滿寧遠城下,卻始終未能前進一步,直至黃昏。

 

至此,寧遠戰役已進行一天,後金軍傷亡慘重,死傷達一千餘人,卻隻換來了幾塊城磚。

 

然而戰鬥並沒有結束。

 

憤怒至極的努爾哈赤下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戰。

 

夜戰並不是後金的優勢,但仗打到這個份上,縮頭就跑,就是一個嚴肅的麵子問題,努爾哈赤認定,敵人城池受損,兵力已經到達極限,隻要再攻一次,寧遠城就會徹底崩塌。

 

在領導的召喚下,後金士兵舉著火把,開始了夜間的進攻。

 

正如努爾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潰的消息,後金軍的崩潰。

 

幾次拚死進攻後,後金的士兵們終於發現,他們確實在逐漸逼近勝利——用一種最為殘酷的方法:

 

攻擊無果,傷亡很大,屍體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如果他們全都死光,是可以踩著屍體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會爆發,爆發久了,就會崩潰,在又一輪的火燒、炮轟、箭射後,後金軍終於違背了命令,全部後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無奈的努爾哈赤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壓抑住心中怒火,準備明天再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棄進攻,第二天曆史將會徹底改變。

 

袁崇煥也已頂不住了,他已經投入了所有的預備隊,連他自己也親自上陣,左手還負了傷,如果努爾哈赤豁出去再幹一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努爾哈赤放棄了,他堅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寧遠。

 

而下一個問題是,能否擊潰後金,守住寧遠。

 

從當天後金軍的表現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沒有幫助,沒有援軍,修了幾年的堅城,隻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敵人戰鬥力太過強悍,很明顯,如果後金軍豁出去,在這裏待上幾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來了。

 

對於這個答案,袁崇煥的心裏是有數的。

 

於是,他來到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必定失守,還守不守?

 

他決定堅守下去,即使全軍覆沒,毫無希望,也要堅持到底,堅持到最後一個人。

 

軍隊應該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隻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

                                          ——毛澤東

 

 

勝利之路3

 

 

袁崇煥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許失守,或許不失守,但終究是要失守的。以努爾哈赤的操行成績,接踵而來的,必定是殺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煥不打算放棄,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援軍、沒有糧食、沒有理想、沒有希望,依然能夠堅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歲年前,袁崇煥出生於窮鄉僻壤,一直以來,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舉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趕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終上榜。

 

然後是平凡的知縣,平凡的處級幹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學生,直至他違抗命令,孤身一人,麵對那個不可一世、強大無比的對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斷的磨礪,沉默的進步,堅定的信念,無比的決心:

 

隻為一天的不朽。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隻要你不放棄自己,上天就不會放棄你。

 

絕境中的袁崇煥,在沉思中等來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終究沒有放棄。

 

於是,他等來了奇跡。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變曆史的一天。

 

努爾哈赤懷著滿腔的憤怒,發動了新的進攻。他認為,經過前一天的攻擊,寧遠已近崩潰,隻要最後一擊,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戰鬥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開始的。

 

第一輪進攻被火炮打退後,他看見勇猛的後金士兵們慫了。

 

無論將領們怒吼,還是威脅,以往工作積極性極高的後金軍竟然不買賬了,任你怎麽說,就是不衝。

 

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來打仗,說到底是想搶點東西,發發小財,現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屍體都堆在那兒,還要往上衝,你當我們白內障看不見啊。

 

勇敢,也是要有點智商的。

 

努爾哈赤是很地道的,為了消除士兵們的恐懼心理,他毅然決定,停止進攻,把屍體撈回來先。

 

為一了百了,他還特事特辦,在城外開辦了簡易火葬場,什麽遺體告別,追悼會都省了,但凡搶回來的屍體,往裏一丟了事。

 

燒完,接著打。

 

努爾哈赤已近乎瘋狂了,現在他所要的,並不是寧遠,也不是遼東,而是臉麵,起兵三十年,縱橫天下無人可敵,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丟人了,實在太丟人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爭回這個麵子。

 

不想丟人,就隻能丟命。

 

麵對蜂擁而上的後金軍,袁崇煥的策略還是老一套——大炮。

 

要說這外國貨還是靠譜,頂在城頭上轟了一天,非但沒有炸膛,還越打越有勁,東一炮“盡皆糜爛”,西一炮“盡皆糜爛”,相當皮實。

 

但是意外還是有的,具體說來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裝電視劇裏,大炮發射大致是這麽個過程:一人站在大炮後,拿一火把點引線,引線點燃後轟一聲,炮口一圈白煙,遠處一片黑煙,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發射紅夷大炮,必死無疑。

 

我認為,葡萄牙人之所以賣了大炮還要教打炮,絕不僅是服務意識強,說到底,是怕出事。

 

由於紅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轟擊時,炮尾炸藥爆炸時,會產生巨大的後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問題,所以每次發射時,都要從炮簽出一條引線,人躲得遠遠的,拿火點燃再打出去。

 

經過孫元化的培訓,城頭的明軍大都熟悉規程,嚴格按安全規定辦事,然而在二十五日這一天,由於城頭忙不過來,一位通判也上去湊熱鬧,一手拿線,一手舉火,就站在炮尾處點火,結果被當場震死。

 

但除去這起安全事故外,整體情況還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轟,後金軍不停地死,然後是搶屍體,搶完再燒,燒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搶、再燒,死死燒燒無窮盡也。

 

直至那曆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誰都說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轟鳴聲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隨著一片驚叫和哀嚎,命中了一個目標。

 

這個目標到底是誰,至今不得要領,但可以肯定是相當重要的,因為一個不重要的人,不會坐在黃帳子裏(並及黃龍幕),也不會讓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對於此人身份,有多種說法,明朝這邊,說是努爾哈赤,清朝那邊,是壓根不提。

 

這也不奇怪,如果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在一座孤城麵前,對陣一個無名小卒,被一顆無名炮彈重傷,實在太不體麵,換我,我也不說。

 

於是接下來,袁崇煥看到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衝了兩天的後金軍退卻了,退到了五裏之外。

 

很明顯,坐在黃帳子裏的那人,是個大人物,但按照後金的道德標準,死個把領導也不是什麽大事,這實在是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當袁崇煥站在城頭的時候,他終於確信,自己已經創造了奇跡。

 

後金軍仍然在攻城,攻勢比前兩天更為猛烈,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袁崇煥,這是撤退的前兆。

 

幾個時辰之後,後金軍開始總退卻。

 

當然努爾哈赤是不會甘心的,所以在臨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發泄到了寧遠城邊的覺華島上,那裏還駐紮著幾千明軍,以及上萬名無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幾十裏的大海,結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後金軍踏著冰層,向島上發動猛攻,毫無遮擋的明軍全軍覆沒,此外,士兵屠殺了島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顯示努爾哈赤的雄才大略,並向世間證明,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無能的,他至少還能殺害手無寸鐵的平民。

 

寧遠之戰就此結束,率領全部主力,拚死攻擊的名將努爾哈赤,最終敗給了僅有一萬多人,駐守孤城的袁崇煥,铩羽而歸。

 

此戰後金損失極為慘重,雖然按照後金的統計,僅傷亡將領兩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顯,這是個相當謙虛的數字。

 

數學應用題1:十門大炮轟六萬人,轟了兩天半,每炮每天隻轟二十炮(最保守的數字),問:總共轟多少炮?

 

答:以兩天計算,至少四百炮。

 

數學應用題2:後金軍總共傷亡五百人,以明軍攻擊數計算,平均每炮轟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轟死1.25人。

 

參考史料:“紅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爛數十尺,斷無生理。”

 

綜合由應用題1、應用題2及參考資料,得出結論如下:每一個後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裝甲保護,是不折不扣的鋼鐵戰士。

 

扯淡就此結束,根據保守統計,在寧遠戰役中,後金軍傷亡的人數,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損失大量攻城車輛、兵器。

 

這是自萬曆四十六年以來,後金軍的第一次總退卻,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終於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戰敗。

 

或許直到最後,他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擊敗了他,那座孤獨的寧遠城,那幾門外國進口的大炮,還是那一萬多陷入絕境的明軍。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是一種信念。

 

即使絕望,毫無生機,永不放棄。

 

在那座孤獨的城市裏,有一個叫袁崇煥的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一直堅守著這樣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為七個月後,他就翹辮子了。

 

天啟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戰半生的努爾哈赤終於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說法,有說是被炮彈打壞的,也有的說是病死的,但無論是病死還是打死,都跟袁崇煥有著莫大的關係。

 

挨炮就不說了,那麽大一鐵陀子,外加各類散彈,穿幾個窟窿不說,再加上破傷風,這人就廢定了。

 

就算他沒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有點心理障礙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來,從沒吃過虧,敗在無名小卒的手上,實在太丟麵子,就這麽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這一點上,袁崇煥也做出了很大貢獻,在擊退努爾哈赤後,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給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你橫行天下這麽久,今天竟然敗在我的手裏,應該是天命吧!”

 

努爾哈赤很有禮貌,還派人回了禮,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帳(約期再戰)。

 

至於努先生的內心活動,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樣的:

 

“我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小小的寧遠,竟然攻不下來,這是命啊!”

 

說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梟雄努爾哈赤死了,對於這個人的評價,眾多紛紜,有些人說他代表了先進的,進步的勢力,衝擊了腐敗的明朝,為曆史的發展做出了貢獻雲雲。

 

我才疏學淺,不敢說通曉古今,但基本道理還是懂的,遍覽他的一生,我沒有看到進步、發展、隻看到了搶掠、殺戮和破壞。

 

我不清楚什麽偉大的曆史意義,我隻明白,他的馬隊所到之處,沒有先進生產力,沒有國民生產指數,沒有經濟貿易,隻有屍橫遍野、殘屋破瓦,農田變成荒地,平民成為奴隸。

 

我不知道什麽必定取代的新興霸業,我隻知道,說這種話的人,應該自己到後金軍的馬刀下麵親身體驗。

 

馬刀下的冤魂和馬鞍上的得意,沒有絲毫區別,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剝奪的權力。

 

 

皇太極1

 

 

失敗的努爾哈赤悲憤了幾個月後,終於笑了——含笑九泉。

 

老頭笑著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來了——比如他的幾個兒子。

 

當時,具備繼承資格的人,有八個。

 

這八個人分別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

 

四小貝勒:阿濟格、多爾袞、濟爾哈朗、多鐸。

 

位置隻有一個。

 

拜許多“秘史”類電視劇所賜,這個連史學研究者都未必重視的問題,竟然婦孺皆知,且說法眾多,什麽努爾哈赤討厭皇太極,喜歡多爾袞,皇太極使壞,幹掉了多爾袞他媽,搶

 

了多爾袞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講法,在菜市場等地遇熟人時隨便說說,是可以的,正式場合,就別扯了。

 

事實上,打努爾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隻屬於一個人——皇太極。

 

因為除這位仁兄外,別人都有問題。

 

努爾哈赤確實很喜歡多爾袞,可是問題在於,多爾袞同誌當時還是小屁孩,遊牧民族比較實在,誰更能打、更能搶,誰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親,廣大後金人民是不答應的。

 

四小貝勒裏的其他三人,那更別提了,年齡小不說,老頭還不待見,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貝勒裏,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子,沒資格,排除;莽古爾泰比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號的,隻有代善和皇太極。

 

但是代善也有問題——生活作風,這個問題還相當麻煩,因為據說和他傳緋聞的,是努爾哈赤的後妃。

 

代善是聰明人,有這個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當寬容地表示,自己就不爭這個位置了,讓皇太極幹吧。

 

於是,在眾人的一致推舉下,天啟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極登基。

 

在後金將領中,論軍事天賦,能與袁崇煥相比的,隻有三個人:努爾哈赤、代善、皇太極(多爾袞比較小,不算)。

 

但要論政治水平,能擺上台麵的,隻有皇太極。

 

因為一個月後,他做了一件努爾哈赤絕不可能做到的事。

 

 

 

 

 

 

皇太極 2 

 

天啟六年(1626)十月,袁崇煥代表團來到了後金首都沈陽,他們此來的目的是吊喪,同時祝賀皇太極上任。

 

在很多書籍裏,寧遠戰役後的袁崇煥是很悲慘的,戰績無人認可,也沒有封賞,所有的功勞都被魏忠賢搶走,孤苦伶仃,悲慘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說法是未經史籍,也未經大腦的,因為就在寧遠勝利後的幾天,袁崇煥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揚,兵部尚書王永光跟袁崇煥不大對勁,也大發感慨:

 

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總之,捷報傳來,全國歡騰,唯一不歡騰的人,就是高第。

 

這位兄弟實在太不爭氣,所以連閹黨都不保他,被幹淨利落地革職趕回了家。

 

除口頭表揚外,明朝也相當實在,正月底打勝,2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一個月後又加遼東巡撫,然後是兵部右侍郎,兩個月內就到了副部級。

 

部下們也沒有白幹,滿桂、趙率教、左輔、朱梅、祖大壽都升了官,連他的孫承宗老師也論功行賞了。

 

當然,領導的功勞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賢公公,顧秉謙大人等等,雖說沒去打仗,但整日忙著陰人,也是很辛苦的。

 

無論如何,袁崇煥出頭了,雖說他是孫承宗的學生,東林黨的成員,但邊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閹黨不難為他,反正好人壞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騰。

 

幾個月後,得知努爾哈赤死訊後,他派出了代表團。

 

這就倒騰大了。

 

在明朝看來,後金就是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強盜團夥,壓根不是政權,堂堂天朝怎麽能和團夥頭目談判呢?

 

所以多年以來,都是隻打不談。

 

但問題是,打來打去都沒個結果,正好這次把團夥頭目憋屈死了,趁機去談談,也沒壞處。

 

當然,作為一名文官出身的將領,袁崇煥還有點政治頭腦,談判之前,先請示了皇帝,才敢開路。

 

憋死(打傷致死)了人家老爹,還派人來吊喪,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徑,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極忍了。

 

他不但忍了,還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應。

 

他用最高標準接待了袁崇煥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還搞了個閱兵式,讓他們玩了一個多月,走的時候還送了幾匹馬、幾十隻羊,並熱情地向自己殺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揮手告別。

 

這意味著,一個比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出現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強壯的,懂得克製暴力的人,才是強大的。

 

在下次戰爭到來之前,必須和平,這就是皇太極的真實想法。

 

袁崇煥也並非善類,對於這次談判,他在給皇帝的報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釋:

 

“奴死之耗,與奴子情形,我已備得,尚複何求?”

 

這句話的意思是,努爾哈赤的死訊,他兒子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還有什麽要求呢?

 

談來談去,就談出了這麽個玩意。

 

談判還是繼續,到第二年(天啟七年)正月,皇太極又派人來了。

 

可這人明顯不上道,談判書上還附了一篇文章——當年他爹寫的七大恨。

 

但你要說皇太極有多恨,似乎也說不上,因為,就在七大恨後麵,他還列上了談判的條件,比如金銀財寶,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點東西嘛,還把死去的老爺子搬出來,實在辛苦。

 

袁崇煥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條批駁了努爾哈赤的著作,同時表示,拒絕你的一切要求。這意思是,雖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談歸談,死人我也不買賬。

 

過了一月,皇太極又來信了,這哥們明顯是玩上癮了,他竟把袁崇煥批駁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條批駁了一次,當然正事他也沒忘了談,這次他的胃口小了點,要的東西也減了半。

 

文字遊戲玩玩是可以的,但具體工作還要幹,在這一點上,皇太極同誌的表現相當不錯,就在給袁崇煥送信的同時,他發動了新的進攻,目標是朝鮮。

 

天啟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鮮,朝軍的表現相當穩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經打,一個月後平壤就失陷了,再過一個月,朝鮮國王就簽了結盟書,表示願意服從後金。

 

朝鮮失陷,明朝是不高興的,但不高興也沒辦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裏比較困難,實在沒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袁崇煥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皇太極沒有談判的誠意。

 

話這麽說,袁崇煥也沒閑著,他也很忙,忙著砌磚頭。

 

自打寧遠之戰結束後,他就開始修牆了,打壞的重砌,沒壞的加固。他還把幾萬民工直接拉到錦州,搶工期抓進度,短短幾個月,錦州再度成為堅城。

此外,他還重新占領了之前放棄的大淩河、前屯、中後所、中右所,修築堡壘,全麵恢複關寧防線。

 

光修牆是不夠的,為把皇太極徹底惡心死,他大量召集農民,隻要來人就分地,一文錢都不要,白送,開始大規模屯田,積累軍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皇太極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袁崇煥沒有談判的誠意。

 

到了天啟七年(1627)五月,老頭子的身後事辦完了,朝鮮打下來了,錦州修起來了,防線都恢複了,屯田差不多了,雙方都滿意了。

 

打吧。

 

 

 

 

 

皇太極 3

 

天啟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極率六萬大軍,自沈陽出發,進攻錦州,“寧錦大戰”就此揭開序幕。

 

此時出戰,並非皇太極的本意,老頭子才掛了幾個月,遺產分割、追悼會剛剛搞完,朝鮮又打了仗,實在不是進攻的好時候,但沒辦法,不打不行——家裏鬧災荒了。

 

天啟七年,遼東受了天災,袁崇煥和皇太極都遭了災,緊缺糧食。

 

為解決糧食問題,袁崇煥決定,去關內調糧,補充軍需。

 

為解決糧食問題,皇太極決定,去關內搶糧,補充軍需。

 

沒辦法,吃不上飯啊,又沒處調糧食,眼看著要鬧事,與其鬧騰我不如鬧你們,索性就帶他們去搶吧。

 

對於皇太極的這個打算,袁崇煥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備齊了炮彈,靜靜等待著後金搶糧隊到來。

 

寧遠之戰後,袁崇煥順風順水,官也升了,權也大了,聲勢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屬下十分服氣。

 

不服氣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滿桂。

 

其實滿桂和袁崇煥的關係是不錯的,他之所以不服氣,是因為另一個人——趙率教。

 

在寧遠之戰時,趙率教駐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滿桂感覺要撐不住了,就派人給趙率教傳令,讓他趕緊派人增援。

 

可趙率教不去。

 

因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這麽多人,你的兵比我還多,誰增援誰?

 

所以不去。

 

當時情況危急,滿桂倒也沒有計較,仗打完了,想起這茬了,回頭要跟趙率教算帳。

 

於是袁崇煥出場了,現在他是遼東巡撫,遇到這種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但是他萬沒有想到,這把稀泥非但沒有和成,還把自己給和進去了。

 

因為滿桂根本不買賬,非但不肯了事,還把袁崇煥拉下了水,說他拉偏架。

 

原因在於,寧遠之戰前,滿桂是寧遠總兵,袁崇煥,是寧前道。滿桂的級別比袁崇煥高,但根據以文製武慣例,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

 

戰後,滿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煥升到兵部侍郎兼遼東巡撫,按級別,袁崇煥依然不如滿桂,但論地位,他依然比滿桂高。

 

這就相當麻煩了,要知道,滿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頭攢錢(一個五十兩)的時候,袁舉人還在考進士,且他級別一直比袁崇煥高,現在又是一品武官,你個三品文官

,我服從管理就不錯了,瞎攪和什麽?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為人比較直爽,毫不虛偽,說打,操家夥就上。至於袁崇煥,他本人曾自我介紹過:“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個將首!”

 

於是來來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煥隨即表示,滿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隨你怎麽用,不要在這兒用)。

 

滿桂氣得不行,又幹不過袁崇煥(巡撫有實權),就告到了袁崇煥的上司,新任遼東督師王之臣那裏。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滿桂也是個人才,你們都消停吧,都在關外為國效力。

 

按說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師似乎不甘寂寞,順道還訓袁崇煥幾句,於是袁大人也火了,當即上書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師頓時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說自己要引退(引避)。

 

問題鬧大了,朝廷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鐧——還是和稀泥。

 

但朝廷畢竟是朝廷,這把稀泥的質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書,給兩人上了堂曆史課,說此前經撫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貞),丟掉很多地方,你們要吸取教訓,不要再鬧了。

 

然後表示,你們兩個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為防你們兩個在一起會互相死磕,特劃定範圍,王之臣管關內,袁崇煥管關外,有功一起賞,有黑鍋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來後,袁崇煥和王之臣都相當識趣,當即做出反應,表示願意留任,並且同意滿桂留任,繼續共同工作。

 

不久之後,袁崇煥任命滿桂鎮守山海關,風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然而這件小事,最終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但不管有什麽後遺症,至少在當時,形勢是很好的,一片大好,

 

滿桂守山海關,袁崇煥守寧遠、錦州,所有的堡壘都已修複完畢,所有的城牆都已加固,彈藥充足,糧草齊備,剩下的隻有一件事——張開懷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極一頭紮進了懷抱。

 

他的六萬大軍分為三路,中路由他親率,左路指揮莽古爾泰,右路指揮代善、阿敏,於同日在錦州城下會師,完成合圍。

 

消息傳到寧遠城的時候,袁崇煥慌張了。他雖然做好了準備,預料到了進攻,卻沒有料到,會來得這麽快。

 

 

 

 

 

皇太極 4 

 

錦州城的守將是趙率教。

 

袁崇煥尚且沒有準備,趙率教就不用說了,看城下黑壓壓一片,實在有點心虛,思考片刻後,他鎮定下來,派兩個人爬出城牆(不能開門),去找皇太極談判。

 

這兩個人的到來把皇太極徹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麽就打,要麽投降,談什麽判?

 

但願意談判,也不是壞事,他隨即寫了封回信,希望趙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著書信回去了,皇太極就此開始了等待,下午沒信,晚上沒信,到了第二天,還是沒信。

 

於是他向城頭瞭望,看到明軍在搶修防禦工事。

 

這場戰役中,趙率教是比較無辜的,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錦州守將,隻不過是恰好呆在那裏,等守將到任,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皇太極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走,被圍在錦州了。四

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無可奈何,錦州守將趙率教就此出場。

 

但細一分析,問題來了,遼東兵力總共有十多萬,山海關有五萬人,寧遠有四萬人,錦州隻有一兩萬,兵力不足且不說,連出門求援的人都還沒到寧遠,怎麽能開打呢?

 

所以他決定,派人出城談判,跟皇太極玩太極。

 

皇太極果然名不副實,對太極一竅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萬後金軍集結完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著皇太極的指令。

 

皇太極沉默片刻,終於下達了指令:停止進攻

 

皇太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漢,好漢是不吃眼前虧的。

 

麵對著城頭黑洞洞的大炮,他決定,暫不進攻——談判。

 

他主動派出使者,要求城內守軍投降,第一次沒人理他,第二次也沒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時候,趙率教估計是煩得不行,就站到城頭,對準下麵一聲大吼:

 

“要打就打,光說不頂用!(可攻不可說也)”

 

皇太極知道,忽悠是不行了,隻能硬拚,後金軍隨即蜂擁而上,攻擊城池。

 

但寧遠戰役的後遺症實在太過嚴重,後金軍看見大炮就眼暈,沒敢玩命,衝了幾次就退了,任上級罵遍三代親屬,就是不動。

 

皇太極急了,於是他坐了下來,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送到城門口,被射死了,又寫一封,再讓人去送,沒人送。

 

無奈之下,他派人把這封勸降信射進了城裏,毫無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壓根就攻不下來,你攻不下來,我幹嘛投降?

 

但皇太極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幾批使者到錦州城談判,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回應,守軍說,你要談判,使者是不算數的,必須派使臣來,才算正規。

 

皇太極欣喜若狂,連忙選了兩個人,準備進城談判。

 

可是這兩位仁兄走到門口,原本說好開門的,偏偏不開,向上喊話,又沒人答應,總而言之無人理會,隻好打轉回家。

 

皇太極很憤怒,因為他被人涮了,但問題是,涮了他,他也沒辦法。

 

皇太極度過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卻會讓他絕望。

 

清晨,正當皇太極準備動員軍隊攻城的時候,城內的使者來了,不但來了,還解釋了昨天沒開門的原因:不是我們不熱情,實在天色太晚,不方便開門,您多見諒,今天白天再派

人來,我們一定接待。

 

皇太極很高興,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軍依然不給開門。

 

這批使臣還比較負責,賴在城下就不走了,於是過了一會,趙率教又出來喊了一嗓子:

 

“你們退兵吧,我大明給賞錢!(自有賞)”

 

就在皇太極被弄得幾乎精神失常,氣急敗壞的時候,城內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談可以,但不能到城裏,願意到皇太極的大營去談判。

 

差點被整瘋的皇太極接待了使者,並且寫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書信。

 

這封書信並不是勸降信,而是挑戰信,他在信中表示,你們龜縮在城裏,不是好漢,有種就出來打,你們出一千人,我這裏隻出十個人,誰打贏了,誰就算勝。你要是敢,咱們就

打,要是不敢,就獻出城內的所有財物,我就退兵。

 

所謂一千人打不過十個人,比如一千個手無寸鐵的傻子打不過十個拿機槍的特種兵,一千個平民打不過十個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這點上,皇太極體現出遊牧民族的狡猾,聯係到他爹喜歡玩陰的,這個提議的真正目的,不過是引明軍出戰。

 

但書信送入城後,卻遲遲沒有反應,連平時出來吼一嗓子的趙率教也沒有蹤影,無人搭理。

 

究其原因,還是招數太低級,這種擺明從《三國演義》上抄來的所謂激將法(《三國演義》是後金將領的標準兵書,人手一本),隻有在《三國演義》上才能用。

 

皇太極崩潰了,要麽就打,要麽就談,要談又不給開門,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麽樣?

 

其實趙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極玩,可是無奈,誰讓你來這麽早,搞得老子走也走不掉,投降又說不過去,隻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實在不太像話,閑來無事談談判,

當作消遣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結束,因為就在這一天,援兵到達錦州。

 

得到錦州被圍的消息後,袁崇煥十分焦急,他隨即調派兵力,由滿桂率領,前往錦州會戰。援軍的數量很少,隻有一萬人。

 

六年前,在遼陽戰役中,守將袁應泰以五萬明軍,列隊城外,與數量少於自己的後金軍決戰,結果一塌糊塗,連自己都搭了進去。

 

六年後,滿桂帶一萬人,去錦州打六萬後金軍。

 

他毫無畏懼,因為他所率領的,是遼東最為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這支由遼人為主的騎兵訓練有素,並配備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戰極為勇猛,具有極強的衝擊力,成為明末最強悍的武裝力量。

 

在滿桂帶領下,關寧鐵騎日夜兼程,於十六日抵達塔山附近的笊籬山。

 

按照戰前的部署,援軍應趕到錦州附近,判明形勢發動突襲,擊破包圍。

 

然而這個構想被無情地打破了,因為就在那天,一位後金將領正在笊籬山巡視——莽古爾泰。

 

 

 

 

皇太極 5

 

 

這次偶遇完全打亂了雙方的計劃,片刻驚訝後,滿桂率先發動衝鋒。

 

後金軍毫無提防,前鋒被擊潰,莽古爾泰雖說比較蠢,打仗還算湊合,很快反應過來,倚仗人多,發動了反擊,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不打了。

 

因為大家都很忙,莽古爾泰來巡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滿桂來解圍,但按目前形勢,自己不被圍進去就算不錯,所以在短暫接觸後,雙方撤退,各回各家。

 

幾乎就在滿桂受挫的同一時刻,袁崇煥使出了新的招數。

 

他寫好了一封信,並派人秘密送往錦州城,交給趙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這封信被後金軍半路截獲,並送到了皇太極的手中。

 

信的內容,讓皇太極極為震驚:

 

“錦州被圍,但我已調集水師援軍以及山海關、宣府等地軍隊,全部至寧遠集結,蒙古援軍也即將到來,合計七萬餘人,耐心等待,必可裏應外合,擊破包圍。”

 

至此,皇太極終於知道了袁崇煥的戰略,確切地說,是詭計。

 

錦州被圍,援軍就這麽多,所以隻能忽悠,但遼東總共就這麽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須從外地著手,什麽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說多少就多少,在這點上,袁崇煥幹

得相當好,因為皇太極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後金軍撤除包圍,在外城駐防,因為據“可靠情報”,來自全國四麵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軍,過幾天就到。

 

六萬人都沒戲,剩下這四萬就可以休息了,在明軍的大炮麵前,後金軍除了屍體,沒有任何收獲。

 

第二天,皇太極再次停止了進攻。

 

他又寫了封信,用箭射入錦州,再次勸降。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也無語,明知不可能的事,還要幾次三番去做,且樂此不疲,到底什麽心態,實在難以理解。

 

估計城內的趙率教也被他搞煩了,原本還出來罵幾嗓子,現在也不動彈了,連忽悠都懶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極確信,自己上當了。

 

很明顯,除了三天前和莽古爾泰交戰的那撥人外,再也沒有任何援兵。

 

但問題是,錦州還是攻不下來,即使皇太極寫信寫到手軟,射箭射到眼花,還是攻不下來。

 

這樣的失敗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極決定,改變計劃,攻擊第二目標。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試一次。

 

五月二十日,後金軍發動了最後的猛攻。

 

在這幾天裏,日程是大致相同的,進攻,大炮,點火,轟隆,死人,撤走,抬屍體,火化,再進攻,再大炮,再點火,再轟隆,再死人,以此類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極再也無法忍受,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當有特點,因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後,而是向前。

 

他決定越過錦州,前往寧遠,因為寧遠,就是他的第二攻擊目標。

 

經過審慎的思考,皇太極正確地認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條嚴密的防線,錦州不過是這條防線上的一點。

 

所有的防線,都有核心,要徹底攻破它,必須找到這個核心——寧遠。

 

隻要攻破寧遠,就能徹底切斷錦州與關內的聯係,明軍將永遠地失去遼東

 

皇太極決定孤注一擲,派遣少量兵力監視錦州,率大隊人馬直撲寧遠,他堅信,自己將在那裏迎來輝煌的勝利。

 

 

 

 

 

 

寧遠決戰 1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裏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裏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麽想的。

 

然而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西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麵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麵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裏,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麵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隻敢躲在城裏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製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隻能跟著衝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占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衝鋒。

 

一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裏,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寧遠決戰 2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製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裏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麵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曆——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即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麽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

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裏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拚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隻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

愛怎麽分怎麽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帳。

 

這麽一算就明白了,拚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拚命,實在沒有天理。

 

所以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那塊土,沒準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衝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隻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二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呆在城裏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衝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裏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致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注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借著堅強的意誌,盡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寧遠決戰 3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麵,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也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麵,死得就不隻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禦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後金損失

 

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誌,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

 

皇太極並不較真,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麵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一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裏外的地方。五裏,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一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後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家夥,啥新意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一直到他,這麽多年,都沒什麽長進,後金軍一批批上,一批批死,

 

又一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鬆。

 

而且趁著後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後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裏停上一會,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後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牆,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後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    

 

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後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後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裏),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一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淩河城,此處空無一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泄憤需要,理解萬歲。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餘天中,後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一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後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退回沈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隻要自己不搗騰自己,後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嚐敢於奴戰,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拚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一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1627)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天啟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一般說來,辭職的原因隻有一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黴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複雜一點,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禦史李應薦上書,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你還沒見過世麵。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也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鬆等

等,這隻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一。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麽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

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一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

 

說到底,要想幹出點成績,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罩著,按此標準,袁崇煥隻能算個體戶。

 

許多書上說,袁崇煥之所以離職,是因為他是東林黨,所以閹黨容不下他,把他趕走了。

 

這個說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說,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煥雖然職務不低,但在東林黨裏,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沒什麽影響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從犯,你要明白,閹

黨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沒功夫見人就滅,像袁崇煥這類人物,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

 

但幹不下去也是實情,袁崇煥的檔案實在太黑,比如,他中進士時,錄取他的人是韓曠(東林黨大學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東林黨禦史),培養他的人是孫承宗(模範東林黨

),如此背景,沒抓起來就算是奇跡了,雖說他本人比較乖巧,但要魏公公買他的帳,也不太現實。

 

基於以上原因,他提出辭職,基於同樣原因,他的辭職被批準。

 

死了上萬人,折騰幾十天,連塊磚頭都沒挖到的皇太極永遠不會想到,袁崇煥就這麽失敗了,敗在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人妖手裏。

 

 

 

 

 

妖風 1

 

 

魏忠賢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決掉東林黨,沒有敵人了,就開始四處鬧騰刮妖風了。

 

最先刮出來的,是那個婦孺皆知的稱號——九千歲,但事實上,這隻是個簡稱,全稱是“九千九百歲爺爺”。

 

閹黨的貴孫們盡力了,由於天生缺少部件和職位的稀缺性,魏人妖當不上萬歲,所以隻能九千九百了,用數學的角度講,應該算極限接近。

 

除稱號外,魏公公絲毫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還有個很牛的官銜,就不列出來了,因為我算了一下,總計兩百多字,全寫出來比較麻煩。

 

光有稱號和官銜是不夠的,人也得實在點,吃穿住行,還得買房子。

 

簡單點說,除了不穿龍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樣的,至於房子,魏公公也不怎麽挑,隻是比較執著——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還有個不好的習慣:隻要,不怎麽買。

 

比如參政米萬鍾,在北京郊區有套房子(園林別墅),魏忠賢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個價,要買,米萬鍾不賣。

 

魏忠賢同意了,他免了米萬鍾的官職,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錢都沒花。

 

在強買強賣這個問題上,魏忠賢是講究平等的,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全都一視同仁。如某位權貴有座大院子,魏忠賢想要,人家沒給,魏忠賢隨即編了個罪名,把他繞了

進去,還打了幾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賢也沒忘了家鄉。他的老家河北肅寧,一向很窮,以出太監聞名,現在終於也露了臉。為了讓肅寧人民時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輝,他專門撥款(朝廷出

),重新整修了肅寧城,一個小縣城,挖了幾條護城河,還修了三十座敵樓,城樓十二棟,大炮就安了上百門,實在有夠誇張。

 

問題在於,魏公公不忘家鄉,卻忘了老鄉,肅寧的窮光蛋們還是窮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牆,生活質量沒啥改善。

 

肅寧是個縣城,且戰略地位極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這麽窮的地方,請人來搶人家都未必來,搞得南來北往的強盜們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幾年後,後金軍入侵河北,經過這裏,本來沒打算搶肅寧,但這城牆修得實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進去看看裏麵有多少錢。而更搞笑的是,肅寧

太過堅固,任他們死攻活攻,竟然沒能夠攻進去(進了白進)。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即使是魏公公這樣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點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稱號都有了,還缺嗎?

 

還缺。

 

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東西不外乎以下幾種:金錢、權力、地位,這些魏忠賢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他並沒有得到。

 

那是無數帝王將相夢寐以求,卻終究夢斷的奢望——入聖。

 

成為聖賢,成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樣的人,為萬民景仰,為青史稱頌!

 

問題是,魏公公不識字,也寫不出《論語》、《道德經》之類的玩意,現在還鎮得住,再過個幾十年就沒轍了。

 

為保證長治久安,數百年如一日地當聖人,魏忠賢幹了這樣幾件事:

 

第一件是修書,雖然他不識字,但他的龜孫還是比較在行的,經過仔細鑽研,一本專著隨即出版發行,名為《三朝要典》。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在這本書裏,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叫梃擊,講述瘋子張差誤闖宮廷,被王之寀誘供,以達到東林黨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個故事叫紅丸,說的是明光宗體弱多病,服用營養品“紅丸”,後因體弱死去,無辜的醫生李可灼被誣陷。

 

第三個故事移宮,是最讓人氣憤的,一群以楊漣為首的東林黨人惡霸,趁皇帝死去,闖入宮中,欺負弱小,趕走了善良的寡婦李選侍。

 

為弘揚正義,澄清事實,特作本書,由於瞎編時間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錯漏之處,敬請指正。

 

從這本書裏,我看到了憤怒,很多人的憤怒,浙黨、楚黨、方從哲,以及所有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還有那個拉住轎子,被楊漣喝斥的小人物李進忠。

 

為圓滿完成對東林黨人的總清算,除此書外,魏忠賢還弄出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名單——東林點將錄。

 

幾年前,為了抓住伊拉克的頭頭們,美軍特製了一副撲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麵,抓人之餘還能打牌,創意備受稱讚。

 

但和幾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來,美軍就差的太遠了,他的敵人們統統按照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歸類編印成冊,每個人都有對應外號,讀來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數算,美軍隻有一副撲

克,隻能打鬥地主,魏公公能做兩副打拖拉機。

 

這份東林點將錄的內容相當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時雨宋江,由大學士葉向高扮演。

 

戲中其餘主角,以排名為序,不分姓氏筆畫:

 

玉麒麟盧俊義——吏部尚書趙南星飾演

 

入雲龍公孫勝——左都禦史高攀龍飾演

 

智多星吳用——左諭德繆昌期飾演

 

鑒於以下一百餘人中沒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號有官職,篇幅太長,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鬥爭中給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楊漣和左光鬥,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楊漣扮演的,是大刀關勝,而左光鬥,是豹子頭林衝。

 

當然了,創意並不是魏公公首創的,靈感爆發的撰寫者是王紹徽,時任吏部尚書,這位王尚書並非等閑之輩,據說他雖然惟命是從,毫無道德,人品低劣,但相當女性化,長相柔

美,還特別喜歡給人起外號,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給他也取了個響亮的外號——王媳婦。

 

王媳婦向來尊重長輩,特別是對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識字,寫得太複雜看不懂,但《水滸》還是聽過的,所以想了這麽個招。

 

魏公公很高興,因為他終於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夠看懂的書,興奮之餘,他跑去找皇帝,展示這個文化成果。

 

可是當皇帝拿到這份東林點將錄的時候,卻問出了一個足以讓魏公公跳河的問題:

 

“什麽是《水滸》?”

 

魏公公熱淚盈眶了,他終於遇到了知音:在這世上,要找到一個文化比他還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著掃除文盲的決心和責任,魏文盲對朱文盲詳細解說了水滸的意義和內容。

 

皇帝滿意了,他翻開首頁,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隨即問了第二個讓魏公公崩潰的問題:

 

“誰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實在難尋,有生以來,魏公公第一次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學問,他馬上將自己聽來的托塔天王晁蓋的故事和盤托出,從生平、入行當強盜、智取生辰綱,梁山結義等等,娓

娓道來

 

然而他還沒有講完,皇帝大人就用一聲大喝打斷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謀!”

 

講壞話竟然講出這個效果,那一刻,魏忠賢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

 

他閉上了嘴,收回了這本書,再沒有提過,至於他回去後有沒有找王媳婦算帳,就不知道了。

 

除著書立言外,魏公公成為聖賢的另一個標誌,是修祠堂。

 

所謂祠堂,是用來祭奠祖先的,換句話說,供在裏麵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個供在裏麵,卻又活著的人。

 

修祠這個事,是浙江巡撫潘汝楨先弄出來的,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邊上,住在他旁邊的也是位名人——嶽飛(嶽廟)。

 

 

 

 

 

 

妖風 2 

 

這個由頭一出來,就不得了了,全國各地隻要有點錢的,就修祠堂,據說袁崇煥同誌也幹過這活。

 

為顯示對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選址還專挑黃金地段,比如鳳陽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邊。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墳頭,重八兄在天有靈,知道一個死太監

竟敢跟自己搶地盤,說不定會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還是江西,江西巡撫楊邦憲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聖賢(朱熹)的祠堂給砸了,然後在遺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決心。

 

書寫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當聖人的日子不遠了,各種妖魔鬼怪就跳出來了。

 

最能鬧騰的,是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他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忠賢修祠堂。他還說,當年孔子寫了《春秋》,現在魏公公寫了《三朝要典》,孔子是聖賢,所以魏公公也應

該是聖賢。

 

無恥的人讀過書後,往往會變得更加無恥。

 

由於這個人的惡心程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搞得跟魏忠賢關係不錯的一位國子監司業(副校長)也受不了了,表示無法忍受,辭職走人。

 

麵對如此光輝的榮譽,魏忠賢的內心沒有一絲不安,他很高興,也希望大家都高興。

 

但這實在有點難,因為他並不是聖賢,而是死太監,是無惡不作、無恥至極的死太監。要想普天同慶,萬民敬仰,隻能到夢裏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罵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給罵,就在民間罵,傳到魏公公耳朵裏,魏公公很不高興。

 

可是國家這麽大,人這麽多,背後罵你兩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說,我能。

 

他自信的來源,就是特務。

 

作為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對陰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領導下,東廠特務遍布全國,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個人到書店買書,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來看,覺得不爽,就說了兩句。

 

結果旁邊一人突然爆起,跑過來揪住他,說自己是特務,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頭熟,找朋友說了幾句話,又送了點錢,總算沒出事。

 

這個故事雖然悲劇開頭,好歹喜劇結尾,下一個故事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恐怖電影。

 

這個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讀古書時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沒能忘記。

 

故事發生在一個深夜,四周無人,四個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談,大家興致很高,邊喝邊談,慢慢地,有一個人喝多了。

 

酒壯膽,這位膽大的仁兄就開始罵魏忠賢,越罵越起勁,然而奇怪的是,旁邊的三個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發,在密室裏,靜靜地聽著他開罵。

 

突然,門被人踢破了,幾個人在夜色中衝了進來,把那位罵人的兄弟抓走,卻沒有為難那三個旁聽者(請注意這句話)。

 

這意味著,在那天夜裏,這幾人的門外,有人在耐心地傾聽著裏麵的聲音。

 

他們不但聽清了屋內的談話,還分清了每個發言的人,以及他說話的內容。

 

這倒沒什麽,當年朱重八也幹過這種事。

 

但最為可怕的是,這幾個人,隻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權貴,隻是小人物。

 

深夜裏,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門口,認真仔細地聽著每一句話,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周厲王的時候,但凡說他壞話的,都要被幹掉,所以人們在路上遇到,隻能使個眼色,不敢說話,時人稱為暴政。

 

然而魏公公說,在家說我壞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嗎,幼稚。

 

周厲王實行政策後沒幾年,百姓漸漸不滿,沒過幾年,他就被趕到山裏去了。

 

魏公公搞了幾年,什麽事都沒有。

 

嚴嵩在的時候,嚴黨不可一世,也拿徐階沒辦法;張居正在的時候,內有馮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搗亂,魏公公當政時期,這個世界很清淨。

 

因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

 

除了皇帝,他可以幹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兒子和老婆。

 

事實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頭上。

 

對於天啟皇帝,魏忠賢是很有好感的,這人文化比他還低,幹活比他還懶,業務比他還差,如此難得的廢柴,哪裏去找?

 

所以魏忠賢認定,在自己的這塊自留地上,隻能有這根廢柴,任何敢於長出來的野草,都必須被連根鏟除。

 

所謂野草,就是皇帝的兒子。

 

天啟皇帝雖然素質差點,但生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到天啟六年,他已經先後生了三個兒子。

 

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天啟三年十月,皇後生下一子,早產,夭折。

 

十餘天後,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個月後,夭折。

 

天啟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個月後,夭折

 

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這麽個百分百死亡率,要歸功於魏忠賢同誌的艱苦努力。

 

比如第一個皇子,由於是皇後生的,大肚子時直接下手似乎有點麻煩,但要等她生下來,估計更麻煩,經過反複思考後,魏忠賢使用了一個獨特的方法,除掉這個孩子。

 

我確信,該方法的專利不屬於魏忠賢(多半是客氏),因為隻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專業,如此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皇後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隨即體貼地推薦了一個人幫她按摩,這個人在按摩時使用了一種奇特的手法,傷了胎兒,並直接導致皇後早產,

是名副其實的無痛“人”流。

 

如此殺人不見血之神功,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如果這一招數流傳下來,

 

無數藥廠、醫院估計就要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情雖然流得相當利索,但傳得相當快,沒過多久,宮廷內外都知道了,以至於楊漣在寫那封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時,把這條也列進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計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後,皇帝大人的兩個兒子,雖然平安出生,但幾個月後就都去見列祖列宗了。

 

可惜,關於這兩起死亡事件,沒有證據顯示跟魏公公有關,充其量隻是嫌疑犯。問題在於,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隻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爛帳多了去了,也不在乎這一件。

 

除了皇帝的兒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沒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寵信,但由於懷了孕,魏忠賢決定整整她,聯合客氏,把她發配到冷宮。

 

更惡劣的是,他還調走了裕妃身邊的宮女,讓她單獨在宮裏進行生存訓練,連水都沒給,最後終於饑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後,隻要是皇帝寵信的,能生兒子的,全部都挨過整。

 

魏忠賢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勝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啟皇帝,雖然竭盡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無收獲。

 

魏忠賢的動機很簡單,他並不想當皇帝,隻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長大後比他爹聰明,不受自己控製,就不好混了。

 

這個算盤沒有打錯,畢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再享個十幾年的福,讓他生兒子也不遲。

 

更何況從大臣到太監,一切都在控製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說了算,世間已沒有敵人了。

 

 

 

 

 

 

妖風 3 

 

天啟六年(1626),情況大抵如此。

 

但事實上,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確實隻有二十二歲,不過曆史記載,他臨終時,也隻有二十三歲。

 

其次,魏公公是有敵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敵人雖不起眼,卻將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場景,荒唐的,奇異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裏,六年前,他送來了一個女人,把魏忠賢送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創造了傳奇。

 

現在,他決定終結這個傳奇,把那個當年的無賴打回原形,而承擔這個任務的,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做張嫣。

 

就在六年前,當客氏和魏忠賢打得火熱,太監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十五歲的張嫣進入了皇宮。

 

作為河南選送的後妃人選,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麵試結果十分之好,張嫣年級很小,卻很漂亮,皇帝很喜歡,並記下了她的名字。

 

而當客氏見到她時,卻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驚恐,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所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毀在這個女孩的手上。

 

於是她去向皇帝哭訴,執意反對,要把這個小女孩送回去。

 

一貫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帝,第一次違背了奶媽的意願,無論客氏哭天搶地,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十幾天後,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封了皇後,史稱懿安皇後。

 

客氏是個相當精明的人,她認為,這個女孩太過漂亮,會影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錯了。

 

這個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搶走了皇帝的寵信,還將奪走她所有的一切。

 

雖然張皇後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齡應該是五十多,自打入宮起,就開始跟客氏幹仗,且絲毫無懼,時常還把魏公公拉進宮來罵幾句,完全不把魏大人當外人,九千歲恨得咬牙切

齒,沒有辦法。

 

到天啟三年(1623),張皇後懷孕了,客氏無計可施,讓人按摩時做了人工流產。

 

這件事情讓客氏高興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暫的得意換來的,將是永遠的毀滅。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張皇後發誓,客氏和魏忠賢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雙方矛盾開始激化,由一本書開始。

 

此後不久的一天,皇帝來到了張皇後的寢宮,發現她正在看書,於是發問:

 

“你在看什麽書?”

 

“《趙高傳》。”

 

皇後這樣回答。

 

皇帝沒有說話,他雖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卻知道趙高。

 

很快,魏忠賢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十分憤怒,決定反擊。

 

第二天,皇帝在宮裏閑逛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素未謀麵的生人,大驚失色,立刻召集侍衛,經過搜查,這些人的身上都帶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關嫌疑人立即被送往東廠,進行嚴密審查。

 

這是魏忠賢的詭計,他在宮中埋伏士兵,偽裝成刺客,故意被皇帝發現,而這些刺客必定會被送到東廠審問,在東廠裏,刺客們一定會坦白從寬,說出指使人,想坑誰,就坑誰。

 

魏忠賢想坑的人,叫做張國紀——張皇後的父親。

 

這是一條相當毒辣的計策,泰山也好,嶽父也罷,扯上這個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準備實施這個計劃時,一個人出麵阻止了他。

 

這個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誣陷行為。

 

不過這位仁兄並不是什麽善人,他就是魏忠賢的忠實走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

 

隻用一句話,他就說服了魏忠賢:

 

“皇上凡事都不怎麽管,但對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命了!”

 

魏忠賢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為了信息安全,他幹掉了那幾個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後是幹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著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經混不下去了。

 

 

 

 

 

妖風 4 

 

天啟七年(1627)八月,天啟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於政務,估計是做木匠太過操勞,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魏忠賢很傷心,真的很傷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掛掉,以後就難辦了。

 

拜自己所賜,皇帝的幾個兒子都被幹掉了,所以垂簾聽政、欺負小孩之類的把戲沒法玩了,而皇位繼承者,將是天啟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雖然隻當了一個月皇帝,但生兒子的能力卻相當了得,足足有七個。

 

不過很可惜,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隻剩兩個,一個是天啟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個,是信王朱由檢,當時十七歲,他後來的稱呼,叫做崇禎。

 

對於朱由檢,魏忠賢並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歲的人,如果不是天啟這樣的極品,要想控製,難度是很大的。

 

廢柴難得,所以當務之急,必須保住皇帝的命。

 

他隨即公告天下,為皇帝尋找名醫偏方,兵部尚書霍維華不負眾望,僅用了幾天,就找到了一個藥方。

 

他說,用此藥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於好奇,我找到了這個藥方。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金瓶一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一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金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後,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製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一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一號心腹崔呈秀,問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麽大事,於是他立刻做出了反應——沉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狸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裏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萬無一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後,托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你的兒子,接著做皇帝,你掛個名就能當太後,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講法自然也有,比如宮裏的事我管,你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皇後回答:如聽從你的話,必死,不聽你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隻要讓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當皇後見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隻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魏忠賢並不怕皇後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後貢獻一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裏糊塗,腦袋也就隻剩一團漿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一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後,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她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裏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裏,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來,一直悄無聲息,什麽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係。

 

他一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征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麽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一見麵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一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麽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麽大份禮,怎麽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做出了答複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一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人從屏風後麵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後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疑惑 1

 

 

魏忠賢的意圖很明顯,在徹底控製政局前,絕不能出現下一個繼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匆匆闖進宮的英國公張維迎:

 

“你進宮幹什麽?”

 

“皇上駕崩了,你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

 

“皇後。”

 

魏忠賢確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剛剛駕崩,皇後就發布了遺詔,召集英國公張維迎入宮。

 

在朝廷裏,唯一不怕魏忠賢的,也隻有張維迎了,這位仁兄是世襲公爵,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他還在那裏。

 

張維迎接到的第一個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賢明白,沒法再海選了,十七歲的朱由檢,好歹就是他了。

 

他隨即見風使舵,派出親信太監前去迎接。

 

朱由檢終於進宮了,戰戰兢兢地進來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讀遺詔,然後是勸進三次。

 

所謂勸進,就是如果繼任者不願意當皇帝,必須勸他當。

 

之所以勸進三次,是因為繼任者必須不願當皇帝,必須勸三次,才當。

 

雖然這種禮儀相當無聊,但上千年流傳下來,也就圖個樂吧。

 

和無數先輩一樣,朱由檢苦苦推辭了三次,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後,張皇後走到他的麵前,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出了誠摯的話語:

 

“不要吃宮裏的東西(勿食宮中食)!”

 

這就是新皇帝上任後,聽到的第一句祝詞。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皇後有點杞人憂天,因為皇帝大人早有準備:他是有備而來的。照某些史料的說法,他登基的時候,隨身帶著幹糧(大餅),就藏在袖子裏。

 

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舉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書,上麵有四個擬好的年號,供他選擇:

 

明代每個皇帝,隻有一個年號,就好比開店,得取個好名字,才好往下幹,所以選擇時,必須謙虛謹慎。

 

第一個年號是興福,朱由檢說不好;

 

第二個是鹹嘉,朱由檢也說不好;

 

第三個是乾聖,朱由檢還說不好;

 

最後一個是崇禎。

 

朱由檢說,就這個吧。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開店以來,明朝這家公司已經開了二百五十九年,換過十幾個店名,而崇禎,將是它最後的名字。

 

和以往許多皇帝一樣,入宮後的第一個夜晚,崇禎沒有睡著。他點著蠟燭,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座宮裏,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賢的爪牙,他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可能是謀殺者,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曠而陰森的宮殿裏,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於是那天夜裏,他坐在燭火旁,想出了一個辦法,度過這驚險的一夜。

 

他攔住了一個經過的太監,對他說:

 

“你等一等。”

 

太監停住了,崇禎順手取走了對方腰間的劍,說道:

 

“好劍,讓我看看。”

 

但他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並當即宣布,獎賞這名太監。

 

太監很高興,也很納悶,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更納悶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衛和太監,到這裏來!”

 

當所有人來到宮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豐盛的酒菜,並被告知,為犒勞他們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這裏,皇帝請吃飯。

 

人多的地方總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過了,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禎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魏忠賢絕不會放過他。

 

但事實上,魏忠賢不想殺掉崇禎,他隻想控製這個人。

 

而要控製他,就必須掌握他的弱點。所謂不怕你清正廉潔,就怕你沒有愛好,魏忠賢相信,崇禎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

 

幾天後,他給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是四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四個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點,往往是女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心得。

 

這個理論是比較準確的,但對皇帝,就要打折扣了,畢竟皇帝大人君臨天下,要什麽女人都行,送給他還未必肯要。

 

對此,魏忠賢相當醒目,所以他在送進女人的同時,還附送了副產品——迷魂香。

 

所謂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種,據說男人接觸迷魂香後,會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雙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體貼消費者的,管送還管銷。

 

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套近乎完美的營銷策略,卻毫無市場效果。據內線報告,崇禎壓根就沒動過那幾個女人。

 

因為四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天,崇禎對她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找到了那顆隱藏在腰帶裏的藥丸。

 

在許多的史書中,崇禎皇帝應該是這麽個形象:很勤奮,很努力,就是人比較傻,死幹死幹往死了幹,幹死也白幹。

 

 

 

 

 

疑惑 2 

 

 

這是一種為達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險惡的說法,

 

真正的崇禎,是這樣的人:敏感、鎮定、冷靜、聰明絕頂。

 

其實魏忠賢對崇禎的印象很好。天啟執政時,崇禎對他就很客氣,見麵就喊“廠公”(東廠),稱兄道弟,相當激動,魏忠賢覺得,這個人相當夠意思。

 

經過長期觀察,魏忠賢發現,崇禎是不拘小節的人,衣冠不整,不見人,不拉幫結派,完全搞不清狀況。

 

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沒什麽可擔心的。

 

然而魏忠賢並不這樣看。

 

幾十年混社會的經驗告訴他,越是低調的敵人,就越危險。

 

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決定使用一個方法。

 

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賢突然上書,提出自己年老體弱,希望辭去東廠提督的職務,回家養老。

 

皇帝已死,靠山沒了,主動辭職,這樣的機會,真正的敵人是不會放過的。

 

就在當天,他得到了回複。

 

崇禎親自召見了他,並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對魏忠賢說,天啟皇帝在臨死前,曾對自己交代遺言:

 

要想江山穩固,長治久安,必須信任兩個人,一個是張皇後,另一個,就是魏忠賢。

 

崇禎說,這句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所以,魏公公的辭呈,我絕不接受。

 

魏忠賢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崇禎竟然如此坦誠,如此和善,如此靠譜。

 

就在那天,魏忠賢打消了圖謀不軌的念頭,既然這是一個聽招呼的人,就沒有必要撕破臉。

 

崇禎沒有撒謊,天啟確實對他說過那句話,他也確實沒有忘記,隻是每當他想起這句話時,都禁不住冷笑。

 

天啟認為,崇禎是他的弟弟,一個聽話的弟弟;而崇禎認為,天啟是他的哥哥,一個白癡的哥哥。

 

雖然隻比天啟小六歲,但從個性到智商,崇禎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賢是什麽東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對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確的——幹掉這個死人妖,把他千刀萬剮,掘墳刨屍!

 

每當看到這個不知羞恥的太監耀武揚威,魚肉天下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極度的厭惡感,沒有治國的能力,沒有艱辛的努力,卻占據了權位,以及無上的榮耀。

 

一切應該恢複正常了。

 

他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有皇帝罩著,誰也動不了他。

 

現在皇帝換人了,沒人再管這條狗,卻依然動不了他。

 

因為這條狗,已經變成了狼。

 

崇禎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敵人有多麽強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裏所有的人,從大臣到侍衛,都是他的爪牙,身邊沒有盟友,沒有親信,沒有人可以信任,他將獨自麵對狼群。

 

如果冒然動手,被撕成碎片的,隻有自己。

 

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必須有點耐心,不用著急,遊戲才剛剛開始。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 1

 

 

魏忠賢開始相信,崇禎是他的新朋友。

 

於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個人提出了辭呈。

 

這個人是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

 

她不能不辭職,因為她的工作是奶媽。

 

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從萬曆年間開始,曆經三朝,從天啟出生一直到結婚、生子,她都是奶媽。

 

現在喂奶的對象死了,想當奶媽也沒轍了。

 

當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樣子總是要的,更何況魏姘頭已經探過路了,崇禎是不會同意辭職的。

 

一天後,她得到了答複——同意。

 

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魏忠賢的神經,既然不同意我辭職,為什麽同意客氏呢?

 

崇禎的理由很無辜,她是先皇的奶媽,現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著,應該回去了吧。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剛死就去趕人,但這是她提出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於是在宮裏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媽終於走到了終點,她穿著喪服,離開了皇宮,走的時候還燒掉了一些東西:包括天啟皇帝小時候的胎發、手腳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賢身邊最得力的助手走了,這引起了他極大的恐慌,他開始懷疑,崇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正逐漸將自己推入深淵。

 

還不晚,現在還有反擊的機會。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能不翻臉就不要翻臉,所以動手之前,必須證實這個判斷。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提出辭職。

 

這是一道精心設計的題目。

 

客氏被趕走,還可能是誤會,畢竟她沒有理由留下來,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而王體乾是魏忠賢的死黨,對於這點,魏忠賢知道,崇禎也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崇禎同意,魏忠賢將

徹底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時,他將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

 

一天後,他得到了回複——拒絕。

 

崇禎當即婉拒了王體乾的辭職申請,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夠隨意退休。

 

魏忠賢終於再次放心了,很明顯,皇帝並不打算動手。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七。

 

兩個月後,是十一月初七,地點,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那天深夜,在那間陰森的小屋裏,魏忠賢獨自躺在床上,在寒風中回想著過去,是的,致命的錯誤,就是這個判斷。

 

王體乾沒有退休,事實上,這對王太監而言,並非一件好事。

 

而剛舒坦下來的魏公公卻驚奇地發現,事情發展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發旨意獎賞太監,而這些太監,大都是閹黨成員。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第二天,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禦史楊所修上疏彈劾。

 

楊所修彈劾的並不是魏忠賢,而是四個人,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陳殷,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德。

 

這四個人的唯一共同點是,都是閹黨,都是骨幹,都很無恥。

 

雖然四個人貪汙受賄,無惡不作,把柄滿街都是,楊所修卻分毫沒有提及,事實上,他彈劾的理由相當特別——不孝。

 

經楊所修考證,這四個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奪情”了,不合孝道。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理由,當年的張居正就被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來整這四號小魚小蝦,很有意思。

 

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別是崔呈秀,是他的頭號死黨,很明顯,矛頭是對著他來的。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自從楊漣、左光鬥死後,朝廷就沒人敢罵閹黨,楊所修跟自己並無過節,現在突然跳出來,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讓魏忠賢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後,皇帝做出了批複,痛斥楊所修,說他是“率性輕詆”,意思是隨便亂罵人,

 

經過仔細觀察,魏忠賢發現,楊所修上疏很可能並非皇帝指使,而從皇帝的表現來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總之,這隻是個偶發事件。

 

但當事人還是比較機靈的,彈劾當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辭職,表示自己確實違反規定,崇禎安慰一番後,同意幾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堅決留下了一個人——崔呈秀。

 

事情解決了,幾天後,另一個人卻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詭異。

 

九月二十四日,國子監副校長朱三俊突然發難,彈劾自己的學生,國子監監生陸萬齡。

 

這位陸萬齡,之前曾介紹過,是國子監的知名人物,什麽在國子監裏建生祠,魏忠賢應該與孔子並列之類的屁話,都是他說的,連校長都被他氣走了。

 

被彈劾並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彈劾剛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審問。

 

魏忠賢得到消息極為驚恐,畢竟陸萬齡算是他的粉絲,但他到底是老江湖,當即進宮,對皇帝表示,陸萬齡是個敗類,應該依法處理。

 

皇帝對魏忠賢的態度非常滿意,誇獎了他兩句,表示此事到此為止。

 

處理完此事後,魏忠賢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了家,但他並不知道,這隻是個開頭。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一個好消息。

 

他的鐵杆,江西巡撫楊邦憲向皇帝上書,誇獎魏忠賢,並且殷切期望,能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賢都快崩潰了,這是什麽時候,老子都快完蛋了,這幫孫子還在拍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書,說修生祠是不對的,自己是反對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態度出乎意料。崇禎表示,如果沒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經批準的,不修也不好,還是接著修吧,沒事。

 

魏忠賢並不幼稚,他很清楚,這不過是皇帝的權宜之計,故作姿態而已。

 

但接下來皇帝的一係列行動,卻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看法。

 

幾天後,崇禎下令,賜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鐵券。

 

免死鐵券這件東西,之前我是介紹過的,用法很簡單,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統統地免死,但有一點我忘了講,有一種罪狀,這張鐵券是不能免的——謀逆。

 

沒等魏忠賢上門感謝,崇禎又下令了,從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個多月裏,封賞了無數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蔭職(給兒子的),受賞者全部都是閹黨,從魏忠賢到崔呈秀

,連已經死掉的老閹黨魏廣微都沒放過,人死了就追認,升到太師職務才罷手。

 

魏忠賢終於放棄了最後的警惕,他確信,崇禎是一個好人。

 

經過一個多月的考察,魏忠賢判定,崇禎不喜歡自己,也無法控製,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隻要自己老老實實不礙事,不擋路,崇禎沒必要跟自己玩命。

 

這個推理比較合理,卻不正確。如魏忠賢之前所料,崇禎是有弱點的,他確實有一樣十分渴求的東西,不是女人,而是權力。

 

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必須除掉魏忠賢。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2 

 

青蛙遇到熱水,會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溫水。

 

楊所修的彈劾,以及國子監副校長的彈劾,並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劇本裏,隻有封賞、安慰,和時有時無的壓力。他的目的是製造迷霧,徹底混亂敵人的神經。

 

經過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緊張局勢終於緩和下來,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這片寂靜中,崇禎準備著進攻。

 

幾天後,寂靜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禎。

 

吏科給事中陳爾翼突然上疏,大罵楊所修,公然為崔呈秀辯護,而且還上綱上線,說這是東林餘黨幹的,希望皇帝嚴查。

 

和楊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樣,此時上疏者,必定有幕後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樣,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魏忠賢。

 

也和上次一樣,真正的主使者,並不是魏忠賢。

 

楊所修上疏攻擊的時候,崇禎很驚訝,陳爾翼上疏反擊的時候,魏忠賢也很驚訝,因為他事先並不知道。

 

作為一個政治新手,崇禎表現出了極強的政治天賦,幾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團團轉。但他並不知道,在這場遊戲中,被耍的人,還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這樣的:楊所修在崇禎的指使下,借攻擊崔呈秀來彈劾魏忠賢,而陳爾翼受魏忠賢的指派,為崔呈秀辯護發動反擊。

 

然而事情的真相,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楊所修和陳爾翼上疏開戰,確實是有幕後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賢,也不是崇禎。

 

楊所修的指使者,叫陳爾翼,而陳爾翼的指使者,叫楊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從頭解釋一下這個複雜的圈套:

 

詭計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右副都禦史楊所修經過對時局的分析,做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崇禎必定會除掉閹黨。

 

看透了崇禎的偽裝後,他決定早做打算。順便說一句,他並不是東林黨,而是閹黨,但並非骨幹。

 

為及早解脫自己,他找到了當年的同事,吏科給事中陳爾翼。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由楊所修出麵,彈劾崔呈秀。

 

這是條極端狡詐的計謀,是人類智商極致的體現:

 

彈劾崔呈秀,可以給崇禎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認定自己不是閹黨,即使將來秋後算帳,也絕輪不到自己頭上。

 

但既然認定崇禎要除掉閹黨,要提前立功,為什麽不幹脆彈劾魏忠賢呢?

 

原因很簡單,如果崇禎未必能幹得過魏忠賢,到時回頭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賢畢竟是閹黨首領,如果首領倒掉,就會全部清盤,徹查閹黨,必定會搞到自己頭上。

 

崔呈秀是閹黨的重要人物,攻擊他,可以贏得崇禎的信任,也不會得罪魏忠賢,還能把閹黨以往的所有黑鍋都讓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幾乎得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局。

 

幾乎得到,就是沒有得到。

 

因為計劃的進行過程中,出現了紕漏:他們忽略了一個人——崔呈秀。

 

楊所修、陳爾翼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為閹黨的頭號人物,崔大人絕非善類,這把戲能騙過魏忠賢,卻騙不了崔呈秀。

 

彈劾發生的當天,他就看穿了這個詭計,他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

 

但他隻用了幾天時間,就十分從容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派人找到了楊所修,大罵了對方一頓,最後說,如果你不盡快了結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條船,誰的屁股都不幹淨,敢玩陰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這句話相當有效,楊所修當即表示,願意再次上疏,為崔呈秀辯解。

 

問題是,他已經罵過了,再上疏辯護,實在有點*****的感覺,所以,這個當*****的任務,就交給了陳爾翼。

 

問題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來,就是讓他背鍋的,現在把他拉出來,就必須填個人進去,楊所修不行,魏忠賢不行,崇禎更不行,實在很難辦。

 

但陳爾翼不愧是老牌給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所謂“東林餘孽”的身上,如此一來,楊所修是無知的,崔呈秀是無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騰來,又倒騰去,崔呈秀沒錯,楊所修沒錯,陳爾翼當然也沒錯,所有的錯誤,都是東林黨搞的,就這樣,球踢到了崇禎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還是崇禎,麵對陳爾翼的奏疏,他隻說了幾句話,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間的問題,先帝(指天啟)已經搞清楚了,我剛上台(朕初禦極),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們不許多事!”

 

結果非常圓滿,崔呈秀同誌洗清了嫌疑,楊所修和陳爾翼雖說沒有收獲,也沒有損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天啟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雲南監察禦史楊維垣上疏,彈劾崔呈秀貪權弄私,十惡不赦!

 

在這封文書中,楊維垣表現出極強的正義感,他憤怒地質問閹黨,譴責了崔呈秀的惡行。

 

楊維垣是閹黨。

 

說起來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楊所修的創意不但屬於他,也屬於無數無恥的閹黨同仁們,反正幹了也沒損失,不幹白不幹,白幹誰不幹?

 

形勢非常明顯,崔呈秀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對於立誌搞掉閹黨的崇禎而言,這是最好的機會。

 

但崇禎沒有動手。他不但沒有動手,還罵了楊維垣,說他輕率發言。

 

事實上,他確實不打算動手,雖然他明知現在解決崔呈秀,不但輕而易舉,還能有效打擊閹黨,但他就是不動手。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在楊維垣的這封奏疏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覺得到了證實。

 

幾天後,楊維垣再次上疏,彈劾崔呈秀。

 

這是一個怪異的舉動,皇帝都發了話,依然豁出去硬幹,行動極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裏。

 

在這封奏疏裏,他不但攻擊崔呈秀,還捧了一個人——魏忠賢。

 

照他的說法,長期以來,崔呈秀沒給魏忠賢幫忙,淨添亂,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禍首。

 

崇禎的判斷很正確,在楊維垣的背後,是魏忠賢的身影。

 

從楊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賢得到了啟示:全身而退絕無可能,要想平安過關,必須給崇禎一個交代。

 

所以他指使楊維垣上書,把責任推給崔呈秀,雖然一直以來,崔呈秀都幫了很多忙,還是他的幹兒子。

 

沒辦法,關鍵時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兒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禎是不會上當的,在這場殘酷的鬥爭中,目標隻有一個,不需要俘虜,也不接受投降。

 

 

 

 

 

 

夜半歌聲

 

真正的機會到來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賢。

 

崇禎決定,開始行動。

 

因為他知道,這個叫陸澄源的人並不是閹黨分子,此人職位很小,但名氣很大,具體表現為東林黨當政,不理東林黨,閹黨上台,不理閹黨,是公認的混不吝,軟硬都不吃,他老

人家動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來的是例行程序,崇禎照例批評,崔呈秀照例提出辭職。

 

但這一次,崇禎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滾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這下終於完蛋了。

 

魏忠賢笑了,這下終於過關了。

 

丟了個兒子,保住了命,這筆交易相當劃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兩天後,兵部主事錢元愨上書,痛斥崔呈秀,說崔呈秀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為魏忠賢。

 

然後他又開始痛斥魏忠賢,說魏忠賢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為皇帝。

 

不知錢主事是否過於激動,竟然還稍帶了皇帝,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封奏疏送上去的時候,皇帝竟然全無反應。

 

幾天後,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彈劾魏忠賢,在這封奏疏裏,他痛責魏忠賢,為表達自己的憤怒,還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賢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然而為時已晚。

 

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魏文盲並不清楚,朝廷鬥爭從來隻有單項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啟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隻剩下一個選擇——謀逆。

 

他曾勝券在握,隻要趁崇禎立足未穩,及早動手,一切將盡在掌握。

 

然而,那個和善、親切的崇禎告訴他,自己將繼承兄長的遺願,重用他,信任他,太陽照常升起。

 

於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現在反擊已不可能,從他拋棄崔呈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個不夠意思的領導,絕不會有夠意思的員工。

 

閹黨就此土崩瓦解,他的黨羽紛紛辭職,幹兒子、幹孫子跟他劃清界線,機靈點的,都在家寫奏疏,反省自己,痛罵魏公公,告別過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麵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狂風暴雨,魏忠賢決定,使出自己的最後一招。

 

當年他曾用過這一招,效果很好。

 

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禎麵前,魏忠賢嚎啕大哭,失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

 

崇禎開始還安慰幾句,等魏公公哭到悲涼處,隻是不斷歎氣。

 

眼見哭入佳境,效果明顯,魏公公收起眼淚,撤了。

 

哭,特別是無中生有的哭,是一項曆史悠久的高難度技術。當年嚴嵩就憑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後將其辦挺。他也曾憑這一招,扭轉了局勢,幹掉了楊漣。

 

魏公公相信,憑借自己聲情並茂的表演,一定能夠感動崇禎。

 

崇禎確實很感動。

 

他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惡心到這個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幾乎毫無廉恥,眼淚鼻涕說下就下,不要臉,真不要臉。

 

到現在,朝廷內外,就算是掃地的老頭,都知道崇禎要動手了。

 

但他就不動手,他還在等一樣東西。

 

其實朝廷鬥爭,就是街頭打架鬥毆,但鬥爭的手段和程序比較特別。拿磚頭硬幹是沒辦法的,手持西瓜刀殺入敵陣也不是不行的,必須遵守其自身規律,在開打之前,要先放風聲,講明老子是哪幫哪派,要修理誰,能爭取的爭取,不能爭取的死磕,才能動手。

 

崇禎放出了風聲,他在等待群臣的響應。

 

可是群臣不響應。

 

截至十月底,敢公開上書彈劾魏忠賢的人隻有兩三個,這一事實說明,經過魏公公幾年來的言傳身教,大多數的人已經沒種了。

 

沒辦法,這年頭混飯吃不易,等形勢明朗點,我們一定出來落井下石。

 

然而崇禎終究等來了一個有種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對他的同學,說了這樣一句話: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無人敢於反抗!我雖一介平民,願與之決死,雖死無撼!”

 

第二天,國子監監生錢嘉征上書彈劾魏忠賢十大罪。

 

錢嘉征雖然隻是學生,但文筆相當不錯,內容極狠,態度極硬,把魏忠賢罵得狗血淋頭,引起極大反響。

 

魏忠賢得到消息,十分驚慌,立即進宮麵見崇禎。

 

遺憾,他沒有玩出新意,還是老一套,進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覺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準備回家。

 

就在此時,崇禎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來一個太監,交給他一份文書,說:

 

“讀。”

 

就這樣,魏忠賢親耳聽到了這封要命的文書,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頭,卻隻看到了一雙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決心,終於徹底崩潰。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賢離開了宮殿,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裏,還有一個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賢去找的人,叫做徐應元。

 

徐應元的身份,是太監,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就是崇禎的太監。事到如今,隻能求他了。

 

徐應元是很夠意思的,他客氣地接待了魏忠賢,並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立即辭職,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賢思前想後,認了。

 

立即回家,找人寫辭職信,當然,臨走前,他沒有忘記感謝徐應元對他的幫助。

 

徐應元之所以幫助魏忠賢,是想讓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賢一樣,大多數太監的習慣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來,崇禎都希望,魏忠賢能自動走人(真心實意),畢竟閹黨根基太深,這樣最省事。

 

在徐應元的幫助下,第二天,魏忠賢提出辭職了,這次他很真誠。

 

同日,崇禎批準了魏忠賢的辭呈,一代巨監就此落馬。

 

落馬的那天,魏忠賢很高興。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放棄了爭權,無論如何,崇禎都不會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一年前,東林黨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應該說,魏忠賢的生活是很不錯的,混了這麽多年,有錢有房有車,啥都不缺了。特別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現在北京的東廠胡同,二環裏,黃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開會,曾去看過,園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當氣派,但據說這隻是當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從河北肅寧的一個小流氓,混到這個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個留京指標。

 

但這個指標的有效期,也隻有三天了。

 

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禎下令,魏忠賢勞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發,去鳳陽看墳。

 

得到消息的魏忠賢非常沮喪,但他不知道,崇禎也很沮喪。

 

崇禎是想幹掉魏忠賢的,但無論如何,魏公公總算是三朝老監,前任剛死兩個月,就幹掉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當他宣布趕走魏忠賢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反對他的決定,而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或許是收了錢,或許是說了情,反正徐應元是站出來了,公然為魏忠賢辯護,希望皇帝給他個麵子。

 

麵對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崇禎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抉擇:

 

“奴才!敢與奸臣相通,打一百棍,發南京!”

 

太監不是人啊。

 

順便說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太監的專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人的尊稱(關係不好還不能叫,隻能稱臣,所謂做奴才而不可得)。

 

這件事情讓崇禎意識到,魏忠賢是不會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賢是非殺不可的。

 

確定無法挽回,魏公公準備上路了,足足準備了三天。

 

在這三天裏,他隻幹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榮華於我如浮雲,那就隻要富貴吧。

 

但這是一項相當艱苦的工作,幾百個仆人幹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車,然後光榮上路,前呼後擁,隨行的,還有一千名隸屬於他本人的騎兵護衛。

 

就算是輕度弱智的白癡,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麽狀況,大難當頭,竟然如此囂張,真是活膩了。

 

魏忠賢沒有活膩,他活不到九千九百歲,一百歲還是要追求的。

 

事實上,這個大張旗鼓的陣勢,是他最後的詭計。

 

這個詭計的來由是曆史。

 

曆史告訴我們,戰國的時候,秦軍大將王翦出兵時,一邊行軍一邊給秦王打報告,要官要錢,貪得無厭,有人問他,他說,我軍權在手,隻有這樣,才能讓秦王放心。

 

此後,這一招被包括蕭何在內的廣大仁人誌士(識相點的)使用,魏忠賢用這招,說明他雖不識字,卻還是懂得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經無權無勢,隻求回家過幾天舒坦日子,這麽大排場,隻是想告訴崇禎老爺,俺不爭了,打算好好過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個錯誤——沒學過曆史唯物主義。

 

所謂曆史唯物主義的要點,就是所有的曆史事件,都要根據當時的曆史環境來考慮。

 

王翦的招數能夠奏效,是因為他手中有權,換句話說,他的行為,實際上是跟秦王簽合同,我隻要錢要官,幫你打江山,絕不動你的權。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無權無官,憑什麽簽合同?

 

所以崇禎很憤怒,他要把魏忠賢餘下的都拿走,他的錢,還有他的命。

 

魏忠賢倒沒有這個覺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發了。

 

但聰明人還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監李永貞,就曾對他說,低調,低調點好。

 

魏忠賢回答:

 

若要殺我,何須今日?

 

今日之前,還無須殺你。

 

魏忠賢出發後的第三天,崇禎傳令兵部,發出了逮捕令。

 

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賢所在的地點,是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護衛簇擁的魏公公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天來,他在京城的內線不斷向他傳遞著好消息:他的親信,包括五虎、五彪紛紛落馬,老朋友王體乾退了,連費盡心思拉下水的徐應元也被發配去守陵,翻身已無指望。

 

就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又告訴他一個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經派人追上來了。

 

威嚴的九千九百歲大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追上來,然後呢?逮捕,入獄,定罪,斬首?還是挨剮?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住吧,活過今天再說。

 

魏忠賢進入了眼前的這座小縣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站。

 

阜城縣是個很小的縣城,上千人一擁而入,擠滿了所有的客店,當然,魏忠賢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為保證九千歲的人有地方住,許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趕了出去,雖然天氣很冷,但這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在這些人中,有個姓白的書生,來自京城。

 

所謂最好的客店,也不過是幾間破屋而已,屋內沒有輝煌的燈光,十一月的天氣非常的冷,無情的北風穿透房屋,發出淒冷的呼嘯聲。

 

在黑暗和寒冷中,偉大的,無與倫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歲蜷縮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回憶著過往的一切。

 

隆慶年間出生的無業遊民,文盲,萬曆年間進宮的小雜役,天啟年間的東廠提督,朝廷的掌控者,無數孫子的爺爺,生祠的主人,堪與孔子相比的聖人。

 

到而今,隻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謬,究竟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四十年間,不過一場夢幻。

 

不如死了吧。

 

此時,他的窗外,站立著那名姓白的書生。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沒有月光,在黑暗和風聲中,書生開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兒》,但它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五更斷魂曲。

 

曲分五段,從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裏,隻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淒涼

二更時,展轉愁,夢兒難就。

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

如今蘆為帷,土為坑,寒風入牖。

壁穿寒月冷,簷淺夜蛩愁。

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三更,飄零

夜將中,鼓咚咚,更鑼三下。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呀。

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為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四更,無望

城樓上,敲四鼓,星移鬥轉。

思量起,當日裏,蟒玉朝天。

如今別龍樓,辭鳳閣,淒淒孤館。

雞聲茅店裏,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五更,荒涼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終,斷魂。

 

多年後,史學家計六奇在他的書中記下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但這一段,在後來的史學研究中,是有爭議的,就史學研究而言,如此詭異的景象,實在不像曆史。

 

但我相信,在那個夜晚,我們所知的一切是真實的。

 

因為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外,有時也喜歡開開玩笑,算算總賬。

 

至於那位姓白的書生,據說是河間府的秀才,之前為圖嘴痛快,說了魏忠賢幾句壞話,被人告發前途盡墨,於是編曲一首,等候於此不計舊惡,幫其送終。

 

但在那天夜裏,魏忠賢聽到的,不是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裏,隻好醉村醪,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魏忠賢是不相信天道的。當無賴時,他強迫母親改嫁,賣掉女兒,當太監時,他搶奪朋友的情人,出賣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歲時,他泯滅一切人性,把鐵釘釘入楊漣的腦門,把東林黨趕盡殺絕。

 

他沒有信仰,沒有畏懼,沒有顧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後,他把魏忠賢送到了阜城縣的這所破屋裏。

 

這裏距離魏公公的老家肅寧,隻有幾十裏。四十年前,他經過這裏,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現在,他回來了,即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認為,這是一種別開生麵的折騰,因為得到後再失去,遠比一無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費盡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終卻發現,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真個不如死啊!

 

那就死吧。

 

魏忠賢找到了布帶,搭在了房梁上,伸進自己的脖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

 

 

 

 

 

落水狗

 

    第二天早上,魏忠賢的心腹李朝欽醒來,發現魏忠賢已死,絕望之中,自縊而亡。

 

    在魏忠賢的一千多陪同人員,幾千朝廷死黨裏,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賢的死訊後,一千多名護衛馬上行動起來,瓜分了魏公公的財產,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這場大戲才剛剛開始。

 

    別看今天鬧得歡,當心將來拉清單

                          ——小兵張嘎

 

    清單上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客氏。

 

    雖然她已經離宮,但崇禎下令,把她又拎了進來。

 

    進來後先審,但客氏為人極其陰毒,且以耍潑聞名,問什麽都罵回去。

 

    於是換人,換了個太監審,而且和魏忠賢有仇(估計是專門找來的),由於不算男人,也就談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沒文化,不會吵架,二話不說就往死裏猛打。

 

    客氏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軟貨,一打就服,害死後妃,讓皇後流產,找孕婦入宮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統統交代,隻求別打。

 

    但那位太監似乎心理有點問題,坦白交代還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罷休。

 

    口供報上來,崇禎十分震驚,下令將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當然了,這隻是個說法,客氏剛進浣衣局,還沒分配工作,就被亂棍打死,跟那位被她關入冷宮,活活渴死的後妃相比,這種死法沒準還算痛快點。

 

    客氏死後,她的兒子被處斬,全家被發配。

 

    按身份排,下一個應該是崔呈秀。

 

    但是這位兄弟實在太過自覺,自覺到死得比魏公公還要早。

 

    得知魏忠賢走人的消息後,崔呈秀下令,準備一桌酒菜,開飯。

 

    吃飯的方式很特別,和韋小寶一樣,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來,搞了個聚餐,還擺上了多年來四處搜刮的古玩財寶。

 

    然後一邊吃,一邊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個,吃完,砸完,就開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這一天,魏忠賢正在前往阜城縣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非常氣憤,老子沒讓你死,你就敢死?

 

    隨即批示:

 

    “雖死尚有餘辜!論罪!”

 

    經過刑部商議,崔呈秀應該斬首。

 

    雖然人已死了,不要緊,有辦法。

 

    於是剛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來,被斬首示眾,怎麽殺是個能力問題,殺不殺是個態度問題。

 

     接下來是抄家,無惡不作的崔呈秀,終於為人民做了件有意義的事,由於他多年來勤奮地貪汙受賄,存了很多錢,除動產外,還有不動產,光房子就有幾千間,等同於替國家攢錢,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煩。

 

    作為名單上的第三號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標準的接待,以此為基準,一號魏忠賢和二號客氏,接待標準應參照處理。

 

    所以,魏忠賢和客氏被翻了出來,客氏的屍體斬首,所謂死無全屍。

 

    魏忠賢慘點,按崇禎的處理意見,挖出來後剮了,死後淩遲,割了幾千刀。

 

    這件事情的實際意義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進了地府,小鬼認不出他,但教育意義是巨大的,在殘缺的屍體麵前,明代有史以來最大,最邪惡的政治團體閹黨,終於徹底崩盤。

 

    接下來的場景,是可以作為喜劇素材的。

 

    魏忠賢得勢的時候,無數人前來投奔,上至六部尚書,大學士,下到地方知府知縣,能拉上關係,就是千恩萬謝。

 

    現在而今眼目下,沒辦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薊遼總督閻鳴泰,有一項絕技——修生祠,據我統計,他修的生祠有十餘個,遍布京城一帶,有的還修到了關外,估計是打算讓皇太極也體驗一下魏公公的偉大光輝。

 

    憑借此絕活,當年很是風光,現在麻煩了,追查閹黨,頭一個就查生祠,誰讓修的,誰出的錢,生祠上都刻著,跑都跑不掉。

 

    為證明自己的清白,閻總督上疏,進行了耐心的說明,雖說生祠很多,但還是可以解釋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順天巡撫劉詔修的,通州的生祠,是禦史梁夢環修的,這些人都是我的下級,作為上級領導,責任是有的,監督不夠是有的,檢討是可以的,撤職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還是那位國子監的陸萬齡同學,本來是一窮孩子,賣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夠混碗飯吃,當年也是風光一時,連國子監的幾位校長都爭相支持他,陸先生本人也頗為得意。

 

    然而學校領導畢竟水平高,魏公公剛走,就翻臉了,立馬上疏,表示國子監本與魏忠賢勢不兩立,出了陸萬齡這種敗類,實在是教育界的恥辱,將他立即開除出校。

 

    據統計,自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幾個月裏,朝廷的公文數量增加了數倍,各地奏疏紛至遝來,堪稱數十年未有之盛況。

 

    這些奏疏字跡相當工整,包裝相當精美,內容相當扯淡:上來就痛罵魏忠賢,痛罵閹黨,順便檢舉某些同事的無恥行徑,最後總結:他們的行為讓我很憤怒,跟我不相幹。

 

    心中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我不是閹黨,皇帝大人,您就把我們當個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顯,魏忠賢倒台一個月裏,崇禎毫無動靜,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過得都還不錯。

 

    事實上,當時的朝廷,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察院乃至於全國各級地方機構,都由閹黨掌握,所謂法不責眾,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嗎?把我們都抓了,找誰幫你幹活?

 

    所以,在閹黨同誌們看來,該怎麽幹還怎麽幹,該怎麽活還怎麽活。

 

    這個看法在大多數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禎,屬於少數派。

 

    一直以來,崇禎處理問題的理念比較簡單,就四個字——斬草除根。所謂法不責眾,在他那裏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他的祖宗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報上來同黨一萬人,殺,兩萬人,殺殺,三萬人,殺殺殺。無非多說幾個殺字,不費勁。

 

    時代進步了,社會文明了,道理還一樣。

 

    六部尚書是閹黨,就撤尚書,侍郎是閹黨,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閹黨,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沒了你們就不轉嗎?這年頭,看門的狗難找,想當官的人有的是,誰怕誰!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上述奏疏內容雷同,但崇禎的態度是很認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還保存下來。

 

    很簡單,真沒事的人是不會寫這些東西的,原本找不著閹黨,照著奏疏抓人,賊準。

 

    十一月底,準備工作就緒,正式動手。

 

    最先處理的,是魏忠賢的家屬,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寧國公),還有客氏的兒子候國興(錦衣衛都指揮使),統統拉出去剁了。

 

    接下來,是他的親信太監,畢竟大家生理結構相似,且狼狽為奸,算半親戚,優先處理。

 

    這撥人總共有四個,分別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秉筆太監李永貞、李朝欽、劉若愚。

 

   作為頭等罪犯,這四位按說都該殺頭,可到最後,卻隻死了兩個,殺了一個。

 

    第一個死的是李朝欽,他是跟著魏忠賢上吊的,並非他殺,算自殺。

 

   唯一被他殺的,是李永貞。其實這位兄弟相當機靈,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時候,他就嗅出了風聲,連班都不上了,開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嚴嚴實實,隻留小洞送飯,每天窩在裏麵,打死也不出頭。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李永貞沒有看到勝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聽說魏忠賢走人了,頓時大喜,就把牆拆了,出來放風。

 

    剛高興幾天,又聽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沒用了。

 

    於是他使出了絕招——行賄。

 

    當然,行賄崇禎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餘萬兩銀子(以當時市價,合人民幣六千萬至八千萬),送給了崇禎身邊的貼身太監,包括徐應元和王體乾。

 

   這兩人都收了。

 

    不久後,他得到消息,徐應元被崇禎免了,而王體乾把他賣了。

 

    在名列死亡名單的這四位死太監中,最神秘的,莫過於王體乾了。

 

    此人是魏忠賢的鐵杆,害死王安,迫害東林黨,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閹黨的首腦人物。

 

    但奇怪的是,當我翻閱幾百年前那份閹黨的最終定罪結果時,卻驚奇地發現,以他的豐功劣跡,竟然隻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諂附擁戴,連罰款都沒交,就給放了。

 

    伺候崇禎十幾年的徐應元,光說了幾句話,定罪比他還高(五等),這個看上去很難理解的現象,有一個簡單的答案:王體乾叛變了。

 

    據史料分析,王體乾可能很早就“起義”了,所以一直以來,崇禎對魏忠賢的心理活動、鬥爭策略都了如指掌,當了這麽久臥底,也該歇歇了。

 

    所以他錢照收,狀照告,第二天就匯報了崇禎,李永貞得知後,決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還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幾天後,他被抓捕歸案。

 

    進了號子,李太監還不安分,打算自殺,他很有勇氣地自殺了四次,卻很蹊蹺地四次都沒死成,最後還是被拉到刑場,一刀了斷。

 

    名單上最後一位,就是劉若愚了。

 

    這位仁兄,應該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閹黨,一直是心腹,壞事全幹過,不是臥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動退贓之類的法定情節一點沒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沒死。

 

    因為劉若愚雖然罪大惡極,但這個人有個特點:能寫。

 

    在此之前,閹黨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於他手,換句話說,他算是個技術人員,而且他知道很多情況,所以崇禎把他留了下來,寫交代材料。劉太監很敬業,圓滿地完成了這個任務,他所寫的《酌中誌》,成為後代研究魏忠賢的最重要史料。

 

    隻要仔細閱讀水滸傳,就會發現,梁山好漢們招安後,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聰明的吳用也死了,活下來的,大都是身上有門手藝的,比如神醫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實清楚地告訴我們,平時學一門技術是多麽的重要。

 

    處理完人妖後,接下來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別是(排名分先後):兵部尚書崔呈秀、原兵部尚書田吉、工部尚書吳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煥、副都禦史李燮龍。

 

    五彪是武官,分別是:左都督田爾耕、錦衣衛指揮許顯純、都督同知崔應元、右都督孫雲鶴、錦衣衛僉事楊寰。

 

    關於這十個人,就不多說了,其光輝事跡,不勝枚舉,比如田爾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謀,並殺害了左光鬥等人,而許顯純大人,曾親自把釘子釘進楊漣腦門。用今天的話說,足夠槍斃幾個來回。

 

    因為此十人一貫為非作歹,民憤極大,崇禎下令,將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門處理。

 

    經刑部、都察院調查,並詳細會審,結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爾耕、許顯純曾參與調查楊漣、左光鬥等人的罪行,結果過失致人死亡,入獄,剩餘七人免官為民,就此結案。

 

    這份判決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

 

    崇禎很不滿意,隨即下令,再審。

 

    皇帝表態,不敢怠慢,經過再次認真細致的審訊,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爾耕、許顯純因為過失致人死亡,判處死緩,關入監獄,其餘七人全部充軍,充軍地點是離其住處最近的衛所。

 

    鑒於有群眾反應,以上幾人有貪汙罪行,為顯示威嚴,震懾罪犯,同時處以大額罰款,分別是倪文煥五千兩,吳淳夫三千兩,李燮龍、田吉各一千兩。結案。

 

    報上去後,崇禎怒了。

 

    拿釘子釘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過失致人死亡,貪了這麽多年,隻罰五千、三千,你以為老子好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當事人根本就沒到案,比如田吉,每天還出去遛彎,十分逍遙。

 

    其實案子審成這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審訊此案的,是刑部尚書蘇茂相、都察院左都禦史曹思誠。

 

    蘇茂相是閹黨,曹思誠也是閹黨

 

    讓閹黨審閹黨,確實難為他了。

 

    憤怒之餘,崇禎換人了,他把查處閹黨的任務交給了吏部尚書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兩位更逗,命令下來他死都不去,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承擔任務。

 

    因為王永光同誌雖然不是閹黨,也不想得罪閹黨。

 

    按蘇茂相、曹思誠、王永光以及無數閹黨們的想法,形勢是很好的,朝廷內外都是閹黨,案子沒人敢審,對五虎、五彪的處理,可以慢慢拖,實在不行,就判田爾耕和許顯純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個充軍也就差不多了。

 

    沒錯,司法部長、監察部長、人事部長都不審,那就隻有皇帝審了。

 

    幾天後,崇禎直接宣布了對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兩次裁決,比較簡單:

 

    田吉,殺!吳淳夫,殺!倪文煥,殺!田爾耕,殺!許顯純,殺!崔應元,殺!孫雲鶴,殺!楊寰,殺!李燮龍,殺!

 

    崔呈秀,已死,挖出來,戳屍!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沒收全部財產!

 

    什麽致人死亡,什麽入獄,什麽充軍,還他娘就近,什麽追贓五千兩,都去死吧!

 

    曹思誠、蘇茂相這幫等閹黨本來還有點想法,打算說兩句,才發現,原來崇禎還沒說完。

 

    “左都禦史曹思誠,閹黨,免職查辦!”

 

    “刑部尚書蘇茂相,免職!”

 

    跟我玩,玩死你們!

 

    隨即,崇禎下令,由喬允升接任刑部尚書,大學士韓曠、錢龍錫主辦此案,務必追查到底,寧可抓錯,不可放過。

 

    挑出上麵這幾個人辦事,也算煞費苦心,喬允升和閹黨向來勢不兩立,韓曠這種老牌東林黨,不往死裏整,實在對不起自己。

 

    掃蕩,一個不留!

 

    幾天過去,經過清查,內閣上報了閹黨名單,共計五十多人,成果極其豐碩。

 

    然而這一次,崇禎先更為憤怒,他當即召集內閣,嚴厲訓斥:人還不夠數,老實點!

 

    大臣們都很詫異,都五十多了,還不夠嗎?

 

    既然皇上說不夠,那就再撈幾個吧。

 

    第二天,內閣又送上了一份名單,這次是六十幾個,該滿意了吧。

 

    這次皇帝大人沒有廢話,一拍桌子:人數不對,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論處!

 

   崇禎是正確的,內閣的這幾位仁兄,確實糊弄了他。

 

    雖然他們跟閹黨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閹黨人數太多,畢竟是個得罪人的事,閹黨也好,東林黨也罷,不過混碗飯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著糊弄:

 

   “我們是外臣,宮內的人事並不清楚。”

 

    崇禎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禎初來乍到,他怎麽知道人數不對呢?

 

    崇禎幫他們解開了這個迷題。

 

    他派人抬出了幾個包裹,扔到閣臣麵前,說:

 

    “看看吧。”

 

    打開包裹的那一刻,大臣們明白,這次賴都賴不掉了。

 

   包裹裏的,是無數封跟魏忠賢勾搭的奏疏,很明顯,崇禎不但看過,還數過。

 

    混不過去,隻能玩命幹了。

 

    就這樣,自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禎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騰了四個月,閹黨終於被徹底整趴下了。

 

    最後的名單,共計二百六十一人,分為八等。

 

    特等獎得主兩人,魏忠賢,客氏,罪名:首逆,處理:淩遲。

 

    一等獎得主六人,以崔呈秀為首,罪名:首逆同謀,處理:斬首。

 

    二等獎得主十九人,罪名:結交近侍,處理:秋後處決。

 

    三等獎得主十一人,罪名:結交近侍次等,處理:流放

 

    此外,還有四等獎得主(逆孽軍犯)三十五人,五等獎得主(諂附擁戴軍犯)十六人,六等獎得主(交結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獎得主(祠頌)四十四人,各獲得充軍、有期徒刑、免職等獎勵。

 

    以上得獎結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證員朱由檢同誌公證,有效。

 

    對此名單,許多史書都頗有微辭,說是人沒抓夠,放跑了某些閹黨,講這種話的人,腦袋是有問題的。

 

    我算了一下,當時朝廷的編製,六部隻有一個部長,兩個副部長(兵部有四個),每個部有四個司(刑部和戶部有十三個),每個司司長(郎中)一人,副司長(員外郎)一人,處長(主事)兩人。

 

   還有大衙門都察院,加上各地禦史,才一百五十人,其餘部門人數更少,總共(沒算地方政府)大致不會超過八百人。

 

   人就這麽多,一下子刨走兩百六十多,還不算多?

 

   其實人家也是有苦衷的,畢竟魏公公當政,不說幾句好話,是混不過去的,現在換了領導,承認了錯誤,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禎不肯拉倒,不隻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這個某些人,是指負責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裏,平時你來我往,難免有點過節,現在筆在手上,說你是閹黨,你就是閹黨,大好挖坑機會,不整一下,難免有點說不過去。

 

   比如大學士韓曠,清查閹黨毫不積極,整人倒是毫不含糊,罵過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閹黨,罵過他的,就一定是閹黨,寫進去!

 

   更搞笑的是,由於人多文書多,某些兄弟被擺了烏龍,明明當年罵的是張居正,竟然被記成了東林黨,兩筆下去就成了閹黨,隻能認倒黴。

 

   此外,在這份名單上,還有幾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公公立牌坊的陸萬齡同學,屁官都不是,估計連魏忠賢都沒見過,由於風頭太大,竟然被訂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個上疏彈劾魏公公的楊維垣,由於舉報有功,被定為三等,拉去充軍。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陳爾翼、楊所修,也沒能跑掉,根據情節,本來沒他們什麽事,鑒於其雙簧演得太過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獎,判處有期徒刑,免官為民。

 

 

 

 

複仇

 

 

    總體說來,這份名單雖然有點問題,但是相當湊合,弘揚了正氣,惡整了惡人,雖然沒有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大多數壞人,史稱“欽定逆案”。

 

    其實崇禎和魏忠賢無仇,辦案子,無非是魏公公擋道,皇帝看不順眼,幹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幹掉是不夠的,死了的人挫骨揚灰,活著的人趕盡殺絕,才算夠本!

 

    黃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優秀代表。

 

    作為“七君子”中黃遵素的長子,黃宗羲可謂天賦異稟,不但精通儒學,還懂得算術、天文。據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被稱為三百年來學術之集大成者,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

 

    更讓人無語的是,黃宗羲還懂得經濟學,他經過研究發現,每次農業稅法調整,無論是兩稅法還是一條鞭法,無論動機如何善良,最終都導致稅收增加,農民負擔加重,換句話說,不管怎麽變,最終都是加。

 

    這一原理後被社科院教授秦暉總結,命名為“黃宗羲定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經過調研,采納這一定律,於2006年徹底廢除了農業稅,打破了這個怪圈。

 

    善莫大焉。

 

    但這四個字放在當時的黃宗羲身上,是不大恰當的,因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當時恰好朝廷審訊許顯純,要找人作證,就找來了黃宗羲。

 

    事情就是這麽鬧起來的。

 

    許顯純此人,說是死有餘辜,還真是有餘辜,拿錘子砸人的肋骨,用釘子釘人耳朵,釘人的腦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為人惡毒,且有心理變態的傾向。

 

    此人向來冷酷無情,沒人敢惹,楊漣如此強硬,許先生毫不怯場,敢啃硬骨頭,親自上陣,很有幾分硬漢色彩。

 

    但讓人失望的是,輪到這位變態硬漢入獄,當場就慫了,立即展現出了隻會打人,不會被人打的特長。

 

    他全然沒有之前楊漣的骨氣,別說拿釘子頂腦門,給他幾巴掌,立馬就暈,真是窩囊死了。

 

    值得慶幸的是,崇禎的監獄還比較文明,至少比許顯純在的時候文明,打是打,但錘子、釘子之類的東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審完後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

 

    審訊開始,先傳許顯純,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應元,然後傳黃宗羲。

 

    黃宗羲上堂,看見仇人倒不生氣,表現得相當平靜,回話,作證,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著他。

 

    別急,先不走,好戲剛剛開場。

 

    黃宗羲來的時候,除了他那張作證的嘴外,還帶了一件東西——錐子。

 

    審訊完畢,他二話不說,操起錐子,就奔許顯純來了。

 

    這一刻,許顯純表現出了難得的單純,他不知道審案期間拿錐子能有啥用,隻是呆呆地看著急奔過來的黃宗羲,等待著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聲慘叫。

 

    黃宗羲終於露出了猙獰麵目,手持錐子,瘋狂地朝許顯純身上戳,而許顯純也不愧孬種本色,當場求饒,並滿地打滾,開始放聲慘叫。

 

    許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盤的:這裏畢竟是刑部大堂,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都能看著他毆打犯人嗎?

 

    答案是能。

 

    無論是主審官還是陪審人員,沒有一個人動手,也沒有人上前阻攔,大家都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黃宗羲不停地紮,許顯純不停地喊,就如同電視劇裏最老套的台詞: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因為所有人都記得,這個人曾經把鋼釘紮進楊漣的耳朵和腦門,那時,沒有人阻止他。

 

    但形勢開始變化了,許顯純的聲音越來越小,鮮血橫流,黃宗羲卻越紮越起勁,如此下去,許先生被紮死,黃宗羲是過癮了,黑鍋得大家背。

 

    於是許顯純被拉走,黃宗羲被拉開,他的錐子也被沒收。

 

    審完了,仇報了,氣出了,該消停了。

 

    黃宗羲卻不這麽認為,他轉頭,又奔著崔應元去了。

 

    其實這次審訊,崔應元是陪審,無奈碰上了黃惡棍,雖然沒挨錐子,卻被一頓拳打腳踢,鼻青臉腫。

 

    到此境地,主審官終於認定,應該把黃宗羲趕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開,但黃宗羲打上了癮,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應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來!

 

    當年在獄中狂施暴行的許顯純,終於嚐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著他的,是最後的一刀。

 

    什麽樣的屠夫,最終也隻是懦夫。

 

    如許顯純等人,都是欽定名單要死的,而那些沒死的,似乎還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閹黨骨幹,太仆寺少卿曹欽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家養老,結果所到之處,都是口水(民爭唾其麵),實在呆不下去,跑到異地他鄉買了個房子住,結果被人打聽出來,又是一頓猛打,趕走了。

 

    還有老牌閹黨顧秉謙,家鄉人對他的感情可謂深厚,魏忠賢剛倒台,人民群眾就衝進家門,燒光了他家,顧秉謙跑到外地,沒人肯接待他,最後在唾罵聲中死去。

 

    而那些名單上沒有,卻又應該死的,也沒有逃過去。比如黃宗羲,他痛毆許顯純後,又派人找到了當年殺死他父親的兩個看守,把他們幹掉了。

 

    大明是法製社會,但凡幹掉某人,要麽有司法部門批準,要麽償命,但黃宗羲自己找人幹了這倆看守,似乎也沒人管,真是沒王法了。

 

    黃宗羲這麽一鬧,接下來就熱鬧了,所謂“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兒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兒子魏學濂上書,要為父親魏大中伸冤,然後是楊漣的兒子楊之易上書,為父親楊漣伸冤,幾天後,周順昌的兒子周茂蘭又上書,為父親周順昌伸冤。

 

    順便說一句,以上這幾位的上書,所用的並非筆墨,而是一種特別的材料——血。

 

    這也是有講究的,自古以來,但凡奇冤都寫血書,不用似乎不夠分量。

 

    但崇禎同誌就不幹了,拿上來都是血跡斑斑的東西,實在有點發怵,隨即下令:你們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書是用墨寫的,用血寫不合規範,今後嚴禁再寫血書。

 

    但他還是講道理的,崇禎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為殉難的東林黨人恢複名譽,追授官職,並加封諡號。

 

    楊漣得到的諡號,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為禍七年之久的閹黨之亂終於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邪惡的勢力就此倒台。縱使它曾驕橫一時,縱使它曾不可一世。

 

    遲來的正義依然是正義。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神靈、天命,對魏忠賢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隻有一樣東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義,不信報應,不信邪不勝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權威,迷信可以為所欲為,迷信將取得永遠的勝利。

 

    而在遍覽史書十餘載後,我信了,至少信一樣東西——天道。

 

    自然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規律,春天成長,冬天凋謝,周而複始。

 

    人世間也一樣,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規則恒久不變,是為天道。

 

    在史書中無數的屍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後,我看到了它,它始終在那裏,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無論興衰更替,無論歲月流逝。

 

    它告訴我,在這個汙穢、混亂、肮髒的世界上,公道和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恒久不變。

 

 

 

 

 

複起

 

    崇禎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為,但當他真正站在權力的頂峰時,卻沒有看到風景,隻有一片廢墟。

 

    史書有雲:明之亡,亡於天啟。也有史書雲:實亡於萬曆。還有史書雲:始亡於嘉靖。

 

    應該說,這幾句話都是有道理的,經過他哥哥、他爺爺、他爺爺的爺爺幾番折騰,已經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來個九千歲人妖,裏外一頓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氣了。

 

    朝廷紛爭不斷,朝政無人理會,邊疆烽火連天,百姓民不聊生,幹柴已備,隻差一把火。

 

    救火員崇禎登場。

 

    他澆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煥。

 

    崇禎是很喜歡袁崇煥的,因為他起用袁崇煥的時間,是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時,魏忠賢剛死十三天,屍體都還沒爛。

 

    幾天後,在老家東莞數星星的袁崇煥接到了複起任職通知,大吃一驚。

 

    吃驚的不是複起,而是職務。

 

    袁崇煥當時的身份是平民,按慣例,複起也得有個級別,先幹個主事(處級),過段時間再提,比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個職務,是都察院右都禦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長,都察院右都禦史,是二品正部級,也就是說,在一天之內,布衣袁崇煥就變成了正部級副部長。

 

    袁部長明顯沒緩過勁來,在家呆了幾個月,啥事都沒幹,卻又等來了第二道任職令。

 

    這一次,他的職務變成了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明代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任職令誕生了。

 

    因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是一個很大的官,很大

 

    所謂兵部尚書就是國防部部長,很牛,但最牛的官職,是後四個字——督師薊遼。

 

    我之前曾經說過,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揮使,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員統一管理,即為巡撫。

 

    鑒於後期經營不善,巡撫隻管一個地方,也擺不平,就派高級特派員管理巡撫,即為總督。

 

    到了天啟崇禎,局勢太亂,連總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級特派員,比總督還大,即為督師。

 

    換句話說,督師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轄地方權力最大的官員。

 

    而要當巡撫、總督、督師的條件,也是不同的。

 

    要當巡撫,至少混到都察院僉都禦史(四品正廳級)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級),才有資格。

 

    而擔任總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禦史(二品部級),或是六部尚書(部長)。

 

    明代最高級別的幹部,就是部級,所以能當上督師的,隻剩下一種人——內閣大學士。

 

    比如之前的孫承宗,後來的楊嗣昌,都是大學士督師。

 

    袁崇煥例外。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隻是袁百姓,幾月後,他就成了袁尚書,還破格當上了督師,而袁督師的管轄範圍包括薊州、遼東、登州、天津、萊州等地,換句話說,袁督師手下,有五六個巡撫。

 

    任職令同時告知,立刻啟程,趕到京城,皇帝急著見你。

 

    崇禎確實急著見袁崇煥,因為此時的遼東,已經出現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

 

    自從被袁崇煥打跑後,皇太極始終很消停,他沒有繼續用兵,卻開始了不同尋常的舉動。

 

    皇太極和他老爹不同,從某種角度講,努爾哈赤算半個野蠻人,打仗,占了地方就殺,不殺的拉回來做奴隸,給貴族當畜牲使,在後金當官的漢人,隻能埋頭幹活,不能騎馬,不能養牲口,活著還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沒收,送到貴族家當奴隸。

 

    相比而言,皇太極很文明,他尊重漢族習慣,不亂殺人,講信用,特別是對漢族前來投奔的官員,那是相當的客氣,還經常賞賜財物。

 

    總而言之,他很溫和。

 

    溫和文明的皇太極,是一個比野蠻揮刀的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

 

    張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為真正強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會溫和,溫和就會堅定。

 

    無需暴力,無需殺戮,因為溫和,才是最高層次的暴力。

 

    在皇太極的政策指引下,後金領地逐漸安定,經濟開始發展穩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開始跑去討生活,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範文程。

 

    每次說到這個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著說。

 

     說起漢奸,全國人民就會馬上想起吳三桂,但客觀地講,吳三桂當漢奸還算情況所迫,範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動前去投奔,出賣自己同胞的,屬於漢奸的最原始,最無恥形態。

 

    他原本是個舉人(另說是秀才),因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極,在此後幾十年的漢奸生涯中,他起了極壞的作用,更諷刺的是,據說他還有個光榮的嫡係祖先——範仲淹。

 

    想當年,範仲淹同誌在宋朝艱苦奮鬥,抗擊西夏,如在天有靈,估計是要改家譜的。不過自古以來,爺爺是好漢,孫子哭著喊著偏要當漢奸的,實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漢奸,現在有現代的漢奸,此所謂漢奸恒久遠,遺臭永流傳。

 

    在範文程的幫助下,皇太極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開始組建國家機器,進行奴隸製改造,為進入封建社會而努力。

 

    要對付這個可怕的敵人,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在紫禁城裏的平台,懷著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見到了袁崇煥。

 

    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見,史稱平台召對。

 

    他們見麵的那一天,是崇禎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順便說一句,由於本人數學不好,在我以上敘述的所有史實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陰曆。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鬼節。

 

    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陰風四起。

 

    那天有沒有鬼出來我不知道,但當天的這場談話,確實比較鬼。

 

    談話開始,崇禎先客套,狠狠地誇獎袁崇煥,把袁督師說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於是,袁督師激動地說出了下麵的話:

 

    “計五年,全遼可複。”

 

    這句話的意思是,五年時間,我就能恢複遼東,徹底解決皇太極。

 

    這下吹大發了。

 

    百年之後的清朝史官們,在經過時間的磨礪和洗禮後,選出了此時此刻,唯一能夠挽救危局的人,並給予了公正的評價。

 

    但這個人不是袁崇煥,而是孫承宗。

 

    翻閱了上千萬字的明代史料後,我認為,這個判斷是客觀的。

 

    袁崇煥是一個優秀的戰術實施者,一個堅定的戰鬥執行者,但他並不是一個卓越的戰略製定者。

 

    而從他此後的表現看,他也不是一個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劇,即由此言而起。

 

    崇禎很興奮,興奮得連聲誇獎袁崇煥,說你隻要給我好好幹,我也不吝惜賞賜,旁邊大臣也猛添柴火,歡呼雀躍,氣氛如此熱烈,以至於皇帝陛下決定,休會。

 

    但腦袋清醒的人還是有的,比如兵科給事中許譽卿。

 

    他抱著學習的態度,找到了袁崇煥,向他討教如何五年平遼。

 

    照許先生的想法,袁督師的計劃應該非常嚴密。

 

    然而袁崇煥的回答隻有四個字:聊慰上意!

 

    翻譯過來就是,隨口說說,安慰皇上的。

 

    差點拿筆做筆記的許譽卿當時就傻了。

 

    他立刻小聲(怕旁邊人聽見)地對袁崇煥說:

 

    “上英明,豈可浪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

 

    這句話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業務,但是比較較真,現在忽悠他,到時候他按日期驗收工作,你怎麽辦?

 

    袁督師的反應,史書上用了四個字:憮然自失。

 

    沒事,牛吹過了,就往回拉。

 

    於是,當崇禎第二次出場的時候,袁督師就開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錢糧,要求戶部支持,武器裝備,要求工部支持

 

    然後是人事,用兵、選將,吏部、兵部不得幹涉,全力支持。

 

    最後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難免,不要讓他們煩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滿足,立即。

 

   崇禎是個很認真的人,他馬上召集六部尚書,開了現場辦公會,逐個落實,保證兌現。

 

    會議就此結束,雙方各致問候,散夥。

 

    在這場召對中,崇禎是很真誠的,袁崇煥是很不真誠的,因為當時的遼東局勢已成定論,後金連衙門都修起來了,能夠守住就算不錯,你看崇禎兄才剛二十,又不懂業務,就敢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這樣,袁崇煥胸懷五年平遼的口號,在崇禎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遼東。

 

    可他剛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訴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沒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見的十天後,寧遠發生了兵變。

 

    兵變的原因,是不發工資。

 

    我曾翻閱過明代戶部記錄,驚奇地發現,明朝的財政製度,是非常奇特的,因為幾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沒有行政撥款。也就是說,地方辦公經費,除老少邊窮地區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掙,掙得多就多花,掙得少就少花,掙不到就滾蛋。

 

   而明朝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個地方——軍費。

 

    什麽軍餉、糧草、衣物,打贏了有賞錢,打輸了有補償,打死了有安家費,再加上個別不地道的人吃空額,扣獎金,幾乎每年都不夠用。

 

   寧遠的情況大致如此,由於財政困難,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有發工資。

 

    要知道,明朝拖欠軍餉和拖欠工錢是不一樣的,不給工資,最多就去衙門告你,讓你吃官司,不給軍餉,就讓你吃大刀。最先吃苦頭的,是遼東巡撫畢自肅,兵變發生時,他正在衙門審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綁成了粽子,關進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寧遠總兵朱梅。

 

    抓起來就一件事,要錢,可惜的是,翻遍巡撫衙門,竟然一文錢沒有。

 

    其實畢自肅同誌,確實是個很自肅的人,為發餉的事情,幾次找戶部要錢,諷刺的是,戶部尚書的名字叫做畢自嚴,是他的哥哥,關係鐵到這個份上,都沒要到錢,可見是真沒辦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這個,幹活就得發工錢,不發工錢就幹你,畢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關鍵時刻部下趕到,說你們把他打死也沒用,不如把人留著,我去籌錢。

 

    就這樣,兵變弄成了綁票,東拚西湊,找來兩萬銀子,當兵的不幹,又要鬧事,無奈之下,巡撫衙門主動出麵,以政府做擔保,找人借了五萬兩銀子(要算利息),補了部分工資,這才把人弄出來。

 

    畢自肅確實是個好人,出來後沒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過不去,覺得鬧到這個局勢,有很大的領導責任,但他實在太過實誠,為負責任,竟然自殺了。

 

    畢巡撫是個老實人,袁督師就不同了,聽說兵變消息,勃然大怒:竟敢鬧事,反了你們了!

 

    立刻馬不停蹄往地方趕,到了寧遠,衙門都不進,直接就奔軍營。

 

    此時的軍營,已徹底失去控製,軍官都不敢進,進去就打,鬧得不行,袁崇煥進去了,大家都安靜了。

 

    所謂鬧事,也是有欺軟怕硬這一說的。

 

    袁崇煥首先宣讀了皇帝的諭令,讓大家散會,回營休息,然後他找到幾個心腹,隻問了一個問題:

 

    “誰帶頭鬧的?”

 

    回答:

 

    “楊正朝,張思順。”

 

    那就好辦了,先抓這兩個。

 

    兩個人抓來,袁崇煥又隻問了一個問題:想死,還是想活。

 

    不過是討點錢,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當叛徒就行。

 

    很快,在兩人的幫助下,袁崇煥找到了參與叛亂的其餘十幾個亂黨,對這些人,就沒有問題,也沒有政策了,全部殺頭。

 

    領頭的沒有了,自然就不鬧了,接下來的,是追究領導責任。

 

    負有直接責任的中軍部將吳國琦,殺頭,其餘相關將領,免職的免職,查辦的查辦,這其中還包括後來把李自成打得滿世界亂逃的左良玉。

 

    兵變就此平息,但問題沒有解決,畢竟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不發工資,玉皇大帝也鎮不住。

 

    袁崇煥直接找到崇禎,開口就要八十萬。

 

    八十萬兩白銀,折合崇禎時期米價,大致是人民幣六億多。

 

    袁崇煥真敢要,崇禎也真敢給,馬上批示戶部尚書畢自嚴,照辦。

 

    畢自嚴回複,不辦。

 

    崇禎大發雷霆,畢自嚴雷打不動,說來說去就一句話,沒錢。

 

    畢尚書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沒能發出軍餉,你袁崇煥算老幾?

 

    事實確實如此,我查了一下,當時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萬兩,而明朝一年的軍費,竟然是五百萬兩!如此下去,必定破產。

 

    明朝,其實就是公司,公司沒錢要破產,明朝沒錢就完蛋,而軍費的激增,應歸功於努爾哈赤父子這十幾年的搶掠帶折騰,所謂明亡清興的必然結局,不過如此。

 

    雖說經濟緊張,但崇禎還是滿足了袁崇煥的要求,隻是打了個折——三十萬兩。

 

    錢搞定了,接下來是搞人。首先是遼東巡撫,畢巡撫死後,這個位置一直沒人坐,袁崇煥說,幹脆別派了,撤了這個職務拉倒。

 

    崇禎同意了。

 

    然後袁崇煥又說,登州、萊州兩地(歸他管)幹脆也不要巡撫了,都撤了吧。

 

    崇禎又同意了。

 

    最後袁崇煥還說,為方便調遣,特推薦三人:趙率教、何可綱、祖大壽(他的鐵杆),趙率教為山海關總兵,何可綱為寧遠總兵,原任總兵滿桂、麻登雲(非鐵杆),另行任用。

 

    崇禎還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請示任用這三個人的時候,袁崇煥曾經說過一句話: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此後的事情證明,這個誓言是比較準的,到期無果,三人互相殘殺,他卻未能請死。

 

     至此,袁崇煥人也有了,錢也有了,薊遼之內,已無人可與抗衡。

 

     不,不,還是有一個。

 

    近十年來,曆任薊遼總督,無論是袁應泰、熊廷弼,王化貞,都沒有管過他,也管不了他。

 

    “孤處天涯,為國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從。”

 

    臣左都督,掛將軍印領尚方寶劍,總兵皮島毛文龍泣血上疏。

 

 

 

 

 

決定

 

    袁崇煥想殺掉毛文龍。

 

    這個念頭啥時候蹦出來的,實在無法考證,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殺人動機,隻有四個字:看不順眼。

 

    當然,也有些人說,袁崇煥要殺掉毛文龍,是要為投敵做準備,其實這個說法並不新鮮,三百多年前袁崇煥快死那陣,京城裏都這麽說。

 

    但事實上,這是個相當無聊的講法,因為根據清朝《滿文老檔》的記載,毛文龍曾經跟皇太極通過信,說要投敵,連進攻路線都商量好了,要這麽說,袁崇煥還算是為國除害了。

 

    鑒於清朝有亂改史料的習慣,再加上毛文龍一貫的表現,其真實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煥之所以決定幹掉毛文龍,隻是因為毛文龍不太聽話。

 

    毛文龍所在的皮島,位於後金的後方,要傳命令過去,要麽穿越敵軍陣地,要麽坐船,如果不是什麽驚天劇變,誰也不想費這個事。

 

    躲在島上,長期沒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想聽話也聽不了,所以不太聽話。

 

    更重要的是,毛文龍在皮島,還是很有點作用的,他位於後金後方,經常派遊擊隊騷擾皇太極,出來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實在比較惡心。被皇太極視為心腹大患。

 

    但這個人也是有問題的,毛總兵駐守皮島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軍事,而是經濟,皮島也就是個島,竟然被他做成了經濟開發區,招商引資,無數的客商蜂擁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從他那兒過,收錢就放行,他還參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數少點——六次,大多數時間,是在島上列隊示威,或者派人去後金那邊摸個崗哨,打個悶棍之類。

 

    但總體而言,毛文龍還是不錯的,一人孤懸海外,把生意做得這麽大,還牽製了皇太極,雖說打仗不太積極,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鑒於以上原因,曆代總督、巡撫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放他過去了。

 

    但袁崇煥是不閉眼的,他的眼裏,連粒沙子都不容。

 

    幾年前,當他隻是個四品寧前道的時候,就敢不經請示殺副總兵,現在的袁督師手握重權,小小的皮島總兵算老幾?

 

    更惡劣的是,毛文龍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八年多賬目不清,還從不接受檢查,且虛報戰功,也不聽招呼,實在是罪大惡極,必須幹掉!

 

    其實毛總兵是有苦衷的,說我撈錢,確是事實,那也是沒辦法,就這麽個荒島,要不弄點錢,誰跟你幹?說我虛報戰功,也是事實,但這年頭,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虛報,多報點成績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個屁啊?

 

    我曾查閱明代戶部資料及相關史料,毛文龍手下的人數,大致在四萬多人左右,按戶部撥出的軍餉,是鐵定不夠用的,換句話說,毛總兵做生意賺的錢,很多都貼進了軍餉,很夠意思。

 

    可惜對袁崇煥同誌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在這件事上,他是純粹的對人不對事。

 

    大難即將臨頭的毛總兵依然天真無邪,直到他得知了那個消息。

 

    崇禎二年(1629)四月,薊遼督師袁崇煥下令:凡運往東江之物資船隊,必須先開到寧遠覺華島,然後再運往東江。

 

    接到命令後,毛文龍當場暈菜,大呼:

 

    “此乃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隻是換個地方起運,為什麽立死呢?

 

    因為毛總兵的船隊是有貓膩的,不但裏麵夾雜私貨,還要順道帶商船上島,袁督師改道,就是斷了他的財路,隻能散夥。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連聲訴苦,說自己混不下去了,連哭帶嚇唬,得到的,卻隻是皇帝的幾個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怎麽從長,喝西北風?

 

    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一個最不可能幫助他的人幫助了他。

 

    窮得發慌的毛文龍突然收到了十萬兩軍餉,這筆錢是袁崇煥特批的。

 

    拿錢的那一刻,毛文龍終於明白了袁崇煥的用意:拿我的錢,就得聽我的話。

 

    也好,先拿著,到時再慢慢談。

 

    然而袁崇煥的真實用意是:拿我的錢,就要你的命!

 

    說起來,毛文龍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幾十年,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論耍心眼,實在不如袁崇煥。

 

    他做夢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師就打算幹掉他。

 

    早在崇禎元年(1628)七月,袁崇煥在京城的時候,曾找到大學士錢龍錫,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

 

    這還不算,殺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軍,斬其帥!”

 

    後來他給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寫著:

 

   “去年(崇禎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

 

   “安排已定”,那還談個屁

 

    但談還是要談,因為毛總兵手下畢竟還有幾萬人,占據要地,如果把他哢嚓了,他的部下起來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煥決定,先哄哄他。

 

    他先補發了十萬兩軍餉,然後又在毛總兵最困難的時候,送去了許多糧食和慰問品,並寫信致問候。

 

    毛文龍終於上當了,他十分感激,終於離開了皮島老巢,親自前往寧遠,拜會袁崇煥。

 

    機會來了。

 

    在幾萬重兵的注視下,毛文龍進入了寧遠城。

 

    他拜會了袁崇煥,並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雙方把酒言歡,然後……

 

    然後他安然無恙地走了。

 

    袁崇煥確實想殺掉毛文龍,但絕不是在寧遠。

 

    這個問題,有點腦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寧遠把他幹掉了,他手下那幾萬人,要麽作鳥獸散,要麽索性反出去當土匪,或是投敵,到時這爛攤子怎麽收?

 

    所以在臨走時,袁崇煥對毛文龍說,過一個月,我要去你的地盤閱兵,到時再敘。

 

    因為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盤上幹掉他。

 

    崇禎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煥的船隊抵達雙島。

 

    雙島距離皮島很近,是毛文龍的防區,五月三十日,毛文龍到達雙島,與袁崇煥會麵。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煥來到毛文龍的營房,和他進行了談話,雙方都很客氣,互相勉勵,表示時局艱難,要共同努力,度過難關。

 

    這是兩人三次談話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盤,自然要威風點,毛文龍帶來了三千多士兵,在島上列隊,準備迎接袁崇煥的檢閱。

 

    六月初三,列隊完畢,袁崇煥上島,開始檢閱。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龍顯得很緊張,幾十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個檢閱過程中,他的身邊都站滿了拿刀的侍衛。

 

    然而袁崇煥顯得很輕鬆,他的護衛不多,卻談笑自若,搞得毛文龍相當不好意思。

 

    或許是袁崇煥的誠意感動了毛文龍,他趕走了護衛,就在當天深夜,來到了袁督師的營帳,和他談話。

 

    這是他們三次談話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氣氛終於到達了頂點,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過,夜晚,好戲終於開場。

 

    毛文龍來到袁崇煥的營帳,開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談話。

 

    一般說來,兩人密談,內容是不會外泄的,好比秦朝趙高和李斯的密謀,要想知道,隻能靠猜。

 

    我不在場,也不猜,卻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因為袁崇煥告訴了我。

 

    一個月後,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煥詳細記錄了在這個殺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龍所說的每句話。

 

   袁崇煥說:“你在邊疆這麽久,實在太勞累了,還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龍說:“我也這麽想,隻是奴(指後金)尚在。”

 

   袁崇煥說:“會有人來替你的。”

 

   毛文龍說:“此處誰能代得?”

 

   袁崇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著說:“我此來勞軍,你手下兵士每人賞銀一兩,布一匹,米一石,按人頭發放。”

 

   毛文龍說:“我這裏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領賞。”

 

    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後,談話正式結束。

 

    毛文龍的命運就此結束。

 

    他不知道,這個夜晚的這次談話,是他最後救命的機會,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記錄裏。

 

    現在,讓我來翻譯一下這份記錄:

 

    在談話的開始,袁崇煥說杭州西湖好,解釋:毛文龍你回老家吧,隻要你把權力乖乖讓出來,可以不殺你。

 

    毛文龍說工作任務重,不能走,解釋:我在這兒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煥說,可以找人替你,解釋:這裏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龍說,此處誰代得,解釋:都是我的人,誰能替我!

 

    這算是談崩了,接下來的,是袁崇煥的最後一次嚐試。

 

    袁崇煥說,按人頭發放賞賜,解釋:把你的家底亮出來,到底有多少人,老實交代。

 

    毛文龍說,這裏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領賞,解釋: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訴你!

 

    談不攏,殺吧。

 

    六月五日

 

    袁崇煥在山上設置了大帳,準備在那裏召見毛文龍。

 

    然後他走到路邊,等待著毛文龍的到來。

 

    毛文龍列隊完畢,準備上山。

 

    袁崇煥攔住了他,說,不用這麽多人,帶上你的親信將領就行了。

 

    毛文龍表示同意,帶著隨從跟著袁崇煥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煥突然停住腳步,對著毛文龍身旁的將校們,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們在邊疆為國效力,每月的糧餉隻有一斛,實在太辛苦了,請受我一拜!”

 

 

袁督師如此客氣,大家受寵若驚,紛紛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亂之中,許多人都沒有聽懂他的下一句話:

 

“你們隻要為國家效力,今後不用怕無糧餉。”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你們的毛總兵死了,隻要繼續幹,就有飯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煥很和氣,毛文龍很高興,氣氛很好,直到進入營帳的那一刻。

 

“毛文龍!本部院與你談了三日,隻道你回頭是遲也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欺誑,目中無本部院,國法豈能容你!”

 

麵對袁崇煥嚴厲的訓斥,毛文龍卻依舊滿臉堆笑——還沒反應過來。

 

太突然了,事情怎麽能這樣發展呢?

 

袁崇煥到底有備而來,毛總兵腦袋還在運算之中,他就拋出了重量級的武器——十二大罪。

 

這十二大罪包括錢糧不受管轄、冒功、撒潑無禮、走私、幹海盜、好色、給魏忠賢立碑、未能收複遼東土地等等。

 

這十二大罪的提出,證明袁崇煥同誌的挖坑功夫,還差得太遠。

 

類似這種材料公文,罵的是人是鬼不要緊,有沒有事實也不要緊,貴在找得準,打得狠,比如楊漣參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該類型公文的典範。

 

但袁崇煥給毛文龍栽的這十二條,實在不太高明,所謂冒功、無禮、好色,隻要是人就幹過,實在擺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過於給魏忠賢立碑,要知道,當年袁巡撫也幹過這出,他曾向朝廷上書,建議在寧遠給魏忠賢修生祠,可惜由於提早下課,沒能實現。

 

這些都是扯淡,其實說來說去就兩個字:辦你。

 

文龍兄尚在暈菜之際,袁督師已經派人脫了他的官服,綁起來了。

 

綁成粽子的毛文龍終於清醒過來,大喊一聲:

 

“文龍無罪!”

 

敢喊這句話,是有底的,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幾千人就等在外邊,且身為一品武官,總鎮總兵,除皇帝外,無人敢殺。

 

但袁崇煥敢,他敢殺毛文龍,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他是袁崇煥,四品文官就敢殺副總兵的袁崇煥。

 

第二個原因是一件東西,他拿了出來給毛文龍看。

 

當看到這件東西時,毛文龍終於服軟了,這玩意他並不陌生,事實上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寶劍。

 

活到頭了。

 

雖說文龍兄手裏也有一把尚方寶劍,可惜那是天啟皇帝給的,所謂尚方寶劍,是皇帝的象征,不是死皇帝的象征,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給你的寶劍拿出來,嚇唬鬼還行,跟現任皇帝的劍死磕,隻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寶劍的袁崇煥,此刻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聲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將首!”

 

毛文龍明白,今天這關不低頭是過不去了,馬上開始*****:

 

“文龍自知死罪,隻求督師恩赦。”

 

統帥認慫了,屬下自然不湊熱鬧,毛文龍的部將毫無反抗,當即跪倒求饒,隻求別把自己搭進去。

 

其實事情到此為止,教訓教訓毛文龍,也就湊合了。

 

然而袁崇煥很執著。

 

局勢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這一切的一切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說出了下麵的話:

 

“今日殺了毛文龍,本督師若不能恢複全遼,願試尚方寶劍償命!”

 

這話很準。

 

然後他麵向京城的方向請旨跪拜,將毛文龍拉出營帳,斬首。

 

遼東的重量級風雲人物毛文龍,就此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可惜毛總兵並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為袁崇煥根本就殺不了他,隻要他向袁崇煥索要一樣東西。

 

這件東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來的戲台、電視劇裏,尚方寶劍都是個很牛的東西,扛著到處走,想殺誰就殺誰。

 

這種觀點,基本上是京劇票友的水平。別的朝代且不說,在明朝,所謂尚方寶劍,說起來是代天子執法,但大多數時,也就做個樣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給我這麽個東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別賞賜。

 

一般情況下,真憑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點中低級別的阿貓阿狗,敢殺朝廷一品大員的,也隻有袁崇煥這種二杆子。

 

換句話說,袁崇煥要幹掉毛文龍,必須有皇帝的旨意,問題在於,毛文龍同誌當官多年,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麽不提出來呢?

 

對於這個疑問,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經過仔細分析材料,我才發現,原來毛文龍同誌之所以認栽,隻是出於一個偶然的誤會:

 

因為當袁崇煥拿出尚方寶劍,威脅要殺掉毛文龍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斷送了毛文龍的所有期望。

 

他說:我五年平遼,全憑法度,今天不殺你,如何懲戒後人?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這是句相當忽悠人的話,特別是最後一句,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為此——到底為什麽?

 

所謂為此,就是為了維護紀律,也就是客氣客氣的話,沒有特指,因為皇帝並未下令,用此劍殺死毛文龍。

 

但在毛文龍聽來,為此,就是皇帝發話,讓袁同誌拿著家夥,今天上島來砍自己,所以他沒有反抗。

 

換句話說,毛文龍同誌之所以束手待斃,是因為他的語法沒學好,沒搞清主謂賓的指代關係,弄錯了行情。

 

從小混社會,有豐富江湖經驗的毛總兵就這麽被稀裏糊塗地幹掉了。這就是小時候不好好讀書的惡果。

 

人幹掉了,接下來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隻殺毛文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然後是發錢,袁崇煥隨身帶著十萬兩(約六千多萬人民幣),全都發了,隻是這種先殺人,再分錢的方式,實在太像強盜打劫。

 

而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撫。

 

毛文龍手下這幾萬人,基本都是他的親信,要保證這些人不跑,也不散夥,袁崇煥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換了一批將領,安插自己的親信,然後又任命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當部將,這意思是,我雖然殺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沒有關係,照用你,別再鬧事。

 

幾大棒加胡蘿卜下去,效果很好,沒人鬧,也沒人反,該幹啥還幹啥,袁崇煥很高興。

 

毛文龍就這麽死了,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但後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最高興的是皇太極,他可以放心了,因為毛文龍所控製的區域,除皮島外,還有金州、旅順等地區,而毛總兵人品雖不咋樣,但才能出眾,此人一死,這些地盤就算沒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師認定,他的善後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群被他安撫的毛文龍部下裏,有這樣三個人,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紹了,都是各類“辮子戲”裏的老熟人了,前兩位先是造反,折騰明朝,後來又跟著吳三桂造反,折騰清朝,史稱“三藩”。

 

而最後這位孔有德更是個極品,他是清朝僅有的兩名漢人封王者之一(另一個是吳三桂)。現在北京有個地名叫公主墳,據說裏麵埋的就是孔有德的女兒。

 

當漢奸能當出這麽大成就,實在是因為他的漢奸當得非常徹底。後來鎮守桂林時,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將李定國,被打得滿地找牙,氣不過,竟然自焚了。清朝認為這兄弟很夠意思,就追認了個王。

 

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東的礦工,覺得掙錢沒夠,就改行當了海盜,後來轉正成了毛文龍的部將。事實證明,這三個人隻有毛文龍能鎮住,因為兩年後,他們就都反了。

 

事實還證明,他們是很有點水平的,後來當漢奸時很能打仗,為大清的統一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師提拔的毛文龍之子毛承祿後來也反了,不過運氣差點,沒當上漢奸,就被剁了。

 

所謂文龍該死,結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結果相比,下麵這個才是最為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裏混過的,殺死毛文龍後,袁崇煥立刻意識到,這事辦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書,向皇帝請罪,說這事我辦錯了,以我的權力,不應該殺死毛文龍,請追究我的責任,等待皇帝處分。

 

袁崇煥認識錯誤的態度很誠懇,方法卻不對。如果要追究責任,處分、

 

撤職、充軍都是不夠的,唯一能夠擺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殺人償命。

 

 

 

 

 

 

殺人的必備程序1 

 

 

在明朝,殺一個人很難嗎?

 

答案是不難,拍黑磚、打悶棍、路上遇到劫道的,手腳利落的,也就一根煙功夫。

 

但要合法地殺掉一個人,很難。

 

因為大明是法製社會,徹頭徹尾的法製社會。

 

這絕不是開玩笑,隻要熟讀以下攻略,就算你在明朝犯了死罪,要想不死,也是可能的。

 

比如你在明朝犯了法(殺了人),就要定罪,運氣要是不好,定了個死罪,就要殺頭。

 

但暫時別慌,隻要你沒幹造反之類的特種行當,不會馬上被推出去殺掉,一般都是秋後處決。

 

有人會問,秋後處決不一樣是處決嗎?不過是多活兩天而已。

 

確實是多活了,但隻要你方式得當,就不隻是多活兩天,事實上,據記載,最高記錄是二十多年。

 

之所以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是因為要處決一個人,必須經過複核,而在明朝,複核的人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最高法院大理寺,甚至不是刑部部長。

 

唯一擁有複核權的人,是皇帝。

 

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在哪裏犯罪,市區、縣城乃至邊遠山區,無論你犯的是什麽罪,殺人、放火或是砸人家窗戶,且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還是王侯將相,隻要你犯了死罪,除特殊情況外,都得層層報批,縣城報省城,省城報刑部,刑部報皇帝,皇帝批準,才能把你幹掉。

 

自古以來,人命關天。

 

批準的方式是打勾,每年刑部的官員,會把判刑定罪的人寫成名單,讓皇帝去勾,勾一個殺一個。

 

但問題是,如果你的名字在名單上,無非也就讓皇帝大人受累勾一筆,秋後就拉出去砍了,怎麽可能活二十多年不死呢?

 

不死攻略一:

 

死緩二十多年的奇跡,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獨特習慣,要知道,皇帝大人在勾人的時候,並不是全勾,每張紙上,他隻勾一部分,經常會留幾個。

 

此即所謂君臨天下,慈悲為懷,皇帝大人是神龍轉世,犯不著跟你們平頭百姓計較,少殺幾個沒關係。

 

但要把你的性命寄托在皇帝大人打勾上,實在太懸,萬一那天他心情欠佳,全勾了,你也沒轍。

 

所以要保證活下來,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不死攻略二:

 

相對而言,攻略二的生存機率要高得多。當然,成本也高得多。

 

攻略二同樣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習慣——日理萬機。

 

要打通攻略二,靠運氣是沒戲的。你必須買通一個人,但這個人不是地方官員(能買通早就買了),也不是刑部(人太多,你買不起),更加不是皇帝(你試試看)。

 

而是太監。

 

皇帝大人從來不清理辦公桌,也不整理公文的,每次死刑名單送上來,都是往桌上一放,打完勾再換一張,畢竟我國幅員遼闊,犯罪分子一點不缺,動不動幾十張勾決名單,今天勾不完,放在桌上等著明天批。

 

但是皇帝們絕不會想到,明天勾的那張名單,並不是今天眼前的這張。

 

玄機就在這裏,既然皇帝隻管打勾,名字太多,又記不住,索性就把下麵名單挪到上麵去,讓沒出錢的難兄難弟們先死,等過段時間,看著關係戶的那張名單又上來了,就再往下放,周而複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殺,就在牢裏住著,反正管吃管住,每年全家人進牢過個年,吃頓團圓飯,不亦樂乎。

 

而能幹這件事的,隻有皇帝身邊的太監,而且這事沒啥風險,也就是把公文換個位置,又沒拿走,皇帝發現也沒話說。

 

但這件事也不容易。因為能翻皇帝公文的,大都是司禮監,能混到司禮監的,都不是凡人,很難攀上關係,且收費也很貴,就算買通了,萬一哪天他忘了,或是下去了,該殺還是得殺。

 

無論費多大功夫,能保住命,還是值得的。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攻略不適用於某些特殊人物,比如崇禎,工作幹勁極大,喜歡打勾,一勾全勾完,且記性極好,又比較討厭太監,遇到這種皇帝,就別再指望了。

 

綜上所述,在明代,要合法幹掉一個人,是很難的。

 

之所以說這麽多,得出這個結論,隻是要告訴你,袁崇煥的行為,有多麽嚴重。

 

殺個老百姓,都要皇帝複核,握有重兵,關係國家安危的一品武官毛文龍,就這麽被袁崇煥殺了,連個報告都沒有。

 

僅此一條,即可處死袁崇煥。

 

更重要的是,此時已有傳言,說袁崇煥殺死毛文龍,是與皇太極配合投敵,因為他做了皇太極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這種說法是比較扯的,整個遼東都在袁崇煥的手中,他要投敵,打開關寧防線就行,毛文龍隻能在島上看著。

 

事情鬧到這步,隻能說他實在太有個性了。

 

在朝廷裏,太有個性的人注定是混不長的。

 

但袁崇煥做夢也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份嘉獎。

 

 

 

 

 

殺人的必備程序2

 

 

崇禎二年(1629)六月十八日,崇禎下令,痛斥毛文龍專橫跋扈,目無軍法,稱讚袁崇煥處理及時,沒有防衛過當,加以獎勵。

 

這份旨意說明了崇禎對袁崇煥的完全推崇和信任,以及對毛文龍的完全唾棄。

 

他是這樣說的,不是這樣想的。

 

按照史料的說法,聽說此事後,崇禎“驚惶不已”。

 

驚惶是肯定的,好不容易找了個人收拾殘局,結果這人一上來,啥都沒整,就先幹掉了幫自己撐了八年的毛總兵,腦袋進水了不成?

 

但崇禎同誌不愧為政治家,關鍵時刻義無反顧地裝了孫子:人你殺了,就是罵你,他也活不了,索性罵他幾句,說他死得該再吐上幾口唾沫,沒問題。

 

袁崇煥非常高興,殺人還殺出好了,很是歡欣鼓舞了幾天,但他並不清楚,他可以越權,可以妄為,卻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的名字,叫做辦事。

 

要當督師,可以,要取消巡撫,可以,遼東你說了算,可以,殺掉毛文龍,也可以,但前提條件是,你得辦事,五年平遼,隻要平了,什麽都好辦,平不了嘛,就辦你。

 

袁崇煥很清楚這點,但畢竟還有五年,鬼知道五年後什麽樣,慢慢來。

 

但兩個月後,一個人的一次舉動,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順便說一句,這人不是故意的。

 

崇禎二年(1629)十月,皇太極準備進攻。

 

雖然之前曾被袁崇煥暴打一頓,狼狽而歸,但現實是嚴峻的,上次搶回來的東西,都用得差不多,又沒有再生產能力,不搶不行啊。

 

可問題是,關寧防線實在太硬,連他爹算在內,都去了兩次了,連塊磚頭都沒能敲回來。

 

皇太極進攻的消息,袁崇煥聽到過風聲,一點不慌。

 

北京,背靠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通往遼東的唯一大道就是山海關,把這道口子一堵,鬼都進不來,所以袁崇煥很安心。

 

關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冥思苦想的皇太極終於想出了通過關寧防線的唯一方法——不通過關寧防線。

 

中國這麽大,不一定非要從遼東去,飛不了,卻可以繞路。

 

遼東沒法走,那就繞吧,繞到蒙古,從那兒進去,沒轍了吧。

 

就這樣,皇太極率十萬軍隊(包括蒙古部落),發動了這次決定袁崇煥命運的進攻。

 

這是一次載入軍事史冊的突襲,皇太極充分展現了他的軍事才華,率軍以不怕跑路的精神,跑了半個多月,從遼東跑到遼西,再到蒙古。

 

蒙古邊界沒有堅城,沒有大炮,皇太極十分輕鬆地跨過長城,在地圖上畫個半圓後,於十月底到達明朝重鎮遵化。

 

遵化位於北京西北麵,距離僅兩百多公裏,一旦失守,北京將無險可守。

 

袁崇煥終於清醒了,但大錯已經釀成,當務之急,是派人擋住皇太極。

 

估計是欺負皇太極上了癮,袁崇煥沒有親自上陣,他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趙率教。

 

皇太極同誌帶了十萬人,全部家當,以極為認真的態度來搶東西,竟然隻派個手下,率這麽點人(估計不到一萬)來擋,太瞧不起人了。

 

趙率教不愧名將之名,得令後率軍連趕三天三夜,於十一月三日到達遵化,很不容易。

 

十一月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死了。

 

 

 

 

 

殺人的必備程序3

 

 

對於趙率教的死,許多史料上說,他是被冷箭射死,部下由於失去指揮,導致崩潰,全軍覆沒。

 

但我認為趙率教死不死,不是概率問題,是個時間問題,就那麽點人,要對抗十萬大軍,就算手下全變成趙率教,估計也擋不住。

 

趙率教陣亡,十一月五日,遵化失陷。

 

占領遵化後,後金軍按照慣例,搞了次屠城,火光衝天,鬼哭狼嚎,再講一下,不知是為了留個紀念,還是覺得風水好,清軍入關後,把遵化當成了清朝皇帝的墳地,包括所謂“千古一帝”的康熙、乾隆以及“名垂青史”的慈禧太後,都埋在這裏。

 

幾具有名的屍體躺在無數具無名的屍體上,所謂之霸業,如此而已。

 

最後說幾句,到了民國時期,土匪出身的孫殿英又跑到遵化,挖了清朝的祖墳,據說把乾隆、慈禧等一幹偉大人物的屍體亂踩一通,著實是死不瞑目。當然,由於此事幹得不地道,除個別人(馮玉祥)說他是革命行為外,大家都罵,又當然,罵歸罵,從墳裏掏出來的寶貝,什麽乾隆的寶劍,慈禧的玉枕頭(據說是宋美齡拿了),還是收歸收。

 

幾百年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那麽回事。

 

但遵化怎麽樣,對當時的袁崇煥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十一月五日,得知消息的袁督師明白,必須出馬了。隨即親率大軍,前去迎戰皇太極。

 

十一月十日,當他到達京城近郊,剛鬆口氣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原任兵部尚書王洽被捕了,而接替的他的人,是孫承宗。

 

王洽剛上任不久就下台,實在是運氣太差,突然遇上這麽一出,打也打不過,守也守不住,隻好撤職,一般說來,老板開除員工,也就罷了,但崇禎老板比較牛,撤職之後又把他給砍了。

 

關鍵時刻,崇禎決定,請孫承宗出馬,任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

 

在這場史稱“己巳之變”的戰爭中,這是崇禎做出的最英明,也是唯一英明的決定。

 

此時的袁崇煥已經到達遵化附近的薊州,等待著皇太極的到來,因為根據後金軍之前的動向看,這裏將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皇太極繞開薊州,繼續朝京城挺進。

 

情況萬分緊急,因為從種種跡象看,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煥不這麽看,他始終認為,皇太極就是個搶劫的,兜圈子也好,繞路也罷,搶一把就走,京城並無危險。

 

其實孫承宗也這樣認為,但畢竟是十萬人的搶劫團夥,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煥應立即率部,趕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帶布防,阻擊皇太極。

 

到此為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煥知道了孫承宗的部署,卻並未執行,當年的學生,今天的袁督師,已無需服從老師的意見。

 

他召集軍隊,開始了一種極為詭異的行動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煥率軍對皇太極發動追擊。

 

說錯了,是隻追不擊。

 

皇太極繞過薊州,開始北京近郊旅遊,三河、香河、順義一路過去,所到之處都搶劫留念。袁崇煥一直跟著他,搶到哪裏就跟到哪裏。

 

就這樣,袁崇煥幾萬人,皇太極十萬人,共十多萬人在北京周圍轉悠,從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沒打。

 

袁崇煥在這五天裏的表現,是有爭議的,爭議了幾百年,到今天都沒消停。

 

爭議的核心隻有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麽?

 

大敵當前,既不全力進攻,也不部署防守,為什麽?

 

當時人民群眾的看法比較一致:袁崇煥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著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麽?

 

更重要的是,皇太極在這五天裏沒閑著,四處搶劫,搶了又沒人做主,郊區居民異常憤怒,都罵袁崇煥。

 

朝廷的許多高級官員也很憤怒,也罵袁崇煥,因為他們也被搶了(北京城土地緊張,園林別墅都在郊區)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頭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當翻閱這段史料時,我總會尋找一樣東西——動機。

 

叛徒是不對的,要叛變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關寧軍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將領全都是他的人,隻要學習吳三桂同誌,把關一交,事情就算結了。

 

失誤也不對,憑他的智商和水平,跟著敵人兜圈之類的蠢事,也還幹不出來。

 

所以我很費解,費解他的舉動為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在這三年前他對熊廷弼說過的四個字,才終於恍然大悟。

 

“主守,後戰。”

 

 

 

 

致命漏洞1

 

 

袁崇煥很清楚,以戰鬥力而言,如果與後金軍野戰,就算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也隻能略占上風,要想徹底擊敗皇太極,必須用老方法:憑堅城,用大炮。

 

而這裏,唯一的堅城,就是北京。

 

為實現這一戰略構想,必須故意示弱,引誘皇太極前往北京,然後以京城為依托,發動反擊。

 

鑒於袁崇煥同誌已經死了,也沒時間告訴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當皇太極終於掉頭,衝向北京時,袁崇煥當即下令,向北京進發。

 

袁崇煥堅信,到達京城之時,即是勝利到來之日。

 

但事實上,命令下發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為在計劃中,他忽視了一個十分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來,袁崇煥的固定戰法都是堅守城池,殺傷敵軍,待敵疲憊再奮勇出擊,從寧遠到錦州,屢試不爽。

 

所以這次也一樣,將敵軍引至城下,誘其攻堅,待其受挫後,全力進攻,可獲全勝。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計劃,大明最偉大的戰略家,城裏的孫承宗先生竟然沒想到。

 

孫承宗想到了。

 

他堅持在北京外圍迎敵,不想誘敵深入,不想大獲全勝,並不是他愚蠢,而是因為他不但知道袁崇煥的計劃,還知道這個計劃的致命漏洞。

 

這個漏洞,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裏是北京。

 

無論理論還是實戰,這個計劃都無懈可擊,之前寧遠的勝利已經證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次,它注定會失敗,因為這裏是北京。

 

寧遠也好,錦州也罷,都是小城市,裏麵當兵的比老百姓還多,且位居前線,都是袁督師說了算,讓守就守,讓撤就撤,不用討論,不用測評。

 

但在京城裏,說話算數的人隻有一個,且絕不會是袁崇煥。

 

袁督師這輩子什麽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皇上坐在京城裏,看著敵軍跑來跑去,就在眼皮子底下轉悠,覺都睡不好,把你叫來護駕,結果你也跑來跑去,就是不動手,把皇帝當猴耍,現在連招呼也沒打,就突然衝到北京城下,到底想幹什麽?!

 

洞悉這一切的人,隻有孫承宗。

 

所以謙虛的老師設置了那個無比保守,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計劃。

 

驕傲的學生拒絕了這個計劃,他認為,自己已經超越了所有的人。

 

就在袁崇煥率軍到達北京的那一天,孫承宗派出了使者。

 

這位使者前往袁崇煥的軍營,隻說了一段話:皇上十分賞識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誠,但是你殺掉了毛文龍,現在又把軍隊駐紮在城外,很多人都懷疑你,希望你盡力為國效力,若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在史料上,這段話是使者說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老師,對他學生的最後告誡。

 

孫承宗的判斷一如既往,很準。

 

袁崇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剛到不久,另一個人就到了——皇太極。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過當時的布陣方位,皇太極的軍隊在北城,而袁崇煥在南城的廣渠門,雖說比較遠,但你剛來,人家就到,實在太像帶路的,要人民群眾不懷疑你,實在很難。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規定,邊防軍隊,未經皇帝允許,不得駐紮於北京城下。但袁崇煥同誌實在很有想法,誰都沒請示,就到了南城。

 

到這份上,如果還不懷疑袁崇煥,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裏大多數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賣菜的,全都認定,袁崇煥有問題。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禎。

 

 

 

 

致命漏洞2

 

 

他沒有罵袁崇煥,隻是下令袁崇煥進城,他要親自召見。

 

召見的地點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煥在這裏,得到了一切。現在,他將在這裏,失去一切。

 

其實袁崇煥本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一年過去,寸土未複不說,還讓皇太極打到了城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皇帝召見,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會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進去的,還有三個人,分別是總兵滿桂、黑雲龍、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而滿桂跟袁崇煥有矛盾,黑雲龍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納悶,見袁崇煥,為什麽要拉這三個人進去,後來才明白,其中大有奧妙。

 

袁崇煥的政治感覺相當好,預感今天要挨整,所以進去時脫掉了官服,穿著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調。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崇禎沒有發火,沒有訓斥,隻是做了一個動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煥的身上。

 

袁督師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沒幹,敵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還這麽客氣,實在太夠意思了。

 

在以往眾多的史料中,對崇禎同誌都有個統一的評價:急躁。

 

然而這件事情充分證明,崇禎,是一個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開會,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看誰順眼就提誰(比如祖大壽),看誰不順眼就換誰(比如滿桂),無所謂,隻要把活幹好。

 

一年了,寸土未複,幹掉了牽製後金的毛文龍,皇太極來了,也不玩命打,跟他在城邊兜圈子,嚴重違反治安規定,擅自帶兵進駐城下,還是那句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是個人,就要解決袁崇煥了。

 

崇禎不是人,他是皇帝,一個有著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斷的皇帝。

 

以他的脾氣,換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煥給剁了,現在情況緊急,必須*****。

 

所以自打袁崇煥進來,他一直都很客氣,除了脫衣服,就是說好話,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興等。

 

其實千言萬語就一句話:你的工作幹得很不好,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不能收拾你。

 

到這個份上,還能如此克製,實在難得,如果要給崇禎同誌的表現打分的話,應該是十分。

 

而袁崇煥同誌之後的表現,應該是負分。

 

說的事情沒有做到,做的事情不應該做,又讓皇帝大人吃那麽多苦頭,卻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袁崇煥受寵若驚。

 

所謂受寵若驚,是受寵後自己吃驚,他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別人吃驚。

 

在感謝皇帝大人的恩典後,袁崇煥開始了一場讓無數人匪夷所思許多年的演說:

 

他首先描述了敵情,按照他的說法,敵軍異常強大,且傾盡全力,準備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趕出去,連繼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難抵擋。

 

這段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且是故意的胡說,皇帝大人不懂業務,或許還會亂想,袁崇煥是專業人士,明知皇太極是窮的沒辦法,才來搶一把的,搶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還要蒙領導,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麽?

 

袁崇煥的這一表現,被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人認定,他是跟皇太極勾結的叛徒。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太可能的。所謂勾結,總得有個理由,換句話說,有個價錢,但問題是,當年皇太極同誌,可是很窮的。

 

要知道,皇太極之所以來搶,是因為家裏沒錢,沒錢,怎麽跟人勾結呢?

 

雖說此前也有李永芳、範文程之類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實上,也都並非什麽大人物。比如李永芳,隻是個地區總兵,而且就這麽個小人物,努爾哈赤同誌都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的(額駙)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才算把他套住。

 

範文程更不用說,大明混不下去,到後金混飯吃的,隻是一個舉人而已,皇太極都給個大學士,讓他當主力參謀。

 

李永芳投降的時候,是地區副總兵,四品武官,努爾哈赤就搭進去一個孫女,按照這個標準,如果要買通明代最大地方官,總管遼東、天津、登州、萊州、薊州五個巡撫的袁崇煥,估計他就算把女兒、孫女全部打包送過去,估計也是白搭。

 

至於分地盤,就更不用說了,皇太極手裏的地方,也就那麽大,要分都拿不出手,誰跟你幹?

 

當然,如果你非要較真,說他們倆一見如故,不要錢和地盤,老子也豁出去跟你幹,我也沒辦法。

 

所以從經濟學的角度講,隻要袁崇煥智商正常,是不會當叛徒的。

 

他糊弄皇帝的唯一原因,是兩個字——心虛。

 

沒法不心虛,跟皇帝吹了牛,說五年平遼,不到一年,人家就帶兵來平你了。之前幹掉了毛總兵,在北京城下又跟人兜圈,不經許可衝到城下,這事幹得實在太糙。

 

不把敵人說得狠點,不把任務描述得艱巨點,怎麽混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糊弄,就糊弄過了。

 

皇帝當場傻眼不說,大臣們都嚇得不行,戶部尚書畢自嚴的舌頭伸了出來,半天都沒收回去。

 

客觀地講,袁督師幹了一件相當缺德的事,但精彩的表演還沒完,等大家驚訝完後,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始終認為,這句話讓他最終送了命。

 

“我的士兵連日征戰,希望能夠進城修整。”

 

這孩子沒救了。

 

在明朝,邊防軍隊未經許可進駐城下,基本就算造反,竟然還要兵馬入城休息,實在太囂張了。

 

當然,這個要求是有前科的。之前不久,滿桂在城外與後金軍大戰,中途曾經進入德勝門甕城休息,按袁崇煥的想法,他的地位比滿桂高,滿桂能進甕城,他也能進。

 

舉動如此可疑,大家本來就猜忌你,還要帶兵入城,遼東人參吃多了。

 

所以崇禎立即做出了答複:不行。

 

袁督師倒也不依不饒:那我自己進城。

 

答複:不行。

 

會議就此結束。

 

這一天是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三日,根據種種跡象顯示,崇禎判定,袁崇煥不可再用。

 

但除掉此人,還需要時間,至少七天。

 

 

 

 

 

幕後人物1

 

 

袁崇煥的宿命已經注定。

 

但他的悲劇,不在於他最後被殺,而是他直到被殺,也不知道為什麽。

 

事實上,致他於死地的那幾條罪狀裏,有一條是很滑稽的。

 

這條滑稽的罪狀,來源於三天前的一次偶然事件。

 

三天前,是十一月二十日。

 

在這一天,皇太極率軍發動了進攻。

 

這是自於謙保衛戰後,京城發生的最大規模的戰鬥,皇太極以南北對進戰術,分別進攻北城的德勝門和南城的廣渠門。

 

為保證不白來,皇太極下了血本,北路軍五萬餘人,由他親率,隨同攻擊的包括大貝勒代善,濟爾哈朗等,而守衛北城的,是滿桂。

 

南路軍也不白給,共四萬人,三貝勒莽古爾泰帶隊,還包括後來辮子戲裏的主要角色多爾袞、多鐸,守在這裏的,就是袁崇煥。

 

戰鬥同時開始。

 

袁崇煥率所部九千餘人,在城外列陣迎敵。

 

莽古爾泰雖然比較蠢,但算術還是會的,四萬對九千,往前衝就是了。

 

但戰術還是要講的,他先率軍先衝袁崇煥的左翼,衝不動,退了。

 

過了一會,又率軍衝擊明軍右翼,還是衝不動,又退了。

 

估計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第三次,他率領全部主力,直接撲袁崇煥。

 

後果很嚴重。

 

袁崇煥帶來的,是明軍最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而且據某些史料講,包括祖大壽、吳襄在內的一幹猛人,都在這支部隊裏。

 

幾乎就在莽古爾泰衝鋒的同時,袁崇煥發動了反衝鋒。

 

此戰無需介紹戰術,因為基本沒有戰術,雙方騎兵對衝,誰更能砍,誰就能贏。

 

戰鬥過程極其慘烈,四小貝勒之一的阿濟格的坐騎被射死,他身中數箭,差點當場完蛋,莽古爾泰本人被擊傷。

 

袁崇煥也很懸,為鼓勵士兵,他親自上陣參加衝鋒。據史書記載,他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身中數箭,竟然毫發無傷,有如神助。

 

同樣身中數箭,阿濟格被射得奄奄一息,袁督師還能繼續奮鬥,秘訣在於四個字——“重甲難透”。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袁督師身上的盔甲厚,箭射到他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在關寧鐵騎的攻擊下,後金軍開始敗退。

 

但八旗軍的戰鬥力相當強悍,加上莽古爾泰腦子不好用,還有幾把力氣,再次集結部隊,發動了第二次衝鋒。

 

死磕的力量是很大的,袁督師的中軍被衝散,他在亂軍之中被人圍攻,差點被剁。好在部下反應快,幫他格了幾刀(格之獲免),才從鬼門關爬出來。

 

穩住陣腳後,關寧軍開始反擊,然後又是你打過來,我打過去,一直折騰了八個鍾頭,直到晚上六點,莽古爾泰終於支持不住,敗退,沒來得及跑的,都被趕進了護城河。

 

廣渠門之戰結束,後金累計傷亡一千餘人,明軍大勝。

 

南城勝利之際,北城的滿桂正在苦苦支撐。

 

進攻德勝門的軍隊,包括皇太極的親軍主力,戰鬥力非常強,滿桂先派部將迎戰,沒一會就被打回來。關鍵時刻,滿桂同誌表現出了高昂的革命鬥誌,親自上陣,並指揮城頭炮兵開炮支援。

 

在他的光輝榜樣映照下,城下明軍勇猛作戰,城上明軍勇猛開炮,後金軍死傷慘重。但不知城頭上的哪位仁兄,點炮的時候太過勇猛,一哆嗦偏了準頭,一炮直奔滿桂同誌,當場就把他撂倒,遍體負傷,好在撿了條命,被人護著回去養傷了。

 

主帥雖然撤走,但在大炮的掩護下,明軍依然奮戰不已,付出重大傷亡後,皇太極被迫撤退,德勝門之戰就此結束。

 

這一天對袁崇煥而言,是很光榮的,他憑借自己的精兵良將,在京城打敗了實力強勁的八旗軍。

 

更重要的是,同一天出戰的滿桂,是他的死敵,當著皇帝的麵,一個打出去,一個抬回來,實在很有麵子。

 

可是他想不到,滿桂同誌的這筆帳,最終會算到他的身上,因為在那天戰役結束時,一個流言開始在京城流傳:

 

開炮打傷滿桂的,就是袁崇煥。

 

這個說法是不可信的,因為滿桂在德勝門作戰,而袁崇煥在廣渠門,今天在北京,要跑個來回,估計都要一個鍾頭,無論如何,袁崇煥都是過不去的。

 

但袁督師背這個黑鍋,也不是全無道理,他跟滿桂從寧遠就開始幹仗,後來硬把滿總兵擠回關內,從來就不待見這人,現在滿桂受傷了,算在他頭上也不奇怪。

 

從毛文龍開始,到滿桂,再到崇禎,袁崇煥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雖然他自己並不知曉。

 

 

 

 

 

幕後人物2

 

 

袁崇煥,廣西藤縣人,自“蠻夷之地”而起,奮發讀書,然資質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僥幸登科,後赴遼東,得孫承宗賞識,於遼東潰敗之時,以獨軍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後擊潰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護衛遼東。

 

後受閹黨所迫離職,蒙崇禎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調離滿桂,安插親信,以尚方寶劍殺毛文龍,奉調守京,不顧大局,擅自駐防於城下,致京郊怨聲四起,後不惜性命,與皇太極苦戰,大破敵軍,不顧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終命運揭曉之前,袁崇煥的表現大致如此。

 

他並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經過努力和奮鬥,還有難得的機遇(比如孫承宗),才最終站上曆史的舞台。

 

他並不完美,不守規章,不講原則,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私心很重,聽話的就提,不聽話的就整(或殺)。

 

而某些所謂“專家”的所謂“力挽狂瀾”,基本就是扯淡。關於這個問題,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學會的例會上,跟明史專家討論過多次。客觀地講,以他的戰略眼光(跟著皇太極繞京城跑圈)和實際表現(擅殺毛文龍),守城出戰確屬上乘,讓他繼續鎮守遼東,還能鬧出什麽事來也難說,所謂挽救危局,隨便講幾句吧。

 

袁崇煥絕不是叛徒,也絕不是一個關鍵性人物,他存在與否,並不能決定明朝的興衰成敗。換句話說,以他的才能,無論怎麽折騰,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對於這個悲劇性的結論,我不知道袁崇煥是否知道,他的一生豐富多彩,困守孤城,決死拚殺、遭人排擠、縱橫馳騁、身處絕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無論何時、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堅信,自己的努力終將改變一切。

 

他始終沒有放棄過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城九門換防,一切準備就緒。

 

最終的結局已經注定,無需改變,也無法改變。

 

就在這天,堅定的袁崇煥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戰——左安門之戰。

 

袁崇煥列隊於城外。

 

因為不能入城,隻能背城布陣。背對著冰冷的牆磚,在京城凜冽的寒風中,他麵對皇太極,展開了波瀾壯闊人生的最後一幕。

 

後金軍用潮水般的進攻,證明了自己還想進北京搶一把的美好願景,但關寧鐵騎用倒在他們麵前的無數屍體證明,你們不行。

 

雙方在左安門外持續激戰,經過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拉鋸,皇太極終於支持不住,再次敗退。左安門之戰,以明軍獲勝告終。

 

結束了,都結束了。

 

一個將軍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

                                         ——巴頓

 

我原先認為,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吃飽了撐的外加精神失常,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對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煥得到指示,皇帝召見立即進城。

 

召見的理由是議餉,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將祖大壽一同覲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著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裏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餉,為什麽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丟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摻,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內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台。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著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禎。

 

第一次來,崇禎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麽是什麽,要什麽給什麽。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禎很直接,他看著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為什麽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為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為什麽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於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誌,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禎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為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於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無厘頭的,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幕後人物3

 

 

對於袁督師的沉默,崇禎更為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嘛?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禎就不這麽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隨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禎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內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致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但崇禎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麽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麽兩次平台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隻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嘩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禎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禎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等。

 

對於這一跡象,大家都認為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麽。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餘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梁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梁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餘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梁廷棟沒搭理餘大成,回頭進了內閣。

 

在梁部長看來,餘大成說了個笑話。於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內閣裏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誌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別列傳——奸臣傳。

 

奸臣還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麵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

 

“餘大成在哪裏?”

 

餘大成找來了,接著問:

 

“你認為祖大壽會反嗎?”

 

餘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內。”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於當日淩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寧遠。

 

回寧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寧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攤子怎麽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餘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麽辦?

 

餘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麽讓他回來?

 

餘大成答:隻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諭。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裏,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號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內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隻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為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禎還行,餘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麽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禎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餘大成同誌換了個講法,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麵,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板,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禎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算數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標,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於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遊牧民族在玩命方麵,是有優越性的。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將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籍籍無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寧遠的孤城裏,麵對著隻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將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將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密謀

 

 

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於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占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並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為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鑒於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係,遼東如何,山海關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勢極度危險。

 

然後,真正的拯救者出現了。

 

半個月前,草民孫承宗受召進入京城,皇帝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學士,這是上級對你的信任。”

 

然後皇帝又說,“既然你是孫大學士了,現在出發去通州,敵人馬上到。”

 

對於這種平時不待見,臨時拉來背鍋的欠揍行為,孫承宗沒多說什麽,在他看來,這是義務。

 

但要說上級一點不支持,也不對,孫草民進京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人,他去通州迎敵的時候,朝廷還是給了孫大學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數量是,二十七個。

 

孫大學士就帶著二十七個人,從京城衝了出來,前往通州。

 

當時的通州已經是前線了,後金軍到處劫掠,殺人放火兼幹車匪路霸,孫大學士路上就幹了好幾仗,還死了五個人,到達通州的時候,隻剩二十二個。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萬人,且人心惶惶,總兵楊國棟本來打算跑路了,孫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樓,巡視一周,說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穩住。

 

通州穩定後,作為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開始協調各路軍隊,組織作戰。

 

以級別而言,孫大學士是總指揮,但具體實施起來,卻啥也不是。

 

且不說其他地區的勤王軍,就連嫡係袁崇煥都不聽招呼,孫承宗說,你別繞來繞去,在通州布防,把人擋回去就是了,偏不聽,協調來協調去,終於把皇太極協調到北京城下。

 

然後又是劈裏啪啦一陣亂打,袁督師進牢房,皇太極也沒真走,占著四座城池,隨時準備再來。京城附近的二十多萬明軍,也是看著人多,壓根沒人出頭,關寧鐵騎也不可靠,祖大壽都逃過一次了,難保他不逃第二次。

 

據說孫承宗是個水命,所以當救火隊員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他先找祖大壽。

 

祖大壽是個比較難纏的人,且向來囂張跋扈,除了袁崇煥,誰的麵子都不給。

 

但孫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話說,當年袁督師都是給他提包的,老領導的老領導,就是領導的平方。

 

孫大學士說:袁督師已經進去了,你要繼續為國效力。

 

祖大壽說,袁督師都進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進去,還效力個屁。

 

孫承宗說:就是因為袁督師進去了,你才別鬧騰,趕緊給皇帝寫檢討,就說你要立功,為袁督師贖罪。

 

祖大壽同意了,立即給皇帝寫信。

 

這邊糊弄完了,孫承宗馬上再去找皇帝,說祖大壽已經認錯了,希望能再有個機會,繼續為國效命。

 

話剛說完,祖大壽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興,當即回複,祖大壽同誌放心去幹,對你的舉動,本人完全支持。

 

雖然之前他也曾對袁崇煥說過這句話,但這次他做到了,兩年後祖大壽在大淩河與皇太極作戰,被人抓了,後來投降又放回來,崇禎問都沒問,還接著用。如此鐵杆,就是孫承宗糊弄出來的。

 

孫承宗搞定了祖大壽,又去找馬世龍。

 

馬世龍也是遼東係將領,跟祖大壽關係很好,當時拿著袁崇煥的信去追祖大壽的,即是此人。這人的性格跟祖大壽很類似,極其強橫,唯一的不同是,他連袁崇煥的麵子都不給,此前有個兵部侍郎劉之綸,帶兵出去跟皇太極死磕,命令他帶兵救援,結果直到劉侍郎戰死,馬世龍都沒有來。

 

但是孫大學士仍然例外,什麽關寧鐵騎、關寧防線,還有這幫認人不認組織的武將,都是當年他弄出來的,能壓得住陣的,也隻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這人,因為馬世龍的部隊在西邊被後金軍隔開,沒消息。

 

但孫承宗是有辦法的,他出了點錢,找了幾個人當敢死隊,拿著他的手書,直接衝過後金防線,找到了馬世龍。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看到孫承宗的信,馬世龍當即表示,服從指揮,立即前來會師。

 

至此,孫承宗終於集結了遼東係最強的兩支軍隊,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擊潰入侵者。

 

皇太極退出關外,並派重兵駐守遵化、永平四城,作為後金駐關內辦事處,下次來搶東西也好有個照應。

 

這種未經許可的經營行為,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禎三年(1630)二月,孫承宗集結遼東軍,發起進攻。

 

得知孫承宗進攻的消息時,皇太極並不在意,按年份算,這一年,孫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風吹都要擺幾擺,看著且沒幾天蹦頭了,實在不值得在意。

 

結果如下:

 

第一天,孫承宗進攻欒城,一天,打下來了。

 

第二天,進攻遷安,一天,打下來了。

 

第三天,皇太極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帶領援兵的,是皇太極的大哥,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極的大哥,在四大貝勒裏,是很能打的。派他去,顯示了皇太極對孫承宗的重視,但我始終懷疑,皇太極跟阿敏是有點矛盾的。

 

因為戰鬥結果實在是慘不忍睹。

 

阿敏帶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趕上孫承宗進攻,但他剛到,看了看陣勢,就跑路了。

 

孫承宗並沒有派兵攻城,他隻是在城下,擺上了所有的大炮。

 

戰鬥過程十分無聊,孫承宗對炮兵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幾十炮打完,城牆就轟塌了,阿敏還算機靈,早就跑到了最後一個據點——永平。

 

如果就這麽跑回去,實在太不像話,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擺出了陣勢,要跟孫承宗決戰。

 

決戰的過程就不說了,直接說結果吧,因為從開戰起,勝負已無懸念,孫承宗對戰場的操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大炮轟完後,騎兵再去砍,真正實現了無縫對接。

 

阿敏久經沙場,但在孫老頭麵前,軍事技術還是小學生水平,連一天都沒撐住,白天開打下午就跑了,死傷四千餘人,連他自己都負了重傷,差點沒能回去。

 

就這樣,皇太極固守的關內四城全部失守,整個過程隻用五天。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激動了,他二話不說,立馬跑到祖廟向先輩匯報,並認定,從今以後,就靠孫承宗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自崇禎二年十一月起,皇太極率軍進入關內,威脅北京,沿途燒殺搶掠,所過之地實行屠城,屍橫遍野,史稱“己巳之變”。

 

在這場戰爭中,無辜百姓被殺戮,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包括滿桂在內的幾位總兵陣亡,袁崇煥下獄,明朝元氣大傷。

 

但一切已經過去,對於崇禎而言,明天比昨天更重要。

 

當然,在處理明天的問題前,必須先處理昨天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袁崇煥。

 

 

 

 

 

對話1

 

 

怎麽處理袁崇煥,這是個問題。

 

其實崇禎並不想殺袁崇煥。

 

十二月一日,逮捕袁崇煥的那天,崇禎給了個說法——解職聽堪。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先把職務免了,再看著辦。

 

看著辦,也就是說可以不辦。

 

事實上,當時幫袁崇煥說話的人很多,看情形關幾天沒準就放了,將來說不定還能複職。

 

但九個月後,崇禎改變了主意,他已下定決心,處死袁崇煥。

 

為什麽?

 

對於這一變化,許多人的解釋,都來源於一個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城外無計可施的皇太極,決定玩個陰招。

 

他派人找來了前幾天抓住的兩個太監,並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特定的營帳裏,派專人看守。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在太監的隔壁營帳,住進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用人類能夠聽見的聲音(至少太監能聽見),說了一個秘密。

 

秘密的內容是袁崇煥已經和皇太極達成了密約,過幾天,皇太極攻擊北京,就能直接進城。

 

這兩個太監不負眾望,聽見了這個秘密,第二天,皇太極又派人把他們給送了回去。

 

他們回去之後,就找到了相關部門,把這件事給說了,崇禎大怒,認定袁崇煥是個叛徒,最終把他給辦了。

 

故事講完了。

 

這是個相當智慧且相當胡扯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相信過這個故事,後來我長大了,就不信了。

 

但把話說絕了,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更正一下:如果當事人全都是小學二年級水平,故事裏的詭計是可以成功的。

 

因為這個故事實在太過幼稚。

 

首先,你要明白,崇禎不是小學二年級學生,他是一個老練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的最高領導。

 

三年前,滿朝都是閹黨,他啥都沒說,隻憑自己,就擺平了無法無天的魏忠賢;兩年前,袁崇煥不經許可,幹掉了毛文龍,他還是啥都沒說。

 

明朝的言官很有職業道德,喜歡告狀,自打袁崇煥上任,他的檢舉信就沒停過,說得有鼻子有眼,某些問題可能還是真的,他仍然沒說。

 

敵軍兵臨城下,大家都罵袁崇煥是叛徒,他脫掉自己的衣服,給袁崇煥披上,打死他都沒說。

 

所以最後,他聽到了兩個從敵營裏跑出來的太監的話,終於說了:殺掉袁崇煥。

 

無語,徹底的無語。

 

我曾十分好奇,這個讓人無語的故事到底是怎麽來的。

 

經過比對記載此事的幾十種史料,我確定,這個故事最早出現的地方,是清軍入關後,由清朝史官編撰的《清太宗實錄》。

 

明白了。

 

記得當年我第一次去看清朝入關前的原始史料,曾經比較煩,因為按照常規,這些由幾百年前的人記錄的資料,是比較難懂的,而且基本都是滿文,我雖認識幾個,但要看懂,估計是很難的。

 

結果大吃一驚。

 

我看懂了,至少明白這份資料說些什麽,且毫不費力,因為在我翻開的那本史料裏,有很多繡像。

 

所謂繡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插圖,且畫工很好,很詳細,打仗、談事都畫出來,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後來我又翻過滿洲實錄,也有很多插圖,比如寧遠之戰、錦州之戰,都畫得相當好。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古代的插圖本圖書很多,比如金瓶梅、西遊記等等,但通常來講,類似政治文書、曆史記錄之類的玩意,為示莊重,是沒有插圖的,從司馬遷、班固,到修明史的張廷玉,二十五史,統統地沒有。順便說句,如果哪位仁兄能夠找到司馬遷版原始插圖史記,或是班固版插圖漢書,記得通知我,多少錢我都收。

 

疑惑了很久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文化。

 

後金是遊牧民族,文化比較落後,雖說時不時也有範文程之類的文化人跑過去,但終究是差點,漢字且不說,滿文都是剛造出來的,認識的人實在太少。

 

但這麽多年,都幹過些什麽事,必須要記,開個會、談個話之類的,一個個傳達太費勁,寫成文字印出去,許多人又看不懂,所以就搞插圖版,認字的看字,不認字的就當連環畫看,都能明白。

 

而在軍事作戰上,這點就更為明顯了。

 

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及後來的多爾袞,都是卓越的軍事家,能征善戰,但基本都是野路子練出來的,屬於實幹派。在這方麵,明朝大致相反,孫承宗袁崇煥都是考試考出來的,屬於理論派。

 

打仗這個行當,和打架有點類似,被人拍幾磚頭,下次就知道該拿菜刀還是板磚,朝哪下手更狠,老是當觀眾,很難有技術上的進步。

 

所以在戰場上,卷袖子猛幹的實幹派往往比讀兵書的理論派混得開。

 

但馬克思同誌告訴我們,理論一旦與實踐結合,就會產生巨大的能量,成功範例如孫承宗等,都是曠世名將。

 

皇太極等人及時意識到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於是他們擺事實,找差距,決定普及理論。

 

在明朝找人來教,估計是不行了,所以教育的主要方法,是讀兵書。反正兵書也不是違禁品,找人去明朝采購回來,每人發一本,慢慢看。

 

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托人到關內去買,但采購員到地方,就傻眼了。

 

因為從古至今,兵書很多,什麽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且不說,光是明代,兵書就有上百種,是出版行業的一支生力軍。

 

麵對困難,皇太極們沒有氣餒,他們經過仔細研討比較,終於確定了最終的兵法教材,並大量采購,保證發到每個高級將領手中。

 

此後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後金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帶著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閱讀。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國演義》。

 

其實沒必要吃驚,畢竟孫子兵法之類的書,確實比較深奧,到京城街上拉個人回來,都未必會讀。要讓天天騎馬打仗的人讀,實在勉為其難,當時《三國演義》裏的語言,大致就相當於是白話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這本書很容易引起後金將領們的共鳴——有插圖。

 

沒錯,答案就在這本書中。

 

 

 

 

 

對話2

 

 

所謂反間計的故事,如不知來源,可參考《三國演義》之蔣幹中計,綜合上述資料,以皇太極們的文化背景,能編出這麽個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關鍵的,是下一個問題——為什麽要編這個故事。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認定,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謀已久且極其高明的陰謀。

 

關於此陰謀的來龍去脈,鑒於本人為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決定,歇口氣,等會再講。

 

其實改變崇禎主意的,並不是那個幼稚的反間計,而是一次談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一年前,談話的兩個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和剛剛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

 

談話內容如下:

 

錢龍錫:平遼方略如何?

 

袁崇煥:東江、關寧而已。

 

錢龍錫:東江何解?

 

袁崇煥:毛文龍者,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除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錢龍錫問,你上任後準備怎麽幹。袁崇煥答,安頓東江和關寧兩個地方。錢龍錫又問:為什麽要安頓東江。

 

袁崇煥答:東江的毛文龍,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他。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禦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麵,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鑒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麽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係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裏。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誌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麵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麽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禦史史範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裏,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黑錢,撈點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為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惟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群人圍著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群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誌前麵已經介紹過了,這裏講一下溫體仁同誌的簡曆: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誌就在嚴嵩的後麵,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堪”,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裏。

 

因為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兒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糊塗了吧,慢慢來。

 

 

 

 

 

對話2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為人謹慎,勢力很大,要鏟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隻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隻是為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迷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除掉錢龍錫。

 

有人認為,這是一個複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為,這是一個曆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麽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發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偽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隻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隻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溫體仁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隻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台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無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麽多人來,說這麽多,還問什麽意見,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淩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麽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麽偉大的抱負,多麽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眾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個他曾為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隻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了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隻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隻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背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麽,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為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

 

 

 

 

 

陰謀1

 

 

袁崇煥是一個折騰了我很久的人。

 

圍繞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叛徒也罷,英雄也好,幾百年吵下來,毫無消停跡象

 

但一直以來,對袁崇煥這個人,我都感到很納悶。因為就曆史學而言,曆史人物的分類大致分為三級:

 

第一級:關鍵人物,對曆史發展產生過轉折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張居正。如果沒這人,就沒有張居正改革,萬曆同誌幼小的心靈沒準能茁壯成長,明朝也沒準會早日完蛋,總而言之,都沒準。再比如秦檜,也是關鍵人物,他要不幹掉嶽飛,不跟金朝和談,後來怎麽樣,也很難說。總而言之,是能給曆史改道的人。

 

第二級:重要人物,對曆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戚繼光。沒有戚繼光,東南沿海的倭寇很難平息。但此級人物與一級人物的區別在於,就算沒有戚繼光,倭寇也會平息,無非是個時間問題。換句話說,這類人沒法改道,隻能在道上一路狂奔。

 

第三級:雞肋人物,但凡史書留名,又不屬於上述兩類人物的,皆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太多,就不扯了,這類人基本都有點用,但不用似乎也沒問題,屬路人甲乙丙丁型。

 

袁崇煥,是第二級。

 

明末是一個特別亂的年代。朱氏公司已經走到懸崖邊,就快掉下去了,還有人往下踹(比如皇太極之流),也有人往上拉(比如崇禎,楊嗣昌)。出場人物很多,但大都是二、三級人物,折騰來折騰去,還是亡了。

 

一級人物也有,隻有一個。

 

隻有這個人,擁有改變宿命的能力——我說過了,是孫承宗。

 

關寧防線的構建者,袁崇煥、祖大壽、趙率教、滿桂的提拔者,收拾爛攤子,收複關內四城,趕走皇太極的護衛者。

 

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是他在忙活。

 

其實二級人物袁崇煥和一級人物孫承宗之間的差距並不大,他有堅定的決心,頑強的意誌,卓越的戰鬥能力,隻差一樣東西——戰略眼光。

 

他不知道為什麽不能隨便殺總兵,為什麽不能把皇太極放進來打,為什麽自己會成為黨爭的犧牲品。

 

所以他一輩子,也隻能做個二級人物。

 

好了,現在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為什麽一個二級人物,會引起這麽大的爭議呢?不是民族英雄,就是賣國賊。

 

賣國賊肯定不是。所謂指認袁崇煥是賣國賊的資料,大都出自當時言官們的奏疏,要麽是家在郊區,被皇太極燒了;要麽是跟著溫體仁、周延儒混,至少也是看袁崇煥不順眼。這幫人搞材料,那是很有一套的,什麽黑寫什麽,偶爾幾份流傳在外,留到今天,還被當成寶貝。

 

其實這種黑材料,如果想看,可以找我。外麵找不到的,我這裏基本都有,什麽政治問題、經濟問題、生活作風問題,應有盡有,編本袁崇煥黑材料全集,綽綽有餘。

 

至於民族英雄,似乎也有點懸,畢竟他老人家太有個性,幹過些不地道的事,就水平而言,也不如孫老師,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未間斷,因為我隱約感到,在所謂民族英雄與賣國賊之爭的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這個秘密的答案:陰謀。

 

那一天,我跟幾位史學家聊天,偶爾有人說起,據某些史料及考證,其實弘光皇帝(朱由崧,南明南京政權皇帝)跟崇禎比較類似,也是相當勤政,賣命幹沒結果。

 

這位弘光同誌,在史書上,從來就是皇帝的反麵教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所以我很奇怪,問:

 

“若果真如此,為何這麽多年,他都是反麵形象?”

 

答:

 

“因為他是清朝滅掉的。”

 

都解開了。

 

 

 

 

 

 

陰謀2

 

 

崇禎很勤政,崇禎並非亡國之君,弘光很昏庸,弘光活該倒黴,幾百年來,我們都這樣認為。

 

但我們之所以一直這樣認為,隻是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們。

 

之所以有人這樣告訴我們,是因為他們希望我們這樣認為。

 

在那一刻,我腦海中的謎團終於解開,所有看似毫不相關的線索,全都連成了一線。

 

崇禎不該死,因為他是被李自成滅掉的,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裏麵的分類,是流寇。

 

而我依稀記得,清軍入關時,他們的口號並非建立大清,而是為崇禎報仇,所以崇禎應該是正義的。

 

弘光之所以該死,因為他是被清軍滅掉的,大清王朝所剿滅的對象,必須邪惡,所以,弘光應該是邪惡的。

 

在百花繚亂的曆史評論背後,還是隻有兩字——利益。

 

但凡能爭取大明百姓支持的,都要利用,但凡是大清除掉的,都是敵人。隻為了同一個目的——維護大清利益,穩固大清統治。

 

掌握這把鑰匙,就能解開袁崇煥事件的所有疑團。

 

其實袁崇煥之所以成為幾百年都在風口浪尖上轉悠,隻是因為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

 

由於清軍入關時,打出了替崇禎皇帝報仇的口號,所以清朝對這位皇帝的被害,曾表示極度的同情,對邪惡的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則表示極度的唾棄(具體表現,可參閱明史流寇傳)。

 

因此,對於崇禎皇帝,清朝的評價相當之高,後來順治還跑到崇禎墳上哭了一場,據說還叫了幾聲大哥,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稱,很夠哥們,但到康乾時期,日子過安穩了,發現不對勁了。

 

因為崇禎說到底,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後一任董事長,說崇禎如何好,如何死得憋屈,說到最後,就會出現一個悖論:

 

既然崇禎這麽好,為什麽還要接受大清的統治呢?

 

所以要搞點緋聞醜聞之類的玩意,把人搞臭才行。

 

但要直接潑汙水,是不行的,畢竟誇也誇了,哭也哭了,連兄弟都認了,轉頭再來這麽一出,太沒水準。

 

要解決這件事,絕不能揮大錘猛敲,隻能用軟刀子背後捅人。

 

最好的軟刀子,就是袁崇煥。

 

陰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上,如果你不明白,答案如下:

 

要詆毀崇禎,無需謾罵,無需汙蔑,隻需要誇獎一個人——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被崇禎幹掉的,所以隻要死命地捧袁崇煥,把他說成千古偉人,而如此偉人,竟然被崇禎幹掉了,所謂自毀長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崇禎與曆史上宋高宗(殺嶽飛)之流歸為同類。

 

當然了,安撫大明百姓的工作還是要做,所以該誇崇禎的,還是得誇,隻是誇的內容要改一改,要著力宣傳他很勤政,很認真,很執著,至於精明能幹之類的,可以忽略忽略。總而言之,一定要表現人物的急躁、衝動,想幹卻沒幹成的形象。

 

而要樹立這個形象,就必須借用袁崇煥。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把袁崇煥樹立為英雄,沒有缺點,戰無不勝,隻要有他在,就有大明江山,再適當渲染氣氛,編實錄,順便弄個反間計故事,然後,在戲劇的最高潮,偉大的英雄袁崇煥——

 

被崇禎殺掉了。

 

多麽愚蠢,多麽自尋死路,多麽無可救藥。

 

就這樣,在袁崇煥的歎息聲中,崇禎的形象出現了:

 

一個很有想法,很有能力,卻沒有腦子,沒有運氣,沒有耐心,活活被憋死的皇帝。

 

最後,打出主題語:

 

如此皇帝,大明怎能不亡?

 

收工。

 

袁崇煥就這樣變成了明朝的對立麵,由於他被捧得太高,所以但凡跟他作對的(特別是崇禎),都成了反麵人物。

 

肯定了袁崇煥,就是否定了崇禎,否定了明朝,清朝弄到這麽好的擋箭牌,自然豁出去用,所以幾百年下來,跟袁督師過不去的人也很多,爭來爭去,一直爭到今天。

 

說到底,這就是個套。

 

幾百年來,崇禎和袁崇煥,還有無數的人,都在這個套子裏,被翻來覆去,紛爭、吵鬧,自己卻渾然不知。

 

所以,應該戳破它。

 

當然,這一切隻是我的看法,不能保證皆為真理,卻可確定絕非謬誤。

 

其實無論是前世的紛爭,還是後代的陰謀,對袁崇煥本人而言,都毫無意義。他竭盡全力,立下戰功,成為了英雄,卻背負著叛徒的罪名死去。

 

很多人曾問我,對袁崇煥,是喜歡,還是憎惡。

 

對我而言,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我堅信曆史的判斷和評價,一切的缺陷和榮耀,都將在永恒的時間麵前,展現自己的麵目,沒有偽裝,沒有掩飾。

 

所以我竭盡所能,去描述一個真實的袁崇煥:並非天才,並非優等生,卻運氣極好,受人栽培,意誌堅定,卻又性格急躁,同舟共濟,卻又難以容人,一個極其單純,卻又極其複雜的人。

 

在這世上,隻要是人,都複雜,不複雜的,都不是人。

 

袁崇煥很複雜,他極英明,也極愚蠢,曾經正確,也曾經錯誤。其實他被爭議,並不是他的錯,因為他本就如此,他很簡單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複雜,他很複雜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簡單。

 

事實上,無論叛徒,或是英雄,他都從未變過,變的,隻是我們自己。

 

越過幾百年的煙雲,我看到的袁崇煥,並沒有那麽複雜,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在那個風雲際會的時代,抱持著自己的理想,堅持到底。

 

即使這理想永遠無法實現,即使這注定是個悲劇的結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永不放棄。

 

有時候,我會想起這個人,想起他傳奇的一生,他的光榮,他的遺憾。

 

有時候,我看見他站在我的麵前,對我說:

 

我這一生,從沒有放棄。

 

抽簽

 

對袁崇煥而言,一切都結束了,但對崇禎而言,生活還要繼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當然,未必會更好。

 

他親手除掉了有史以來最龐大、最邪惡的閹黨,卻驚奇地發現,另一個更強大的敵人,已經站立在他的麵前。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崇禎上台不久,就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是皇帝,大家也認這個皇帝,交代下去的事,卻總是幹不成,工作效率極其低下。

 

因為自登基以來,所有的大臣都在幹同一件事——吵架。

 

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瞎折騰,開始崇禎還以為這是某些閹黨的反撲,但時間長了才發現,這是純粹的、無組織、無紀律的吵架。

 

一夜之間,朝廷就變了,正事沒人幹,盡吵,且極其複雜。當年朝廷鬥爭,雖說殘酷,好歹還分個東林黨,閹黨,帶頭的也是魏忠賢、楊漣之類的大腕,而今不同了,黨爭標準極低,隻要是個人,哪怕是六部裏的一個主事處長,都敢拉幫結夥,逮誰罵誰,搞得崇禎摸不著頭腦:是誰弄出來這幫龜孫?

 

就是他自己。

 

這一切亂象的源頭,來源自一年前崇禎同誌的一個錯誤決定。

 

解決魏忠賢後,崇禎認為,除惡必須務盡,矯枉必須過正,幹人必須徹底,所以開始拉清單,整閹黨,但凡跟魏忠賢有關係的,拍馬屁的,站過隊的,統統滾他娘的。

 

這是一個極其不地道的舉動。大家到朝廷來,無非是混,誰當朝就跟誰混,說幾句好話,服軟低頭,也就是混碗飯吃。像楊漣那樣的英雄人物,我們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起碼在精神上支持他,現在反攻倒算,打工一族,何苦呢?

 

但崇禎同誌偏要把事做絕,砸掉打工仔的飯碗,那就沒辦法了。大家都往死裏整,當年你說我是閹黨,整頓我,沒事,過兩年我上來,不玩死你不算好漢。

 

特別是東林黨,那真不是善人,逮誰滅誰,不聽話的,有意見的,就打成閹黨,啥事都幹不成。

 

比如天啟七年(1627),除掉魏忠賢後,崇禎打算重建內閣,挑了十幾個人候選,官員就開始罵,這個有問題,那個是特務,搞得崇禎很頭疼,選誰都有人罵,都得罪人,抓狂不已。

 

在難題麵前,崇禎體現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閉門幾天,想出了一個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絕招。隻要用這招,無論選誰,大家都服氣,且毫無怨言——枚卜。

 

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在崇禎的親自主持下,枚卜大典召開。

 

就讀音而言,枚卜和沒譜是很像的,實際上,效果也差不多,因為所謂枚卜,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抓鬮。

 

具體方法是,把候選人的名字寫在字條上,放進金瓶,然後搖一搖,再拿夾子夾,夾到的上崗,沒夾到下課,完事。

 

內閣大學士,大致相當於內閣成員,首輔大學士就是總理,其他大學士就是副總理,是大明帝國除皇帝外的最高領導——抓鬮抓出來的。

 

有人曾告訴我,論資排輩是個好政策,我不信,現在我認為,抓鬮也是個好政策,你最好相信。

 

抓鬮抓出來的,誰也沒話說,且防止走後台,告黑狀、搞關係等等,好歹就是一抓,都能服氣,實為中華傳統厚黑學、稀泥學之瑰寶。

 

崇禎同誌的首任內閣就此抓齊,總共九人,除之前已經在位的三個,後麵六個全是抓的,包括後來被袁崇煥拖下水的錢龍錫同誌,也是這次抓出來的。

 

這是明朝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內閣之一,具體都是誰就不說了,因為沒過一年,除錢龍錫外,基本都下課了。

 

下課的原因不外務以下幾種:被罵走,被擠走,被趕走,自己走。

 

不是不想幹,實在是環境太惡劣,明朝這幫大臣都不省油,個個開足馬力,誰當政,就把誰往死裏罵。特別是言官,人送外號“抹布”:幹淨送別人,肮髒留自己,貼切。

 

但歸根結底,還是這幫孫子欠教育,內閣大臣又比較軟,好好說話,就是不聽,首任內閣剛成立,就一擁而上,彈來罵去,當即幹挺五個。

 

這下皇帝也不幹了,你們把人趕走,是痛快了,老子找誰幹活?

 

所以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崇禎決定,再抓幾個。

 

吏部隨即列出候選名單,準備抓鬮。

 

在這份名單上,有十一個人,按說抓鬮這事沒譜,能不能入閣全看運氣,但這一次,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有一個人,必定能夠入閣。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錢謙益。

 

《三國演義》到了八十回後,猛人基本都死絕了,稍微有點名的,也就是薑維、劉禪之類的雜魚。明末倒也湊合,還算名人輩出,特別是幹仗的武將,什麽袁崇煥、皇太極、張獻忠、李自成,知名度都高。

 

文臣方麵就差多了,到了明末,特別是崇禎年間,十幾年裏,文臣無數,光內閣大臣就換了五十個,都是肉包子打狗。就算研究曆史的,估計也不認識,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錢謙益。

 

錢謙益,字受之,蘇州常熟人,萬曆三十六年進士,名人,超級名人。

 

錢謙益之所以有名,很大原因在於,他有個更有名的老婆——柳如是。

 

關於這個人的是是非非,以後再說,至少在當時,他就很有名了。

 

因為他不但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且是東林黨的領導。閹黨倒台,東林上台,理所應當,朝廷裏從上到下,基本都是東林黨,現在領導要入閣,就是探囊取物。

 

所以連錢謙益自己都認為,抓鬮隻是程序問題,入閣隻是時間問題,洗個澡,換件衣服,就準備換單位上班了。

 

可這世上,越是看上去沒事的事,就越容易出事。

 

 

 

 

 

作弊

 

 

錢謙益入內閣,一般說來是沒有對手的,而他最終沒有入閣,是因為遇上了非一般的對手。

 

在崇禎十餘年的統治中,總共用過五十個內閣大臣,鑒於皇帝難伺候,下屬不好管,大部分都隻幹了幾個月,就光榮下崗。

 

隻有兩個人,能夠延續始終,把革命進行到底,這兩個人,一個是周延儒,一個是溫體仁。

 

雖然二位兄弟在曆史上的名聲差點(奸臣傳),但要論業務能力和智商,實在無與倫比。

 

不幸的是,錢謙益的對手,就是這兩位。

 

之所以要整錢謙益,不是因為他們也在吏部候選名單上,實際上,他們連海選都沒入,第一輪幹部考察就被刷下來了。

 

海選都沒進,為什麽要坑決賽選手呢?

 

因為實在太不像話了。

 

海選的時候,錢謙益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而周延儒是禮部左侍郎,溫體仁是禮部尚書。

 

同一個部門,副部長入閣,部長連決賽都沒進,豈有此理。

 

所以兩個豈有此理的人,希望討一個公道。

 

在後世的史書裏,出於某種目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歸類都是奸臣,也就是壞人。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至少在當時,這兩位壞人,都是弱勢群體。

 

在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勢力極大,內閣和六部,大都是東林派,所以錢謙益基本上算是個沒人敢惹的狠角色。

 

但溫部長和周副部長認為,讓錢副部長就這麽上去,實在太不公平,必須鬧一鬧。

 

於是,他們決定整理錢謙益的黑材料,經過不懈努力,他們找到了一個破綻,七年前的破綻。

 

七年前(天啟元年)

 

作為浙江鄉試的主考官,錢謙益來到浙江監考,考試、選拔、出榜,考試順利完成。

 

幾天後,他回到了北京,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顧其中上疏彈劾錢謙益,罪名,作弊。

 

批判應試教育的人曾說,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進士科舉,罪大惡極。

 

我覺得這句話是不恰當的,因為客觀地講,高考上榜的人,換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舉人可以想想,進士可以做夢。

 

明代考完,如果沒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處級(舉人除外),高考考完,大學畢業,如果沒有意外,且運氣好點,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進士考試,每三年一次,每次錄取名額,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現在高考,每年兩次,每次錄取名額……

 

所以總體說來,明代的進士考試,大致相當於今天的高考+公務員考試+高級公務員選拔。

 

隻要考中,學曆有了,工作有了,連級別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擠破頭,怕擠破頭,就要讀書,讀不過,就要作弊。

 

鑒於科舉關係重大,明代規定,但凡作弊查實,是要掉腦袋的。但由於作弊前景太過美妙,所以作弊者層出不窮,作弊招數也推陳出新。由低到高,大致分為四種。

 

最初級的作弊方式,是夾帶,所以明朝規定,進入考場時,每人隻能攜帶筆墨,進考場就把門一鎖,吃喝拉撒都在裏麵,考完才給開門。

 

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同學們開動腦筋,比如把毛筆鑿空,裏麵塞上小抄,或是在硯台裏麵夾藏,更牛一點的,就找人在考場外看準地方,把答案綁在石頭上扔進去,據說射箭進去的也有。麵對新局麵,朝廷規定,毛筆隻能用空心筆杆,硯台不能太厚,考場內要派人巡邏等等。

 

這是基本技術,更高級一點的,是第二種方法:槍手代考,明朝的同學們趁著照相技術尚未發明,四處找人代考。當然朝廷不是吃素的,在準考證上,還加上了體貌特征描述,比如麵白,無須,高個等等。

 

以上兩項技術,都是常用技術,且好用,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所以流傳至今,且發揚光大。今日之大學,繼承前輩遺誌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錢,有辦法的,用的是第三種方法——買考題。

 

考試最重要的,就是考題,隻要知道考題,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題的考官,都是重點對象。

 

但問題是,明代規定,知情人員如果賣題,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輕則坐牢,重則殺頭,風險太大,而且明朝為了防止作弊,還額外規定,所有獲知考題人員,必須住進考場,無論如何,不許外出。

 

所以在明朝,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雖然買不到考題,但天無絕人之路,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一招殺手鐧,此招一出,必定上榜——買考官。

 

不過,這些考官並不是出題的考官,而是改題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題目並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隻要能搞定改題的人,就能金榜題名。

 

但問題是,給錢固然容易,那麽多卷子,怎麽對上號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認名字,畢竟跟高考不同,考試的人就那麽多,看到名字就錄取。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從此以後,試卷開始封名,實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有的做記號,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體,隻為對改卷的考官說一句話:我就是給錢的那個!

 

這幾招相當地有效,且難以禁止,送進去不少人,麵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經過仔細鑽研,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

 

具體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齊後,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給考官,而是轉給一個特別的人。

 

這個人並非官員,他收到考卷後,隻幹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寫,然後送給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監督。

 

這招實在是狠,因為所有的考卷,是統一筆跡,統一形式,考官根本無從判斷,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可謂萬無一失。

 

綜上所述,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的,艱苦的,沒有盡頭的,同學們為了前途,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到明代,鬥爭達到了高潮。

 

高潮,就發生在天啟元年的浙江。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監考程序非常嚴密,並實行了統一抄寫製度,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因為有人破解了統一抄寫製度。

 

雖然筆跡相同,試卷相同,但這個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比如一首唐詩,或是幾個字,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或是結尾,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跡改變,依然能夠辨別出考卷作者。

 

在這次考試中,有一個叫錢千秋的人,買到了密碼。

 

密碼是七個字——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約定,他隻要將這七個字,寫在每段話的末尾,就能平步青雲,金榜題名。

 

事情非常順利,考試結束,錢千秋錄取。

 

這位錢同誌也相當守規矩,錄取之後,乖乖地給了錢,按說事情就該結了。

 

可是意外發生了。

 

因為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必須是團夥作案,既然是團夥,就要分贓,既然分贓,就可能不勻,既然不勻,就可能鬧事,既然鬧事,就必定出事。

 

錢千秋同誌的情況如上,由於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勻,某些心態不好的同誌就把大家都給告了,於是事情敗露,捅到了北京。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跟錢謙益的關係似乎並不大,雖然他是考官,並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

 

不巧的是,當時,他有一個仇人。

 

這個仇人的名字,叫做韓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也是因為作弊。

 

十年前,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前往北京參加會試,而韓敬,是他同科的同學。

 

在考場上,他們並未相識,但考試結束時,就認識了,以一種極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試成績出來前,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因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夾帶,也不是買考官,甚至不是買密碼,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買朝廷。

 

買考題、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既然橫豎要買,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讓組織考試的人,給自己定個狀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煩。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熟人,買通了宮裏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給個狀元了事。

 

當然,辦這種事,成本非常巨大。據說錢同誌花了兩萬兩白銀,按今天的人民幣算,大致是一千二百萬。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要作弊,可見作弊之誠意。

 

兩萬白銀,買個官也行了,錢謙益出這個價,就是奔著狀元名頭去的,但他萬沒想到,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

 

在考試前,韓敬也很自信,因為他也出了錢,且打了包票,必中狀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錢了。

 

可問題是,人找了錢出了,怎麽能收錢不辦事呢?

 

韓敬在朝廷裏是有關係的,於是連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沒收過錢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怎麽還能考試,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緊,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幫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來找去,竟然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因為那位考官太討厭他的卷子,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裏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個上榜進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

 

但名次已經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比如錢謙益),你要排第一,別人怎麽辦?

 

關鍵時刻,韓敬使出了絕招——加錢。

 

錢謙益找太監,出兩萬兩,他找大太監,加價四萬兩,跟我鬥,加死你!

 

四萬兩,大致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幣,出這個價錢,買個狀元,無語。

 

更無語的,是錢謙益,出了這麽多錢,都打了水飄,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雖然沒有狀元,也給了個探花(第三名)。

 

花這麽多錢,買個狀元,並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狀元不光能當官,還能名垂青史。自古以來,狀元都是最高榮譽,且按規定,每次科舉的錄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國子監裏供後代瞻仰(現在還有),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值了。

 

但錢謙益同誌是不值的,雖說也是探花,但花了這麽多錢,隻買了個次品,心理極不平衡,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梁子。

 

韓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雖然加了錢,買到了狀元,卻並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

 

因為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關係不夠硬,卻很能混。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分別叫做孫承宗、葉向高、楊漣、左光鬥。

 

概括成一句話,他投了東林黨。

 

萬曆末年,東林黨是很有點能量的,而錢謙益也並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韓敬同誌就因為業績不好,被整走了。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誌,終於等到了現在的機會,他大肆宣揚,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

 

但是說來說去,畢竟隻是領導責任,經過朝廷審查,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充軍,主考官(包括錢謙益)罰三個月工資。

 

七年之後。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並不是一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很多史書裏,這都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段落,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組成了惡毒的同盟,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

 

我覺得,這個說法,如果倒轉過來,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首先,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還不好講;錢謙益無辜,肯定不是。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是個心態問題。

 

他是當年內閣首輔沈一貫的門生,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裏混跡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專管錢謙益,居然還被搶了先,實在鬱悶。

 

周延儒則不同,他是真吃虧了,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排在第一的,應該是周延儒,因為他狀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怕幹不過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擠了。

 

其次,在當時朝廷裏,強大的那個,應該是錢謙益。他是東林黨領袖,一呼百應,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溫體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致如此。

 

形勢很嚴峻,但同誌們很勇敢,在共同的敵人麵前,溫體仁、周延儒擦幹眼淚,決定跟錢謙益玩命。

 

周延儒問溫體仁,打算怎麽幹。

 

溫體仁說,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

 

周延儒問,然後呢?

 

溫體仁說,沒有然後。

 

周延儒很生氣,因為他認為,溫體仁在拿他開涮,一封奏疏怎麽可能幹倒錢謙益呢?

 

溫體仁沒有回答。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先找幾個人通通氣,做些工作,搞好戰前準備,別急著上疏。

 

第二天,溫體仁上疏了。

 

就文筆而言,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內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也沒玩什麽寫血書,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也沒做工作,沒找人,遞上去就完了。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必勝無疑。

 

周延儒認為,溫體仁是瘋了。

 

 

 

 

 

辯論1

 

 

事情的發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崇禎也震驚了,決定召開禦前會議,辯論此事。

 

辯論議題:浙江作弊案,錢謙益有無責任。

 

辯論雙方:

正方,沒有責任,辯論隊成員:錢謙益、內閣大學士李標、錢龍錫、刑部尚書喬允升,吏部尚書王永光……(以下省略)

 

反方,有責任,辯論隊成員:溫體仁、周延儒(以下無省略)。

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辯論開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內,都認定溫體仁必敗無疑。

 

奇跡,就是所有人都認定不可能發生,卻終究發生的事。

 

這場驚天逆轉,從皇帝的提問開始:

 

“你說錢謙益受賄,是真的嗎?”

 

溫體仁回答:是真的。

 

於是崇禎又問錢謙益:

 

“溫體仁說的話,是真的嗎?”

 

錢謙益回答:不是。

 

辯論陳詞就此結束,吵架開始。

 

溫體仁先聲奪人,說,錢千秋逃了,此案未結。

 

錢謙益說:查了,有案卷為證。

 

溫體仁說:沒有結案。

 

錢謙益說:結了。

 

刑部尚書喬允升出場。

 

喬允升說:結案了,有案卷。

 

溫體仁吃了秤砣:沒有結案。

 

吏部尚書王永光出場。

 

王永光說:結案了,我親眼看過。

 

禮部給事中章允儒出場

 

章允儒說:結案了,我曾看過口供。

 

溫體仁很頑強:沒有結案!

 

崇禎做第一次案件總結:

 

“都別廢話了,把案卷拿來看!”

 

休會,休息十分鍾。

 

再次開場,崇禎問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裏?

 

王永光說: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場,回答:現在沒有,原來看過。

 

溫體仁罵: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夥,結黨營私!

 

章允儒回罵:當年魏忠賢在位時,驅除忠良,也說結黨營私!

 

崇禎大罵:胡說!殿前說話,竟敢如此胡扯!抓起來!

 

這句話的對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後,辯論繼續。

 

溫體仁發言:推舉錢謙益,是結黨營私!

 

吏部尚書王永光發言:推舉內閣人選,出於公心,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錢龍錫發言: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李標發言:沒有結黨。

 

崇禎總結陳詞:推舉這樣的人(指錢謙益),還說出於公心!

 

 

 

 

辯論2

 

 

二次休會

 

再次開場,錢龍錫發言:錢謙益應離職,聽候處理。

 

崇禎發言:我讓你們推舉人才,竟然推舉這樣的惡人,今後不如不推。

 

溫體仁發言:滿朝都是錢謙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讓我告老還鄉。

 

崇禎發言:你為國效力,不用走。

 

辯論結束,反方,溫體仁獲勝,逆轉,就此完成。

 

史料記載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

 

這是一個圈套,是溫體仁設計的完美圈套。

這個圈套分三個階段,共三招。

 

第一招,開始辯論時,無論對方說什麽,咬定,沒有結案。

 

這個舉動毫不明智,許多人被激怒,出來跟他對罵指責他

 

然而這正是溫體仁的目的。

 

很快,奇跡就發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禎的天平向溫體仁傾斜。

 

接下來,溫體仁開始實施第二步——挑釁。

 

他直接攻擊內閣,攻擊所有大臣,說他們結黨營私。

 

於是大家都怒了,紛紛出場,駁斥溫體仁。

 

這也是溫體仁的目的。

 

至此,崇禎認定,錢謙益與作弊案有關,應予罷免。

 

第三階段開始,內閣的諸位大人終於意識到,今天輸定了,所以主動提出,讓錢謙益走人,溫體仁同誌隨即使出最後一招——辭職。

 

當然,他是不會辭職的,但走到這一步,擺擺姿態還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溫體仁沒有魔法,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奇跡,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勝,是因為他知道一個秘密,崇禎心底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名字,叫做結黨。

 

溫體仁老謀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裏的所有人,都跟他對立,隻要皇帝支持,就必勝無疑,而皇帝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結黨。

 

崇禎登基以來,幹掉了閹黨,扶植了東林黨,卻沒能消停,朝廷黨爭不斷,幹什麽什麽都不成,所以最恨結黨。

 

換句話說,錢謙益有無作弊,並不重要,隻要把他打成結黨,就必定完蛋。

 

事實上,錢謙益確實是東林黨的領袖,所以在辯論時,務必不斷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來罵自己,都無所謂。

 

因為最後的決斷者,隻有一個。

 

當崇禎看到這一切時,他必定會認為,錢謙益的勢力太大,結黨營私,絕不可留。

 

這就是溫體仁的詭計,事實證明,他成功了。

 

通過這個圈套,他騙過了崇禎,除掉了錢謙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裏,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這場辯論的背後,真正的勝利者,是另一個人——崇禎。

 

其實溫體仁的計謀,崇禎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實力很強,從內閣到言官,都是東林黨,雖說就工作業績而言,比閹黨要強得多,但歸根結底,也是個威脅,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現在既然溫體仁跳出來,主動背上黑鍋,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換幾個人,阿貓阿狗都行,隻要不是東林黨,讓你們明白,都是給老子打工的,老實幹活!

當然明白人也不是沒有,比如黃宗羲,就是這麽想的,還寫進了書裏。

 

但搞倒了錢謙益,對溫體仁而言,是純粹的損人不利已,因為他老兄太過討嫌,沒人推舉他,鬧騰了半天,還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機會來了,機會的名字,叫袁崇煥。

 

畫了一個圈,終於回到了原點。

 

 

 

辯論3

 

之後的事,之前都講了,袁督師很不幸,指揮出了點問題,本來沒事,偏偏和錢龍錫拉上關係,就這麽七搞八搞,自己進去了,錢龍錫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裏,崇禎初年是很亂的,錢謙益、袁崇煥、錢龍錫、作弊、通敵、下課。

 

現在你應該明白,其實一點不亂,事實的真相就是這麽簡單,隻有兩個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溫體仁的利益,以及崇禎的利益。

 

錢謙益、袁崇煥、還有錢龍錫,都是利益的犧牲品。

 

而這個推論,有一個最好的例證。袁崇煥被殺掉後,錢龍錫按規定,也該幹掉,死刑批了,連刑場都備好,家人都準備收屍了,崇禎突然下令:不殺了。

 

關於這件事,許多史書上都說,崇禎皇帝突然覺悟。

 

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確實應該去覺悟一下,其實意思很明白,教訓教訓你,跟你開個玩笑,臨上刑場再拉下來,很有教育意義。

 

周延儒和溫體仁終究還是成功了,崇禎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順利入閣,幾個月後,溫體仁入閣。

 

溫體仁入閣,是周延儒推薦的,因為崇禎最喜歡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還是很講義氣,畢竟當年全靠溫兄在前麵踩雷,差點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麵,拉兄弟一把,是應該的。

 

其實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能人,如果就這麽幹下去,也是不錯的,畢竟他們都是惡人,且手下並非善茬,換個人,估計壓不住陣。

 

但所謂患難兄弟,基本都有規律,拉兄弟一把後,就該踹兄弟一腳了。

 

最先開踹的,是溫體仁。

 

錢龍錫被皇帝赦免後,第一個上門問候的,不是東林黨,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來的目的,是邀功。什麽皇上原本很生氣,很憤怒,很想幹掉你,但是關鍵時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麵前幫你說了很多好話,你才終於脫險雲雲。

 

這種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又立牌坊的行為,雖很無聊,卻很有效,錢龍錫很感動,千恩萬謝。

周延儒走了,第二個上門問候的來了,溫體仁。

 

溫體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發生了。

 

因為錢龍錫同誌剛從鬼門關回來,且經周延儒忽悠,異常激動,溫兄還沒開口,錢龍錫就如同連珠炮般,把監獄風雲,脫離苦海等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特別講到皇帝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時,錢龍錫同誌極為感激,眼淚嘩嘩地流著。

 

溫體仁安靜地聽完,說了句話。

 

這句話徹底止住了錢龍錫的眼淚:

 

“據我所知,其實皇上不怎麽氣憤。”

 

啥?不氣憤?不氣憤你邀什麽功?混蛋!

 

所以錢龍錫氣憤了。類似這種事情,自然有人去傳,周延儒知道後,也很氣憤——我拉你,你踹我?

 

溫體仁這個人,史書上的評價,大都是八個字:表麵溫和,深不可測。

 

其實他跟周延儒的區別不大,隻有一點:如果周延儒是壞人,他是更壞的壞人。

 

對他而言,敵人的名字是經常換的,之前是錢謙益,之後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這件事上,他是個很堅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後,他就等到了機會,因為周延儒犯了一個與錢謙益同樣的錯誤——作弊。

 

崇禎四年,周延儒擔任主考官,有一個考生跟他家有關係,就找到他,想走走後門,周考官很大方,給了個第一名。

 

應該說,對此類案件,崇禎一向是相當痛恨的,更巧的是,這事溫體仁知道了,找了個人寫黑材料,準備下點猛藥,讓周延儒下課。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錢謙益狡猾得多。聽到風聲,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問題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學水平。

 

他把這位考生的卷子,交給了崇禎。

 

應該說,這位作弊的同學還是有點水平的,崇禎看後,十分高興,連連說好,周延儒趁機添把火,說打算把這份卷子評為第一,皇帝認為沒有問題,就批了。

 

皇帝都過了,再找麻煩,就是找抽了,所以這事也就過了。

 

但溫體仁這關,終究是過不去的。

 

崇禎年間的十七年裏,一共用了五十個內閣大臣,特別是內閣首輔,基本隻能幹幾個月,任期超過兩年的,隻有兩個人。

 

第二名,周延儒,任期三年。

 

第一名,溫體仁,任期八年。

 

溫首輔能混這麽久,隻靠兩個字,特別。

 

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折騰。

 

 

 

 

 

辯論4

 

 

在此後的一年裏,溫體仁無怨無悔、鍥而不舍地折騰著,他不斷地找人黑周延儒,但皇帝實在很喜歡周首輔,雖屢敗屢戰,卻屢戰屢敗,直到一年後,他知道了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最終搞定了千言萬語都搞不定的周延儒。

 

全文如下:

 

“餘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後半句很不好懂,卻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禎,所謂羲皇上人,具體是誰很難講,反正是原始社會的某位皇帝,屬於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點,是不管事。

 

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這句話是周延儒說的,是跟別人聊天時說的,說時旁邊還有人。

 

溫體仁把這件事翻了出來,並找到了證人。

 

啥也別說了,下課吧。

 

周延儒終於走了,十年後,他還會再回來,不過,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進入溫體仁時代。

 

按照傳統觀點,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在無能的溫體仁的帶領下,明朝終於走向了不歸路。

 

我的觀點不太傳統,因為我看到的史料告訴我,這並非事實。

 

溫體仁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隻有一個原因——他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

 

作為內閣首輔,溫體仁具備以下條件:首先,他很精明強幹。據說一件事情報上來,別人還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做出反應。其次,他熟悉政務,而且效率極高,還善於整人(所以善於管人)。

 

最後,他不是個好人。當然,對朝廷官員而言,這一點在某些時候,絕對不是缺點。

 

估計很多人都想不到,這位溫體仁還是個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輔,家裏還窮得叮當響,從來不受賄,不貪汙。

 

相對而言,流芳千古的錢謙益先生,就有點區別了,除了家產外,也很能掙錢(怎麽來的就別說了),經常出沒紅燈區。六十多歲了,還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時,說要跳河殉國,腳趾頭都還沒下去,就縮了回來,說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員前來拜訪,看過他家後,發出了同樣的感歎:你家真有錢。

溫體仁未必是奸臣,錢謙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驚訝,曆史往往跟你所想的並不一樣。英雄可以寫成懦夫,能臣可以寫成奸臣,史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

 

溫體仁的上任,對崇禎而言,不算是件壞事。就人品而言,他確實很卑劣,很無恥,且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但要鎮住朝廷那幫大臣,也隻能靠他了。

 

應該說,崇禎是有點想法的,畢竟他手中的,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邊關戰亂,民不聊生,政治腐敗,朝廷混亂,如此下去,隻能收攤。

 

崇禎同誌一直很擔心,如果在他手裏收攤,將來下去了,沒臉見當年擺攤的朱重八(後來他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辦到了)。

 

所以執政以來,他幹了幾件事,希望力挽狂瀾。

 

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到崇禎時期,官員已經相當腐敗,收錢辦事,就算是好人了。對此,崇禎非常地不滿,決心肅貪。

 

問題在於,明朝官場,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越來越光,越來越滑。潛規則、明規則,基本已經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大家都在裏邊混,就談不上什麽貪不貪了,所謂天下皆貪,即是天下無貪。

 

當然,偶爾也有個把人,是要突破規則,冒冒頭的。

 

比如戶部給事中韓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當崇禎下令整頓吏治時,他慷慨上書,直言汙穢,而且還說得很詳細,什麽考試作弊內幕,買官賣官內幕,提成、陋規等等。為到達警醒世人的目的,他還坦白,自己身為言官,幾個月之內,已經推掉了幾百兩銀子的紅包。

 

崇禎感動了,這都什麽年月了,還有這樣的人啊,感動之餘,他決定在平台召開會議,召見韓一良及朝廷百官,並當眾嘉獎提升。

 

皇帝很激動,後果很嚴重。

 

因為韓一良同誌本非好鳥,也沒有與貪汙犯罪死磕到底的決心,隻是打算罵幾句出出氣,沒想到皇帝大人反應如此強烈,無奈,事都幹了,隻能硬著頭皮去。

 

在平台,崇禎讓人讀了韓一良的奏疏,並交給百官傳閱,大為讚賞,並叫出韓一良,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

 

原本隻是七品,一轉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讀曆史,曾總結出一條恒久不變的規律——世上的事,從沒有白給的.

韓一良同誌還沒高興完,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韓一良)能指出幾個貪汙的人,由皇帝懲處,以示懲戒。”

 

說話的人,是吏部尚書王永光。

 

 

 

 

辯論5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聽到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為他是吏部尚書,管理人事,說朝廷貪汙成風,也就是說他管得不太好,所以他決定教訓韓一良同誌。

 

這下韓禦史抓瞎了,因為他沒法開口。

 

自古以來,所謂集體負責,就是不負責,所以批評集體,就是不批評。韓禦史本意,也就是批評集體,反正沒有具體對象,沒人冒頭反駁,可以過過嘴癮。

 

現在一定要你說出來,是誰貪汙,是誰受賄,就不好玩了。

 

但崇禎似乎很有興趣,當即把韓一良叫了出來,讓他指名道姓。

 

韓一良想了半天,說,現在不能講。

 

崇禎說,現在講。

 

韓一良說,我寫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禎怒了:你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寫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內,把名字報來!

 

事兒大了,照這麽搞,別說升官,能保住官就不錯,韓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臉通紅,終於憋出了一份奏疏。

 

很明顯,韓一良是下了功夫的,因為在這份奏疏裏,他依然沒有說出名字,卻列出了幾種人的貪汙行徑,並希望有關部門嚴查。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是不過了關的,就列出了幾個人——已經被處理過的人。

 

反正處理過了,罵絕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緊。

 

這封極為滑頭的奏疏送上去後,崇禎沒說什麽,隻是下令在平台召集群臣,再次開會。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是很和諧的,崇禎同誌對韓一良說,你文章裏提到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處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後,他又很和氣地提到韓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經拒絕紅包,達幾百兩之多的優秀事跡。

 

戲演完了,說正事:

 

“是誰送錢給你的!說!”

 

韓一良同誌懵了,但優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著打死也不說的思想,到底也沒說。

 

崇禎也很幹脆,既然你不說,就不要幹了,走人吧。

 

韓一良同誌的升官事跡就此結束,禦史沒撈到,給事中丟了,回家。

 

然而最傷心的,並不是他,是崇禎。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誠,如此想幹點事,怎麽連句實話都換不到呢?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但要說他啥事都沒幹成,也不對,事實上,崇禎二年(1629),他就幹過一件大事,且相當成功。

 

這年四月,刑部給事中劉懋上疏,請求清理驛站。

 

所謂驛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經當過招待所的所長。

 

當然,王守仁同誌幹過的職務很多,這是最差的一個。因為在明代,驛站所長雖說是公務員,論級別,還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還要負責接待沿途官員,可謂人見人欺。

 

所以一直以來,驛站都沒人管。

 

但到崇禎這段,驛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為明代規定,驛站接待中央各級官員,由地方代管。

 

這句話不好理解,說白了,就是驛站管各級官員吃喝拉撒睡,但費用自負。

 

因為明代地方政府,並沒有辦公經費,必須自行解決,所以驛站看起來,級別不高,也沒人管。

 

但驛站還是有油水的,因為畢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麵來個人沒法接待,追究到底,還是地方官吃虧,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驛站上的錢,數額也很多。

 

而且驛站還有個優勢,不但有錢,且有政策——攤派。

 

隻要有接待任務,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麵來個人,招待所所長自然不會自己出錢請人吃飯,就找老百姓攤,你家有錢,就出錢,沒錢?無所謂,你們要相信,隻要是人,就有用處,什麽挑夫、轎夫,都可以幹。

 

其實根據規定,過往官員,如要使用驛站,必須是公務,且出示堪合(介紹信),否則,不得隨便使用。

 

也就是說說。

 

到崇禎年間,驛站基本上就成了車站,按說堪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這事也沒人管,所以許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來,時不時出去旅遊,都用一用,更缺德的,還把這玩意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都撈點實惠。

 

鑒於驛站好處如此之多,所以但凡過路官員,無論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點錢,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幾個人抬轎子,順便送一程。

 

比如我國古代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雲遊各地(驛站),拿著堪合四處轉悠,絕對沒少用。

劉懋建議,整頓驛站,不但可以節省成本,還能減輕地方負擔。

 

但問題是,怎麽整頓。

 

劉懋的方法很簡單,一個字——裁。

 

裁減驛站,開除富餘人員,減開支,嚴管介紹信,非緊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說法,隻要執行這項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幾十萬兩白銀,且地方負擔能大大減輕。

 

崇禎很高興,同意了,並且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一年之後,上報執行成果,裁減驛站二百餘處,全國各省累計減少經費八十萬兩,成績顯著。

 

不久之後,劉懋就滾蛋了。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實際上不是,比如這件事。

 

劉懋同誌幹這件事,基本是“損人不利己”。國家沒有好處,地方經費節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頭上,地方吃驛站的那幫人又吃了虧,要跟他拚命,鬧來鬧去折騰一年,啥都沒有,隻能走人。

 

崇禎同誌很掃興,好不容易幹了件事,又幹成這副熊樣,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反正驛站有沒有無所謂,就這麽著吧。

 

事實上,如果他知道劉懋改革的另一個後果,估計就不會讓他走了,他會把劉懋留下來,然後,砍成兩截。

 

因為匯報裁減業績的人,少報了一件事:之所以減掉了八十餘萬兩白銀的經費,是因為裁掉驛站的同時,還裁掉了上萬名驛卒。

 

崇禎二年(1629),按照規定,銀川驛站被撤銷,驛卒們統統走人。

 

一個驛卒無奈地離開了,這裏已無容身之所。為了養活自己,他決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這個驛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換句話說,崇禎上台以後,是很想幹事的。但有的事,幹了也白幹,有的事,幹了不如不幹,朝廷就是這麽個朝廷,大臣就是這幫大臣,沒法幹。

 

所以他很失落,很傷心,但更傷心的事,還在後頭。

 

因為上麵這些事,最多是不能幹,但下麵的事情,是不能不幹。

崇禎四年(1631),遼東總兵祖大壽急報:被圍。

 

他被圍的地方,叫做大淩河。

 

一年前,孫承宗接替了袁崇煥的位置,成為薊遼總督。

 

雖然老頭已經七十多了,但實在肯靠譜,上任不久,就再次巡視遼東,轉了一圈,回來給崇禎打了個報告。

報告的主要內容是,關錦防線非常穩固,但錦州深入敵前,孤城難守,建議在錦州附近的大淩河築城,擴大地盤,穩固錦州。

 

這個報告體現了孫承宗同誌卓越的戰略思想。七年前,他穩固山海關,恢複了寧遠,穩固寧遠,恢複了錦州,現在,他穩固錦州,是打算恢複廣寧,照這麽個搞法,估計是想穩固沈陽,恢複赫圖阿拉,把皇太極趕進河裏。

 

想法好,做得也很好,被派去砌城的,是總兵祖大壽、副總兵何可綱。

 

在袁崇煥死前,曾向朝廷舉薦過三個人,分別是趙率教、祖大壽、何可綱。

 

他在舉薦三人時,曾說過: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袁崇煥的意思是,我選了這幾個人,工作任務要是完不成,我就先自相殘殺,然後自殺。

 

這句話比較準,卻也不太準。

 

因為袁崇煥還沒死,趙率教就先死了。袁崇煥死的時候,祖大壽也沒死,逃了。

 

現在,隻剩下了祖大壽和何可綱,他們不會自殺,卻將兌現這個諾言的最後一部分——自相殘殺。

 

 

 

 

 

 

投降1

 

 

帶了一萬多人,祖大壽跟何可綱去砌磚頭了,砌到一半,皇太極來了。

 

皇太極之所以來,也是不能不來,因為當他發現明軍在大淩河築城時,就明白,孫老頭又使壞了。

 

如果讓明軍在大淩河站住腳,錦州穩固,照孫承宗的風格,接下來必定是蠶食,慢慢地磨,今天占你十畝地,站住了,明天再來,還是十畝,玩死你。

 

所以,他親率大軍,前往大淩河,準備拆遷。

 

但祖大壽辛苦半年多,自然不讓拆,早早收工,把人都撤了回來,準備當釘子戶。

 

然而,當皇太極氣喘籲籲地趕到大淩河城下時,卻又不動手了。

 

他隻是遠遠地紮營,然後在城下開始挖溝。

 

皇太極很賣力,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也不開打,隻是圍城挖溝,挖溝圍城,經過不懈努力,竟然沿著大淩河城挖了個圈,此外,他還很有誠意地找來木頭,圍城修了一圈柵欄。

 

如此用功,隻因害怕。

 

鑒於此前他在寧遠、錦州吃過大虧,看見城頭的大炮就哆嗦,所以決定,不攻城,隻圍城,等圍得差不多了,再攻。

對於這一舉動,祖大壽嗤之以鼻,並不害怕,事實上,得知圍城後,他還派人在城頭喊話:

 

“我軍糧草充足,足以支撐兩年,你奈我何?”

 

皇太極聽到了,並不生氣,想了個很絕的回答,又派了個人去回話:

 

“那就困你三年!”

 

所謂糧食支撐兩年,自然是吹牛的,幾天倒還成,而且祖大壽當時手下的部隊,有一萬多人,雖然皇太極的兵力是兩萬多,但以他的水平,守半個月沒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指望——援軍。

 

大淩河被圍的消息傳來後,孫承宗立刻開始組織援軍,先派了幾撥小部隊,由吳襄帶頭,往大淩河奔。據說後來的著名人物吳三桂也在部隊裏。

 

可惜,這支部隊剛到鬆山,就被打回去了。

 

皇太極早有準備,因為他的部隊,攻城不在行,打野戰沒問題,反正這破樓拆定了,來幾撥打幾撥!

 

孫承宗也很硬,這城樓修定了,就是用人擠,也要擠進去!

 

崇禎四年(1631),最大規模的援軍出發了。

 

這支援軍由大將張春率領,共四萬餘人,奔襲大淩河,列陣迎敵。

 

大客戶上門,皇太極自然親自迎接,到陣前一看,傻眼了。

 

統帥張春是個不怎麽出名,卻有點水平的人,他千裏迢迢趕到大淩河,卻擺出防守的陣勢,收縮兵力,廣建營寨,然後架起大炮,等皇太極來打。

 

因為就雙方軍事實力而言,跟皇太極玩騎兵對砍,基本等於自殺。擺好陣勢,準備大炮,還能打幾天。

 

這是個極為英明的抉擇,可惜,還不夠。

 

戰鬥開始,皇太極派出精銳騎兵,以左右對進戰術,攻擊張春軍兩翼。

 

但張春同誌很有水平,陣勢擺的很好,大炮打得很準,幾輪下來,後金軍隊損失慘重。

 

在戰場上,英明是不夠的,決定戰爭勝負的,是實力。

 

 

 

 

投降2

 

 

進攻失敗後,皇太極拿出了他的實力——大炮。

 

由於之前被大炮打得太慘,皇太極決定,開發新技術,造大炮。

 

經過刻苦偷學,後金軍造出了自己的大炮,共三十門,雖說質量如何不能保證,至少能響。

所以當巨大的轟鳴聲從後金軍隊中傳出時,張春竟然產生錯覺,認為是自己的大炮炸膛,還派人去查,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敵人已經馬刀換炮了。

 

但張春認定,無論如何,都要頂住,他親自上陣督戰,希望穩住陣腳。

 

這個願望落空了。

 

為保證此戰必勝,張春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員猛將——吳襄。按原先的想法,吳將軍是本地人,跟皇太極也打了不少仗,熟悉情況。

 

應該說,這個說法是很對的,吳襄到底了解情況,一看仗打成這樣,立馬就跑了。

 

這種搞法極其惡心,並直接導致了張春的潰敗。

 

明朝四萬援軍就此覆滅,而城內的祖大壽,基本可以絕望了。

 

但絕望的祖大壽不打算放棄,他決定突圍。

 

突圍的地點,選在南城,據他觀察,南城敵人最為薄弱。

 

按祖大壽的想法,能突出去最好,突不出去就回來,也就是試試。但他萬沒想到,這一試,竟然解決了一個貝勒。

 

幾天後,祖大壽發動突圍,與後金軍發生激戰。

 

圍困南城的,是皇太極的哥哥莽古爾泰,此人屬於大腦很稀缺,四肢很發達類型,故被稱為後金第一猛將(粗人代名詞),但這次,他遇上了更猛的祖大壽。

 

戰鬥非常激烈,祖大壽不愧為名將,帶著城裏的兵(並非關寧軍)往死裏衝,重創城南軍隊。

 

莽古爾泰感覺不對,便向皇太極請求援兵,但出乎意料的是,援兵竟然遲遲不到,莽古爾泰隻能親自督陣,用上所部全部兵力,才擋住了祖大壽的突圍,損失極為慘重。

 

莽古爾泰在四大貝勒裏,排行第三(皇太極第四),被弟弟忽悠了,實在是氣不過,所以他立即找到皇太極,說自己損失過重,要求換防。

 

但皇太極壓根不搭理他,莽古爾泰氣不過,就把刀抽了出來,要砍皇太極,幸好被人攔住,才沒出事。

 

搞笑的是,莽古爾泰同誌回去後,居然慫了,且越想越怕,連夜都跑到皇太極那裏承認錯誤。

 

皇太極倒也幹脆,直接綁了關進牢房,不久後莽古爾泰就死了,死因不明。

 

這已經不是皇太極第一次耍詐了,他老人家雖然靠兄弟上台,卻很信不過兄弟,按照他的想法,四大貝勒是沒有必要的,隻要一個就夠了。

 

為達到這一目的,每到打硬仗時,他都故意安排兄弟上陣,所謂“打死敵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內亂”。

比如崇禎三年,他聽說孫承宗出兵關內四城,明知敵人很猛,就派二貝勒阿敏出征,被打了個稀裏嘩啦回來,趁機撤了兄弟的職。

 

這次也差不多,如此說來,他大概還差祖大壽個人情。

 

但祖大壽的情況並未改變,他依然出不去,援軍依然沒法來,他依然不投降。

 

皇太極想招降祖大壽,很想,所以他費勁心機,先是往城裏射箭,夾帶信件,可是祖大壽的習慣很不好,總不回。

 

打了個把月,回信了。

 

這也是迫不得已,當初被圍的時候,實在太過突然,按照明朝規定,軍事部隊執行任務時,身邊隻帶三天幹糧,現在都三十天了,吃什麽?

 

吃人。

 

大淩河城裏,除了一萬多軍隊外,還有兩萬多民工,幾千匹馬。

 

還好,沒有糧食,吃馬也能活,過了幾十天,馬吃完了。

 

沒辦法,隻能吃人了。

 

當兵的開始吃民工,而且很有組織性,今天吃幾個,就殺幾個,挑好人,組織起來殺掉,分吃。

 

殺掉的人除了肉吃完外,連骨頭都沒剩,收起來當柴禾燒,用人骨烤人肉,真正是物盡其用。

 

就是這樣,也沒有投降。

 

但祖大壽已經到極限了,這樣下去,沒被後金軍打死,也被城裏的兵給吃了。所以他開始跟皇太極聯係。

 

聯係的話題很簡單,兩個字——投降。

 

 

 

 

投降3

 

 

皇太極知道城裏很困難,很缺糧食,但他並不知道,祖大壽很堅韌。

 

祖大壽根本不想投降,他隻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但時間越來越長,援軍卻越來越少,於是,經過審慎地思考,祖大壽做出了一個抉擇,脫離苦海的抉擇。

 

他與皇太極的使者進行了會談,表示願意投降。

 

崇禎四年(1631),祖大壽召集眾將,宣布決定,投降。

 

所有的人都讚成,隻有一個人反對——何可綱。

 

袁崇煥沒有看錯人,何可綱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他嚴辭拒絕了祖大壽的提議,即使餓死,絕不投降!

 

袁崇煥也沒有說錯,他的魔咒最終應驗了。

 

大家都投降,你不投降,就隻有殺了你了。

 

祖大壽用行動,完成了袁崇煥諾言的最後部分:自相殘殺。

 

他命令將拒不投降的何可綱推出城外,斬首示眾。

何可綱死前,並不驚慌,也不憤怒,隻有鄙視,對叛徒祖大壽的鄙視。或許在他看來,這是最後的解脫,他終究沒有辜負袁崇煥的期望。

 

但他並不知道,堅持到底的人,並不隻他一個,堅持的方式,除死外,還有其它方式,比死更痛苦的方式。

 

殺死何可綱後,祖大壽出城投降。

 

對於祖大壽同誌,皇太極顯示了最高程度的敬意,比對兄弟還客氣,帶著所有高級官員出營迎接,連跪拜禮都免了,拉進大營後,管吃管喝,吃完喝完又送土特產,安排休息。

 

祖大壽很感動,隨即提出,希望為後金立功,並擬出了一個方案:

 

錦州的守將,都是自己的手下,雖然現在有巡撫丘禾嘉坐鎮,但隻要能潛入城內,召集部下,就能殺掉丘禾嘉,攻陷錦州。

 

皇太極同意了他的方案,給祖大壽湊了幾百人,假裝大淩河逃兵,護送他進入錦州,並派出多爾袞率領軍隊,隱藏在錦州附近,等待祖大壽的信號。

 

信號是炮聲,按照約定,祖大壽如順利入城,應於十一月二日放炮,第二天動手,殺掉丘禾嘉,如一切順利,就鳴炮通知城外後金軍,裏應外合,攻克錦州。

 

兩天後,在皇太極的注視下,祖大壽率領隨從,出發前往錦州。

 

事情非常順利,十一月一日,在後金軍的暗中護送下,祖大壽順利入城。

 

從某個角度看,皇太極是個生意人。

 

其實他並不相信祖大壽,所以勸降又放走,還客客氣氣地請客送禮,隻是希望得到更大的回報。

 

十一月二日,當他聽到錦州城內傳來炮聲時,他終於放心了,祖大壽傳出入城信號,這次生意不會虧本了。

 

但是第二天,他沒有聽到炮聲,很明顯,祖大壽還沒有動手。

 

第三天,也沒有炮聲。

 

就在他極度懷疑之刻,卻收到了祖大壽的密信。

 

這封信是祖大壽從城中送出的,大致內容是說,由於出發倉促,且錦州軍隊很多,身邊的人又少,暫時無法動手,過兩天再說。

 

既然如此,就多等兩天。

 

兩天,沒信。

 

又兩天,還沒信。

 

到第三個兩天,終於有信了。

 

皇太極又收到了祖大壽的信,寫得相當客氣,首先感謝皇太極同誌的耐心等待,然後訴苦,說錦州城內防布森嚴,難以動手,希望皇太極繼續等著,估計到來年,就能辦這事了。

 

被人涮了。

其實從開始,祖大壽就沒打算投降,堂堂大明總兵,怎麽能投降呢?

 

但不投降就出不去,所以他決定,投個降,先出去。

 

但是何可綱反對。

 

此時,祖大壽有兩種選擇,第一,當著大家告訴何可綱,我們不是投降,是忽悠皇太極的,等出去後,我們就找個機會跑路,回家洗了睡。

 

但這麽幹,難保不被人舉報,保密起見最好別講。且何可綱本是個二杆子,要死就死,投降就投降,投什麽假降?

 

第二;殺了他。

 

隻能這樣。

 

於是何可綱死去了,祖大壽活下來,為了同一個目標。

 

事實上,祖大壽回到錦州後,啥都沒幹,就說自己跑回來了,繼續一心一意地鎮守錦州,堅決打擊皇太極。

 

但剛涮完人家,就不認賬,實在太過缺德,所以他在十一月二日的時候,還是按約定放了幾炮,就當是給皇太極同誌留個紀念,說聲拜拜。

 

至於送信解釋情況,說自己暫時無法下手,倒也並非客氣,實在是沒辦法,因為他的許多部下和親屬,還在皇太極那邊,自己跑了,還不客氣客氣,就扯淡了。所以這幾封信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說我雖然騙了你,但你也消消氣,別把事情做絕,將來沒準還能合作。

 

當然,關於這件事,也有爭議說祖大壽同誌不是詐降,是真降,隻不過回錦州後人手不足沒法下手,所以才沒幹。

 

這種說法是不太靠譜的,因為很快,他就接受了錦州防務,鎮守錦州,要多少人手有多少人手,也沒幹。

 

袁崇煥終究沒有看錯人。

 

但這件事情最奇特的地方,既不是祖大壽忽悠,也不是皇太極被忽悠,而是崇禎。

 

錦州守將,巡撫丘禾嘉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雖然祖大壽沒說實話,但他已多方查證,確認了祖大壽的投降,並且寫成了報告,上報崇禎。

 

奇怪的是,報告送上去了,崇禎也看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壓根就沒理這事,依然委任祖大壽鎮守錦州。

 

在這世上混,大家都不容易,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吧。

 

最倒黴的反倒是孫承宗。他開始砌牆的時候,很多人就不服氣,現在牆沒砌好,就給人拆了,還收拾了施工隊,於是又是一片口水鋪天蓋地而來,孫承宗比較識趣,一個月後就辭職走人了。

曆經三朝風雲,關寧防線的構架者,袁崇煥、祖大壽的提拔者,忠誠的愛國者,力挽狂瀾的偉大戰略家孫承宗,結束了。

 

但這並不是他的終點,七年之後,他將在另一個舞台上,演出他人生最輝煌的一刻,以最壯烈的方式。

 

 

 

 

 

意外的意外 1

 

 

大淩河失陷了,皇太極走了,孫承宗也走了,這就是崇禎四年大淩河之戰的結果。

 

但還有一個結果,是很多人並不知道,也沒有料到的。

 

而這個結果的出現,和袁崇煥同誌有莫大的關係。

 

袁崇煥殺掉毛文龍後,皮島的局勢很穩定,過了一年,就開始鬧事。

 

鬧事的根本原因,還是毛文龍,因為這位兄弟太有才能,以致於他在島上的時候,大肆招兵,不但招漢人,還招滿人。

 

畢竟不管漢人滿人,都認錢,而且滿人作戰勇猛,更好用,加上毛文龍會忽悠,越招越多,許多關外的人還專程坐船來參軍,到最後竟然有上千人。

 

但毛文龍死後,繼任的人能力差點,沒法控製局麵,就兵變了,先是士兵互砍,然後是將領互砍,最後總兵黃龍專程帶兵上島,才算把事鎮住。

 

但這件事一鬧,許多人都不想在島上呆了。其中有兩個人,這兩個人是孔有德和耿仲明。

 

但到底去哪裏,還是個問題,這二位仁兄都是山東人,原先還是礦工,出來闖關東,現在闖不下去,一合計,還是回老家。

 

當然,回去挖礦是不能的,既然是兵油子,還是當兵合算,找來找去,聽說登萊巡撫孫元化那裏缺人,就去了。

 

孫元化,明代偉大的科學家,徐光啟的學友,特長是炸藥學、彈道學,簡而言之,是搞大炮的。

 

據說這人不但精通物理、化學,還懂葡萄牙語,當年還上過葡萄牙火炮培訓班,屬於放炮專家。

 

當時他正跟葡萄牙人搞科學試驗(造大炮),手下缺人,孔有德帶人跑過來,十分之高興,當即就把人給收編了。

 

其實孫先生雖說致力於科學研究,也曾打過仗,之前還曾當過寧遠副使,給袁崇煥答打過工,也見過世麵。

 

可惜,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

 

他並不知道,所謂孔有德、耿仲明,屬於有奶便是娘型,是典型的兵油子,給錢就開工,不給錢就打老板,招這麽倆員工,隻好認倒黴。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這兩位礦工兄弟還是很聽話的,也服管,估計換了老板,也想好好幹兩天。

 

然而意外發生了。

 

祖大壽在大淩河築城,被人圍攻,朝廷四處調援兵,孫元化歸孫承宗管,孫承宗找他要兵,他就把孔有德派去了。

 

孔有德很聽命,立馬就出發,前去拯救祖大壽。

 

走到半路,意外的意外發生了。

 

因為此時已經是十月份(陰曆),天開始下雪,孔有德估計是走得急了點,不知是糧食沒帶夠,還是當兵的想開小灶,反正是幾個人私自到老百姓家打獵,把人家裏的雞給吃了。

 

吃完了,被人發現了。

 

吃了就吃了吧,並非什麽大事,大不了賠幾隻。

 

可問題是,當地的老百姓比較彪悍,且沒說賠雞,把人抓住以後,先修理了一頓,打得很慘。

 

消息傳上去,當即炸鍋,孔有德怒了,這還了得,後金軍老子都沒怕過,怕老百姓?二話不說,索性搶你娘的。

 

問題是,搶完了怎麽辦,畢竟大明是法製社會,犯了法,是要殺頭的,所以孔有德破罐子破摔,反了。

 

孔有德同誌原本是挖礦的,也沒什麽政治目標,更不打算替天行道,但既然反了,替天搶一把還是要的。

 

他帶領部隊,開始沿路搶劫。

 

此時,得到消息的孫元化急得不行,連忙找來山東巡撫餘大成商量對策,談來談去,談出一個結果——招安。

 

想出這麽個招,原因在於他們認定,孔有德的反叛是出於誤會,隻要把他拉回來,安慰安慰,沒準再給幾隻雞,就能解決問題。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如果追究起來,黑鍋就背定了,趁著現在事情還不大,瞞報情況拉人回來,還能保住官位,所以不能動武,隻能招安。

 

事實證明,瞞報注定是要穿幫的。

 

 

 

 

意外的意外 2

 

 

孫元化派出使者,找到孔有德,告訴他,趕緊歸隊投降,否則就什麽什麽。

 

孔有德很害怕,當即表示願意投降,前往登州接受整編。

 

孫元化很滿意,坐在城裏等著孔有德,幾天後,孔有德順利到達登州,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城。

 

孫元化同誌畢竟是知識分子,他並不知道,像孔有德這種兵油子,本沒有道德觀念,算是無賴,而能鎮得住他的,也隻有更無賴的無賴,比如毛文龍。

而孫專家最多也就是個技術員,對孔有德而言,不欺負是白不欺負。

 

還好守軍反應快,立即出城迎敵。

 

但就戰鬥力而言,雙方差距實在太大,登州城裏的部隊,平時最多也就打打土匪,跟從皮島來的孔有德相比,隻能算儀仗。

 

所以沒過多久,部隊就被孔有德軍擊潰,退回城內。

 

雖然失利,但大體還算不錯,因為登州城有大炮,據城堅守,應該沒有問題。

 

可惜孫元化同誌疏忽了極為重要的一點——他忘記了一個人:耿仲明。

 

耿仲明還在城內,作為孔有德的鐵杆、老鄉、戰友兼同事,如果不拉兄弟一把,是不地道的。

 

耿仲明很地道,所以他連夜打開了城門,放孔有德進城,登州淪陷了。

 

孫元化很有點骨氣,聽說叛軍入城,就準備自殺,但手慢了點,導致自殺未遂,被俘。

 

孔有德到底是混社會的,講點江湖道義,沒有殺孫元化,隻是把他扣作人質,同時,他又致信山東巡撫餘大成,要求和談。

 

好在餘大成還比較清醒,知道事情鬧大了,當即上報朝廷,登州失陷。

 

崇禎大怒,搞這麽大的事,現在才來匯報,幹什麽吃的!

 

他馬上下令,免去孫元化,餘大成的職務,委派謝漣為信任登萊巡撫,接替孫元化,平定叛亂。

 

很快,孔有德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明白,隻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但他對孫元化似乎很有感情,到這份上,都沒動他一根指頭,竟然給放了。

 

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難得幹了件好事,也能把孫專家害死。

 

因為這事從頭到尾,孫專家的責任太大,所以孫元化千裏迢迢投奔朝廷後,就被朝廷逮了,送到京城,審訊完畢,竟然判了死刑,拉出去砍了。

 

現在的孔有德很麻煩,他雖然占據了登州,但也就是個縣城,且還在明朝腹地,上天沒路,下地沒門,渡海沒船,基本是歇菜了。

 

但非常難得,孔有德同誌很樂觀,他非但沒有走,還幹起了大買賣,找來了當年的同事李九成、耿仲明,陳友時,還拉上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並廣泛招募各地犯罪分子,擴編軍隊。

 

更搞笑的是,他們還組織政府,開始封官,封到一半,發現沒有官印,還專門抓了幾個刻印章的,幫他們刻印,很有點過日子的意思。

當然,他們在百忙之中,沒有忘記自己的主業——搶劫,原先隻搶個把縣,現在牛了,統籌搶劫,分兵幾路,從登州開始,沿著山東半島去搶,搞得民不聊生。

 

崇禎決定,解決這個問題。

 

但新任巡撫謝漣剛到任,就發現,在圍剿孔有德之前,他必須先突圍。

 

孔有德同誌手下這幫兵,打後金軍,隻能算是湊合,但打關內這幫人,實在是綽綽有餘,謝漣到達萊州之後,就被圍了。

 

但孔有德攻城的水平明顯是差點,雙方陷入僵持,你進不來,我出不去。

 

朝廷倒真急眼了,聽說新到的巡撫又被圍住,立即增兵,兩萬多人,直奔萊州。

 

孔有德聽說朝廷援兵到了,也不含糊,加班加點地攻城,現炒現賣,拉出了登州城裏的大炮,猛轟城頭,竟然轟死了新到任的山東巡撫(謝漣是登萊巡撫)。

 

謝漣雖說打仗沒譜,還是比較硬的,死撐,等援兵來。

 

他等來的不是援兵,而是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消息。

 

圍城的孔有德派出了使者,交給他一封信,信中表示,希望謝大人開恩,願意投降。

 

聽明白了,不是要謝大人投降,而是要謝大人接受投降。

 

這是個比較搞笑的事,深陷重圍還沒投降,包圍的人倒要投降了,鬼才信。

 

謝漣信了,因為形勢擺在眼前,朝廷援兵即刻就到,孔有德是聰明人,投降是他僅存選擇。

 

他決定親自出城,接受投降。

 

 

 

 

意外的意外 3

 

 

謝大人到底還是知識分子,他不知道,孔有德同誌雖然是個聰明人,卻是個聰明的壞人,從他反叛那天起,就沒打算回頭。

 

時候到了,孔有德張燈結彩,鑼鼓喧天,親自在城門迎接。謝巡撫很受感動,帶著幾個隨從出城受降。

 

為示莊重,他還去找萊州總兵,讓他一起出城。

 

總兵不去。

 

不但不去,還勸謝巡撫,最好別去。

 

跟謝漣不同,這位總兵,是從基層幹起來的,比較了解兵油子的特點,認定有詐,堅持不去。

 

保住萊州,就此一舉。

 

接下來的過程很有戲劇性,謝漣出城後,受到了孔有德的熱情接待,手下紛紛上前,親密地圍住了謝巡撫,把他直接拉倒了大營。

 

一進去,就變臉了。

 

孔有德的打算是,先把謝巡撫綁起來,當作人質,然後又把隨同的一個知府拉到城下,逼他傳話,讓裏麵的人投降。

這位知府表示配合,到城下,讓喊話,就真喊了:

 

“我死後,你們要好好守城!(汝等固守)”

 

按常規,此時發生的事情,應該是賊兵極其憤怒,殘忍地殺害了知府大人。

 

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知府大人固然有種,但更有種的,是那位不肯出城的總兵。

 

他聽說巡撫被人劫了,知府在下麵喊話,二話不說,就讓人裝炮彈,看準敵人密集地區,開炮。

 

敵人的密集地,也就是知府大人所在地,幾炮打下去,叛軍死傷慘重,知府大人也在其中,壯烈捐軀。

 

雖然巡撫夠傻,好在知府夠硬,總兵夠狠,萊州終究守住。

 

但孔有德還是溜了,趕在援軍到來之前。

 

這麽鬧下去,就沒完了,崇禎隨即下令,出狠招,調兵。

 

照目前情況看,要收拾這幫人,隨便找人沒有效果,要整,就必須惡整。

 

所以,他調來了兩個猛人。

 

第一個,新任山東巡撫朱大典,浙江金華人,文官出身,但此人性格堅毅,飽讀兵書,很有軍事才能。

 

但更猛的,是第二個。

 

此時的山東半島,基本算孔有德主管,巡撫的工作,他基本都幹,想怎麽來怎麽來,看樣子是打算定居了。

 

而且此時他的手下,已經有四五萬人,且很有戰鬥經驗,對付一般部隊,綽綽有餘。

 

所以派來打他的,是特種部隊。

 

 崇禎五年(1632)七月,明軍先鋒抵達萊州近郊,與孔有德軍相遇,大敗之。

 

孔有德很不服氣,決定親自出馬,在沙河附近布下陣勢,迎戰明軍。

 

他迎戰的,是明軍先鋒。明軍先鋒,是關寧鐵騎,統領關寧鐵騎的,是吳三桂。

 

猛勝朱大典者,吳三桂也。

 

雖然按年齡推算,此時的吳三桂,還不到二十,但已經很猛,隻要開戰就往前衝,連他爹都沒法管,對付孔有德之流,是比較合適的。

 

戰鬥的進程可以用一個詞形容——殺雞焉用牛刀。

 

關寧鐵騎的戰鬥力,已經講過了,這麽多年來,能跟皇太極打幾場的,也就這支部隊。

 

而孔有德的軍隊,雖然也在遼東轉悠,但基本算是遊擊隊,逢年過節跟毛文龍出來打黑槍,實在沒法比。

 

反映在戰鬥力上,效果非常明顯。

孔有德的軍隊一觸即潰,被吳三桂趕著跑了幾十裏,死了近萬人,才算成功逃走。

 

原本孔有德的戰術,是圍城打援,圍著萊州,援軍來一個打一個。

 

但這批援軍實在太狠,別說打援,城都別圍了,立馬就撤。

 

萊州成功解圍,但吳三桂的使命並未結束,他接下來的目標,是登州。

 

被徹底打怕的孔有德退回登州,在那裏,他糾集了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祿的所有軍力,共計三萬餘人固守城池,他堅信,必定能夠守住。

 

其實朱大典也這麽想,倒不是孔有德那三萬人太多,而是因為登州城太厚。

 

登州,是明代重要的軍事基地,往寧遠、錦州送糧食,大都由此地起航,所以防禦極其堅固。

 

更要命的是,後來孫元化來了,這位兄弟是搞大炮的,所以他修城牆的時候,是按炮彈破壞力來算。

 

換句話說,平常的城牆,也就能抗鑿子鑿,而登州的城牆,是能扛大炮的,抗擊打能力很強。

 

更麻煩的是,孫巡撫是搞理科的,比較較真,把城牆修得賊厚且不說,還充分利用了地形,把登州城擴建到海邊,還專門開了個門,即使在城內支持不住,隻要打開此門,就能立刻乘船溜號,萬無一失。

 

所以朱大典很擔心,憑借目前手中的兵力,如果要硬攻,沒準一年半載還打不下來。

 

 

 

 

意外的意外 4

 

 

按朱大典的想法,這是一場持久戰,所以他籌集了三個月的糧食,準備在登州城過年。

 

到了登州,就後悔了,不用三個月,三天就行。

 

孔有德到底還是文化低,對於登州城的技術含量,完全無知。聽說明軍到來,跟耿仲明一商量,認為如果龜縮城內,太過認慫,索性出城迎戰,以示頑抗到底之決心。

 

這個決心,隻維持了一天。

 

率軍出城作戰的,是跟孔有德共同叛亂的李九成,他威風凜凜地列隊出城,擺好陣勢,隨即,就被幹掉了。

 

明軍出戰的,依然是關寧鐵騎,來去如風,管你什麽陣勢不陣勢,就怕你沒出來,出來就好辦,騎兵反複衝鋒,見人就打,叛軍四散奔逃,鑒於李九成站在隊伍最前麵(最威風),所以最快被幹掉,沒跑掉的全數被殲。

此時城裏的叛軍,還有上萬人,但孔有德明顯對手下缺乏信心,晚上找耿仲明,毛承祿談話,經過短時間磋商,決定跑路。

 

說跑就跑,三個人帶著部分手下、家屬、沿路搶劫成果,連夜坐船,從海邊跑了。

 

按孔有德的想法,跑他個冷不防,這裏這幫傻人不知道,還能頂會,為自己爭取跑路時間。

 

然而意外發生了,他過高估計了自己手下的道德水準,畢竟誰都不傻,孔有德剛跑,消息就傳了出去,而類似孔有德這類黑社會團夥,隻要打掉領頭的,剩下的人用掃把都能幹掉。

 

於是還沒等城外明軍動手,城裏就先亂了,登州城門洞開,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跳海的跳海,朱大典隨即率軍進城,收複登州。

 

事情算是結了,但孔有德這幫人在山東亂搞了半年,不抓回來修理修理太不像話,所以將領們紛紛提議,要率軍追擊孔有德。

 

但朱大典沒有同意。

 

不同意出兵,是因為不需要出兵。

 

逃到海上的孔有德很得意,雖說登州丟了,但半年來東西也沒少搶,地主當不成,還能當財主。

 

得意到半路,遇上個人,消停了。

 

他遇上的這個人,名叫黃龍。

 

孔有德跟黃龍算是老熟人,因為黃龍曾經當過皮島總兵,還管過孔有德。

 

孔有德怕的人比較少,而黃龍就屬於少數派之一,孔有德之所以投孫元化,就是因為黃龍太厲害,在他手下太難混。

 

在最不想見人的地方,最不想見人的時候,遇上了最不想見的人,孔有德很傷心。

 

老領導黃龍見到了老部下孔有德,倒也沒客氣,上去就打,孔先生當即被打懵,部下傷亡過半,連他的親人都沒幸免(他搶劫是帶家屬的),紛紛墮海而亡。

 

但最不幸的還不是他,而是毛承祿。

 

這位仁兄先是老爹(毛文龍)被殺,朝廷給了個官,也不好好幹,被孔有德拉下水搞叛亂,落到這般地步,而關鍵時刻,孔有德不負眾望,毅然拋棄了這位老上級的公子,把他丟給了黃龍。

 

而孔有德和耿仲明不愧幹過海盜,雖說打海戰差點,但逃命還湊合,拚死殺出血路,保住了性命。

 

毛承祿就不行了,被抓住後送到了京城,被人千刀萬剮。

 

黃龍的戰役基本上徹底摧毀了叛軍,孔有德和耿仲明逃上岸的時候,已經是光杆司令了。山東叛亂就此結束。

 

這次叛亂曆時半年,破壞很大,而最關鍵的是,叛亂造成了兩個極為重要的結果——足以影響曆史的結果。

第一個是壞結果:鑒於生意賠得太大,既沒錢,也沒人了,回本都回不了。孔有德、耿仲明經過短時間思想鬥爭,決定去當漢奸,投靠皇太極。

 

其實這兩個人投降,倒也沒什麽,關鍵在於他們曾在孫元化手下混過,對火炮技術比較了解,且由於一貫打劫,卻在海上被人給劫了,很是氣憤,不顧知識產權,無私地把技術轉讓給了皇太極。從此火炮部隊成為了後金的固定組成部分,雖說孔有德、耿仲明文化不高,學得不地道,造出來的大炮準頭也差點,但好歹是弄出來了。

 

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辛苦折騰半年,弄回來的本錢,連同家屬,都被明軍趕進海裏喂魚,虧了老本,所以全心全意給後金打工,向明朝複仇。

 

一年後,他們找到了複仇的機會。

 

 

除錦州、寧遠外,明朝在關外的重要據點,大都是海島,這些海島有重兵駐守,時不時出來打個遊擊,是後金的心腹大患,其中實力最強的守島人,叫做尚可喜。

 

之前我說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是山東老鄉,且全都是挖礦的,現在孔有德決定改行挖人,勸降尚可喜。

 

一邊是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一邊是老鄉、老同事,尚可喜毫不為難地做出了抉擇——當漢奸。

 

當英雄很累,當漢奸很輕鬆。

 

第二個是好結果,經過這件事,崇禎清楚地認識到,關內的軍隊,是很廢的,關外的軍隊,是很強的,所以有什麽麻煩事,可以找關外軍隊解決(比如打農民軍)。

 

 

 

 

 

偶然的偶然1

 

 

山東的叛亂是個麻煩事,但要看跟誰比,要跟西北比,就不算個事。

 

據說朱元璋當年建都的時候,曾經找人算過一卦,大致內容跟現在做生意的差不多,比如這筆生意能做多少年,有什麽忌諱等等。

 

據說那位算卦的半仙想了很久,說了八個字:

 

始於東南,終於西北。

 

朱元璋建都南京,就是東南,按照這句話的指示,最後收拾他的人,是從西北過來的。

 

這句話看起來很玄,實際上倒未必。這位半仙懂不懂算卦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懂曆史的,自古以來,中原政權完蛋,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除外,大多數外來的什麽匈奴、蒙古,都在西北一帶。

但就崇禎而言,肯定是不信的。因為對明朝威脅最大的,是後金。而後金的位置是東北,就算是被滅了,也是始於東南,終於東北。

 

但事實告訴我們,算卦這種事,有時是很準的。

 

西北很早就有人鬧事了,但原先並不大,最多就是幾十個人,搶個商鋪,拿幾把菜刀,鬧完後上山當匪,殺掉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個知縣,如果混得好,沒準將來還能招安,當正規軍。

 

到崇禎元年,事情鬧大了。

 

整個陝西、甘肅一帶,民變四起,殺掉知縣,隻能算起步了。個別地方還幹掉了巡撫,而且殺完搶完且不散夥,經常到處流竄,到哪搶哪。

 

這種團夥,史書上稱之為流賊。

 

流賊的特點是,四處跑,搶完就走,打一槍換個地方。組織性不強。昨天搶完,今天就走,可以,昨天被搶,今天加入搶別人,也可以。成員流動性很大,但都有固定領導團隊。

 

當時的西北,類似這種團隊有很多,優秀的團隊管理者也很多。但久而久之,問題出現了,由於成員流動性太大,且沒有固定辦公場所,團夥成員文化又低,天天跟著混,時間長了,很難分清誰是誰。

 

為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團隊首領們想出了一個絕招——取外號。

 

所以在崇禎元年,陝西巡撫呈交皇帝的報告上,有如下稱呼:

 

飛天虎、飛山虎、混天王、王和尚、黑殺神、大紅狼、小紅狼、一丈青、上天龍、過天星。

 

全是外號。

 

取這樣的外號,是很符合實際需要的。畢竟團隊成員文化比較低,你要取個左將軍、右都督之類的稱號,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而且這種外號,大都是神魔鬼怪,叫起來相當威風。

 

至於這上麵提到的諸位神魔到底是誰,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鑒於該行當風險很大,且從業者很多,要是運氣不好,剛入行,把外號取好就被幹掉,也很正常。而且許多外號由於過於響亮,使用率很高,經常是幾個人共用一個外號,要搞清楚誰是誰,實在很難。

 

無論叫什麽,姓甚名誰,其實都無所謂,你隻需要知道,當時的西北,已經不可收拾。

 

按一般史書的說法,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明朝末年,朝廷腐敗,經濟蕭條,貪官汙吏,苛捐雜稅數不勝數,民不聊生,於是鋌而走險。

 

這種說法,就是傳說中的套話,雖說不是廢話,也差不多。

 

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很多人並不知道,明朝末年的民間經濟並沒有蕭條,比如東南沿海,經濟實在太好,開生意做買賣,相當紅火,大家齊心協力,正在搞資本主義萌芽,蕭什麽條?

 

賦稅也沒多少,以往兩百多年,官田的賦稅,隻有百分之十,民間地主的賦稅,最多也就收百分之二十。後來開征三餉也才到百分之四十。當然,個把地主惡霸除外。

 

西北之所以湧出這麽多英雄好漢,隻是因為崇禎運氣不好,遇到了一件東西。

 

中庸有雲: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其實遇到妖孽,倒也沒什麽,畢竟還有實體,實在不行,找人滅了它。

 

崇禎遇上的,叫做災荒。

 

翻開史書,你會不禁感歎,崇禎同誌的運氣實在太差:

崇禎元年,陝西旱災。崇禎二年,陝西旱災,崇禎三年,陝西旱災,崇禎四年,陝西旱災…………

 

災荒之後,沒有糧食吃,就是饑荒。

沒有糧食吃,就吃人。

 

對受災的人而言,吃人,並非童話。

 

據說當時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處亂跑的,如果沒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沒了。

 

注意,不是失蹤,是沒了。

 

失蹤的意思,是被拐賣了,沒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據說,當時還有人肉市場,具體幹什麽買賣,看名字就知道。

 

說這麽多,隻是想說,這並不是童話,也不是神話,而是真話。

 

既然有災荒,朝廷為什麽不賑災呢?

 

答案很簡單,沒錢。

 

此前有個經濟學家對我說,明朝滅亡的真正原因,是沒錢。

 

我表示同意,財政赤字太多,掙得沒有花的多,最後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說:我說的沒錢,不是沒有收入,是沒錢。

 

有什麽區別嗎?

 

然後,他講了一個小時,再然後,我翻了一個月的經濟學,明白了區別。

 

我很想從頭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訴你們。但如果這樣做,我會很累,你們也會很累,所以我決定,用幾句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

 

明朝滅亡,並非是簡單的政治問題,事實上,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案例。

 

所謂沒錢,是沒有白銀。

 

 

 

 

 

偶然的偶然2

 

 

明朝,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之一,到崇禎接班的時候,商品經濟已經十分發達,而商品經濟十分發達的標誌,就是貨幣。

 

明朝的貨幣,是白銀。

簡單地說,沒錢的意思,就是沒有白銀,沒有白銀,無論你有多少經濟計劃,有多少財政報表,都是胡扯淡。

 

舉個例子,陝西受災,朝廷估算,要賑災,必須一百萬兩白銀,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聖旨拿到陝西,也換不來一兩銀子,因為沒有白銀,所以無法賑災。

 

好了,下一個問題,為什麽沒有白銀。

 

先糾正一下,不是沒有白銀,而是白銀不夠。

 

為什麽白銀不夠?

 

這是個很複雜的經濟學問題,我不太想講,估計人也不太想聽。但不講似乎也不行,簡單說兩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話說,就是白銀有限,朝廷用掉了一兩白銀,未必能掙回來一兩,加上我國人民,素來以勤儉節約聞名,許多人拿到真金白銀,不喜歡花,要麽存在家裏,要麽溶掉,做幾個香爐、人像之類的,還能美化環境,所以市場的白銀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經濟實在太過發達,經濟越發達,需要的白銀就越多,可是白銀就那麽多,所以到最後,白銀就不夠用了。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有一個通稱——通貨緊縮。

 

我知道,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麽不用紙幣?

 

很好,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要告訴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這個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開始發行紙幣。

 

在經濟學中,有這樣一句諺語:棍棒打不垮經濟理論。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無論你多牛,都要照規矩來。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規矩來。雖然他發行了紙幣,一千、一萬都印過,可惜的是,幾百年來,大家還是認白銀,就不認紙幣,再牛都沒用。

 

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多餘的話就不說了,你隻要知道,崇禎同誌是想賑災的,之所以賑災不成,是因為沒有錢,之所以沒有錢,是因為沒有白銀,之所以沒有白銀……

 

當然,之所以西北先鬧起來,除去天災、銀禍外,還有點地方特色。

 

西北一帶,向來比較缺水,比較窮困,比較沒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較扯淡,所以這個地方的人,過得比較苦。

 

生活艱苦,飯都沒處吃,自然沒條件讀書。

 

沒條件讀書,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沒官做。

 

沒官做,也得找事做。

 

而西北一帶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兵。

生活艱苦,民風自然彪悍,當兵是最合適的工作。

 

除了當兵之外,還有一份更為合適的工作——驛站。

 

驛站雖說比較小,但好歹是官辦的,也算是吃皇糧的,而且各省都有撥款,搞點潛規則,多少能撈點油水,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

 

據統計,光是甘肅陝西,就有幾萬人指著驛站過日子。

 

崇禎二年(1629),驛站沒了。

 

之前我說過,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個叫做劉懋的好人。

 

崇禎同誌的運氣實在太差,災荒、錢慌、又奪了人家的飯碗,如果不鬧,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災荒,偶然裁掉驛站,偶然的地點。

 

如果其中任意一個偶然沒有發生,也許就不會有最後的滅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我認定,在這些偶然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必然,一個真正的,決定性的原因。

 

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這個最終的原因,四個字——氣數已盡。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個人能紅兩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紅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紅二十年,那是劉德華。

 

公司也一樣,能開兩年,很正常,能開二十年,不太正常,能開兩百年的,自己去數。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隻開個幾年就卷鋪蓋的,也不少。最多也不過三百年,明朝開了二百多年,夠意思了。

 

撫戰

 

當然,崇禎是不會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撐下去,否則將來到地下,沒臉見開鋪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楊鶴。

 

楊鶴,湖廣武陵人(湖南常德),時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經朝廷一致推薦,楊鶴被任命為兵部侍郎,三邊總督,接替之前總督武之望的職務。

 

工作交接十分簡單。應該說,基本不用交接,因為楊鶴到任的時候,武之望已經死了。

 

不是他殺,是自殺。

 

武總督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鑒於西北民變太多,估計回去也沒什麽好果子吃,索性自殺。

 

而楊鶴之所以接替這個職務,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談話。

 

楊鶴是一個進步比較慢的人,在朝廷裏混三十多年,才當上僉都禦史,混成這樣,全靠他那張嘴。

 

皇帝喜歡魏忠賢,他罵魏忠賢;皇帝討厭熊廷弼,他為熊廷弼辯護。想什麽說什麽,幾起幾落,該怎麽來還怎麽來。

 

崇禎元年,他被重新委任為禦史,當時民變四起,大家都在商議對策。

 

有一次,幾個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這個,楊鶴就在其中。

 

楊鶴是都察院的,這事跟他本無關係,他之所以摻和進來,還是兩個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動真格的,就瞎聊。這個說要打,那麽說要殺,如此熱鬧,楊鶴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不能打,也不能殺。

 

然後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元氣說。

 

在他看來,造反的人,說到底,也還是老百姓。如果殺人太多,就是損傷元氣,國家現在比較困難,應該培養元氣,不能亂殺。

 

幾句話,就把大家徹底說懵了,對於他的觀點,大家有著相同的評價——胡說八道。

 

不殺人,怎麽平亂?

 

這是一個不為絕大多數人接受的理論,不要緊,有一個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後,崇禎知道了這個理論,十分高興,召見了楊鶴。

 

好事一件接著一件。很快吏部主動提出,鑒於楊鶴同誌的理論很有使用價值,正好前任三邊總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楊鶴同誌升任該職務。

 

楊鶴不想去。原因很簡單,本來就是吹吹牛的,壓根不會打仗,去了幹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楊同誌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討厭。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省事。

 

和楊鶴不同,吏部的同誌們都是見過世麵的。知道平亂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楊鶴這套把戲,也隻能忽悠人,為達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效果,讓後來的無數白癡書呆子明白,亂講話要倒黴,才著力推薦他去。

 

死在那邊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脫層人皮

 

相比而言,崇禎的用心是比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歡楊鶴,是因為楊鶴提出了很好的理論——省錢的理論。

 

不花錢,不殺人,不用軍餉,不用調兵,就能平息叛亂,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楊鶴拉回來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這樣,一腦袋漿糊的楊鶴去陝西上任,至少在當時,他的自我感覺很好。

 

楊鶴理論之中,最核心的一條,叫做和氣。

 

用他自己的話說,殺人是傷和氣的。所以能救活一個,就是一個,畢竟參加民變的,原先就是民,

 

這個理論,一年前,應該是對的

 

楊鶴同誌到任後,就發現不對了。

 

有一次,農民軍進攻縣城,被擊退,抓住了幾個俘虜,由楊鶴審問。

 

但還沒問,楊鶴就發現一件極為詭異的事——他似乎見過這幾個人

 

確實見過,閱兵的時候見過。

 

沒錯,這幾個人曾經站在閱兵的隊伍裏,曾經是他的部下。

 

 

 

 

強,弱,之間

 

 

農民軍的戰鬥力很強嗎?

 

對於這個疑問,最好的答案,應該是個反問——農民軍的戰鬥力怎麽會強呢?

 

在中國曆史上,造反這類活,從來都是被動式。閑著沒事幹,但凡有口飯吃,是不會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門檻也高。

 

但遺憾的是,造反這份工作,除了成本、門檻高外,技術含量還高。

 

要知道,明朝參加這項活動的,主要是農民。農民的基本工作,是種地,基本工具,是鋤頭。

 

而阻止他們參與這項活動的,是明軍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殺人,基本工具,是刀劍。

 

所以在明末大多數情況下,幾百個農民軍跟幾百個明軍對戰,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據史料記載,大部分情況,是幾萬農民軍,戰勝了幾百明軍,或是幾百農民軍,搞定十幾個看衙門的捕快。

 

而更大多數情況,是幾千明軍追著幾萬、甚至十幾萬農民軍跑。

 

沒辦法,畢竟打仗是個技術活。聖賢曾經說過,把武器交給沒有受過訓練的民眾,讓他們去打仗,就是讓他們送死。

 

沒有訓練,沒有武器,沒有兵法,沒有指揮,就沒有勝利。

 

但楊鶴先生驚奇地發現,他麵對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西北的民軍裏,除了業餘造反的以外,還有很多專業造反的人士——明軍,而且數量很多。

 

他們精通戰術,作戰狡猾,懂得明軍的弱點,非常難以對付,且數量是越來越多,民變越來越大。

 

出現此類情況,歸根結底,原因就兩個字——沒錢。

 

之前我說過,朝廷沒有錢。沒有錢的結果,除了沒錢賑災外,還沒錢發軍餉。

據統計,當時全國的部隊,大致有上百萬人,而能夠按時領軍餉的,隻有遼東軍區的十餘萬人。

 

而且就連遼東軍,也不能保證按時發工資,拖幾個月,也是經常的事。袁崇煥同誌就曾經處理過相關事務。

 

遼東是前線,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別提了。西北一帶,既然不是前線,自然沒錢。有的人幾年都沒拿到工資,窮得叮當響,據說連武器都賣了,隻求換頓飯吃。

 

沒錢賑災,老百姓吃苦,也沒轍,沒錢發餉,當兵的吃苦,就有轍了。

 

兜裏沒錢,手裏有刀,怎麽辦?

 

涼拌,搶!

 

情況就是如此,官兵越來越少,民軍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撐不住。

 

楊鶴麵對的形勢大致如此,大家都明白,就他不明白,等他明白了,跑也跑不掉了。

 

如果換個會打仗的,能用兵的,多少還能撐幾天,但楊鶴同誌的主要特長,是招撫理論,這就比較麻煩了。據說當時朝廷裏,有些人開玩笑,說楊鶴如果能撐一年,就倒著爬出去。

 

就當時的情況看,這位仁兄爬出去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楊鶴同誌的下崗日期,指日可待。

 

一年後,楊鶴向崇禎呈交了名單,在這份名單上,有這樣十幾個名字:

 

神一魁、王左桂、王嘉胤、紅狼、小紅狼、點燈子、過天星、獨頭虎……(以下略去XX字)

 

以上人等,全部歸降。

 

這些人是幹嘛地,看名字就能猜到,但這些人什麽分量,估計你就不知道了。

 

在當時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就是神一魁。此人具體情況不詳,但應該受過軍事訓練,作戰十分強悍,屬於帶頭大哥級人物。

 

王左桂、王嘉胤,如果你不知道,那不怪你。對這二位兄弟,隻提幾句話就夠了:當時,在王左桂的手下,有個小頭目,叫做李自成。王嘉胤營門口站崗的,叫做張獻忠。

 

至於後麵那幾位,就不說了,說了也沒人知道,你隻要明白,他們都是當時一等一的牛人,隨便一個擺出來,都能攪得天翻地覆。

 

都投降了。

 

除這些人之外,當時陝西、甘肅境內幾乎所有的農民軍,都投降了。

 

他們投降的對象,就是那個一腦袋漿糊,啥也不懂,不會打仗的楊鶴。

 

奇跡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在所有人的眼前。

 

楊鶴不懂兵法,不熟軍事,但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武器——誠意。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楊先生很有誠意地尋找叛軍,很有誠意地進行談判,很有誠意地勸說投降,最後,他的誠意得到了回報。

 

事實證明,農民軍之所以造反,並不是吃飽了撐的,隻是因為吃不飽。現在既然朝廷肯原諒他們,給他們飯吃,自然願意投降,畢竟造反這事,要經常出差,東跑西跑風險太大。

 

而對於楊總督,他們也是很客氣的,很有點宋江喜迎招安的意思。

 

比如神一魁投降,約好地點,楊鶴打開城門,派出群眾代表,熱烈歡迎。眾多民軍頭目大部到場,在楊總督的率領下,前往關帝廟,在關老爺麵前,宣誓投降(關老爺靠得住)。

 

雖然此前雙方素未謀麵(可能在往城下射箭時看過幾眼),但雙方都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特別是楊總督,獲得了民軍的一致推崇,他們趕走了楊鶴的轎夫,堅持一定要親自把他抬到總督府,並以此為榮。

 

一時間,西北喜訊接連,朝廷奔走相告,楊鶴跟各民軍領袖的關係也相當好,逢年過節,還互相送禮,致以節日的問候。

 

局麵大好,大好。有效期,半年。

 

楊鶴同誌讀過很多書,幹過許多工作,明白很多道理,但是他並不知道,從招撫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因為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沒弄明白。

 

正是這個問題,注定了他的悲慘結局。

 

這個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造反?

 

答案是:為了活下去。

 

怎樣才能活下去呢?

 

有錢,有糧食。

 

要說明這個問題,可以用一個三段論:

 

造反,是因為沒錢、沒糧食;投降,是因為有錢,有糧食。

 

楊鶴有錢,有糧食嗎?

 

沒有。

 

所以停止投降,繼續造反。

 

在招降之前,楊鶴曾經認為,隻要民軍肯投降,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投降之後,他才明白,事情才剛開始。

 

光是神一魁的部隊,就有三萬多人,這麽多人,怎麽安置?

 

招來當兵,就別扯了,連自己手下那點人的軍餉都解決不了,招來這些人,喝西北風?

 

趕回家種地,似乎也是白扯,年年災荒,要能回家種地,誰還造反?

 

對於這個悖論,崇禎同誌是知道的,也想了辦法。

他先找了幾萬兩銀子,安排發放。然後又從自己的私房錢(內庫)裏,拿出了十萬兩,交給楊鶴,讓他拿去花。

 

應該說,這一招還是很有效果的,民軍們拿到錢,確實消停了相當長的時間。

 

具體是多長呢?

 

我前麵說過了,半年。

 

半年,把錢都花完了,自然就不投降了,該怎麽著還怎麽著,繼續反!

 

為了活下去。

 

 

 

 

 

猛人出場

 

 

崇禎四年(1631),領了半年工資後,神一魁再次反叛,西北群起響應,而且這次陣勢更大,合計有三十多萬人。

 

搞到這個地步,朝廷極為不滿,許多大臣紛紛上告。

 

楊鶴很委屈,他本來就不是武將。之所以跑來辦這事,實在是被人弄來的,原來是吹吹牛而已,你偏認真。來了之後,都沒閑著,天天忙活這事,錢花完了,人家又反了,我有什麽辦法?

 

崇禎更委屈,原本看你吹得挺好,覺得你能辦事,才把你派過去。這麽信任你,你招降了人,我立馬就給你十幾萬兩銀子,連老子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你把錢花完了,這幫人又反了,十萬兩都打了水飄,你幹什麽吃的?

 

楊鶴委屈,就寫信給崇禎,說我本不想幹,你硬要我幹,我要招撫,也是沒有辦法。

 

崇禎委屈,就寫了封命令:錦衣衛,把楊鶴抓起來。

 

崇禎四年(1631)九月,楊鶴被捕,後發配袁州。

 

鑒於楊鶴的黑鍋實在太重,由始至終,朝廷沒人替他說話。

 

例外總是有的。

 

命令傳出後,一個山海關的參政主動上書,要求替楊鶴承擔處罰。

 

如此黑鍋都敢背,是不正常的,但這個人幫楊鶴背鍋,就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位參政,是楊鶴的兒子,叫做楊嗣昌。

 

崇禎沒有理睬,楊鶴先生的命運未能改變,依然去了袁州。

 

幫父親背鍋,看起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導致了兩個重大後果。

 

從這份奏疏上,崇禎看到了一個忠於父親的人。按照當時的邏輯,忠臣,必定就是孝子,所以他記住了楊嗣昌的名字。他認定,此人將來必可大用。

 

而楊嗣昌背黑鍋不成,父親被發配了,對他而言,莫過於奇恥。從此,他牢牢記住了那些降而複叛的人,此仇,不共戴天。

 

楊鶴離開了,但這場大戲剛剛開幕,真正的猛人,即將出場。

一年前,招撫失敗後,民軍首領王左桂派出起義軍,進攻軍事重鎮韓城,韓城派人去找楊鶴,告急。

 

楊鶴很急,因為他的政策是招撫,手中實在沒有兵,但到這節骨眼上,就是自己拿菜刀,也不能不去了。

 

但他終究沒有掌握菜刀技術,無奈,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手上也沒有兵,但楊鶴相信,這個人是有辦法的。

 

第一個猛人登場,他的名字,叫做洪承疇。

 

洪承疇接到了求援的命令,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個相當扯淡的命令,你是總督都沒辦法,我怎麽辦?

 

但他並未抱怨,召集了自己的下人和親兵,並就地招募了一些人,踏上了前往韓城的道路。

 

這是文官、陝西參政洪承疇的第一次出征,這年,他三十七歲。

 

洪承疇,字彥演,號亨九。福建南安人。

 

根據記載,此人的家世,可謂顯赫一時:

 

曾祖父洪以詵,字德謙,中憲大夫,太傅兼太子太師、武央殿大學士。

 

曾祖母林氏、一品夫人。 

 

祖父洪有秩,資政大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祖母戴氏,夫人。 

 

有這麽一份簡曆,基本就可以吃閑飯了。

 

可惜,洪承疇沒能吃閑飯,事實上,他連飯都吃不上。

 

因為所有的這些簡曆,都是後來封的,換句話說,是他掙回來的。

 

洪承疇出生時,他的父親因為家境貧寒,外出打工去了,他的母親雖然窮,卻比較有文化,從小就教他讀書寫字。

 

洪承疇很聰明,據說7歲就能背三字經,這是很了不起的。比如說我,27的時候,還隻能背人之初,性本善。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洪承疇23歲,參加全省統考(鄉試),他的成績很好,全省第19名。

 

第二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統考,成績更好,全國第17名,二甲。

 

然後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刑部。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是比較倒黴的。

 

原因我說過,在明代,要想將來入閣當大學士,必須當庶吉士,進翰林院。以洪承疇的成績,應該能進,可是偏就沒進。

 

此後的十幾年,洪承疇混得還可以,當上了刑部郎中,又被外放地方,當了參政。

 

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通常是混到最後,光榮地退休。

 

沒考上翰林的進士,混飯吃的小參政,到曆史留名,罵聲不絕,餘音繞柱的大人物,隻是因為,他外放的地方,是陝西。

 

剛去陝西的時候,洪承疇帶了很多書,

 

所以洪承疇帶兵去救韓城的時候,隻是一個書生,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殺過人。

 

據說在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會打仗,天生就會殺人。

 

這是事實,不是據說。

 

洪承疇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軍事天才,他帶著臨時拚起來的家丁、仆人、夥夫,就這麽上了戰場,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麵對優勢敵軍,他憑借卓越的指揮,輕易擊敗了起義軍,斬殺五百餘人,解圍韓城。

 

在洪承疇人生中,有過無數次戰役,有過無數個強大的對手,最重要的,是這一次。

 

這個微不足道的勝利,讓洪承疇明白,他是多麽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他要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末落的王朝,創造太平的盛世。

 

諷刺的是,他最終做到了,卻是以一種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方式。

 

洪承疇是一個務實的人,具體表現在,他正確地意識到,楊鶴是一個蠢貨。

 

招撫是沒有用的,錢是不夠用的,唯一有用的方式,是鎮壓。

 

來陝西上任之前,洪承疇帶來了很多書。三十年以來,書,是他僅有的寄托。

 

戰後,他丟掉了書,做出了一個新的抉擇——開戰。

 

奇跡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的兩個月裏,洪承疇率領這支純粹的雜牌部隊,連戰連勝,民軍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在曆史上,他的這支軍隊,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洪兵”。

 

洪承疇是文官,楊鶴也是文官,這是兩個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對待民軍,楊鶴是很客氣的,投降前,他好言好語招撫,投降後,他好吃好喝招待。

 

而洪承疇的態度有點差別。投降前,他說,如果不投降,就殺掉你們;投降後,他說,你們投降了,所以殺掉你們。

 

對於這件事情,我始終很疑惑,讀聖賢書,就讀出這麽個覺悟?

 

自古以來,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從來沒斷過,但公認最無恥的事,就是“殺降”,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幹掉他,太過缺德。

 

但更讓我疑惑的是,這種缺德事,洪承疇同誌非但幹了,還經常幹。

 

比如那位曾經圍過韓城,被洪承疇打跑的王左桂,後來也投降了。洪承疇聽說後,決定請他吃飯。

 

還沒吃完,一群人衝進來,把王左桂剁了。

 

我始終覺得,這事幹得相當齷齪,就算動手,起碼也得等人家吃完飯。

落在他手上的民軍頭領,不是抵擋到底被殺,就是不抵抗投降被殺。總之,無論抵抗到底,還是不抵抗到底,都得被殺。

 

但事實告訴我們,在某些時候,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至少對某些人很有效。

 

這個某些人,是指張獻忠之類的人。

 

關於張獻忠的具體情況,這裏先不講;關於他後來有沒有在四川幹過那些事,也不講;隻講一個問題——投降的次數。

 

我曾經在圖書館翻過半個月的史料,查詢張獻忠先生投降的相關問題,我知道他是經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經常到這個份上。

 

簡單地說,他的投降次數,用一隻手,是數不過來的,兩隻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頻率也很高。有一次,從投降到再反,隻用了十幾天。

 

這是難能可貴的。一般說來,投降之後,也得履行個程序,吃個飯,洗個澡,找個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個把月。但張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雖然他也投降,但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說不投降,就不投降,屬於硬漢型人物。

 

大體而言,當時許多民軍的行為程序是,起兵、作戰、被官軍包圍,投降,走出包圍圈,拿起武器,繼續作戰。

 

此類表演,基本都是固定節目,數不勝數。很快,你就會看到兩個典型案例。

 

洪承疇跟楊鶴不同,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要徹底扭轉形勢,不能招撫,不能受降,隻有一個辦法——趕盡殺絕。

 

這種方式的效果相當明顯,短短幾個月內,西北局勢開始穩定,各路民軍紛紛受挫,首領被殺。

 

他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包括崇禎。對他而言,高升是遲早的事。

 

但他畢竟太年輕,資曆太淺,還要繼續等。

 

兩個月後,一件事情的發生,縮短了洪承疇的等待時間。

 

崇禎四年(1631),估計是有心髒病,或是膽囊炎,起義軍進攻延綏巡撫鎮守城池的時候,這位巡撫大人竟然被活活嚇死。

 

沒膽的人死了,就讓有膽的人上,洪承疇接替了他的位置。

 

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又過了兩個月,他的頂頭上司楊鶴被抓了,總督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能頂替,也沒人願意頂替,除了洪承疇。

崇禎四年(1631)十月,洪承疇正式接任三邊總督。

 

噩夢開始了。

 

當時的起義軍,已經遍布西北,人數有幾十萬。雖說其中許多都是湊人數的,某些部隊還攜家帶口,什麽八十老母,幾歲小孩都帶上,但看起來,確實相當嚇人。

 

比如寧夏總兵賀虎臣,有一次聽說起義軍到境內觀光,立即帶了兩千精兵,準備出戰。到地方後,他看到了起義軍的前鋒隊伍。

 

然而他沒有動手,就在那裏看著,靜靜地看著,看了會,就走了。

 

因為他始終沒有看到這支隊伍的尾巴。

 

這是一列長隊,從前到後,長幾十裏

 

對這樣的起義軍,看看就行了,真要動手,就傻了。

 

問題在於,當時的西北,到處都是這樣的隊伍,穿街過巷,比遊行還壯觀,見著就發怵。

 

然後,洪承疇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洪承疇害怕的東西,大致還不多。

 

在給朝廷的報告裏,他天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西北民變,人數雖多,但大都是脅從,且老幼俱在,並無戰力,真正精壯之人,十之一二而已,擊其首,即可大破之。

 

這意思是,雖然鬧事的人多,但真正能打仗的,十個人裏麵,最多也就一兩個,把這幾個人幹掉,事情就結了。

 

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非常正確,所謂幾十萬義軍,真正能打仗的,也就幾萬人而已。

 

而這幾萬人中,最強悍的,是三個人: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

 

隻要除掉這三個人,大局必定。

 

這三個人中,王左桂已經被殺掉了,所以下一個目標,是王嘉胤。

 

然而就在此時,洪承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嘉胤死了。

 

王嘉胤是被殺的,殺掉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殺他,實在是被人逼得沒辦法。

 

逼他們的人,叫做曹文詔。

 

第二個猛人

 

對曹文詔這個人,洪承疇曾經有過一個評價:世間良將,天下無雙。

 

曹文詔,山西大同人,和洪承疇不一樣,他沒有履曆,沒讀過書,沒有背景,出人頭地之前,他隻是個小兵。

 

十年前,他在一個人的手下當兵,跟著此人去了遼東。這個人叫做熊廷弼。

 

九年前,廣寧兵敗,明軍潰敗,他沒有逃跑,而是堅持留了下來,見到了他第二個上司——孫承宗。

 

六年前,孫承宗走了,他還是留了下來,此時,他已經當上了遊擊,而他的新上司,就是袁崇煥。

 

兩年前,他跟著袁崇煥到了京城,守護北京,結果袁崇煥被抓,他依然留了下來。

 

一年前,他跟隨孫承宗前往遵化,在那裏,他奮勇作戰,擊退後金貝勒阿敏,並最終收複關內四城。

 

然後,他來到了西北。

 

對於這個人,我想就沒必要多說了,從熊廷弼、孫承宗到袁崇煥,他都跟過,從努爾哈赤、皇太極到阿敏,他都打過。

 

什麽世麵都見過,什麽牛人都跟過,現在把他調回來,打農民軍。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千人。

 

這一千人,是他的老部下,他們隸屬於一支特殊的部隊——關寧鐵騎。

 

關寧鐵騎,是明朝最精銳的特種部隊,但人數並不多,大致在六千人左右,其中一半,在祖大壽的手中,曹文詔帶回來的,隻是六分之一。

 

而他的對手王嘉胤,手下的民軍主力,在三萬人左右。

 

王嘉胤什麽來曆,說法很多,靠譜的不多,但在當時那一撥人裏,他是很牛的。之前我說過,在他手下,有個叫張獻忠的小嘍羅。順便再說句,後來威震天下、被稱為“闖王”的高迎祥(李自成是闖王2.0版本),都是他的人,給他打工。

 

而且這人很難得,很有點組織才能,連個縣都沒占住,就開始搞政府機構。但最搞笑的是,他還大膽地搞了機構改革,突破常規,明朝有的,他有;明朝沒有的,他也有,不但有六部都察院,還有宰相。

 

當然,對於這些,曹文詔是沒有興趣的,到任後一個月,他就動手了。

 

按通常的說法,他率數倍於民軍的官兵,以壓倒性的優勢,發動了進攻。

 

但事實是有點區別的,王嘉胤的兵力前麵說過,是三萬人,而曹文詔帶去的人,是三千。

 

估計王嘉胤原先沒在部隊混過,也不大知道曹文詔何許人也,對曹總兵的來訪,他倒不是很緊張,畢竟就三千人,還能咋樣。

 

王嘉胤認為,就算曹文詔再強,就算他手下有關寧鐵騎,但畢竟是十個打一個,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輸的。所以他擺好了陣勢,準備迎敵。

 

他太單純了。

 

要知道,打了十幾年仗,換了三任領導,從努爾哈赤打到皇太極,還能混到現在,光憑勇猛,十條命都是不夠的。

曹文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勇猛,而是因為耍詐。

 

此人身經百戰,通曉兵法,到地方後,壓根沒動手,先斷了王嘉胤的糧道。

 

王嘉胤慌了,要堅守,沒有糧食,要突圍,又沒法衝出去。

 

就這樣,王嘉胤衝了兩個月,終於,在他即將放棄時,奇跡出現了。

曹文詔的包圍圈,竟然出現了漏洞,王嘉胤終於找到機會,衝出重圍。

 

王嘉胤感覺很幸運,雖說被困了兩個月,但好歹還是出來了。換個地方,還能接著幹。

 

可惜他並不知道,曹文詔是一個沒有漏洞的人,他所有的失誤,都是故意的。

 

把人圍起來,然後死磕,是可以的,但是損失太大,最好的方法,是把他們放出來,然後一路追著打。

 

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王嘉胤逃了出來,逃出來後,就後悔了。

 

因為從他逃出來那天起,曹文詔就跟在他屁股後麵,緊追不放,追上就是一頓猛捶,五天之內打了五仗,王嘉胤一敗塗地。

 

更可氣的是,曹文詔似乎不打算一次把他玩死,每次打完就撤,等你跑遠點,下次再打,反正他的部隊是騎兵。對此,王嘉胤極為鬱悶。

 

其實曹文詔也很鬱悶,誰讓你有三萬人,我隻有三千,隻能慢慢打。

 

打了兩個月,王嘉胤崩潰了,王嘉胤的部下也崩潰了。在某個混亂的夜晚,王嘉胤被部下殺死,部分投降了曹文詔。

 

王左桂死了,王嘉胤也死了,剩下的,還有神一魁。

 

在所有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最能堅持的,就是神一魁。

 

為了徹底鏟除這個心腹之患,洪承疇決定,跟曹文詔合作。

 

所謂合作,就是客氣客氣。就官職而言,洪承疇是總督,曹文詔是總兵,洪承疇是進士,曹文詔是老粗。基本上,洪承疇怎麽說,曹文詔就怎麽做,相當聽話。

 

幾年後的那場悲劇,即源自於此。

 

其實這個時候,神一魁已經掛了,真正掌控軍權的,是四個人:紅軍友、李都司、杜三、楊老柴。

 

雖說頭頭死了,但勢頭一點沒消停,光主力部隊,就有五萬人,聚集在甘肅鎮原,準備進攻平涼。

 

所以洪承疇決定,一次性徹底解決問題。

 

除曹文詔之外,他還調來了王承恩、賀虎臣等人,基本上西北最能打的幾個總兵,都到齊了。

 

到齊了,就是群毆。

 

群毆之後,民軍撐不住了,決定向慶陽撤退。

想法是好的,可惜做不了。特別是曹文詔,由於他率領的關寧鐵騎,每人都有兩匹馬,騎累一匹就換一匹,機動性極強,民軍往哪跑,他就等在哪。跑來跑去,沒能跑出去。

 

經過兩個月的僵持,雙方終於在鎮原附近的西濠決戰,史稱西濠之戰。

 

整個戰役的過程,大致相當於一堂生動的騎兵訓練課。剛開打,還沒緩過勁,曹文詔就率軍衝入了敵軍,亂砍亂殺,大砍大殺,基本上是怎麽砍怎麽有。

 

砍完了,退回來,歇會,歇完了,再衝進去,接著砍。所謂如入無人之境,大致就是這個狀態。

 

民軍的陣腳大亂,與此同時,洪承疇派出了他的主力洪兵,連同賀虎臣的寧夏兵,王承恩的甘肅兵,發動總攻,敵軍就此徹底崩潰。

 

此戰,民軍損失近萬人,首領杜三、楊老柴被生擒(曹文詔抓的)。

 

殘餘部隊全部逃散。

 

通常狀態下,都打殘了,也就拉倒了。

 

洪承疇不肯拉倒,打殘是不夠的,打死是必須的。

 

神一魁的四個頭領,抓了兩個,還剩兩個——紅軍友、李都司。

 

這個艱巨的任務,由曹文詔接手,他率領自己的兩千騎兵,開始了追擊。

 

接下來,是曹文詔的表演時間。

 

麵對曹文詔的追擊,幾萬軍隊幾乎無法抵抗,連戰連敗,死傷近萬,主要原因,還是曹文詔太猛。

 

曹總兵是見過大世麵的,最猛的八旗軍他都沒怕過,打半業餘的民軍,自然沒問題。每次進攻,他都帶頭衝鋒,打得民軍頭目膽戰心驚,時人有雲:“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

 

這種說法是客觀的,卻是不全麵的,因為曹總兵不但玩硬的,還玩陰的。

 

在追擊的路上,曹文詔的手下報告,他們抓住了一個叫李宮用的敵軍將領,

 

按日常慣例,處理方法都是拉出去砍了,但曹文詔想了想,對手下說,放了這個人。

 

此後的事情,用史書上的話說,“文詔乃縱反間,紿其黨,殺紅軍友。”

 

這句話的意思是,曹文詔放走了這個人,並利用他使了個反間計,忽悠了他的同黨,殺掉了四大首領中的紅軍友。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你,這個反間計到底怎麽使的,隻是我查了很多史料,也沒查個明白,

 

有一點是肯定的,對民軍而言,曹文詔,是最為恐懼的敵人。

人恐懼了,就會逃跑,逃無可逃,就不逃了。

 

神一魁剩下的,隻有李都司了。

 

他很恐懼,所以他逃跑,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繼續跑,是沒有前途的。

 

所以他決定,不跑了,回頭,決戰曹文詔!

 

等等,再想想

 

想明白了,不跑了,回頭,伏擊曹文詔!

 

沒辦法,對付這樣的猛人,還是伏擊比較靠譜。

 

他們伏擊的地點,叫做南原。

 

為保證圈套成功,他們圍住了附近的一群明軍,吸引曹文詔前來救援。

 

曹文詔來了,但在這裏,他看到了敵軍上千名騎兵,二話不說就追。

 

追到了南原,穿進了圈套,伏兵四起。

 

應該說,伏兵還是有點作用的,受到突然襲擊,曹文詔的部隊被打亂,曹文詔被衝散。

 

李都司估計是讀過史書的,至少看過淝水之戰,他當即派人在軍中大喊:曹文詔已死!

 

很快,就喊成了口號,鑒於曹文詔不知被衝到哪去了,所以這個謠言很有點用,明軍開始動搖。

 

然後,曹文詔就開始辟謠了,不用話筒,用長矛。

 

精彩表演開始,按史書上的說法,是“持矛左右突,匹馬縈萬眾中。諸軍望見”。

 

拿著長矛,左衝右突,單槍匹馬在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大家都看見了他。

 

遇上這麽個人,謠言是不管用了,伏擊也別扯了,所以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大敗,僵屍蔽野”。

 

數過來,這應該是第二次大敗了。但對於洪承疇和曹文詔而言,還沒完。

 

殘餘部隊的殘餘繼續逃跑,曹文詔繼續追擊,然後是大敗、複大敗,又複大敗。一路敗到平涼,李都司終於不用敗了,洪承疇殺掉了他。神一魁的四大頭領,最終無人幸免。

 

但到這份上,曹總兵還沒消停,他繼續追擊殘敵,竟然追到了甘肅、寧夏,連續幾戰,把殘敵趕盡殺絕,至此,神一魁的勢力徹底退出曆史舞台。西北之內,反軍所剩無幾。

 

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崇禎元年的三大民軍領袖,就此結束。他們的戲份,在這個舞台上,他們注定隻是個配角。

 

主角

 

配角死光了,但龍套並沒死,因為活不下去的人,終究還是活不下去,頭頭死了,就另找活路。

 

秉持這個原則,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的殘部,以及所有無法活下去的人,為了生存,繼續戰鬥。

但鑒於陝西、甘肅打得太狠,他們跑到了山西。

 

雖說是半業餘組織,但吃了這麽大的虧,總結總結經驗是應該的。於是,在王嘉胤部將王自用的號召下,所有剩下來的民軍領袖,聚集在一塊,開了個會。

 

會議的內容,是檢討教訓,互相學習,互相促進,順便再選領導。

 

其實也不用選,一般這種事,都是論資排輩。經過群眾推舉,王自用以資曆最多,工齡最長,順利當選新任頭頭。

 

鑒於曹文詔、洪承疇之類猛人的出現,大家共同認為,必須團結起來,協同作戰。

 

當時去開會的,共有三十六支部隊,史稱“三十六營”。

 

跟以往一樣,這三十六位頭目,有三十六個外號,大致如下:

 

紫金梁、闖王、八大王、曹操、闖塌天、闖將、掃地王、黑煞神……

 

就外號水平而言,跟水滸傳還沒在一個檔次上,梁山好漢們的文化程度,估計是夠格的,什麽急先鋒、拚命三郎、花和尚,都是現代的流行用語,相比而言,掃地王之類的外號,實在讓人不知所謂。

 

而且就人數而言,也差點,水滸好漢們,總共是一百單八個,這次隻有三十六個,也就夠個天罡。

 

但在某一點上,他們跟梁山好漢是很相似的,不可思議的相似。

 

你應該還記得,梁山好漢排隊時,排在第一的,並不是及時雨宋江,而是托塔天王晁蓋。

 

然而晁蓋並不是真正的主角,因為後來他被人給掛了。

 

這次的三十六位老大也一樣,排在第一的紫金梁,就是王自用,他是當時的首領,後來倒沒被人掛,自己掛了。

 

真正的主角,是後麵的五位,外號你要不知道,那就對個號吧:

闖王——高迎祥

八大王——張獻忠

曹操——羅汝才

闖塌天——劉國能

最後,是最牛的一位,闖將——李自成

 

這是極為有趣的五個人,他們性格不同,關係不同,有的是上下級,有的是戰友,有的是老鄉,為了生存,揭竿而起。

 

然而在此後的十幾年裏,他們終將因為各自的原因,選擇各自的道路,或互相猜忌,或者互相排擠,互相殘殺,直至人生的終點。

 

終點太遠了,從起點說起吧。

開完這次會後,各位老大紛紛表示,要統一思想,集中力量,共同行動。

 

這次開會的起義軍,總兵力,近二十萬人,開完後就分開了。

 

分開去打仗。

 

他們兵分幾路,開始向山西各地進軍。

 

崇禎得知,立即下令山西巡撫,全力圍剿。

 

當時的山西巡撫,是個水貨。

 

這位仁兄調兵倒很有一套,聽說敵人來了,馬上四處拉人,陝西、甘肅、寧夏的兵都被他拉了過來,光是總兵,就有三個。

 

但這人有個毛病,喜歡排兵布陣,把人調來調去,指揮亂七八糟,還沒等他布出個形狀,幾路民軍連續攻克多地,鬧得天翻地覆。

 

於是崇禎惱火了,他決定換人,換一個能讓這三十六位首領做噩夢的人——曹文詔。

 

曹文詔算是出頭了。原先在遼東係,也就是個遊擊,榮歸故裏後,短短一年時間,就升了副總兵,現在是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軍區司令員,但按崇禎的意思,這個總兵,大致相當於總司令,因為根據命令,所有追剿軍,都要服從曹文詔的指揮。

 

對於這個安排,三十六位頭頭是有準備的,所以他們決定,以太原一帶為基地,協同合作,集中優勢兵力,擊潰曹文詔。

 

崇禎六年(1633),曹文詔正式上任,積極備戰,準備進攻。

 

大戰即將開幕,但在開幕之前,這場戲又擠上來一個人。

 

對這個人,曹文詔是比較熟悉的,因為在到西北之前,他經常見到這個人。

 

此人之所以上場,是被崇禎臨時硬塞進來。一般說來,但凡在曆史舞台上混的,除個別猛人外(如朱元璋),藝術生涯都比較短,混個幾年就得下場。

 

但這位仁兄,上場的時間實在很長,曹文詔下去了,他沒下去,明朝亡了,他都沒下去,直到死在場上,都是主角。

 

隆重介紹,第三個猛人——左良玉。

 

就知名度而言,左良玉是比較高的,在很大程度上,他要感謝孔尚任,因為這位仁兄把他寫進了自己的戲裏(《桃花扇》),雖然不是啥正麵角色,但好歹是露了臉。

 

左良玉,字昆山,無學曆,文盲。

 

左良玉的身世,是非常秘密的,秘密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長大,就這麽個出身,你讓他飽讀詩書,就是拿他開涮。

 

沒書讀,也得找工作,長大以後,左良玉去當了兵,小兵。

 

他的成長經曆,跟曹文詔類似,但他混得比曹文詔好,到崇禎元年的時候,就已經混到了都司。

 

順便說一句,他之所以混得好,跟個人努力關係不大,隻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

天啟年間,他還是個小兵時,有一次機緣巧合,遇到了一個人。

 

當時的左良玉,實在沒啥特點,誰都瞧不上,但這個人算是例外。看見左良玉後,驚為天人,說他很好,將來很強大,就說了幾句話,建議朝廷給他提了個遊擊。

 

這位慧眼識才的仁兄,叫做侯恂,希望你還記得他,因為天啟二年,他還曾經提拔過另一個人——袁崇煥。

 

按侯恂的說法,左良玉是個難得的人才,很快就會出人頭地。

 

但事情跟他所說的,似乎還是有點差距,左良玉一直到崇禎元年,還是個小人物。

 

但不負侯恂所望,左良玉終究還是出名了,隻是出名的方式,比較特別。

 

這事之前也提過,崇禎元年,寧遠兵變,巡撫畢自肅自盡,袁崇煥來收拾殘局,收拾來收拾去,就把左良玉給收拾了。

 

當兵的沒拿到工資,才兵變,左良玉有工資,自然不參加,但手下的兵嘩變,他負領導責任,就這麽被趕回了家。

 

回家呆了幾天,又回來了。

 

袁崇煥死後,孫承宗又把他召了回來,去打關內四城,就是在那裏,他開始暫露頭角,和曹文詔並肩作戰,收複了遵化。

 

恰好,這段時間侯恂也混得不錯,順道給他提了副將,從此順風順水。

 

客觀地講,左良玉同誌的進步,基本上是靠侯恂的。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侯恂是個眼光很準的人。袁崇煥,他沒有看錯;左良玉,也沒有。

 

根據史料記載,左良玉身材很高,作戰很猛,且足智多謀。雖說沒文化,但很懂兵法,每次打仗都給人下套挖坑,此外,他個人的戰鬥技術也相當厲害。

 

除作戰外,左良玉還有點個人技術,他使用的兵器,不是長矛,而是弓箭。據說百發百中,而且左右手都能射箭,速度極快。

 

到山西後,果然不同凡響。

 

先在涉縣打了一仗,大敗之,然後在輝縣打了一仗,大敗之,最後到了武安,被大敗之。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事,當時左良玉的手下,有七八千人,竟然被農民軍全殲,他自己帶著幾個手下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實在很沒有名將風采。

 

不過不要緊,就算名將,也有發揮失常的時候,何況還有個不會發揮失常的名將。

曹文詔的發揮從未失常,對於皇帝的信任,他很感動。

 

猛人被感動,反映在行動上,就是猛打,猛殺。

 

崇禎六年(1633)二月,文詔開始攻擊。

 

他追擊的敵人,有二十萬,而他的兵力,是三千人。

 

無須懷疑,你沒有看錯,這就是曹文詔所有,且僅有的兵力。

 

他的追擊之旅,第一站是霍州。在這裏,他遇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對手——上天龍。

 

上天龍究竟是誰,就別問了。我隻知道,他是死在曹文詔手下的第一個首領。

 

上天龍手下,有上萬人,擺好陣勢,曹文詔率軍衝鋒。

 

這位兄弟抵抗的時間,也就是那一衝的瞬間——一衝就垮。

 

垮得實在太快,所以頭頭也沒來得及跑,就被曹文詔殺了。

 

他的第二站,是孟縣。

 

孟縣,離太原沒多遠,在這裏等待著他的,是混世王。

 

混世王這個外號,是很有點哲學意味的,畢竟在世上,也就是個混。但曹文詔用實際行動生動地告訴他,混是容易的,混成王是很難的。

 

雙方在孟縣相遇,混世王的兵力,大致是曹文詔的六倍。

 

六十倍都沒用。

 

曹文詔毫無費力,就擊潰了混世王,混世王想跑,沒跑掉,被曹文詔斬殺

 

當時的太原,算是民軍的天下,因為這裏是三十六營首領,紫金梁王自用的老巢。此外,如闖王高迎祥、闖將李自成等猛人,也都在那一帶混。

 

曹文詔來後,就沒法混了。

 

在他到任幾個月後,史書上出現了這樣的記載,“五台、盂縣、定襄、壽陽賊盡平。”

 

曹文詔實在太猛,他連續作戰,連續獲勝,先後擊潰十幾支民軍,但凡跟他作戰的,基本都撐不過一天。此後,他又在太穀、範村、榆社連續發起攻擊,“賊幾消盡。”

 

其實打到這個份上,就算夠意思了,但曹文詔是個比較較真的人,非要幹到底,因為那個最終的目標,就在他的眼前——紫金梁。

 

曹文詔是明白人,他知道,就憑對方這二十多萬人,即使站在那裏不動,讓他砍,三千人,也得砍上十天半月。

 

所以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幹掉紫金梁。

 

為實現這個目標,他發動了連續攻擊,關於這段時間的經曆,史書上的記載,大致是時間、地名、斬殺人數——曹文詔斬殺的人數。

 

短短十五天內,曹文詔率軍七戰七勝,打得紫金梁到處亂跑。先到澤州、再到潤城、沁水,每到一地,最多一天,曹文詔就到,到了就打,打了就勝。

 

紫金梁原本的想法,是集中兵力,跟曹文詔死磕。

 

死磕未必能行,死是肯定的。

一個月,紫金梁的兵力已經損失了近三分之一,這麽下去,實在賠不起了。

 

於是他做出決定,分兵。

 

紫金梁現在的想法是,曹文詔再猛,也沒法分身,分兵之後,就看運氣了,誰運氣不好,被逮著,命苦不能怨政府。

 

就這麽辦了,紫金梁分工。他去榆社,老回回(三十六營之一)去武鄉,過天星(三十六營之一)去高澤。

 

關於結局,史書上記載如下:“文詔皆擊敗”

 

到底怎麽辦到,我到今天也沒弄明白。

 

但紫金梁、八大王們明白了,混到今天,再不躲就沒命了。

 

曹文詔是山西總兵,山西是沒法呆了,往外跑。

 

跑路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直隸(河北),另一個是河南。

 

紫金梁去了河南,至少在那裏,他還是比較安全的。

 

這個想法再次被證明,是錯誤的。因為曹文詔同誌是很負責的,別說中國河南,就算歐洲的荷蘭,估計照去。

 

在曹文詔的追擊下,紫金梁王自用吃了大虧,好不容易跑到河南濟源,終於解脫了。

 

人死了,就解脫了。

 

所幸,他還算是善終,在被曹文詔幹掉之前,就病死了。

 

崇禎六年五月,紫金梁死去了,三十六營聯盟宣告結束。

 

紫金梁結束了他的使命,接替他的,將是一個更為強大的人。

 

合謀

 

當然,對當時的起義軍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文詔還在追。

 

紫金梁死後,曹文詔繼續攻擊。在林縣,他遇上了滾地龍率領的民軍主力,一晚上功夫,全滅敵軍,殺死滾地龍。此後又攻下濟源,在那裏,他殺死了三十六營的重要頭領老回回。

 

洪承疇在陝西,陝西消停了,曹文詔在山西,山西也消停了。雖然河南也不安全,但對於眾位頭領而言,能去的地方,也隻有河南了,具體的地點,是河南懷慶。

 

河南懷慶,位於河南北部,此地靠近山西五台山地區,地段很好,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鑽山溝,是個好地方。

 

於是,崇禎六年(1633)六月,山西、陝西的民軍基本消失——全跑去河南了。

 

河南的日子還算湊合,雖說曹文詔經常進來打幾圈,但時不時還能圍個縣城,殺個把知縣,混得還算湊合。到崇禎六年六月,來這裏的民軍,已經有十幾萬人。

但好日子終究到頭了,因為另一個猛人,來到了河南——左良玉。

 

三年前,孫承宗收複關內四城的時候,最能打的兩個,就是左良玉和曹文詔。

就軍事天賦而言,兩人水平相當,也有人說,左良玉還要厲害點,之所以打仗成績不好,說到底還是個人員素質問題。

 

曹文詔率領的,是關寧鐵騎,所謂天下第一強軍,戰鬥力極強,打起來也順手。

 

但左良玉估計是跟袁崇煥關係不好,來的時候,沒有分到關寧鐵騎(大多數在祖大壽的手上),隻能在當地招兵。

 

這就比較麻煩了,倒不是說當地人不能打仗,關鍵在於,參加民軍鬧事的,大都也是當地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苦人家,閉隻眼就過去了,官軍也好,民軍也罷,都是混飯吃,何必呢?

 

而這一次,左良玉得到了一支和以往不同的軍隊—昌平兵。

 

明代的軍隊,就戰鬥力而言,一般是北方比南方強。北方的軍隊,最能打的,自然是遼東軍。問題在於,遼東軍成本太高,給錢不說,還要給地,相對而言,昌平兵性價比很高,而且就在京城附近,也好招。

 

帶著這撥人,左良玉終於翻身了,他連續出擊,屢戰屢勝,先後斬殺敵軍上萬人,追著敵軍到處跑。

 

到崇禎六年(1633)九月,不再跑了

 

民軍主力被他趕到了河南武安,估計是跑得太辛苦,大家跑到這裏,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有十幾萬人,還跑什麽?就在這裏,跟左良玉死磕。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抉擇。

 

敵人不跑了,左良玉也不跑了,他開始安靜下來,不發動進攻,也不撤退。

 

對左良玉的反常舉動,民軍首領們很納悶,但鑒於左總兵向來彪悍,他們一致決定等幾天,看這位仁兄到底想幹什麽。

 

左良玉想幹的事情,就是等幾天。

 

他雖然很猛,也很明白,憑自己這點兵力,追著在屁股後麵踹幾腳還可以,真卷袖子上去跟人拚命,是萬萬不能地。

 

在對手的配合下,左良玉安心地等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

 

根據崇禎的統一調派,山西總兵曹文詔、京營總兵王樸、總兵湯九州以及河南本地軍隊,日夜兼程,於九月底抵達武安,完成合圍。

 

對首領們而言,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

下麵,我們介紹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英雄。據史料記載,除了知名人物高迎祥、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外,還有若幹曆史人物,如薛仁貴、劉備(都是外號)以及某些新麵孔:比如鞋底光(一直沒想明白這外號啥意思,估計是說他跑得快),逼上路(這個外號很有覺悟)、一塊雲(估計原先幹過詩人)、三隻手(這個……);某些死人,比如混世王、上天龍……(應該之前已經被曹文詔幹掉了)。

 

大抵而言,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都在這個圈裏。

 

對諸位首領而言,崇禎六年的冬天應該是過不去了。

 

因為除被圍外,他們即將迎來另一個相當可怕的消息。

 

按規定,但凡跨省調動,應該指認一名前線總指揮,根據級別,這個包圍圈的最高指揮者,必定是曹文詔。

 

當然,如果真是曹文詔管這攤子事,曆史估計就要改寫了,因為以他老人家的脾氣,逮住這麽個機會,諸位首領連全屍都撈不著。

 

可是,不是曹文詔。

 

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

 

崇禎六年九月,曹文詔被調離,赴大同任總兵。

 

關於這次任命,許多史書上都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自毀長城。

 

打得好好的,偏要調走,純粹是找抽。

 

而這筆帳,大都算到了禦史劉令譽的頭上。

 

因為據史料記載,曹文詔當年在山西的時候,跟劉禦史住隔壁,曹總兵書讀的少,估計也不大講禮貌,欺負了劉禦史,兩人結了梁子。

 

後來劉禦史到河南巡視,曹總兵跟他聊天,聊著聊著不對勁了,又開始吵,劉禦史可能吃了點虧,回去就記住了,告了一黑狀,把曹文詔告倒了,經崇禎批準,調到大同。

 

史料是對的,說法是不對的。

 

因為按照明代編製,山西總兵和大同總兵,算是同一級別,而且崇禎對曹文詔極為信任,別說一狀,一百狀都告不倒。

 

真正的答案,在半年後揭曉。

 

崇禎七年(1634)初,皇太極率軍進攻大同。

 

崇禎是個很苦的孩子,上任時年紀輕輕,小心翼翼地裝了兩年孫子,幹掉了死太監,才算正式掌權,掌權之後,手下那幫大臣又鬥來鬥去,好不容易幹了幾件事(比如裁掉驛站),又幹出來個李自成。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後還是沒轍。

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很勤奮,他每天隻睡幾個小時,天天上朝,自己和老婆穿的衣服都打著補丁,也不好色(估計沒時間),兢兢業業這麽多年,沒享受權利,盡承擔義務。這樣的皇帝,給誰誰都不幹。

 

很可憐。

 

可憐的崇禎同誌之所以要把曹文詔調到大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家裏的事要管,外麵的事也得管,畢竟手底下能打仗的人就這麽多,要有兩個曹文詔,這事就結了。

 

對於皇太極的這次進攻,崇禎是有準備的,但當進攻開始的時候,才發現準備不足。

 

皇太極進攻的兵力,大致在八萬人左右,打寧遠沒指望,但打大同還是靠譜的。

 

自進攻發起之日,一個月內,大同防線全麵擊破,各地紛紛失守,曹文詔雖然自己很猛,蓋不住手下太弱,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擊破周邊地區後,皇太極開始集結重兵,攻擊大同。

 

大同是軍事重鎮,一旦失陷,後果不堪設想。就兵力對比而言,曹文詔手下隻有兩萬多人,而主力關寧鐵騎,隻有一千多人,失陷隻是時間問題。

 

於是崇禎也玩命了,在他的調派下,吳襄率關寧鐵騎主力,日夜兼程趕往大同,參與會戰。

 

曹文詔也確實厲害,硬扛了十幾天,等來了援兵。

 

皇太極眼看沒指望,搶了點東西也就撤了。

 

崇禎七年(1634)的風波就此平息,手忙腳亂,終究是搞定了。

 

但曹文詔同誌就慘了,雖然他保住了大同,但作為最高指揮官,責任是跑不掉的,好在朝廷裏有人幫他說幾句話,才撈了個戴罪立功。

 

但皇太極這次進攻,導致的最嚴重後果,既不是搶了多少東西,殺了多少人,也不是讓曹總兵被黑鍋,而是那個包圍圈的徹底失敗。

 

其實在崇禎十七年的統治中,有很多次,他都有機會將民軍徹底抹殺。

 

這是第一次。

 

事實證明,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地冷,幾萬人被圍在裏麵,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隻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幹。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係,也是應該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穀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裏,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隻能行賄王樸,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樸同誌,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麵。

 

王樸同誌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麵,但西北的場麵,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麵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曆,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

 

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幹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誌。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麽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隻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麵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隻用了二十天

 

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誌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隻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裏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麽人跑來,也沒什麽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隻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詔,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著也沒什麽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裏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誌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麵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裏,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準了就打一把,其餘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幸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隻能用狠招了。

 

崇禎七年,崇禎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記錄被打破了,因為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曆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麽管轄範圍,反正隻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將領資曆,能當這個職務的,隻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詔。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

 

任職者,叫做陳奇瑜。

 

陳奇瑜,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曆任都察院禦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為什麽要選他幹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曆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崇禎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幹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詔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於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並非等閑之輩。

 

崇禎五年的時候,由於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隻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為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為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誌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

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於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隻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準。

 

憑借著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禎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於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準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裏,打誰,他去哪裏,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禎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幹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孫子兵法

 

陳總督最讓人驚訝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於,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並在那裏,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位於陝西南部,長幾十裏,據說原先曾被當作棧道,地勢極為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準。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隻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進了裏麵,要麽回頭,要麽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裏麵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為什麽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著,眾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殺手鐧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殺手鐧,就是投降,準確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

 

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裏,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樸那樣。

 

於是頭領們湊了點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禎沒看錯人,陳奇瑜同誌確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

 

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麽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隨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不為?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並不是王樸,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了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麽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

 

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拿破侖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為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隻要他在,基本都打贏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隻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為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誌隻會參謀,不會決斷。

 

麵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為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著,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為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著,監督行動。

 

 

注意,是一個人,看守一百個人。

 

想出這個法子,隻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裏,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禎極為憤怒,朝廷極為震驚,陳奇瑜極為內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寧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曆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著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著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將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禎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麽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禎同誌腦子轉得快,隨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幹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於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隻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曆史重演。

 

是的,曆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為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禎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詔的關寧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

 

但凡某個朝代,到了最後時刻,戰鬥力都相當之差,但明朝似乎是個例外。幾十年前,幾萬人就能把十幾萬日軍打得落花流水,幾十年後,雖說差點,但還算湊合。

 

和以往一樣,麵對官軍的追擊,民軍節節敗退,到崇禎八年(1635),他們被壓縮到洛陽附近,即將陷入重圍,曆史即將重演。

 

但終究沒有重演。

 

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們開了個會。

開會的地點,在河南滎陽,故史稱“滎陽大會”。

 

這是一次極為關鍵的會議,一次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會議。

 

參與會議者,包括所有你曾經聽說過,或者你從未聽說過,或者從未存在過的著名頭領。用史書上的說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營”。

 

家和營都是數量單位,但具體有多少人,實在不好講。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萬人,某些營,興許是皮包公司,隻有幾個人,都很難講,但加起來,不會少於二十五萬人。

 

當然,開會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戶隻出個把代表,也有近百人。

 

簡而言之,這是一次空前的大會,人多的大會。

 

根據史料留下的會議記錄,會議是這樣開始的,曹汝才先說話,講述當前形勢。

 

形勢就別講了,雖說諸位頭領文化都低,還是比較明白事情的,敵人都快打上來了,還講個屁?

 

有人隨即插話,提出意見,一個字——逃。

 

此人認為,敵人來勢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區,保命。

 

在場的人,大都讚成這個意見。

 

然後,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諸輩!”

 

說話的人,是張獻忠。

 

張獻忠,陝西延安府人,萬曆三十四年出生。

 

曆史上,張獻忠是一個有爭議的人,誇他的人實在不多,罵他的人實在不少。

 

反映在他的個人簡曆上,非常明顯。

 

但凡這種大人物,建功立業之後,總會有人來整理其少年時期的材料,而張獻忠先生比較特殊,他少年時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點。

 

就成分而言,有人說,他家世代務農;有人說,他家是從商的;也有人說,他是世家後代;還有人說,他是讀書出身;最後有人說,他給政府打工,當過捕快。

 

鑒於說法很多,傳說很多,我就不多說了,簡單講下,這幾種說法的最後結果:

 

務農說:務農不成,歉收,去從軍了。

 

從商說:從商不成,虧本,去從軍了。

 

世家說:世家破落,沒錢,去從軍了。

 

讀書說:讀書沒譜,落第,去當兵了。

 

打工說:沒有前途,氣憤,去當兵了。

 

史料太多,說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說,他是一個不成功的人。

無論是務農、讀書、從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設全都幹過,可以確定的是,都沒幹好。

 

 

為什麽沒幹好,沒人知道,估計是運氣差了點,最後隻能去從軍。

 

從軍在當時,並非什麽優秀職業,武將都沒地位,何況苦大兵。

 

當兵,無非是拿餉。可是當年當兵,基本沒有餉拿,經常拖欠工資,拖上好幾個月,日子過得比較艱苦。

 

但奇怪的是,張獻忠不太艱苦。據史料記載,他的小日子過得比較紅火,有吃有喝,相當滋潤。家裏還很有點積蓄。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而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有計劃外收入。

 

而更奇怪的是,他還經常被人訛,特別是鄰居,經常到他家借錢,借了還不還,他很氣憤,去找人要,人家不給,他沒轍。

 

這是更為奇怪的一幕,作為手上有武器的人,還被人訛,隻能說明,這些計劃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

 

據說,張獻忠先生除了當兵之外,還順便幹點零活,打點散工,具體包括強盜、打劫等等。

 

這種兼職行為,應該是比較危險的,常在河邊走,畢竟要濕鞋。張獻忠同誌終於被揭發了,他被關進監獄,經過審判,可能是平時兼職幹得太多,判了個死刑。

 

關鍵時刻,一位總兵偶爾遇見了他,覺得他是個人才,就求了個情,把他給放了。

 

應該說這位總兵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的,張獻忠確實是個人才,造反的人才。

 

據說平時在軍隊裏,張獻忠先生打仗、兼職之餘,經常還發些議論,說幾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等等。

 

而他最終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禎三年(1630),那時,王嘉胤造反,路過他家鄉,張獻忠就帶了一幫人,加入了隊伍。

 

張獻忠起義的過程,是比較平和的,沒人逼他去修長城,他似乎也沒掉隊,至於爹媽死光,毫無生路等情況,跟他都沒關係,而且在此之前,他還是吃皇糧的,實在沒法訴苦。

 

所以這個人造反的動機,是比較值得懷疑的。

 

參加起義軍後,張獻忠的表現還湊合,跟著王嘉胤到處跑,打仗比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

 

因為楊鶴來了,大把大把給錢,投降是個潮流,張獻忠緊跟時代潮流,也投了降。

 

當然,後來他花完錢後,順應潮流,又反了。

此後的事情,隻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營開會、打進山西、打進河南、被人包圍、向王樸詐降、又被人包圍、向陳奇瑜詐降,反正能數得出來的事,他都幹過。

 

但在這幫頭領裏,他依然是個小人物,總跟著別人混,直至這次會議。

 

他駁斥了許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種的,但除了有種外,就啥都沒有了。因為敵人就在眼前,你要說不逃,也得想個轍。然而張獻忠沒轍。

 

於是,另一個人說話了,一個有轍的人:

 

“一夫猶奮,況十萬眾乎!官兵無能為也!”

 

李自成如是說。

 

李自成,陝西米脂人,萬曆三十四年生人。

 

比較湊巧的是,李自成跟張獻忠,是同一年生的。

 

而且這兩人的身世,都比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對而言,比較簡單。

 

根據史料的說法,他家世代都是養馬的。在明代,養馬是個固定職業,還能賺點錢,起碼混口飯吃,生活水準,大致是個小康。

 

所以李自成是讀過書的,他從小就進了私塾,但據說成績不好,很不受老師重視,覺得這孩子沒啥出息。

 

直到有一天。

 

這天,老師請大家吃飯,吃螃蟹。

 

當然,老師的飯沒那麽容易吃,吃螃蟹前,讓大家先根據螃蟹寫首詩,才能開吃。

 

李自成想了想,寫了出來。

 

老師看過大家的詩,看一首,評一首,看到他寫的詩,沒有說話。

 

因為在這首詩裏,有這樣一句話:一身甲胄任橫行。

 

這位老師是何許人也,實在沒處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因為在短暫猶豫之後,他說出了一個準確的預言:

 

你將來必成大器,但始終是亂臣賊子,不得善終!

 

但李自成同學的大器之路,似乎並不順利,吃過飯不久,他就退學了,因為他的父親去世了。

 

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李自成決定,先去打基礎,但問題是,他家並不是農民,也沒地,種地估計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給人打工。

 

這段時間,應該是李自成比較鬱悶的時期。因為他年紀小,父親又死了,經常被人欺負,有些地主讓他幹了活,還不給錢,萬般無奈之下,他托了個關係,去驛站上班了。

李自成的職務是驛卒,我說過,驛站大致相當於招待所,驛卒就是招待所服務員,但李自成日常服務的,並不是人,而是馬。

 

由於世代養馬,所以李自成對馬,是比較有心得的,他後來習慣於用騎兵作戰,乃至於能在山海關跟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打出個平手,估計都是拜此所賜。

 

李自成在驛站幹得很好,相比張獻忠,他是個比較本分的人,隻想混碗飯吃。

 

崇禎二年,飯碗沒了。

 

我說過很多次,是劉懋同誌建議,全給裁掉了。

 

劉懋認為,驛站紕漏太多,浪費朝廷資源,李自成認為,去你娘的。

 

你橫豎有飯吃,沒事幹了,來砸我的飯碗。

 

但李自成還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過日子。

 

我也說過很多次,從崇禎元年,到崇禎六年,西北災荒。

 

都被他趕上了,災荒時期,收成不好,沒人種地,自然沒有短工的活路。此時,李自成聽說,有一個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飯吃。

 

他帶著幾個人去了,果然有飯吃。

 

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

 

王左桂是幹什麽的,之前也說過了,作為與王嘉胤齊名的義軍領袖,他比較有實力。

 

當時王左桂的手下,有幾千人,分為八隊,他覺得李自成是個有料的人,就讓他當了八隊的隊長。

 

這是李自成擔任的第一個職務,也是最小的職務,而他的外號,也由此而生——八隊闖將。

 

一年後,王左桂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攻打韓城。

 

他之所以要打這裏,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韓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當時的總督楊鶴,沒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這裏,可謂萬無一失。

 

判斷是正確的,正如之前所說的,楊鶴確實沒有兵,但他有一個手下,叫洪承疇。

 

這次戰役的結果是,洪承疇一舉成名,王左桂一舉完蛋,後來投降了,再後來,被殺降。

 

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許多部屬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沒有,他帶著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

 

不沾泥是個外號,他的真名,叫做張存孟(也有說叫張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罷,這人實在是個比較無足輕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後,他也投降了。

 

然而李自成沒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個人。這一次,他的眼光很準,因為他的新上司,就是闖王高迎祥。

這是極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沒投降。

 

雖說李自成也曾經投降過,比如被王樸包圍,被陳奇瑜包圍等等,但大體而言,他是沒怎麽投降的。

 

這說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氣的。

 

相比而言,張獻忠的表現實在不好。

 

他投降的次數實在太多,投降的時機實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過,或是眼看打不過了,就投降,等緩過一口氣,立馬就翻臉不認人,接著幹,很有點兵油子的感覺。

 

史料記載,張獻忠的長相,是比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麵色發黃(所以有個外號叫黃虎),看上去非常威風。

 

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長得也比較抱歉,據說不太起眼(後來老婆跑路了估計與此有關),但他很講義氣,很講原則,且從不貪小便宜。

 

曆史告訴我們,痞子就算混一輩子,也還是痞子,滑頭,最後隻能滑自己。長得帥,不能當飯吃。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訣,是能吃虧。

 

吃虧就是占便宜,原先我不信,後來我信,相當靠譜。

 

李自成很能吃虧,所以開會的時候,別人不說,他說。

 

第八隊隊長,不起眼的下屬,四處尋找出路的孤獨者,這是他傳奇的開始。

 

他說,一個人敢拚命,也能活命,何況我們有十幾萬人,不要怕!

 

大家都很激動,他們認識到,李自成是對的,到這個份上,隻能拚了。

 

但問題在於,他們已經被重重包圍,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陝西,還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裏還有路?

 

有的,還有一條。

 

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戰略眼光,和無畏的勇氣,指出那條唯一道路。

 

他說,我們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裏很容易打。

 

他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這個所謂的都城,並不是北京,事實上,明代的都城有三個。

 

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還有一個中都,是鳳陽。

 

打北京,估計路上就被人幹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鳳陽,是有把握的。

 

鳳陽,位於南直隸(今屬安徽),這個地方之所以被當作都城,隻是因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實上,這裏唯一與皇室有關的東西,就是監獄(宗室監獄,專關皇親國戚),除此以外,實在沒啥可說,不是窮,也不是非常窮,而是非常非常窮。

但鳳陽雖然窮,還特喜歡擺譜,畢竟老朱家的墳就在這,逢年過節,還喜歡搞個花燈遊行,反正是自己關起門來樂,警衛都沒多少。

 

這樣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

 

而且進攻這裏,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擴大起義軍的影響。

 

話是這麽說,但是畢竟洪承疇已經圍上來了,有人去打鳳陽,就得有人去擋洪承疇,這麽多頭領,誰都不想吃虧。

 

所以會議時間很長,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想去打鳳陽,最後,他們終於在艱苦的鬥爭中成長起來,領悟了政治的真諦,想出了一個隻有絕頂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絕招——抓鬮。

 

抓到誰就是誰,誰也別爭,誰也別搶,自己服氣,大家服氣。

 

抓出來的結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廣,一路往鳳陽。

 

但這個結果,是有點問題的,因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鳳陽的,恰好是張獻忠、高迎祥、李自成。

 

沒話說了。

 

但凡是沒辦法了,才抓鬮,但有的時候,抓鬮都沒辦法。

 

真沒辦法。

 

抓到好鬮的一幹人等,向鳳陽進發了,幾天之後,他們將震驚天下。

 

在洪承疇眼裏,所謂民軍,都是群沒腦子的白癡,但一位哲人告訴我們,老把別人當白癡的人,自己才是白癡。

 

檢討

 

很巧,民軍抵達鳳陽的時候,是元宵節。

 

根據慣例,這一天鳳陽城內要放花燈,許多人都湧出來看熱鬧,防守十分鬆懈。

 

就這樣,數萬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連大門都沒開,就大搖大擺地進了鳳陽城。

 

慢著,似乎還漏了點什麽——大門都沒開,怎麽能夠進去?

 

答:走進去。

 

因為鳳陽根本就沒有城牆。

 

鳳陽所以沒有城牆,是因為修了城牆,就會破壞鳳陽皇陵的風水。

 

就這樣,連牆都沒爬,他們順利地進入了鳳陽,進入了老朱的龍興地。

 

接下來的事情,是比較順理成章的,據史料記載,帶軍進入鳳陽的,是張獻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計是比較文明的,可是張獻忠先生,是很難指望的。

 

之後的事情,大致介紹一下,守衛鳳陽的幾千人全軍覆沒,幾萬多間民房,連同各衙門單位,全部被毀。

 

除了這些之外,許多保護單位也被燒得幹淨,其中最重要的單位,就是朱元璋同誌的祖墳。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墳(還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墳。

 

雖說朱五一(希望還記得這名字)同誌也是窮苦出身,但張獻忠明顯缺乏同情心,不但燒了他的墳,還把朱元璋同誌的故居(皇覺寺)也給燒了。

 

此外,張獻忠還很有品牌意識,就在朱元璋的祖墳上,樹了個旗幟,大書六個大字:“古元真龍皇帝”

 

就這樣,張獻忠在朱元璋的祖墳上逍遙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後逍遙而去。

 

事大了。

 

從古至今,在罵人的話裏,總有這麽一句:掘你家祖墳。

 

但一般來講,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墳的,也沒多少。

 

而皇帝的祖墳,更有點講究,通俗說法叫做龍脈,一旦被人挖斷,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點保護對象。

 

在中國以往的朝代裏,除前朝被人斷子絕孫外,接班的也不怎麽挖人祖墳,畢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墳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民國的孫殿英,當然他是個人行為,圖個發財,而且當時清朝也亡了,龍脈還有沒有,似乎也難說。

 

朝代還在,祖墳就被人刨了的,隻有明朝。

 

所以崇禎聽到消息後,差點暈了過去。

 

以崇禎的脾氣,但凡惹了他的,都沒有好下場。崇禎二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下,還沒怎麽著,他就把兵部尚書給砍了,現在祖墳都被人刨了,那還了得。

 

但醒過來之後,他卻做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做檢討。

 

請注意,不是讓人做檢討,而是自己做檢討。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如皇帝犯錯誤,實在沒法交代,就得做檢討。這篇檢討,在曆史上的專用名詞,叫做“罪己詔”。

 

崇禎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禎下罪己詔,公開表示,皇陵被燒,是他的責任,民變四起,是他的責任,用人不當,也是他的責任,總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這是一個相當奇異的舉動,因為崇禎同誌是受害者,張獻忠並非他請來的,受害者寫檢討,似乎讓人難以理解。

 

其實不難理解,幾句話就明白了。

 

根據慣例,但凡出了事,總要有人負責,縣裏出事,知縣負責,府裏出事,知府負責,省裏出事,巡撫負責。

 

現在皇帝的祖墳出了事,誰負責?

 

隻有皇帝負責。

對崇禎而言,所謂龍脈,未必當真。要知道,當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沒地方埋,是拿著木板到處走,才找到塊地埋的,要說龍脈,隻要朱元璋自己的墳沒被人給掘了,就沒有大問題。

 

但祖宗的祖宗的墳被掘了,畢竟影響太大,必須解決。

 

解決的方法,隻能是自己做檢討。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相當高明的方法。自從皇帝的祖墳被掘了後,上到洪承疇,下到小軍官,人心惶惶,唯恐這事拿自己開刀,據說左良玉連遺書都寫了,就等著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檢討,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幹活了。

 

當然,皇帝背了大鍋,小鍋也要有人背,鳳陽巡撫和巡按被幹掉,此事到此為止。

 

崇禎如此大度,並非他脾氣好,但凡是個人,刨了他的祖墳,都能跟你玩命,更何況是皇帝。

 

但沒辦法,畢竟手下就這些人,要把洪承疇、左良玉都幹掉了,誰來幹活?

 

對於這一點,洪承疇、左良玉是很清楚的,為保證腦袋明天還在脖子上,他們開始全力追擊起義軍。

 

說追擊,是比較勉強的,因為民軍的數量,大致有三十萬,而官軍,總共才四萬人。就算把一個人掰開兩個用,也沒法搞定。

 

好在,還有一個以一當十的人,曹文詔。

 

為保證能給崇禎同誌個交代,崇禎八年六月,曹文詔奉命出發,追擊民軍。

 

曹文詔的攻擊目標,是十幾萬民軍,而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自打開戰起,曹文詔就始終以少打多,幾千人追幾萬人,是家常便飯。

 

但上山的次數多了,終究會遇到老虎的。

 

曹文詔率領騎兵,一口氣追了幾百裏,把民軍打得落花流水,斬殺數千人。

 

但自古以來,人多打人少,不是沒有道理的。

 

跑了幾百裏後,終於醒過來了,三千人而已,跑得這麽快,這麽遠,至於嗎?

 

於是一合計,集結精銳兵力三萬多人,回頭,準備跟曹文詔決戰。

 

崇禎四年起,曹文詔跟民軍打過無數仗,從來沒輸過,膽子特大,衝得特猛,一猛子就紮了進去。

 

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民軍已走投無路,這次他們沒打算逃跑,隻打算死拚。

 

而曹文詔由於太過激動,隻帶了先鋒一千多人,就跑過來了。

 

三萬個死拚的人,對一千個激動的人,用現在的編製換算,基本相當於一個人打一個排,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估計隻有蘭博。

曹文詔不是蘭博,但他實在也很猛,帶著騎兵衝了十幾次,所至之處,死傷遍地,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斬殺敵軍幾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殺得差不多了,曹文詔準備走人。

 

這並非玩笑,曹總兵是騎馬來的,就算打不贏,也能跑得贏。

 

在混亂的包圍圈中,他集結兵力,發動突擊,很快就突出了缺口,準備回家洗澡睡覺。

 

當時場麵相當混亂,誰都沒認出誰,在民軍看來,跑幾個也沒關係,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這個缺口。

 

但關鍵時刻,出情況了。

 

曹文詔騎馬經過大批民軍時,有一個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見了曹文詔,就喊了一句:

 

“將軍救我!”

 

當時的環境,應該是很吵的,有多少人聽見很難說,但很不巧,有一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了。

 

這個人是民軍的一個頭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詔的部隊裏幹過。

 

作為一個敬業的人,他立即對旁人大喊:

 

“這就是曹總兵!”

 

既然是曹總兵,那就別想跑了。

 

民軍集結千人,群擁而上圍攻曹文詔。

 

曹文詔麻煩了,此時,他的手下已經被打散,跟隨在他身邊的,隻有幾個隨從。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曹文詔,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詮釋了勇敢的意義。

 

麵對上千人的圍堵,他單槍匹馬,左衝右突,親手斬殺數十人,來回衝殺,無人可擋。

 

沒人上前挑戰,所有的人隻是圍著他,殺退一層,再來一層。

 

曹文詔是猛人,猛人同樣是人,包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傷勢越來越重,於是,在即將力竭之時,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舉刀自盡。

 

曹文詔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無論如何,一個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禎極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認曹文詔為太子太保,開追悼會,發撫恤金,料理後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曹文詔算是解脫了,崇禎還得接著受苦,畢竟那幾十萬人還在鬧騰,這個爛攤子,必須收拾。

 

所以,曹文詔死後不久,崇禎派出了另一個人。

 

當時的局勢,已經是不能再壞了,鳳陽被燒了,曹文詔被殺了,皇帝也做了檢討,原先被追著四處跑的民軍,終於到達了風光的頂點。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將領,包括左良玉、洪承疇在內,都是畏畏縮縮,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隻求把人趕走,別在自己防區裏轉悠,就算萬事大吉。

 

對此,諸位頭領大概也是明白的,經常帶著大隊人馬轉來轉去,有一次,高迎祥帶著十幾萬人進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帶人去看了看,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照這麽下去,估計高迎祥就算進京城,大家也隻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變化了,從那個人到任時開始。

 

對這個人,崇禎給予了充分的信任,給了一個絕後而不空前的職務——五省總督。

 

這個職務,此前隻有陳奇瑜和洪承疇幹過,但這人上來,並非是接班的,事實上,他是另起爐灶,其管轄範圍包括江北、河南、湖廣、四川、山東。

 

當時全國,總共隻有十三個省,洪承疇管五個,他管五個,用崇禎的說法是:洪承疇督師西北,你去督師東南,天下必平!

 

這個人就是之前說過的第四個猛人,他叫盧象升

 

對大多數人而言,盧象升是個很陌生的名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裏,這人有個專用稱呼:盧閻王。

 

就長相而言,這個比喻是不太恰當的,因為所有見過盧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這是個讀書人。

 

盧象升,字建鬥,江蘇宜興人。明代的江蘇,算是個風水寶地,到明末,西北打得烏煙瘴氣,國家都快亡了,這邊的日子還是相當滋潤,雇工的雇工,看戲的看戲。

 

鑒於生活條件優越,所以讀書人多,文人多,詩人也多,錢謙益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但除此外,這裏也產猛人——盧象升。

 

所謂猛人,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幾年前,他跟這個稱呼,基本是八杆子打不著,那時,他的頭銜,是盧主事。

 

天啟二年(1622),江蘇宜興的舉人盧象升考中了進士,當時吏部領導挑中了他,讓他在戶部當主事。

 

據史料說,盧主事長得很白,人也很和氣,所以人緣混得很好,沒過兩年,就提了員外郎,隻用了三年時間,又提了知府。

 

到崇禎二年,盧象升已經是五品正廳級幹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當於直升飛機,而且盧知府人品確實很好,從來沒有黑錢收入,群眾反應很好。

 

總之,盧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靜的,日子是很愜意的,直到崇禎二年。

這年是比較鬧騰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極打了進來,比如袁崇煥被殺死,當然,也有小事,比如盧象升帶了一萬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當時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幾路,盧象升這路並不起眼,卻是最有趣的一路,因為壓根沒人叫他來。

 

盧象升是文官,平時也沒兵,但他聽說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萬多人,就跑過來了。

 

明末的官員,是比較有特點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推卸責任,能不承擔的,絕不承擔,能承擔的,也不承擔,算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盧象升負責任,起碼他知道,領了工資,就該辦事。

 

但遺憾(或者是萬幸)的是,盧象升同誌沒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後金軍就走了。

 

當然,這未必是件壞事,因為以他當時的實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個死。

 

但這無所事事的一個月,卻永遠地改變了盧象升的命運,因為這段時間裏,他親眼目睹,一個叫袁崇煥的統帥,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囚犯。

 

這件事情,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並讓他在九年之後,做出了那個關鍵性的抉擇。

 

朝廷的特點,一向是能用就使勁用,既然盧知府這麽積極,幹脆就讓他改了行。

 

崇禎三年,盧象升提任參政,專門負責練兵。

 

當時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遼東,就是西北,這兩個地方的人相當彪悍,戰鬥力很強,敢於玩命,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產地。

 

盧象升練兵的地方是北直隸,就單兵作戰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實證明,隻有二流的頭頭,沒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銳部隊,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煥的兵,叫做關寧鐵騎,洪承疇的兵,叫做洪兵,而盧象升的兵,叫天雄軍。

 

就戰鬥力而言,明末的軍隊中,最強的,當屬關寧鐵騎,天雄軍的戰鬥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還沒出場),比洪兵強。

 

據高迎祥和李自成講,他們最怕的明軍,就是天雄軍。

 

比如關寧鐵騎,雖然戰鬥力強,但都是騎兵,衝來衝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軍就不同了,比膏藥還討厭,貼上就不掉,極其頑固,隻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

天雄軍的士兵,大都來自大名、廣平當地,並沒有什麽特別,之所以如此強悍,隻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訣竅。

 

兩百多年後,有一個人使用了他的訣竅,組建了一支極為強悍的部隊,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曾國藩。

 

沒錯,這個訣竅的名字,叫做關係。

 

和曾國藩的湘軍一樣,盧象升的天雄軍,大都是有關係的,同鄉、同學、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隨便死個人,能憤怒一堆人,很有戰鬥力。

 

但這種關係隊伍,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衝鋒的時候,一個人衝,就會有很多人跟著衝,但逃跑的時候,有一個人跑,大家也會一起跑。

 

比如曾國藩同誌,有次開戰,就遇到這種事,站在後麵督戰,還劃了條線,說越過此線斬,結果開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繞著線跑,追都沒追上,氣得投了河。

 

盧象升沒有這個困惑,因為每次開戰,他都站在最前麵。

 

事實上,盧先生被稱為盧閻王,不是因為他很能練兵,而是因為他很能殺人——親手殺人。

 

之前我說過,盧象升長得很白,但我忘了說,他的手很黑。

 

盧象升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極高,長得雖然文明,動作卻很粗野,每次作戰時,都拿著大刀追在最前麵,趕得對方雞飛狗跳。

 

他最早嶄露頭角,是一次激烈的戰鬥。

 

崇禎六年,山西流寇進入防區,盧象升奉命出擊,對方情況不詳,以騎兵為主力,戰鬥力很強,人數多達兩萬。

 

盧象升隻有兩千人,剛開戰,身邊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頭紮進了敵營。

 

他的這一舉動,搞得對方也摸不著頭腦,被他砍死了幾個人後,才猛然醒悟,開始圍攻他。

 

盧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計相當好,敵人隻能圍住,無法近身,萬般無奈,開始玩陰的,砍他的馬鞍(刃及鞍)。

 

馬鞍被幹掉了,盧象升掉下了馬,然後,他站了起來,操起大刀,接著打(步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駭人聽聞了,盧象升就這麽操著大刀,帶著自己的手下,把對方趕到了懸崖邊。

 

沒辦法了,隻能放冷箭。

敵人的箭法相當厲害,一箭射中了盧象升的額頭,又一箭,射死了盧象升的隨從。

 

這兩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別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這兩箭的結果大致是,盧象升開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顯要高一籌。

 

他提著大刀,越砍越有勁,幾近瘋狂(戰益疾)。這下對方被徹底整懵了,感覺玩命都玩不過他,隻好乖乖撤退,以後再沒敢到他的地界鬧事。

 

雖然盧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當時,他還不怎麽出名,也沒機會出頭,然而幫助他進步的人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禎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圍圈,就進了鄖陽,鄖陽被折騰得夠嗆,巡撫也下了課,這事說過了。

 

但這件事,對盧象升而言,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接替鄖陽巡撫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估計是死都不會去打鄖陽的。

 

盧象升是個聰明人,聰明在他很明白,憑借目前的兵力,要把民軍徹底解決,是絕不可能的。

 

作為五省總督(後來變成七省),他手下能夠作戰的精銳兵力,竟然隻有五萬人,但在這幾省地界上轉來轉去的諸位頭領,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有好幾萬人,總計幾十萬,還滿世界轉悠,沒處去找。

 

但他更明白,徹底解決民軍的頭領,是絕對可能的。

 

民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頭的領隊,隻要把打頭的幹掉,立馬就變良民。

 

而在所有的頭頭裏,最有號召力,最能帶隊的,就是闖王。

 

強調,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在所有的頭領中,高迎祥是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處,就是他一點也不奇特。

 

明末的這幫頭領,都是比較特別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個性。

 

但凡古代幹這行的,基本是兩種人,吃不上飯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養,大都談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規矩,想怎麽來就怎麽來,軍隊也是一樣,今天是這幫人,沒準明天就換人了,指望他們嚴守紀律,按時出操,沒譜。

 

但高迎祥是個特例,他沒什麽個性,平時不苟言笑,打贏了那樣,打輸了還那樣。

許多頭領打仗,明天究竟怎麽走,不管,也懶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軍路線,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並表明路標,引導部隊行進。

 

更嚇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隊,是有統一製服的——鎧甲。

 

一般說來,盔甲這種玩意,隻有官軍才用(費用比較高,民軍裝備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隊的盔甲,是鐵甲。

 

所謂重甲騎兵,就是這個意思,更嚇人的是,他的騎兵,每人都有兩三匹馬,日夜換乘,一天可以跑幾百裏,善於奔襲作戰。

 

就這麽個人,連洪承疇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見他都發怵。打了好幾次,竟然是個平手。

 

所以一直以來,高迎祥都被朝廷列為頭號勁敵。

 

盧象升準備解決這個人。

 

當然,他很明白,光憑他手下的天雄軍,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上書皇帝,幾經周折,要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祖寬。

 

祖寬,不是祖大壽的親戚,具體點講,他是祖大壽的傭人。

 

但祖大壽同誌實在太過厲害,一個傭人跟著他混了幾年,也混出來了,還當上了寧遠參將。

 

其實對於祖寬,盧象升並不了解,他最了解的,是祖寬手下的三千部隊——關寧鐵騎。

 

作為祖大壽的親信,祖寬掌管三千關寧軍,盧象升明白,要戰勝高迎祥,必須把這個人拉過來,必須借用這股力量。

 

現在,他終於成功了,他認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遠。

 

此時的高迎祥,正在為攻打汝寧做準備,還沒完事,祖寬就來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點水平,他從沒見過祖寬,但看架勢,似乎比較難搞,毅然決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為逃命,而是為了進攻。

 

高迎祥的戰略思想十分清晰,敵人弱小,就迎戰,敵人強大,就先跑路,多湊幾個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詔就是被這種戰法報銷的。

 

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陝州,在這裏,有兩個人正等待著他——李自成、張獻忠。

 

民軍最豪華的陣容,也就這樣了,高迎祥集結兵力,等待著祖寬的到來。

 

以現有的兵力,高闖王堅信,如果祖寬來了,就回不去了。

 

祖寬果然來了,也果然沒有回去,因為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這次選擇,是極為英明的,因為祖寬過來的時候,隊伍裏多了個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這套策略,對付像王樸那樣的白癡,估計還是有點用的,但祖寬這種老兵油子,那就沒招了,他立馬看穿了這個詭計,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帳。

 

    接下來是張獻忠先生的受難時間。

 

    其實這事跟張獻忠本沒有關係,隻是高迎祥讓他過來幫忙,順道掙點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貨。

 

    跑路的時候,根據慣例,為保證都能跑掉,是分頭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撥,張獻忠是另一撥。

 

    所以官軍的追擊路線,也是兩撥,左良玉一撥,祖寬一撥。

 

    不幸的是,祖寬分到的,就是張獻忠。

 

    我說過,祖寬手下的,是關寧鐵騎,跑得很快,所以他隻用了一個晚上,就追上了張獻忠,大破之。

 

    張獻忠逃跑了,他率領部隊,連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祖寬。

 

    估計是等了很久,關寧軍很有精神,全軍突擊,大砍大殺,張獻忠主力死傷幾千人,拚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幾百裏,張獻忠相信,無論如何,起碼暫時是安全了。

 

    然後,祖寬又出現了。

 

    我說過,他的速度很快。

 

    此後的結果,是非常壯觀的,用史書的話說——伏屍二十餘裏。

 

    張獻忠出離憤怒了,而這一次,他做出了違反常規的決定,比較有種,回頭跟祖寬決戰。

 

    是的,上麵這句話是不靠譜的,張獻忠先生從來不會違反常規,他之所以回頭跟祖寬決戰,因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兩個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膽就壯了,張獻忠集結數萬大軍,在龍門設下埋伏,等待祖寬的到來。

張獻忠的這個埋伏,難度很大,因為祖寬太猛,手下全是關寧鐵騎,久經沙場,“發一聲喊,伏兵四起”之類的場景,估計嚇不住,就算用幾萬人圍住,要衝出來,也就幾分鍾時間。

 

麵對困境,張獻忠同誌展現了水平,他決定,攻擊中間。

 

利用突襲,把敵軍一分為二,分而擊破,這是唯一的方法。

 

單就質量而言,他的手下實在比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說,有數量,就有質量,他集結了十倍於祖寬的兵力,開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寬出現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沒有絲毫防備,帶領所有的兵力,進入了埋伏圈。

 

張獻忠不出所料地發動了攻擊,數萬大軍發動突襲,不出所料地把關寧軍衝成了兩截。

 

接下來,就是出乎意料的事了。

 

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自己的人數占絕對優勢,雖然自己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從這些被包圍的敵人臉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張。

 

其實張先生這一招,用在大多數官軍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對關寧軍,是無效的。這幫人在遼東,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見慣大場麵,所謂伏兵,無非是出來的地方偏點,時間突然點,隊伍分成兩截,照打,有啥區別?

 

特別是祖寬,伏兵出現後,他非但沒往前跑,反而親自斷後,就地組織反擊,而他手下的關寧軍,似乎也沒有想跑的意思,左衝右突,大砍大殺,戰鬥從早上開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敗兵,進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後三戰,張獻忠損失極為慘重,死傷無數,被打出了毛病,據說聽到盧象升、祖寬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領軍隊,轉戰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隻有更慘,沒有最慘。

 

高迎祥第一次遇見盧象升,是在汝陽城外。

 

據史料記載,當時他的手下,有近二十萬人,光是營帳,就有數百裏(連營百裏),浩浩蕩蕩,準備攻城,看起來相當嚇人。

 

而他的對手,趕來救援的盧象升,隻有一萬多人。

 

其實一直以來,官軍能夠打敗民軍,原因在於官軍騎馬,而民軍隻能撒腳丫跑。

 

但高迎祥是個例外,我說過,他的軍隊,是重甲騎兵,而且每人有兩匹馬,機動性極強,而盧象升手下能跟他打兩把的,隻有關寧鐵騎,且就一兩千人。

 

更麻煩的是,當盧象升到達汝陽的時候,軍需官告訴他,沒糧食。

 

沒糧食的意思,就是沒飯吃,沒飯吃的意思,就是沒法打仗。

 

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失去一半戰鬥力,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崩潰。

 

盧象升的軍隊斷糧三天,沒有一個逃兵。

 

這個看似沒有可能的奇跡,之所以成為可能,隻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舉動——他也斷糧。

 

他非但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水漿不入口),此即所謂身先士卒。

 

所以結果也很明顯——得將士心,同仇敵愾。

 

其實很多時候,群眾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們所需要的並非糧食,而是公平。

公平的盧象升,是個很聰明的人,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敏銳地發現,高迎祥的部隊雖然強悍,但是比較鬆散,選擇合適的突破點,還是可以打一打的。

 

盧象升選擇的突破點,是城西,鑒於自己步兵太多,騎兵太少,硬衝過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同誌鑒於實在幹不過魏國的騎兵(蜀國以步兵為主),想到了同樣的方法。

 

沒錯,對付騎兵,成本最低,老少鹹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確切地說,是弩。

 

諸葛亮用的,叫做連弩,盧象升用的,史料上說,是強弩,具體工藝結構不太清楚,但確實比較強,因為曆史告訴我們,高迎祥的重甲騎兵,在開戰後僅僅幾個小時裏,就得到了如下結果——強弩殺賊千餘人。

 

其實城西的部隊被擊破,死一千多人,對高迎祥而言,並不是啥大事,畢竟他的總兵力,有幾十萬人之多,但他的軍陣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導致了汝陽之戰的失敗。

 

這個弱點,就是人太多。

 

幾十萬人,連營百裏,而據盧象升給皇帝的報告,高迎祥的主力騎兵,有五六萬人,其餘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隊家屬。

 

步兵倒還好說,家屬就麻煩了,這撥人沒有作戰能力,又大多屬於多事型,就愛瞎咋呼,看到城西戰敗,便不遺餘力地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什麽敵人很多,即將完蛋之類。而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陽之戰結束,高迎祥的幾十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紛紛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實在有點軍事水平,及時布置後衛,阻擋盧象升的追擊。

 

其實盧象升也沒打算追擊,一萬人去追二十萬人,腦子有問題。

 

但今天不追不等於明天也不追,盧象升看準機會,跟蹤追擊,在確山再次擊敗高迎祥,殺敵軍數千人。

 

盧象升的亮相就此謝幕,自崇禎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絕對劣勢兵力,先後十餘戰,每戰必勝,斬殺敵軍總計三萬餘人,徹底扭轉了戰略局勢。

 

當然,高迎祥並不這麽想,他依然認為,失敗隻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盧象升的幾十倍,戰略的主動權,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滅不了你,那就明年。

 

這個想法,讓他最終隻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很平靜的,盧象升沒有動,高迎祥也沒有動,原因非常簡單——過年。

 

無論造反也好,鎮壓也罷,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該休息還是得休息。

 

休息一個月,崇禎九年正月,接著來。

 

最先行動的,是盧象升,他行動的具體方式,是開會。

 

開會內容,自然是布置作戰計劃,研究作戰策略,討論作戰方案。

 

相對而言,高迎祥的行動要簡單得多,隻有兩個字——開打。

 

從心底裏,盧象升是瞧不上高迎祥的,畢竟是草寇,沒讀過書,沒考過試,沒有文化,再怎麽鬧騰,也就是個草寇,所以對於高迎祥的動向,盧象升是很有把握的:要麽到河南開荒,要麽去山西刨土,或者去湖廣鑽山溝,還有什麽出息?

 

為此,他做了充分的準備,還找到了洪承疇,表示一旦高迎祥跑到西北五省,自己馬上跑過去一起打。

 

然而高迎祥的舉動,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闖王同誌之所以叫闖王,就是因為敢闖,所以這一次,他決定攻擊一個盧象升絕對想不到的地方——南京。

 

當然,在剛開始的時候,這個舉動並不明顯,他會合張獻忠,從河南出發,先打廬州,打了幾天,撤走。

 

接下來,他開始攻擊和州,攻陷。

 

攻陷和州後,他開始攻擊江浦,江浦距離南京,隻有幾十公裏。

 

如果你有印象的話,就會發現,兩百多年前,曾經有人以幾乎完全相同的路線,發起了攻擊,並最終取得天下——朱元璋。

 

高迎祥同誌估計是讀過朱重八創業史的,所以連進攻路線,都幾乎一模一樣,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成功者,是無法複製的。

 

朝廷大為震驚,南京兵部尚書立即調集重兵,對高迎祥發動反攻擊,經過幾天激戰,高迎祥退出江浦。

 

退是退了,偏偏沒走。

 

他集結幾十萬人,開始攻打滁州。

 

至此可以斷定,他應該讀過朱重八傳記,因為幾百年前,朱元璋就是從和州出發,攻占滁州,然後從滁州出發,攻下了南京。

 

滁州隻是個地級市,人不多,兵也不多,而攻擊者,包括李自成、張獻忠等十幾位頭領,三十萬人,戰鬥力最強,最能打的民軍,大致都來了。

 

所有的頭領,所有的士兵,都由高迎祥指揮。

 

高闖王終於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頂點。

 

他決定,進攻滁州,繼續向前邁步。

 

山峰的頂點,再邁一步,就是懸崖。

慘敗

 

但至少在當時,形勢非常樂觀,滁州城內的兵力還不到萬人,幾十萬人圍著打,無論如何,是沒問題的。

 

幾天後,他得知盧象升率領援軍,趕到了。

 

但他依然不怵,因為盧象升的援兵,也隻有兩萬多人。此前雖說吃過盧閻王的虧,但現在手上有三十萬人,平均十五個人打一個,就算用腳算,也能算明白了。

 

盧象升率領總兵祖寬、遊擊羅岱,向滁州城外的高迎祥發動了進攻。

 

雙方會戰的地點,是城東五裏橋。

 

在講述這場戰役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滁州的地形,在滁州城東,有一條很寬的河流,水流十分洶湧。

 

我再重複一遍,河流很寬,水流很洶湧。

 

這場會戰的序幕,是由祖寬開始的,關寧鐵騎擔任先鋒,衝入敵陣,發動了進攻。

 

戰鬥早上開始,下午結束。

 

下午結束的時候,那條很寬,水流很洶湧的河流,已經斷流了,斷流的原因,史料說法如下——積屍填溝委塹,滁水為不流。

 

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屍體填滿了河道,水流不動。

 

屍體大部分的來源,是高迎祥的部下,在經曆近七年的光輝創業後,他終於等來了自己最慘痛的潰敗。

 

關寧鐵騎實在太猛,麵對城東兩萬民軍,如入無人之境,亂砍亂殺。

 

高迎祥很聰明,他立即反應過來,調集手下主力騎兵,準備發動反擊,畢竟有三十萬人,隻要集結反攻,必定反敗為勝。

 

紅樓夢裏的同誌們曾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大有大的難處。

 

高迎祥的缺點,就是他優點——人太多。

 

人多,嘴雜,外加剛打敗仗,通訊不暢,也沒有高音喇叭喊話,亂軍之中,誰也摸不清怎麽回事,所以高闖王折騰了半天,也沒能集中自己的部隊。

 

但高闖王還是很靈活的,眼看兵敗如山倒,撒腿就往外跑,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脫離困境。

 

這是很正確的,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官軍都是拿工資的,而拿工資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拿多少錢,幹多少事。無論是洪承疇,還是左良玉,隻要把鬧事的趕出自己管轄範圍就算數了,沒人較真。所謂跟蹤追擊這類活動,應該屬於加班行為,但朝廷曆來沒有發加班費的習慣,所以向來是不怎麽追的,追個幾裏,意思到了,也就撤了。

但是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說過,盧象升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官員。這一點反映在戰鬥上,就是認死理,凡是都往死了辦。

 

按照這個處事原則,他追了很遠——五十裏。

 

之前我還說過,盧象升的外號,是盧閻王,雖然長得很白,但手很黑,無論是民軍,還是民軍家屬,隻要被他追上,統統都格殺勿論,五十裏之內,民軍屍橫遍野,保守估計,高迎祥的損失,大致在五萬人以上。

 

追到五十裏外,停住了。

 

不追,不是因為不想追,也不是不能追,而是不必追。

 

擺脫了追擊的高迎祥很高興,現在的局勢並不算壞,三年前,他被打得隻剩下幾千人,逃到湖廣鄖陽,避避風頭,二十天後出山,又是一條好漢,何況手上有幾十萬人乎?

 

但安徽終究是呆不下去了,他轉變方向,向壽山進發,準備在那裏渡過黃河,去河南打工。

 

黃河岸邊,他就遇到了明軍總兵劉澤清。

 

劉澤清用大刀告訴他,此路不通。

 

劉澤清並非猛人,並非大人物,也沒多少兵,但是,他有渡口。

 

他就堵在河對岸,封鎖渡口,燒毀船隻,高迎祥隻能看看,掉頭回了安徽。

 

無所謂,到哪兒都是混。

 

但在回頭的路上,他又遇見了祖大樂。

 

祖大樂也是遼東係的著名將領,遇上了自然沒話說,又是一頓打,高迎祥再次夜奔。

 

好不容易奔到開封,又遇見了陳永福。

 

陳永福是個當時沒名,後來有名的人,五年後,他堅守城池,把一個人變成了獨眼龍——獨眼李自成。

 

這種人,自然不白給,在著名地點朱仙鎮跟高迎祥幹了一仗,大敗了高迎祥。

 

高迎祥終於發現,事情不大對勁了,自己似乎掉進了圈套。

 

他的感覺,是非常正確的。

 

得知高迎祥攻擊滁州時,盧象升曾極為驚慌,但驚慌之後,他萌生了一個計劃——徹底消滅高迎祥的計劃。

 

高迎祥的想法,是非常高明的,學習朱重八同誌,突襲南直隸,威脅南京,但遺憾的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沒有在這裏混過。

 

沒有混過的意思,就是人頭不熟,地方不熟,什麽都不熟。

所以這個計劃的關鍵在於,絕不能讓高迎祥離開,把他困在此地,就必死無疑。

劉澤清擋住了他的去路,祖大樂把他趕到了開封,陳永福又把他趕走,但這一切,隻是序幕,最終的目的地,叫做七頂山。

 

七頂山,位於河南南陽附近,被祖大樂與陳永福擊敗後,高迎祥逃到了這裏,就在這裏,他看到了一個等候已久的熟人——盧象升。

 

當然,除了盧象升外,還有其餘一幹人等,比如祖大樂、祖寬、陳永福等等。

 

此時的高迎祥,手下還有近十萬人,就兵力而言,大致是盧象升的兩倍,更關鍵的是,他的主力重甲騎兵,依然還有三萬多人。

 

然而戰爭的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號稱“第一強寇”的高迎祥,竟然毫無還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殲,僅帶著上千號人奪路而逃。

 

這是一個比較難以理解的事,最好的答案,似乎還是四個字——氣數已盡。

 

十幾萬士兵、下屬打得幹幹淨淨,兵器、家當丟得一幹二淨,高迎祥同誌這麽多年,折騰一圈,從窮光蛋,又變成了窮光蛋,基本算是白奮鬥了,應該說,他很倒黴。

 

但我個人認為,有個人比他更倒黴——李自成。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比變成光杆司令更倒黴呢?

 

有的,比如,變成光棍司令。

 

李自成的麻煩在於,他的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

 

這位給李自成送帽子的老婆,叫邢氏,雖然不能肯定李自成有多少老婆,但這個老婆,是比較牛的。

 

按史料的說法,這位老婆基本不算家庭婦女,估計也不是搶來的,相當之強悍,打仗殺人毫無含糊,更難得的是,她還很有智謀,幫李自成管賬,據說私房錢都管。

 

在管賬的時候,她見到了高傑。

 

高傑,米脂人,李自成的老鄉。據說打小時候就認識,後來李自成造反,他毫不猶豫,搭夥一起幹,從崇禎二年開始,同生共死,是不折不扣的鐵哥們。

 

鐵哥們,也是會生鏽的。

 

李自成第一次懷疑高傑,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

 

崇禎七年八月,時任五省總督陳奇瑜,派出參將賀人龍進攻李自成。

 

賀人龍是個相當猛的人,此人戰鬥力極強,且殺人如麻,每次上戰場,都要帶頭衝鋒,被稱為賀瘋子。

 

賀瘋子氣勢洶洶地到了地方,看到了李自成,打了一仗,非但沒打贏,還被人給圍住了,且一圍就是兩個月。

但李自成並不想殺掉賀人龍,因為賀人龍是他的老鄉,而且他正在鍛煉隊伍階段,需要人才,就寫了封信,讓高傑送過去,希望賀人龍投降。

 

這個想法是比較幼稚的,賀人龍同誌說到底是吃皇糧的,有穩定的工作,要他跟著李自成同誌四處亂跑,基本等於胡扯,所以信送過去後,毫無回音,說拿去擦屁股也有可能。

 

按說這事跟高傑沒關係,賀人龍投不投降,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意外發生了。

 

去送信的使者,從賀人龍那裏回來後,沒有直接去找李自成,而是找了高傑。

 

這算是個事嗎?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說是事,就是事,說不是,就不是。

 

而李自成明顯是個喜歡把簡單的問題搞複雜的人,加上賀人龍同誌守城很厲害,他打了兩個月,連根毛都沒拔下來,所以他開始懷疑,賀人龍和高傑,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就把高傑撤了回來。

 

無論是鐵哥們,還是鈦哥們,在利益麵前,都是一腳蹬。

 

對李自成同誌的行為,高傑相當不爽,但這事說到底,還是高傑的責任。

 

因為他回來之後,就跟邢氏勾搭上了。

 

到底是誰勾搭誰,什麽時候勾搭上的,基本算是無從考證,但史料上說,是因為高傑長得很帥,而邢氏是管賬的,高傑經常跑去報銷,加上邢氏的立場又不太堅定,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

 

關於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高傑同誌是有體會的,在回顧了和李自成十幾年的交情、幾年的戰鬥友誼,以及偷人老婆的內疚後,他決定,投奔官軍。

 

當然,他是比較夠意思的,臨走時,把邢氏也帶走了。

 

對李自成而言,這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老婆跑了,除麵子問題外,更為嚴重的是,他的很多秘密,老婆都知道(估計包括私房錢的位置)。

 

除了老婆損失外,還有人才損失。

 

在當時李自成的部下裏,最能打仗的,就是高傑,此人極具天賦,投奔了官軍後,就一直打,打到老主顧李自成都歇菜了,他還在繼續戰鬥。

 

高傑投降的對象,是洪承疇,洪總督突然接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自然高興異常,立刻派兵出擊,連續擊敗李自成,斬殺萬人。

 

總而言之,對各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算是個流年,老婆跑了,手下跑了,跑來跑去,就剩下自己了。

 

對高迎祥而言,更是如此。

 

老婆跑了,再找一個就是,十幾萬大軍都跑光了,就隻能鑽山溝了。

 

所以高闖王毅然決定,跑進鄖陽山區。

 

兩年前,就是在那裏,被打得隻剩半條命的高迎祥撿了條命,東山再起。

 

盧象升聞訊,立刻找到祖寬和祖大樂,吩咐他們,立即率軍出發,追擊高迎祥。

 

祖寬回答:不幹。

 

盧象升無語。

 

之所以無語,因為他們從來就沒幹過。

 

關寧鐵騎

 

很久以前,我以為所謂戰爭,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戰場,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裏打,特別是明末,但凡開打,就當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後研讀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說法,當時的作戰場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軍跟民軍相遇,先不動手,喊話,喊來喊去,就開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軍就開始丟東西,比如牲口,糧食等等,然後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軍就上前,撿東西,撿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覺,然後打個報告給朝廷,說殲敵多少多少,請求賞賜雲雲。

 

應該肯定的是,在當時,有這種行為的官軍,是占絕大多數,認認真真打仗的,隻占極少數,所謂“拋生口,棄輜重,即縱之去”。

 

現象也好理解,當時鬧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帶人,而當兵的,也大都是關中人。雙方語言相通,說起來都是老鄉,反正給政府幹活,政府也不發工資(欠餉),即使發了工資,都沒必要玩命,這麽打仗,非但能領工資,還能撈點外快,最後回去了還能領賞,非常有利於創收。在史料中,這種戰鬥方式有個專用名詞:打活仗。

 

因為活仗好打,且經濟效益豐富,所以大家都喜歡打,打來打去,敵人越打越多,局勢越來越惡化,直到關寧鐵騎的到來。

 

其實關寧鐵騎的人數沒多少,我算了一下,入關作戰的加起來,也就五千來人,盧象升、洪承疇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這些人,最厲害的幾位頭領,都是被他們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幫人在遼東作戰,戰鬥經驗豐富,而且裝備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銃,且擅長使用突襲戰術,衝入敵陣,勢不可擋。

而第二個原因,相當地搞笑,卻又相當地真實。

 

我說過,每次打仗時,民軍都要喊話,所謂喊話,無非就是談條件,我給你多少錢,你就放我走,談妥了就撤,談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關寧鐵騎,喊話都是沒用的,經常是話沒喊完,就衝過來了,完全不受收買,忠於職守。

 

我此前曾以為,如此盡忠職守,是因為他們很有職業道德,後來看的書多了才明白,這是個誤會。套用史料上的話,是“邊軍無通言語,逢賊即殺”,意思是,遼東軍聽不懂西北方言,喊話也聽不懂,所以見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認為,多學點語言,是會用得著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語言的虧,估計是屢次喊話沒成,也沒機會表達自己的誠意,所以被人窮追猛打了幾個月,也沒接上頭。

 

在眾多的民軍中,高迎祥的部隊,算是戰鬥力最強的,手下騎兵,每人兩匹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關寧鐵騎。雖說戰鬥力還是差點,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優勢,比如……鑽山溝。

 

高迎祥鑽了鄖陽山區,祖寬是不鑽的,因為他的部隊,大部都是騎兵,且待遇優厚,工資高,要讓他們爬山,實在太過困難,盧象升協調了一個多月,也沒辦法。

 

照這個搞法,估計過幾個月,闖王同誌帶著山寨鐵騎出來鬧騰,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在這最為危急的時刻,更危急的事情發生了。

 

崇禎九年(1636)四月,當盧象升同誌正在費盡口水勸人進山時,遼東的皇太極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建國。

 

皇太極建都於沈陽,定國號為清,定年號為崇德。

 

這一舉動表明,皇太極同誌正式單飛,另立分店,準備單幹。

 

通常來講,新店開張,隔壁左右都要送點花圈花籃之類的賀禮,很明顯,明朝沒有這個打算,也沒這個預算。

 

不要緊,不送,就自己去搶。

 

崇禎九年(1636)六月,清軍發起進攻。

 

這次進攻的規模很大,人數有十萬人,統兵將領是當時清軍第一猛將阿濟格,此人擅長騎兵突擊,非常勇猛。

 

難得的是,他不但勇猛,腦子也很好用,關寧防線他是不去碰的,此次進關,他選擇的路線,是喜峰口。

此後的戰鬥沒有懸念,明朝的主力部隊,要麽在關寧防線,要麽在關內,所以阿濟格的搶掠之旅相當順利,連續突破明軍防線,隻用了半個月,就打到了順義(今北京市順義區)。

 

我認為,阿濟格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具體表現為不怕跑路,不怕麻煩,到了北京城下,沒敢進去,就開始圍著北京跑圈,從順義跑到了懷柔(今北京懷柔區),又從懷柔跑到了密雲(今北京密雲區),據說還去了趟西山(今北京西山),圓滿完成了畫圈任務。

 

當然,他也沒白跑。據統計,此次率軍入侵,共攻克城池十二座,搶掠人口數十萬,金銀不計其數。

 

鑒於明朝主力無法趕到,隻能堅壁清野,所以阿濟格在北京呆了很長時間,而且,他還是個很有點幽默感的人,據說他搶完走人時,還立了塊牌子,上寫四個字——各官免送!

 

我始終認為,王朝也好,帝國也罷,說穿了,就是個銀行,這邊收錢,那邊付錢,總而言之,拆東牆,補西牆。

 

不補不行,幾百年裏,跑來拆牆的人實在太多,國家治不好,老百姓鬧事,國防搞不好,強盜來鬧事,折騰了這邊,再去折騰那邊,邊拆邊補,邊補邊拆。

 

但國家也好,銀行也罷,都怕一件事——銀行術語,叫做擠兌,政治術語,叫內憂外患,街頭大媽術語,叫東牆西牆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這麽個狀況,客觀地看,如果隻有李自成、張獻忠鬧事,是能搞定的,如果隻有清軍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這兩邊都鬧,就搞不定了。

 

於是一個月後,盧象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被調離前線,等待他的新崗位,是宣大總督。

 

對於這個任命,無數後人為之捶腿、頓足、吐唾沫,說什麽眼看內患即將消停,盧象升卻走了,以至於局勢失去控製,崇禎昏庸等等等等。

 

在我看來,這個任命,無非是挖了東牆的磚,往西牆上補,不補不行,如此而已。

 

盧象升走了,兩年後,他將在新的崗位上,完成人生最壯烈的一幕。

 

 

 

 

 

 

接班

 

聽說盧象升離開的消息後,高迎祥非常高興,因為他很清楚,像盧閻王這樣的猛人,不是量產貨,他擦亮眼睛,等待著下一個對手的出現。

他等來的接班人,叫做王家楨

 

王家楨,直隸人,時任兵部侍郎,此人口才極佳,善讀兵法,出謀劃策,滔滔不絕。

 

行了,直說吧,這是個廢柴。

 

他之所以被派來幹這活,實在是因為嘴太賤,太喜歡談兵法,太引人注目,最終得到了這份光榮的工作。

 

但王總督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明白的,剛到不久就上書皇帝,說自己身體比較弱,當五省總督太過勉為其難,幹巡撫就成。

 

崇禎還是很體貼的,讓他改行當了河南巡撫。

 

但王巡撫剛上任沒幾天,就遇上了一件千載難逢的倒黴事。

 

這件倒黴事,叫做兵變,兵變並不少見,之所以說是千載難逢,是因為參與兵變的,是王巡撫的家丁。

 

連家丁都兵變,實在難能可貴,連崇禎同誌都哭笑不得,直接把他趕回家賣紅薯。

 

有這樣的好同誌來當總督,高迎祥的好日子就此開張,沒過多久,他就出了山區,先到河南,拉起了幾萬人的隊伍,連戰連勝,此後又轉戰陝西,氣勢逼人,洪承疇拿他都沒辦法。

 

四大猛人裏,曹文詔死了,洪承疇沒轍,左良玉固守,高迎祥最怕的盧象升,又去了遼東,現在而今眼目下,高闖王可謂天下無敵。

 

然後,第五位猛人出場了。

 

在這人出場前,高先生跟四大猛人打了近七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風光,從幾千打到幾萬、幾十萬,基本是沒治了。當時朝廷上下一致認為,隔幾天跟他打一仗,能讓他消停會,就不錯了。至於消滅他,大致是個夢想。

 

在這人出場後,夢想變成了現實。

 

他沒有用七年,連七個月都沒用。事實上,直到崇禎九年(1636)三月,他才出山,隻用了四個月,就搞定了高迎祥。

 

在曆代史料裏,每到某王朝即將歇業的時候,經常看到這樣一句話,XX死而X亡矣。

 

前麵的XX,一般是指某猛人的名字,後麵的X,是朝代的名字,這句話的意思是,某猛人,是某王朝最後的希望,某猛人死了,某王朝也就消停了。

 

在明代完形填空裏,這句話全文如下:

 

傳庭死,而明亡矣。

 

傳庭者,孫傳庭也。

 

 

 

 

孫傳庭

 

孫傳庭是個相當奇怪的人,因為在殺死高迎祥之前,他從未帶過兵,從未打過仗,過去三十多年裏,他從事的主要工作,是人事幹部。

孫傳庭,字伯雅,山西代縣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在崇禎九年之前,曆任永城、商丘知縣,吏部主事。

 

其實他的運氣不錯。我查了查,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到天啟初年,竟然就當上了吏部郎中,人事部正廳級幹部,專管表彰獎勵。

 

六部之中,吏部最大,而按照慣例,吏部尚書,一般都是從吏部郎中裏挑選的。孫傳庭萬曆二十一年(1593)出生,照這個算法,他當郎中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就是資本,照這個狀態,就算從此不幹,光是熬,都能熬到尚書。

 

然而沒過兩年,孫傳庭退休了,提前三十年退休。

 

他丟棄了所有的前途和官位,毅然回到了家鄉,因為他看不順眼一個人——魏忠賢。

 

看不順眼的人,很多,願意辭官的,不多。

 

崇禎元年,魏忠賢被辦挺了,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包括當年給魏大人鞠躬、提鞋的人,都跳出來對準屍體踩幾腳,罵幾句,圖個前程。

 

但孫傳庭依然毫無動靜,沒有人來找他,他也不去找人,隻是平靜地在老家呆著,生活十分平靜。

 

八年後,他打破了平靜,主動前往京城,請求複職。

 

出發之前,他說出了自己複出的動機:

 

“待天下平定之日,即當返鄉歸隱。”

 

朝廷很夠意思,這人沒打招呼就跑了,也沒點組織原則,十年之後又跑回來,依然讓他官複原職,考慮到他原先老幹人事工作,就讓他回了吏部,接著搞人事考核。

 

對他而言,這份工作的意思,大致就是混吃等死,但他沒有提出異議,平靜地接受,然後,平靜地等待。

 

一年後,機會出現了,在陝西。

 

當時的陝西巡撫,是個非常仁義的人,具體表現為每次在城牆上觀戰,都不睜眼。據他自己說,是不忍心看,但大多數人認為,他是不敢,這號人在和平時期,估計還能混混,這年頭,就隻能下崗。

 

巡撫這個職務,是個肥缺,平時想上任是要走後門的,但陝西巡撫,算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飯吃的,沒準哪天就被張某某、高某某剁了,躲都沒處躲,孫傳庭就此光榮上任,因為主動申請的人,隻有他一個。

 

孫傳庭出發之前,皇帝召見了他。

對於孫巡撫的勇敢,崇禎非常欣賞,於是給了孫傳庭六萬兩白銀,作為軍費。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按崇禎的說法,國家比較困難,經費比較緊張,也就這麽多了,你揣著走吧,省著點用。

 

當年楊鶴拿了崇禎十萬兩私房錢,招撫民軍,也就用了幾個月,孫傳庭拿著六萬兩,也就打個水漂。

 

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自古以來,要人辦事,就得給錢,如果沒錢,也行,給政策。

 

孫傳庭很幹脆,他不要錢,隻要政策,自己籌餉,自己幹活,朝廷別管,反正幹好了是你的,幹不好我也跑不掉。

 

就這樣,孫傳庭拿著六萬兩白銀,來到了陝西。

 

當時陝西本地的軍隊,戰鬥力很差,按照當時物價,六萬兩白銀,大致隻夠一萬人半年的軍餉,最能打的將領,如曹變蛟(曹文詔的侄子)、左光先、祖寬,要麽在洪承疇手下,要麽跟著盧象升。總之,孫傳庭算是個三無人員:無錢、無兵、無將。

 

但凡這種情況,若想鹹魚翻身,大都要經過臥薪嚐膽、勵精圖治、艱苦奮鬥、奮發圖強等過程,至少也得個兩三年,才閃亮登場,大破敵軍。

 

孫傳庭上任的準確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三月,他全殲高迎祥的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七月。

 

從開始,到結束,從一無所有,到所向披靡,我說過,四個月。

 

他到底是怎麽完成的,到今天,也沒想明白。

 

 

 

 

 

子午穀

 

此時的高迎祥,已經來到陝西。

 

他之所以來陝西,是因為此時的陝西比較好混。

 

雖說洪承疇一直都在陝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當厲害,但他最近正在陝北對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讓他來幫忙,還是聽說陝西巡撫比較軟,高迎祥義無反顧地來了,單程。

 

自古以來,從下至上,要想進入陝西,必先經過漢中,所以當年劉備占據四川,要攻擊曹操的長安,必占據漢中,此後諸葛亮六次北伐,都經過漢中出祁山作戰。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進軍漢中的路上,有一支隊伍擋住了他。

 

率領這支隊伍的,是孫傳庭。

 

對於孫傳庭,高迎祥並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這支隊伍隻有萬把人,似乎也不難打,他隨即率領軍隊發起攻擊,打了幾次,損失上千人,沒打動。

 

兵力占據優勢,但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高迎祥,這是一支比較邪門的軍隊,不能再打了,他決定繞道。

 

他的直覺非常正確,那支鎮守漢中,隻有萬把人的部隊,在曆史上,卻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秦軍。

之前我說過,明末的軍隊,戰鬥力最強的,是關寧鐵騎,排第三的,是天雄軍,排在第二的,是秦軍。

 

關寧鐵騎強悍,因為機動,天雄軍善戰,因為團結,而秦兵的戰鬥力,因為個性。

 

我曾查閱明代兵部資料,驚奇地發現,秦兵的主力,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陝西榆林。

 

榆林,是個非常奇特的地方,據說每次打仗的時候,壓根不用動員,隻要喊兩嗓子,無論男女老幼,抄起家夥就上,而且說砍就砍,絕無廢話。

 

因為這裏隻有士兵,沒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邊之一,自打朱元璋時起,就不怎麽種地,傳統職業就是當兵。平時街坊四鄰聊天,說的也不是今年種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糧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頭(按人頭收費)。幾百年下來,形成獨特個性,具體表現為,進攻時,就算隻有一個,都敢衝鋒,撤退時,就算隻剩一個,都不投降。

 

而且這裏的人跟民軍相當有緣分。聽說民軍來了,就算隻是路過,都極其興奮,衝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齊上陣,估計是當兵的人多,什麽張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軍手裏,喊一嗓子,能動員一群親戚,後來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媽大爺在內,都沒一個投降,就憑這個縣,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實在太過強悍。

 

孫傳庭的兵,大致就是這些人。所以高迎祥沒辦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誌是要麵子的,來都來了,還讓我空手回去?無論如何,都要闖進去。

 

人有的時候,不能太執著。

 

執著的高迎祥經過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

 

他找到了一條隱蔽的小路,從這條小路,可以繞開漢中,直逼西安,隻要計劃成功,他就能一舉攻克西安,占領陝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兩個人在幾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們都發現了這條路。一個人說,由此地進攻,必可大獲全勝;另一個人說,若設伏於此,必定全軍覆沒!

 

沒錯,這兩個人,一個叫諸葛亮,一個叫魏延,而他們發現的這條小路,叫做子午穀

至於結局,地球人(看過《三國演義》<演義上說的,別當真,看看就行)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諸葛亮不讓打,最後司馬懿跳出來說,就知道你不敢打。

 

對於這個故事,許多人都說,諸葛亮過於謹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長安了(魏延自己也這麽說)。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裏,隻有魏延,沒有諸葛亮。

 

所以一千年後,他在同樣的地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出兵子午穀。

 

崇禎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領全部主力,衝入了子午穀,從這裏,他將迅速到達西安。

 

但他不知道,這條路還通往另一個地點——地獄。

 

子午穀之所以是小路,是因為很小,對高迎祥而言,這句話絕對不是廢話。

 

由於道路狹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幾萬大軍,走了好幾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馬乏,物資損失嚴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喪,因為他相信,這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幾天之後,必將震驚天下。

 

許多人確實沒料到,但許多人裏,並不包括孫傳庭。

 

七月十六日,經過艱苦行軍,高迎祥終於到達黑水峪,隻要通過這裏,前方就是坦途。

 

然後,滿懷憧憬的高迎祥,看見了滿懷憤怒的孫傳庭。

 

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已經在這裏,等了十五天。

 

孫傳庭的軍事嗅覺極為敏銳,從高迎祥停止進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這兄弟要玩花樣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選擇,隻有子午穀。

 

所以在撤離漢中,在子午穀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為他知道,艱苦跋涉之後,出現在他麵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總攻隨即開始,就人數對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約在五萬人以上,孫傳庭兵力無法考證,估計在兩萬人左右,狹路相逢。

 

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孫傳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時刻到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高迎祥展現了他令人生畏的戰鬥力,雖然極為疲勞,但他依然率軍發動多次突擊,三次擊破孫傳庭的包圍圈。

 

但他終歸沒能跑掉,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小路。

 

在小路裏打仗,就好比在胡同裏打架,就算拿著青龍偃月刀,都沒有板磚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沒法跑開,所以他每次衝出去,沒過多久,又被圍住。

 

孫傳庭的部隊也著實厲害,抗擊打能力極強,每次被衝垮,沒過多久就又聚攏,充分發揮榆林的優良傳統,作戰到底,毫不退讓。

 

以死相拚,死不後退,激戰四天。

 

孫傳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崇禎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負傷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與他一同被俘的,還有他的心腹將領劉哲、黃龍,他的幾萬大軍,已在此前徹底崩潰。

 

縱橫世間七年的闖王高迎祥,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在過去的七年中,他曾馳騁西北,掃蕩中原,但終究未能成功。毫無疑問,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後終究到此為止。

 

科學點的說法,是運氣不好,迷信點的說法,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崇禎皇帝沒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麵前,才信。

 

處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禎開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瀾。

 

 

 

 

 

最後的帥才1

 

高迎祥被殺了,對崇禎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對某些頭領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後,許多頭領紛紛投降,比如蠍子塊、衝破天等等,原先跟著高闖王幹,闖王都沒闖過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較高興的,比如張獻忠。

 

張獻忠跟高迎祥似乎有點矛盾,原先曾跟著打鳳陽,但後來分出去單幹,也不在一個地界混,算是競爭關係,高迎祥死後,論兵力,他就是老大。

 

還有一個人,雖然很悲傷,卻很實惠。

 

一直以來,李自成都跟著高迎祥幹,高迎祥的外號,叫做闖王,而李自成,是闖將。據某些史料上說,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這話估計不怎麽靠譜,但關係很鐵,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給了李自成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頭銜,從此,闖王這個名字,隻屬於李自成。

 

第二樣是兵力,高迎祥的殘部,由他的部將率領,投奔了李自成。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離去者,是上天拋棄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顧的。

 

對張獻忠和李自成而言,他們的天下之路,才剛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個坑。

 

我說過,對民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1636)是個流年,盧象升來了,打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跑進山區,人都調走了,又來了個孫傳庭,還幹掉了高迎祥。

 

按說壞事都到頭了,可是事實告訴我們,所謂流年,是一流到底,絕不半流而廢。

一個比孫傳庭更可怕的對手,即將出現在他們的麵前,與之前的洪承疇、曹文詔、盧象升不同,他並非一個能夠上陣殺敵的將領。

 

他是統帥。

 

崇禎九年(1636),阿濟格率領大軍打進來時,崇禎非常緊張,但最緊張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張鳳翼。

 

張鳳翼,時任兵部尚書,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按慣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區)被襲,皇帝會不高興,皇帝不高興,就要拿人撒氣,具體地說,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禎老板撒氣的途徑,是追究責任,具體地說,是殺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極打到京城,兵部尚書王洽就被幹掉了,按照這個傳統,他是跑不掉的。

 

但張部長還算識相,眼看局麵沒法收拾,就打了個報告,說清軍入侵,是我的責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準。

 

崇禎當即同意,打發他去了前線。

 

但張尚書到前線後,似乎也沒去拚命,每天隻幹一件事——吃藥。

 

他吃的,是毒藥。

 

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毒藥,吃了不會馬上死,必須堅持吃,每天吃,飯前飯後吃,鍥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對於張尚書的舉動,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帶就行了,實在不行操把菜刀,費那麽大勁幹甚?

 

過了好幾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殺,按當時的狀況,算是畏罪,死了沒準撫恤金都沒有,但要上陣殺敵,似乎又沒那個膽,索性慢性自殺,就當自然死亡了,還算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該享受的待遇,一點不少,老狐狸。

 

這兄弟不但死得慢,算得也準,清軍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連一天都沒耽誤。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禎同誌不能拉倒,必須繼續招工。

 

但榜樣在前麵,崗位風險太高,說了半天,也沒人肯幹。

 

左右為難之際,崇禎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孝順,曾三次上書,請求讓自己代替父親受罰,那是在他決心處罰楊鶴的時候。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的名字——楊嗣昌。

 

楊嗣昌,字文弱,湖廣武陵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崇禎見到楊嗣昌時,很憂慮。

 

局勢實在太差,民軍鬧得太凶,清軍打得太狠,兩頭夾攻,東一榔頭西一棒,實在難於應付,如此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怎麽辦?

 

楊嗣昌隻說了一句,一句就夠了:

 

“大明若亡,必亡於流賊!”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實在準得離譜。

 

按照楊嗣昌的說法,清軍或許很強,但短時間內,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如果不盡快解決民軍,大明必定崩潰。

 

簡單地說,就是先解決內部矛盾,再解決外部矛盾。

 

為了實現這個意圖,楊嗣昌還提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在曆史上的名字,是八個字:四正六隅,十麵張網。

 

四正,包括湖廣、河南、陝西、鳳陽,六隅,是指山東、山西、應天、江西、四川、延綏。簡單地說,這個優秀計劃的大致內容,是一部垃圾電影的名字——十麵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國範圍內,設置十個戰區,四個主要,六個次要,隻要發現民軍出現,各地將聯合圍剿。簡而言之,就是劃定管轄範圍,在誰的地方出事,就讓誰去管,出事的主管,沒出事的協管。

 

聽完楊嗣昌的計劃,崇禎隻說了一句話:

 

“我用你太晚了!”

 

對於這句話,朝廷的許多大臣都認為,是徹徹底底的胡扯,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他的那個什麽十麵埋伏,都是空口白說,毫無價值,在他們看來,楊嗣昌同誌將是第三個被幹掉的兵部尚書。

 

然而他們錯了,如果說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那麽這個人,隻能是楊嗣昌。

 

兩年後,隻剩十八個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張獻忠,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所有的轉變,都從這一刻開始,魏忠賢、清軍入侵、民變四起,朝廷爭鬥,緊張,痛苦,毫無生機,但始終未曾放棄。

 

或許崇禎本人並不知道,經過長達八年暗無天日的努力,他即將迎來大明的曙光。

 

放他去!

 

崇禎死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諸臣誤我!

 

對於這句話,大多數人認為,是在推卸責任。

 

但考證完崇禎年間的朝政,我認為,這句話比較正確。確切地說,給崇禎打工的這幫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混蛋,一種叫混帳。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痛苦,第一種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種是身居底層者,第一種人很少,第二種人很多。第一種人叫崇禎,第二種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間那撥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瞞下,具體特點是,除了好事,什麽都辦,除了臉,什麽都要。

 

崇禎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撥人,比如崇禎三年(1630)西北災荒,派下去十萬石糧食賑災,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隻剩下五萬,到地方,還剩兩萬,分到下麵,隻剩一萬,實際領到的,是五千。

 

這事估計是辦得太惡心了,崇禎也知道了,極為憤怒,親自查辦。

 

 

 

 

最後的帥才2

 

案情查明:先動手的,是戶部官員,東西領下來,不管好壞,先攔腰切一刀,然後到了地方,巡撫先來一下,知府後來一下,剩下的都發到鄉紳手裏,美其名曰代發,代著代著就代沒了。

 

結合該案,綜合明代史料,崇禎時期的官員,比較符合如下規律:臉皮的厚度,跟級別職務,大致成反比例增長。

 

這是比較合理的,位高權重的,幾十年下來,有身份,也要麵子,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啥名節、臉麵,都顧不上,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積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這撥人,還有個特點,什麽青史留名、國家社稷,那都太遙遠了,跟他們講道理,促膝談心都是沒用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吃硬不吃軟。教育沒有用的,罵也沒有用,往臉上吐唾沫都沒用,相對而言,比較合適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裏,再說上一句:孫子,我能治你!

 

比如當年追查閹黨,就那麽幾個人,研究來研究去,連親手幹掉楊漣的許顯純,都研究成過失殺人,撤職了事,還是崇禎親自上陣,才把這人幹掉。

 

再比如這事,案發後,崇禎非常生氣,下令嚴查,查到戶部,戶部研究半天,拉出來幾個人,說是失職,給撤了,準備結案。

 

崇禎生氣了,重裝上陣,找出來幾個主犯,殺了,剩下的,充軍。

 

總之,崇禎年間的朝廷,是比較混賬的,而帶頭混賬的,是溫體仁。

 

溫體仁這個人,曆史上的評價不高:奸臣,徹頭徹尾的奸臣。

 

我之前說過,溫體仁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

 

所以綜合起來,溫體仁先生的最終評價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的徹頭徹尾的奸臣。

溫體仁,是個很複雜的壞人,複雜在無論你怎麽看,都會發現,這是個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溫體仁是個很勤勞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兢兢業業,每天從早幹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幹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範。據說他當首輔時,給他送禮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還海瑞。

 

在處理與同事間的關係上,他非常謙虛,從不說別人壞話,而且很能聽取他人意見。比如有個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輩,剛入內閣,他卻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來商量,一點架子沒有。

 

綜上所訴,溫體仁同誌在過去的幾年裏,在工作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團結同事,評定應為優秀。

 

那麽接下來,我們就溫體仁同誌的評定問題,進行鑒定:

 

在工作中,他反映敏捷,很有能力,但曆史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壞人,沒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嚴格要求自己,不受賄賂,是因為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煩的。

 

在跟同事相處時,他確實很和善,比如對文震孟,相當地客氣,但原因在於,文震孟是崇禎的老師,後台很硬,而且當時他正在挖坑,等著文老師跳下去。

 

如果縱觀溫體仁的經曆,可以發現,他有個曆史悠久的習慣——整人。

 

崇禎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謀,整垮了錢龍錫,進了內閣,過了幾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當了首輔,又過了兩年,他整垮了前途遠大的文震孟,維護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當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個親信,因為犯了事,要受處分。順便說句,這人的事比較大,按情節,至少也是撤職。

 

文震孟和皇帝關係好,名聲很好,勢力很大,且剛進內閣,對溫體仁而言,是頭號眼中釘,但麵對如此難得的整人機會,他毅然放棄了,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幫忙找了人,隻給了個降職處分,很夠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這樣挖成的。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人,處分官員,是隻有更重,沒有最重,如果從輕處理,皇帝大人是不會答應的,肯定會加重,而文震孟同誌比較正直,脾氣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場是比較明顯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聽說後,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職,趕回家種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漢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幾天,加上溫體仁煽風點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實這些倒無所謂,在道上混的,整個把人,搞點陰謀,也沒什麽,這種事,當年張居正也沒少辦,之所以是奸臣,是因為他不辦事。

 

崇禎登基以來,幹過很多事,平亂、抗金、整頓,忙完這邊又忙那邊,而溫體仁上台以來,就隻幹一件事——個人進步。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精明,坑了錢龍錫,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擋路或可能擋路的人。

 

為了個人進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時還很傻——裝傻。

 

有一次,崇禎把他找來,有件事情要問他的看法,溫體仁當即回答:不知道。

 

崇禎隨即追問,為何不知道。

 

溫體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話),隻望皇上聖裁。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團結同誌,很合群,為了整倒錢龍錫,他拉攏了周延儒,兩人齊心合力,還把錢謙益同誌送回了家。

 

當然,為了個人進步,他有時也不合群,很孤獨,比如他對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時,很幹脆,沒有絲毫猶豫,整人太多,多年家裏鬼都不上門,還經常跟崇禎說,我不結黨,所以孤獨。

 

明明很陰險,很狡猾,很惡心人,還動不動就說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進食欲。

 

能人,兼職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還是奸人。

 

鑒定完畢。

 

在當時朝廷裏,隻是混過幾年的,大致都知道溫體仁同誌的本性,換句話說,都知道他是個奸人。

 

可是知道沒用,因為溫體仁先生是個能幹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誰都告不倒,時人有雲:崇禎遭瘟(溫)。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煉成妖了,實在無人可比。

 

俗語有雲,占著茅坑,不拉屎。客觀地說,在內閣大臣的位置上,溫體仁的行為並不符合這句話,確切地說,他占著茅坑,隻拉屎。

 

外敵入侵,內亂不止,誠此危急存亡之秋,溫體仁同誌孜孜不倦,為了自己而奮鬥,整人、挖坑,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讓他繼續折騰,大明可以提前關門

 

但不知是氣數未盡,還是墳裏的朱重八發威,天下無敵的溫體仁,終究還是等來了敵人——一個他曾戰勝過的敵人。

自打辯論會上掉進溫體仁的大坑,被趕回家,錢謙益已經在家呆了八年。八年裏,除了看人種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娛樂,就是寫詩。

 

這些詩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來看看,心理效果明顯,心情好時看,可以抑鬱,心情不好時看,可以去自殺。

 

詩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較雷同,什麽我很後悔,我要歸隱,我白活了,我沒意思,反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是走了黑道。

 

畢竟家裏蹲了七八年,有點怨氣很是正常,但錢謙益同誌還是說錯了,他走的黑道,還沒有黑到頭。

 

崇禎十年(1637),在家看人種地的錢謙益突然聽說,有一個叫張漢儒的當地師爺,寫了份狀子告他。

 

要知道,錢大人雖說在上麵混得很差,但到地方,還是比較惡霸的,小小師爺鬧事,容易擺平。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迎來了幾位從京城來的客人——幾位來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錢謙益才搞明白,原來那位師爺的狀子,是告禦狀。

 

 

 

最後的帥才3

 

這個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但凡鬥爭,就有譜,包括政治鬥爭。一般說來,把對手弄到偏遠山區,回家養老,也就夠本了,沒必要趕盡殺絕,但這事,也因人而異,比如溫體仁,就是個沒譜的人。

 

要麽是他太過得意,或者太恨錢謙益,總之他沒打算按著譜走,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在那遙遠的江南,還有個沒被整死的錢謙益。

 

沒整死,就往死裏整。

 

但他畢竟位高權重,如果要自己動手,傳出去實在太丟麵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決定,借刀殺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張漢儒。

 

之所以找到張漢儒,因為這人是個衙門師爺,小人物,無論如何,跟內閣首輔,都是扯不上關係的,而且張師爺長期在法律界工作,對拍黑磚之類的工作非常熟悉,且樂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後,張師爺連夜工作,寫出了一份狀子。

 

所謂小人物,在寫狀子這點上,是不恰當的。當年大人物楊漣告魏忠賢,總共二十四條大罪,而張師爺告錢謙益的罪狀,有五十八條。

這五十八條罪狀,堪稱經典之作,包括貪汙、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總而言之,隻要你能想到的罪狀,他都寫了。

 

但錢謙益倒沒怎麽慌,因為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汙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禎這麽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將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誌應該有點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擬的,底下送上來,他簽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麵,什麽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為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為溫體仁同誌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隻有崇禎,而崇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麵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誌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做好慶祝準備,等待著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裏,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就親自寫了幾封信,托人直接交給皇帝,為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誌,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於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麽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著他的,隻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將來好見麵。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裏,終於使出了殺手鐧。

 

關於錢謙益同誌,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係——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誌,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係,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麵,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並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隻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裏,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禎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禎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的,也就隻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誌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並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麽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並沒有絲毫關係,但錢謙益相信,看著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為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誌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係。大致是這麽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為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誌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麵子上,多少要幫點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麵子比較廣,托他出麵,還有點活人的麵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著王安,還有點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確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麽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麽認為,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為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為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幹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麵,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為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呆著,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係,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誌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為內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因為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係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於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幹人等,隨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丟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麽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丟進這裏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麽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禎,崇禎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禎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為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家夥,雖然討厭,但用著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誌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為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禎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麽幹還怎麽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隻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著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隻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裏來,滾哪裏去。

 

據說當時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於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確實,最後一個。

 

 

 

 

 

 

 

天才的計劃1

 

溫體仁下台,最受益的人,應該是楊嗣昌。我查了一下,他崇禎十年(1637)三月當兵部尚書,溫體仁是六月走人的,按照溫先生的脾氣,像楊嗣昌這種牛人,不踩下去,是不大可能的。

 

溫體仁走了,楊嗣昌來了,不久之後,他就將進入內閣,實踐自己天才的計劃。

 

按照楊嗣昌的計劃,要實現十麵張網,現在的人是不夠的,必須再增兵十二萬,

 

要增兵,就得給錢,按楊嗣昌的算法,必須增加餉銀二百八十萬兩以上。

 

這個計劃極為冒險,因為這筆錢楊嗣昌是不出的,崇禎也是不出的,唯一的來源,隻能是找老百姓要,具體說來,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糧食,全家還能豐衣足食,張獻忠、李自成打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出門看熱鬧,然後回家吃飯。然後官府告訴你,加租,每年交兩百斤,結果全家隻能吃糠,再打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出門,幫李自成叫聲好,讓他們往死裏打,幫你出口氣。

 

再後來,官府告訴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結果全家連糠都沒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門,你就會打好包袱,出門去找闖王同誌。

 

為了搞定西北民變,崇禎已經加過幾次租了,如果再加,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很多大臣堅決反對。

 

但是崇禎仍舊同意了,因為他相信,楊嗣昌的計劃,能夠挽救危局。

最後,楊嗣昌說,要實現這個計劃,我必須用一個人。

 

崇禎同意了。

 

楊嗣昌推舉的這個人,叫熊文燦。

 

熊文燦,貴州永寧衛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曆任禮部主事、布政使、兩廣總督。

 

楊嗣昌之所以推舉熊文燦,隻是因為一個誤會。

 

不久前,兩廣總督的熊文燦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崇禎的一名親信太監來到廣東探訪,幹啥不知道,雖說來意不明,但對這種特派員之類的人物,熊總督心裏是有數的,專程請過來吃飯。

 

既然是吃飯,就要喝酒,吃飽喝足,再送點禮,這位太監也很上道,非常高興,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說話了,雙方無話不談,從國內形勢到國際風雲,什麽都說,但隻有一件事,熊總督始終沒有套出來。

 

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幾天後,這位太監要走,熊總督決定再請他吃頓飯,最後套口風。

 

這頓飯吃得很滿意,雙方臨別,喝得也多,喝著喝著,就開始說起民變的事。

 

熊總督估計是喝多了,外加豪氣幹雲,當時拍著桌子大喝一聲:

 

“諸臣誤國,如果我去,怎麽會讓他們鬧到如此地步(令鼠輩至是哉)!”

 

他萬沒想到,有個人比他還激動。

 

太監立即站了起來,他流露出多年臥底終於找到同誌的表情,熱烈地握住了熊總督的手,說出了熊總督套了很多天,都沒有套出來的話:

“我到這裏來,就是來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稟報皇上,讓您去平亂,除了你,誰還能掃清流賊!(非公不足辦此賊)”

 

酒醒了。

 

熊總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聽到這話,當時酒就醒了,腦筋急速運轉後,憑借二十餘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難,四不可。

 

所謂五難,四不可,大致就是九個條件,也就是說,隻有滿足了這些條件,熊總督才能勉為其難地上任。

 

大致說來,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讓專職秘書寫,也得寫個一天兩天,熊總督轉眼就能完工,實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監也並非凡人,隻用一句話,就打碎了熊總督的如意算盤:

 

“你放心,這些我回去都會稟報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應,你就別推辭了。”

 

就這樣,熊總督的一片報國之心穿越上千裏路,來到了京城。

 

崇禎知道了,楊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叫熊文燦的忠義之士,願意為國付出一切。

當然了,熊總督的那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時刻,有人肯上,就難能可貴了,怎麽能夠吝惜條件呢?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楊嗣昌提出了熊文燦,而崇禎也欣然同意了,他們都相信,他能圓滿實現這個天才的計劃。

 

於是,遠在千裏之外的熊總督接到了調令,他即將前往中原,接替無能的前任總督王家楨。

 

熊文燦原先的轄區,是廣東、廣西兩個省,而他現在的轄區,包括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按說,他應該很高興,高興得一頭撞死。

 

兩廣總督,雖說管的都是不發達地區,盜賊也多,但好歹圖個平安,也沒人來鬧,現在這五個省,動輒就是幾十萬人武裝大遊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沒準哪天就被抓走,實在比較刺激。

 

但既然來了,再跟皇帝說,其實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計也不行,想來想去,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後世有很多人,對熊先生相當不屑,說他沒有能力,沒有氣魄,但在我看來,熊總督並沒有那麽不堪。他自幼讀書,當過地方官,也到過京城,還出過海(出使琉球),見過大世麵,總體而言,他隻有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雖說熊文燦能力比較差,比較怕事,比較沒有打過仗,但他能夠升到兩廣總督,竟然是靠一項軍功。

 

這項軍功的具體內容是,他搞定了一個許多人都無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鄭芝龍。

 

鄭芝龍,是福建一帶的著名海盜,有個著名的兒子——鄭成功。

 

熊總督招降鄭芝龍後,又用鄭芝龍幹掉了其他海盜,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終搞定自己,獲得提升。

 

但熊總督長年以來的表現有目共睹,騙得了上級,騙不了群眾,所以他去上任的時候,許多人都認定,熊總督是壯官一去不複返了。

 

崇禎十年(1637)十月,熊文燦正式來到湖廣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屬左良玉。

 

剛開始的時候,左良玉對熊總督還比較客氣(沒摸清底細),過了幾天,發現熊總督黔“熊”技窮,除了天天開會,啥本事都沒有,索性就消失了。沒辦法,像熊總督這種熊人,左總兵是看不上的。

熊總督也急了,他本不想來,來了,將領又不聽使喚,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又要完成業績,無奈之下,隻好使出老招數——招撫。

 

當時在他的轄區裏,最大的兩股民軍,分別是張獻忠和劉國能。其中張獻忠有九萬人,劉國能有五萬。

 

熊文燦決定招撫這兩個人。

 

雖然在朝廷混得還行,但論江湖經驗,跟張獻忠、劉國能比,熊總督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了解黑道的規矩,更何況,他的兵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難的。

 

但熊總督最頭疼的問題,還不是上麵這些,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發通知。

 

因為張獻忠和劉國能從事特殊行業,平時也沒住在村裏,以熊總督的情報係統,要找到這兩個人,似乎很難,情急之下,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熊總督派了幾百個人,以今日張貼醫治性病廣告之決心,在村頭鄉尾四處貼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誠意。

 

對此,左良玉嗤之以鼻,連楊嗣昌聽說後,也隻能苦笑。

 

總之,在當時,熊總督在大家的眼裏,大約是個笑話,笑完了,就該滾蛋了。

 

然而這個笑話,卻以一種無人可以預料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過了不久,熊總督就得到消息,民軍的同誌們找來了。

 

先找上門的是張獻忠,他表示,自己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很想為國效力,但鑒於投降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準備幾天。

 

這是鬼話。

 

類似這種話,張獻忠說的次數,估計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也是張頭領看熊總督是生人,專程忽悠一把,要換了洪承疇、盧象升等一幹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張獻忠派人上門,除了逗人玩,還有客觀原因。

 

自打崇禎九年圍剿風暴以來,經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台了,眾多頭領環境都不好,隨時可能破產裁員,包括李自成在內。

 

高迎祥死後,孫傳庭就放出了話,隻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陝北對付洪承疇,已經很吃力了,又來了這麽個冤家,兩下夾攻,連吃敗仗,沒辦法,陝西沒法呆了,隻好掉頭進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趕上楊嗣昌開始搞十麵埋伏工程,隻能接著往前跑,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實在沒辦法,隻能以掩耳盜鈴之勢窩在原地,動彈不得。

環境如此,張獻忠混得也差,留個後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總督,當然,投降是不會的,先談條件,過幾年實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萬沒想到,過幾天,他就會乖乖投降。

 

因為幾天後,一個消息傳來,劉國能投降了。

 

劉國能,外號闖塌天,在當時的諸位頭領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個相當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總督招降的消息後,也找上門來,表示自己雖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鑒於投降程序很麻煩,需要準備幾天。

 

其實劉國能同誌的台詞,跟張獻忠的差不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準備了幾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禎十年(1637)十一月,劉國能率五六萬大軍,向僅有一萬人的熊文燦投降,服從改編。

 

小時候,我讀《水滸傳》的時候,曾經相當厭惡宋江,覺得他替天行道,開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後卻又接受招安,去征討方臘,很是狗熊,同樣的一個人,怎麽前後差別那麽大呢?

 

後來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終是同一個人。

 

為什麽要造反?

 

造反,就是為了招安。

 

 

 

天才的計劃2

 

當年的宋江,原本是給政府幹活,而且還有職務,根據水滸的說法,日子過得很不錯,除了拿工資,還勾結黑社會(如晁蓋等人),吃點外快,還經常結交江湖兄弟,給錢從不小氣(宋江:你當及時雨的名號是白給的?),隻是一時手快,在被檢舉之前,幹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劉國能的情況比較類似,跟張獻忠不一樣,他原本是讀過書的,據說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但後來不知一時衝動,還是懵懂無知,竟然造了反,好在運氣不錯,這麽多年沒被幹掉,還混得不錯。

 

但造反這活,混得不錯是不夠的,畢竟工作不太穩定,危險性大,劉國能又是個比較孝順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機會,準備投降,換個工作。

 

劉國能這一投降,就把張獻忠嚇懵了:投降,還有搶生意的?

 

眼看問題嚴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燦,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總督也硬氣了,沒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關於投降的問題,還要研究研究,才確實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應求,現在成了供大於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麻煩了。

但張獻忠不愧是在朝廷裏混過的,非常機靈,立刻轉變思路,決定,送禮。

 

而且張獻忠明智地意識到,熊總督的道行很深(兩廣總督是個肥差),單是送錢估計沒戲,所以他專程找了幾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搶來的),派人送了過去,隻求一件事,讓我投降。

 

撈錢之餘還有政績,如此好事,對熊總督而言,不幹就不是人。他馬上接受了投降,並且命令張獻忠等人就地安置。

 

張獻忠投降的時候,手下有七八萬人,而他的駐地,在穀城(今湖北穀城)。

 

消息傳來,崇禎極為高興,認定熊總督是曠世奇才,大加讚賞。

 

楊嗣昌也很高興,高興之餘,他提出了一個想法。

 

客觀地講,這是個比較陰險的想法,以致於後來很多人認為,如果照這個想法辦了,天下就消停了。

 

這個想法的具體內容,是讓張獻忠在投降之前,辦一件事——打李自成。

 

這就好比黑幫團夥,每逢拉人入夥的時候,都要讓新人幹點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類,專用術語,叫沾點血,今後才好一起幹。

 

但崇禎同誌實在很講道義,他表示人家剛來投降,就讓人幹這種事,似乎有點過分,所以也就這麽算了。

 

對崇禎的信任,穀城的張獻忠先生如果毫無感動,那也是很正常的。作為投降專業戶,他所要考慮的,是什麽時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後,什麽時候再投降。

 

實際情況,似乎也是如此,崇禎十一年(1638)十月,張獻忠同誌已經難能可貴地投降了十個月,很明顯,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記錄,開始私下聯係,蠢蠢欲動。而以熊總督的覺悟,估計隻有張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頭上,才能反應過來。

 

然而,就在以往場景即將重播之際,一個消息,徹底地打亂了張獻忠的計劃。

 

三個月前,陝西的李自成呆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剛到四川時,李自成過得還可以,後來洪承疇調集重兵圍剿,他就退往山區,雙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個空,又跑回了陝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時候,洪承疇都禮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確保他別回來,並不多送,但這次李自成發現,洪承疇開始講禮貌了

李自成從四川出來的時候,屁股後麵跟著一群送行的人,比如關寧軍的主要將領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詔的侄子曹變蛟等等。

 

而且這幫人很有誠意,一直跟在後麵,且玩命地打,比如曹變蛟,帶著三千騎兵,跟了二十多天,連衣服都沒換(未卸甲),連續擊敗李自成,直接把人趕出了陝西。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賣力,是因為挨了罵。按照防區劃定,陝西歸孫傳庭管,四川歸洪承疇管,照孫傳庭的想法,李自成進了四川,就別讓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疇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又讓李自成跑了。

 

孫傳庭自然不幹,認定是洪承疇玩花樣,讓自己背黑鍋,氣得不行,就告了一狀。

 

這一狀相當狠,崇禎極為憤怒,馬上就批了個處分,那意思是,你想幹就好點幹,不想幹我就幹你,搞得洪承疇連覺都沒法睡,連夜開會,準備跟李自成玩真的。

 

對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沒有思想準備,連陝西都沒呆住,隻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幾天幾夜,到了甘肅,終於沒人追了。

 

但過了幾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較荒涼的,陝西的情況還湊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沒人了,所以壓根沒必要追,讓他自己餓死就行。

 

洪承疇的想法大致如此,事情也正如他所料,李自成混得實在太慘,沒人、沒糧,一個多月,損失竟然過半,已經窮途末路。

 

然而出乎洪承疇意料的是,沒過幾天,李自成竟然穿越嚴密封鎖,又回來了——從他的眼皮底下。

 

據說這件事情嚇得洪大人幾天沒睡著覺,畢竟剛剛作過檢查,還出這麽大的事,隨即寫信,向崇禎請罪。

 

但崇禎的領導水平實在是高,一句話都沒說,隻是讓他戴罪立功。

 

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洪大人決心,從行動來報答領導的信任,馬上找到孫傳庭,要跟他通力合作,徹底解決李自成。

 

孫傳庭很夠意思,啥也不說了,立即調兵,發動了總攻。在一個月裏,跟李自成打了四仗。

 

四仗之後,李自成隻剩一千人。

 

隻剩一千人的李自成,躲進了漢中的深山老林。

原本幾萬精銳手下,被打得隻剩一個零頭,甚至連他最可靠的親信祁總管,也帶著人當了叛徒,在山溝裏受凍的李自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如果是張獻忠,到這個時候,估計早就投降洗了睡了,但李自成依然不投降,他依然堅定。

 

但再堅定,都要解決問題,李自成明白,老呆在山裏,終究是不行的,必須走出去。

 

經過分析,他正確地認識到,四川是不能去了,陝西也不能去了,要想有所成就,唯一的目的地,是河南。

 

河南有人口,有災荒,加上還有幾個從前的老戰友,所以,這是李自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而從漢中到河南,必須經過南原。

 

南原,位於潼關附近,是此去必經之路,為了交通安全,李自成在出發前,進行了長期偵查,摸清地形,為了麻痹敵人,他在山區蹲了一個多月,直到所有官軍撤走,才正式上路。

 

一路上,李自成相當機靈,數次避過官軍,但終究有驚無險地到了南原。

 

南原是他的最後一站,隻要通過這裏,他的命運就將徹底改變。

 

一個月前,當李自成隻剩一千餘人,躲進山裏的時候,孫傳庭認為,這是殲滅李自成的最好時機,必須立刻進山圍剿,至少也要圍困。

 

然而洪承疇反對,他認為既不要圍剿,也不用圍困。

 

孫傳庭很憤怒,他判定,李自成必定會再次出山,而且他的進攻方向,一定是河南。

 

這一次,洪承疇沒有反對,他說,確實如此。

 

既然確實如此,為什麽不全力圍剿呢?

 

因為最好的圍剿地點,是潼關南原,無論他從何處出發,那裏是他的必經之路。

 

所以當李自成全軍進入南原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落入了陷阱。

 

據史料記載,為了伏擊李自成,孫傳庭集結了三萬以上的兵力,每隔數十裏,就埋伏一群人,山溝、叢林,隻要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滿。

 

如此架勢,別說突圍,就算是擠,估計都擠不出去。

 

所以從戰鬥一開始,就毫無懸念,蜂擁而上的明軍開始猛攻,挨了悶棍後,李自成開始突圍,往附近的山裏跑,然而跑進去才發現,明軍比他進來得還早,於是又往外跑,跑了一天,沒能跑出去。

 

李自成部餘下的一千多人,是他的精銳親軍,九年來,南征北戰,無論是四川、陝西、鑽山溝,繞樹林,都堅定不移地跟著走。

 

到了南原,就再也走不動了。

 

 

 

天才的計劃3

 

雖然經過拚死廝殺,終究沒能突圍出去,從白天打到晚上,一千個人,隻剩下了十八個。

 

李自成也是十八個人之一,他趁著夜色,率領部將劉宗敏,逃出了包圍圈,他的手下全軍覆沒,老婆孩子全部被俘。

 

在一片黑暗中,孤獨的李自成逃入了商洛山,在那裏,他將開始艱難的等待。

 

至此,西北民變基本平息,幾位著名頭領,基本都被按平,要麽滅了,要麽投降,沒滅也沒降的,似乎也很悲哀,畢竟連被沒滅的價值都沒有,是很鬱悶的。

 

張獻忠老實了,現在經濟形勢這麽差,工作不好找,如果再去造反,吃飯都成問題,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再就業計劃,開始踏踏實實當個地主。(穀城基本歸他管)

 

消停了。

 

民變基本平息,朝廷基本安定,要走的走了,要殺的殺了,要招安的也招安了,經過長達十年的混亂,大明終於等來了曙光。

 

對目前的情況,崇禎很高興,他忙活了十年,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曾對大臣說,再用十年,必將社稷興盛,天下太平。

 

十年?

 

一年都沒有。

 

看到光明的崇禎並不知道,他看到的,並不是曙光,而是回光,回光返照。

 

其實問題很簡單

 

幾乎就在李自成全軍覆沒的同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再次改變了大明帝國的命運。

 

崇禎十一年(1638),皇太極決定,進攻明朝,清軍兵分兩路,多爾袞率左翼軍,嶽托率右翼軍,越過長城,發動猛攻。

 

應該說,為了這次進攻,皇太極是很費心思的,他不去打關寧防線(也是實在打不過來),居然繞了個大圈,跑到了密雲。

 

密雲的守軍很少,但幾乎沒人認為,清軍會從這裏進攻,因為這裏山多,且險,要從這裏過來,要爬很多山,而且很難爬,要爬很久。從這裏打進來,那是絕無可能。

 

據說經常賣假古董的人,最喜歡聽到的話,就是某位很懂行的顧客,很自信地表示,古董的某某特征,是絕對仿不出來的。

 

皇太極有沒有賣過古董,那是無從考證,但他選擇的地方,就是這裏,他的戰術非常簡單,就是爬山。

清軍到這裏後,開始爬山,確實很多山,很難爬,足足爬了三天。

 

但終究是爬過來了。

 

清軍爬過來的時候,薊遼總督吳阿衡正在喝酒,且喝大了,腦袋比較暈,清軍都到密雲了,他才明白過來。

 

人喝醉之後,有兩個後果,一、頭疼,二、膽子大。

 

這兩個後果,吳總督都有,最終後果是,頭疼的吳總督,膽大無比,帶著幾千人,就奔著清軍去了。

 

喝醉的人,要是一打一,仗著抗擊打能力,還有點勝算,但要是群毆,也就隻能被毆,沒過多長時間,吳總督就被毆死了,清軍突破長城防線,全線入侵,形勢萬分危急。

 

密雲距離北京,今天坐車,如果沒堵車,大致是兩個鍾頭,當年騎馬,如果沒堵馬,估計也就一兩天。

 

離京城一兩天,也就是離崇禎一兩天,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大家都很恐慌,隻有幾個人不慌,其中之一,就是崇禎。

 

崇禎之所以不慌,是因為六個月前,他就知道清軍會入侵,而且連入侵的時間,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個月前,有一個人將攻擊的時間,方式都告訴了他,這個人並非間諜,也不是臥底,他的名字,叫皇太極。

 

半年前的一天,楊嗣昌曾在私下場合對崇禎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較長,所以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

 

在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跟匈奴議和了。

 

這個故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崇禎去跟清朝和談。

 

客觀地講,這是唯一的方法。

 

就軍事實力而言,當時的清朝雖然軍隊人數不多(最大兵力二十萬),但戰鬥力相當強(某些西方軍事學家跟著湊熱鬧,說是十七世紀最強的騎兵),明朝的軍隊人數,大致在六十萬到八十萬左右,但能打仗的(遼東係、洪兵、秦兵),也就是二十多萬,要真拉開了打,估計也不太行。

 

好在地形靠譜,守著幾個山口,清軍也打不過來,所以按照常理,是能夠維持的。

 

但要命的是後院起火,出了李自成等一幹猛人,隻能整天拆東牆補西牆,所以楊嗣昌建議,跟清朝和談,先解決內部矛盾。

 

其實楊嗣昌的故事,還有下半段:劉秀跟匈奴和談,搞定內部後,沒過多少年,就派漢軍出塞,把匈奴打得落荒而逃。

 

所謂秋後算賬,雖然楊嗣昌沒講,但崇禎明白,所以他決定,先忍一口氣,跟清朝和談,搞定國內問題先。

 

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隻有三個人,包括崇禎、楊嗣昌、太監高起潛。

為保證萬無一失,和談使者是不能派的,楊嗣昌不知去哪裏尋摸來個算命的,跑到皇太極那邊,說要談判。

 

皇太極的態度相當好,說願意和談,而且表示,如果和談成功,就馬上率軍撤回原地。

 

當然,這位老兄一向不白給,末了還說了一句,如果和談不成功,我就打過去,具體時間,是在今年的秋天。

 

崇禎願意和談,因為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過了幾個月,在他的暗中指使下,楊嗣昌正式提出,建議與清朝和談。

 

此後的事情,打死他都想不到。

 

建議提出後,按史料的說法,讚成的人很少,反對的人很多,事實上,是隻有人反對,沒有人讚成。

 

最先蹦出來的,是六部的幾個官員,罵了楊嗣昌,然後是一撥言官,說楊嗣昌賣國,應該拉出去千刀萬剮,全家死光光。

 

但把這件事最終攪黃的,是最後出場的人,一個人——黃道周。

 

黃道周同誌的簡曆,我就不多說了,這位仁兄後來有個外號,叫“黃聖人”,後來跟清軍死戰到底,堪稱名副其實,

 

黃聖人當著皇帝的麵,直接跟楊嗣昌搞辯論,一通天理人欲,先把楊嗣昌說暈,然後發揮特長(他的專業是理學),從理論角度證明,楊嗣昌主張議和,是天理難容,違背人倫等等。

 

說了半天,楊嗣昌基本沒有還手之力,崇禎雖然氣不過,但黃先生理論基礎太紮實,也沒辦法,等辯論完了,也不宣布結果,當場就下了令,黃道周連降六級,到外地去搞地方建設。

 

皇帝大人雖然出了氣,但和談是絕不可能了,楊嗣昌再也沒提,大家都能等,皇太極例外,他在關外等了幾個月,眼看沒了消息,認定是被忽悠,就又打了進來。

 

對當時的崇禎而言,和談是最好的出路,其實問題很簡單,當年漢高祖如此英雄,還得往匈奴送人和親,皇太極從來沒要過人,無非是要點錢,弄點幹貨,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簡單的問題,之所以搞得這麽複雜,如此多人反對,其實隻是因為一件東西——心態。

 

 

 

 

 

天朝上邦

 

我曾研習過交通史(中外交往),驚奇地發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和人其實差不多,窮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給你麵子,聽話。

 

比如美國,說誰是流氓誰就是流氓,說打誰就打誰,盟友遍布天下,時不時還搞個會盟,弄個盟軍,朋友遍天下,全世界人民都羨慕。

 

但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錢砸出來的,聽話,就是友好鄰邦,就給美元,給援助,很人道,不聽話,就是流氓國家,給導彈,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錢,導彈那是貴,一百萬美元一個,照扔,一扔就幾十個,心眼太實在,我估摸著,要全換成手榴彈,從飛機上往下扔,也能扔個把月。

 

歸根結底,就是兩個字,實力。

 

誰有實力,誰就是大爺,沒實力,就是孫子,美國有實力,其實也就一百多年,趁著英國老大爺跟德國老大爺幹仗,奮發圖強,終成超級大爺。

 

相比而言,中國當大爺的時間,實在是比較長,自打漢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進國家,雖然中途鬧騰過,後來唐朝時又起來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羨慕,往死了派留學生,相對而言,歐洲除了羅馬帝國挺得比較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幫封建社會的職業文盲砍來砍去,直到明朝中期,都是世界領先。

 

鑒於時間太久,心態難免有點問題,比如後來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當大爺了,就派使者到中國,見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國通商。

 

然後,乾隆同誌對他們說,回去給你們喬治(當時的英國國王)帶個信,就說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貢品我收到了(戰艦模型),我天朝應有盡有,你就不要再費心了,給我送這些東西,是比較耽誤事的,你們那裏是蠻荒之地,生活很困難,好好種地,我這裏東西很多,賞點給你,回家好好用吧。

 

幾十年後,在蠻荒之地種地的英國農民們,駕駛著戰艦打了進來。

 

這種毛病由來已久,畢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鮮、越南、日本且不說,最遠的,能打到中亞、西伯利亞,自古以來,就是天朝上邦,四方來拜,外國使臣來訪,表麵上好吃好喝招待著,臨走還捎堆東西,說天朝物產豐富,什麽都有,隻管拿,背地裏說人家是蠻夷,沒文化,落後,看你可憐,給你幾個賞錢。

 

牛的時候,怎麽幹都行,等到不牛了,還想怎麽幹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的官員思維,大致就是如此,就軍事實力而言,談判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沒有人選擇。

 

這種行為,說得好聽點,叫堅持原則,說得不好聽,叫不識時務,明朝最後妥協的機會,就這樣被一群不識時務的人拒絕了。

 

十年前,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曾經很討厭黃道周,討厭這個固執、不識時務的人,我始終認為,他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

 

直到我知道了黃道周的結局

 

七年後,當清軍入關時,在家賦閑的黃道周再次出山,輔佐唐王。

 

唐王的地盤,大致在福建一帶,他是個比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個不太有追求的下屬——鄭芝龍。

 

鄭芝龍的打算,是混,無論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鄭芝龍說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鄭芝龍的手裏,所以說了一年多,隻打雷沒下雨。

 

這時黃道周站出來,他說,戰亦亡,不戰亦亡,與其坐而待斃,何如出關迎敵。

 

唐王很高興,說你去北伐吧,然後他說,我沒有兵給你。

 

黃道周說,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後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鄉、同學、學生,招來了一千多人,

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號,1645),黃道周出師北伐,他的軍隊沒有經驗,從未上過戰場,甚至沒有武器,他們擁有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叫做鋤頭、扁擔。所以這支軍隊在曆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擔軍”。

 

黃道周的妻子隨同出征,她召集了許多婦女,一同前往作戰,這支部隊連扁擔都沒有,史稱“夫人軍”。

 

就算是最白癡的白癡,也能明白,這是自尋死路。

 

然而黃道周堅定地向前進發,明知必死無疑。正如當年他拒絕和談,絕不妥協。

 

三個月後,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軍,打了這支隊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後一仗。

 

結果毫無懸念,武器的批判沒能代替批判的武器,黃道周全軍覆沒。黃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無數人輪番出麵勸他投降,他嚴辭拒絕。

 

三個月後,他在南京就義,死後衣中留有血書,內容共十六字: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落款:

 

大明孤臣黃道周

 

正如當年的他,不識時務,絕不妥協。

有人曾對我說,文明的滅絕是正常的,因為麻煩太多,天災人禍、內鬥外鬥,所以四大文明滅了三個,隻有中國文明流傳至今,實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確實如此,往近了說,從鴉片戰爭起,全世界強國(連不強的都來湊熱鬧)欺負我們,連打帶搶帶燒帶殺,還攤上個“量中華之物力”配合人家亂搞的慈禧,打是打不過,搞發展搞不了(洋務),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軟不行,硬也不行,識時務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們終究沒有亡,挺過英法聯軍,挺過甲午戰爭,挺過八國聯軍,挺過抗日,終究沒有亡。

 

因為總有那麽一群不識時務的人,無論時局形勢如何,無論敵人有多強大,無論希望多麽渺茫,堅持,絕不妥協。

 

所以我想說的是,當年的這場辯論,或許決定了大明的未來,或許黃道周並不明智,或許妥協能夠挽回危局,但不妥協的人,應該得到尊重。

 

麵對冷酷的世間、無奈的場景,遇事妥協,不堅持到底,是大多數人、大多數時間的選擇,因為妥協,退讓很現實,很有好處。

 

但我認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麽一兩件事,應該不妥協,至少一兩件。因為不妥協、堅持雖然不現實,很沒好處,卻是正確的。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至少有一點。

 

 

 

 

 

 

盧象升的選擇

 

明朝的道路就此確定,不妥協,不退讓。

 

相應的結果也很確定,皇太極帶著兵,再次攻入關內,開始搶掠。

 

這次入關的,可謂豪華陣容,清朝最能打的幾個,包括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嶽托,全都來了,隻用三天,就打到密雲,京城再度戒嚴。

 

要對付猛人,隻能靠猛人,崇禎隨即調祖大壽進京,同時,他還命令陝西的孫傳庭、山東的劉澤清進京拉兄弟一把,總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調來了。

 

但問題在於,祖大壽、孫傳庭這類人,雖然能力很強,但有個問題——不大服管。特別是祖大壽,自從袁崇煥死後,他基本上就算是脫離了組織,誰當總督,都不敢管他,當然,他也不服管。

 

對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崇禎很憤怒,後果不嚴重,畢竟能打的就這幾個,你要把他辦了,自己提著長矛上陣?

 

但不管終究是不行的,崇禎決定,找一個人,當前敵總指揮。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強,戰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壽等猛人服氣,且就在京城附近,說用就能用。

 

滿足以上條件的唯一答案,是盧象升。

 

 

 

 

[1749] 

崇禎十一年(1638),盧象升到京城赴任。

他趕到京城,本來想馬上找皇帝報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後,問:你想幹嘛?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這位仁兄來的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尚在奔喪,所以沒穿製服,披麻戴孝,還穿著草鞋。如果這身行頭進宮,皇帝坐正中間,他跪下磕頭,旁邊站一堆人,實在太像靈堂。

換了身衣服,見到了崇禎,崇禎問,現在而今,怎麽辦?

盧象升看了看旁邊的兩個人,隻說了一句話:主戰!

站在他身邊的這兩人,分別是楊嗣昌、高起潛。

這個舉動的意思是,知道你們玩貓膩,就這麽著!

據說當時楊嗣昌的臉都氣白了。

崇禎倒很機靈,馬上出來打圓場,說和談的事,那都是謠傳,是路邊社,壓根沒事。

盧象升說,那好,我即刻上陣。

第二天,盧象升赴前線就任,就在這一天,他收到了崇禎送來的戰馬、武器。

其實崇禎送來這些東西,隻是看他遠道而來,意思意思。

然而盧象升感動了,他說,以死報國!

就如同九年前,沒有命令,無人知曉,他依然率軍保衛京城。

他始終是個單純的人!

幾天後,盧象升得知,清軍已經逼近通州,威脅京城。

當時他的手下,隻有三萬多人,大致是清軍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戰的,都是清軍主力,要真死磕,估計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數識時務的明軍將領都很消停,能不動就不動。

然而盧象升不識時務,他分析形勢後,決心出戰。

盧象升雖然單純,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幹不動的,隻能晚上摸黑去,夜襲。

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士兵出發前,他下達了一條名垂青史的軍令:

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違者斬!

趁著夜色,盧象升向著清軍營帳,發起了進攻。

進攻非常順利,清軍果然沒有提防,損失慘重,正當戰況順利進行之時,盧象升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的後軍沒有了。

按照約定,前軍進攻之後,後軍應盡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後軍,雖然現在還能打,但畢竟是趁人不備,打了一悶棍,等人家醒過來,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隻能率前軍撤退。

盧象升決定夜襲時,高起潛就在現場。

[1750] 

作為監軍太監,高起潛並沒有表示強烈反對,他隻是說,路途遙遠,很難成功,盧象升堅持,他也就不說了。

但這人不但人陰(太監),人品也陰,暗地裏調走了盧象升的部隊,搞得盧總督白忙活半天。

差點把命搭上的盧象升氣急敗壞,知道是高起潛搞事,極為憤怒,立馬去找了楊嗣昌。

這個舉動充分說明,盧總督雖然單純,腦袋還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潛是皇帝身邊的太監,且文化低,沒法講道理,要講理,隻能找楊嗣昌。

在楊嗣昌看來,盧象升是個死腦筋,沒開竅,所以見麵的時候,他就給盧象升上了堂思想教育課,告訴他,議和是權宜之計,是偉大的,是光榮的。

盧象升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楊嗣昌閉上了嘴。

這句話也告訴我們,單純的盧象升,有時似乎也不單純。

“我手領尚方寶劍,身負重任,如果議和,當年袁崇煥的命運,就要輪到我的頭上!”

袁崇煥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不講政治,相比而言,盧象升很有進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親眼看到了袁崇煥的下場。那一幕,在他的心裏,種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議和,再被朝裏那幫言官扯幾句,漢奸叛徒的罪名,絕對是沒個跑。

與其死在刑場,不如死在戰場,他下定了決心。

楊嗣昌也急了,當即大喝一聲:你要這麽說,就用尚方寶劍殺我!

盧象升毫不示弱:

要殺也是殺我,關你何事?如今,隻求拚死報國!

楊嗣昌沉默了,他明白,這是盧象升的最後選擇。

盧象升想報國,但比較惡搞的是,崇禎不讓。

事實上,盧象升對形勢的分析是很準確的,因為夜襲失敗,朝廷裏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言官正準備彈劾他,漢奸、內奸之類的說法也開始流傳,如果他同意和談,估計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煩的是,崇禎也生氣了,因為盧象升上任以來,清軍依然囂張,多處城池被攻陷,打算換個人用用。

此時,一位名叫劉宇亮的人站了出來,說,我去。

劉宇亮,時任內閣首輔,朝廷重臣,國難如此,實在看不下去,極為激動,所以站了出來。

崇禎非常高興,大大地誇獎了劉大人幾句。

等皇帝大人高興完了,劉大人終於說出了話的下半句:我去,閱兵。

[1751] 

崇禎感覺很抑鬱,好不容易站出來,搞得這麽激動,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實這也不怪劉首輔,畢竟他從沒打過仗,偶爾激動,以身報國,激動完了,回家睡覺,誤會而已。

但崇禎生氣了,生氣的結果就是,他決定讓劉首輔激動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師。

關鍵時刻,楊嗣昌出麵了。

楊嗣昌之所以出頭,並非是他跟劉首輔有什麽交情,實在是劉首輔太差,太沒水平,讓這號人去帶兵,他自己死了倒沒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議,劉首輔就讓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裏,能當督師的,隻有一個人。

崇禎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不想用。

楊嗣昌堅持,這是唯一人選。

崇禎最終同意了。

三天後,盧象升再次上任。

此時,清軍的氣勢已經達到頂點,接連攻克城池,形勢非常危急。

然而盧象升沒有行動,他依然按兵未動。

因為此時他的手下,隻有五千人,楊嗣昌講道理,高起潛卻不講,陰人陰到底,調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隻有這些人。

打,隻能是死路一條,盧象升很猶豫。

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消息——高陽失陷了。

高陽,位處直隸(今河北),是個小縣城,沒兵,也沒錢,然而這個縣城的失陷,卻震驚了所有的人。

因為有個退休幹部,就住在縣城裏,他的名字叫孫承宗。

他培養出了袁崇煥,構建了關寧防線,阻擋了清軍幾十年,熬得努爾哈赤(包括皇太極)都掛了,也沒能啃動。無論怎麽看,都夠意思了。

心血、才華、戰略、人才,這位舉世無雙的天才,已經奉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終將把報國之誓言,進行到人生的最後時刻。

清軍進攻的時候,孫承宗七十六歲,城內並沒有守軍,也沒有將領,更沒有糧草,彈丸之地,不堪一擊。

很明顯,清軍知道誰住在這裏,所以他們並沒有進攻,派出使者,耐心勸降,做對方的思想工作,對於這位超級牛人,可謂是給足了麵子。

而孫承宗的態度,是這樣的,清軍到來的當天,他就帶著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牆,開始堅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數千百姓,無一人逃亡,準備迎敵。

[1752] 

每次看到這裏,我都會想起黃道周,想起後來的盧象升,想起這幫頑固不化的人,正如電影集結號裏,在得知戰友戰死的消息後,男主角歎息一聲的那句台詞:

老八區教導隊出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死心眼。

黃道周和孫承宗應該不是教導隊出來的,但確實是死心眼。

這種死心眼,在曆史中的專用稱謂,叫做——氣節。

失望的清軍發動了進攻,在堅守幾天後,高陽失守,孫承宗被俘。

對於這位俘虜,清軍給予了很高的禮遇,希望他能投降,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被拒絕之後,他們毫無意外,隻是開始商量,該如何處置此人。

按照尋常的規矩,應該是推出去殺掉,成全對方的忠義,比如文天祥等等,都是這麽辦的。

然而清軍對於這位折磨了他們幾十年的老對手,似乎崇拜到了極點,所以他們決定,給予他自盡的權利。

孫承宗接受了敵人的敬意,他整頓衣著,向北方叩頭,然後,自盡而死。

這就是氣節。

消息很快流傳開來,舉國悲痛。

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聽說此事的盧象升,終於下定了決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潛部向他靠攏,合兵與清軍作戰,但高起潛毫不理會。而從楊嗣昌那裏,他得知,自己將無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糧草已極度缺乏,兵力僅有五千,幾近彈盡糧絕。

而清軍的主力,就在他的駐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鋒芒正銳。

弄清眼前形勢的盧象升,走出了大營。

和孫承宗一樣,他向著北方,行叩拜禮。

然後,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作戰多年,身經幾十戰,無一敗績,今日彈盡糧絕,敵眾我寡,

而我決心已定,明日出戰,願戰著隨,願走者留,但求以死報國,不求生還!

十二月二十一日,盧象升率五千人,向前進發,所部皆從,無一人留守。

出發的時候,盧象升身穿孝服,這意味著,他沒有打算活著回來。

前進至巨鹿時,遭遇清軍主力部隊,作戰開始。

清軍的人數,至今尚不清楚,根據史料推斷,至少在三萬以上,包圍了盧象升部。

麵對強敵,盧象升毫無畏懼。他列陣迎敵,與清軍展開死戰,雙方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戰況極為慘烈,盧象升率部反複衝擊,左衝右突,清軍損失極大。

在這天臨近夜晚的時候,盧象升明白,敗局已定了。

[1753]

他的火炮、箭矢已經全部用盡,所部人馬所剩無幾。

但他依然揮舞馬刀,繼續戰鬥,為了他最後的選擇。

然後,清朝官員編寫的史料告訴我們,他非常頑強,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奮戰。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殺死了幾十名清兵,

但他還是死了,負傷力竭而死,盡忠報國而死。

相信很多人並不知道,盧象升雖然位高權重,卻很年輕,死時,才剛滿四十歲。

他死的時候,身邊的一名親兵為了保住他的屍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數千人,除極少數外,全部戰死。

我再重複一遍,這就是氣節。

在明末的諸位將領中,盧象升是個很特殊的人,他雖率軍於亂世,卻不擾民、不貪汙,廉潔自律,堅持原則,從不妥協。

中庸有雲:

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無論這個世界多麽混亂,堅持自己的信念。

我欽佩這樣的人。

幽默

記得不久前,我去央視對話節目做訪談,台下有問觀眾站起來,說,之前一直喜歡看你的書,但最近卻發現了個問題。

什麽問題?

之前喜歡看,是因為你寫的曆史很幽默,很樂觀,但最近發現你越來越不對勁,怎麽會越來越慘呢?

是啊,說句心裏話,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應該改變一下,這麽寫,比如崇禎沒有殺袁崇煥,皇太極繼位的時候,心髒病突發死了,接班的多爾袞也沒蹦幾天,就被孝莊幹掉了,然後孤兒寡母在遼東過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進入山林後,沒過幾天,由於水土不服,也都過去了。

然後,偉大的大明朝終於千秋萬代,崇禎和他的子孫們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是的,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曆史的真相。

曆史從來就不幽默,也不樂觀,而且在目前可知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麽大團圓結局。

所謂曆史,就是過去的事,它的殘酷之處在於,無論你哀嚎、悲傷、痛苦、流淚、落寞、追悔,它都無法改變。

它不是觀點,也不是議題,它是事實,既成事實,拉到醫院急救都沒辦法的事實。

我感覺自己還是個比較實誠的人,所以在結局即將到來之前,我想,我應該跟您交個底,客觀地講,無論什麽朝代的史書,包括明朝在內,都不會讓你覺得輕鬆愉快,一直以來,幽默的並不是曆史,隻是我而已。

[1754] 

雖然結局未必愉快,曆史的講述終將繼續,正如曆史本身那樣,但本著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將延續特長,接著幽默下去,不保證你不難受,至少高興點。

忽悠

正如以往,清軍沒有長期駐守的打算,搶了東西就跑了,回去怎麽分不知道,但被搶的明朝,那就慘了。

首先是將領,盧象升戰死,孫傳庭、洪承疇全都到了遼東,準備防守清軍,我說過,這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沒辦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無論是洪兵,還是秦兵,都調到遼東了。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東牆補上了,西牆塌了。

說起忽悠這個詞,近幾年極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說起這個詞,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詞衝出東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該怎麽解釋,隨即有人發言,應該是cheat(欺騙)。

我想了一下,覺得似乎對,但不應該這麽簡單,畢竟如此傳神的詞,應該有一個傳神的翻譯,苦思冥想之後,我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翻譯:here and there

回想過去十幾年,自打學習英語以來,我曾翻譯過不下兩篇英語文章,雖然字數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暫的翻譯生活,我認為這個詞是最為恰當的。

這個詞語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熊文燦先生。作為一個沒有兵力,沒有經驗的高級官員,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這裏,再找那裏,屬於純忽悠型。

但值得誇獎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時候,手下隻有幾個兵,對麵有一群海盜,二話不說,先找到了鄭芝龍,死乞白賴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後來有的官員彈劾他,說他是求賊),請客送禮,反複招安,終於招來了鄭芝龍。

雖然後來證明,鄭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當時,是絕對夠用了,後來他借助鄭大人的力量,殺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盜劉香,平定了海亂。

這種空手道的生意,估計熊大人是做上癮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時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戲,先here招降了劉國能,再用劉國能,there招降了張獻忠,here and there,無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這種生意有個問題,因為熊大人本人並無任何實力,隻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1755] 

張獻忠就是個不行的人,按照他的習慣,投降的時候,就要想好幾時再造反,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肯繳械,當然,這也有個說法,之所以不肯繳械,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著自己這幾杆槍,為朝廷效力。

熊文燦倒是很高興,表揚了好幾次,後來他果真缺兵,去找張獻忠要幾千人幫忙,張獻忠又說還沒安頓好,先休整幾天。

張獻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穀城地區,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縣長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每天都要去縣城裏轉一圈,算是視察,他手下的兵也沒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練。

與此同時,張縣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前的行為是有錯誤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時候,都用蠻力,很少動腦子,且部隊文化太低,沒有讀過兵法。為了加強理論教育,保證將來再造反的時候,有相當的理論基礎,他找來了一個叫做潘獨鼇的秀才,給他當軍師。

這位潘獨鼇到底何許人也,待查,估計是個吳用型的人物,應該是幾次舉人沒考上,又想幹點事,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給張獻忠幹活,具體說就是教書,每天晚上,在張縣長的統一帶領下,大大小小的頭目們跑去聽課,課程有好幾門,比如孫子兵法等等。學習完後,張縣長還要大家寫出學習心得,結合實際(比如再次造反後,該怎麽打仗),分析討論,學習氣氛非常濃烈。

但他所幹過最猖狂的事,還是下麵這件事。

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穀城縣令阮之鈿接到報告,說穀城來了個人,正在和張獻忠見麵。

阮縣令的職責是監視張獻忠,加上他還比較盡責,就派了個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誰來了,談了些什麽。

沒過多久,那人就回來了,他說談了些什麽,就不太知道了,但來的那個人,他認出來了。

誰?

李自成。

阮知縣差點暈過去。

按照常理,自從一年前被打垮後,李自成應該躲在山溝裏艱苦樸素,怎麽會出來呢?還這麽大搖大擺地見張獻忠。

讓人難以想象,這個來訪者確實是李自成,他是來找張獻忠要援助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這麽在穀城呆了幾天,都沒人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

其實不是沒人管,是沒法管。

[1756] 

張獻忠之所以囂張,是因為他手下還有幾萬人,而熊大人,我說過,他的主要能力,就是這裏、那裏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張縣長,就沒轍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

在明末農民起義的許多頭領,在張頭領是個異類,異就異在他不太像綠林好漢,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後,就馬上馬不停蹄地開始送禮,從熊文燦開始,每個月都要去孝敬幾趟,而且他還喜歡串門,聯絡感情,連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他也沒忘了,經常派人去送點孝敬,所以每次有什麽事,他都知道得比較早。

此外,張縣長還很講禮數,據某些史料講,他去見上級官員時,還行下跪禮,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賦,竟然幹了這個,實在選錯了行。

古語有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張縣長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從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隻不過遲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書,要求解決張獻忠,還有阮知縣,找熊文燦講了幾次,熊大人沒理他,結果氣得阮大人回家自盡了。

總之,無論誰說張獻忠要反,熊文燦都表示,這是沒可能的,張獻忠絕不會反。

對此,許多史料都奮筆疾書,說熊大人是白癡,是智商有問題。

我覺得這麽說,是典型的人身攻擊,熊大人連忽悠都能玩,絕非白癡。他之所以始終不相信張獻忠會反,是因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時此刻,熊文燦的腦海裏,經常出現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時間,是兩年前,熊大人剛剛接到調令,在以找死的覺悟準備赴任之前。

對話的地點,是廬山。對話的人,是個和尚,叫做空隱。

熊文燦找到空隱,似乎是想算卦,然而還沒等他說話,空隱和尚就先說了:

“你錯了!(公誤矣)”

怎麽個錯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賊的士兵嗎?(自度所將兵足製賊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夠指揮大局,獨當一麵的將領嗎?(有可屬大事、當一麵、不煩指揮而定者乎)

“沒有。”

按照上下文的關係,下一句話應該是:

那你還幹個屁啊!

1757-1758

 

    但空隱畢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較委婉說法(似乎也沒太委婉):

“你兩樣都無,上麵(指皇帝)又這麽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殺頭!”

熊文燦比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

“招撫可以嗎?”

然而空隱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會招撫,但是請你記住,海賊不同流賊,你一定要慎重!”

這段對話雖然比較玄乎,但出自正統史料,並非雜談筆記,所以可信度相當高,空隱提到所謂海賊,指就是鄭芝龍,而流賊,就不用多說了。

他意思很明確,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卻未必能招降地上,可問題是,熊大人隻有忽悠能耐,就算海陸空一起來,他也隻能招撫。外加他還收了張獻忠錢,無論如何,死撐都要撐下去。

死撐結果,就是撐死。

張獻忠之所以投降,不過是避避風頭,現在風頭過去,趕巧清軍入侵,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大巨頭都到遼東,千載難逢,決不能錯過。

於是,崇禎十二年(39)五月,正當崇禎兄收拾清軍入侵殘局時候,張獻忠再次反叛,攻占穀城。

穀城縣令阮之鈿真是好樣,雖然他此前服毒自盡,沒有死成,又搶救過來了,但事到臨頭,很有點士大夫精神,張獻忠軍隊攻入縣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裏等著,讓他投降,不降,殺身成仁。

很明顯,張獻忠起兵,是有著充分準備,因為他第一個目標,並非四周州縣,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為外號,對羅汝才而言,是比較貼切,作為明末三大頭領之一,他很有點水平,作戰極狡猾,部下精銳,所以張獻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羅汝才效率很高,張獻忠剛反,他就反,並與張獻忠會師,準備在新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順道說一句,張獻忠同誌在離開穀城前,幹最後一件事,是貼布告,布告內容,是一張名單,包括這幾年他送出去賄賂,金額,以及受賄人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詔告天下。

不該收,終究要還。

我沒有看到那份布告,估計熊文燦同誌名字,應該名類前茅。但此時此刻,受賄是個小問題,瀆職才是大問題。

熊文燦還算反應快,而且他很幸運,因為當時世上,能與張獻忠、羅汝才匹敵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在他手下,就有一個。

在眾多頭領中,左良玉最討厭,也最喜歡,就是張獻忠。

他討厭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太鬧騰,他喜歡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雖然鬧騰,卻比較好打,他能當上總兵,基本就是靠打張獻忠,且無論張頭領狀態如何,心情好壞,隻要遇到他,就是必敗無疑。

所以左總兵毅然決定,雖說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張獻忠份上,還是要去打打。

幾天後,左良玉率軍,與張獻忠、羅汝才在襄陽附近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慘敗——左良玉。

所謂慘敗,意思是,左良玉帶著很多人去,隻帶著很少人跑回來,

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太過囂張,瞧不上張獻忠,結果被人打了埋伏。

這次失敗還導致了兩個後果,一、由於左良玉跑得太過狼狽,丟了自己官印,當年這玩意丟了,是沒法補辦,所以不會刻公章左總兵很鬱悶。

二,熊文燦把官丟了,縱橫忽海幾十年,終於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個月後,崇禎下令,免去熊文燦職務,找了個人代替他,將其逮捕入獄,一年後,斬首。

代替熊文燦人,是楊嗣昌,逮捕熊文燦人,是楊嗣昌,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推舉熊文燦人,是楊嗣昌。

從頭到尾,左轉左轉左轉左轉,結果就是個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隻剩下一個選擇。

崇禎十二年(39)九月,楊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來,所有出征將領中,派頭最大,估計就是他了,當時他職務,是東閣大學士,給他送行,是皇帝本人,還跟他喝了好幾杯,才送他上路。

崇禎是個很容易激動人,激動到十幾年裏,能換幾十個內閣大學士,此外,他疑心很重,很難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終相信人,隻有楊嗣昌。在他看來,這個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人,未必可靠。

對於崇禎厚愛,楊嗣昌很感動,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心,很動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務,不辜負領導期望。

當然,光哭是不夠,哭完之後,他還向崇禎要了兩樣東西,一樣給自己:尚方寶劍,另一樣是給左良玉:平賊將軍印。 

1759-1762

 

    然後,楊嗣昌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崇禎視線,此一去,即是永別。

崇禎十二年(39)十月,楊嗣昌到達襄陽,第一件事,是開會。與會人員包括總督以及所有高級將領。楊嗣昌還反複交代,大家都要來,要開一次團結大會。

人都來了,會議開始,楊嗣昌第一句話是,逮捕熊文燦,押送回京,立即執行。

然後,他拿出了尚方寶劍。

明白?這是個批鬥會。

總督處理了,接下來是各級軍官,但凡沒打好,半路跑,一個個拉出來單練,要麽殺頭,要麽撤職,至少也是處分,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張,因為他罪過很大,敗得太慘,按楊大人標準,估計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楊嗣昌始終沒有修理他,直到所有人都處理完畢,他才叫了左良玉名字,說,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左良玉很激動,因為楊嗣昌答應給他,是平賊將軍印。

在明代,將軍這個稱呼,並非職務,也不是級別,大致相當於榮譽稱號,應該說,是最高榮譽,有明一代,武將能被稱為將軍,不會超過五十個人。

對左良玉而言,意義更為重大,因為之前他把總兵印丟了,這種丟公章事,是比較丟人,而且麻煩,公文調兵都沒辦法,現在有了將軍印,實在是雪中送火鍋,太夠意思。

楊嗣昌絕頂聰明,要按照左良玉戰績,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現在手下能打仗,也就這位仁兄,所以必須籠絡。先用大棒砸別人,再用胡蘿卜喂他,恩威並施,自然服氣。

效果確實很好,左良玉當即表示,願意跟著楊大人,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幹到底。

對於楊嗣昌到來,張獻忠相當緊張,緊張到楊大人剛來,他就跑了。

因為他知道,熊文燦隻會忽悠,但楊嗣昌是玩真格,事業剛剛起步,玩不起。

張獻忠對局勢有足夠判斷,對實力有足夠認識,可惜,跑得不足夠快。

他雖然很拚命地跑,但沒能跑過左良玉,心情激動左大人熱情高漲,一路狂奔,終於在四川截住了張獻忠。

戰鬥結果說明,如果麵對麵死打,張獻忠是打不過,短短一天之內,張獻忠就慘敗,敗得一塌糊塗,死傷近萬人,老婆孩子,連帶那位叫做潘獨鼇軍師,都給抓了,由於敗得太慘,跑得太快,張獻忠連隨身武器都丟了(大刀),這些東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帶走,送給了楊嗣昌。

消息傳來,萬眾歡騰,楊嗣昌極為高興,當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蹤追擊,徹底消滅張獻忠。

左良玉依然積極,馬上率軍,尾隨攻擊張獻忠。

局勢大好。

士為知己者死

十幾天後,左大人報告,沒能追上,張獻忠跑了。

楊嗣昌大怒,都打到這份上了,竟然還讓人跑了,幹什麽吃,怎麽回事?

左良玉回複:有病。

按左大人說法,是因為他進入四川後,水土不服,結果染了病,無力追趕,導致張獻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說法,事情是這樣,在追擊過程中,張獻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說你別追我了,讓我跑,結果左良玉被說服了,就讓他跑了。

這種說法可能性,在楊嗣昌看來,基本是零,畢竟左良玉跟張獻忠是老對頭,而且左大人剛封了將軍,正在興頭上,殘兵敗將,拿啥收買左良玉?無論如何,不會幹這種事。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左良玉很得意,張獻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錢,張獻忠很窮,然而張獻忠確實收買了左良玉,沒花一分錢。

他隻是托人,對左良玉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為有我,如果沒有我,你還能如此得意嗎?

所謂養寇自保,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敵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雖說是文盲,但這個道理也還懂。

然而就憑這句話,要說服左良玉,是絕無可能,畢竟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一句話就想蒙混過關,純胡扯。

左良玉放過張獻忠,是因為他自己有事。

因為一直以來,左良玉都有個問題——廉政問題。文官廉政問題,一般都是貪汙受賄,而他廉政問題,是搶劫。

按史料說法,左良玉軍隊紀律比較差,據說比某些頭領還要差,每到一地都放開搶,當兵撈夠了,他自己也沒少撈,跟強盜頭子沒啥區別。

對他上述舉動,言官多次彈劾,朝廷心裏有數,楊嗣昌有數,包括他自己也有數,現在是亂,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責任,他第一個就得蹲號子。

所以,他放跑了張獻忠。

這下楊嗣昌慘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又沒了,無奈之下,他隻能自己帶兵,進入四川,圍剿張獻忠。

自打追繳張獻忠開始,楊嗣昌就沒舒坦過。

要知道,張獻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遊擊,而且在四川一帶混過,地頭很熟,四川本來地形又複雜,這裏有個山,那裏有個洞,經常追到半路,人就沒了,楊大人隻能滿頭大汗,坐下來看地圖。

就這麽追了大半年,毫無結果,據張獻忠自己講,楊嗣昌跟著他跑,離他最近時候,也有三天路,得意之餘,有一天,他隨口印出一首詩。

這是一首詩,一首打油詩,一首至今尚在打油詩(估計很多人都聽過),打油詩都能流傳千古,可見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尺路。

文采是說不上了,意義比較深刻,所謂邵巡撫,是指四川巡撫邵捷春,廖參軍,是指監軍廖大亨。據張獻忠同誌觀察,這二位一個是經常來轉轉,一個是經常跟著他走,隻有楊嗣昌死追,可是沒追上。

這首詩告訴我們,楊嗣昌很孤獨。

所有人,都在應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堅持前行人,隻有他而已。

在史書上,楊嗣昌是很囂張,鬧騰這麽多年,罵他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然而無論怎麽彈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幹錯了事,卻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敗仗,別人都受處分,他還能升官。

當年我曾很不理解,現在我很理解。

他隻是信任這個人,徹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瀾,即使事實告訴他,這或許隻能是個夢想。

畢竟在這個冷酷世界上,能夠徹底地相信一個人,是幸運。

崇禎並沒有看錯人,楊嗣昌終將回報他信任,用他忠誠、努力,和生命。

崇禎十三年(40)十二月,跟著張獻忠轉圈楊嗣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訝消息:張獻忠失蹤。

對張獻忠失蹤,楊嗣昌非常關心,多方查找,其實如張頭領永遠失蹤,那也倒好,但考慮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綁走)幾率不大,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現,必須盡快找到這人,妥善處理。

張獻忠去向哪裏,楊嗣昌是沒有把握,四川、河南、陝西、湖廣,反正中國大,能藏人地方多,鑽到山溝裏就沒影,鬼才知道。

但張獻忠不會去哪裏,他還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陽。

京城就不必說了,路遠坑深,要找死,也不會這麽個死法。而襄陽,是楊嗣昌大本營,重兵集結,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說,某某事情絕無可能,建議你給他兩下,把他打醒。

張獻忠正在去襄陽路上。

對張獻忠而言,去襄陽是比較靠譜,首先,楊嗣昌總跟著他跑,兵力比較空虛,其次,他老婆孩子都關在襄陽,更重要是,在襄陽,有一個人,可以置楊嗣昌於死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他創造了跑路新紀律,據說一晚上跑了三百多裏,先鋒部隊就到了,但人數不多——十二個。

雖然襄陽兵力很少,但十二個人估計還是打不下來,張獻忠雖然沒文憑,但有常識,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

所以這十二個人身份,並不是他部下,而是楊嗣昌傳令兵。

他們穿著官軍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後故事,跟特洛伊木馬計差不多,趁著夜半無人,出來放火(打是打不過),城裏就此一片漿糊,鬧騰到天明,張獻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陽,找到了自己老婆孩子,就開始找那個能讓楊嗣昌死人。

找半天,找到了,這個人叫朱翊銘。

朱翊銘,襄王,萬曆皇帝名字,是朱翊鈞,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萬曆兄是同輩,換句話說,他算是崇禎皇帝爺爺。

但這位仁兄實在沒有骨氣,明明是皇帝爺爺,見到了張獻忠,竟然大喊:千歲爺爺饒命。

很詭異是,張獻忠同誌非常和氣,他禮貌地把襄王同誌扶起來,讓他坐好。

襄王很驚慌,他說,我財寶都在這裏,任你搬用,別客氣。

張獻忠笑了,他說,你有辦法讓我不搬嗎?

襄王想想也是,於是他又說,那你想要什麽?

張獻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腦袋。

在殺死襄王時,張獻忠說:如果沒有你腦袋,楊嗣昌是死不了。

此時楊嗣昌,剛得知張獻忠進入湖廣,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趕,趕到半路,消息出來,出事了,襄陽被攻陷,襄王被殺。

此後事情,按很多史料說法,楊嗣昌非常惶恐,覺得崇禎不會饒他,害怕被追究領導責任,畏罪自殺。

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很無聊。 

1763-1765

 

    [1763]

如果是畏罪,按照楊嗣昌同誌這些年工作狀況,敗仗次數,陣亡人數,估計砍幾個來回,都夠了,他無需畏懼,隻需要歉疚。

真實狀況是,很久以前,楊嗣昌就身患重病,據說連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按照今天標準,估計早就住進高幹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堅持,不能行走,就騎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誌不移地追擊張獻忠。我重複一遍,這並非畏懼,而是責任。

許多年來,無論時局如何動蕩,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無論旁人如何謾罵,彈劾,始終支持,保護,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動搖,人言可畏,不能移誌,此即知己。

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當他得知襄王被殺時,他非常愧疚,愧疚於自己沒有能夠盡到責任,沒有能夠報答一個知己信任。

一個身患重病人,是經不起歉疚,所以幾天之後,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終究沒能完成自己承諾。

他做得或許不夠好,卻已足夠多。

對於楊嗣昌死,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當時,一種是後來,這兩種態度,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活該。

當時人認為,這樣一個人長期被皇帝信任,實在很不爽,應該死。

後來人認為,他是劊子手,罪大惡極,應該死。

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來,我都不管,我隻知道,我所看到。

我所看到,是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真誠,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終究沒有辜負他信任。

選擇,沒有選擇

楊嗣昌死了,崇禎很悲痛,連他爺爺輩親戚(襄王)死了,他都沒這麽悲痛,非但沒追究責任,還追認了一品頭銜,撫恤金養老金,一個都沒少。知己死了,沒法以死相報,以錢相報總是應該。

其實和崇禎比起來,楊嗣昌是幸運,死人雖說告別社會,但畢竟就此解脫,徹底拉倒。

而崇禎是不能拉倒,因為他還要解決另一個問題,一個更麻煩問題。

崇禎十三年(40),崇禎正忙著收拾張獻忠時候,皇太極出兵了。

雖然此前他曾多次出兵,但這一次很不尋常。

因為他目標,是錦州。

[1764]

自打幾次到關寧防線挖磚頭未果,皇太極就再也沒動過錦州心思,估計是十幾年前被袁崇煥打得太狠,打出了恐x症,到錦州城下就打哆嗦。

所以每次他進攻時候,都要不遠萬裏,跑路、爬山、爬長城,實在太過辛苦,久而久之,搏命精神終於爆發,決定去打錦州。

但實踐證明,孫承宗確實舉世無雙,他設計這條防線,曆經近二十年,他本人都死了,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折騰皇太極。

皇太極同誌派兵打了幾次,毫無結果,最後終於怒了,決定全軍上陣。

同年四月,他發動所部兵力,包括多爾袞、多鐸、阿濟格,甚至連尚可喜、孔有德漢奸部隊,都調了出來,同時,還專門造了上百門大炮,對錦州發動了總攻。

守錦州,是祖大壽

事情發展告訴皇太極,當年他放走祖大壽,是比較不明智。因為這位仁兄明顯沒有念他舊情,還很能幹,被圍了近三個月,覺得勢頭危險,才向朝廷求援。

而且據說祖大壽求援書,相當地強悍,非但沒喊救命,還說敵軍圍城,若援軍前來,要小心敵人陷阱,不要輕敵冒進,我還撐得住,七八月沒問題

但崇禎實在夠意思,別說七八月,連七八天都沒想讓他等,他當即開會,商量對策。

開會問題主要是兩個,一、要不要去,二、派誰去。

第一個問題很快解決,一定要去。

就軍事實力而言,清軍戰鬥力,要強於明軍,遼東能撐二十多年,全靠關寧防線,如果丟了,很沒戲了。

第二個問題,也沒什麽疑問,盧象升死了,楊嗣昌快死了。

隻有洪承疇。

問題解決了,辦事。

崇禎十三年(40)五月,洪承疇出兵了。

得知他出兵後,皇太極就懵了。

打了這麽多年,按說皇太極同誌是不會懵,但這次實在例外,因為他雖然料定對方會來,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麽多。

洪承疇部隊,總計人數,大致在十三萬左右。屬下將領,包括吳三桂、白廣恩等,參與作戰部隊除本部洪兵外,還有關寧鐵騎一部,總之,最能打,他基本都調來了。

本來是想玩玩,對方卻來玩命,實在太敞亮了。

[1765]

考慮到對方戰鬥能力和兵力,皇太極隨即下令,繼續圍困錦州,不得主動出戰,等待敵軍進攻。

但是接下來事情,卻讓他很暈。

因為洪承疇來後,看上去沒有打仗打算,安營、紮寨,每天按時吃飯,睡覺,再吃飯,再睡覺,再不就是朝城裏(錦州)喊喊話,兄弟挺住等等。

暈過之後,他才想明白,這是戰術。

洪承疇打算很簡單,他判定,如果真刀真槍拚命,要打敗清軍,是很困難,所以最好方法,就是守在這裏,慢慢地耗,把對方耗走了,完事大吉。

這是個老謀深算計劃,也是最好計劃。對這一招,皇太極也沒辦法,要走吧,人都拉來了,路費都沒著落,就這麽回去,太丟人。

但要留在這裏,對方又不跟你開仗,隻能耗著。

耗著就耗著吧,總好過回家困覺。

局勢就此陷入僵持,清軍在祖大壽外麵,洪承疇在清軍外麵,雙方就隔幾十裏地,就不打。

當然,清軍也沒完全閑著,硬攻不行,就開始挖地道,據說裏三層、外三層,賽過搞網絡,密密麻麻。

但事實告訴我們,祖大壽,那真是非一般頑強,而且他還打了埋伏,之前跟朝廷說,他可以守八個月,實際滿打滿算,他守了兩年。

就這樣,從崇禎十三年(40)五月到崇禎十四年(41)五月,雙方對峙一年。

六月底,開戰了。

洪承疇突然打破平靜,出兵,向鬆山攻擊挺進。

這個舉動大大出乎清軍意料,清軍總指揮多爾袞(皇太極回家)沒有提防,十萬人突然撲過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戰敗。

消息傳來,皇太極暈了,一年都沒動靜,忽然來這麽一下,你打雞血了不成?

多年作戰經驗告訴他,決戰時刻即將到來,於是他立即上馬,率領所有軍隊,前往鬆山。

但是,有個問題。

當時皇太極,正在流鼻血。

一般說來,流鼻血,不算是個問題,拿張手紙塞著,也還湊合。

但皇太極這個鼻血,據說相當之詭異,流量大,還沒個停,連續流了好幾天,都沒辦法。

但軍情緊急,在家養著,估計是沒轍了,於是皇太極不顧流鼻血,帶病工作,騎著馬,一邊流鼻血,一邊就這麽去了。 

[1766]

讓人難以理解是,他沒有找東西塞鼻孔,卻拿了個碗,就放在鼻子下麵,一邊騎馬一邊接著,連續兩天兩夜趕到鬆山,據說到地方時,接了幾十碗。

反正我是到今天都沒想明白,拿這碗幹什麽用。

會戰地點,鬆山,雙方亮出底牌。

清軍,總兵力(包括孔有德等雜牌)共計十二萬,洪承疇,總兵力共計十三萬,雙方大致相等。

清軍主將,包括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等精銳將領,除個把人外,都很能打。

洪承疇方麵,八部總兵主將,除吳三桂外,基本都不能打。

至於戰鬥力,就不多說了,清軍戰鬥力,大致和關寧鐵騎差不多,按照這個比率,自己去想。

換句話說,要攤開了打,洪承疇必敗無疑。

但洪承疇,就是洪承疇。

崇禎十四年(41)七月二十八日,洪承疇突然發動攻擊,率明軍搶占製高點乳鋒山,奪得先機。

他十分得意,此時他軍中一個武官對他說了一件事:

占據高地固然有利,但我軍糧少,要提防清軍抄襲後路。

然而洪承疇似乎興奮過度,把那個人訓了一頓,說:

我幹這行十幾年,還需要你提醒?

大多數曆史學者認為,這句話,就是他失敗最終原因。

因為就戰略而言,固守是最好方法,進攻是最差選擇,而更麻煩是,當時洪承疇,在進攻之前,隻帶了三天糧食。

無論如何,隻帶三天糧食,是絕對不夠。

所以結論是,一貫英明洪承疇,犯了一個愚蠢錯誤,最終導致了戰敗。

我原本認為,這個結論很對,洪承疇很蠢,起碼這次很蠢。

後來我想了想,才發現,洪承疇不蠢,起碼這次不蠢。在他看似荒謬行動背後,隱藏著一個極為精明打算。

其實洪承疇並不想進攻,他很清楚,進攻極為危險,但他沒有辦法。

因為有個人一直在催他,這個人名字叫陳新甲,時任兵部尚書,而這位陳尚書外號,叫小楊嗣昌。

楊嗣昌同誌特點,是風風火火,玩命了幹,能得這個外號,可見陳大人也不白給。

自打洪承疇打持久戰,他就不斷催促出戰,要洪督師趕緊解決問題,是打是不打,多少給個交代。

但洪承疇之所以出戰,不僅因為陳尚書嘮叨,像他這樣老油條,是不會怕唐僧。

[1767]

他之所以決定出戰,最根本原因,就是兩個字——沒錢。

我查過資料,明末時期軍餉,以十萬人計,吃喝拉撒外加工資、獎金,至少在三十萬兩白銀以上。

要在平時,這也是個大數,趕巧李自成、張獻忠都在鬧騰,要是洪承疇再耗個幾年,崇禎同誌褲子,估計都要當出去。

所以不打不行。

但洪承疇不愧為名將,所以在出發前,他想出了一個絕招:隻帶三天糧食。

要還沒明白,我就解釋一遍:

帶上三天糧食出征,如果遇上好機會,就猛打一悶棍,打完就跑,也不怕對手斷後路。

如果沒有機會,看情形不妙,立馬就能跑,而且回來還能說,是糧食不夠了,才跑回來,對上麵有了個交代,又不怕追究政治責任,真是比猴還精。

精過頭,就是蠢

如果換了別人,這個主意沒準也就成了,可惜,他對手是皇太極。

皇太極不愧老牌軍事家,剛到鬆山,還在擦鼻血,看了幾眼,就發現了這個破綻。

八月二十日,就在洪承疇出發第二天,他派遣將領突襲洪軍後路,占領錦州筆架山糧道。

“欲戰,則力不支;欲守,則糧已竭。”洪承疇徹底休息了。

當然,當然,在徹底休息前,洪承疇還有一個選擇——突圍。

畢竟他手裏還有十幾萬人,要真玩命,還能試試。

於是他找來了手下八大總兵,告訴他們事態緊急,必須通力合作,然後,他細致分配了工作,從哪裏出發,到哪裏會合,一切安排妥當,散會。

我忘了說,在這八個總兵裏,有一個人,叫做王樸。

第二天,突圍開始。

按照洪承疇計劃,突圍應該是很有秩序,包括誰進攻,誰佯攻,誰殿後,大家排好隊,慢慢來

可還沒等洪承疇同誌喊一二三,兩個人就先跑了。

那兩個先跑人,一個是王樸。

如果沒有重名,這位王樸兄,應該就是八年前,在黃河邊上收錢,放走諸位頭領總兵同誌。

照此看來,他還是有進步,八年前,收錢讓別人跑,現在撒腿就跑,也沒想著找皇太極同誌拿錢,實在難得。

而另一位帶頭逃跑,史料記載有點爭議,但大多數人認為,是吳三桂。

[1768]

無論如何,反正是散了,徹底散了,全軍潰敗,無法收拾,十餘萬人土崩瓦解,被人殺,被踩死,不計其數,損失五萬多人。

洪承疇還算是鎮定,關鍵時刻,找到了曹變蛟、丘民仰,還聚了上萬人,占據鬆山城,準備伺機撤退。

可是皇太極很不識相,非要解決洪承疇,開始圍城,勸降。

洪承疇拒不投降,派使者向京城求救。

可他足足等了半年,也沒有等來救兵,他很納悶,為什麽呢?

因為他糊塗了,就算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援兵是絕不會到。

要知道,他老人家來,就是救援錦州,能帶部隊都帶了,可現在他也被人圍住,再去哪裏找人救他?

其實洪承疇同誌不知道,皇帝陛下也在等,不過他等,不救兵,而是洪承疇死亡通知書。

按史料說法,洪承疇同誌被圍之後不久,京城這邊追悼會什麽都準備好了,家屬慰問,發放撫恤,追認光榮,基本上程序都走了,就等著洪兄弟為國捐軀。

其實洪承疇原本也這麽盤算來著,死頂,沒法頂了,就捐軀。做夢都沒想到,他連捐軀都沒捐成。

崇禎十五年(42)二月二十日,在這個值得紀念日子,鬆山副將夏承德與清軍密約,打開了城門,洪承疇被俘。

幾個月後,無計可施祖大壽終於投降,這次,他是真投降了。

自崇禎十三年(41)至崇禎十五年(43),明朝和清朝在鬆山、錦州一帶會戰,以明軍失利告終,史稱“鬆錦大戰”。

除寧遠外,遼東全境陷落,從此,明朝在關外,已無可戰。

消息傳到北京,照例,崇禎很悲痛,雖然這幾年他經常悲痛,但這次,他尤其激動,連續幾天都淚流滿麵,因為他又失去了一位好同誌——洪承疇。

按目擊者說法,洪承疇同誌被抓之後,非常堅強,表示啥也別說了,給我一刀就行,後來英勇就義,眼睛都沒眨,很勇敢,很義氣。

所以崇禎很是感動,他親自主持了洪承疇同誌追悼會,還給他修了壇(明朝最高規格葬禮),以表彰他英勇就義精神。

洪承疇沒有就義,他投降了。

當然,他剛被俘時候,還是比較堅持原則,沒有投降,結果過了幾天,由於平時沒有注意批評和自我批評,關鍵時刻沒能挺住,還是投降了。

1769-1770

 

    [1769]

至於他投降後種種傳奇,就不說了,可以直接跳過,說說他結局。

清朝統一中原時,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貢獻,被委以重任,擔任要職。

清朝統一中原後,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貢獻,被剝奪一切官職,光榮退休。

後來他死了,死後追封爵位,三等阿達哈哈番,這是滿語,漢語翻譯過來,是三等輕車都尉。

如果你不清楚清朝爵位製度,我可以解釋,高級爵位分為公、候、伯、子、男五級,每個爵位,又分一到三等,一等為最高。

男爵再往下一等,就是輕車都尉,三等輕車都尉,是輕車都尉中最低等。我查了一下,大致是個從三品級別。

我記得洪承疇活著給明朝打工時,就是從一品太子太保,死了變從三品,有性格。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乾隆發話,要編本書,叫做貳臣傳。

所謂貳臣,通俗點說,就是叛徒,洪承疇同誌以其光輝業績,入選叛徒甲等。

在此之前,似乎就是乾隆同誌,還曾發話,說抗清而死黃道周,堪稱聖人,說史可法是英雄,要給他立碑塑像。

我又想起了陳佩斯那個經典小品裏台詞:

叛徒,神氣什麽!

好像還是這個小品,另一句話是:

你說我當時要是咬咬牙,不就挺過來了嗎?

絮絮叨叨說這幾句,隻是想說:一、曆史證明,叛徒是沒有好下場。同誌瞧不起人,敵人也瞧不起。

二、黃道周挺過來了,我敬佩,盧象升挺過來了,我景仰,洪承疇沒挺過來,我鄙視,但理解。

咬牙挺過來,是不容易。

所以,我不接受,但我理解。

氣數

現在崇禎,基本已經焦了,裏麵打得一塌糊塗,外麵打得糊塗一塌,沒法混了。

但他還是要撐下去,直到撐死,因為最能折騰他那位仁兄還沒出場。

據說打崇禎十二年起,崇禎同誌經常做夢,夢見有一個人,在他手上,寫了一個字——有。

這是個很奇怪夢,而且還不止一次,所以他把這個夢告訴文武大臣,讓他們幫忙解釋。

大家聽說,都說很好,說很吉利,我想了想,有道理,因為有,總比沒有好。

然而有一個人卻大驚失色,這個人叫王承恩,是崇禎貼身太監。

[1770]

散朝後,他找到了崇禎,對他說出了這個夢境真實意義,可怕寓意——大明將亡。

按照王承恩解釋,這個有,實際上是兩個字。上麵,是大字少一撇,下麵,是明字少半邊。

所以這個字意思,就是大明,要少一半。

崇禎不信,不敢信,大明江山,自打朱重八起,二百多年,難道要毀在自己手上?

個人認為,崇禎同誌過於憂慮了,因為毀不毀,這事不由他。

但這個夢實在比較準,我查了一下,他做夢時間,大致就是那個毀他江山人,出現時間。

崇禎十二年(39),一個人從深山中走出。

他隨從很少,很單薄,且很不起眼,無論是張獻忠,還是皇太極,他都望塵莫及。但命中注定,他才是最終改變一切人,五年之後。

這人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李自成。

李自成在山裏蹲了一年多,幹過什麽,沒人知道,隻知道他出來之後,進步很快。

一年多時間,他又有了幾千人,占了幾個縣城。

但就全國而言,他實在排不上,有時經濟困難,還得找張獻忠拉兄弟一把。

鑒於生計困難,崇禎十三年(40)初,他率軍進入河南,新年新氣象,他準備到那裏碰碰運氣。

通常來講,這個想法沒啥搞頭,因為之前他經常全國到處出差,河南也是出差地之一,跑老跑去,沒什麽意外驚喜。

但這次不一樣。

崇禎十三年(40),河南大旱。

這場大旱,史料上說,是兩百多年未遇之大旱,河南景象,借用古人話: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大旱也好,沒有雞叫也罷,沒有牛,沒有豬都罷,有一樣東西,是終究不會罷——征稅。

不征稅,就沒錢打張獻忠,沒錢防皇太極,必須征。

這麽個環境,讓人不造反,真很難。

至於結局,不用想也知道,勞苦大眾,固然勞苦,也是大眾,勞苦久了,大眾就要鬧事,就要不交稅,不納糧,於是接下來,就是那句著名口號: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之前我說什麽來著?氣數。

沒錯,就是氣數。

其實氣數這玩意,說穿了,就是個使用年限,好比餅幹,隻能保質三天,你偏三年後吃,就隻能拉肚子。 

1771-1773

 

    [1771]

又好比房子,隻能住三十年,你偏要住四十年,就隻能住危房,沒準哪天上廁所時候,被埋進去。

什麽東西,都有使用年限,比如大米,比如王朝,比如帝國。

不同是,大米年限看得見,王朝年限看不見。

看不見,卻依然存在。

對於氣數,崇禎是不信,開始不信。

等到崇禎十四年,怕什麽來什麽,後院起火,前院也起火,盧象升死了,遼東敗了,中原亂了,信了

在一次檢討會上,他緊繃了十四年神經,終於崩潰了。

他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我登基十四年,飽經憂患,國家事情多,災荒多,沒有糧食,竟然人吃人,流寇四起,這都是我失德所致啊,這都是我錯啊。

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我同情他。

大臣們似乎也很同情,紛紛發言,說這不是您錯。

但不是皇帝錯,是誰錯呢?

氣數。

幾乎所有人,眾口一詞,說出了這兩字。

崇禎終於認了,他承認這是氣數。但他終究是不甘心:

“就算是氣數,人力也可補救,這麽多年了,補救何用?

然後接著大哭。

崇禎大哭時候,李自成正在前進,在屬於他氣數上,大踏步地前進。

在河南,他毫不費力地招募了十幾萬人,隻用了兩年時間,就占領了河南全境,所向披靡,先後殺死陝西總督傅宗龍、汪喬年,以及我們老熟人福王朱常洵。

鑒於崇禎同誌倒黴史,已經太長,鑒於他受苦,實在太多,鑒於不想有人說我拿崇禎同誌混事,還鑒於我比較樂觀,不太喜歡落井下石,所以,我決定簡單點,至少保證你不至於看得太過鬱悶。

李自成同誌依然在前進,一年後,他進入陝西,擊敗了明朝最後一位猛人孫傳庭,占領西安。明軍就此再無還手之力。

崇禎十六年(43),李自成在西安,集結所有兵力,準備向京城出發,他將終究這已延續二百七十多年帝國。

在出發前,他發出了一道檄文,文中有八個字:

嗟爾明朝,氣數已盡。

[1772]

上台以前,憋足了勁要幹掉那個死人妖,死人妖幹掉了,又出來黨爭,後金入侵,看準了袁崇煥,要他出來上崗,一頓折騰,後金沒能折騰回去,袁督師倒給折騰沒了,本想著臥薪嚐膽,忍幾年,搞好國內經濟建設,再去收複大好河山,結果出了天災,又出來若幹人等造反。

調兵,幹掉若幹人等,若幹人等被幹掉,又出來了若幹更狠人(比如張獻忠、李自成),再調兵,把若幹更狠人,又打下去,投降投降,跑跑,正準備一鼓作氣……

清軍打進來了。

好吧,那就去打清軍,全部主力調到遼東,打個一年半載,好不容易把人熬走,後院又起火了,投降不投降,跑進去又跑出來。

很巧,又是災荒,大荒,沒法活,於是大家跟著一起造反。

這種編劇思路,很類似於早些年經典電視劇《渴望》,按當時編劇思路,就是找個弱女子,什麽壞事、孬事、惡心人到死事,都讓她碰上,整體流程大致是,一棍子打過來,挺住,再一棍子打過來,繼續挺住,挺到最後,就好人一生平安了。

崇禎故事就是這樣,他挨棍子數量,估計比渴望女主角要多得多,抗擊打能力更強,但不同是,他故事沒有一個好結局。

因為他故事,是真實,而真實東西,往往都很殘酷。

崇禎並非一個溫和人,他很急躁,很用力,用今天話說,叫用力過猛,但那個爛攤子,不用力過猛,隻能收攤。

崇禎很節儉,他衣服、襪子,都打了補丁,請注意,打補丁,並不一定很節儉,往往很浪費,比如後來清朝道光同誌,衣服破了,讓人去打了個補丁,五十兩白銀,這哥們全然是敗家,還說特便宜。

而崇禎補丁,是他找老婆打,免費。

此外,崇禎還有個特點:走路慢,因為走得快,裏麵破衣服就會飄出來——節儉是節儉,臉麵還是要。

他工作很努力,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據史料記載,大致要幹七八個時辰(十四到十六個小時),累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接著幹。

簡單地說,崇禎同誌幹,是這樣一份工作,沒有工作範圍,沒有工作界限,什麽都要管,每天上班,不是跟人吵架(言官),就是看人吵架(黨爭),穿得破爛,吃得也少,跟老婆困覺較少,隻睡五六小時,時不時還有噩耗傳來,什麽北邊打過來,西邊打過去,祖墳被人燒了,部將被人殺了,東西被人搶了等等。

這工作,誰幹?

[1773]

最不幸是,崇禎同誌以上所有不幸,都無法換來一個幸福結局——他努力,終究失敗。

但比最不幸更不幸是(簡稱最最不幸),崇禎知道這點。

知道結局(注:悲劇),也無法改變,卻依然要繼續,這就是人生最大悲哀。

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同誌應該知道自己結局,他多次談到命數,氣數,經常對人哀歎:大明天下,奈何亡於朕手!

然而他依然盡心盡力、全力以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到長城心不死,撞了南牆不回頭,往死了幹,直到最後結局到來,依然沒有放棄,直到兵臨城下那一天,依然沒有放棄。

一個了不起人。

結局到來具體過程,就沒必要細說了,我說過,我是個有幽默感人,很明顯,至少對於崇禎而言,這段並不幽默。

我還說過,我是個不喜歡寫廢話人,同樣,對崇禎而言,這段是廢話。

當然,對李自成同誌而言,這段很幽默,也不是廢話,他從陝西出發,隻用了三個月時間,就到了北京。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軍隊到達西直門(他從西邊來),開始攻城。

崇禎同誌有句名言,諸臣誤我,還有一句,是文臣人人可殺,三月十七日,事實證明,這兩句話很正確。

內閣大臣拿不出主意,連話都沒幾句,且不說了,守城諸位親信,什麽兵部尚書、吏部侍郎,壓根就沒抵抗,全部打開城門投降。

當天,外城失陷,第二天,內城失陷

崇禎住在紫禁城,就是今天故宮,故宮有多大,去過地球人都知道。

這裏,就是他最後歸宿。

三月十八日夜晚

在這個夜晚,發生了很多事,都是後事。

其實後事處理起來,也很簡單,就幾句話,後妃上吊,兒子跑掉(對於後患,大多數人都不留),料理完了,身邊還有個女兒。

這個女兒,叫做長平公主,關於她前世今生,金庸同誌已經說過了,雖然相關內容(包括後來跟韋小寶同誌際遇),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胡扯,但有一點是正確,他確實砍斷了女兒手臂。

這個舉動在曆史上非常有名,實際情況,卻比許多人想象中複雜得多,但無論如何,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這個女兒落入敵人手中,遭受更大侮辱。

不是殘忍,而是慈愛。

我知道,許多人永遠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他們永遠無需去理解。

處理完一切後,崇禎決定,去做最後一件事——自盡。

自盡,是一件比較有勇氣事,按照某位哲學家說法,你敢死,還不敢活嗎?沒種。

但現實是殘酷,而今這個世界,要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勇氣。

但崇禎死,並非懦弱,而是一種態度,負責任態度。

我說過,所謂王朝,跟公司單位差不多,單位出了事,領導要負責任,降級、扣工資、辭退,當然,也包括自盡。

崇禎決定自盡,他打算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如下觀點:

一、絕不妥協。

二、絕不當俘虜。

三、尊嚴

於是,在那天夜裏,崇禎登上了煤山(今天叫做景山),陪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叫做王承恩太監。

就這樣嗎?

就這樣吧

他留下了最後遺言:

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屍,勿傷百姓一人。

所有一切,都結束了。

他走向了那顆樹。

應該結束了。

按照慣例,每個人講述結束時,會有一句結束語,而當這個王朝結束時候,也會有一句話,最後一句話。

是,這句話我已經寫過了,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是幾年以前,在我第一本書裏,朱元璋登基那一段最後,有一句話,就是那句,幾年前,我就寫好了。

還記得嗎?

所有王朝,他開始,正如他結束,所以才有了這句結束語,沒錯,就是下麵這句: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1774]

從理論上說……

結束了嗎?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沒有。

 從理論上說,文章結束了,但從實踐上說,還沒有。

廢話

其實曆史和小說不一樣,因為曆史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崇禎同誌終究是要死的,而且肯定是吊死,他不會撞牆,不會抹脖子,不會喝敵敵畏,總而言之,我不說,你們都知道。

所以結局應該是固定的,沒有支線。

 

 

 

過比較奇特,它一直在我的腦海裏,最後,我決定把這個比較奇特的結局寫出來。 大頭都寫完了,俺歇幾天,還要整理文稿,爭取一兩個星期後,就能完成並發出來。 寫了這麽久,我寫得很辛苦,諸位也看得辛苦,兩星期後再見,保重。 我去困覺了。

但是,我的結局,並不是這個。換句話說,我的文章,有兩個結局,這隻是第一個。

 

我讀了十五年曆史,尊重曆史,所以這篇文章從頭至尾,不能說無一字無來曆,但大多數,都是有出處的。我不敢瞎編。

所以第二個結局,也是真實的,隻不過比較奇特,它一直在我的腦海裏,最後,我決定把這個比較奇特的結局寫出來。

 

 

 

大頭都寫完了,俺歇幾天,還要整理文稿,爭取一兩個星期後,就能完成並發出來。

 

寫了這麽久,我寫得很辛苦,諸位也看得辛苦,兩星期後再見,保重。

 

 

 

    我去困覺了。

[1775]

徐宏祖出生的時候,是萬曆十五年。

 

 

在這個特定的年齡出生,真是緣分,但外麵的世界,跟徐宏祖並沒有多大關係,他的老家在江陰,山清水秀,不用搞政治,也不怕被人砍,比較清淨。

 

當然,清淨歸清淨,在那年頭,要想出人頭地,青史留名,隻有一條路——考試(似乎今天也是)。

 

徐宏祖不想考試,不想出人頭地,不想青史留名,他隻想玩。

 

按史籍說,是從小就玩,且玩得比較狠,比較特別,不扔沙包,不滾鐵環,隻是四處瞎轉悠,遇到山就爬,遇到河就下,人極小,膽子極大。

此外,他極其討厭考試,長大後,讓他去考科舉,死都不去。該情節,放在現在,大致相當於抗拒高考。

這號人,當年跟今天的下場,估計是差不多,被拉回家打一半死不活,絕無幸免。

然而徐宏祖的父母沒有打他,非但沒有打他,還告訴他,你要想玩,就玩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行。

這種看似驚世駭俗的思想,似乎很不合理,但對徐家人而言,很合理。

對了,應該介紹一下徐宏祖同誌的家世,雖然他的父母,並非什麽大人物,也沒名氣,但他有一位祖先,還算是很有名的,當然,不是好名。

在徐宏祖出生前九十年,徐家的一位先輩進京趕考,路上遇到了一位同伴,叫做唐寅,又叫唐伯虎。

沒錯,他就是徐經。

後來的事情,之前講過,據說是徐經作弊,結果拉上了唐伯虎,大家一起完蛋,進士沒考上,連舉人都沒了,所以徐經同誌痛定思痛,對坑害了無數人(主要是他)的科舉製度深惡痛絕,教育子孫,要與這個萬惡的製度決裂,愛考不考,去他娘的。

對這段百年恩怨,徐宏祖是否了解,不清楚,但他會用,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徐家雖說沒有級別,還有點錢,所以他決定,索性不考了,出去旅遊。

剛開始,他旅遊的範圍,主要是江浙一帶,比如紫金山、太湖、普陀山等等。後來愈發勇猛,又去了雁蕩山、九華山、黃山、武夷山、廬山等等。

但這裏,存在著一個問題——錢。

[1776]

旅行家和大俠的區別在於,旅行家是要花錢的,列一下,大致包括以下費用:交通費、住宿費、導遊費、餐飲費、門票費,如果地方不地道,還有個挨宰費。

我說過,徐家是有錢的,但隻是有點錢,沒有很多錢,大約也就是個中產階級。按今天的標準,一年去旅遊一次,也就夠了,但徐宏祖的旅行日程是:一年休息一次。

他除了年底回家照顧父母外,一年到頭都在外麵,但就這麽個搞法,他家竟然還過得去。

原因很簡單,比如交通費,他不坐火車、也不坐汽車(想坐也沒),少數騎馬,多靠步行(騎馬爬山試試)。

住宿費,基本不需要,徐宏祖去的地方,當年大都沒有人去,別說三星級,連孫二娘的黑店都沒有,樹林裏、懸崖上,打個地鋪,也就睡了。

餐飲費,也沒有,我考察過,徐宏祖同誌去的地方,也沒什麽餐館,每次他出發的時候,都是帶著幹糧,而且他很扛餓,據說能扛七八天,至於喝水,山裏麵,那都是礦泉水。

門票費也是不用了,當年誰要能在徐宏祖同誌去的地方,設個點收門票,那隻能說明,他比徐宏祖還牛,該收。

挨宰費是沒有的,但挨宰是可能的,且比較敞亮,從沒有暗地加價坑錢,都是拿刀,明著來搶。要知道,沒門票的地方,固然沒有奸商,卻很可能有強盜。

據本人考證,徐宏祖最大的花銷,是導遊費用。作為一個旅行家,徐宏祖很清楚,什麽都能省,這筆錢是不能省的,否則走到半山腰,給你挖個坑,讓你鑽個洞,那就休息了。

就這樣,家境並不十分富裕的徐宏祖,穿著儉樸的衣服,沒有隨從,沒有護衛,帶著幹糧,獨自前往名山大川,風餐露宿,不怕吃苦,不怕挨餓,一年隻回一次家,隻為攀登。

從俗世的角度,徐宏祖是個怪人,這人不考功名,不求做官,不成家立業,按很多人的說法,是毀了。

我知道,很多人還會說,這種生活荒謬,是不符合常規的,是不正常的,是缺根弦的,是精神有問題的。

我認為,說這些話的人,是吃飽了,撐的,人隻活一輩子,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事,自己這輩子渾渾噩噩地沒活好,厚著臉皮還來指責別人,有多遠,就去滾多遠。

[1777]

徐宏祖旅行的唯一阻力,是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去世較早,隻剩他的母親無人照料。聖人曾經教導我們:父母在,不遠遊。

所以在出發前,徐宏祖總是很猶豫,然而他的母親找到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男兒誌在四方,當往天地間一展胸懷!”

就這樣,徐宏祖開始了他偉大的曆程。

他二十歲離家,穿著布衣,沒有政府支持,沒有朋友幫助,獨自一人,遊曆天下二十餘年,他去過的地方,包括湖廣、四川、遼東、西北,簡單地說,全國十三省,全部走遍。

他爬過的山,包括泰山、華山、衡山、嵩山、終南山、峨眉山,簡單地說,你聽過的,他都去過,你沒聽過的,他也去過。

此外,黃河、長江、洞庭湖、鄱陽湖,金沙江、漢江,幾乎所有江河湖泊,全部遊曆。

在遊曆的過程中,他曾三次遭遇強盜,被劫去財物,身負刀傷,還由於走進大山,無法找到出路,數次斷糧,幾乎餓死。最懸的一次,是在西南。

當時,他前往雲貴一帶,結果走到半路,突然發現交通中斷,住處被當地土著圍,過了幾天,外麵又來了明軍,又開始圍,圍了幾天,就開始打,打了幾天,就開始亂。徐宏祖好歹是見過世麵的,跑得快,總算順利脫身。

在旅行的過程中,他還開始記筆記,每天的經曆,他都詳細記錄下來,鑒於他本人除姓名外,還有個號,叫做霞客,所以後來,他的這本筆記,就被稱為《徐霞客遊記》。

崇禎九年(1636),五十歲的徐宏祖決定,再次出遊,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出遊,雖然他自己沒有想到

正當他考慮出遊方向的時候,一個和尚找到了他。

這個和尚的法號,叫做靜聞,家住南京,他十分虔誠,非常崇敬雞足山迦葉寺的菩薩,還曾刺破手指,血寫過一本法華經。

雞足山在雲南。

當時的雲南雞足山,算是蠻荒之地,啥也不通,要去,隻能走著去。

很明顯,靜聞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一個人去,估計到半路就歇了,必須找一個同伴。

徐宏祖的名氣,在當時已經很大了,所以他專門找上門來,要跟他一起走。

[1778]

對徐宏祖而言,去哪裏,倒是個無所謂的事,就答應了他,兩個人一起出發了。

他們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南直隸出發,過湖廣,到廣西,進入四川,最後到達雲貴。

不用到達雲貴,因為到湖廣,就出事了。

走到湖廣湘江(今湖南),沒法走了,兩人坐船準備渡江。

渡到一半,遇上了強盜。

對徐宏祖而言,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他已經遇到好幾次了,但靜聞大師,應該是第一次。此後的具體細節不太清楚,反正徐宏祖趕跑了強盜,但靜聞在這場風波中受了傷,加上他的體質較弱,剛撐到廣西,就圓寂了。

徐宏祖停了下來,辦理靜聞的後事。

由於路上遭遇強盜,此時,徐宏祖的路費已經不足了,如果繼續往前走,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當地人勸他,放棄前進念頭,回家。

徐宏祖跟靜聞,是素不相識的,說到底,也就是個伴,各有各的想法,靜聞沒打算寫遊記,徐宏祖也沒打算去禮佛,實在沒有什麽交情。而且我還查過,他此前去過雞足山,這次旅行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然而他說,我要繼續前進,去雞足山。

當地人問:為什麽要去。

徐宏祖答:我答應了他,要帶他去雞足山。

可是,他已經去世了。

我帶著他的骨灰去。答應他的事情,我要幫他做到。

徐宏祖出發了,為了一個逝去者的願望,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雖然這個逝去者,他並不熟悉。

旅程很艱苦,沒有路費的徐宏祖背著靜聞的骨灰,沒有任何資助,他隻能住在荒野,靠野菜幹糧充饑,為了能夠繼續前行,他還當掉了自己所能當掉的東西,隻是為了一個承諾。

就這樣,他按照原定路線,帶著靜聞,翻閱了廣西十萬大山,然後進入四川,越過峨眉山,沿著岷江,到達甘孜鬆潘。

渡過金沙江,渡過瀾滄江,經過麗江、經過西雙版納,到達雞足山。

迦葉寺裏,他解開了背上的包裹,拿出了靜聞的骨灰。

到了。

我們到了。

他鄭重地把骨灰埋在了迦葉寺裏,在這裏,他兌現了承諾。

然後,他應該回家了。

但他沒有。

[1779]

從某個角度講,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因為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旅途,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離開雞足山,又繼續前行,行進半年,翻越了昆侖山,又行進半年,進入藏區,遊曆幾個月後,踏上歸途。

回去沒多久,就病了。

喜歡鍛煉的人,身體應該比較好,天天鍛煉的人(比如運動員),就不一定好,旅遊也是如此。

估計是長年勞累,徐宏祖終究是病倒了,沒能再次出行。崇禎十四年(1641),病重逝世,年五十四。

他所留下的筆記,據說總共有兩百多萬字,可惜沒有保留下來,剩餘的部分,大約幾十萬字,被後人編成《徐霞客遊記》。

在這本書裏,記載了祖國山川的詳細情況,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情況,被譽為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地理學著作,翻譯成幾十國語言,流傳世界。

好的,總結應該出來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地理學家的故事,他為了研究地理,四處遊曆,為地理學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是這樣嗎?

不是的

其實講述這人的故事,隻想探討一個問題,他為何要這樣做。

沒有資助,沒有承認(至少生前沒有),沒有利益,沒有前途,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隻是為了遊曆?

究竟為了什麽?

我很疑惑,很不解,於是我想起另一個故事。

新西蘭登山家希拉裏,在登上珠穆朗瑪峰後,經常被記者問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要爬?

他總不回答,於是記者總問,終於有一次,他答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再問的答案:

因為它(指珠峰),就在那裏!

因為它就在那裏。

其實這個世上很多事,本不需要理由,之所以需要理由,是因為很多人喜歡找抽,抽久了,就需要理由了

正如徐霞客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

“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遊曆天下,然而,他們都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隻是個平民,沒有受命,隻是穿著布衣,拿著拐杖,穿著草鞋,憑借自己,遊曆天下,故雖死,無憾。”

說完了。

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

我相信,很多人會問,你講了什麽?

用如此之多的篇幅,講述一個王朝的興起和衰落,在終結的時候,卻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重複一遍,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已經講完了。

所以後麵的話,是講給那些不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就不用繼續看。

此前,我講過很多東西,很多興衰起落、很多王侯將相、很多無奈更替,很多風雲變幻,但這件東西,我個人認為,是最重要的。

因為我要告訴你,所謂千秋霸業,萬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隻是糞土。先變成糞,再變成土。

現在你不明白,將來你會明白,將來不明白,就再等將來,如果一輩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後講述的這件東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來。

但這件東西,我想了很久,也無法用準確的語言,或是詞句來表達,用最欠揍的話說,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然而我終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閱群書,卻無從開口之後,我終於從一本不起眼,且無甚價值的讀物上,找到了這句適合的話。

這是一本台曆,一本放在我麵前,不知過了多久,卻從未翻過,早已過期的台曆。

我知道,是上天把這本台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著幾年來我每天的努力,始終的堅持,它靜靜地,耐心地等待著終結。

它等待著,在即將結束的那一天,我將翻開這本陪伴我始終,卻始終未曾翻開的台曆,在上麵,有著最後的答案。

我翻開了它,在這本台曆上,寫著一句連名人是誰都沒說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這就是我想說的,這就是我想通過徐霞客所表達的,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將相,最完美的結束語:

成功隻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全文完)

後    記

本來沒想寫,但還是寫一個吧,畢竟那麽多字都寫了。

記得前段時間,去央視麵對麵訪談,主持人問我,書寫完的時候,你有什麽感覺?

其實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我自己很多次,高興、興奮、沮喪,什麽都有可能。

 但當這刻來到的時候,我隻感覺,沒有感覺。

不是矯情。

怎麽說呢,因為我始終覺得寫這玩意,是個小得沒法再小的事。然而很快有人告訴我,你的書在暢銷排行榜蹲了幾天,幾月,幾年,然後是幾十萬冊、幾百萬冊,直到某天,某位仁兄很是激動地對我說,改革開放三十年,這本書發行量,可以排進前十五名。

有意思嗎?說實話,有點意思。

雷打不動的,還有媒體,報紙、期刊、雜誌、電視台,從時尚到社會,從休閑到時局,從中央到地方,從中國到外國,借用某位同誌的話,連寵物雜誌都上門找你。平均一天幾個訪問,問的問題,也大致雷同,翻來覆去,總也是那麽幾個問題,每天都要背幾遍,像我這麽乏味的人,誰願意跟我聊,那都是交差,我明白。

外型土得掉渣,也硬拽上若幹電視講壇,講一些相當通俗,相當大眾,相當是人就能聽明白的所謂曆史(類似故事會),當然,該問的還得問下去,還講的可能還得講下去。

這個沒意思,沒意思,也得接著混。

 

 我始終覺得,我是個很平凡的人,扔人堆裏就找不著,放在通緝令上,估計都沒人能記住,到現在還這麽覺得,今天被人記住了,明天就會被人忘記,今天很多人知道,明天就不知道,所以所謂後記,所謂感想,所謂獲獎感言之類的無聊的,亂扯的,自欺欺人的,胡說八道的,都休息吧。

那麽接下來,說點有必要說的話。

記得馬未都同誌有次對我說,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喜歡你的理由。因為你成名太早,成名太盛,太過年輕,人家不喜歡你,那是有道理的,所以無論人家怎麽討厭你,怎麽逗你,你都得理解,應該理解。

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以來,我都無所謂。

但讓我感動的是,廣大人民群眾應該還是喜歡我的,一直以來,我都得到了許多朋友的幫助,沒有你們,我撐不到今天,謝謝你們,非常真誠地謝謝你們。

 

 謝謝。

然後是心得,如果要問我,有個什麽成功心得,處世原則,我覺得,隻有一點,老實做人,勤奮寫書,無它。

 

幾年來,我每天都寫,沒有一天敢於疏忽,不惹事,不鬧事,即使所謂盛名之下,我也從未懈怠,有人讓我寫文章推薦商品,推薦什麽就送什麽,還有的希望我做點廣告,費用可以到六位數,順手就掙。

我沒有理會。因為我不是商人。

出版商親自算給我聽,由於我堅持把未出版部分免費發表,因此每年帶來的版稅損失,可以達到七位數,這還不包括盜版,以及各種未經許可的文本。

我依然堅持,因為我相信,這是個自由的時代,每個人有看與不看的自由,也有買和不買的自由,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強迫。

 這是我的處世原則,我始終堅持,或許很多人認為這麽幹很吃虧,但結果,相信你已經看到。

好的,還有曆史,既然寫了曆史,還要說說對曆史的看法。

就剩幾句了,虛的就算了,來點實在的吧。

 

很多人問,為什麽看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為鑒。

 現在我來告訴你,以史為鑒,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發現,其實曆史沒有變化,技術變了,衣服變了,飲食變了,這都是外殼,裏麵什麽都沒變化,還是幾千年前那一套,轉來轉去,該犯的錯誤還是要犯,該殺的人還是要殺,嶽飛會死,袁崇煥會死,再過一千年,還是會死。

 所有發生的,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能超越曆史的人,才叫以史為鑒,然而我們終究不能超越,因為我們自己的欲望和弱點。

所有的錯誤,我們都知道,然而終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點,不能改的,叫做弱點。

順便說下,能超越曆史的人,還是有的,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聖人。

以上的話,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沒看懂的,就當是說瘋話。

 

 最後,說說我自己的想法。

因為看得曆史比較多,所以我這個人比較有曆史感,當然,這是文明的說法,粗點講,就是悲觀。

這並非開玩笑,我本人雖然經常幽默幽默,但對很多事情都很悲觀,因為我經常看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電視劇一樣),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隻有悲劇結局,無一例外。

 

每一個人,他的飛黃騰達和他的沒落,對他本人而言,是幾十年,而對我而言,隻有幾頁,前一頁他很牛,後一頁就慫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但我堅持幽默,是因為我明白,無論這個世界有多絕望,你自己都要充滿希望

人生並非如某些人所說,很短暫,事實上,有時候,它很漫長,特別是對苦難中的人,漫長得想死。

但我堅持,無論有多絕望,無論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對自己說,這個世界很好,很強大。

這句話,不是在滿懷希望光明時說的,很絕望、很無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時候,說這句話。

 

要堅信,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因為你還活著,活著,就要繼續前進。

 

曾經有人問我,你怎麽了解那麽多你不應該了解的東西,你怎麽會有那麽多六七十歲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說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話劇的田沁鑫導演說,我是上輩子看了太多書,憋屈死了,這輩子來寫。

我沒話說。

還會不會寫?應該會,感覺還能寫,還寫得出來,畢竟還很年輕,離退休尚早,尚能飯

 

繼續寫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最後送一首食指的詩給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講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杆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曆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二十多歲寫,寫完還是二十多歲,有趣。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無需害怕

無需絕望

要相信自己

 

所有跟帖: 

辛苦了,謝謝。很喜歡這種文筆風格 -多少- 給 多少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0/2011 postreply 19:29:2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