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四

本帖於 2011-06-12 17:34:28 時間, 由普通用戶 虎妞娃娃 編輯
回答: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三笑含2011-05-18 22:18:58

 

[875]

趙文華是一個壞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一個壞人,能夠幹到副部級侍郎,說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壞人。

趙侍郎的計劃是這樣的,他準備告張經的黑狀,罪名是張經畏懼倭寇,拿了朝廷的錢,不幫朝廷辦事,消極避戰。

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不簡單。

張經不是吃素的,趙文華上書後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應卻十分怪異,不但沒找趙文華算帳,也不上書辯解。

因為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籌劃已久的行動即將開始,狼土兵已經到位,各路大軍也已到齊,隻等他一身令下,發動總攻。

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陣,張經相信他會取得勝利,而到那時,捷報將是對趙文華攻擊的最好回應。

看上去是正確的,實際上是錯誤的。

誌得意滿的張經沒有想到,在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應對中,有著兩個小小的疏漏:他並沒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狀的上書,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趙侍郎的水平。

作為嚴黨的主力成員,趙文華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事實上,張經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時上書,是因為他已料定,此書一上,張經如不勝,尚有活路,如若戰勝,則必死無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錢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開始大舉向嘉興進犯,卻就此掉入了陷阱。

張經等待良久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當即調集手下大軍水陸並進,在王江涇與敵軍遭遇,大破倭寇,斬殺敵一千九百餘人,史稱“王江涇大捷”。

這是東南自倭亂以來的最大勝仗,張經十分得意,當即寫下告捷文書送往京城,等待著朝廷的封賞。

事實證明,這次朝廷的辦事效率相當之高,沒過多久,張經就等到了他應得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高官厚祿,而是兩個人,具體說來是兩個錦衣衛。

他們送給張總督的見麵禮是一副閃亮的鐐銬,然後大聲傳達了皇帝大人的賀詞:

“經(張經)欺誕不忠,著令入京問罪!”

張經的腦袋有點亂,明明自己打了勝仗,怎麽就成了“欺誕不忠”?

張總督之所以一頭霧水,是因為他並不清楚趙文華那封上書的奧妙。

 

[876]

嘉靖剛看到這份黑材料的時候,起初並不在意,直到他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嚴嵩。

嚴嵩自然明白趙兒子的意圖,當即展現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狀良久,突然換上了一幅憂國憂民的表情,開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慘狀,最後指出主題——擁兵自重,坐觀倭亂,都是張經惹的禍。

嘉靖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當即下令緝拿張經回京。

諭令下達後不久,張經的報捷文書就送到了,看似張經就要涉險過關,但正如趙文華所料的那樣,嘉靖做出了一個十分缺心眼的判斷:

“張經著實可惡,聞文華劾,方一戰!”

混跡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誌就這樣完蛋了,經過多年的磨礪,他的脾氣個性以及各種權術花招,早已被嚴黨摸得一清二楚,現在也隻能是被玩沒商量了。

張經倒了,李天寵也沒戲了,這對難兄難弟手拉手上了刑場,一同被殺。

趙文華兌現了他的諾言,李天寵死後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關係,破格再破格,短短一個月,就把七品基層禦史胡宗憲直接提拔為四品右僉都禦史,並巡撫浙江。從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晉升速度堪比飛毛腿導彈。

趙文華十分欣賞胡宗憲,因為胡宗憲的出眾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憲卻不喜歡趙文華,因為在他的眼中,趙文華著實不是個東西。

胡宗憲是一個身世並不簡單的人,他出生在豪門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進士,還曾經擔任過正部級幹部——南京戶部尚書,顯赫一時。

望族出身的胡宗憲是一個天才,他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無論在地方,還是軍隊,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平息叛亂,他都顯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能。

混跡政壇多年,胡宗憲很清楚趙文華和他的幹爹是些什麽貨色,這幫人幹活不足,整人有餘,實在是一幫垃圾。

然而問題在於,國家大權就掌握在這群垃圾的手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胡宗憲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很現實。

於是當不學無術的趙文華來到浙江,當張經、李天寵都對其嗤之以鼻時,他意識到了其中蘊藏的機會。

所以他接近了趙文華,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不顧旁人的鄙視和議論,拜會他,巴結他,耐心地聽著他自吹自擂,並伴著逢迎的笑臉,雖然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人,隻是一個惡棍加白癡的合體。

對於出身高貴、有著強烈道德感的胡宗憲而言,這是一種讓他極其惡心的應酬,但他依然賣力地表演著。

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因為在他接受詔令,前往浙江之前,曾立下這樣的誓言:

“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877]

傳說中的高手

胡宗憲眼睜睜地看著張經、李天寵被陷害,被處死,然後在眾人的指責聲中坐上了浙江巡撫的寶座,沒有絲毫的避諱和慚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見人怕、權傾天下的嚴黨,原來是如此的愚鈍,趙文華、嚴嵩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利用,為他鋪路,而在此之後,這個最為強大的政治集團將成為他的後盾,去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始終問心無愧。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並不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因為他的理想,叫做報國救民。

在胡宗憲看來,張經做得還不夠好,他雖然調來了戰鬥力強悍的狼土兵,整頓了軍備,募集了糧餉,但無論是整體策劃還是作戰時機,總要慢那麽一拍,最終才會被趙文華有機可趁。

總而言之,這是個勤奮的人,但缺少天賦。

胡宗憲認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當仁不讓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夠幹得比張經更好。

雖然當時天下人都為張經的無辜被殺感到遺憾,但對於倭寇而言,張經的死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因為事實證明,繼任者胡宗憲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敵人。

當然,這是後來的事。

剛剛上任的胡宗憲終於實現了夢想的第一步,但還沒等他喘口氣,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就讓他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應該說,猛人不隻張經一個,蘇鬆巡撫曹邦輔也算同類,在王江涇大捷之後,他征集所屬兵力,再次擊潰倭寇。由於人事更替,這次行動沒有經過上級的批準,等到趙文華知道的時候,俘虜都押回來了。

深感丟了麵子的趙文華當即給胡宗憲下令,讓他立刻追殲殘敵。

這是一個胡宗憲等待多時的機會,他即刻調集了四千精兵,發動了追擊戰,然後他坐在家裏,等待著捷報的到來。

很快,他就如願得到了戰報,言簡意賅:慘敗!告急求援!

此戰損失極其慘重,所謂“宗憲兵死者千餘”,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宗憲慌忙命令副將劉燾率軍增援,不久之後戰報再次傳來——複大敗。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士氣大振的倭寇居然反過頭來,再次進攻浙東一帶,把當地搶了個底朝天,這才揚長而去。

沉痛的失敗教育了胡宗憲,他終於意識到,倭寇之亂比他想象中要厲害得多,而在這幫強盜的身上,似乎隱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878]

胡宗憲的大體判斷沒有錯,但他並不清楚,如果說倭寇是強盜,那他們就是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強盜,因為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著這樣一個廣為人知的戰役記錄: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餘名倭寇從浙江平湖入境,向杭州進逼,搶掠之後逃向淳安。這本來隻是一起搶掠事件,搶也就搶了,事也不大,可這幫路盲不知是不是沒有向導,轉了半個多月,居然轉到了南直隸(今江蘇一帶),在常州、蘇州附近搶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後在大軍圍捕下,這群小*****才最終被殲滅,據說當時被他們殺死砍傷的平民士兵已達三千餘人。

四十多個人,在大明帝國的眼皮底下轉悠了一個多月,想搶就搶,十幾萬駐軍束手無策,這不是一單簡單的搶劫案,也不是單純的軍事行動,而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四十個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遊,要有四千個人,沒準就敢去北京集資建房了(打不過地產商)。

一直以來,這個故事都被用來說明明軍的腐朽、無戰鬥力,但很多人並不清楚,在它的背後,隱藏著讓人驚心動魄的真相。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搶掠,因為參與這次搶劫的四十多個倭寇並不是一般人,他們是浪人。

所謂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關於武士群體就不多說了,但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國內,武士也是一個十分稀少的品種。

在日本戰國時期,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是天皇,實際控製者是各大諸侯,又稱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屬下。即使是如織田信長之類的大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

作為武士團體的成員,他們從小就接受過嚴格的武術和體能訓練,大多數人都練習劍道,練就了一身砍人的技術,即使參加黑社會火拚,拿西瓜刀對砍,估計一個對付五六個都不成問題。

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其中的某些人還曾練習過“陰流”,這是日本刀術中的一門絕技,傳自日本的絕頂高手,“劍聖”上泉信綱。

雖說練這門功夫的人並不多,也並非個個都是劍聖,但足可稱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當時到中國來搶掠的日本人中,也有著他們的身影。

有證據顯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這次事件中,參與搶劫的四十多名案犯,並非跑船的日本農民,他們幾乎都是戰敗丟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證據,就是他們隨身攜帶的那件特殊武器。

 

[879]

其實那些被稱為倭寇的搶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多國部隊,除了日本人外,還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國沿海的漁民、海盜等等,總之,大家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發財)走到一起來的。

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們一般用火槍或佩劍,漁民、海盜沒有固定裝備,逮著什麽用什麽。

但這支無組織、無紀律的雜牌部隊之所以會有強悍的戰鬥力,是因為其中有著一群作戰頑強的日本武士與浪人,而無論在哪裏作戰,和誰作戰,他們都會使用同一種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隻有武士或浪人才裝備武士刀,其實誰能帶,誰不能帶,也沒有專門的認證機構來管,真正的原因在於這種管製刀具是很貴的。

武士刀的製作十分複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的鐵和鋼料,然後用火爐加熱,同時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謂是千錘百煉,耗時長,純係手工製造,絕無批量生產。

由於此刀製作精良,且鐵鋼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韌性和硬度,無論是拿去劈柴,還是砍人,都相當有效。

但擁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為你就算買得起,也不一定養得起。由於該刀采用鐵鋼合金製造,容易生鏽,所以必須得好好伺候著,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製磨刀石,費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據說還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機油還麻煩。

就這麽個玩意,價格昂貴不說,天天都要保養,比大爺還難服侍,除了那幫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誰都不願意折騰這東西。非但如此,這幫孫子把刀看得比命還重,1945年日本戰敗後,侵華日軍中許多有武士背景的軍官還曾向中國方麵提出申請,希望帶走他們的家傳寶刀,表示如不允許,就切腹自盡。

不久之後得到答複: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許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國,這也是為什麽無數日本人不遠千裏,帶著大捆鈔票,跑到中國買刀的原因。

而根據史料記載,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攜帶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藝高強、機動靈活,搶一票換一個地方,從不走空趟。

這樣的四十多個倭寇,其戰鬥能力可想而知,在當時,大致就相當於四十多個特種兵,而駐守各地的,大都是戰鬥力極差的守備兵,或是民團團練,基本上也就算個民兵水平。

 

[880]

民兵打特種兵,能打贏那才叫怪事,這幫劫匪也不攻城,搶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竄犯,自然是難以圍捕,所以才會出現所謂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這才是倭寇的真實實力,胡宗憲麵對的就是這樣一群敵人,時而集中,時而分散,大隊倭寇戰鬥力強,不好打,小隊倭寇機動靈活,沒法打,為了幾十個人調集數千大軍圍捕,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還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宗憲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支奇特的武裝出現了,他們組成了民兵聯防隊,四處圍剿倭寇。而更讓人驚訝的是,曾縱橫千裏、無人可擋,連政府軍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們卻總是全軍覆沒,落花流水。

因為浪人們固然是劍道高手,這幫兄弟卻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萬表終於無法忍受了,流動倭寇四處出沒,使他焦頭爛額,卻又無計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靈機一動,召見了杭州及蘇州兩地的寺院主持,交給了他們一個任務。

幾天之後,一支由蘇杭兩地上百名和尚組建的巡防隊正式成立,主旨隻有一個——殺死倭寇。

這幫和尚都是精挑細選的武僧,個個自幼苦練武藝,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聽見倭寇兩個字就手癢,聽到消息,紛紛踴躍報名,經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戰場。

事實證明,中華武術確實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幹不過拿棍的和尚,管你什麽“陰流”、“劍道”,幾棍子掃過去全部滾蛋。

和尚聯防隊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應,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間,該隊在杭州灣及鬆江府(今上海附近)一帶與倭寇作戰多次,無一敗績,令倭寇聞風喪膽。

而最為生猛的一次戰役,發生在鬆江附近的翁家港,當時一百多名倭寇跑到這裏,還沒開搶就撞到聯防隊,此時這幫和尚已然名聲大噪,所以倭寇們見到光頭掉頭就跑,聯防隊二話不說,拖著棍棒就追。

一般說來,追個幾裏路也就完事了,但這幫和尚比較較真,竟然跟著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興,全殲所有倭寇(據說連倭寇的家屬也幹掉了),這才收兵回營。

然而少數幾個和尚是無礙大局的,要想解決倭寇,胡宗憲真正需要的,是幾個重量級人物的加入。

 

[881]

絕世高人

胡宗憲尋找的,不是個把能打的和尚,武林高手打打群架還行,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也隻是廢柴一根,隻有運籌帷幄的將領,才能為他解決根本問題。

幸運的是,他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第一個人選。

在胡宗憲沒來之前,俞大猷已孤軍奮戰了很久。

俞大猷,福建晉江人,弘治十七年(1504)生人,家庭比較貧困。

但他的運氣還不錯,祖上是世襲百戶,雖說不是什麽大官,畢竟有口飯吃。父親死後,他繼承了百戶爵位,嘉靖十四年(1535),俞大猷更進一步,在當年的武會試中一舉中第,成為千戶,並被分配駐守金門。

俞大猷同誌的早年經曆就是如此,看上去毫無特別之處,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這位仁兄是一位了不得的絕世高人。

本文所用史料眾多,且來源龐雜,還包括十幾種明清刻本,為了不影響閱讀,加上我這人比較懶,故文中未注明史料出處和史籍原文,但此處必須破例,因為下麵即將講述的內容實在過於離奇,如不舉出實據,估計難逃忽悠之嫌,故列文如下:

“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擊劍之技,後自雲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負精其技者千餘人,鹹出見呈之。視其技,已失古人真訣。明告眾僧,皆曰:“願受指教。”予曰:“此必積之歲月而後得也。”

看不明白不要緊,我來解釋。

這段話的意思是,我聽說河南的少林寺武藝高明,所以專門前去拜訪,寺裏的和尚十分囂張地告訴我,他們這裏的僧人武藝高強,且人數眾多,還拉出了幾個表演給我看。

我看過之後,覺得這幫人實在不爭氣,老祖宗的真傳都給丟了,就明白告訴和尚們,你們這套已經不行了,趁早一邊涼快去。和尚們十分謙虛地對我說:願意接受我的指教。而我也十分囂張地告訴他們:你們還要練很久才行。

鄭重聲明,這話不是我說的,要找人算帳請諸位去找俞大猷同誌,與我無關,因為此文就出自俞大猷同誌的自述文集。

 

[882]

我雖然不願幫俞大猷背黑鍋,卻可以替他證明一點,那就是俞先生的的確確是一位功夫了得的絕頂高手。

從童年開始,俞大猷就是個特別的人物,和眾多成功人士一樣,他喜歡讀書,可他讀的卻不是大學、中庸之類的考試書目,而是一本奇特的著作——易經。

要說這本書,那可真算得上是萬金油,上至外星生物,天外來客,下到世界文明,人類前途,都可以從這本書裏推出來,反正隨你去讀。

俞大猷就是易經解讀派的忠實會員,他苦讀多年,終有所悟,萬幸的是,這位兄台沒有走火入魔,擺攤算命,多少還是讀出了點名堂——兵法。

從易經中,俞大猷領悟了所謂百萬合一之兵法(雖將百萬,可使合為一人也)。雖然說起來比較玄乎,但從後來的實際效果看,這套理論倒也不全是忽悠。

而在兵法之外,俞大猷在另一工種上的成就可謂驚世駭俗,那就是武學,他曾拜當時的著名劍客李良欽為師,學習劍術。他的天賦極高,外加勤學苦練,武藝非常精湛。

特別是劍法,他十分擅使“荊楚長劍”,據說劍法已至化境。曾有數十人看他不順眼,打算群毆他一頓,結果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奪路而逃。

俞兄不但武藝了得,還善於總結經驗,曾著有武學專著《劍經》,後來在清除倭寇的同時,也順道闖蕩江湖,屢次和人拚刀比劍,在砍砍殺殺中不斷磨練劍法,嘉靖四十年(1561)的時候,估計是周圍的人都打遍了,這位仁兄覺得沒意思了,就跑到外麵去找人打。前述的少林寺事件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內。

很明顯,在這段自述裏,俞大猷故意忽略了一個重要內容,要知道,少林和尚雖然吃素,卻不好欺負,你俞大猷跑這麽遠,人家給你演示武藝,你還說人家不行,一句話,你就是來砸場子的。

雖然俞大猷沒有寫,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少林寺是鬧過事的,就算沒有動刀動槍,至少也是露了兩手,不然人家憑什麽“皆曰:願受指教。”

估計俞大猷同誌還是有點覺悟,覺得自己這事幹得不地道,所以也沒多提,不過從他讓人家多練幾年的口氣看,他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俞大俠仗劍打遍天下,縱橫江湖,可謂風光無限,但在遇到胡宗憲之前,作為一個極具稟賦的軍事天才,他的經曆隻能用一個詞來概括——哭笑不得。

 

[883]

俞大猷這輩子的前四十年是十分鬱悶的,因為他比較喜歡管閑事,守金門的時候,他上書監司,要求打擊海賊。結果被打了一頓,得到了上級的答複:

“你個屁大的小官,憑什麽上書?”

憑什麽小官就不能上書?俞大猷不明白。

挨了這頓莫名其妙的打,俞大猷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後,安南地區叛亂,兵部尚書毛伯溫準備出戰,按說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俞大猷再次挺身而出管了閑事。

他向毛伯溫上書,陳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請求從軍。

尚書大人看到了他的上書,十分欣賞,誇獎了他,卻不用他。

誇了我,為什麽不用我?俞大猷還是不明白。

這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俞大猷仍不氣餒。

嘉靖二十一年(1542),機會又來了,俺答進攻山西,皇帝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選拔作戰人才。俞大猷報了名,這次運氣似乎不錯,毛尚書看到了他的名字,把他推薦給了宣大總督翟鵬。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推薦,所謂宣大總督,是明朝邊疆的兩大最高長官之一(另一個是薊遼總督),一般都是正部級官員擔任,作為兵部尚書的推薦人,俞大猷前途閃閃放光芒。

畢竟是兵部領導的麵子,翟鵬親自接見了俞大猷,隨口問了他一些軍事問題,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翟鵬原以為這人是個關係戶,沒多大能耐,打算應付一下了事,可是俞大俠卻反客為主,侃侃而談,堂上眾人大驚失色。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時候,一件讓他們更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翟總督竟然離開座位,主動走下台來,向俞大猷行禮。

這是絕對的爆炸性新聞,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景象。

翟鵬並不是武將,他是文官,因為按照明代慣例,除個別情況外,隻有文官才能擔任高級軍事長官,即使同樣品級,文官的地位也要高於武將。而在許多文進士的眼中,武將都是一群沒讀過書的大老粗,武進士也不例外。

然而正部級總督翟鵬,向眼前的無名小輩俞大猷行禮了,因為他的才學與執著。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俞大俠應該翻身了,可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發生在這兒。

 

[884]

雖然總督向他行禮,雖然總督知道他的才學,但總督還是不用他!

都到了這個份上,為什麽就是不用我呢?俞大猷抓破腦袋也不明白(我也是)。

鬱悶的日子還是過去了,老上級毛伯溫最終提拔了他,先把他派到福建打海盜,這位兄弟二話不說,剛到地方衣服都不換就親自帶兵上陣,幹掉對方三百多人,上級看他如此生猛,又派他去廣東鎮壓少數民族叛動。

在廣東,俞大猷第一次全方位展現了他的牛人本色。他沒有調集大軍進攻,卻隻是帶了幾個隨從,找到了叛軍的巢穴,勸告他們歸順朝廷。

當然,空口說白話是沒用的,叛軍也不是白癡,為加強說服教育的效力,形象展現不投降的後果,俞大俠趁興當場表演了自己的老本行——劍術,一套劍法耍得虎虎生威,煞有聲勢,把叛軍兄弟糊得一楞一楞,末了還美其名曰:教習擊劍。

叛軍倒也不是嚇大的,他們很快就推出了自己的精神領袖——一個據說打死過老虎的人,繼續頑抗明軍。

但俞大俠明顯比老虎厲害,他沒費多大勁就幹掉了這位打虎英雄,最終平定叛亂。

折騰來折騰去,俞大俠終於翻了身,嘉靖三十一年(1542),俞大猷調任寧波參將,不久後又升任蘇鬆副總兵(相當於軍分區副司令員)。

此時,張經已經上任,俞大猷是他的下屬。

之後就是以前講過的那些事,趙文華搗亂,催促張經出戰,張經準備不足,不願出戰,一拖再拖。

然而在這一幕的背後,還隱藏著另一個細節:

張經是拒絕出戰的,但為了給趙文華麵子,他曾命令另一位將領出擊倭寇,而這個人正是俞大猷。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積極肯幹、愛管閑事的俞大猷竟然拒絕了,原因很簡單:當時倭寇有兩萬人,他手下隻有三百兵,而俞大俠是學過算術的。

俞大俠雖然熱血沸騰,卻也不想平白無故人間蒸發,張總督這事幹得實在不地道,事情也成了連環套,趙文華催張經,張經催俞大猷,俞大猷不幹。

俞大俠就這樣硬挺著,一直挺到了王江涇大捷。在這次戰役中,他不計前嫌,協同張經,大破倭寇,立下戰功。

可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不計前嫌上。

 

[885]

由於他表現過於英勇,趙文華認死了他是張經的人,搶了他的功勞,還找機會整他,貶了他的官。無奈之下,胡宗憲也隻能保持沉默。

俞大猷這輩子過得實在不容易,總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被賞識,居然不升官,明明打了勝仗,居然被降職。

不要急,俞大俠,更莫名其妙的事情還在後頭。

被貶官的俞大猷不喊冤,也不氣餒,王江涇大捷之後不久,他作為蘇鬆巡撫曹邦輔的下屬,參加了滸墅戰役,再次大破倭寇,按說事情到這裏,也算圓滿完結了。

可是(這個詞經常出現在俞大猷的人生中),不久後,閑不住的俞大猷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即之前提到的那次),雖然最終戰敗,但俞大猷在戰鬥中傾盡全力,表現十分英勇。

其實有時候,十分英勇也不是個好事。

戰後,趙文華故伎重演,把責任推給了曹邦輔,曹巡撫氣得想撞牆,恨透了趙文華和胡宗憲,但是嚴老太爺在中央呆著,他也不想去摸老虎屁股,於是一怒之下,瞄準了俞大猷。

曹巡撫在上書中大罵俞大猷,說他縱敵逃竄,之所以會下此黑手,隻是因為俞大猷同誌在跟隨胡宗憲作戰中過於英勇,曹邦輔據此認定,俞大俠必定是胡宗憲的人。

這一狀告得相當黑,連皇帝都發怒了,暴跳如雷,免去了俞大猷的世襲百戶,讓他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

計前嫌,就是張經的人,惡整。十分英勇,就是胡宗憲的人,還是惡整。俞大猷徹底鬱悶了。

皇帝諭令下來後,幾乎所有的人一致認為,俞大猷再不會鬧騰,也不會再多管閑事了。

然而俞大猷收起了諭令,叫來了自己的副手王崇古,對他下達了一道命令:準備出海,追擊倭寇。不久之後,他的艦隊在老鸛嘴截獲倭寇,並發動總攻,焚毀敵巨艦八艘,殺敵一千餘人。

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冒險,並沒有人要求俞大猷這樣做,而根據以往經驗,他打贏了未必有功,打輸了卻必定有過。對他而言,打這一仗沒有好處,隻有吃虧。

但是他仍然這樣做了,他不怕吃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嘉靖十四年(1535)以來,這位仁兄在官場裏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隻是因為他的愛管閑事,因為他的忠於職守,因為他報效國家的執著。

俞大猷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因為執著而偉大。

 

[886]

其實一直以來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俞大猷並不孤獨,因為有一個人始終在注視著他,這個人就是胡宗憲。

通過幾年的觀察,胡宗憲了解並理解了這個人,他相信此人正是他苦苦尋找的理想人選,並將成為他的得力助手。於是當嘉靖三十五年(1556),都督劉遠因為作戰不利被撤職後,胡宗憲通過趙文華的關係,獲得了內閣的支持,將俞大猷扶上了浙江總兵官(大致相當於浙江軍分區司令員)的寶座。

這是胡宗憲找到的第一個關鍵人物。

但隨著抗倭工作的不斷深入,胡宗憲發現,他的精力和智商已經無法適應繁重而複雜的事務,所以絕頂聰明的胡宗憲,決定招聘一個幕僚,而招聘的首要條件,就是這個人要比他更聰明。

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個關鍵的人:

鄭板橋曾在瞻仰一幅古人作品時,發出這樣的感歎:願為青藤門下走狗!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如果我能到青藤門下,給他當條狗,就心滿意足了。

青藤者,徐渭也,徐渭者,徐文長也。

在明代,有所謂三大才子之稱,入選的條件很簡單:博覽群書、博學多才,但事實證明,由於競爭激烈,越簡單的標準越難達成,評來評去,連唐伯虎兄這樣的人才最終也沒能擠進去。

所以最終能贏得公認,獲此殊榮的,隻有三個人:解縉、楊慎、徐渭。

作為永樂大典的總編官,解縉被公認為博學第一,而跟皇帝過不去,聚眾鬧事的楊慎,因為整天呆在山溝裏,無事可幹,據說讀遍了天下群書,被推為博覽第一。

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他的學問差,隻是因為他生得晚。論博學,他不如解縉,論博覽,他不如楊慎,然而他卻成為了三人之中,名聲最大,傳說最多的人物。

獲此殊榮,此人實在當之無愧。

徐渭,正德十六年(1521)生,浙江紹興人,平生一大癖好是給自己取名字外號,曾用名數不勝數,如徐文清、青藤道士、田水月、漱老人等等等等,當然其中最有名的,還是徐文長。

張愛玲曾經說過,出名要趁早,而徐渭兄絕對符合張小姐的說法,因為他出名的時候,隻有十歲。

 

[887]

在上小學三年級、漢字尚未認全的年齡,徐渭已經完成了一項壯舉,他通讀了著名文學家楊雄的名文《解嘲》,但這位牛人並不滿足於讀懂,他還別出心裁,改寫了這篇著名文章(即今天的所謂惡搞),最後還給自己大作起了個比較對仗的名字——《釋毀》。

徐渭絕對是中國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少年時期的傳奇故事可謂是家喻戶曉,在我還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個老婆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徐文長智鬥地主、徐文長智懲貪官之類的故事。

雖然傳說十分動聽,但我卻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因為真正的徐渭先生,是沒有精力去幹這些閑事的,在三十歲之前,他一直忙著幹一件事——考試。

徐渭的前二十年還是很順利的,二十歲時,他考中了秀才,此時他的名聲已經不小了,恰好當時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聽說了他的才能,叫來一聊,頓時驚為天人,連連讚譽他是最傑出的人才。

有了這位中央正廳級別幹部的吹捧,徐渭的名氣更大了,他抖擻精神,準備再接再厲,參加鄉試考取舉人,直至那最後的目的地——北京。

在春風得意的徐渭看來,這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

毫無疑問,徐渭確實是個少有的天才,他多才多藝,年紀輕輕就名滿全國,然而在個人前途問題上,他卻犯了個致命的認識錯誤。

因為科舉考試,隻認進士,不認天才。

一說起明代的科舉考試製度,總是千人踩、萬人踹,什麽葬送人才,禁錮思想等等,比黑社會還黑,比十大酷刑還狠,但曆史已經證明,在那年頭,這是一個最為科學的製度。

在科舉的考場上,沒有絕對的公正,卻有相對的公平,無論你是世家子弟,還是貧苦百姓,要想奔出美好前途,隻有一個選擇——拿起手中的筆,把那張考卷答完。然後封上你的姓名,等待著命運的來臨。

事實證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徑,想玩花樣,走後門,幾乎肯定是死路一條。

在明代考場上,作弊不是鬧著玩的,進去之前要搜身,如果夾帶,就要取消考試資格,幾年內不準再考,要是你膽子再大一點,準備搞點串通考官、買份考題之類的招數,最好還是先收拾行李,安排後事。因為當年幹這行風險極大,一旦被發現,殺頭或是流放,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888]

作弊難度過大,想搞歪門邪道的諸位朋友,估計隻能靠拉關係走後門,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即使你是當朝首輔的兒子,也隻能說明你的悲哀,因為在整個明代,高幹子弟參加科舉大都沒有什麽好名次,要是你真走了狗屎運,考了前幾名,也不要忙著高興,恰恰相反,這意味著你爹很快就要遭殃。

明代曆任首輔如張居正、王錫爵等,雖然平時在朝中威風八麵,但隻要聽說兒子考了前幾名,就會馬上去洗把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謾罵。因為根據慣例,兒子的捷報剛送到,最多幾個時辰,言官的罵章就要到了,什麽子憑父貴、作弊嫌疑之類,鋪天蓋地。

明代的言官們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幾乎個個都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度,外加唾液係統非常發達,且極具窮追猛打的狗仔隊精神,遇到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放過,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而要向從這漫天口水裏爬起來,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臉皮的,比如那位後來的首輔王錫爵,兒子中了鄉試第一名後,實在禁不住罵,竟然把兒子趕回了家,直到十三年後,他早已卸任回家,才讓兒子參加會試。

當然了,老子是朝廷高級幹部,兒子考試名列前茅,卻不挨罵的,也還是有的,不過是絕無僅有,這對英雄父子,就是楊廷和,以及他的兒子,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

楊慎兄考中了狀元,老爹卻沒有挨罵,這是因為楊慎兄名聲太大,水平太牛,牛到大家達成共識,如果楊慎考不中,那才說明考試有問題。

同樣的命運似乎又降臨到了徐渭的身上,他名聞天下,才高八鬥,去參加小小的鄉試,所有的人都認為,中舉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名次問題。

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他第一次參加鄉試,沒有考中。沒關係,擦擦汗,三年後接著考。

第二次,徐渭又沒有考中,老天爺玩了他第二把。

同樣的遊戲發生在三年後,徐渭第三次落第了。

鬱悶到極點的徐渭遇到了一個無法解答的難題——為什麽就是考不中呢?

正是在這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人——胡宗憲。

 

[889]

在那次追擊戰失利後,打了敗仗的胡宗憲已經不是浙江巡撫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仁兄非但沒有降職,反而升任了總督。

因為他的靠山趙文華充分地發揮了自己栽贓的特長,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輔貶了官,還順帶捎上了當時的總督楊宜,硬給他背了個領導責任。

於是曹邦輔和楊宜就此走人,胡宗憲成為了新任總督,他終於可以全力以赴地開始自己的雄圖大業。

在這之後不久,他聽說了關於徐渭的種種傳說,經過實際考察,他決定收編這位才子,作為自己的幕僚參謀。

胡宗憲天性聰明絕頂,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他雖然逢迎趙文華和嚴嵩,但在心底裏卻根本瞧不起這兩個人,而此時的他,更是威風八麵,上有嚴嵩撐腰,下有心腹爪牙,除了福建和浙江外,連南直隸、廣東各省都要賣他的麵子。

這也就罷了,偏偏這位胡總督還是個相當可怕的人,據史料記載,胡宗憲生來相貌非凡,而且有一種逼人的氣勢,不怒自威,大致相當於今天所說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俞大猷,這位同誌是出名的硬骨頭,敢於堅持原則,不怕丟飯碗,外加還有一身縱橫天下的武藝,曾有人戲言,就算他死了,黑白無常都不敢來帶他走。

但就是這麽一位響當當的大俠,浙江軍分區司令員,每次遇到胡宗憲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連頭都不敢抬,有時還會發抖。

相對而言,徐渭的層次實在太低,連個舉人都考不中,雖然有名,也隻是個有名的窮光蛋而已。

現在總督看上了窮光蛋,打算請他當幕僚(師爺)。在紹興一帶,當師爺是常事,但能遇到胡宗憲這樣的大主顧,還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況是人家主動來請,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徐渭還是比較直率的,麵對總督的使者,他用一口流利的紹興話快速作出了回答,但他說完之後,使者卻一動不動——實在聽不懂。

無奈之下,使者請來了翻譯,這才了解了徐渭的意思,真可謂是言簡意賅——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誰讓你來,你讓他來!

麵對這位超級牛人,使者也無話可說,隻好乖乖回去,哆哆嗦嗦地轉達了這位窮秀才的原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貫狂傲不羈的胡宗憲竟然沒有發火,他思索片刻,便對下屬說道:我去找他。

驕橫的胡總督竟然讓步了,讓步給一個窮秀才,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890]

然而事實證明,胡總督沒有做虧本買賣,和這位窮秀才後來作出的貢獻相比,別說是讓步,讓他磕頭他都值了。

自古以來,風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攏的對象,但實際上,這些所謂才子除了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外,並沒有任何作用。比如著名的王羲之、王徽之父子,字寫得很好,詩文也很不錯,但在日常工作中,他們則應該直接被劃入低能一族。

王羲之就不說了,官做得不小,卻幾十年如一日領工資,混日子,他的兒子王徽之更離譜,這位仁兄曾在軍中當過騎兵參軍,多少也算個武官,但整天隻是東遊西蕩,啥事不幹,渾似夢遊。有一天,有人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王徽之同誌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

“我經常看見有人牽著馬在我前麵走,我可能是管馬的。”

在曆史中,這種才子兼白癡可謂是數不勝數,而徐渭似乎也應歸入此類。

因為徐渭的情況和以上兩位十分類似,他身負盛名,且多才多藝,十分擅長書法、繪畫、詩文,鄭板橋老先生看了他的畫,便願意到他門下當條狗,雖是個人意願不好推廣,倒也充分體現了徐渭的繪畫水平。

然而對於大眾的厚愛,徐渭兄卻十分低調,極其謙虛,從他的自我評價中可見一斑:

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

照這個說法,讓後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畫技,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相對而言)的專業,實在是聳人聽聞。

萬幸的是,徐渭先生並不孤獨,因為據我所知,還有一位廣為人民群眾傳頌的人,也有著相同的繪畫水平,他就是著名的神筆馬良同誌。

牛到這個程度,也算是相當可以了,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在現實生活中卻是相當失敗,讀了二十多年書,連舉人都考不中,基本生活也無法保障,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胡宗憲依然親自前去拜訪了他,操著一口徽州話,連說帶比劃,糊弄了半天,終於把人帶了回去。

胡宗憲是一個喜歡實幹的人,極度討厭說空話的文人,而他之所以對徐渭如此看重,如獲至寶,隻是基於自己的一個直覺判斷——除了詩詞書畫外,這個人還有著更為出眾的能力。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891]

事實上,徐渭對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錯誤的,因為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繪畫,也不是書法,更不是詩詞,而是兵法。

徐渭是一個精通兵法的人,且絕非紙上談兵,這也是個怪事,胡宗憲懂兵法,那是在邊界喝了幾年風,看了無數死人,千辛萬苦才有所悟。

徐秀才天天坐在家裏,也沒機會上戰場觀摩,光憑幾本兵書就熟知兵法作戰,隻能說他太有才了。

就這樣,穿著一身破衣爛衫的徐渭,大搖大擺地進了總督府,他也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好吃好穿不說,看見什麽好就拿什麽,除了胡宗憲的老婆,沒有他不敢開口要的。

更為滑稽的是,這位仁兄吃飽了飯後,就喜歡四處瞎轉悠,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有一次胡宗憲在議事堂召開重要軍事會議,與會者包括俞大猷、盧鏜等高級將領,大家正屏氣凝神地聽胡總督訓話,徐渭突然闖了進來。

看見這位師爺門都不敲,疾行而入,胡宗憲還以為有何緊急事務,當即閉上嘴,等著徐先生的指示,總督不說話,自然沒人敢出聲,於是會場一片寂靜,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位天外來客。

徐師爺果然不同凡響,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中,他一言不發,輕鬆自如地繞場一周,然後揚長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人莫不是個神經病吧?

胡宗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對下屬也缺乏耐心,動輒質問謾罵,誰要敢在他開會的時候來這麽一手,打個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

然而對這位拿他開涮的窮秀才,胡宗憲卻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壓根就沒提過這事,放任不管。

胡宗憲的謙虛謹慎收到了回報,在度過開始的磨合期後,徐渭開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文筆極好,切中要點,上至皇帝,下到縣府,胡宗憲的一切來往公文都由他包辦,連老牌公文專家嚴嵩都幾次來信,表揚胡宗憲的公文寫作。

然而對胡宗憲影響深遠的,並不是這些往來文書,而是一次不經意的談話。

 

[892]

成為總督的胡宗憲原本以為,在他的光輝領導下,倭寇之亂可以很快平息,但自嘉靖三十四年(1555)後,這場禍亂卻越發嚴重,搶劫犯們越來越勤奮,每年都要來光顧幾十次。胡宗憲不肯示弱,分兵出擊,全力進剿,結果卻是敗多勝少,入不敷出。

就在胡宗憲又一次為戰敗抓耳撓腮、苦思對策的時候,徐渭來到他的身邊,對焦頭爛額的總督大人說了這樣一句話:先定大局,謀而後動。

胡宗憲就此找到了通往勝利的道路。

他終於醒悟,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在為一城一池之得失拚命,而獲取勝利的關鍵,他卻從未把握。

撩開了前方的重重迷霧,胡宗憲終於發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漁民、海盜、日本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背後,隱藏著兩個真正的對手。

漢奸?海盜?

實事求是地講,日本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倭寇軍的主力,絕非是智商有何過人之處,隻是因為他們腦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總是衝在最前麵,正是所謂好用又結實。

而根據史料記載,這幫遠道而來的日本搶劫犯基本不識路,腦袋也不好使,如果讓他們自己上岸轉悠,沒準就被人販子給賣了。

其實日本人到中國沿海混飯吃,從朱元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但兩百多年你搶我抓,也沒出什麽大亂子。嘉靖年間,倭寇之所以如此龐大,且有組織、無紀律,實在要拜兩位仁兄所賜,這兩個人,一個叫汪直,另一個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稱呼,其他史書大都稱王直,十分湊巧,這位兄台正是胡宗憲的老鄉,他也是徽州人,要說起這位兄弟的傳奇經曆,那實在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在許多史書上,汪直的定義大致如此:生性狡詐偷雞摸狗,後遊蕩到日本,勾結倭寇,為日本人帶路進犯中國,是罪大惡極的狗漢奸。

這的確是一個極其醒目,且振奮人心的結論,但在我看來,它很有可能是錯誤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點:汪直不是漢奸。

請諸位熱血青年先不要忙著抄家夥,等我講完再動手也不遲,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無意向這方麵發展,下此結論,隻是因為汪直不符合漢奸的定義。

什麽是漢奸?在嘉靖年間,所謂漢奸,就是給日本倭寇幹活的人。

按此標準,汪直實在不夠格,因為這位兄台確實沒幫日本人幹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給他打工。

 

[893]

汪直,號五峰,其實那一切傳奇風波的起始,隻是因為一樁生意。

作為胡宗憲的最強對手,汪直自幼就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不過很可惜,他的聰明並不在讀書上。

汪直的腦袋似乎很難接受四書五經的信號,讀書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所以機靈的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另一條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擺地攤、開雜貨店,慢慢地才能倒鋼材、賣軍火。而汪直卻大為不同,從經濟學的角度講,汪老板的生意起點相當高——國際貿易。

所謂國際貿易,說穿了就是把國內的貨賣到國外,再倒回來。汪直很明白,在街頭賣香煙是很難發財的,隻有轉口貿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貿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謂“片板不得下海”,抓住了不是鬧著玩的,但是曆史無數次證明,棍棒打不倒經濟規律,發家致富的意誌和決心是無法阻攔的。

汪直就是早期下海的發起人之一,他找到了一個叫徐惟學的合夥人,說服他一同外出經商,這個徐惟學也不是善類,早年還幹過幾年強盜,心一橫變賣了家產也下了海。

汪直的第一筆貿易是在廣東進行的,他帶著貨物在一個深夜悄悄出海,向著更遠的南方駛去。

在今天的東南亞一帶,汪直以極為懸殊的價格賣出了他的貨物,當巨額的利潤流入口袋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

於是他下定決心,賭上自己的一切,把這筆生意做到底。

隨著生意的不斷進行,汪直的船隊越來越龐大,手下越來越多,利潤也越來越豐厚,汪老板終於成功致富,成為眾人模仿的榜樣。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應該還不算太壞,汪直的行為從法律上定義,應該算是走私,而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樹大招風,被省長兼海關關長胡宗憲盯住,然後在某一次走私中被查私大隊長俞大猷抓住,之後判刑、流放或是殺頭。

但汪老板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見好就收也絕不是他的人生信條,不久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改變無數人命運的選擇。

東南亞的業務潛力已經不大了,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汪老板決定轉向日本市場。原因很簡單——日本人的錢好賺。

就地理而言,日本實在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麽都缺,汪直販運貨物到這裏,想開多高價就開多高價,獨此一家,愛買不買。

 

[894]

除了提高日本的生活水平外,汪老板還為減少日本人口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在提供日常物品的同時,他還走私一種十分特別的貨物。

其實這種貨物大家並不陌生,在國家貿易品的排名中,近幾百年來,它始終盤踞排行榜第一名——軍火。

在東南亞貿易中,汪直和葡萄牙人成了鐵哥們,葡老外們喜歡中國的瓷器、茶葉,口袋裏卻沒錢,隻好拿槍去換,且唯恐汪直不收,所以價格便宜,算是半賣半送。

汪直充分發揮了奸商的本色,每次都表現得極其為難,還經常表示下不為例,結果一轉手,就把它們送到了日本,以十倍的價格。

別說十倍,就是一百倍,估計日本人也照買不誤,當時正是戰國時代,彼此之間打來打去不亦樂乎,大刀長矛也用膩了,大家都改玩槍了。

在汪直的訂貨名單中,島津、織田等諸侯都是大客戶,汪老板還比較講信用,有時還會去調查戰爭殺傷情況,確保售後服務。

當然了,在貿易進行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插曲,東南亞和浙江沿海向來是海盜聚集地,汪直的船隊經常由於目標太大,被人搶劫,汪老板氣得不行:我運的是軍火,你竟敢搶我?!

一怒之下,他組織了私人武裝,開始還隻是護航,後來發現海盜這活兒來錢更快,索性兼職幹起了海盜,就這樣,汪直由一個海外淘金者變成海商,最後又成為了武裝走私集團的頭目。

然而這遠不是終點,隨著業務的不斷擴大,汪氏海外貿易有限公司兼海盜無限集團急需尋找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當然困難是存在的,嘉靖先生雖說忙著修道,但絕不會允許汪老板在他鼻子下麵開辦事處。

為了公司的長遠發展,汪直決定把總公司搬到日本,具體位置在日本九州南部(今日本衝繩附近),他在那裏占據了一片地方,作為自己的基地。

汪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有大型船隊,私人武裝,還過了一把皇帝癮,在他的轄區內,住著四千多名中國移民,服從他的管理,他還雇用了很多來找工作的日本人,身體好的擔任保鏢或是打手,體格差的就安排掃大街,當下人使喚。

汪直對公司的發展十分滿意,還給自己的這片自留地取了個名字——“宋國”。

必須說明的是,汪老板在日本開公司,是沒有經過當局允許的,也沒有到有關部門注冊,成立多年一分稅錢也沒交過。這事往大了說,就是非法侵占他國領土,是對國家尊嚴的大膽挑釁。

但從頭到尾日本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895]

在日本史書裏,戰國被描述成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無數勇猛之士在萬軍之中橫衝直撞,著實壯觀。

但是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比如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桶狹間戰役,那位威震日本,號稱無人可擋的大諸侯今川義元,手底下的全部兵力不過四五萬人,僅此而已。

當時,一般戰役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千人,要擺在中國,這也就是個儀仗隊,不過倒怪不得日本同誌們,畢竟人口有限,要組織個大規模戰役難度太大,說句寒摻話,能戰死個幾千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汪老板之所以如此囂張,也正是欺負日本人少,當時光隸屬於他的軍隊人數已經近萬,而且都配備最新型火槍,其所在的九州地區民風彪悍,諸侯十分好戰,汪直卻對他們毫無顧忌,還經常派幾千人拿著洋槍,開著戰船,從他們的海岸招搖過市,這幫人別說武力對抗,連吱都不敢吱一聲。

恰恰相反,他們對汪直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唯恐得罪了這位有錢又有槍的大爺。

公正地說,汪直確實算不上漢奸,因為估計日本也沒人能用得起他這樣的漢奸,倒是很多人日本人要眼巴巴地求他,靠他吃飯。

這就是汪直,這就是胡宗憲即將麵對的頭號對手,遠比任何日本劍道高手都要可怕的對手。

相對而言,第二號人物的實力要差一些,但他卻比汪直更具傳奇色彩——因為一個女人。

徐海,徽州人,胡宗憲的第二強敵。

說來真是湊巧,他也是徽州人,老天爺實在很公平,誰惹出的麻煩誰來收拾,最終的決戰將在這三個徽州人之間展開,隻有一個勝利者。

汪直不是漢奸,但徐海是漢奸,貨真價實的漢奸。

徐海的別號叫做普靜,這個稱呼看上去很像是和尚的法號,而實際上,它確實是一個和尚的法號。

在少年的時候,徐海曾經是杭州寺廟的和尚,每天撞鍾念經,過著平靜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的叔叔跑來,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還有個非常可靠的朋友作合夥人,隻要你參加,管保前途遠大,衣食無憂。

徐海考慮了很久,終於接受了叔叔的邀請,離開了寺廟,去幹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896]

應該說,這個邀請並非全是忽悠,這份工作確實讓他衣食無憂,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也可以說是前途遠大。

但問題在於,他的叔叔名叫徐乾學,那位非常可靠的朋友叫做汪直,而那份有前途的工作,自然是走私。

徐海就這麽下了水,開始跟著汪老板跑船,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他的收入越來越多,相關業務(駕船、搶劫)也越來越嫻熟,如無意外,他將很有可能成為汪直手下的走私頭目,其結局無非兩種:要麽攢點錢,回家買房子娶老婆,要麽一直幹下去,直到被抓住或是被打死。

可是命運之手卻將他推向了第三條路,一條更為奇異的道路。

徐乾學原本是汪直的合夥人,雙方初始合作愉快,可慢慢地,這位兄台不滿意了,兩人雖然一同下海,但汪直的能力超過他,生意大過他,利潤也高過他,思前想後,徐乾學決定分出去單幹。

單幹,要有資本,徐老板的錢不夠,便四處找人借,而其中最大的一筆借款,債主恰好是日本倭寇。有了錢,徐老板就開始幹起了走私兼海盜,但事實證明,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經濟學問題:任何帶有商業性質的活動,都是有風險的,走私和海盜也不例外。

徐乾學運氣不太好,他的船隊經常遇上風暴和明軍,好幾次血本無歸,買走私貨要錢,手下的搶劫犯們也要領工資,加上倭寇催款,徐乾學焦頭爛額。

欠銀行的錢,還不了最多不過是坐牢,可是欠倭寇的錢,還不起就沒那麽簡單了,那可是拿命換來的,絕不容許變成壞賬,可是徐乾學的家產已經賣光了,也沒有什麽可抵押的,於是無奈之下,他幹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低押自己的侄子。

在徐叔叔看來,侄子也算是他的財產,就這樣,徐海成為了倭寇的財產人質。

此時的徐海倒還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多吃幾頓日本料理,不久後叔叔就會把他贖回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徐乾學實在沒有做生意的命,回去後不但沒翻本,反而賠得更多,最後還因債務糾紛丟了性命。

當這一消息傳到徐海耳朵裏時,麵對著血本無歸、暴跳如雷的倭寇,他沒有慌張,鎮定地用一句話挽救了自己:

“留下我的性命,我跟你們一起幹。”

 

[897]

反正錢也沒了,為了不致人財兩空,徐海就此成為了倭寇的一員,當然,在那些日本人看來,他們不過是多了個端茶倒水的人而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徐海的能量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從本質上看,汪直是一個一流的商人,二流的海盜,通俗點說,他最擅長的是經濟,之後才是軍事。而徐海卻恰恰相反,在成為一個成功商人之前,他是一個軍事天才。

徐海沒有受過什麽教育,算是自學成才,但他有著驚人的天賦,極具組織才能,而且十分精於海上作戰,和那些死腦筋的日本人比,他實在是個過於突出的人,所以沒多久他就加入了倭寇搶劫公司,成為了正式成員,獲得了自由,之後還曾一度躋身管理層,當上了高級領導。

徐海發達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能和與倭寇的良好關係,在眾多的海盜中脫穎而出,擁有了固定的勢力範圍和強大的部屬。

但必須說明的是,此時的徐海依然是倭寇手下的棋子,他沒有汪直那樣的實力,隻能靠日本人吃飯。

他的致富方式十分類似於舊中國的買辦,每次帶領倭寇進犯之前,他都會與對方簽訂合同,列明帶多少人,去搶哪裏,事後分紅份額等等,條款十分清晰,倭患如此猖獗,這位漢奸可謂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作為漢奸,和抗日電影裏那些搖頭晃腦的同行相比,徐海是很特別的——他是一個十分強悍的漢奸。

胡宗憲曾領教過徐海的厲害,有一次,倭寇大規模進犯浙江一帶,胡宗憲派遊擊將軍宗禮率軍主動出擊,恰好遇到徐海的船隊,雙方在三裏橋大戰。

一開始,宗禮根本沒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裏,而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雙方交戰後徐海軍一觸即潰,宗禮大喜過望,發動軍隊繼續作戰,再次擊敗徐海。

兩次連續的勝利讓宗禮相信,徐海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小角色,於是他又發動了第三次攻擊,而徐海的水軍似乎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第三次大敗。

但就在宗禮準備預寫他的第四次捷報時,徐海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一個真理——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明軍防備鬆懈之時,徐海悄悄集結了他的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為了讓宗禮相信自己的柔弱,他退卻了三次,至此一舉收回成本,明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宗禮本人戰死。

這就是胡宗憲麵對的兩個強敵,強悍的汪直、狡詐的徐海,要平息倭寇,必須除掉這兩個人。

可在仔細考量雙方實力之後,胡宗憲終於悲哀地發現,他根本毫無勝算。

 

[898]

汪直自不必說,這位土皇帝富可敵國,兵強馬壯,比日本諸侯還厲害,徐海雖然稍微差一點,但他極其狡猾,且精於水戰,憑借明朝的海軍,要徹底消滅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思前想後,胡宗憲對時局感到絕望了,然而此時,徐渭卻從容地告訴他,其實要解決這兩個人,並不困難。

這一次,胡宗憲沒有相信他的師爺,因為這句話實在太不靠譜。且不說這兩個人手下有上萬名武裝海盜,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占據著一種特殊的資源——錢。

根據某些曆史學者統計,汪直的商業貿易額曾一度超過浙江全省的財政收入,海盜竟然比政府還有錢,到底誰是政府?

麵對如此可怕的金融武裝集團,胡宗憲找不到任何自信的理由,在他看來,想戰勝這兩個對手,無異於癡人說夢。

“用武力是很難戰勝他們的。”徐渭點點頭,他同意胡宗憲的看法,“但要戰勝他們,並不一定要動用武力。”

不用武力?這幫人不遠千裏來搶劫,莫非你請他們喝杯茶,給個紅包他們就肯走人不成?

“是的。”徐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縝密的計謀

徐渭告訴胡宗憲,其實一直以來,他並不了解汪直,因為這位仁兄歸根結底,隻不過是個生意人。

做生意的人,隻求財,不求氣,汪直所想要的,並非大明江山,隻不過是自由通商的權利。

“但是海禁是曆代祖製,我也無能為力。”胡宗憲隻能無奈地歎氣。

徐渭的臉上露出了狡詰的笑容:

“我並沒有說要給他這個權利。”

胡宗憲終於明白了徐渭的意圖,開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談判是可能的,兩者之間並不矛盾。談判隻是實現目的的手段,他們並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諾。

“首先,我們必須與汪直取得聯係,招他上岸商談。”

“但汪直呆在海外,且素與我們為敵,他怎麽肯來呢?”胡宗憲對此並不樂觀。

“你忘了嗎?”徐渭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的母親和妻子在你的手上。”

 

[899]

自從汪直下海之後,朝廷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單,他的母親和老婆都被關進了監獄,已經吃了好幾年牢飯,胡宗憲隨即簽發了特赦令,把他們放了出來,不但好吃好住,還分給她們一套房子。

胡宗憲的想法很簡單,善待汪直的家眷,以顯示自己的談判誠意,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釋放管飯分房是十分容易的,但在做完這些之後,胡宗憲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疏漏——怎麽讓汪直知道呢?

要知道,汪老板雖然還是中國國籍,卻已移居海外,找倭寇帶話又不太靠譜,胡宗憲傻了眼,苦思冥想後他決定冒一次險。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胡宗憲派出了他的使者蔣州、陳可願,他們的使命簡單明了:去日本,找到汪直,告訴他所有的一切。

這基本上應該算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海上交通安全且不說,即使到達日本,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但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兩人在日本九州成功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諸侯),很明顯,大明帝國東南總督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日本土財主給了胡宗憲很大的麵子,熱情招待了兩位使者。

不管事情辦成與否,白吃一頓總是好的,然而就在兩人狼吞虎咽之際,卻聽到了這樣一個詢問:是否有興趣見見本地一個叫毛海峰的人。

那位無心插柳的日本領主剛說完這句話,就驚奇地發現,兩個原本一心一意努力吃飯的人立刻丟掉了筷子,連聲大叫道:現在帶我們去!

因為這是一個他們極其熟悉的名字,毛海峰,是汪直的養子。

蔣州和陳可願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毛海峰的引薦下,傳奇人物汪直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汪直的開場白是並不友善的,除了胡宗憲擋他發財,和他作對外,全家人被明軍殺光也是他大發雷霆的主因。

所以當蔣州告訴他,他的家眷不但沒死,政府還分了房子,衣食無憂,並且拿出了他家人的親筆信時,汪直的態度徹底轉變了。

他十分高興,還連聲為自己辯解,說他並不想幹這行,早就有歸順之意,並且願意幫助胡宗憲平定倭亂。

 

[900]

蔣州和陳可願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大喜過望,而汪直也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他們遊覽日本全國,各地諸侯聽說汪直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財神爺來了),比將軍大人還威風,看得兩位使者目瞪口呆。

排場也耍了,世麵也見了,蔣州和陳可願開始提醒汪直,應盡快回國與胡宗憲商談具體事宜,汪直滿口答應,並預定了出發日期

出航的日子到了,然而就在船隻即將起錨出發的時候,汪直卻作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突然強拉著蔣州,跳上了岸,目送著船隻的離去,笑著對驚恐的使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還不能去,你也不能走。”

汪直不是三歲小孩,幾十年江湖也絕不是白混的,他從不相信任何人的空口許諾,包括胡宗憲在內。

就這樣,毛海峰帶著陳可願,來到了胡宗憲的管轄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談判。

雖然有了重大進展,但沒有看到汪直本人,胡宗憲依然很失望,而當他看到那封汪直給他的親筆信時,這種情緒到達了頂點。

這是一封很能體現汪直特點的文書,在開頭部分,他十分恭敬地表示,自己願意接受朝廷招撫,痛改前非,為國效力,之後突然話題一轉,開始吹噓自己,大意是本人在日本混了很多年,現在很牛,一般的諸侯都可以搞定,但由於日本諸侯太多,敵情複雜,本著幫助國家徹底清除倭寇的精神,我暫不能回國,目前正與朝廷特使蔣州巡視各諸侯,處理外交事務,等到告一段落,我會立刻回國報到。

當然,光講廢話是沒用的,最後他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條件——開放海禁。

胡宗憲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被汪直涮了,說來說去,這個老滑頭一點也沒有鬆口,而他開出的條件是胡宗憲絕對無法答應的。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事情依然毫無進展。

在猶豫的關口,徐渭再次出現,用他的智慧拯救了胡宗憲,他告訴自己的東家:現在的汪直過於強大,絕不可能作出妥協,但這個對手也並非毫無破綻,隻要找到合適突破口,就能戰勝這個強敵。

事實上,這個突破口就在眼前——毛海峰。

 

[901]

    作為汪直的全權代表和貼身親信,毛海峰也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憲相比,他還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胡總督對他這個倭寇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輕蔑,反而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個比較實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宗憲表示希望能幫點忙。可是胡宗憲卻總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讓他幹。

    這事要放在嚴嵩這類人的身上,估計還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臉皮厚度不夠,堅持表示一定要幹活,掃大街也行。

    於是胡宗憲終於勉強地答應了,他十分為難地表示,在舟山一帶盤踞著一夥倭寇,十分凶悍,而自己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胡宗憲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家夥去了舟山。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汪直出來幹海盜的時候,舟山的那幫小兄弟還在穿開襠褲,聽說汪老板的隊伍到了,還沒等毛海峰動手,倭寇們已經逃竄一空。

    胡宗憲親自迎接了這位得勝歸來的英雄,並主動為他請功,算得上是興高采烈。

    他確實應該高興,當然這與舟山的那幫小*****並無幹係,真正的原因在於,自毛海峰發動進攻的那一刻開始,一個重大的轉變已然發生:從此以後,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前任倭寇,現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著開懷大笑的胡宗憲,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當然,其實他並不知道對方在笑些什麽。此時此刻,他的唯一感覺是,胡總督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事實上,胡宗憲確實很講義氣,他把戰利品全部交給了毛海峰,還額外給了很多賞賜,並且表示,自己絕不會虧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憲的慷慨與大方超出了他的預料,但他依然保持著警惕,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終放心不下的。

    不久後,毛海峰找到了胡宗憲,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是時候回去找汪直匯報談判情況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為汪直的養子和親信,他有著很高的人質價值,如果胡宗憲玩花樣,他將到牢房裏繼續自己衣食無憂的賓客生活。

    然而胡總督的反應卻著實出人意料,他看著不安的毛海峰,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親自為你送行。

    此外,他還十分禮貌地送給毛海峰許多土特產,並托他向汪直帶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訪。

 

[902]

     毛海峰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懷著對胡宗憲的無限好感回到了領地,並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養父,雖然事情仍然毫無進展,但正如徐渭所預料的那樣,強大的海盜頭目汪直終於露出了破綻,一個致命的缺口已經打開。

    一個特殊的女人

    汪直暫時穩住了,胡宗憲決定著手對付他的另一個強敵——徐海。

    從策略上分析,胡宗憲用在汪直身上的,應該算是懷柔戰術,在實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向對方示好,以談判麻痹對手,等待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這一戰術達到了預定的目標,所以胡宗憲決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進行二次實踐。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對。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渭先生雖然沒有研究過這一偉大理論,卻也能無師自通,他告訴胡宗憲,徐海是不能招撫的,因為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還算個商人,財大氣粗,而且軍力強大,難以擊潰,加上這位仁兄十幾年胡亂鬧騰,既不要錢也不要官,隻是一門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對這號人,隻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海盜,還有個響亮的稱號——“狗漢奸”。加上他年輕氣盛,擅長打砸搶,而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他妥協,隻能增加他的囂張氣焰,所以對付徐海,隻能用強硬的手段。

    胡宗憲同意徐渭的觀點,卻又提出了疑慮:徐海雖然實力較差,但此人精於海戰,極具軍事天才,以明朝海軍的實力,很難戰勝敵軍,之前的那次慘敗就是範例,一旦開戰,難有勝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憲的麵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總督大人的邏輯錯誤:

    所謂強硬的手段,並不一定是指武力。隻要能夠消滅對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對付徐海的指導方針也就此確定——萬勿妥協,趕盡殺絕。

    為實現這一目標,徐渭和胡宗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與商議,終於製定出了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事情發展證明,徐海最終正是在這個計劃的推動下,被無情地絞殺。

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從一個間諜開始。

 

[903]

由於徐海長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國探親,即使每次回來,也都忙於工作(搶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畢竟還在這裏,還有許多親戚和同鄉。為了徹底摸清徐海的底細,胡宗憲決定玩一把無間道,派一個人前去臥底。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羅龍文,沒有官銜,他之所以能夠被選中執行如此光榮的任務,是因為他具備兩個優勢:首先他是徐海的老鄉,兩人家住同村,容易溝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這位羅先生有一個不太光彩的特長——挑撥是非。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心理比較陰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喜歡鬧事,然而胡宗憲依然選中了他,因為他正需要這樣的人。

靠著一個由大才子徐渭編劇的感人故事和老鄉的身份,羅龍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團內部,在那裏,他善於挑事的特長將得到充分地發揮。

沒過多久,胡宗憲就從羅龍文那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強大的徐海集團是不難擊破的,因為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內訌。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盜公司不是獨資的,除了徐海之外,還有兩位投資者,一個叫陳東,另一個叫葉麻。

說來滑稽,這兩位仁兄原先其實並不是海盜,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無奈虧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債,被高利貸追殺,於是心一橫,下海當了海盜,成為了徐海的合夥人。

也就是說,在徐海的公司裏,除了他這個董事長外,還有兩位執行董事,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胡宗憲迅速抓住了這個漏洞,命令羅龍文發揮特長,四處煽風點火,搬弄是非,事實證明,羅龍文同誌確實具備無恥小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搶劫完後他總是搶先把最值錢的財物弄到手,並交給徐海,徐董事長自然很滿意,但兩位董事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徐海和陳東、葉麻之間的友誼已經不複存在了,胡宗憲的計劃獲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來的工作卻更為艱巨,畢竟徐海的實力雄厚,如果不解決他本人,單靠分化瓦解,也是無濟於事的。

為了進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憲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交給了徐海,對於胡宗憲而言,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舉動,他曾給無數倭寇海盜寫過信,內容千篇一律,隻是對象不同,他也從不期望會有什麽意外驚喜。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他找到了一件毀滅徐海的利器。

 

[904]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禮貌的一個,他很快就托人捎了回信,當然內容絕對不會是我搶夠了,決定放下屠刀,歸順政府,回家務農之類。隻是反複強調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體諒。一句話,鑒於年景不好,老子還要再搶上幾年。

這是一封常見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隱藏在這封信裏。

胡宗憲看過之後,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機,隨手交給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後,卻思考良久,對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憲接過信,反複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規範,且用語恰當有禮,我看不出哪裏奇怪。”

“怪就怪在這裏”,徐渭麵帶疑惑地說道:“實在是太規範有禮了。”

胡宗憲恍然大悟。

雖然不排除個別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幹倭寇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麽優等生,對於這些倭寇們的文化程度,胡宗憲曾經做過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純文盲。

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幾把刷子,胡宗憲心裏還是有數的,這種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著抄也會抄錯,更別說是獨立創作,所以在這篇文章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得力的槍手。而如此重要的來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這個槍手處理,可見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於是他交給了羅龍文一個新的任務,務必要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沒過多久,羅間諜就找到了這個人,結果讓他也大吃一驚。因為這位槍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脅迫的教書先生,竟然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徐海的老婆。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翹,她的知名度將遠遠超越同時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憲。

在認識徐海之前,王翠翹是一名妓女。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職業,但凡幹這行的人,都會成為道學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然而曆史證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學家,道學家未必趕得上妓女,而作為一個平凡的女人,王翠翹足以名留青史。

 

[905]

幹這一行,大都有個慣例,要麽不出名,要麽出大名,王翠翹就出了大名,別號“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隻為一睹她的風采。

能引發如此轟動,主要還是靠實力,王翠翹不但知書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謂“如沐春風”的美譽。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來由的。

在十幾年前,王翠翹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子,隻是因為父親犯罪,不得已才淪落風塵,而她從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裏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軍中的一員,而他能從眾多應征者中脫穎而出,確實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著實沒有優勢,工作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經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聲很大(海盜、漢奸)之外,真可謂是乏善可陳。

但是閱人無數的王翹翠依然選中了他,選中了這個可能明天腦袋就要搬家的倭寇,這似乎是一個毫無邏輯的選擇,不是因為金錢,也不是因為權勢。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我相信它的名字叫愛情。

王翠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卻無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幸福的。

這是一段注定不會長久的幸福,畢竟她丈夫的工作屬於高風險行業,沒準明天人就沒了,對於這一點,她也有著相當的認識和心理預期。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後,她將會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無底深淵。

從那封回信上,胡宗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信息:對於徐海而言,王翠翹是一個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了。胡宗憲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徐海的破綻。

很快,胡宗憲就給徐海送去了許多財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餘,徐海還是高興地笑納了,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些禮物中,還夾雜著許多女人專用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對於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揮,送給了王翠翹。

這正是胡宗憲的真正目的。

 

[906]

就在王翠翹為得到的禮物高興不已的時候,胡宗憲派去的臥底找到了她,並告知這些禮物是胡總督專門送給她的,希望她能夠勸說徐海改惡從善,歸順朝廷。

胡宗憲的這一招十分厲害,是看準了才幹的,他明白,像徐海這樣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麽作用,因為他們隻認實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為一個女人,自然不會熱衷於殺人放火之類的工作,更不會喜歡整天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事實證明,胡宗憲的判斷完全正確,王翠翹接受了胡宗憲的提議,開始給徐海吹枕頭風,勸他歸順於胡宗憲。

王翠翹的鼓動起了相當的作用,徐海開始有所動搖,但他畢竟不是個簡單人物,絕對不會被如此輕易地迷惑。所謂投降,仍然隻是個遙遙無期的目標。

就在此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對於徐海而言,他已沒有太多選擇的時間。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屬下的一群日本倭寇遇到了幾條運輸船,在未征得徐海同意的情況下,他們洗劫了這幾條船,之後也未上報。因為在他們看來,搶劫是本質工作,不搶才是消極怠工,對於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絕不會批評的,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足掛齒。

按說道理是沒錯的,可問題是,這幫日本二百五在搶劫前沒動腦子,連旗號都不看,就不分青紅皂白搶了一把,他們並不知道,雖說海上有無數條船可以搶,但偏偏有幾條是動不得的,那就是汪老板的船隊。

不能動的也動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鑒別力有限,把帳直接算在了徐海的頭上,誓言報仇雪恨,而汪直與徐海的友好合作關係也到此結束。

當然,老奸巨滑的汪老板不會自己動手,他決定借刀殺人,將徐海即將進犯的消息告訴了胡宗憲,並且提供了具體的進攻路線和部署,並向他預祝勝利。

得到情報的胡宗憲迅速完成了防務,等待著徐海的到來,事實上,連他也沒有料到,這次進犯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而對於這一切,徐海卻依然被蒙在鼓裏。

 

[907]

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入侵,總人數約在兩萬左右,作為一個漢奸,徐海領來了日本大隅、薩摩二島的上萬倭寇,加上他的嫡係部隊,以及董事會另兩位股東陳東、麻葉的全部部屬,準備好好地幹一票。

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搶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錢,並製定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在戰役的開始階段,他將調遣軍隊向防備森嚴的上海、慈溪等多處同時發動進攻,以擾亂明軍的判斷,當胡宗憲手忙腳亂的時候,他再率領主力軍隊攻擊浙江富庶地區,進行搶掠。

按照徐海的一貫作風,他無私地把進攻上海慈溪,當炮灰墊腳石的任務交給了日本友人,把攻擊薄弱地區進行搶劫的重任留給了自己。

為了實現日本同行光榮地去死,義無反顧地去死的武士道主義精神,把背黑鍋啃骨頭進行到底,徐海在出發前反複對他們強調,他們即將麵對的,是最為強悍的明軍,即將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正是實現個人價值(戰死)的最好時機。

當然,除了忽悠國際人士外,徐海也表現出了一搶到底的決心,在出發之前,他當眾燒毀了幾條船隻,以示此戰有進無退。

在燃燒的熊熊烈火麵前,徐海向著自己祖國的方向,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的徐海風光無限,作為行動的總策劃,上萬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陳東和麻葉也依附於他,聽從他的調遣。而他也從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腦袋,燒掉他們的房屋,搶掠他們的妻女,從他被自己的親叔叔出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則就已被徹底拋棄。

躊躇滿誌的徐海就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搶掠——也是最後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軍抵達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樣,日本炮灰們先行出發,去啃硬骨頭。

可這幫炮灰還沒上岸,就被明朝海軍檔了回來,死活過不去。徐海沒有辦法,隻好改變計劃,親率主力提前進攻,可原本不設防的地方竟然變得比鐵桶還堅固,抵抗十分頑強,攻擊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徐海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圈套。他準備退卻了。

然而不久後,局勢卻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經過幾輪試探,胡宗憲感到對方銳氣已盡,隨即命令水軍即刻出發,發動對徐海的反擊,事後證明,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908]

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明軍大敗,這也再次驗證了徐海的可怕,雖說損兵折將,但他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先後五次擊敗明軍,氣焰極其囂張,陳東和麻葉也趁勢發動反攻,攻破多處明軍據點,沿海許多地方紛紛戒嚴,百姓隨時準備撤離。

就在形勢即將失去控製時,關鍵人物俞大猷出場了。

聽說俞大猷率軍趕到,焦頭爛額的胡宗憲終於鬆了一口氣,感歎地對徐渭說道:這下沒事了,好險,好險!

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為俞大猷有一個公認的作戰特點——“計定而後大舉,兵集而後齊發”。通俗點說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將領,在作戰之前,他會仔細評估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使情勢一片大好,他也絕不出擊,(估計這和他被整的次數太多有關)

但他一旦準備出擊,就意味著已有必勝的把握。

胡宗憲十分了解他的這一特點,所以才會如此放心,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所謂名將就是名將,和那些二流貨色確實不同,俞大猷主動收縮陣型,等待徐海來攻,徐海倒也真識貨,看到這個架勢,感覺是個老手,不敢輕敵冒進,之後雙方交戰多次,徐海始終未能取勝,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俞大猷穩住了陣腳,卻不主動進攻,徐海嚐到了厲害,倒也賴著不走,雙方在海上僵持著,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

這是一道由胡宗憲親自發出的手諭,主要內容如下:休戰,撤回杭州。

在這緊要關頭,怎麽能夠撤軍呢?敵軍如果進逼怎麽辦?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諭言辭極其嚴厲,毫無商量餘地,權衡利弊後,他遵照命令,撤了回來。

胡宗憲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重蹈當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嶽飛的覆轍,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召回俞大猷,隻是因為他剛剛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確信,對於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數萬士兵更有殺傷力。

這封信是毛海峰帶來的,作者就是他的養父汪直。

 

[909]

連鎖的陷阱

俞大猷退卻時,徐海並沒有追擊,對於這位名將,他始終心懷著警惕,打了這麽多天一步都不讓,現在居然主動撤退,必有詭計。

這實在是抬舉俞大俠了,幾十年來,無論做官還是打仗,他都是個實誠人,要說玩陰謀的頂級高手,那還得說是胡總督。

所以當胡宗憲的使者帶著那封信到訪時,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憲所料,這封信給了徐海極大的刺激,在刀光劍影裏混了十幾年的徐漢奸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關於此信的具體內容不甚明了,但徐海的反應是清晰而確實的:

“連老船主也投降了嗎?!”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給汪直的敬稱,汪老板縱橫倭寇業數十年,是這一行的老前輩,隻要混這行,都要給他三分麵子,徐海也不例外。

於是徐海開始猶豫了,連汪直都頂不住了,看來行業前景確實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翹的勸說,與陳東、麻葉的矛盾,徐海決定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心理戰術,胡宗憲隻用了一個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為倭寇業的大哥級人物,汪直可謂老奸巨猾,對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會的。跟胡宗憲談判幾年,除了表麵文章外,汪直絲毫不肯讓步,還整天想著把胡總督當槍使,他為明軍提供倭寇的情報,隻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搞壟斷經營。

然而胡宗憲也不是等閑之輩,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為這些應酬文章雖然忽不了他,卻可以拿去忽別人。

於是,從羅龍文開始,到王翠翹,再到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憲的縝密策劃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徐海徹底動搖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對送信的使者說出了下麵這番話:

“我很想退兵,但此來我軍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所謂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陳東、麻葉,當然,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拖延時間,或是多要好處。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複命了,可是偏偏這個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憲的貼身親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個青年狐狸。

 

[910]

這位夏正兄聽到了徐海的答複,倒也沒提出什麽反對意見,隻是木訥地點點頭,坐在原地一聲不響,過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對徐海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東那邊沒有問題,那就隻等你了。”

徐海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但對於徐海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雖然這位陳東不太靠譜,但畢竟現在大敵當前,也隻能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兄弟,但照這位使者的說法,莫非同夥都已經投誠,隻留下自己背鍋?

滿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羅龍文的前期挑撥工作,此刻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經過仔細思考,他終於認定,陳東已經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沒辦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拚,也得先回老窩再說。

然而連這個機會,他也沒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見徐海的同時,胡宗憲派出了另一撥人,他們的目的地,是陳東的船隊。

沒過多久,陳東就從手下處得知,外麵盛傳,徐海準備把大家賣掉,作為自己歸順朝廷的見麵禮。

陳東還比較夠義氣,開始堅決不信,然而當他得知胡宗憲的使者確實去了徐海那裏時,以往的所謂江湖情分就此蕩然無存。

為以防萬一,他開始集結部隊,隨時準備應對徐海的攻擊。

陳東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徐海的警覺,他認為,陳東已經和胡宗憲商定了條件,準備對他動手了,並隨即命令部下動員,防備陳東進犯。

徐海海盜公司就這樣完了,沒有大規模的進剿,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拚殺,陳東和徐海就如同京劇三岔口中那兩個可笑的人,在黑暗裏開始互相猜疑,胡亂毆鬥。而這一切喧鬧的背後,是微笑著的胡宗憲。

朝廷調集十餘萬大軍,費時多年,卻無法動搖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團,被胡宗憲輕而易舉地分裂了,憑借一個間諜,一封回信,一份厚禮和一個使者,僅此而已。

佩服,實在佩服。

在海戰中,徐海一向以進攻神速聞名,事實證明,到了投誠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遠遠勝過常人,當陳東還在左思右想反複猶豫的時候,他已經主動聯係了胡宗憲,歸還了大量明軍俘虜,並表示願意主動撤離。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賊不走空趟的原則指導下,臨走時,他向胡宗憲提出索要錢財的要求。

胡宗憲慷慨地滿足了他,徐海高興地履行了退軍承諾,一天之後,獨木難支的陳東也主動撤離。

當時曾有人勸誡胡宗憲,徐海已然孤立,根本無須滿足他的索財要求,可是胡宗憲隻是笑而不答。

事後證明,胡宗憲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為在他看來,徐海不過是個保險箱而已,不久之後,這筆錢就將回到他的手上。

 

[911]

徐海和陳東都撤了,遠離了胡宗憲的勢力範圍,這二位仁兄似乎也略微恢複了清醒,感覺事情有點蹊蹺,便互派使者加強溝通,再次恢複了雙邊關係,合力對抗明軍。

但已然太晚了,胡宗憲早已在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仇恨和猜疑的種子,等到時機成熟,它將再次萌發,並破土而出。

而事實上,胡宗憲確實沒讓他們等太久。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胡宗憲的使者悄悄潛入了徐海的艦隊,為他帶來了胡總督的最新指示。

畢竟剛從胡總督那裏領了工錢,徐海笑逐顏開地接待了使者,他以為這位財神爺又來送錢給他了。然而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使者辭嚴厲色地傳達了總督的指令,大意是:倭寇徐海一向對抗政府,現在大軍集結,指日可發,應盡早認清形勢,早作打算。總而言之,若不主動投靠,就要人為改造。

徐海終於看清楚了胡宗憲的猙獰麵目,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選擇,陳東不會幫他,汪直更沒法指望,思想前後,他決定妥協。

“我該怎麽做?”

使者告訴他,在吳淞江,有一群倭寇聚眾搶掠,胡總督希望他去消滅這群*****,以表明投降的誠意。 

    這也算是老把戲了,就如同水滸傳裏的林衝,好不容易上了梁山,王倫大哥卻告訴他,要想入夥,必須下山殺一個人。作為梁山流氓團夥的頭目,王倫的這一指示可謂用心良苦,因為隻有殺了人,才能全心全意幹壞事,並培養出對組織的高度認同感和深刻的危機感(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誰也別想跑)。

    與王倫相比,胡宗憲的這一招數可謂是異曲同工,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他們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一個細小而致命的差別。

    徐海遵照胡宗憲的指示,率領船隊向吳淞江的同夥發動了攻擊,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大勝。按照以往慣例,他等待著胡宗憲的獎勵和封賞。

    但他沒有想到,胡宗憲並不準備給他賞賜,恰恰相反,總督大人正打算向他收回上一筆錢的利息。

    徐海並不知道,胡宗憲之所以讓他去吳淞江,除了殺人入夥,順便清楚倭寇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有一個人在那裏等著他。

    這個人就是俞大猷,作為少數幾個能與徐海對抗的將領,他按照胡宗憲的指示,提前在吳淞江設下了埋伏,等待著徐海的到來。

    就在徐海獲勝後不久,俞大猷發起了攻擊,斬殺多人,並焚毀數條船隻,惱羞成怒的徐海明白自己上了當,卻已無計可施。但就在戰況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另一個意外發生了。

    俞大猷突然停止了攻擊,讓開了一條出路,也放棄了追擊。

 

[912]

    就這樣,徐海逃出了包圍圈,但他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因為菩薩顯靈、上帝開恩,或者是俞大猷發瘋。能夠順利突圍,隻有一個可能的理由。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立即準備了大量金銀財物,以及自己之前多年搜刮的奇珍異寶,全部連本帶利地送給了胡宗憲,為了表示誠意,他還派弟弟徐洪去胡宗憲那裏做人質。

    徐海很清楚,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已經沒有談判的籌碼,隻能乖乖認輸,在政府的管轄下當個良民,終此一生,而俞大猷放他破圍而去,說明胡宗憲並不想趕盡殺絕,願意給他一條生路。

    應該說徐海對形勢的判斷大體上是正確的,他確實失去了談判的條件,但與此同時,他也錯誤地理解了胡宗憲的意圖,這位總督大人之所以放他一馬,隻是因為害怕一個成語——狗急跳牆。

    事實證明,胡宗憲和王倫確實是有區別的:

    林衝殺人之後,王倫會讓林衝入夥。

    徐海剿滅同夥之後,胡宗憲會剿滅徐海。

    這就是水平。

    正如之前的徐海一樣,當人質的徐洪也得到了良好的待遇,錦衣玉食,好吃好住,不過吃了胡總督的飯,那是一定要還的,沒過多久,胡宗憲終於亮出了底牌,他讓徐洪帶話給徐海,要想從良,必須獻出自己的同黨——陳東、麻葉。

    對於徐海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問題,他連自己的弟弟都可以犧牲,何況是這兩個傻種。

    徐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立即著手準備,用合夥人的命換自己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卻是毀滅的起始。因為從一開始,胡宗憲就沒有打算和徐海做生意,也不打算遵守遊戲規則,他隻知道,這是一個手上沾滿無辜百姓鮮血的倭寇,雖百死不足贖其罪,人皆可殺!

 

[913]

最終的詛咒

徐海決定動手了,因為胡宗憲不但許諾既往不咎,還答應給他爵位,讓他安享榮華富貴,隻要他抓住陳東和麻葉。

兩人之中,麻葉要好對付一些,而陳東統率軍隊,比較麻煩,所以徐海決定先拿麻葉開刀。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徐海請麻葉吃飯,到地方二話不說,繩子往脖子上一套,直接交給了胡宗憲。

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徐海送走了麻葉,放心大膽地去準備對付第二個目標。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如釋重負之際,五花大綁的麻葉已經坐在了貴客席上,而為他解開繩索的人,正是胡宗憲。

麻葉的腦袋徹底亂套了,先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綁了起來,然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鬆了綁。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必須乖乖與對方合作,才能保住腦袋。

很快,他就知道了活命的條件——寫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陳東的,寫作者是麻葉,當然,原創的權利屬於胡宗憲。

在此信中,胡宗憲描述了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陳東和麻葉就看徐海不順眼了,他們製定了一個陰險的計劃,準備置自己同夥於死地,並進行了積極的策劃。

但在完成之後,信卻沒有被投遞到陳東的手中,恰恰相反,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人,正是徐海。

這看上去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既然徐海已經決定要去解決陳東,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然而這正是胡宗憲的過人之處。

他深知,徐海為人反複無常,且與陳東合夥搶劫多年,交情深厚,兩人分分合合是常事,要保證萬無一失,就必須斷絕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讓他把絕路走到底。

胡宗憲的判斷是準確的,徐海確實猶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邁出了這一步,就將失去所有後路,一旦胡宗憲靠不住,自己就會必死無疑。

但當他看到那封寫給陳東的信時,怒火燒毀了他的理智,而急於安居樂業的王翠翹,也在這關鍵的時刻,給了他一個關鍵的建議——徹底放棄抵抗,接受胡宗憲的招撫。

徐海終於做出了決定,與之前的無數回敷衍應付不同,這一次他是真心的。

事實證明,徐海的智商和鬥爭經驗遠遠在陳東之上,他設下圈套,擒獲了陳東,並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屬下。

 

[914]

但在大功告成之後,徐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沒有去見胡宗憲,在仔細思考之後,他改變了主意。

此前,徐海急於投降,除了胡宗憲的計謀策動外,陳東的威脅也是一個主要因素,現在陳東已束手就擒,董事會隻剩下他一個人,且軍權在握,行市看漲,自然要談談條件,恰如俗語所雲:沒條件,誰投降啊?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就在他安置俘虜、準備談判之時,屬下突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所屬部隊被明軍突襲,死傷三百餘人,損失極其慘重。

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意,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胡宗憲的掌握之中,這個可怕的對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並不時用行動敲打著他,告訴他這樣一個真理:除了投降,你別無選擇。

第二天,闖蕩江湖,縱橫四海十餘年的徐海公告天下:無條件投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艦隊抵達胡宗憲駐地平湖城,向胡宗憲請降。

然而就在投降儀式上,徐海開始了與胡宗憲的最後一次較量。

這是一次極為怪異的投降,所謂的投降者徐海,帶齊了他的全部軍隊,威風凜凜地列隊城外,而城內的受降者卻畏畏縮縮,膽戰心驚。

趾高氣昂的徐海帶著上百個隨從,在城外喊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徐明山(徐海號明山),前來請降,速開城門!”

帶著上萬人,全副武裝包圍城池,說你是來投降的,那真是鬼才信。

這不是投降,而是挑釁,在徹底認輸前,徐海決定最後一次考驗胡宗憲,考驗他的勇氣和智慧,作為強者,他隻向更強者屈服。

很不巧的是,趙文華同誌剛好也在,他聽到消息,嚇得渾身發抖,連忙找到胡宗憲,讓他安排守軍全力抵抗,以備不測。

胡宗憲卻十分鎮定,他平靜地告訴趙文華,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簡單——打開城門,放他進來。

趙文華頓時魂不附體,連聲大呼:

“萬不可行,如果他趁機入城作亂,如何是好?!”

胡宗憲站起身來,向這位上司投去了輕蔑的一瞥,便堅毅地向城門走去,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不用擔心,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915]

見到胡宗憲的那一刻,徐海終於心服口服了,這個人帶著兩名隨從,麵對自己上百名攜帶兵器,穿著盔甲的屬下,沒有絲毫的慌亂,沉著地說道:

“我就是直浙總督胡宗憲,徐海在哪裏?”

徐海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怕過誰,包括汪直在內,但此時此刻,在這個人的麵前,他徹底屈服了。

徐海站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膝蓋,向這個曾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恭敬行禮,他認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禮了,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時候,胡宗憲卻作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舉動。

按照我國的傳統美德,這個時候勝利者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種,要麽是“急步趕上前,一把扶起”,要麽是“大呼一聲:賢弟,折殺大哥了。”

然而這不是胡宗憲的選擇,麵對這個畢恭畢敬的強敵,他緩緩地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頭皮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麵。

胡宗憲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腦袋上,雖然沒有玩出九陰白骨爪那樣的絕世武功,卻開始不停地拍撫,一邊拍還一邊說道:

“你引倭寇入侵,為禍國家多年,今日既然歸順,以後當安分守己,切莫再次為惡。”

每當看到這段記載,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美國黑幫片中黑社會老大的形象,胡宗憲同誌一邊把徐海的腦袋當皮球拍,一邊諄諄誘導,實在很有教父的風範。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卻如同被洗腦了一樣,溫順地任由胡宗憲摸他的頭,給他上課,原因很簡單,他已經被徹底降服了。

投降儀式結束後,徐海選擇城外的沈莊作為他的暫住地,和他的屬下住在一起。因為胡宗憲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轉業、從良,必須有足夠的時間。

說完這些話,胡宗憲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則安心地等待著就業安置,然而他並不知道,胡總督既沒有去找軍轉部門和居委會,也沒有去找可供耕地,卻隻去找了一個人,因為他相信,在這個人的幫助下,徐海的問題將被徹底解決——用一種特別而簡單的方式。

這個人就是陳東。

 

[916]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開始憧憬著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翹也十分高興,從此她將不用繼續跟著丈夫東躲西藏,飄移不定,他們將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在安靜的房子裏,過著安靜的生活,兩個人堅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於是機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銳的嗅覺,他並沒有發現,就在他們的駐地旁邊,還住著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視的眼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當徐海還做著封妻蔭子的美夢的時候,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偽裝,向他和他的部屬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是陳東的手下。

誰也沒有料到,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襲擊他們,於是慌亂之中,大家隻顧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應非常之快,亂軍中竟還帶上了王翠翹一起跑。

但他沒有能夠跑出去,因為胡宗憲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風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軍覆沒,而他也被陳東的部下團團圍住,走投無路之下,他歎息一聲,投水自盡。

橫行天下的第二號倭寇徐海就這樣被他以前的同夥陳東除掉了,但勝利並不屬於陳東,三個月後,這位理論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難兄難弟麻葉一起被殺,三人的首級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親自去太廟告祭祖先,以示慶賀。

唯一的贏家是胡宗憲,他在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下,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縝密複雜的計謀,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絕路,而在整個過程中,他從未大動幹戈,隻是略動口手,便驅使他人為其效命,連最後解決徐海,都是借刀殺人。

綜觀整個過程,謀略機巧,陰險狡詐,足可寫入厚黑學教科書,為萬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學前輩說過,違法的事情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可以做。按照這個理論,胡宗憲絕對是一個忠實的實踐者。

因為以當時的情境而言,胡宗憲為國家鏟除倭寇,殺掉漢奸,似乎並不違法,卻絕對違背了良心。

古語有雲“殺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經投降,再殺他似乎就有點無恥,很明顯,胡宗憲並不相信這句話,也不介意別人說他無恥,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絕了。無恥就無恥到底,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報應的,當時的胡宗憲大概會這樣想。

 

[917]

估計十年之後,胡宗憲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而關於王翠翹的結局,正史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總而言之,應該是死了。

但她是如何死去的,民間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她在那次突襲裏死於亂軍之中,屍首也未能找到。

另一種說法,則是一個無比淒美的故事。

徐海投水自盡的時候,王翠翹也想死,卻沒死成。她被士兵俘虜,並送到了胡宗憲那裏。就在此處,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釋放,有的說胡宗憲要把她許配給羅龍文,更有甚者,說胡宗憲自己看上了她,想娶她做妾。

雖然傳說有許多種,分配對象也有很多個版本,但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她拒絕了。

徐海已經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隊,她可以繼續嫁人,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她拒絕了,她選擇用死來結束自己的一生,以懷念那個先她而去的人。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她趁人不備,逃了出來,麵對大海,高聲哭訴道:

“明山,我辜負了你啊!”

然後,她投入大海,追隨徐海而去。

在現代很多人看來,這種行為大致是比較缺心眼的,活著不好嗎,幹嘛要去死呢?

誠然,這是一個缺乏邏輯的選擇,正如多年前的那個時候,當海盜徐海來到她的麵前,她所做出的那個選擇一樣,毫無邏輯,實在毫無邏輯可言。

從史料價值上來講,這是一段十分不靠譜的記載,換句話說,其真實性是很低的,但我依然使用了這段材料。

因為在這個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種不被風頭大勢所左右,不因榮辱富貴而變遷的情感,它才是這兩個毫無邏輯的選擇的真正原因,雖滄海橫流,惟恒然不變。

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它是真的。

王翠翹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在此之後,她的這段傳奇經曆被寫成一本名叫《金雲翅傳》的書,在清初極為流行,是當時的第一號暢銷書。但諸位若未看過,那也並不奇怪,因為這本書沒能與時俱進,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就沒有再版了,當年我在省圖書館找了兩天,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歲的殘本,著實不易。

 

[918]

王翠翹就這樣漸漸消失了,似乎她從未存在過,但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奇女子的名聲已經衝出中國,走向亞洲。在日本和韓國,王翠翹有著廣泛的知名度,而在越南,你要說你不知道王翠翹,人家會笑你沒讀過書,因為在越南的文學史上,這本《金雲翅傳》大致就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其能量之大可見一斑。

傳奇一生若此,似海之情永存。

安息,足矣。

據說王翠翹在臨死之前,曾對天大呼,控訴胡宗憲的背信棄義,並發出了最後的詛咒:

“胡梅林(胡宗憲號梅林),你竟敢枉殺歸降之人,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所謂“殺降不祥”,所謂“天道若存,必定有報”,根據哲學原理分析,大致應歸入迷信之類,但迷信之所以被稱為迷信,是因為有人信。

當年白起不信,項羽不信,常遇春不信,胡宗憲也不信。

畢竟被人所殺,畢竟失去天下,畢竟四十暴亡,畢竟……

人,畢竟是要講點道義的。

但胡宗憲似乎是不應該被指責的,無論如何,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此刻的他顧不上這些,因為還有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在等待著他。

徐海的死,對汪直而言,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從此以後他的競爭對手又少了一個,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仍然任重而道遠。

因為汪直實在是太強大了,據統計,除了他的嫡係部隊外,受他控製和影響的倭寇人數多達五萬餘人,而胡宗憲手中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餘萬人,還要防守直浙兩省,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

但要用計謀除掉他,也是困難重重,汪直已經下海了幾十年,比徐海狡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宗憲逐漸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徐海不過是個打工的,靠個人力量奮鬥,幹掉了就沒事了,但汪直是老板,數十年來,他兼並了幾十股勢力,且已經形成規模化經營,汪老板當老大,群眾都聽他的話,如果殺了汪老板,他手下的諸多頭目們將會失去控製,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所以胡宗憲得出了一個極為悲觀的結論:汪直絕不能死。

汪直不死,倭患如何平息?這是一個胡宗憲無法解決的問題,他陷入了冥思苦想,直到徐渭為他找到那個合適的答案。

“要平定倭亂,並不需要殺掉汪直”,徐渭胸有成竹地說道:“隻需誘他上岸,大事必成!”

 

[919]

一個白癡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做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焉)?!”

 事實證明,汪老板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麵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催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隻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麽就笨到了這個份上?你爹在外麵,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鬥?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然而麵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卻更加興奮起來: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裏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呆著不動窩。

 

[920]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麵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隻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為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秘信,邀請他上岸一遊。

對於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著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後,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後,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麵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著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吃飯就真的隻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待給他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上,在這個酒局中,毛海峰並非唯一憂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憲此時也非常地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著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裏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臥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為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著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十分確信這一點。

 

[921]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麵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複為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為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靜悄悄地平複著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著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為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麽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裏。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為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為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麵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製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為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為本,隻不過是麵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曆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隻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著。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著十分清醒地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著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922]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隻是因為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癡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禦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禦史隻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麽多年,自己什麽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麽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麽?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禦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複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係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為了不致跟汪直作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麵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為大膽的判斷。

 

[923]

“殺我一人無礙,隻是苦了兩浙百姓(浙東和浙西),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們。而憑借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麵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裏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癡,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著徐渭,等待著他,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但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麽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著,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為營,隻是因為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924]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為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隻餘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為,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為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為意,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拚命了,不但是為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為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麽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麽打下去,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925]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隻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著你一起下台。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著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無奈,隻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眾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麽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麵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為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著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裏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隻能湊合了。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隻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幹。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家夥出去拚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為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為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查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曆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麵,丟盡了臉。

 

[926]

但嘉靖同誌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複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歎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為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因為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梁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為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隻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為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著這張長期飯票,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曆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麽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

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著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著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裏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927]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裏的所謂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為根據日本人的習慣,隻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為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曆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為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為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為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著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老實、肯幹。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為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裏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為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隻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為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為意,相反,他還反複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為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眾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私塾,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著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為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著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928]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曆,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麵前。

因為根據朝廷規定,象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路車又太丟麵子,無奈之下,隻好改成家裏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呆在家裏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裏是為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麵孔才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隻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麵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隻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著,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裏,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以天下為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著這個偉大的信念。

 

[929]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歲的戚繼光準備出發了,他要去北京繼承父親的職位,雖說名義上已經接班,但無論如何,程序還是要走一遍的。

辦完手續之後,戚繼光正式趕赴山東,辦理交接,就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他剛滿十八歲。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歎,政府實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過了頭。

登州是山東沿海重鎮,光駐軍就有數千人,加上兼管的軍屯民政,加起來大致有上萬人,而且這幫人長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隻是混吃等死,還喜歡搞腐敗。

熱血青年戚繼光對此十分不滿,他大張旗鼓地進行了改革,嚴肅考勤製度,整頓軍紀,可謂是雷聲陣陣。

遺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號喊得震天響,卻無人理會,畢竟大家心裏都有數:你爺爺在的時候就這個樣,你小子胡子都沒長起來,就想跟前輩過招?

這是戚繼光學到的第一課,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像他父親和老師那樣的人永遠隻是少數派,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必須學會妥協。對於這一點,他比他未來的盟友張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辦不下去,戚繼光卻並不氣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目標。每天早上,他開始跑步鍛煉身體,操練武藝,進行高強度體能訓練,還懸梁刺股,用功苦讀。

戚繼光正在備考,他準備參加武舉考試。

雖說已經是四品武官,但戚繼光仍然打算去考試,這倒不是他吃飽飯沒事幹,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為在明代,考試成績實在太過重要,管你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如果不是進士出身,總會被人當作偽劣產品。

此外參加這一考試還可以鍛煉體質,促進新陳代謝,順便學點武藝,加強基本功,實在是有益身心。

事實證明,戚繼光的這一選擇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後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將得到最大的回報。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繼光參加武舉鄉試,一舉中第,成為了武舉人

第二年,戚繼光打點行裝,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一般說來結果無非兩種,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繼光同學偏偏遇上了第三種

雖然許多史籍對戚繼光參加會試的成績沒有提及,但據某些材料顯示,他的考試成績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計也隻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見。

 

[930]

考試即將接近尾聲,就在戚繼光準備卷鋪蓋的時候,兵部侍郎楊守謙突然跑來,告訴大家: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統統都不要考了,同學們馬上集合,抄起家夥跟我上吧。

俺答來了,“庚戌之變”爆發了。

這自然是件麻煩事,但對戚繼光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是在這次事變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寫的《備俺答策》也廣泛流傳,獲得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戚繼光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庚戍之變”後,朝廷為了加強邊境的防務,決定調集山東、山西等地部分軍隊輪流守邊界,之前出盡風頭的戚繼光自然難逃法眼,光榮中標。

這是一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繼光高興地去了,他將在那裏開始自己傳奇的一生。

在行進的路上,麵對著險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繼光再次堅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這將是他一生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的開頭並不順利,戚將軍在邊境的日子過得實在不爽,因為他被分配駐守的地方是薊門。

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雖說手下都是一幫兵油子,好歹自己還是個四品指揮,說話算數。而薊門為明朝四大防區之一(宣、大、薊、遼),高級軍官一抓一大把,什麽都輪不到戚繼光,他在這裏隻能幹幹巡哨之類的活,很少有實踐操作、指揮軍隊的機會。

於是,度過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山東,在很多人看來,這位曾被兵部領導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毫無成就,隻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實並非如此。

岑港之戰後,俞大猷對戚繼光的戰術十分欽佩,曾好奇地問過他一個問題:你的戰法由何處學來,源於何時?

戚繼光回答,是當年在薊門巡邊時所學。

俞大猷十分吃驚,一個巡邊的小官,又沒有打過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繼光十分自豪地答複了他的疑問——自學成才。

他告訴俞大猷,在薊門的那三年中,無論在什麽地方,幹什麽差事,他總是帶著一本書,反複翻閱,日夜苦讀,而他所領悟的軍法之秘訣大都來自此書。

遺憾的是,這本書並不是俞大猷最喜歡的《易經》,它的名字叫孫子兵法。

 

[931]

如果要搞個三千年來的世界暢銷書排行榜,《孫子兵法》至少可以排進前五十名,此書早已打入國際市場,行銷海外,這本書拿破侖買過,希特勒也買過,上到八十歲的老頭,下到四五歲的孩童,都是孫子的忠實讀者。

但能從中看出名堂,且自創兵法者,恐怕就隻有戚繼光先生了。因為他有著一種十分奇特的看書方法——一邊看一邊批,比如孫子曾經曰過:敵人氣焰囂張,就不要去打(勿擊堂堂之陣),戚將軍卻這樣曰:越是氣焰囂張,越是要打!(當以數萬之眾,堂堂正正,彼來我往,短兵相接)。

孫子還曾經曰過:詐敗的敵人,你不要追(佯北勿從),戚將軍曰:保持隊形,注意警戒,放心去追(收軍整隊,留人搜瞭,擂鼓追逐)。

類似之處數不勝數,用馬克思主義的話來說,戚繼光同誌對孫子兵法進行了批判地吸收,所謂因地製宜,取其精華,終得兵家之精妙。

嘉靖三十四年(1555),軍事理論家戚繼光調任浙江,任都司僉書,他的理論將在這裏接受嚴酷的考驗。

明代的武將和文官沒什麽區別,也喜歡搞內部矛盾,爭權奪利,一門心思想往上爬,但戚繼光對此卻毫無興趣,他到任之後,便針對當前形勢,提出了許多條合理化建議,並上報領導,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但他依然故我。

不久之後,為加強防務,朝廷決定設置寧紹台參將一職,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寧波、紹興、台州三地分軍區司令員,位高權重,是個肥差。

消息傳來,許多人開始積極活動,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希望能混到這個差事,隻有戚繼光無動於衷,繼續幹自己的工作。

很快,任命結果公布,讓無數人大跌眼鏡的是,就任這個職務的人,竟然是不動聲色的戚繼光。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而在奇跡的背後,是一個人的幫助。

戚繼光的上書並沒有被扔進廢紙簍,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映入了胡宗憲的眼簾。

他驚訝於此人的勇氣和才華,卻壓下了這些公文,沒有作出任何回複,因為在將大任托付給這個年輕人之前,還需要進行最後的考驗。

經過很長時間的觀察,胡宗憲終於確定,戚繼光並不是個投機主義者,而是一個榮辱不驚,心懷天下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寧紹台參將的職位交給了這個人。

 

[932]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隻有傻瓜才不要,戚繼光不是傻瓜,所以他沒有推辭,在這種問題上,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至少比俞大猷聰明得多。

聰明的戚繼光接任了寧紹台參將的職務,這一年他剛剛二十八歲,躊躇滿誌,意氣風發,時刻盼望著大幹一番事業。

機會說到就到,戚繼光剛剛上任一個月,倭寇就來了。這一次他們搶掠的目標是浙江慈溪。

接到消息後,戚繼光十分高興,他決定借此機會與倭寇大戰一場。根據情報,倭寇隻有上千人,為確保安全,他召集了上萬名士兵,準備以多打少,用勝利慶祝開門大吉。

戚繼光親自帶隊出發了,然而他並不知道,開門不一定會見喜,有時也會碰釘子的。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了慈溪東南的龍山,在這裏,他們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龍山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這場戰役之所以著名,並非有著什麽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隻是因為它實在過於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

終於遇到敵人了,戚繼光十分興奮,他立刻觀察地形,布置謀劃,安排攻擊隊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卻驚奇地發現,沒有人執行他的命令——他們都跑光了。

威風凜凜的明軍果然不同凡響,遇到人數遠少於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觸即潰,別說攻擊,連逃命都顧不上。

前鋒潰敗,中軍也動搖了,連戚繼光的副將也拉著他的衣袖,讓他趕緊逃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然而驚愕的戚繼光很快恢複了平靜,他掙脫副將的拉扯,取出了他隨身攜帶的弓箭,從容地命令部下:

“此處哪裏有高地,帶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繼光審視著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數眾多的明軍四散奔逃,幾百個倭寇在後麵窮追不舍,肆無忌憚,看來敗局已定了。

然而他決定挽救危局——憑借他一個人的力量。

戚繼光拈弓搭箭,拉滿了弓弦,瞄準帶頭衝鋒的倭寇頭領,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十年前的苦練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933]

戚繼光的箭法實在不是吹的,倭寇頭目應聲倒地,但這並不是結束,他把手伸進了箭筒裏,抽出了第二支箭。

隨著一道淩厲的風聲,第二個頭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們被這位狙擊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時,又一道風聲伴隨著慘叫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第三個人被射死了。

這種狙擊戰法徹底打垮了倭寇們的心理防線,他們放棄了追趕,停了下來。

要說前麵的明軍也確實是耳聰目明,看見人家不追了,頓時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難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轉動作,

開始追擊倭寇。

戚繼光這才鬆了口氣,他馬上找來部下,命令他們全力追擊。

可是讓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士兵們追出一段之後,卻開始陸續自動返回,戚繼光納悶到了極點,便順手攔住一個士兵,問他為什麽不追了。這位軍爺毫不見外,落落大方地告訴他:這都是老傳統,把他們趕遠一點就行了,反正他們還要來的,犯不著去拚命。

戚繼光呆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原來如此!

龍山之戰就這樣結束了,雖說很不體麵,很丟臉,但戚繼光並非毫無收獲,從此戰中,他認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單靠手下這幫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從墳裏挖出來,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然而這一次,戚繼光實在開了眼界,他遇見了傳說中的“熊”兵集團,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一個“光榮”的集體。

如果說是偶然為之也就罷了,偏偏這幫熊兵竟然是職業的,且從不雄起,在不久之後的雁門嶺之戰中,他們十分仗義地不顧戚繼光的死活,再次帶頭逃跑。戚繼光同誌瞬間成了光杆司令,幸好當年練過跑步,拚死拚活才逃了回來。

這樣下去,不被累死,也會被連累死。戚繼光決定上書,要求重新練兵。

 

[934]

文書送了上去,胡宗憲看過之後,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十分經典的回答:(鄭重聲明,以下發言為胡宗憲同誌原話,絕不代表本人立場)

“浙江人要是能訓練出來,我早就去練了,還用等你來?!”

手下這幫人的戰鬥力,胡宗憲比戚繼光更為清楚,對這幫兵油子,他已經傷透了心。

但戚繼光思考片刻,說出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胡宗憲改變了主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

胡宗憲被他的誠意所打動,便給了他三千士兵,讓他去訓練。

在明代的優秀將領中,論作戰勇猛,運籌帷幄,戚繼光的整體素質應該能排在前五名,而他之所以能夠在軍事史上占據極為重要的作用,卻是因為他有著一項無人可及的專長——訓練。

三千名新兵蛋子懷揣著混飯吃的夢想來到了軍營,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地獄般的生活。

根據《紀效新書》記載,但凡新兵入伍,戚繼光總要訓一段話,鼓勵大家學武,此段話實為奇文,可供各單位思想政治工作人員參考,故摘錄如下:

“諸位都聽了,練武不是你答應官家的公事,是你來當兵,殺賊救命的勾當,你武藝高,殺了賊,賊殺不了你,你武藝不如他,他便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當然,作為一名新兵,這些話你大可當是耳旁風,但戚指導員壓根也沒指望你能自覺執行,他已經預備了許多驚喜,以保證你充實地度過這段難忘的軍營生活。

思想教育之後,接下來就是站隊列了,包括隊伍行進轉向等等,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但如果你轉錯了方向,走錯了隊列,就不僅僅是拉出去罰站了,那是要打板子的,打完了也不會讓你去醫務室,還得接著練。

練完隊列後,戚教官將教大家學習號令,包括擂鼓是前進,鳴金是收兵、以及旗幟揮舞的各種意義,如果你不識字,不要緊,戚教官會教你,但如果教完了你又還給了戚老師,那就不好了,為保證你下次記住,戚教官會打你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發誓一定記住為止。

在完成既定課程之後,下麵該學習武藝了,教官都是從各地選來的武林高手,全部都是練實戰的,套路選手一般不在聘請之類。

考慮到大家文化程度不同,以及智商的差異性,為保證良好的教學效果,戚教官把學習成績分成九等,定期考核,考核的方式是實戰。

規則如下:雙方對打,你打贏了,就升級,升一級賞銀一分,如果你打輸了,就降級,降一級打五棍。

該規則簡單概括為: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過戰友,就要被戚老師打,橫豎都是被打,還不如拚命打戰友,順便還能掙點零用錢。

於是,在這種幾近慘無人道的訓練方法下,新兵同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都遍體鱗傷,然而正是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下,他們練就了非凡的武藝,成就了非凡的事業。

而對於這支特殊的部隊,後世的人們有一個通俗的稱謂——戚家軍。

 

[935]

在中國曆史上,曾有過無數支精銳的特種軍隊,比如漢代的虎賁軍、三國時魏國的虎豹騎、唐代的玄甲軍等等,其戰鬥力之強罕有匹敵,但縱觀古今,能名聞天下,且以將領的名字命名的軍隊隻有兩支:除去戚繼光外,就惟有嶽飛能夠獲此殊榮了。(俞大猷的軍隊也叫俞家軍,但名氣不大)。

對於戚繼光和他的軍隊而言,這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評價。

軍隊訓練成型,戚繼光決定帶他們出去逛逛,其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作戰,不過是鍛煉實戰技術,見見世麵,而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台州。

不幸的是,就在台州附近的椒江,這幫新兵們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敵人——倭寇,這是一件讓戚繼光始料未及的突發事件,畢竟都是新兵,指望他們打勝仗是不靠譜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料,由於長期以來新兵們飽受戚老師的摧殘,累積了滿腔怒火,心態已經接近失控的邊緣。於是當敵人出現在麵前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發泄憤怒的時機到來了。

後果是十分嚴重的,這三千新兵如同野獸一般,瞬間便擊潰了眼前的敵人,並窮追猛打,一直追出上百裏外,把倭寇們趕下了海,這才算了事。

在此之後,這支新軍一發不可收拾,沿路高歌猛進,於台州、溫嶺等地連續四次遭遇倭寇,四戰而四勝。

戚繼光心滿意足了,在他看來,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他已擁有了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的美夢被無情地打破了。

岑港,這個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盤踞著缺兵少糧的倭寇——僅僅一千人而已。

戚繼光帶著他的三千新軍,與盧鏜、俞大猷一同發動了猛攻,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然而結果卻並非如此。

麵對這一小撮頑抗的倭寇,上萬名明軍竟然毫無辦法,多次受挫而返,傷亡慘重。而之前威風無限的新軍,在這群有組織的敵人麵前,也全然沒有了當初打散兵遊勇的威風。

戚繼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苦心鍛煉的新軍開始敗退,開始逃竄,開始喪失所有勇氣,而這一幕,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由於戰局不利,戚繼光被撤掉了參將的職務,眼看就要丟飯碗,戚繼光隻得豁出老命苦思冥想,終於絕地反擊,設計解決了這幫頑敵。

但殘酷的現實仍然震醒了他,他終於意識到,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要完成抗倭的大業,他還缺少極為重要的一環。

 

[936]

最後一個選擇

在汪直被捕的那一天,戚繼光就作出了一個清醒的判斷:不久後,無數失去控製的倭寇將蜂擁而至,並發動瘋狂的攻擊,和平的僥幸與妥協將不複存在,要戰勝這群暴徒,平息戰亂,唯一的方法是:擁有更強的暴力,以暴製暴。

一直以來,戚繼光都堅信,自己已經具備了勝利的所有要素:優良的武器裝備,合理的戰略戰術,優秀的指揮將領(他自己),嚴酷的訓練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敗了,他苦心練就的新軍仍然不堪一擊,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因素。

經過幾天的反複思索,他終於找到了這把最後的鑰匙——士兵。

在戚繼光看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必須具備如下素質: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孫子兵法。

這就是被無數軍事家奉為經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雲,達“六如”者,戰必克,攻必取,無往不勝!

而在“六如”之中,最後兩如要靠將領,前麵四如必須要靠小兵。

對於自己的能力,戚繼光還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幫人的素質,戚繼光就隻能無語對蒼天了。

關於這個問題,戚繼光曾與當時的台州知府,後來的舉世名將譚綸有過一段極為有趣的談話,談話內容經本人整理,大致如下:

戚繼光(下簡稱戚):雖然我已盡全力操練,但經曆戰陣之後,我才發現,新軍有很大的問題。

譚綸(下簡稱譚):什麽問題?

戚:我所部三千新軍中,大部都是處州(今浙江麗水)兵和紹興兵,這兩地士兵各有特點,比如處州兵,作戰十分勇猛,聽命從不遲疑,衝鋒陷陣,非常積極,是戰鬥的主力。

譚:有什麽問題嗎?

戚:但他們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談條件。

譚:談條件?

戚:作戰以前,他們要求必須知道作戰的對手和人數,然後自行內部商議,如果認為能打,就作戰,但要是他們認為不能打,即使費盡口舌,他們也絕不會賣力。

譚:……

這還沒完,頭疼的在後麵。

 

[937]

戚:相對而言,紹興兵更加聽從命令,無論打什麽仗,他們從來不會拒絕,完全服從,而且不怕辛苦,紮營修城之類的力氣活,安排他們幹,他們就會盡力去幹,且從無怨言。而在戰場上,如果敵人退卻,他們會主動追擊。

譚:遵從軍令,作戰勇猛,這不是很好嗎?

戚:但問題是,如果敵人進攻,他們就會主動撤退。

譚:……

戚:當然,如果敵人再退,他們還是會追,但若敵人回軍,他們會再次撤退,據我統計,但凡與敵相接三十步內,即將肉搏之時,他們一般會全軍退走。總而言之,關鍵時刻實在靠不住。

譚: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沉默片刻後,戚繼光用一聲重重的歎息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也沒有辦法。”

其實在兩人的這次談話中,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地理決定論,一般說來,生活在艱苦山區的人性格比較強硬,而且民風彪悍,不怕死,而在經濟發達地區,混碗飯吃實在不難,不到萬不得已,鬼才願意拚命。

處州地區多山,經濟條件差,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當地人向來信奉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之類的玩命理論,紹興山清水秀,讀書人眾多,且主要從事腦力勞動(如徐渭),實在不行還可以搞點旅遊服務業,實在犯不著去拚死拚活。

而對於這種地區差異性,單靠訓練是無法解決的,戚繼光確實沒有辦法。

沒辦法就隻能湊合著過了,但逢作戰,戚繼光隻能安排紹興兵守營,然後去跟處州兵做思想工作,勸說他們奮力殺敵。此來彼往,疲於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為了讓自己不至於在戰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繼光決定去尋找一群勇猛強悍的人,來代替現有的士兵,組建一支真正戰無不勝的戚家軍。正如他跟胡宗憲所說的那句話——堂堂全浙,豈無材勇?他相信自己終究是會找到的。

一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因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因事出公差,事情辦完後,他沒有原路返回,卻兜了個圈子,準備視察民情。

然而當他偶然路過一個地方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幕讓他觸目驚心的情景。

 

[938]

他經過的地方,叫做義烏,他看到的場景,是打架鬥毆。

作為一名見慣殺人放火、屍橫遍野的軍事將領,戚繼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當強的,但他依然被這次鬥毆震驚了,因為這並非一次尋常的街頭流氓打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鬥毆,是一次改變了抗倭曆史的鬥毆,是一次光榮、成功、團結的鬥毆。

事情是這樣的,義烏原本屬於經濟不發達地區,老百姓都很窮,偏偏老天爺夠意思,該地陸續發現許多礦藏,於是當地的農民紛紛離開耕地,改行當了礦工。

礦自然比糧食值錢,慢慢地義烏人發家致富了,這下子旁邊的窮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幹了,希望義烏能拉兄弟一把,有錢大家一起賺,有礦大家一起挖。

但義烏人不答應,俺們挨了那麽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點盼頭,現在你來吃現成的,你算老幾?

然而永康的窮兄弟們依然出發了,帶著農具、鐵鏟和管製刀具,向著夢想中的致富地點奮勇前進,反正窮命一條,當今世上誰怕誰,吃定你了!

義烏方麵得到消息,立刻組織數千人前往攔截,雙方在義烏城外的八寶山(偏偏是這名字)相遇,就此開始了這場慘烈無比的鬥毆。

戚繼光之所以有幸看到這幕盛況,絕不是人家上午開打,他下午就趕到。真正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場十分特別的鬥毆,義烏的百姓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事實——原來鬥毆也是可以曠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義烏礦工、鄉民與從永康趕來的開礦者爆發械鬥,雙方參與毆鬥人數累計達三萬人左右,曆時四個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結束,死傷共計二千五百餘人。

那是讓戚繼光永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平凡的義烏百姓在那一刻變得如此不平凡,他們不論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陣,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擊敵人,農民用鋤頭,礦工用钁頭,連家庭主婦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著凶光,狂叫著衝進敵陣,大砍大殺,生人勿近。

他們不但砍人勇猛,還極具犧牲精神和優良的鬥爭傳統,父親傷了兒子替,哥哥殘了弟弟上,就連被人打到剩一口氣,抬到家就死的人,臨死前還要留下一句遺言:我死之後,你們接著打!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繼光由衷地發出了感歎。

 

[939]

關於自己的所見所感,後來戚繼光曾對俞大猷講過這樣一番話:

“我自幼隨父從軍,轉曆四方,二十二歲參加會試,正遇俺答進犯,擔任警戒,後駐守薊門,曾親眼目睹韃靼鐵騎,來無影去無蹤,動如驚雷,堪稱迅猛。而後奉調入浙,與倭寇作戰,此類人善用刀劍,武藝高強,且性情暴戾,確為難得一見之強敵。”

然而頓一口氣後,戚繼光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恐懼:

“征戰半生,天下強橫之徒,我大都曾見過,卻也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讓人聞風喪膽,可怕!可怕!”

而對於這場長達數個月的械鬥,當地政府也沒有絲毫行動,既不理也不管,隻是每天派幾個人去觀戰,對這種行政不作為的行為,戚繼光卻沒有絲毫怪罪——畢竟大家都是混飯吃,還想多活幾年,可以理解。

他隻是急忙趕了回去,並連夜求見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若準我在義烏征兵四千,倭寇之亂必平!

胡宗憲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對於義烏人的戰鬥精神,戚繼光已經有了充分的信心,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決定提高招兵標準條件,隻有最為精銳、最為勇敢的義烏人,才能成為這支強大軍隊中的一員。

那麽要想加入戚家軍,必須需要滿足哪些條件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大致可以給出一個簡單的類比答案:即使你能通過層層海選,進軍選秀節目總決賽,也未必能考得上戚家軍。

絕非聳人聽聞,在胡宗憲的幕僚鄭若曾所著的《江南經略》中,有著這樣一份詳細的招生簡章,如果不服氣,大可以去對照一下:

凡選入軍中之人,以下幾等人不可用,在市井裏混過的人不能用,喜歡花拳繡腿的人不能用,年紀過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機關幹過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還在下麵:

喜歡吹牛、高談闊論的人不能用,膽子小的人不能用,長得白的人不能用,為保證隊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見執拗)的人也不能用。

 

[940]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即使打虎英雄武鬆先生前來應征,也是會落選的,因為他不但曾任公職(都頭),而且性格也不太好(殺人之後用血留名)。

而被錄取者,還必須具備如下特征:臂膀強壯,肌肉結實,眼睛比較有神,看上去比較老實,手腳比較長,比較害怕官府。

概括起來,戚繼光要找的是這樣一群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為人老實,遵紀守法服從政府,敢打硬仗,敢衝鋒不怕死,具備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實證明,義烏確實人才輩出,雖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經過海選,依然有四千多人光榮入選,可見當地群眾除了極具商業潛質外,還有著相當高的政治覺悟。

新兵入伍之後,根據慣例,戚指導員又要訓話了,隻要聽完他訓話的內容,你就會徹底明白,這位仁兄為什麽要搞出那份征兵標準:

“諸位都聽了,凡你們當兵之日,是要拿餉銀的,刮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記得,這銀兩都是官府從百姓身上納來的,你在家種地辛苦,現在不用你勞動,白養你幾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敵,你不肯殺敵,養你何用!?”

其實戚指導員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

但問題在於,這種拿錢辦事的傳統職業道德教育,在我國向來就沒有市場,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已經成為了諸多兵油子飯桶們的人生信條。

所以戚繼光設置了重重規定,隻吸收不投機取巧、不怕死的老實人當兵,因為事實已經無數次證明,在戰場上是絕不能投機取巧的,怕死的會先死,而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戚繼光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訓練對象,但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失去控製的倭寇即將發動一次規模空前的進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然而戚繼光並不知道,就在他招募訓練的同時,一場更大的危機已經猛撲過來,它遠比任何倭寇進犯都更為可怕,一旦稍有不慎,數十年的努力將毀於一旦,他的人生也將被徹底改變。

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但在這場爭鬥中,戚繼光隻不過是一顆無力的棋子,他的命運將取決於另一個人的努力。

這件事的起因發生在半年前,惹麻煩的人是趙文華。

 

[941]

整垮張經之後,趙文華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胡宗憲的工作十分出色,徐海被殺,倭寇勢頭大減,而作為胡宗憲的後台老板和直屬領導,他當仁不讓地以功臣自居,不但從皇帝那裏拿了很多賞錢,還由副部長升任了部長(工部尚書)。

於是又一個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開始。

趙文華發達了,有錢了,翅膀硬了,他打算獨立經營,把中間商兼幹爹嚴嵩一腳踢開,直接跟批發商嘉靖同誌聯係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為嘉靖送上了一樣東西——百花仙酒,說實話,這酒到底什麽成分,多少度我也不知道,但據趙文華同誌介紹,他的幹爹嚴嵩之所以能七八十歲還不缺鈣,一口氣上六樓,腰不酸腿不痛,多虧了這種酒。

嘉靖喝過之後,感覺還不錯,回頭又覺得不對,嚴嵩有這麽好的東西,竟然不主動上交領導,自己獨吞,實在是大大地可惡。

於是他下了一道手諭給嚴首輔,讓他解釋酒的問題。

嚴嵩萬沒想到,自己的後院竟然起了火,他勃然大怒:

“文華怎麽能幹這種事情!”

怒完之後,皇上的話還是要回,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難解釋,卻絕難不倒嚴首輔,他發揮自己太極拳的特長,做出了這樣的答複:

“皇上太客氣了,我平時不磕藥,也沒吃什麽特效補品,能活這麽多年,我本人也很納悶。”

嘉靖本來也沒當回事,就讓他糊弄過去了,嚴嵩卻嚇掉了半條老命,連夜找來了趙文華,把他痛罵一頓,要他收拾包袱滾蛋。

趙文華這才意識到,如果離開了嚴嵩,自己什麽都不是,於是他跪地求饒,痛哭流涕,希望嚴老爹饒他一回,以後絕不再犯。

其實嚴嵩對這個兒子還是有感情的,但當時正在氣頭上,也就沒理會這茬,然而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另一個人突然進來插了一腿。

這個人就是徐階,趙文華一送酒,他就知道要出事,蹲在一邊準備看好戲,事情鬧起來後,他看準機會,跑到了嚴嵩的府上,自告奮勇地表示:您不是看趙文華不順眼嗎,我就幫您收拾他吧。

徐階走出了精妙的一著,如此動作,不但可以趁機除掉嚴嵩的爪牙,也不會得罪人,順便表達自己對領導的尊敬,可謂是一舉三得。

 

[942]

不過嚴嵩到底是嚴嵩,他雖然討厭趙文華,但也絕不會信任徐階,感謝兩句後,就打發他走人了。

徐階失望地走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未遂舉動卻引發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結果。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趙文華的耳朵裏,他徹底慌亂了,以為老爹真要解決自己,無奈之下,隻好使出了絕招。

要說服嚴嵩已經不可能了,事到如今,隻能走家屬路線,給他們送禮,幫自己說話。但嚴世蕃是不能考慮的,這家夥心太貪,傾家蕩產估計也填不了這個坑,情急之中,趙文華靈機一動,想到了另一個人。

嚴嵩這一輩子作惡多端,坑過的人不計其數,真可謂是“萬人坑”,但俗話說秦檜也有仨朋友,在這世上,嚴嵩也有著一個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歐陽氏,當年嚴嵩被人踩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的老婆卻不離不棄,始終在他身邊支持著他。所以嚴嵩這一輩子隻有她一個老婆,從未納妾,直到後來她去世了,嚴嵩也沒有續弦,實在是標準的模範夫妻。

趙文華找到的人,就是歐陽氏,他不惜血本,準備了極為厚重的禮物,親自上門跪地哭訴,希望求得原諒。

要說還是女人實在,老太太收了禮,加上看他可憐,就把他藏在裏屋,等嚴嵩回來後,先灌他幾杯酒,說了幾句好話,趁他高興把趙兒子喊了出來,然後下跪、流淚一套演完,嚴嵩也感覺自己還少不了這條狗,也就原諒他了。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應該算是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然而文華兄不愧是惹禍的高手,不久之後,他將得罪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搞不定的。

由於送禮花了太多血本,文華兄十分心痛,決心把本錢撈回來,當然,這對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麽難事,因為他是工部尚書,是全國最大的包工頭,普天下那麽多工程,隨便撈一把,也就差不多了。

趙文華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開始發揮特長,大撈特撈,管你是豆腐渣還是爛尾樓,能撈錢就行,誰愛住誰去住,反正我不住。

可是問題在於,趙尚書翻本的意願實在太強烈,他加足馬力,肆無忌憚地撈,加班加點地撈,終於撈出了麻煩。

因為皇帝大人也是要蓋房子的。

 

[943]

雖說嘉靖同誌天天修道,但是畢竟尚未成仙,飯還得吃,覺還得睡,可是西苑的住房條件有限,所以他決定另蓋新房。

這個房地產工程自然交給了工部辦理,按說皇帝的工程應該加緊辦,可是趙部長的腦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竟然對此不理不問,放任自流,結果一棟房子修了好幾個月還沒成型,整成了爛尾樓。

嘉靖同誌還是值得表揚的,他並沒有催促趙文華,還是住自己的老房子,然而不久之後的一個偶然事件,卻將這位包工頭徹底送上了絕路。

一天,嘉靖閑來無事,登高望遠,忽然看見西長安街有一座豪宅,便問旁邊的人:

“那棟房子是誰的?”

考驗人品的時候到了,一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鎮曾站在高台上,看著類似的建築,問出了同樣的問題,而那次問答的結果是,曾經風光無限的石亨全家覆滅。

在皇宮附近蓋豪宅向來是個很危險的事,但人們卻屢教不改,趙文華顯然也沒有足夠的覺悟,於是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的命運。

如果趙部長的人品好,關係足,應該可以避過這場禍,可惜這位兄弟平日實在缺乏素質。

嘉靖身邊的陪同人員立刻爭先恐後地說出了趙部長的名字,還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說了這樣一句話:

“工部的建築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趙尚書的房子了,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

這幅爛藥下得實在太猛,看著眼前的豪宅,回想起自己的爛尾樓,嘉靖怒發衝冠:趙文華,你怕是活膩歪了吧!

趙部長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還不罷休,又把他徹底削職為民,並安排他的兒子去邊界充軍。雖然嚴嵩多方打點,但無濟於事。

想翻本的文華兄賠大了,他連老百姓都沒當成,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斃而亡,說是暴斃,是因為他的死法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鬱悶,就開始揉肚子,揉著揉著,就把自己給揉死了(手捫其腹,腹裂,髒腑出,遂死)。

對此我一直很納悶,趙文華同誌應該沒有練過鐵砂掌,揉個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慘烈,如此有性格,也算是牛人了。

 

[944]

嚴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雖然他本人依然無恙,但嚴黨的根基已然開始動搖,這是徐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雖然作用不大,卻是一個好的開始。

按說趙文華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經過二十多年的磨煉,徐階已經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夠的,最好連狗肉也一起吃掉。

不久後,給事中羅嘉賓上書皇帝,彈劾趙文華侵吞軍餉,數額高達十萬多白銀。嘉靖更為惱火,下令抄家追贓。估計皇帝大人也沒想到,這道命令竟然創造了一個追贓記錄。

由於抄家後趙文華的財產不夠,這筆錢按規定由他的子孫代賠。沒錢賠?不要緊,充軍也是有工資的嘛。

於是這筆錢一直賠到了嘉靖的兒子的兒子,直到萬曆十一年,還隻賠了一半,有人實在看不下去,說算了吧,然而明神宗謹記爺爺的教誨,一定要他的子孫接著賠,要麽賠光,要麽死光。

趙文華同誌的悲慘經曆告訴我們,就算窮瘋了,皇帝的東西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

趙尚書的死對嚴嵩來說是個損失,在徐階看來,則是個勝利,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是一個可怕的災難。

胡宗憲自然不喜歡這位即貪又蠢的包工頭,但這位包工頭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現在他死了,自己不但失去了和嚴黨的聯係,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胡宗憲這個名字早已在嚴黨的名單上掛了號,時刻可能被人盯上,嚴嵩固然樹大根深,自己卻不是嫡係,一旦出什麽事,這隻老狐狸未必肯出頭。

事實上,他已得到消息,某些言官正在積蓄口水,準備要拿自己開刀,而上麵沒人保,萬一被整下來,不但自己完蛋,連徐渭、俞大猷、戚繼光這幫班底也要跟著一起走人,數年心血自然付之東流。

十幾年來,他卑躬屈膝,阿諛奉承,幹了無數違心的事,說了很多違心的話,無非是為了當年那報國救民的誌向。

胡宗憲不願自己的抗倭大計毀於一旦,但嚴嵩已不能指望,徐階和自己又無交往,思前想後,無路可走。

但就在他絕望之時,舟山的地方官給他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禮物,看著眼前的這件禮物,胡宗憲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但同時他也意識到,要想一舉成功,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

於是他找來了徐渭。

 

[945]

對於目前的形勢,徐渭還是比較了解的,所以他開門見山地問胡宗憲:趙文華已經倒台,你打算怎麽辦?

胡宗憲回答他,倒就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皇上支持,就沒人能動得了我。

徐渭沒有說話,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卻在質疑胡總督:你以為你是誰?皇帝憑什麽支持你?

胡宗憲卻麵露得意之色,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不用著急,我已經得到了一件寶貝,隻要獻給皇帝,不愁大事不成。

胡宗憲所說的寶貝,就是舟山地方官送來的那件禮物——白鹿。

說起這玩意,我也沒見過,估計不是啥新品種,撐死也就是個白化病,或者是基因突變的產物。

但要是把它送給嘉靖,那可真是拍對了馬屁,因為他就好這個。

嘉靖同誌幾十年如一日修道,隻是為了成仙。但成仙這件事沒個準,大臣們天天眼巴巴望著,您哪天要長翅膀撲騰撲騰飛上去了,我們放鞭炮恭送大駕,也好再選新人,可偏偏就這麽拖著,金丹吃了無數顆,既成不了仙,可也吃不死人,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沒信心了。

於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啟示,也就是平常見不到的新奇玩意,曆史術語叫“祥瑞”,來證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說明老天爺還是罩著他的,時不時還發點新品種下凡,鼓勵他繼續為修道堅持奮鬥。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證據。

但這個馬屁要拍得好,拍得響亮,還需要一篇像樣的文章,不能說句“臣胡宗憲所送”就完事了,你得闡明這頭白化鹿出現的偉大意義,以及對未來形勢的指導作用,要堅定皇帝的信心,要讓他相信,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遠大的,是大有可為的。

這是一篇極為重要的文章,它關係著胡宗憲的前途,關係著抗倭大計,關係著東南沿海百姓的安寧。

“所以天下雖大,此文惟你可寫。”胡宗憲一臉肅穆地注視著徐渭,他卷起了袖子,準備親自為他磨墨。

徐渭已經徹底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麽,以及為什麽要這樣做,於是他提起了筆。

 

[946]

在那個夜晚,徐渭將自己天賦才智與畢生所學,慷慨地注入到這篇荒唐的文章裏,為了一個高尚的理由。

這是一篇曆史上著名的馬屁文章,言辭優美,卻荒誕不經,在許多人看來,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敗筆,因為裏麵充滿了卑微和下作,沒有絲毫的氣節。

但事實上,在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後,隱藏著一種耀眼的光芒——即使卑躬屈膝,即使刻意逢迎,也絕不接受失敗,絕不輕言放棄。

所以我認為,雖然胡宗憲貪詐,徐渭狂傲,但在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

製勝之道

徐渭的才學再一次得到了肯定,嘉靖同誌看了文章之後,興高采烈,不但賞賜了很多財物,竟然還跑去宗廟禱告,真可謂是喜出望外。

胡宗憲的地位徹底保住了,事實上,他不再需要依附於任何人,因為他已獲得了皇帝的支持,為禍國家數十年的倭寇之亂將在他的手中被徹底撲滅。

而對於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戚繼光卻毫無所知,當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沒轍,對他而言,眼前有一個更為麻煩,也更實際的問題需要解決。

經過嚴格訓練,義烏軍已經具備了極強的戰鬥力,然而在幾次與倭寇的遭遇戰後,戚繼光無奈地發現,雖說每次都能擊敗敵人,卻總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傷亡比例差不多。

這實在不是我軍無能,而是敵人太凶狠,實事求是地講,日本倭寇的戰力確實極其強悍,因為這幫人孤懸海外搞搶劫,隨時可能被人打死,想要活命隻能拚命,而其中更為可怕的,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

要知道,一個日本人要想熟練地使用武士刀,至少要經過五年以上的訓練,而且讓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近身搏鬥時,他們的刀很少與明軍武器相碰,出刀極其冷靜,總是窺空出擊,專斬沒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不擊則已,一擊必是重傷。說他們是武林高手,實在一點也不誇張。

相對而言,義烏兵的戰鬥精神也很頑強,但畢竟訓練時間短,武藝這東西又不是燒餅,說成就成,而與對方死拚,實在也不劃算,自己手下隻有四千人,全日本的人都有成為搶劫犯的潛質,就算拚死對方四五千人,也是無濟於事的。

戚繼光很清楚,如果單靠近身肉搏,成本太高,且很難消滅倭寇,但在那個冷兵器為主的時代,除了抄家夥和敵人對砍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就在戚繼光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幫助他找到了那條製勝之道。

 

[947]

不久之前,唐順之從京城來到了浙江,他的使命是巡視軍務。與他當年的同事,現在的從一品內閣大學士徐階相比,他的進步實在有限,混到現在還隻是個五品官。

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他是一個有著非凡影響力的人,他的官銜說起來隻有五品,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位——兵部職方司郎中,作為明軍總參謀長,他在軍中有著廣泛的關係網,除此之外,他還和許多神秘人物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連徐階也摸不透他的底。

所以就在他離京之際,徐階特意找到了他,向他請教對付嚴嵩的辦法。

然而唐順之隻是笑了笑,他告訴徐階,等到時機一到,自然有人來找你的。

告別了一頭霧水的徐階,唐順之來到浙江,見到了胡宗憲。

對於這位非同尋常的人物,胡宗憲極為敬重,待之以禮,並遵照其本人意願,讓他上前線指揮作戰,正是在那裏,他認識了俞大猷、盧鏜,還有戚繼光。

而當一籌莫展的戚將軍對他說出自己的苦惱時,唐順之交給了他一本書,並告訴他,製勝之道就在其中。

唐順之所以如此高深莫測,除他本人行蹤詭異,四處晃悠外,還因為他寫過一套書,此套書共六冊,分別取名為《左》、《右》、《文》、《武》、《儒》、《稗》,合稱六編。據說此書上解天文,下通地理,無所不包,卻沒什麽人看,隻因有一個缺點——很難看懂。

他交給戚繼光的那一冊,就是其中的《武》。

正如唐順之所言,徹夜苦讀的戚繼光,在翻閱其中一章之時,突然喜形於色,他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戚將軍再次自發地拿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觀,批判地吸收了唐順之的理論,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種獨門絕技將大派用場。

他沒有等太久,最為猛烈的倭寇進犯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兩萬餘名倭寇集結完畢,向浙江進發,他們的目標是台州。著名的台州大戰就此拉開序幕。

 

[948]

此時的戚繼光已不再猶疑,恰恰相反,他很興奮,作為一名軍事將領,上陣殺敵才是他的本分,而且此時的他,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

所以他放棄通常的防守策略,命指揮劉意駐守台州,而他自己則帶領主力主動出擊,他將用這一舉動告訴倭寇們:中國並不是他們燒殺淫掠的樂土,所有踏上這片土地的侵略者,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種種跡象表明,敵軍第一個進犯的目標將是寧海,戚繼光立刻日夜兼程,率軍前去迎敵,他會在那裏指揮自己的第一場戰鬥。

當戚繼光趕到寧海的時候,已有上千名倭寇登陸,看見明軍趕到,他們卻並不驚慌,因為根據以往經驗,明軍最為畏懼的就是近身搏鬥,隻要靠近他們,擊破前軍,他們就會爭相逃竄。

於是他們發動了衝鋒,事情的順利似乎超出了想象,他們剛剛衝到明軍麵前,還沒來得及動手,對方的隊形竟然自行崩潰,三三兩兩地聚在了一起。倭寇們十分高興,在他們看來,即將開始的又是一次貓追老鼠的遊戲。

但如果他們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那些看似慌亂的分散明軍卻都有著相同的人數——十一個。

而在他們普及算術教育之前,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號令:

“列陣!”

於是,一種前所未見的陣型就此出現在倭寇們的眼前,這也是它在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

在唐順之交給戚繼光的那本《武》裏,有一卷名為“秘戰”,其中有著這樣的記載:秘戰者,即新名鴛鴦陣之謂也。

這種全新的陣型即因此得名——鴛鴦陣。

如果要詳細研究這個陣法,估計可以專寫一書,所以這裏隻是大略介紹一下,大家看懂就行,權當是使用說明書。

簡單說來,所謂鴛鴦陣的原理,和打群架大致相同,瞄準目標,群起毆之,遠了用啤酒瓶砸,接近後用西瓜刀砍,貼身後就用匕首捅,不管你黑帶白帶,劍道幾段,全部完蛋。正是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是也。

當然了,這隻是一個形象的比喻,事實上,鴛鴦陣是古代軍事智慧的偉大傑作,作為一個近身格鬥陣法,在此後的百年之中,人們卻依然無法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而這個由十一人組成的鴛鴦陣之所以能夠名留軍史,威名遠播,是因為它不但有著極為可怕的戰鬥威力,而且幾乎毫無破綻。

 

[949]

這是一個盡乎完美的戰鬥隊列,因為它有著無可挑剔的位置組合和武器裝備。在這十一個人中,有一個是隊長,他站在隊伍的前列中央,其餘十個人分成兩列縱隊,站在他的背後。

雖說隻有十個人,他們卻持有四種不同的武器,並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的攻擊線,在隊長身後,是兩名持有標槍的盾牌兵,他們用盾牌掩護自己和後麵的戰友,並首先投擲標槍發動進攻。

掩護盾牌兵的,是站在他們後麵的狼筅兵,所謂狼筅,是一種特製的兵器,形狀十分怪異,以長鐵棍為主幹,上麵紮滿鐵枝和倒刺,往前一挺,跟鐵絲網一樣,任誰也過不來。

狼筅兵的後麵,是四名長矛兵,他們是隊伍的攻擊主力,看見敵人,就使用長矛前刺。隊列的最後,是兩名短刀手,防止對手迂回,從側翼保護長槍手。

這是一個毫無弱點的陣型,十一個人互相配合,互相掩護,構成一個完美的殺陣,就算你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估計也沒戲唱。

但所謂無知者無懼,寧海的倭寇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玩起了武士道,拚了命的往前衝,但還沒走幾步,很多人就被飛來的標槍射倒,運氣好點的繼續衝,就會被盾牌擋住,或者是被狼筅鉤住,倒刺拉扯幾次,就算不死也要掉層皮。

如果鴻運高照,到現在你還沒死,也不用高興太早,因為還有四支長矛等著你,就算你想反擊,但前麵有狼筅和盾牌擋著,隻能幹著急,眼睜睜地看對方捅你,不被捅死,也被氣死了。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倭寇們沒衝多久,就被標槍、狼筅和長矛殺死大半,剩下的人雖然還不知道這套陣法的結構和奧妙,但有一點他們是清楚的——再不快跑就死定了。

寧海前哨戰就這樣結束了,倭寇死傷二百餘人,戚家軍除一人輕傷外,毫無損失。

戚繼光的第一次出擊獲得了完勝,倭寇全線敗退,但多年的軍事素養告訴他,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根據情報顯示,此次敵軍進犯規模達幾萬人之眾,且經過周密組織集結,雖說這隻是支先頭部隊,但進展似乎太過於順利了,順利得如同有人安排一樣。

戚繼光的預感是正確的,這確實是一個陷阱,就在軍隊抵達寧海的同時,倭寇數千主力正向新河方向急行挺進,意圖偷襲新河城。

 

[950]

當這個緊急軍情傳到大本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因為新河城十分空虛,根本沒有防護能力,而且裏麵主要駐紮著明軍將領與士兵的家屬,且以婦孺居多,如若落入倭寇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這下大家緊張了,老婆孩子還在城裏,有個三長兩短不是鬧著玩的,於是紛紛主動請戰,希望立刻回援。

然而戚繼光卻十分鎮定,隻是笑著對部下說道:

“不要急,請諸位放心,在援兵到來之前,那座城池是不會失陷的。”

作為一個不喜歡忽悠的將領,戚繼光的每一次自信都是有理由的,這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十分清楚,在新河城裏,住著一個極為厲害的人。隻要這個人在,倭寇就絕對進不了城。

戚繼光最害怕的人

戚繼光自幼飽讀兵書,練習武藝,上過許多戰場,見過很多死人,踩過無數屍首,也從沒聽說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在這個世上,有人能讓他感到害怕嗎?

答案是肯定的,雖然他上過陣,雖然他殺過人,雖然他非常的牛,但他始終深深地畏懼著一個人,畏懼到了極點。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婆。

怕老婆是我國的傳統美德,曆史上留下了許多“氣管炎”的光輝事跡,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戚繼光同誌,他的怕老婆故事和他的豐功偉績一同流傳千古。

據說他的老婆實在太凶,鬧得他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從家裏搬出來,住進了軍營裏,部下覺得他又窩囊,又可憐,紛紛煽動他:你老婆竟然如此囂張,還敢欺負你,我們大家穿好盔甲,備齊刀劍,在營裏等著,你把她叫進來,亂刀砍死,也就一了百了了。

戚繼光估計是受盡了委屈,於是一氣之下一跺腳:就這麽幹!砍死她!

約定的日子到了,手下全副武裝,埋伏在營內,戚繼光則派人去請自己的老婆進營。

老婆大人如約前來,她進入營房,看著周圍手持刀劍的士兵,毫不畏懼,還大聲喝問戚繼光:

“找我來有什麽事?”

在位凶悍的老婆麵前,戚繼光沒有示弱,他霍然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我剛剛整隊完畢,特請夫人前來閱兵!”

 

[951]

這個故事很明顯是假的,因為就算戚繼光想除掉自己的老婆,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召集這麽多人來幹,畢竟被老婆趕出門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但曆史中真實的戚繼光,確實是個非常怕老婆的人,在我看來,史實與上麵這個故事之間的唯一區別是,他就算有這個心思,也是絕對不敢動手的。

很多人認為,怕老婆的實質,其實是愛護老婆,不過我相信戚繼光同誌是絕不會同意這個觀點的,他是真怕,怕得心服口服。

因為他的這位老婆確實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十八歲時,剛剛上班的戚繼光娶了一位姓王的姑娘過門,也就是後來的王氏。

當時戚繼光已經是四品指揮,但他老婆的家世更為厲害,老丈人最高曾幹到過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將門出虎女,王氏脾氣倔強,且自幼習武,善用刀劍,據說發起火來連戚繼光都不是她的對手,經常被打得到處跑。

論家世比不過,想打架又未必打得贏,所以在兩人有矛盾時,大都是戚繼光讓步。

雖然老婆很強勢,但事實上,隻要不觸及原則問題,她對戚繼光是很好的,當年戚將軍家裏不富裕,有次買條魚改善夥食,老婆做好了端上來一看——隻有魚頭和魚尾。

戚繼光估計是老婆自己吃了,也就沒作聲,但到了晚餐的時候,王氏卻又把剩下的魚肉端了上來,戚繼光這才恍然大悟,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不過要是牽涉到原則問題,那就不好說了,這個所謂原則問題,就是納妾。

戚繼光其實並不好色,他之所以動這個念頭,實在是因為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偏偏王氏就是沒有兒子,好不容易生出來卻又都幼年夭折,眼看老婆年紀大了,戚繼光動起了心思,在他三十五歲那年,娶了第一個小妾沈氏,之後又分別娶了陳氏和楊氏。

在小妾的幫助下,戚繼光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戚安國、戚昌國、戚興國等人。

 

[952]

雖說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國家允許一夫多妻,娶個小妾也不會涉及包二奶問題,但這也要看具體情況,戚繼光深知,如果讓老婆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他嚴密封鎖了消息,這些事情都是他瞞著老婆幹的。

但紙畢竟保不住火,三個女人還有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你當老婆是白內障不成?

老婆生氣了,事情鬧大了,一般說來,聽到老公包二奶,無非有以下幾種反應,要麽息事寧人,要麽去法院鬧離婚,就連那位傳說中著名的悍婦,外號“河東獅”的柳月娥,也不過是去老公的單位,找上級領導鬧事。

王氏的處理方法卻大不相同,當她聽說這個消息後,即不找組織,也不找領導,隨手抄起一把尖刀,奔著戚繼光就去了。

值得誇獎的是,戚繼光同誌十分機靈,聽到消息立馬就溜了,王氏撲了個空,卻絕不肯罷休,每日在家裏蹲守,並且揚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剁了你誓不罷休!

戚繼光同誌麻煩了,有家不能回,在單位住也不是個事,於是他一咬牙,不帶任何盔甲,套著一件便裝回了家,在老婆沒來得及動手之前,便撲通一聲跪下,然後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禮教,說自己也是受害者,為了生兒子才不得已如此,並且講過去憶往昔,恩愛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畢竟是女人,被戚繼光這麽一陣忽悠,心腸就軟了,隨即丟下尖刀,與戚繼光抱頭痛哭。

戚繼光單刀赴會,憑借著勇氣和對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認為事情如此簡單,那你就錯了。

事實上,曆史中的戚繼光是一個幾乎從不冒險的人,他的兵法要訣是“謀定戰”,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他絕不會作戰,而在其政治活動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著這個原則。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時火起,真的把自己給剁了,那就虧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帶侍衛,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說理,且毫無畏懼,這並非他喝酒壯了膽,隻是因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麵,還穿著一件護甲。

但如果據此認為戚繼光同誌狡詐,還是值得商榷的,麵對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發展,確實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繼光同誌的經曆也告訴我們,在娶一個強悍的老婆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這就是是倭寇們即將挑戰的對手,不久之後,他們就將感受到戚繼光曾經體會過的那種恐懼。

 

[953]

當倭寇到達新河城下的時候,人們極為慌亂,畢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僅剩下普通百姓和婦孺,毫無反抗之力。

於是王氏出擊了,關鍵時刻她挺身而出,召集僅有的上百名親兵,命令他們立刻貼出告示,穩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僅這些人是不夠的,於是她去了軍械庫。

軍械庫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擋倭寇,隻有拿出庫中的武器,裝備老百姓,才能堅持到援兵到來。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個死腦筋,說這裏是戚繼光交給他管的,除了戚繼光的命令,他不聽任何人調遣。

這位看守同誌仗著戚繼光撐腰,十分囂張,堅決不肯打開庫門,可惜,他麵前的這個人,卻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沒用正眼看他,當即大喝一聲:

“你算是個什麽東西,快開庫門!等戚繼光回來,讓他隻管來找我!”

看守打了個哆嗦,他知道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開了庫門,並將武器分發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後,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傳的盔甲,登上城頭,準備指揮作戰,她將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勇氣和英武並不是男人的專屬。

但戚夫人雖然凶悍,倒也是個明白人:雖說現在人手不少,但這些百姓隻能充充門麵,要指望他們打勝仗,那也隻能是抓瞎。於是在沉思片刻後,她決定使用一個計謀。

當倭寇們滿懷著搶掠的夢想,跑步來到新河城下的時候,他們驚奇地發現,城頭上竟然插滿了旗幟,且殺聲震天,站得水泄不通,時不時還從城內射來弓箭和火槍。

這個排場實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會談判一樣,重要的是數量而不是質量,管你老頭老太太,還是家庭主婦,隻要是個人,都被戚夫人拉著上了城頭,雖說戰鬥力全無,但嚇唬人還是有效的。

倭寇們嚇得不行,但這麽遠跑來,就這麽回去也實在不甘心,於是他們在城外紮營,準備多等幾天。

他們隻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為第二天,戚繼光的援兵就到了。

雖說戚繼光對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憑了他老婆也是擺不平那一大幫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軍。

 

[954]

於是苦苦等待著的倭寇們完蛋了,援軍發動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率親軍由城內殺出,但倭寇的戰鬥力確實厲害,兩頭夾擊之下,仍占據一戶大院繼續負隅頑抗。戚家軍隨即改變策略,改用火槍攻擊,擊斃敵寇上百人,剩下的實在受不了了,隻好分頭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戰鬥結束,倭寇死傷二百八十餘人,戚家軍僅陣亡三人。

作為一次遭遇戰,新河戰鬥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軍前來救援的遊擊將軍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絲不安,因為按照之前的判斷,寧海不過是個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標。然而經過交鋒,他才發現這群進犯新河的倭寇僅千人而已,如果說敵軍主力不在這裏,那又會在哪裏呢?

答案是寧海。

進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著這兩個人混得時間長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謂兵不厭詐,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麽新鮮玩意。

所以當大家都認為寧海隻是誘餌,新河才是進攻對象時,他們卻改變了策略,隻派出部分兵力進犯,而將主力撤回,並隱藏在寧海,等待最佳時機的到來。

這一招實在高明,確實瞞過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霧之後,有一個人卻始終洞悉著這一切。

作為一名不世出的優秀將領,戚繼光有著很高的軍事天賦,此等伎倆自然不在話下,從寧海交鋒之後,他就意識到這群倭寇並不簡單,所以當新河出現敵軍通報的時候,他並沒有親自帶著主力回擊,隻派出了部將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則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很快,他的預測得到了驗證。

就在他派出援軍的第二天下午,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而他們的目標是台州。

到目前為止,敵軍的動向大體都在戚繼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發生了:由於無法掌握敵人的具體方位,戚繼光駐地離台州還有上百裏,而對手已經兵臨城下,留給他的時間隻有一個晚上。

而更嚴重的問題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飯,但是為了確保行動迅捷,當初抵達寧海的時候,他的戚家軍隻帶了三天幹糧,此時已經是第三天,軍中即將斷糧。

所以眼前的問題十分棘手:戰況危急,距離很遠,沒有飯吃。

然而戚繼光找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他下達了命令:全軍奔襲,台州開飯!

 

[955]

變陣

就在胡守仁結束新河戰鬥,大開酒宴慶祝勝利的那一夜,戚繼光正率軍向台州挺進,敵軍已經抵達台州,拂曉就會發動進攻,而這個夜晚,是他唯一的時間,也是唯一的機會。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經過一晚上的奔襲,戚繼光率軍挺進一百一十裏,終於在黎明時分抵達台州城,而此時敵軍距離台州還有兩裏。

時間剛剛好,剛剛好。

然而當戚繼光命令部隊繼續前進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一向聽話的部下們竟然抗命了。

義烏的兄弟們罷工了,你老人家說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飯,現在又出爾反爾,一定要先打仗,雖說我們實誠,你也不能這麽忽悠人吧。

事實證明戚繼光是有遠見的,當年他費盡心思一定要挑老實人,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來,講了一堆民族大義,國家興亡之類的話,竟然把當兵的說得熱淚盈眶,然後他當眾叫出了炊事班,讓他們拿著從城裏取出的糧食,開始準備做飯,並做出了莊嚴的承諾:敵人在前麵,飯在這裏,打完仗,就吃飯!

於是士兵們頂著微亮的天空繼續前進了,支持他們前進的,是一個極為樸素的念頭:打死倭寇,就能吃飯。

在離城兩裏的花街,自以為得計的倭寇終於遇上了戚家軍,吃驚之餘,他們驚恐地發現,這群敵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綠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邊要搶劫,一邊要吃飯,大家都很急,於是二話不說就開打。

如之前一樣,戚繼光又擺出了鴛鴦陣,倭寇們則排出一字陣迎戰。所謂一字陣,就是一字排開,實在說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發生了,戚家軍雖然取得了優勢,砍殺了很多敵人,卻未能如以往一樣,迅速擊潰敵軍。

在後方觀戰的戚繼光也很納悶,但片刻之間,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鴛鴦陣是一個威力強大的陣型,但畢竟有十一個人,要發揮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間,而花街地形狹窄,根本施展不開,戰局自然陷入僵持,於是戚繼光下達了第二個命令:

“變陣!”

 

[956]

瞬息之間,鴛鴦陣突然發生了變化,開始了第一次變陣。

隊長身後的兩列縱隊各自分開,以五人為單位進行布陣,狼筅兵邁步上前,與盾牌並列,形成第一道防線,兩名長槍手跟隨其後,短刀手殿後,開始獨立作戰。

如果說鴛鴦陣是戚繼光改編自唐順之原創的話,那這個陣型應該算是他的獨立發明創造,主要用於狹窄地區的巷戰,它的名字叫五行陣。

畢竟人少好辦事,五個人比十一個人要靈活得多,倭寇們揮舞長刀,麵對五行陣,既不能攻,也不能守,隻要被狼筅掛住,頃刻之間就會被長矛刺穿,雖然許多人持刀狂呼,死戰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幾個窟窿,實在沒有更多的收獲。

於是他們決定逃跑,也就在這個時候,戚繼光再次下達了指示。陣型就此開始第二次變化,

在命令下達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隊伍的最前麵,兩名長槍手緊跟在他的身後,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別站在長槍手的側方,保護他們的側翼。陣型在狼筅兵的帶領下,開始發動追擊。

這是鴛鴦陣的第二種變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陣。主要用於衝鋒進攻,或是敵軍敗退時的追擊。

當然對於日本人而言,陣型變不變,實在已經不重要了,五行陣和三才陣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選擇。戚家軍追擊殘敵,再次大獲全勝。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戰鬥結束,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被擄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在新河之戰與花街之戰後,倭寇大勢已去,戚繼光繼續發動攻擊,並在上鋒嶺和長沙之戰中大量殲滅敵軍,同年五月末,進犯倭寇全線敗退,日本的仁兄們乘興而來,被人追著屁股打了一個月,沒有搶到錢,反而賠了本,隻好敗興而歸。

這是一次光輝的戰役,是一次以戚繼光的徹底勝利,日本倭寇的徹底失敗而告終的戰役。

“臣都察院右都禦史,總督直浙兼製軍務胡宗憲上奏,(嘉靖)四十年四五月,倭賊分犯台州水陸諸處,台金嚴參將戚戚繼光,共擒斬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餘。”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繼光率其所部四千明軍,對陣兩萬敵軍,在無其它軍隊配合的情況下,五戰五勝,共計殲敵五千五百餘人,累計傷亡不足二十人,史稱“台州大捷”。

 

[957]

戚繼光終於功成名就了,因為在台州大捷中的優異表現,他升任都指揮使,從此,他開始被人稱為民族英雄,抗倭名將。但在這一切光輝的背後,是另一個戚繼光——一個善於搞關係,迎合領導,請客送禮,拉幫結黨的人。

在無數史書中,戚繼光是英勇無畏的化身,他能謀善斷,所向無敵,這一切都是事實,但他也有著另一麵,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去拜碼頭,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一通,然後再認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資,絕不可能承擔得起這麽高的花銷。所以結論就是:戚繼光是一個既收禮又行賄的人。

在少年時代,每天環繞在戚繼光耳邊的,是父親的教誨,教誨他一定要為人清正,不能搞歪門邪道,戚繼光曾堅信並堅持過這些教導,他相信父親是不會錯的。

然而從他十八歲到山東上任時起,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雖然他清正廉潔,雖然他剛正不阿,但這一切毫無用處,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幫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許很高尚,卻根本無法實現。

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無疑是俞大猷的被迫離去。

對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戰是一個十分慘痛的教訓,和戚繼光一樣,他也開始了演練新軍,並很快就鍛造出一支極有戰鬥力的軍隊,此即所謂“俞家軍”,而他的陣法也十分奇特,分別叫做三疊陣和奪前蛟陣,這裏就不詳細介紹了,你隻要知道這兩個陣型很牛就行了。

軍隊有了,陣法也有了,俞大猷準備大幹一場。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因為和之前一樣,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憲。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憲接到了這樣一個通報,說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遊蕩,請示如何處理。

胡宗憲想了一下,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不要管他們,別讓這些人靠岸就行。”

 

[958]

兩個月後,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監察禦史李瑚告了他一狀,罪名是縱敵逃竄,以鄰為壑。

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憲沒有想到,那幫倭寇是來幹搶劫的,不去東家就去西家,胡總督不接待,他們就跑到了福建,大搶了一把。

福建巡撫氣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憲算賬,於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裏,要求追究胡宗憲的責任。

但胡宗憲畢竟是浪大水深,幾番動作下來平安過了關,事情經過大致如此。

但這個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無關係,麻煩又從何而起呢?

如果有關係,那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這一輩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結後,胡宗憲開始回過味來,福建方麵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這裏有人透露了消息,當了內奸吧?

於是他開始查找蛛絲馬跡,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層次高的,能接觸機密的,於是答案終於出現了:俞大猷,浙江總兵,福建晉江人。

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誌老老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做事,就因為是福建人,結果竟然成了奸細。胡總督雷厲風行,他隨即上書,把責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氣了,他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職,把他抓進詔獄。

戚繼光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胡宗憲是多麽器重俞大猷,對他言聽計從,而轉瞬之間,他就把這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親手送進了監獄,從浙江軍區司令員,到錦衣衛監獄的囚犯,隻要短短的幾天。

所以他終於意識到,把自己的命運和信念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是極其不靠譜的,親密戰友胡宗憲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時,另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傳來:俞大猷竟然出獄了,並調往北方邊界戴罪立功。而根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寬大處理,是嚴嵩收了錢,在皇帝大人麵前說了話。

戚繼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個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裏有幾文錢他很清楚,能養活老婆孩子就不錯了,哪裏有錢去行賄?但如果沒有錢,嚴老貪怎麽會幫他說話呢?

於是他開始懷疑,俞大猷和嚴嵩之間有著某種秘密的關係。

不久之後,他終於從朝廷內線那裏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確實沒有送錢給嚴嵩,也絕非嚴嵩的親信,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是因為他有著一個好朋友——陸炳。

 

[959]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陸炳這條線的,誰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陸炳不但出麵為他說情,還自己拿錢送給嚴嵩,當作是辦事的費用。陸大人的麵子嚴嵩自然要給,於是俞大猷就此光榮出獄。

這個答案震驚了戚繼光,他沒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這麽硬的後台,而自己與他交往多年,關係非常好,竟然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語。

戚繼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著舍身保國的偉大理想,但如果沒有靠山,沒有關係,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關係極好的胡總督,也可能隨時翻臉,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而那時,他將孤立無援,也不會有另一個陸炳來救他。

於是戚繼光明白了,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要想不負父親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親的處事方法,他決定改變這一切。

此後的戚繼光開始了奔波,兵部有領導下來,他請客,他到兵部去,還是他請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飯,大家都認為戚繼光夠朋友,夠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紮下了根,上級領導對他也十分重視。

但這並不是他的目的,戚繼光知道,要想立於不敗之地,他必須要找到自己的陸炳,找到一個真正的靠山。

在戚繼光的尋找名單中,兩個人的名字被最先劃掉,第一個就是嚴嵩,因為他很清楚,胡宗憲是嚴黨分子,如果自己要繞過胡宗憲結交嚴嵩,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更為重要的是,嚴老貪胃口很大,要請他吃飯,先要數數自己荷包裏有多少錢。

第二個是徐階,這個人也不能考慮,雖然戚繼光對他有好感,但畢竟在朝廷中,他處於下風,如果投靠此人,就等於與嚴嵩為敵,沒準會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960]

兩位大哥被排除後,戚繼光開始繼續尋找,而種種跡象表明,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將來必定前途遠大,於是他在自己的名單上記下了這個人——高拱。

他的眼光確實精準,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這位高拱雖然官職不高,卻是一個十分孤傲囂張的人,而且此人還有個最大的特點——不收賄賂。

換句話說,這個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既不要錢,也不要女人,當然,高拱同誌絕對不是無欲則剛,他隻是將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權力,他的最終目的是奪取帝國的最高統治權,而這是戚繼光絕對無法滿足的。

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戚繼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時任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副校長,為人深謀遠慮,極有發展前途,於是戚繼光的名單上又增加了一個名字,也是最後一個名字——張居正。

這就是後來那對黃金搭檔的起始,至於戚繼光如何與張居正交好,實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戚繼光很會來事,而在某些方麵,張居正也不正。

戚繼光就這樣穩定了他的地位,事實證明,他是有遠見的,以至於後來胡宗憲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數十年,這都歸功於他的交際工作。

交際是要錢的,而以戚繼光的級別待遇,即使借高利貸也不經用,所以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他有著除工資之外的經濟來源。

這就是戚繼光的另一麵,似乎很不得體,似乎見不得人,似乎應該譴責,但你應該知道,他鎮守東南之時,“百姓歡悅,倭寇喪膽”,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離職之時,“領將印三十餘年,家無餘田,惟集書數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無論正當與否,都用於了交際,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現實麵前,絕不妥協的楊繼盛是偉大的,因為他曆經磨難,堅持了自己的理想:舍身取義,報效國家。但妥協的戚繼光,同樣是偉大的,因為一個同樣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繼光駐守薊門,那年他二十四歲,作為一個年輕人,他並不安分,除了值班看書外,還喜歡到處亂逛,而事情正是發生在他閑逛的時候。

有一天,他外出遠行,路過一座寺廟,看見裏麵煙霧繚繞,便下馬進去看熱鬧,發現原來是有人在講長生之道。

嘉靖年間,長生之道十分盛行,因為皇帝大人喜歡,老百姓們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效仿,但他們沒有嘉靖同誌那樣的煉丹技術和原料,又想趕時髦,所以隻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實在比較無聊。

然而正是在這個無聊的聚會上,戚繼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961]

鑒於無法實踐,且吹牛不用上稅,大家開始積極講述自己的長生觀點,比如燒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熱衷者趁機四處搭話,勸人煉丹修道,戚繼光也成為了他們的發展對象,麵對著這片烏煙瘴氣的混亂,戚繼光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他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於長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願與諸位共享。”

於是現場肅靜下來,一個嘹亮的聲音響徹著整座寺廟:

“鞠躬盡瘁,夕死無憾,此即長生之術!”

然後他走出寺門,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騎馬揚長而去,一切都源自於此,之後他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

凱歌

在經營仕途的同時,戚繼光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倭寇的打擊,多次全殲敵軍,所謂“遇戚不得活”,實在是倭寇們的一致心聲。也正是由於他太過生猛,除了幾個愣頭青外,老牌倭寇們都不敢去浙江,連經過他的防區,都要繞很遠。

但倭寇們也得吃飯,戚繼光斷了他們的活路,他們隻好另找地方搶劫,而這個新的開工地點,就是福建。

於是從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們大肆入侵福建,其擴張力和戰鬥力十分驚人,當地明軍不是對手,於是短短一年之間,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敵手。

福建巡撫又扛不住了,隻能再次向朝廷上書,但這次不是告狀,而是請求胡宗憲支援,拉自己一把。

對此,嘉靖十分重視,他直接命令胡宗憲,火速派戚繼光前去馳援。另一場戰役的序幕就此拉開,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開始,卻沒人料到它的結局,胡宗憲和戚繼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繼光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福建監軍副使汪道昆,麵對這位滿頭大汗,急得火燒眉毛的當地官員,戚繼光鎮定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敵人在哪裏?”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處都是!”

看完形勢圖後,戚繼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麻煩大了。

由於當地缺少得力的將領,福建的倭患十分嚴重,幾十個人就敢開搶,而明軍對此束手無策,局勢幾乎完全失控。

這個爛攤子實在不好收拾,敵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帶著手下四處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雖然形勢極其複雜,但戚繼光相信,解決問題的鑰匙,必定就在這片混亂之中,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找到了。

 

[962]

倭寇敢於如此囂張,根本原因在於他們沒有畏懼感,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可以想搶就搶,想殺就殺,沒人能夠阻止,所以要想改變現狀,就必須找到他們中間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將其徹底消滅,並用懸掛的屍體告訴所有的人,這裏不是搶掠的樂土,而是死亡的墳墓。

而戚繼光選中的打擊目標,叫做橫嶼。

橫嶼是一個小島,位於福建省寧德東北,島上盤踞著千餘倭寇,人數並不多,但戚繼光之所以選中此處,是因為這裏有著最難打敗,最為頑強的敵人。

事實上,島上的倭寇確實不同尋常,其中大部來自日本九州地區,這裏是日本最為貧困的地區,當地居民凶惡野蠻,秉性頑劣,後來製造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第六師團,就是由九州人組成的野獸集團。

他們在此盤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燒殺搶掠,搞得此地附近幾百裏荒無人煙,寧德縣城成為一片廢墟,福建巡撫曾調集十幾路大軍圍攻,卻毫無成效,因為他們不但戰鬥力極強,還有著一個十分強大的幫手。

其實橫嶼島和陸地的距離很近,最多也就幾裏而已,說句寒摻話,帶個救生圈就能遊過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軍大規模進剿,總是眼睛看得見,兩腿過不來。

之所以會有如此怪事,是因為橫嶼島實在太過奇特,這裏早上退潮,下午漲潮,漲潮的時候,海水十分洶湧,會淹沒原有的陸地,將海島與大陸的距離拉大近幾十裏。而退潮的時候,海水帶來的大量泥沙會使道路十分泥濘,根本無法行走。

所以現在你應該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漲潮,這就意味著夜襲十分困難,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橫渡進攻,實在是被人當移動靶練習射擊的絕佳機會,更為麻煩的是,即使你冒著被射成刺蝟的危險往前衝,在你成功上島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腳下的爛泥陷住,或是摔個七葷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騰雲駕霧地上了島,遇見了敵人正式開打,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記住,一定要抓緊時間打完收工,並且最好保證打贏。因為到下午,潮水就會再漲起來,而且這玩意不等人,它三點漲潮,你四點還沒有完事,對不住,兄弟你隻能在島上過夜了,萬一你運氣不好,上島的人數不多,或者沒有打勝,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幹掉的心理準備,因為對方應該不太願意與你和平共度這個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後後十幾萬軍隊,幾十位將領,對此都束手無策,於是戚繼光來了,而他總是有辦法的。

 

[963]

仔細研究了此地特點後,思慮再三,戚繼光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戰略,但在作戰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戚繼光開了一次會,與會者是他屬下的所有將領和士兵。在會議上,他用沉重地聲音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在橫嶼島上盤踞著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們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敵人都難於對付,而且此地潮汐複雜,早上六點開始退潮,下午二點開始漲潮,也就是說,從登陸開始到戰鬥結束,你們隻有四個時辰(八個小時)的時間。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所以戚繼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們一旦上島,便無退路,如不能勝敵,潮汐再漲時,便是必死之刻,若你們無此決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絕不責怪。”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戚繼光聽到了雷鳴般的回答:

“不遠千裏而來,豈能後退,不殺倭奴,誓不罷兵!”

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領土,為被殺害的同胞複仇,不用猶豫,也無須多說。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淩晨,戚家軍向橫嶼發起進攻。

此刻潮水剛剛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們戒備鬆懈,是最佳的出發時間。

但剛走幾步,第一個難題就橫在了麵前,由於剛剛退潮,道路十分泥濘,很多地方完全無法行走。但戚繼光早已想好了對策,他讓每個士兵帶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進一步,士兵們都撒草鋪路,部隊開始有條不紊地行進著。

此時海島上的倭寇已經發現了戚家軍,但他們卻沒有行動,隻是冷笑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要想登陸上島,靠稻草是遠遠不夠的。

果然,更為嚴重的問題出現了,士兵們終於發現,越靠近海島,泥濘就越嚴重,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致命之處,在於體力。

曾有曆史學家統計過,明代士兵作戰時,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裝備,負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攜帶多種武器的戚家軍隻多不少。

 

[964]

這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數字,連美軍特種海豹突擊隊平日演練時,負重也隻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軍在跨越淤泥之後,還要趟過海水,是名副其實的武裝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們的預料,明軍開始體力不支,東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夠爬到岸上,也根本無力作戰。

後方的戚繼光看到了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繼續下去此戰必敗,於是,他讓人拿出了他預先準備的那樣東西。

前麵的士兵們已苦不堪言,隻憑借頑強的意誌苦苦支撐,而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陣響亮的鼓聲。

士兵們回過頭來,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戚繼光獨自屹立在那裏,奮力地擊打著擂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幫助。

於是在這個即將破曉的黎明,孤獨而清越的鼓聲回蕩在天地之間,回蕩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後,在鼓聲的伴隨下,明軍支撐著疲倦的身體,向前方的小島繼續前進,憑借著頑強的意誌,以及必勝的信念。

因為那本就是屬於他們的土地。

倭寇們終於慌亂了,他們親眼看見了奇跡的發生,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忽然重新奮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被巨大恐懼籠罩的倭寇立刻開始整隊,集中全部兵力在海邊列陣,準備玩一次“擊其半渡”,等待明軍上岸後,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攻擊將他們趕下海去。

然而他們再次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登岸的明軍並沒有如倭寇所料,直接發起進攻,而是堅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趕到,排出那個特別的陣形後,才開始繼續前進。這時倭寇們才如夢初醒,但為時已晚。自鴛鴦陣成型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失敗就已注定。

所以雖然他們來自出產最凶殘野獸的九州,雖然他們負隅頑抗,進攻受挫仍然狂叫著揮刀衝鋒,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比他們更為勇猛的明軍和威力強大的鴛鴦陣麵前,失敗是他們的唯一結局。

很快戰鬥就演變成了遊戲,倭寇全線潰敗,而明軍則變為三才陣和五行陣,四處追趕逃竄的倭寇,並將他們置於死地。島上的千餘名倭寇要麽被殺,要麽自殺,要麽淹死或被俘,總之無一幸免。

橫嶼之戰就此結束,三個時辰之內,明軍全殲島上倭寇,並解救出被擄婦孺八百餘人,己方傷亡共計十三人,

在這場意誌的較量中,戚繼光和他的軍隊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當之無愧。

 

[965]

戰鬥勝利了,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的明軍再也支撐不住,紛紛躺倒在地,動彈不得,寂靜籠罩著戰後的橫嶼。

戚繼光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這是勝利的寧靜,是無聲的凱歌。於是一聲高昂的吟唱就此響起: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幹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此即千古傳誦之《凱歌》,青史留轉,餘音不絕。

覆滅

橫嶼之戰的真正意義在於殺雞給猴看,此戰之後,福建各地倭寇皆聞風喪膽,再也不敢囂張放肆,戚繼光趁勝追擊,先後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後殲敵五千餘人,形勢一片大好。

但這時麻煩來了,雖然胡宗憲總領東南,但福建並不是他的屬地,戚繼光隻是被暫借而已,時候一到還要回去報到。有這麽好的外援,福建巡撫自然舍不得放走,而且此時正是打擊倭寇的最好時機,如果撤回浙江,必將前功盡棄。

於是戚繼光決定向胡宗憲上書,要求延長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對福建監軍汪道昆表示,胡宗憲是一個通情達理,顧全大局的人,如無意外,事情絕無問題。

但意外偏偏發生了,因為他的這封上書,胡宗憲根本就沒有看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憲被削去官職,逮捕入京。

權傾天下的胡宗憲之所以落得這個結果,起因還是告狀。不久之前,南京戶科給事中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包括投靠嚴嵩、貪汙腐化、謊報軍功以及個人生活作風問題等等。

一直以來,告胡宗憲的人總是絡繹不絕,這並不奇怪,任誰坐在他那個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過去的幾年中,卻從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為胡宗憲聰明機靈,且皇帝庇佑、會搞關係,所以總是平安無事,涉險過關。

但所謂樹大招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被人吊起來當靶子輪番攻打,皮肉再厚實,也是抵擋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見他了,加上陸鳳儀所說的那些也並非虛構,這位仁兄確實投靠奸黨,好大喜功,身邊女人眾多,生活作風上很成問題。

 

[966]

於是日積月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了下來,皇帝徹底失去了對他的信任,他被革職查問,關入監獄,而這一次,別說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來,也回天無力了。

嘉靖同誌還比較厚道,念在胡宗憲確實做了很多工作,且送過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職後就放他回家了

但這位仁兄當年為了急於立功,幹過的缺德事實在太多,兩年之後,他又被人揭發,說他曾假擬聖旨,攤上這麽個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憲回到了闊別兩年的監獄,等待問罪,但嘉靖同誌為人實在不錯,依然沒有殺他的打算,隻是將其關押待審。

然而一向堅強的胡宗憲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費盡了心思,用盡了氣力,不惜投靠奸黨,不惜聲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須拍馬,無所不用其極,他背棄了盟約,殺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屢報祥瑞,隻為了實現自己的誌向,為了拯救萬民,平息倭亂。

但現在他卻落得了這樣一個結局,腐臭的牢房,破爛的囚服,還有遙遙無期的羈押,坐鎮東南的風光一去不返,即使將來出獄,等待他的也隻是眾人的唾棄和鄙視。

驕傲的胡宗憲是無法忍受這些的,他寧可舍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不久之後的一個深夜,五十四歲的胡宗憲選擇了自殺,在牢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臨死前,他寫下了人生最後時刻的忿怒與不平: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從徽州到大同,再從大同到浙江,從一個小小的禦史,到東南數省的總督,再到階下囚,胡宗憲把他的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他的理想,卻有了這樣的下場。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絕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這裏,我誠實地寫下了關於他的一切,他的貪狡背盟,他的陰謀機巧,他的堅韌無畏,他的盡忠報國,以及他所有的好與壞,是與非。

我相信,曆史終將給予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胡宗憲完了,但他的誌向並未半途而廢,戚繼光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糾葛,繼續著自己的抗倭戰爭,不久之後,他和官複原職的俞大猷一起進軍福建,曆經興化、仙遊之戰,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後的五年中,他又窮追猛打,至隆慶元年(1567),為禍中國數十年的倭患終於被平息。

 

[967]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憲的統領下,經過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曆時十二年的長期戰鬥,日本強盜們終於被趕出了中國。

這場曆時極長,影響極大的抗倭之戰,雖然過程極其驚心動魄,卻並沒有什麽太大規模的戰役,幾十萬人對砍的大場麵也從未出現過,但我依然詳盡地記錄下了它的過程。

因為在這次禍亂中,有名的胡宗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千千萬萬無名的老百姓,都用他們的行動,對侵略者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這裏是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將守衛在這裏,永不屈服,絕不退讓。膽敢進犯這片土地的人,必將付出最為沉重的代價。

而這出好戲的幾個主角,也有著各自不同的結局。

平定福建後,俞大猷去了兩廣地區,就任廣西軍區司令員,在那裏他成功討伐叛亂,並獲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職務——右都督(一品)。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還真是有始有終,到了這個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還沒完,他明明為官清廉,家裏窮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狀,說他貪汙腐化,隻得回家休養。不久後再次出任福建總兵,沒曾想幾年後因為部下犯錯被降職,之後又升官,萬曆八年(1580)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騰了一輩子的俞大俠終於不用再折騰了,雖然他一輩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豐功偉績將永世流傳。

戚繼光去了薊門,十七年後,當年那個巡邏的小軍官又回到了這裏,但他的稱呼已經改成了戚總兵。在這裏,他將得到盟友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並發揮出自己的最大能量,關於他的故事還很長。

現在還剩下最後一位主角,而他的結局最為奇特,也最為悲慘。

在胡宗憲被抓走的時候,徐渭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現在他要擔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為胡宗憲的幕僚,他自然也難逃幹係,但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夢想的徹底破滅。

徐渭是有夢想的,他雖然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卻並不想做一個文學家或藝術家,他希望獲得功名,成就一番事業,這才是他真正的抱負。

 

[968]

當他成為胡宗憲的左右手,指揮若定,運籌帷幄的時候,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的前程將會無比光明,然而轉瞬之間,命運卻再次將他拋入了深淵。

希望已經落空,加上時有傳聞,說要把他抓去跟胡宗憲做伴,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試圖自殺,具體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頭砍自己的頭。

方法2、用釘子釘入自己的腦袋。

方法3、用錘子錘自己的肚子。

要說奇人就是奇人,自殺也用這麽奇怪的招數,但更奇怪的是,雖曆經不懈的努力,他竟然還是沒有死成,雖然他鮮血滿麵,長釘入腦,內髒出血,偏偏就是沒死,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跡。

所以也有人猜測,他不過是為了避禍裝瘋自殘而已,但如果裝瘋,他的本錢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總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卻還是進了監獄,不過不是被胡宗憲牽連,而是因為殺人。

由於在自殺(或是裝瘋)中太過賣力,他一時錯手,殺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餘,被當地政府逮捕法辦,看在他名氣大,加上又是誤殺,沒有處決他,隻是關進了牢房。

這一關就是七年,後來他的同鄉聽說此事,設法營救,終於讓他走出了監獄。

此時已是隆慶年間,天下已然大變,物是人非。五十多歲曆盡滄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歲的老頭還要蒼老,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當年誌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東南第一軍師。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連希望也已失去。

於是孑然一身的徐渭開始流浪,他遊曆全國,福建、直隸、山西,然後是薊州,在那裏,他再次見到了戚繼光。

徐渭平生為人孤傲,自負奇才,經常蔑視他人,卻唯獨對戚繼光禮遇有加,因為在他看來,此人極其生猛,其才不下於己,所以引為知交。

見到這位久別的戰友,戚繼光十分激動,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兩人把酒言歡,談及徐渭將來的去向時,戚繼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來,在自己的軍中效力。

徐渭卻隻是笑而不答,戚繼光是個機靈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並沒有變,雖然落魄,雖然流浪,卻依然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徐渭。

於是他們說起了另一件事。

 

[969]

話題又回到了當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開始暢談天下名將,在他看來,自嘉靖以來武將堪稱傑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譚綸(時任薊遼總督),其餘的皆是泛泛之輩,不值一提。

這裏提一下譚綸,此人雖後來的名氣不如戚繼光,當時卻是戚繼光的上級,他文官出身,喜好軍事,從軍三十餘年,極有謀略且對敵作戰勇猛,每次打仗都要親自上陣,據統計被他親手殺死的敵人就多達上百人,可謂是殺人如麻,名將之譽實至名歸。

戚繼光同意徐渭的說法,卻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說得沒錯,隻是在我看來,還有一個。”

第二天,拜別了戚繼光,懷著好奇心的徐渭出發前往遼東,他要親眼見一見那個連戚繼光也推崇備至的第四個人——李成梁。

在遼東,徐渭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時任遼東副總兵的李成梁家要請先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前去應聘。

當看到眼前的這個落魄的半老頭子時,李成梁差點準備讓人給他盛點飯,讓他趕緊走人。出於禮貌,他還是極有耐心地詢問此人有何專長,能教些什麽。

“兵法。”

當這個答案傳到眾人的耳朵裏時,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聲。自己就是武將,還要你這個糟老頭來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這個人卻絲毫不亂,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卻不笑了,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薊州總兵戚繼光曾派人快馬前來報信,描述過一個類似的人。

他改變了態度,小心翼翼地問道:

“閣下是從孟諸(戚繼光號孟諸)那裏來的嗎?”

徐渭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李成梁嚴辭喝斥了那些無禮的部下,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閣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後,他立刻迎下堂來,恭敬地向這位老先生行禮,旁邊的人驚訝至極,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卻清楚地知道,當他還是一個落魄秀才的時候,這個人已經籌謀東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長子李如鬆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邊,當麵交付給了徐渭,並叮囑他們要用心向學,虛心討教。

徐渭並沒有辜負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後的日子裏,他將自己的文賦才學,以及在那段抗倭歲月中所領悟的一切悉數教給了這兩個少年。

 

[970]

畢竟徐渭的這套理論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別是他所傳的抗倭兵法,似乎並不適於對付那些平日縱橫馳騁於平原之上的蒙古騎兵。李如鬆產生了疑問:

“學這些有用嗎?”

徐渭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於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李如鬆專心致誌地學習、鑽研著徐先生教給他的一切,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久之後,徐渭提出了辭職,雖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卻依然離開了這裏,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二十多年後 朝鮮 平壤

被追得隻剩半條命的朝鮮國王李日公終於回到了他的王宮,而在此之前不久,這裏還曾是侵朝日軍將領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的指揮部,但現在,他將在這裏召開盛大的宴會,歡迎那個趕走日軍,將他接回王宮的人。

薊遼提督李如鬆如約前來了,作為援朝軍指揮官,他率軍自入朝以來,連戰連捷,多次擊敗日軍小西行長部,殲滅上萬敵軍,接連收複平壤、開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場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鬆,對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要沒有這位仁兄,估計他還不知在哪個山溝裏蹲著,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著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於是借此機會,他請教了李如鬆:

“貴軍如此善戰,那為何之前祖承訓將軍會失敗呢?”

李日公所說的祖承訓,是先期入朝的明軍將領,但他作戰不利,沒多久就全線敗退回國,與後來的李如鬆形成了強烈反差。

李如鬆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書,展示在李日公麵前:

“製倭之策,皆在此書之中也。”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紀效新書》,作者戚繼光。

李日公大喜,看過了封麵後,準備從李如鬆的手中接過此書,繼續看內容,然而李如鬆麵上保持著微笑,手卻緊握此書,緩緩地收了回來。

這是一個很明確的表示——這本書不能給你看。

李日公沒有勉強,卻牢牢地記住了此書的名字,後來命人到中國大量購買,《紀效新書》就此傳入朝鮮以及日本。

 

[971]

雖然李如鬆拿出了硬通貨,但李日公仍有所懷疑,他接著詢問李如鬆,難道他打勝仗就隻憑這一本書不成?

李如鬆收斂了笑容,他莊重地告訴這位國王,此書是名將戚繼光所寫,書中總結了其當年與倭寇作戰十餘年之經驗,專克日軍,雖看似不起眼,卻極難領會,要妥善運用,未經長期實踐,斷不可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卻非此書所賜,因為該書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曉了其中的奧妙。

於是李日公好奇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此書未成之時,你又怎能熟知書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師曾教授於我。”

李如鬆向著南方昂起了頭,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為自己的先輩,他的老師曾在那裏與戚繼光一同戰鬥,驅除倭寇,保家衛國。

此時是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鬆不知道的是,幾乎與此同時,那個曾經教過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經賣光了所有的字畫,貧病交加,且無人理會。不久之後,他帶著滿腔的悲憤靜悄悄地離開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傳奇的一生就此劃上了句號,在殘酷的命運麵前,他已經頑強地堅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將被載入史冊,因為絕頂的才學機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勳。

痛苦的旁觀者

無論胡宗憲和徐渭結局如何,他們總算有過輝煌光明的時刻,然而對於徐階而言,從頭至尾,他的生活都籠罩重重黑霧,楊繼盛死了,唐順之走了,眾叛親離的場景再一次出現,手下紛紛另尋出路,沒有人願意依附於他,因為沒有人願意和嚴嵩作對。

而最讓他感到痛苦的,無疑是王世貞事件。

王世貞被列入了嚴嵩的黑名單,其實這位才子並沒有得罪過嚴首輔,所有的一切,隻是因為在楊繼盛死後,他幫助這位窮困的同學收了屍,並且還號啕大哭一場。

不過是幫人收了屍,不過是痛哭了一場,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對於嚴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王世貞。

但王世貞是聰明的,他十分小心,沒有留給嚴嵩任何把柄,但嚴首輔終究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他的父親。

 

[972]

說來也巧,恰在此時,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工作上出了問題,被革職查問,本來這是個可大可小的事,但由於兒子的問題,嚴嵩橫插一杠,竟然問成了死罪。

王世貞慌了,他舍棄了所有的尊嚴和立場,即刻離職趕往京城,直奔嚴嵩的家,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包括父親的生死。

這招單刀直入也有些年頭了,陸炳用過,嚴嵩也用過,現在是王世貞,不過可惜的是,這次他的工作對象不是夏言,而是嚴嵩。

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門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頭求饒,不停地痛哭流涕,嚴嵩似乎也被感動了,親自接見了他,當場表示此事不用擔心,有我嚴嵩在,你爹自然沒事。

王世貞相信了他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不但沒見父親出獄,刑部的同事還透風給他,說嚴嵩曾數次催促,讓他們趕緊結案,殺掉王忬了事。

王世貞驚呆了,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思前想後,他決定用最後一個方法,一個許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們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麵對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頭,直到血流滿麵,希望他們能夠幫忙說句好話,放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

於是王世貞做出了為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的舉動,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哭,扇到臉部紅腫,口中還不住呼喊,希望有人發發善心,幫忙救父。

依然沒有人理會他們。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因為象楊繼盛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於是一個月後,王忬被殺掉了,王世貞悲痛拒絕,卻無計可施。

嚴嵩再次獲得了勝利,然而他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他繼楊繼盛之後,幹的第二件蠢事。因為王世貞,是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這位王兄雖然不是什麽大官,卻是大才子,他是文壇領袖,社會影響力極大,據說無論任何人,隻要得到他的稱讚,就會聲名鵲起,任何字畫古董,隻要他說好,大家就認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個有話語權的人,於是嚴嵩有大麻煩了。

 

[973]

能夠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後的幾十年中,除了個人文學創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罵嚴嵩上,他曾寫就一書,名《首輔傳》,篇中大罵嚴嵩,由於他多才多藝,是文壇三棲明星,除了寫書外,他還善於寫詩,寫戲。這裏麵當然也少不了惡搞嚴嵩,比如那出著名的《鳳鳴記》,被後人傳唱幾百年,經久不衰,而嚴嵩就此與曹操並列,光榮地成為了白臉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於他對嚴嵩恨之入骨,在他的書中,有一些歪曲事實的情況,但在我看來,與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些不過是身後罵名而已,對於當時活蹦亂跳的嚴嵩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體棒。

真正被震驚的人是徐階,他沒有想到,嚴嵩竟然狠毒到了這個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個同情者,作為一個老牌政治流氓,可謂是實至名歸。

作為流氓的升級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別的,而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流氓混黑社會,砍死人後,要受處罰進監獄,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後,會接著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徐階很清楚這一點,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對付這個可怕的人,現在還遠不是時候,所以從自打耳光的王世貞麵前走過時,他沒有停留,更沒有挺身而出,因為他知道,在這股強大的勢力麵前,哀求或是憤怒,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積聚力量,等待時機,我相信自己終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而不久之後的一件事情,更讓徐階確信,他選擇了唯一正確的戰略。

在這些年中,徐階不斷地升官,不斷地受到封賞,以至於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這個美麗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階和嚴嵩一同進西苑向皇帝報告政務,完事後,徐階準備掉頭走人,卻驚奇地發現嚴嵩並不動窩,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他開始放緩了腳步。

於是接下來他看見了這樣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煉藥原料),交給了嚴嵩,卻並沒有說話,嚴嵩也隻是順手收下,然後得意地看了徐階一眼,揚長而去。

 

[974]

麵對眼前的一切,徐階尷尬到了極點,他開始覺得,在這兩個人麵前,他不過是個外人而已。

還是皇帝大人機靈,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

“你任職吏部尚書,應該關心政務,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

嘉靖是笑著說完這句話的,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自從夏言死後,徐階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結,隻是為了在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不斷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頂點,獲得皇帝的信任,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除掉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人。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最終的目標嚴嵩隻有一步之遙,然而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他已經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嘉靖已經習慣了嚴嵩,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訴了徐階,或許皇帝願意提升他,或許皇帝願意讓他辦事,但皇帝並不真正信任他,在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徐階幾乎絕望了,但他已沒有回頭路,於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向皇帝跪拜行禮:

“臣願為皇上煉藥,望皇上恩準!”

原則不重要,尊嚴也不重要,無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基督耶穌,隻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對,因為我要生存下去,要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刻。

我會繼續忍耐,直到在將來的那一天,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讓他血債血償為止!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徐階幹了這樣幾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做妾。其次,在內閣事務中,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一切惟嚴嵩馬首是瞻,嚴嵩不到,他絕不拍板。最後他還舍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到了江西,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

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別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家夥,但這幾招實在太狠,加上經過幾年的觀察,他發現徐階確實沒有任何異動。

於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放鬆警惕。

 

[975]

對於這樣一個極其聽話,服服帖帖的下屬,似乎也沒有必要過於為難,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態度,不再提心吊膽,對他日夜戒備,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

敵人已經不是了,卻變成了仆人。

在當時的內閣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階,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根據明代規定,內閣學士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底誰說了算,還是要看個人。所以當年張璁雖隻是閣員,卻比首輔還威風。

而現在徐階已經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內閣次輔,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慢慢地,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譏笑他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於是不久之後,都察院禦史鄒應龍找上了門。

他滿臉怒容,一見徐階,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

“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麵如何議論閣下吧!”

鄒應龍,字雲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作為一個新晉官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階的信任,並成為他的嫡係,除了他為人正直,厭惡嚴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

既然是同門中人,自然是無話不說,他極為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外麵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惟命是從,不過隻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

在當年,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為狠毒的,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

按照鄒應龍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跳起來才對,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依舊麵帶微笑,神態自若的人。

於是他再次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

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鄒應龍驚恐地發現,那個微笑著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露殺氣的人。

“我沒有忘”,徐階用一種極為冷酷的語氣回複了他的訓斥,“一刻也沒有忘記過。”

等待隻因值得,隱忍隻為爆發,要堅信,屬於我們的機會終會到來。

 

[976]

勝算

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膽小怕事,繼續惟命是從,繼續等待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判斷。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紛紛上書,彈劾嚴嵩奸貪誤國,在明代,彈劾是家常便飯,似乎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但問題在於,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如果說沒有預謀,很難讓人相信,而自楊繼盛死後,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麽好下場,敢觸這個黴頭的人也越來越少,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於何人指使,隻要查查他們的檔案,就能找到答案: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到底是誰搞的鬼,白癡都能知道。

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布置的一次打擊,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立刻想出了對策,一麵向皇帝上書,請求退休,而暗地裏卻密奏,表示其背後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這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應對,因為嚴嵩十分清楚,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陰謀結黨,一定會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關進了監獄,嚴刑拷問,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但這三位兄台敢於彈劾嚴嵩,自然是有備而來,被錦衣衛往死裏打,卻打死也不說。案件查不下去,隻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自覺行動,全部都發配充軍去了。

對於這個結果,嚴嵩雖不是太滿意,但也就湊合了,在他看來,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獲得了勝利。

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以徐階的智商,應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果,為什麽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錯了。

真正的勝利者並不是他,而是徐階,因為這不是一次進攻,而是試探,徐階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來了吳時來、董傳策和張翀,安排他們上書彈劾,並向他們事先說明,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而他們可能麵對免職、充軍,甚至殺頭的後果。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標。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彈劾無效,他們被發配邊疆,然而這隻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麵,此事的另外一個結果,他卻並不知道。

 

[977]

嘉靖已經不耐煩了,雖說他並不會因為彈劾而處罰嚴嵩,但長年累月,他都要為這位仁兄擦屁股,處理罵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上雖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厭嵩矣。”

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以嘉靖的聰明,就算沒有證據,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雖做了個樣子,把三個人逮捕入獄,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發配了事。如果他要處理徐階,隨便找個由頭就是了,根本不用什麽證據。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著當徐階和嚴嵩發生矛盾時,皇帝的庇護將不再隻屬於某一個人。

老奸巨滑的嚴嵩隻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階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卻已不再遙遠。

話雖如此,畢竟還是惹了大事,徐階隨即請了大假,躲在家裏閉門謝客,繼續當莊子的兒子——莊(裝)孫子,人也不見,事情也不管。

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因為時機總是在等待中出現的,兩年之後,當那個人的死訊傳來時,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因為直覺告訴他,機會已經來到了門口。

陸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這位聰明絕頂、精於權謀的特務離開了人世。終其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懦弱。

出生於名門望族,自幼苦讀聖賢之言,他知道嚴嵩是壞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汙。他掩護過沈煉,保護過裕王,幫助過俞大猷,所謂“多所保全,折節士大夫,未嚐構陷一人”,所謂“周旋善類,亦無所吝”,絕不是能夠隨意得到的評價。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麵前,他不敢決裂,也不敢奮起反抗,而最讓他感覺到自己軟弱無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陸炳的老師,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對陸炳十分欣賞,並特意提拔,兩人就此成為了師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

 

[978]

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還有點固執,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他和嚴嵩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論別人如何懼怕嚴嵩,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於是當他主持會試,並親自出題的時候,嚴嵩找到了一個將其置於死地的破綻。

在那次會試中,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這看上去應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曆史議論題,並沒有什麽問題。

然而幾千年的曆史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關鍵在於誰來看以及怎麽看,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得罪了不恰當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

嚴嵩隨即使出了聯想大挪移神功,揭發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是想影射當今皇帝,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但經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李默終於被皇帝關進了監獄,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裏,其手段真可謂是陰險到了極點。

然而麵對這一切,陸炳卻並沒有出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關入牢房,被殘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來,不敢去反抗嚴嵩。

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雖然他威風八麵、位高權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從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對於徐階而言,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陸炳雖然為人尚可,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決嚴嵩,必然要過他這一關。正如嚴世蕃所說,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無敵手。

現在陸炳已經死了,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他仍然無法得到任何幫助,楊博還活著,他也還是極其討厭嚴嵩,但這位仁兄卻不願意也沒法摻和進來,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打仗。

張居正後來曾經說過,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文武兼備,智勇雙全,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後還幹過人事部長(吏部尚書),如此跨專業發展,可謂是複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現,是在與蒙古軍隊對壘的戰場上。

 

[979]

嘉靖三十三年(1554),韃靼發動十餘萬大軍進犯薊州,消息傳來邊軍非常恐懼,以為要完蛋了。楊博卻十分鎮定,每天都卷著鋪蓋在古北口城牆上打地鋪,呼呼大睡,睡醒了卻也不下去,就在城牆上呆著督戰,他不下去,別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這裏,這就可憐了蒙古人,連續打了四天四夜,連牆根都沒摸著,隻好全部撤走。

戰後不久,嘉靖為表彰他的功勳,升他為正部級都察院右都禦史,兼任兵部尚書,此後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這麽一位牛人,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天天在邊界喝風,除了他本人熱愛戰爭,對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嚴嵩同誌所賜。

由於嚴世蕃的提醒,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每次嘉靖想起楊博,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就是說邊界太忙,他走不開。就這樣,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爭,也不靠,每天就等著參加嘉靖同誌的追悼會,然後一夜之間奴隸翻身作主人。

但低調的他,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此人雖說人品極壞,眼光卻著實極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於是他找上了門,並且開門見山:

“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嚴嵩)一直有所不滿,不知是否屬實?”

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而麵對著嚴世蕃的質問,高拱顯現出了超凡的反應能力,他鎮定地回答:

“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嚴首輔是國之棟梁,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一向對嚴大人禮遇有加,傳言絕不可信。”

這句話恩威並施,先說我不得罪你,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畢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聰明點。嚴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陣後就走了,高拱卻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突然上門,一見麵就亮凶器,絕不隻是為了過過嘴癮。於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這才算把事情擺平。

在高拱看來,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階死也好,活也好,都不關他的事。

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可他現在隻是個中央大學副校長,才是個正六品官,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980]

於是幾番窮折騰,變來變去之後,徐階終於再次弄清了形勢: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而在他的麵前,還有一個最為可怕的敵人——嚴世蕃。

暗示

打了這麽多年交道,徐階已經看得十分清楚,嚴嵩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枝繁葉茂,隻是因為嚴世蕃。

這位嚴公子雖然是個瘸子外加獨眼龍,卻實在是聰明蓋世,但凡官場上的那套玩意,無論明規則、潛規則,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職務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寶司管機要,嚴世蕃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處處長。

這兩個崗位是朝廷裏最肥的肥差,讓嚴世蕃幹這份工,那就是讓黃鼠狼去看雞,而他對陰謀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達了人類智慧的頂點,想在他麵前耍詭計,隻能是班門弄斧。

比如當時的一位河道總督,奉命去修繕淮河,朝廷撥了十萬兩白銀,這位兄台想撈一把,用了五萬兩完工,自己留下三萬,其餘的自然要送給嚴副部長。

可是嚴世蕃收到錢後,卻還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讓他把剩下的錢交出來,總督大人裝糊塗,說結餘就這麽多,實在沒錢了。

於是嚴長官生氣了,看見對方不上道,當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聰明,你手裏至少還有三萬兩!”

總督聞言大驚,隻好老實交待,把剩下的錢交了出來,嚴世蕃同誌也算夠意思,還是給他留了點。

油水被挖走,疑問卻尚未解開,嚴世蕃又沒有現場觀摩,怎麽知道自己撈了多少錢呢?

看見對方乖乖就範,嚴世蕃便幫他解開了他這個疑團,他拿出了一張業績考核表,得意地告訴對方,是這張表告訴他的。原來這位仁兄每次審查河防工程時都格外留心,仔細觀察,久而久之,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其實一直以來,朝廷修河堤的錢總是綽綽有餘的,隻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績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優秀。

而這項工程的考核隻是合格,所以他斷定對方吞掉了一半。

在貪汙腐化上,嚴世蕃充分發揮了細致入微、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數,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這個程度,可以算是極致了。

但這些在徐階的眼中,也不過是小把戲而已,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嚴世蕃的另一項特殊能力。

 

[981]

嘉靖皇帝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但很難糊弄,也很難伺候,他經常會幹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隻為了不讓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從修道修玄之後,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從不主動透露自己的意思,經常讓身邊的大臣們無所適從。

為了達到神鬼莫測的目的,在給臣下們下達命令時,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遞紙條。

這不是作弊,也不是為了晚上約人去看電影,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凶險詭異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說它詭異,是因為嘉靖寫下的那些紙條,即使寫成告示,貼在街上,也毫無關係,寫在那些紙條上的,其實並非什麽具體事項,而是暗語。

這些暗語或者是幾個字,或者是一句話,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這些暗語之中,卻隱藏著嘉靖的真實意圖。

之所以說它凶險,是因為這些紙條往往隻會寫給內閣中的幾位大臣,用來傳達自己的態度,但如果你不夠聰明,沒有及時參透紙條中的玄機,皇上支持你反對,皇上前進你後退,那就麻煩大了。

可是問題在於,這些所謂的暗語,唯一的標準答案隻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裏,如果你搞不明白,沒有會意,他雖不會責怪你,心裏卻知道你不夠聰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隻有采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製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錯了,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並非隻有他而已,嚴世蕃也應該算一個,而他的那種特別能力,正是破譯暗語。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張經被免職之後,趙文華想讓剛當巡撫的胡宗憲頂替總督的位置,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長時間,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嚴嵩收到了一張嘉靖寫給他的紙條,上麵隻寫了六個字:憲似速,宜如何

嚴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義,憲自然是指胡宗憲,這句話的意思是胡宗憲似乎升得太快,你認為應該怎麽樣。

於是他準備再為胡宗憲說幾句話,建議破格提拔幹部,並寫好了奏疏,就在他準備送上去之前,嚴世蕃湊了過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後他大笑了起來。

“你錯了,”嚴世蕃得意地說道,“皇上的意思並非如此。”

 

[982]

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那個宜如何的宜字,並不是應該的意思,而是指楊宜。

楊宜,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從政經驗豐富,對於嘉靖而言,他比愣頭青胡宗憲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憲升得太快,你認為楊宜如何。

這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嚴嵩很明白,它代表的並不是疑問,而是一種態度,所以他立即上書,推薦楊宜接任總督。

這隻是嘉靖同誌諸多謎語中的一個,由於他自幼苦讀,十分博學,在紙條上經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隻有與他同樣學識淵博且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解開這些暗語。

毫無疑問,嚴世蕃符合這個近乎苛刻的條件。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嚴嵩始終能夠在第一時間迎合皇帝的意圖,並逐漸成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對於這一獨特專長,嚴世蕃十分自負,他和嘉靖同誌一樣,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事實上,他並不是暗語的唯一破解者,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徐階。

徐階也曾經遇到相同的境況,在屬於他的那張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卿齒與德,何如?

當看到這六個字的時候,徐階嚇得魂都沒了,句中所謂齒,是指年齡,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德行與年齡是匹配的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它也可以這樣翻譯:你這把年紀,怎麽是這樣的德行?

一般說來,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在短暫的恐慌之後,徐階鎮定了下來,他再次仔細分析了這六個字,並憑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確的答案:所謂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歐陽德。

歐陽德,時任禮部尚書,所以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歐陽德,誰的年紀更大?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第二個破譯者,並就此穩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對於這一切,嚴世蕃並不知道。

但處於暗處的徐階卻也無計可施,問題很明顯,要解決嚴嵩,必須除掉嚴世蕃,可是嚴世蕃實在太過聰明,毫無漏洞可鑽。

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這場智力競賽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無聊賴,苦苦等待之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卻徹底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

 

[983]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於消防工作不到位,宮裏失火,說來也是湊巧,哪裏不好燒,偏偏就燒了西苑的永壽宮——皇帝大人的寢宮。

這下嘉靖同誌無家可歸了,隻好搬到玉熙宮暫住,如此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於是他找來了嚴嵩,詢問有關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嚴嵩同誌那天是不是吃錯了藥,自己有好幾套房子,就不管領導的死活了,隨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三大殿剛剛修完,餘料不足,陛下可以暫時移居南宮。”

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議他住工棚,也比讓他去南宮好。所謂南宮,就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住過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關押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十分難忘的時光。

對這段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嚴大人為了湊合,竟然建議嘉靖去住那所獨特的牢房,實在不知他怎麽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發火了,對嚴嵩怒目而視,此時冷眼旁觀的徐階意識到,自己臨場表現的機會到了,他立刻站了出來:

“陛下暫居偏殿,陰濕狹小,臣於心不忍,雖三大殿剛成,但據臣估算,以其所剩餘料,足以重建永壽宮,三月即可成功。”

聽到這話,嘉靖頓時興高采烈起來,他連聲誇獎徐階,並將此事交由其全權處理,朝堂上隨即充滿了喜悅的氣氛。

就在那一刻,被拋在一邊的嚴嵩顫抖了,他以畏懼的眼神看著身邊的徐階,十多年來,他從未把這個人放在眼裏,也從未意識到此人的可怕,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但為時已晚。

在長達十餘年的忍耐之後,徐階終於第一次占據了上風,他看著嚴嵩衰老遲緩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快慰。十幾年來,在這個朝堂上,嚴嵩用盡了手段,耍盡了陰謀,殺掉了一個又一個人無辜的人,而作為一個旁觀者,他見證了所有的慘劇,也學到了所有的權謀。

嚴嵩,這都是你教給我的,現在,我將把從你那裏學到的一切,一樣不少地還給你!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嚴嵩因為房子問題焦頭爛額的同時,另一個打擊也向他襲來。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幾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對於嚴嵩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要嚴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後,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984]

根據明代慣例,母親死了,兒子要守孝服喪,這一重任自然要由嚴世蕃來承擔,但是這樣一來,嚴嵩就麻煩了,因為青詞是嚴世蕃寫的,主意是嚴世蕃出的,兒子去守靈,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譯不了嘉靖的暗語,也無法應付紛繁複雜的局麵。

於是嘉靖對他的信任不斷減少,對徐階的欣賞卻與日俱增,而朝中的牆頭草們也紛紛改換門庭,嚴黨的實力大幅削弱,自擔任首輔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這樣下去,毀滅隻是個時間問題,但作為一個從政四十餘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決不甘心就此完蛋。為了保全自己,反敗為勝,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不久之後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後,嚴嵩主動找到了徐階,表示想請他吃頓飯,並懇請他務必光臨。

徐階如約而至,寒暄兩句大家開吃,然而剛剛吃到一半,嚴嵩突然停了下來,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階的麵前,突然帶頭跪了下去,隨即幾十口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還沒等徐階反應過來,嚴嵩就用極其哀怨的口氣說道:

“我年紀已經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這些不肖子孫就擺脫您照顧了。”

麵對這個後生晚輩,這個和自己作對十餘年的敵人,嚴嵩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雖然他並不情願,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隻能忍氣吞聲,這是麻痹對方的唯一方法。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情景,徐階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來了,那是在十五年前,嚴嵩和嚴世蕃跪在夏言的麵前,苦苦哀求著他網開一麵,保證自己會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麵前,淚流滿麵,哭天搶地,隻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而嚴嵩和藹地扶起了他,承諾一定盡力營救。

於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嚴嵩,做出了明確的表示:

“首輔大人不用擔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嚴嵩,你終於害怕了嗎?你終於想退出了嗎?

但一切已經太晚了,你要知道,這是一個不能棄權的遊戲。

 

[985]

為了你的貪欲和利益,你殺掉了夏言、沈煉、楊繼盛,你舍棄了那些在俺答鐵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破壞了所有遊戲規則,現在你想收手,已經不可能了。

這並不是遊戲,而是一個殘酷的賭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從這裏贏得的財富,連同你的本錢,全部輸得幹幹淨淨。因為我所要奪走的,不是你的首輔寶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單靠善良和正直對你是無濟於事的,我將用我自己的方式戰勝你。

為了我所堅持的信念,以及正義。

門徒

似乎一切都已經明朗,陸炳死了,嚴世蕃離開了,皇帝對他厭倦了,嚴嵩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終於到頭了。

但徐階發現,縱使情況對自己極為有利,那個他等待多時的機會卻仍然沒有出現。幾十年的政治搏殺經曆告訴他,若發起攻擊,就要窮追到底,但在有必勝的把握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嘉靖已經離不開嚴嵩了,從嘉靖十七年起,二十多年之中,嚴嵩和他幾乎朝夕相處,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的喜好,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超越君臣的關係,所以嚴嵩才能夠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並利用這種信任去清除異己,牟取利益。

也就是說,即使他們之間出現了裂痕,也並不意味著嚴嵩會就此完蛋,最多不過是罵幾句,給個處分之類,所謂革職抄家實在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徐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並不著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幾年,優勢已經在自己這邊,而現在需要的,不過是最後的臨門一腳。

徐階已經不再懼怕等待,過去多年的腥風血雨讓他明白,在政治這場耐力賽中,無論眼下有多風光,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而與嚴嵩相比,自己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年輕。

不要緊,不要緊,生命還很漫長,鬥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著等待參加嚴嵩遺體告別的覺悟,徐階開始了又一輪的靜候,他原本以為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後,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寧靜。

 

[986]

對於唐順之臨走前所說的話,徐階一直心存疑慮,他曾想問個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這位神秘的同誌因操勞過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話,把事情說清楚再走,留下這個迷題,算怎麽一回事。就在徐階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人真的出現了。

應該說,這是一個徐階並不陌生的人,雖然之前兩人從未見過。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隱。

三十多年前,偉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橋上留下了心學四訓,之後不久便飄然離世,但事實證明,思想是永不磨滅的,他的心學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且盛行於世。

但根據學術界的光榮傳統,隻要是思想學說之類的玩意,必定會有紛爭,有門派,心學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後,他的門人因意見不同,分裂成為左右兩派。而被後人公認為正宗嫡傳的是右派,又稱江右學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甚至壓根就沒拜師,他就是徐階的老師聶豹。

雖說名不正,言不順,但聶豹憑借他多年的刻苦鑽研與紮實的學術功底,成為了江右學派的學術領袖之一,而在天泉橋上得到真傳的兩位嫡傳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卻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論,成為了王學左派,又稱浙中學派,所以徐階和唐順之雖同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卻分屬於不同的派別。

但事實證明,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卻並非上述兩派,而是另一個當時並不起眼的派係——泰州學派。

作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學派的觀點最為激進,也最為尖銳,而創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這位當年曾想拿王守仁開涮,穿著白衣白帽招搖過市的人,也著實不是個安居樂業的主,在他的闡述下,心學成為了一把反抗封建禮教的利劍,不但痛罵四書五經,連孔聖人也成為了批判對象,而何心隱正是此派的傳人。

幫派問題就介紹到這裏,可見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誌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這麽多門派,而且由於觀點不同,他們之間還經常搞論戰,罵得你死我活,所以雖說大家都是王門中人,關係卻並不太好。

而作為泰州學派中最為奇特的人物,何心隱有著極為複雜的背景。

 

[987]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這位仁兄雖非高官顯貴,且外貌平凡,卻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交際廣泛,社會關係複雜,用今天的話說,是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角色。

而更為可怕的是,這個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禁忌,他藐視皇權、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讀書人奉為經典的所謂聖賢之書,在他的眼裏隻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還得到了一個外號——“何狂”。

此外他還痛恨封建禮教,曾公開宣揚個性解放,認為政府除了瞎折騰,起不了任何作用,還不如廢掉了事,這在當年,大致算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兼社會危險分子。

正因為他觀點激進,加上又喜歡鬧事,連泰州學派的同誌也不喜歡他,比如當時的朝廷高官,後來的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趙貞吉,雖與他同屬一派,卻極其厭惡這位狂放不羈的仁兄,老死不相往來。

但無論有何不同,說到底隻是個觀點問題,作為王學傳人,他們始終堅守著同樣的信念和膽略:寧王叛亂,就打倒寧王,楊廷和跋扈,就趕走楊廷和,雖風雲變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

現在是嚴嵩,為一己私利,屍位素餐、殺害無辜、黨羽眾多、位高權重的嚴嵩,於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點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與龍蛇相搏!

正是在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學派再傳弟子徐階、泰州學派再傳弟子何心隱,還有已經死去的浙中學派再傳弟子唐順之,消除了他們所有的門戶之見,一門三派終於再次團結起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出乎徐階的預料,何心隱對於目前的形勢竟然十分了解,他們再次進行了詳盡的敵我雙方力量對比,這才發現,原來王學門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

除去那些小魚小蝦和徐階自己不說,那位暗語中曾經出現的禮部尚書歐陽德,就是心學的忠實信徒,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也曾擔任吏部尚書,太子太保,如果把這些老家夥也忽略不計,也還有戶部右侍郎趙貞吉,禮部左侍郎、張居正的老同學李春芳等等。

然而問題在於,雖然這幫人中部長、副部長一大堆,卻沒有像陸炳、楊博那樣的天才,根本無法發揮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隻有徐階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階不夠沮喪,何心隱進一步指出了一個更殘酷的事實:

即使是你本人,徐階,也毫無用處。

 

[988]

十幾年來,你都在思索著同一個問題:怎樣才能除掉嚴嵩。你努力經營,苦心隱忍,隻是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事實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卻視而不見。

其實謎底十分簡單: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除掉嚴嵩的,隻有一個人——皇帝。

嘉靖已經五十多歲了,已經不再是那個玩弄群臣於股掌中的人,雖然他沉迷於修道,習慣於嚴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個聰明的皇帝。

而在這樣一個人的掌控之下,沒有人可以公然除掉嚴嵩,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說,縱使嚴嵩已經不再受到信任,縱使時機已經成熟,但要徹底解決嚴嵩,就必須得到皇帝的首肯,而憑借徐階的影響力,這實在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徐階無奈地認可了何心隱的觀點,但他並不氣餒,因為他知道,方法或許就在眼前這個人的心中:

“那你有辦法嗎?”

“是的,我有辦法。”何心隱自信地答道。

玄機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聰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內。

而一旦有了疑問,卻又得不到解答,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問人,但如果這個疑問無人能夠回答,那又該去問誰呢?

嘉靖就遇到了這樣一個難題,他的問題很多,比如國家前景如何,明年會不會災荒,我還能活多久等等,而這些問題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剛愎自用,如果自作聰明,鬧不好是要殺頭的。

但這難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決難題的方法,既然不能問人,那就問神。

雖然神仙和咱們不住在一個小區,也不通電話,不能上網,但經過我國人民的長期科研,終於找到了和神仙們聯係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類的高科技手段,並作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傳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間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獨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係統叫做扶乩。

 

[989]

所謂扶乩,是一種玄乎其玄的玩意兒,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問的問題寫在紙上,然後密封起來,由太監轉交給道士,再由道士當眾燒毀,權當是轉交給神仙,這就算是問完問題了。

那麽答案去哪裏找呢?你總不能指望天上掉塊磚頭,上麵寫著幾個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確的程序是這樣的,先找來一個沙盤,在沙盤上搭個架子,架子上有兩根樹枝,分別由兩個太監用指頭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問題燒掉,不,是轉交神仙,兩人便即刻作中風狀,兩眼緊閉,任由指頭在沙上亂畫,神仙的答案就是這個了。

可能有人會問,要是畫的四不像,那該怎麽辦,告訴你,不要緊,皇帝大人自然會去琢磨,畢竟我們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書法水平。

二十多年來,皇帝一直通過這種方式和神仙溝通、交流心得、請教問題,於是疑問又出現了,以嘉靖的性格,怎麽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現的莫名其妙的符號呢?

嘉靖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並不是鬼畫符,而是足以識別的漢字。

其實用指頭搭在樹枝上,也是可以寫出規範回答的,但需要一個條件——故意,隻要你沒有被鬼上身,隻要你還有清醒的意識,你的手腕就能讓你寫出清晰的漢字,當然這絕不是神仙的意圖,而是你自己的答複。

也就是說,嘉靖先生費盡心機得到的所謂神仙熱線,不過是出自幾個道士太監的手筆,但由於他過於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無怨無悔地相信了它幾十年。

其實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監,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寫那些無聊的問題,還不許人看,偏偏還要神仙回信,亂畫一氣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發脾氣,到時自然還是下人們遭殃,道士也好,太監也罷,大家出來混,不過是想混飯吃,何苦難為人呢,就這麽忽悠著過吧。

而在這個把戲中,最為關鍵的人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個燒掉紙的道士。

因為他是轉交皇帝問題的人,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環,所以這個職位一向由皇帝最寵信的道士擔任,比如之前的邵元節,後來的陶仲文,以及現在的藍道行。

藍道行人如其名,還真是有點道行,據說他算命看相十分之準,名聲很大,便被推舉進宮為皇帝服務,並擔任那個燒紙的工作。

 

[990]

何心隱的第一步計劃就此實現。

這位藍道行先生固然是個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還信王守仁。

作為道士兼何心隱的朋友,藍道行對心學的興趣似乎一點不亞於修道煉丹,而作為忠誠的王學門人,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嚴嵩。

政治局勢最為複雜的時刻莫過於此,嚴嵩失勢,開始收縮防守,徐階得勢,卻無法根除對手,在這迷霧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隱終於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個太過聰明的人,他防備大臣,厭惡太監,但他也有著自己的弱點——道士。隻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隻有道士才能真正影響他的決定。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誌和神仙展開了一次深入溝通。

這一次,嘉靖同誌提出了一個十分有深度的問題:為什麽天下未能大治呢?

當然,根據程序,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是密封的,隻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紙條交由藍道行同誌轉呈的時候,由於神仙大人出差,藍大仙自然當仁不讓,臨時擔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當寫有問題的紙張被當眾焚燒之後,在中風太監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顯露在沙盤之上:

“奸臣當道,賢臣不用!”(特別提示:標點係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發話了,嘉靖隨即寫了第二張紙條:

“奸臣何人?賢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嚴嵩,賢者如徐階。”

如此看來,嚴嵩和徐階的知名度實在很高,居然連神仙都知道。

忽悠繼續進行,但如果你認為嘉靖同誌就這麽好糊弄,那就錯了。這位聰明絕頂的皇帝發出了質疑:

“既然如此,為何奸人不遭天譴?”

我相信,當藍道行偷看到這句問話時,他的精神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但他沒有慌亂,而是作出了一個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來老天爺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終於滿意了,嚴嵩的命運就此定局。

 

[991]

既然老天爺都不喜歡嚴嵩了,那麽還是讓他滾遠點的好,不然自己的長生報告,老天爺估計也不會簽字蓋章的,這大致就是那天之後,嘉靖同誌的真實感想。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徐階的耳朵裏,他當即興奮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餘年的機會終於來到了。

於是他找來了鄒應龍。

“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了。”

當鄒應龍聽到這句話時,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在屈辱和隱忍之後,反擊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即刻寫奏疏彈劾嚴嵩!”他摩拳擦掌,準備馬上就幹。

徐階卻攔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彈章自然要寫,但對象並非嚴嵩。”

鄒應龍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薑還是老的辣,一點不錯,真正的目標應該是另一個人。

他立刻趕回家,連夜寫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雖然在曆史上,這篇彈章的文才與知名度遠遠不如楊繼盛和海瑞的那兩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這篇奇文,真可謂是開門見山: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

鑒於篇幅太長,這裏就不多摘錄了,在列舉了眾多罪行之後,鄒應龍寫下了一句在彈章中十分罕見的話:

“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凶橫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來了,真可謂是殺氣衝天。

雖說鄒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稱讚的,因為在這篇奏疏的末尾,還寫著這樣一句話:

“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就是傳說中的玩命,綜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這樣一個意思:

嚴世蕃是個壞人,罪行累累,請皇帝陛下殺了他,如果我說的話有一句不真實,陛下就殺了我吧!

積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敗,就看這一錘子買賣!

這記重錘錘中了,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摧向了一個合適的目標。

徐階實在是聰明到了極點,他知道嚴嵩已經失寵,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絕不忍心對嚴嵩下手。所以要徹底攻倒嚴嵩,必須先打倒嚴世蕃。

 

[992]

嚴世蕃是嚴嵩的智囊,也是嚴黨的支柱,而更為重要的是,對於這個人,嘉靖沒有任何手軟的理由。

很快,皇帝顯示了震怒,他連下幾道諭旨,嚴令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而嚴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雖然你兒子有罪,但我相信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可是你畢竟是他爹,怎麽說也要負上點教育責任,所以我體諒你,現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職,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養老吧!至於你的退休工資,我也會按期發放的。

此時,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聖旨的嚴嵩如五雷轟頂,他曾預料到有這麽一天,卻沒有想到來得這麽快,勢頭這麽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從前的手段,一方麵上奏請罪,暗地裏卻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體好,還能多幹幾年(多貪幾年),希望繼續為大明發揮光和熱。

但他等來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動,而是朝廷官員的催促:已經是退休的人了,怎麽還不上路?快滾!

就這樣,政壇常青樹,混跡江湖半輩子,擔任首輔十餘年的老壽星嚴嵩終於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楊繼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勝利終究還是到來了。

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真理:

正義和公道或許會遲到,卻絕不會曠課。

終結?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嚴嵩倒了,嚴世蕃入獄,嚴黨四分五裂,勝利似乎已然屬於了徐階。

當鄒應龍因奏疏命中而名聲大噪,嚴世蕃黯然神傷,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歡欣鼓舞之時,徐階卻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訪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嚴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為了安慰嚴嵩那受傷的心靈。

和所有人一樣,嚴嵩大為意外,但意外之餘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這個時候,徐階同誌竟然還如此仗義,實在是個好人,於是他頓首不已,千恩萬謝。

可以肯定的是,徐階沒有精神失常,更不會突然轉性行善。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會如此這般,隻是因為他很清楚,一切還尚未終結。

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判斷,長達十餘年的鬥爭,明代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奸黨,一個夾雜著無數智慧與陰謀,天才輩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絕對不會就此草草謝幕的。

真正的好戲才剛開始,徐階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現在輪到嚴嵩了。

 

[993]

嚴嵩的反擊

嚴世蕃入獄了,嚴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來,徐階同誌的屁股即將挪到首輔的寶座上,事情已經圓滿結束。

有這種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這個世界上,什麽都好商量,但隻要涉及到利益二字,翻臉會比翻書更快。

而翻臉的程度及其表現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動嘴動手,還是動刀子動導彈,都取決於此。要知道,平時上街買菜,為幾毛錢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當年,首輔的寶座就是最高權力的象征,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個天翻地覆、滄海桑田那才有鬼。

徐階清楚這一點,嚴嵩自然也知道,幾十年的政治經驗讓他很快由震驚中恢複平靜,並開始積聚反擊的力量。接下來,他將用行動告訴對手,自己之所以能夠屹立政壇二十年不倒,絕非偶然。

徐階,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實力吧,較量才剛剛開始。

事實上,嚴嵩之所以能夠超越之前的楊廷和、郭勳、張璁、夏言等人,成為最為強大的權臣,靠的絕不僅僅是嚴世蕃的聰明,還是他的同黨。因為一直以來,嚴嵩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嚴嵩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股勢力,一個利益共同體,我當了郎中,你就是員外郎,我當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進步,共同發財。

現在徐階竟然要整治嚴大人,那還得了?老婆才買了首飾,兒子要上私塾,我還指望升遷,你徐階敢動我們的飯碗,就跟你玩命!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員,自投靠嚴嵩以來,他做了很多壞事,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楊繼盛最終被殺,作為回報,他獲得了管理鹽政的美差,撈錢簡直撈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誌每年隻征六十萬鹽稅,他上任之後,竟然要求改征一百萬,既可以討好皇帝,又能夠趁機敲詐地方,不愧為奸人本色。

所以當嚴嵩下台的消息傳來時,他立即找來了嚴黨的同夥,緊急商量對策。

鑒於嚴嵩已經退休回家,在仔細分析形勢之後,鄢懋卿決定了第一步行動計劃——解救嚴世蕃。

作為嚴黨的智囊,嚴世蕃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這位仁兄撈出來,讓他拿個主意,大家這才好辦事。

 

[994]

但這件事談何容易,嚴世蕃由皇帝下旨查辦,涉及嚴重經濟犯罪,住的是京城模範監獄,不是打架鬥毆關進派出所,等人擔保就能搞定的。

更麻煩的是,這件案子是皇帝交辦,按例由三法司會審,而所謂三法司,是指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所以要想撈人,必須擺平這三大部門,一個都不能少。

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刑部的事情自然好辦,但嚴嵩已經倒了,內閣沒有說話的人,大理寺和都察院怎麽解決?

這就是鄢懋卿麵臨的大致情況,看上去確實很難辦,但事實結果告訴我們,他做到了:

經過三法司會審,一致認定嚴世蕃貪汙罪名成立,查實金額共八百兩,著令發配雷州充軍。

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頭兼機要處長,原來隻值八百兩,還真是個吉利數字。

當然了,處理結果也不可謂不重,所謂雷州,就是今天的廣東雷州,在當年是著名的蠻荒之地,到那裏充軍十有八九回不來。

但曆史對我們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緩可以轉無期,無期可以轉有期,有期再轉保外就醫,事情就解決了。嚴世蕃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的方法比較簡單——逃跑。

這位兄台剛走到半路,不知是買通了押送人員還是自行決斷,竟然就這麽跑了回來,按說要是逃犯,總得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藏起來,起碼沒有人認識自己。

可嚴世蕃實在是藝高人膽大,他竟然跑回了江西,堂而皇之地住下來,照常上街買菜東遊西逛,比衣錦還鄉還衣錦還鄉。

重大貪汙犯變成八百兩,充軍充回了家,嚴黨的勢力確實超出了徐階的想像,但當他正準備回擊時,皇帝突然下達了一道諭旨,正是這道諭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製。

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說句寒酸話,就算是條狗,養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何況嚴嵩長得比狗精神得多。所以在驅趕了嚴嵩之後,嘉靖便感到了一種孤獨,很快,這種孤獨就演變成了同情,於是他下令:

“嚴嵩退休了,他的兒子也已伏法認罪,今後有人再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立斬!”

這下徐階完了,他本已準備趁勢追擊,用奏章把嚴世蕃淹死,嘉靖的命令剛好擊中了他的要害,轉瞬之間,他失去了所有進攻的手段,隻能坐在原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擊。

 

[995]

徐階之所以對嚴世蕃如此執著,是因為他十分清楚,這是一個破壞能量太大的人,隻能關在籠子裏,決不能放歸大自然。以此人的智商,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就會被置於死地。而事實也驗證了他的預想,不久之後,嚴世蕃就出招了,不但狠毒,而且致命。

嚴嵩退休之後,按道理應該回老家,他卻在經過南昌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他不甘心就此失敗,而且他很清楚,事情還沒有結束。

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嚴嵩的直覺,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來了皇帝的諭令和他那聰明絕頂的兒子。

在諭令中,嚴嵩看到了希望,而在他的兒子那裏,他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

嚴世蕃依然十分沉著,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雖然事已至此,雖然徐階已經成為首輔掌握重權,但他並不是堅不可摧的,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隻要突破一個人——藍道行。

嚴世蕃那個隻有一隻眼睛的腦袋,卻有著極為可怕的智慧,在無數的表象之下,他牢牢地抓住了事務的本質。一點也沒錯,藍道行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嘉靖之所以驅趕嚴嵩,是因為神仙不喜歡他,而不是藍道行。所以隻要證明那天在沙盤上寫字的人不是神仙,問題就都解決了,要是順便能把徐階拉上,說明他與此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那就是欺君之罪,必死無疑。

到那個時候,嚴嵩將光榮返聘,繼續牟取私利消極怠工,嚴黨將再度掌權,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起點。

行動開始,嚴嵩先命令朝中的同黨送錢給藍道行,希望他反戈一擊,指證徐階策劃此事,事成之後保證升官發財。

藍道行拒絕了。

既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嚴嵩出錢買通了宮中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並將其關入了監獄。更為惡劣的是,他還疏通獄卒,對藍道行嚴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誣陷徐階(似乎也算不上誣陷)。

藍道行依然拒絕了,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始終不吐一字。

軟的硬的都不吃,嚴嵩納悶了,在他看來,藍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一個吹牛的道士而已,怎麽會如此強硬?

 

[996]

從道士到鋼鐵戰士,隻是因為一件東西——信仰。在這個世界上,信仰是最為堅固的物體,一旦堅持,就很難動搖,而金錢、美色在它的麵前,是極為軟弱無力的。

藍道行是一個道士,但他卻信仰王學,他相信,在這位傳奇人物的光明之學中,他能夠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無論是利誘還是威逼,金錢還是皮鞭,他都絕不屈服。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質無法動搖的力量,而對於這些,利欲熏心的嚴嵩,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藍道行挺住了,徐階也挺住了,嚴嵩一擊不中,再次開始了等待,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會逐漸想起他,同情他,到時配合朝中的嚴黨勢力,他必定能東山再起。

這是一個不錯的打算,事實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諭令已經部分證明了這點。令人費解的,卻是徐階的態度,嚴嵩此次大舉進犯,可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更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力發起反撲,雖然這對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這個星球上最堅忍的動物,他們從不輕舉妄動,隻有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才會發動最後的猛擊。經過嚴世蕃和藍道行事件,徐階已經看清了嚴嵩的真正實力,他知道,雖然自己身居首輔,但是嚴嵩對皇帝仍有著相當的影響力,而在朝中,嚴黨依然擁有強大的勢力。

所以現在隻有等待,等待對手的下一個破綻,它一定會再次出現。

於是徐階對嚴嵩的攻擊不但毫不在意,反而還經常寫信問候在南昌的嚴嵩,恭祝他身體安康,多活幾年。他明知嚴世蕃擅自逃竄回家,也從不派人去查,就當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階成為首輔之後,他的兒子曾經對他說,老爹你受了那麽多委屈,現在終於熬出頭了,應該找嚴嵩報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階竟勃然大怒,破口大罵:

“要是沒有嚴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麽能夠這樣想?”

對兒子都這樣,別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這些話都傳到了嚴嵩的耳朵裏,讓他深有感觸。

原先當次輔的時候低調做人,現在大權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階的舉動使嚴氏父子產生了這樣一個感覺:徐首輔是一個厚道人。特別是嚴世蕃,他當逃兵跑回來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現成的,徐階對此卻毫無動作,所以這位自負天下第一聰明人也由衷地感歎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997]

嚴世蕃是個太過聰明的人,所以他也有點太過自負,在這十幾年中,他從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裏,把他當作看門大叔之類的人物,肆意欺淩,蠻橫無禮,然而徐階都忍了。現在的徐首輔依然故我,絲毫沒有報複的打算和行動,看來他還準備繼續忍下去。

嚴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蓋豪華別墅,準備當土財主,享受之前十幾年的腐敗成果。

然而狂得過了頭的嚴世蕃並不知道,從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時正在挖坑,一個比上次更大的坑。因為所謂複仇,從來都不是熱菜,而是冷盤。

嚴世蕃不了解徐階,徐階卻了解嚴世蕃,他很清楚,這位獨眼龍天才雖說聰明絕頂,卻也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

估計是因為身體殘疾,嚴世蕃存在某種心理問題,簡單說來就是有點變態,綜觀他的一生,隻做壞事,不做好事,著實不易,而且他窮奢極欲,做事情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想怎麽幹就怎麽幹。

比如當年他母親死了,本該在家守孝,幫老爹幹活,他卻隻是每天躲在家裏搞女人,對老爹交待的事情全然不理,嚴嵩同誌都八十多了,頭暈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詞寫不來,幾次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才有了後來下課倒台的事。

所以從政治學的角度講,嚴世蕃是一個天才的幕僚,卻是一個蹩腳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隱藏壓抑自己的欲望,在這一點上,他和自己的父親差得太遠。他當逃兵也好,蓋別墅也好,徐階一概不管,因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個破綻必將在這個人的身上出現。

成也世蕃,敗也世蕃,命也。

一塊磚頭引發的血案

在徐階看來,把嚴世蕃放出來比關在籠子裏好,讓他去飛,讓他去闖,終有一天會惹出麻煩的。

正如所料的那樣,麻煩很快就來了,但肇事者不是嚴世蕃,而是另一位老熟人——羅龍文。

這位仁兄前麵已經介紹過了,他是胡宗憲的同鄉,為剿滅徐海當過臥底,立過大功,但之前也說過,此人心胸狹窄,好挑是非,不太講道理。所以在胡宗憲倒台後,他因勢利導,不知鑽了誰的門路,竟然投奔到了嚴世蕃手下,所謂臭味相投,兩人很快結成知交。

既然是知交,嚴世蕃充軍,羅知交也充軍,同理,既然是知交,嚴世蕃當逃兵,他自然也當了逃兵。不過他沒有逃到江西,而是再次審時度勢,投奔了他當年的敵人——倭寇,成為了逃兵兼漢奸。 

 

[998]

雖說飯碗有了,但搶劫畢竟是個高風險的活,不比京城裏自在,久而久之,羅龍文越來越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越來越痛恨坑他的鄒應龍與徐階,經常對人大聲疾呼:

“必取鄒應龍與徐階的首級,方泄我心頭之恨!”

這大致也就算個精神勝利法,他一無錢,二無人,憑幾個搶劫犯,也就隻能在千裏之外發發牢騷而已,反正京城裏的人也聽不見。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這句話正是最終毀滅的起始。

很快,京城的徐階就聽到了這句話,天真的羅龍文並不知道,作為嚴世蕃的重要同黨,從他逃跑到投奔倭寇,都有人在一旁監視著他,看著他由逃犯成為搶劫犯,卻從來沒有人去製止。因為在徐階看來,這個人現在的舉動,將會成為誅殺嚴世蕃的利器。

得知這句話後,徐首輔立即開始了行動,他不但將此話向皇帝上奏,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還調派大量錦衣衛保護自己和鄒應龍的家,並公開表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

嚴嵩整治藍道行之時,可謂是生死攸關,徐大人卻穩如泰山,一個人在千裏之外威脅了幾句,他卻如此激動,歸根結底,隻是因為一個原因——政治目的。

隻有把羅龍文的事情鬧大,才能引起所有人的警覺,從而引出嚴世蕃,羅小弟做了倭寇,嚴大哥自然也逃不脫幹係,而對於這位獨眼龍,皇帝大人一直就沒什麽好感。

嚴世蕃和嚴嵩已逐漸被逼入死角,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徐階的掌控之中,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一件偶然事件的發生,卻讓這場好戲早早落幕。

事情的起因,隻是一塊磚頭。

與羅龍文不同,嚴世蕃不沮喪,也不發牢騷,他正在江西袁州一心一意地蓋自己的新房,恰如徐階所料,嚴世蕃實在有夠囂張,按說一個逃犯,找幾個狐朋狗友,蓋了小茅屋住,躲著過日子也就罷了。可這位兄台竟然找了四千多民工,還唯恐人家不知道,每天敲鑼打鼓地開工修豪宅!

當然,嚴世蕃敢如此招搖,袁州的知府大人自然也是打點過的,所以也沒人去管他。

可惜的是,明代的官員編製並非隻有知府。

 

[999]

修房子的工人多了,自然會聚成一團找樂子,就在他們說說笑笑的時候,一個人路過此地,便多看了他們兩眼,偏偏這幫人正好幹完了活想找事,就向這位路人挑釁,說著說著,不知是誰無聊,還朝人扔了塊磚頭,當場掛彩。

這位兄台還算理智,也沒有大打出手(對方人多),隻是走上前來找他們的領導——嚴世蕃的仆人理論。

可是嚴府的仆人態度蠻橫,根本不予理睬,旁邊有人看出苗頭,覺得這人舉止不一般,估計是個官,便提醒這位仆人客氣點。

畢竟給嚴世蕃跑過腿,平日見過大場麵,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這位仁兄眼睛一橫,當場大喝一聲:老子在京城見過多少大官,你算是個什麽東西,還不快滾!

麵對這位凶仆,路人一言不發,捂著傷口,帶著羞辱默默地離開了。

仆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大禍也就此種下。

這位路人的名字叫做郭諫臣,時任袁州推官,正如那位仆人所說,並不是什麽大官,但這位狗腿子明顯不了解官場的某些基本概念,比如背景、靠山,比如一榮俱榮等等。

郭諫臣是一個推官,主管司法,也就是當年徐階曾幹過的那工作,雖然他不如徐階有前途,但他有一個要好的朋友,這個人的名字叫林潤。

於是在飽受屈辱卻無法發泄的情況下,郭諫臣將自己的委屈與憤怒寫成書信,寄給了林潤。

誰不好惹,偏偏就惹上了這個人,隻能說是嚴世蕃氣數已盡。

林潤,字若雨,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這位仁兄雖說資曆淺,卻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先被分配到地方做縣令,由於表現突出,很快就被提拔到南京擔任禦史。

要知道,在短短幾年之內由地方官升任禦史,是很不容易的,由於禦史要經常上書皇帝,如果運氣好某篇奏疏得到領導賞識,像胡宗憲那樣連升幾級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這位林潤可謂是禦史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性格強硬,而且十分聰明,剛上任不久就敢於上書彈劾自己的領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著名貪官鄢懋卿,且彈詞寫得滴水不漏,讓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1000]

雖然最後這次彈劾因為嚴嵩的庇護而不了了之,但林潤的罵功與機智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便拉下麵子,專門請這位兄台吃了頓飯。

在飯局上,麵對財大勢大的嚴世蕃,林潤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反客為主,談笑風生。這件事情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後一直對林潤十分客氣,唯恐得罪了他。

然而林潤最憎恨的人正是禍國殃民的嚴氏父子,所以當他收到郭諫臣的書信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彈劾嚴世蕃。

雖然之前鄒應龍已經幹過一次,而且嘉靖曾警告過,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者,格殺勿論,但林潤仍然決定冒一次險。

和楊繼盛不同,林潤並沒有殺身成仁的打算,他的這步棋雖險,卻是看好了才走的,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很可能與徐階有著密切的聯係,所以對於目前的形勢,他了如指掌,經過之前的羅龍文事件,嘉靖的耐心已到了頂點,隻要再點一把火,憤怒的火山就會徹底噴發。

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二月,林潤正式上書,烽煙再起。

這是一份十分厲害的彈章,在文中,林潤再次運用了他的智慧,他不但彈劾嚴世蕃擅自勾結盜匪,欲行不軌,還爆出了那個地球人都知道的罪行——逃兵。

刻意隱藏兩年,隻是為了今天。

看到奏章之後,嘉靖果然大怒,他再次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嚴令查辦此事,逮捕嚴世蕃。

天下無雙

在得知諭令內容之後,徐階卻沒有絲毫興奮,反而顯得十分焦急,並立即派出了密使,要求務必在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林潤。

徐階似乎過於著急了,諭令下達後,林潤自然會知道,不過遲一兩天而已,又有什麽區別呢?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極為明智的決定,正是這關鍵的一兩天,改變了事態的進程。因為徐階很清楚,林潤的奏疏雖然言辭犀利,卻並沒有實據,目前唯一能證明嚴世蕃有罪的,不過是半路逃回老家而已。

而當諭令公開後,朝中的嚴黨成員必定會給嚴世蕃報信,以嚴世蕃的智商,一定會馬上溜號,跑回充軍地雷州,如此一來,林潤就成了誣告,事情也就會不了了之。

所以決定事情成敗的,是信息傳播的速度。

 

[1001]

徐階的預料一點沒錯,就在諭令頒布的當天,嚴世蕃的兒子,錦衣衛嚴紹庭便連夜出發趕去報信。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到達江西時,看到的卻隻是一片狼藉。因為兩天之前,林潤已經到此一遊,抓走了正在砌磚頭的嚴世蕃。

這還不算,林禦史送佛送上天,連小兄弟羅龍文也一起抓了,並上了第二份彈章,曆數嚴世蕃的罪惡,連人帶奏疏一並送到了京城,

嚴世蕃再次成為了囚犯,再次來到了京城,這一次,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徹底完蛋,包括徐階在內。

然而當這位嚴大少爺進入京城之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嚴世蕃和羅龍文剛剛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鐐銬,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員的宴請,吃好喝好後連監獄大門都沒去,就直接住進了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豪宅。

總而言之,這二位仁兄並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來視察的領導。

目睹這一奇觀的徐階再次被震驚了,兩個朝廷欽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囂張,而朝廷百官卻視若罔聞,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難道隻有我看到了這一切?!徐階禁不住顫抖起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嚴嵩倒台了,嚴世蕃也二進宮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嚴黨竟然還有這麽強大的力量,還能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徐階開始了新的思索,他終於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一股極其強悍的勢力,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而要徹底毀滅它,單靠常規手段,是絕對辦不到的。

要擊破它,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而嚴世蕃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既然彈劾沒有用,逮捕沒有用,甚至關進牢房也沒有用,那麽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殺了他。

要讓所有脅從者都知道誰才是朝廷的真正統領者,要用最嚴厲的手段告訴他們,依附嚴黨,死路一條!

就在徐階下定決心的時候,嚴世蕃正頗為輕鬆地與羅龍文飲酒作樂,但同為囚犯,羅龍文卻沒有嚴世蕃那樣的心理素質。雖說嚴黨關係廣勢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飯,但畢竟自己是來受審的,如果到時把幹過的那些破事都攤出來,不是死刑立即執行,至少也是個死緩。

然而嚴世蕃笑著對他說:

“我等定然無恙,不必擔心。”

 

[1002]

羅龍文鬆了一口氣,他以為嚴世蕃已經搞定了審案的法官。

嚴世蕃卻告訴他,負責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刑部尚書黃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禦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嚴黨,而且素來與他有仇,隱忍不發隻是時機未到,到時一定會把他往死裏審。

還沒等羅龍文消化完這個噩耗,嚴世蕃又接著說了一件讓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處散播消息,為楊繼盛和沈鏈申冤,說他們之所以會死,全都拜我等所為。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三法司那裏。”

羅小弟就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他大聲向嚴世蕃吼道:

“你瘋了不成?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要慌”,嚴世蕃依舊鎮定自若,“這些罪名不但殺不掉我們,還能夠救我們的命。”

他平靜地看著一臉疑惑的羅龍文,自信地說道:

“殺我的罪名自然有,卻不是三法司的那些書呆子能夠想出來的,在這世上,能殺我者,唯兩人而已。”

“一個是陸炳,他已經死了,另一個是楊博,我已打探過,他前不久剛剛犯事,現大權旁落,在皇帝麵前已說不上話,不足為懼。”

於是嚴世蕃自信地發出了最後的預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我的計劃萬無一失,是絕不會落空的,陸炳死了,楊博廢了,世間已無對手,舉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誰能殺我?!

徐階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殺之時,他還隻是個未經磨礪的副部級愣頭青,無論是權謀水平還是政治水平都還差得太遠。但經過多年的血雨腥風,他已習慣並掌握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備了參加這場死亡競賽的能力。

事實上,從嚴世蕃進京的那天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已在徐階的嚴密監控之下,從花天酒地到散布消息,徐階都了如指掌,與三法司的官員們不同,經過短暫的思考,他就明白了嚴世蕃的企圖,並了解了他的全盤計劃。

這是嘉靖年間兩個最高智慧者的對決,勝負在此一舉。

這是最後的考驗,十餘年的折磨與修煉,曆經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優勢已盡在我手。在我的麵前,隻剩下最後一個敵人。

殺了此人,天下將無人能勝我。

 

[1003]

徐階的正義

正如嚴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納了街頭巷尾路邊社的意見,將殺害楊繼盛、沈鏈的罪名套在了嚴世蕃的頭上,所謂冤殺忠臣,天下公憤之類,寫得慷慨激昂。

完稿之後,他們依例將罪狀送交內閣首輔徐階審閱。

徐階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他接過稿件,仔細看完,然後微笑著誇獎道:

“這件事情你們做得很好,文辭犀利,罪名清楚。”

“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各位”,徐階突然收斂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氣說道:

“你們是想殺嚴世蕃呢,還是想要救他?

這是一個侮辱智商的問題,幾位司法幹部當即漲紅了臉,大聲叫道:

“那還用說,自然是要殺了他!”

看著激動的同誌們,徐階笑出了聲:

“此奏疏一旦送上,嚴世蕃必定逍遙法外,諸位隻能白忙一場了。”

這又是個什麽說法?眾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徐階,等待著他的解釋。

“你們並不明白其中奧妙,雖說楊繼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憤,卻絕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楊繼盛雖是為嚴氏父子所害,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的。”

“當今皇上是英察之主,從不肯自認有錯,你們如果把這條罪狀放上去,豈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瞞,皇帝的顏麵何存?到時皇上發怒,嚴世蕃自然無罪開釋。”

徐階說得沒有錯,嚴世蕃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為了實現自己的企圖,他先放出風聲,說自己最害怕楊繼盛事件,然後誘使三法司的人將此罪狀上達,因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這位仁兄過於自負,認定自己天下第一,沒人能騙得了他,也從不肯認錯。

現在你要告訴他,兄弟你錯了,人家借你的手殺掉了楊繼盛,你還在上麵簽了字,你是個白癡冤大頭,他自然要發火,否定你的說法,於是嚴世蕃同誌剛好可以借機脫身。

這招十分狠毒,即所謂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後來的上海灘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過這手,當時正值解放前夕,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奉命到上海整頓金融秩序,打擊投機,幹得熱火朝天,結果搞到了杜月笙的頭上,不但毫不留情,還明確表示整的就是你。

 

[1004]

杜月笙也不爭辯,乖乖受罰,暗中卻指使他人檢舉孔祥熙兒子投機倒把,把事情直接鬧到了蔣經國那裏:如果你不處理他,憑什麽處理我?

於是轟轟烈烈的上海金融保衛戰就此草草收場,蔣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但嚴世蕃卻沒有杜月笙的運氣,因為他的對手是徐階,是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人。

書呆子們頭暈眼花了,他們的腦袋還沒回過神來,隻是傻傻地問徐階,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出個主意,定個罪名,我們馬上去辦。

然而徐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更為吃驚,這位深不可測的首輔大人隻是微微一笑,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

“我已經寫好了,你們送上去就是了。”

怎麽著?難道您還能未卜先知?

懷著對徐大人的無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員們打開了那份奏疏,殺氣撲麵而來。

簡單說來,嚴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幾點,首先他和羅龍文是哥們,而羅龍文勾結倭寇,嚴世蕃也與倭寇掛上了鉤,他們聚集海匪,並企圖裏通外國,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結江洋大盜,訓練私人武裝,圖謀不軌。

最後,他還占據土地修房子,根據現場勘查,這是一塊有王氣的土地,嚴世蕃狗膽包天,竟然在上麵蓋樓,實在是罪大惡極(這條罪名當年胡惟庸也挨過)。

看完了這封奏疏,連三法司的書呆子們也已斷定了嚴世蕃的結局——必死無疑,因為嘉靖最為反感的兩個詞語,正是“犯上”與“通倭”。

法司的官員們揣上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臨走時,他們以無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別,而徐階依舊禮貌的回禮,麵色平靜,似乎之前的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曆史中,這是讓我感觸極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為在這場平淡的言談分析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蘊含著一種更為可怕的智慧。

作為當時世間最為精明的兩個人,嚴世蕃和徐階都敏銳地抓住了這場鬥爭的最關鍵要素——嘉靖。事實上,嚴世蕃死不死,放不放,並不取決於他有沒有罪,有多大罪,別說內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結外星人,隻要嘉靖不開口,嚴世蕃就死不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1005]

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嚴世蕃簡直比嘉靖還要了解嘉靖,他知道這位皇帝是死要麵子的人,才想出了這一絕招,如無例外,安全過關應該不成問題,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階。

隻要分析一下前麵的那段對話,你就能明白,徐階的城府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嚴世蕃的計劃,還提前寫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這些,他必須了解以下三點,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習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認錯,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幫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們會定哪些罪名。

能夠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經極為不易,但我們可以肯定地是,對於這兩點,嚴世蕃也了如指掌,因為他的詭計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階之所以能夠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是因為他還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點——嚴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麽想的,法官是怎麽想的,還知道嚴世蕃的想法,甚至連他用的陰謀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負天下才智第一的嚴世蕃機巧狡猾、機關算盡,卻始終在徐階的手心裏打轉,最後被人賣了還在幫著數鈔票。

但是,這絕不能怪嚴世蕃同誌,套用一句電影台詞:不是國軍無能,隻是共軍太狡猾。

對人心的準確揣摩,對事情的精確預測,還有深不可測的心機謀劃,這是極致的智慧,在我看來,它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在這場暗戰中,嚴世蕃輸了,卻輸得並不冤枉,因為他輸給了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這位天資聰慧,剛愎自用的皇帝,終於為他的自以為是付出了代價,一生都致力於耍心計,控製人心的他,最終卻淪為了兩個大臣的鬥爭工具,他的脾氣和個性被兩位大臣信手拈來,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這樣,木偶的操控者最終變成了木偶,也算是報應吧。

還要特別提醒大家一句,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階和嚴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著玩,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嘉靖同誌愛麵子,要換了朱元璋,估計不但嚴世蕃活不成,連辦案的那幾個書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攜手並肩一起見閻王。所以千萬不要亂用此招,教條主義害死人啊。

 

[1006]

不出徐階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後,嘉靖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複核之後,立斬嚴世蕃、羅龍文,真是比他兒子還聽話。

和許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製度是十分嚴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謠傳,地方官是沒有權利殺人的,死刑的複核權歸屬於中央,確切地說,是皇帝。

每次處決名單送上來,皇帝大人都會親自批閱,也不是全殺,看誰不順眼,就在上麵劃個勾,這人就算沒了,等到秋決之時砍頭了事,這才能死。要是這次沒輪上,那還得委屈您在牢裏再蹲一年,明年還有機會。

而按照嚴世蕃的情況,最多也就是個秋決,可是在徐階同誌的大力幫助下,嘉靖極為少有地做了特別關照——立斬。

死到臨頭的嚴世蕃,卻依然被蒙在鼓裏,他毫不知情,還在自鳴得意地對著羅龍文吹牛:

“外麵有很多人想殺我,為楊繼盛報仇,你知道不?”

羅龍文已經不起折騰了,他畢竟心裏沒底,看著眼前的這個二百五,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翻臉,隻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覺得玩笑開過頭了,嚴世蕃這才恢複常態,拍著羅小弟的肩膀,給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們就能回家了,說不定我父親還能複起(別有恩命未可知),到時再收拾徐階、林潤,報此一箭之仇!”

羅龍文這才高興起來,但說到具體問題,嚴世蕃卻又隻字不吐,看來他十分喜歡這種逗人玩的遊戲。

嚴世蕃同誌,既然喜歡玩,那就接著玩吧,趁你還玩得動。

很快,滿懷希望的嚴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結果——大批錦衣衛和立斬的好消息。

正是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嚴世蕃突聞噩耗,當即暈倒在地,經潑涼水搶救成功後,雖然神智恢複了清醒,卻留下了後遺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嚴老爹派人來看他,讓他寫遺書,他都寫不出一個字。

羅龍文自不必說,相信老大哥這麽久,最終還是被忽悠了,怎一個慘字了得,整日抱頭痛哭,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死在抗倭戰場上,好歹還能追認個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嚴世蕃和羅龍文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斬決。

這位才學出眾,聰慧過人,卻又無惡不作,殘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惡貫至此,終於滿盈。

 

[1007]

在嚴世蕃被處決的那一天,京城民眾們奔走相告,紛紛前往刑場觀刑,並隨身攜帶酒水、飲料、副食品等,歡聲笑語,邊吃邊看,勝似郊遊。

人緣壞到這個份上,倒也真是難得了。

也就在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讀的太學生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之中,占據了最佳的觀刑地點,他的手中還高舉著一塊布帛,上麵隻有七個醒目的大字——錦衣衛經曆沈鏈。

在親眼目睹嚴世蕃的頭顱被砍下之後,他痛哭失聲,對天大呼:

“沈公,你終於可以瞑目了!”

言罷,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幾年前,當沈鏈因為彈劾嚴嵩被貶到保安時,曾不計報酬,免費教當地的貧困學生讀書寫字,直到他被嚴嵩父子害死為止,而這個人,正是當年那些窮苦孩子中的一員。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了太久,而他終究看到了公道。

徐階終於實現了他的正義,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禮儀廉恥,不是道德說教,而是陰謀詭計,權術厚黑。

嚴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實在是冤。

羅龍文勾結倭寇,不過是想混口飯吃,他又不是汪直,憑他那點出息,就算要找內通的漢奸,也找不到他的頭上。

嚴世蕃就更別說了,這位仁兄貪了那麽多年,家裏有的是錢,當年的日本從上到下,那是一窮二白(不窮誰出來當倭寇),嚴財主在家蓋別墅吃香喝辣不亦樂乎,幹漢奸?別逗了,當天皇老子都不幹。

於占據有王氣的土地,那就真沒個準了,當年沒有土地法,憑嚴世蕃的身份,隨意占塊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說這塊地有王氣,那誰也沒轍。關於這個問題,當時徐階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實地勘察,確係王氣無疑。

可這事兒哪有個譜,又沒有權威認證機構,但徐大人當政,他說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確有實據的,是糾集亡命之徒,收買江洋大盜,但嚴世蕃同誌本就不讀書,是個徹頭徹尾的混混,平時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發展個把黑社會組織,那是他的本分,況且他似乎也還沒幹出什麽驚天大案,圖謀犯上更不靠譜。

所以結論是:嚴世蕃是被冤殺的。

那又如何?

楊繼盛、沈鏈、還有那些被嚴黨所害的人,哪一個不冤枉?還是那句老話: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1008]

關於這個問題,我將再次引用無厘頭的周星馳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裏,說出的那句比無數所謂正直人士、道學先生更有水平的台詞:

“貪官奸,清官要比貪官更奸!”

我想,這正是最為合適的注解。

事情的發展證實,徐階對嚴黨的判斷完全正確,嚴世蕃一死,嚴黨立刻作鳥獸散,紛紛改換門庭,希望能躲過一劫。但徐階並不是一個慈悲為懷的人,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裏,他就連續罷免調離了二十多名嚴黨成員,可謂是雷厲風行,把持朝政十餘年的第一奸黨就此被連根拔起。

但這件事尚未結束,還剩下最後一位老朋友,需要我們去料理。

嚴嵩的家終於被抄了,事實證明,他這麽多年來,雖說國家大事沒怎麽管,撈錢卻是不遺餘力,據統計,從他家抄出了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三百萬兩,名人書畫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光抄家就抄了一個多月,連抄家的財物清單都被整理成書,後來還公開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錄》,成為了清代的暢銷書。

嚴嵩至此才徹底絕望,兒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麵對著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員,這位仁兄在沮喪之餘,竟然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嚴嵩表示,因為家裏的仆人多,所以希望能夠留點錢給自己,作遣散費發放。

看著這個一臉可憐的老頭,抄家官員於心不忍,便把這個要求上報給了徐階,建議滿足他的要求。

徐階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我記得,楊繼盛的家裏沒有仆人。”

現在是祈求慈悲的時候了吧,那麽夏言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裏?楊繼盛、沈鏈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裏?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騎兵在城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之時,慈悲又去了什麽地方?!

嚴嵩就此淨身出戶,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這裏曾是他成功的起點,現在又成為了失敗的終點。所謂興衰榮辱,不過一念之間。

勝利再次到來,而這一次,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勝利,沒有續集。

十幾年的潛心修煉,十幾年的忍耐,在憤怒與仇恨,詭計與公道中掙紮求生的徐階贏了,從奸黨滿朝到一網打盡,他憑借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漸扳回了劣勢,並將其引向了這個最後的結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一般,逐一兌現。

除了一個例外。

 

[1009]

在此前的十幾年中,徐階曾無數次在心中彩排:反擊成功後,應該如何把嚴嵩千刀萬剮,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改變了之前的打算。

看著黯然離去的嚴嵩,徐階的心中萌發了新的想法,不要殺他,也不能殺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張璁被貶時起,三十多年來,徐階從一個剛正不屈、直言上諫的憤青,變成了圓滑出世,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但在他的個性特點中,有一點卻從未變過——有仇必報。

十幾年來,他對嚴嵩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現在是報仇的時候了,麵對這個罪行累累的敵人,他決心用另一種方式討還血債,一種更為殘忍的方式。

罷官抄家,妻死子亡,但這還不夠,還遠遠不足以補償那些被你陷害、殘殺,以致家破人亡的無辜者。

我不會殺你,雖然這很容易,我要你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就如同當年楊繼盛的妻子那樣,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曾經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斷地消失,而你卻無能為力。

繼續活下去,活著受苦,嚴嵩,這是你應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嚴嵩被剝奪全部財產,趕回老家,沒有人理會他,於是這位原先的朝廷首輔轉行當了乞丐,靠沿街乞討維持生計,受盡白眼,兩年後於荒野中悲慘死去,年八十八。

正義終於得以伸張,以徐階的方式。

奇人再現

嚴嵩倒了,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朝廷首輔,朝政的管理者,此時的內閣除他之外,隻剩下了一個人——袁煒。而這位袁煒,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

於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繼嚴嵩之後,他成為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

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徐階和嚴嵩有什麽不同?嚴嵩貪汙,徐階也不幹淨,嚴嵩的兒子受賄,徐階的兒子占地,嚴嵩獨攬大權,徐階也是。

表麵上是一樣的,實際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那就是:嚴嵩怠工,徐階幹活。

 

[1010]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曆代首輔,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說他們窮也沒人信),要單靠死工資,估計早就餓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什麽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裏做官隻為錢,不必奇怪。

但徐階是幹實事的,與嚴嵩不同,他剛一上任,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上了這樣一塊匾: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而他確確實實做到了。

在嚴嵩的時代,大部分的官職分配,都隻取決於一個原則——錢,由嚴世蕃坐鎮,什麽職位收多少錢,按位取酬,誠信經營,恕不還價。徐階廢除了這一切,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但總的來說,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張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

在嚴嵩的時代,除了個別膽大的,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於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階改變了這一切,他對嘉靖說:作為一個聖明的君主,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你也應該寬容,這樣言路才能放寬,人們才敢於說真話。

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於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幸免,但是與此同時,貪汙腐化得以揭發,弊政得以糾正,帝國又一次恢複了生機與活力。

徐階是有原則的,與嚴嵩不同,嚴大人為了個人利益,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拋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但那是為了鬥爭的需要,現在是讓一切恢複正常的時候了。

嘉靖想修新宮殿,徐階告訴他,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

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徐階告訴他,那些丹藥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還是歇著吧。

甚至連嘉靖的兒子(景王)死了,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轉地表示,我雖然悲痛,卻更為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經掛掉了,那就麻煩您下令,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多浪費。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嘉靖雖然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看著眼前的徐階,這個人曾為他修好了新宮殿,曾親自為他煉丹,曾無條件地服從於他,但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並不是綿羊,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1011]

嘉靖感到上了當,卻沒有辦法,嚴嵩已經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想退個貨都不行,隻好任他隨意折騰。

絕對的權力產生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還有絕對的欲望,也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這才是一切禍患的起始,嚴嵩所以屹立數十年不倒,貪汙腐敗,橫行無忌,正是因為嘉靖有著無盡的欲望,而嚴嵩恰好是一個無條件的迎合者。

於是徐階出現了,他雖然也曾迎合過,但那不過是偽裝而已,他真正的身份,是製衡者。他隱忍奮鬥的最終目標,並不是嚴嵩,而是嘉靖

很多人並不清楚,在漫長的明代曆史中,徐階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重要到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最偉大的成就,並不是打倒了嚴嵩,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

自朱元璋廢除丞相後,隨著時代的變遷,明朝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為特別的權力體係,皇帝、太監和大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鐵三角,皇帝有時候信任太監(比如明武宗),有時候信任大臣(比如明孝宗)。

而在政治學中,這個鐵三角的三方有著另外一個稱呼:君權、宦權和相權。這就是帝國的權力架構,他們互相製衡,互相維持,在此三權之中,隻要有兩者聯合起來,就能控製整個帝國。

在過去的兩百年中,前兩種組合都已出現,皇帝曾經聯合太監,也曾聯合大臣,而無論是哪一種聯盟,第三方總是孤立無助的。

隻有一種情況,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事實上,也沒有人曾期待過那種局麵的出現,因為在那個君臨天下的時代,它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

但它的確成為了現實,而這個奇跡聯盟的開創者,正是徐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早打破三角平衡,為這一奇跡出現創造條件的人,竟然是嘉靖。作為明代曆史上最為聰明的皇帝,他有著前任難以比擬的天賦。

憑借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他十六歲就解決了三朝老臣楊廷和,然後是張璁、郭勳、夏言,而在打擊大臣的同時,他還把矛頭對準了太監,嚴厲打壓,使投身這個光榮職業,立誌建功立業的無數自宮青年,統統隻能去當洗馬桶,倒垃圾。縱觀整個嘉靖朝,四十餘年,竟然沒有出過一位名太監,可謂絕無僅有。

他不想和任何人聯盟,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相信憑借自己,就能控製整個帝國,而他所需要的,隻是幾個木偶而已。

 

[1012]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帝國盡在掌握之中,直到他遇上了嚴嵩和徐階。

經過二十幾年的試探,嚴嵩摸透了他的脾氣和個性,並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影響並利用了他。

而徐階則更進一步,在打垮了嚴嵩之後,他成為了一個足以製衡嘉靖的人,嘉靖要修房子,他說不修就不修,嘉靖兒子的地,他說分就分。這是一個不太起眼,卻極為重要的轉折點,它意味著一股強大勢力的出現,強大到足以超越至高無上的皇權。

這才是徐階所代表的真正意義,絕非個人,而是相權,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

當年的朱元璋廢除了丞相,因為他希望能夠控製所有的權力,現在的嘉靖也是如此,他們都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就能打破權力的平衡,操控一切,而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它就如同彈簧一般,受到的壓力越大,反彈的力度就越大。

作為超級牛人,朱元璋把勞模精神進行到底,既幹皇帝,又兼職丞相,終究還是把彈簧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嘉靖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和老朱比起來,他還有相當差距,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就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他的欲望已被抑製,他的權力將被奪走。

所有敢於挑戰規則的人,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無人例外。

當三十多年前,嘉靖在柱子上刻下“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字樣的時候,絕不會想到,這個所謂的“小人”將會變成“大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勢力將壓倒世間的所有強權——包括皇帝本人在內。

偉大的轉變已經來臨,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名臣的時代即將到來,他們將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

但徐階隻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那個將其變為現實,並創下不朽功業的人,還在靜靜地等待著。

總而言之,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無論他想幹什麽,徐階總要插一腳,說兩句,不聽還不行,因為這位仁兄不但老謀深算,而且門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要是惹火了他,沒準就得當光杆司令。

 

[1013]

那就這樣吧,反正也管不了,眼不見心不煩,專心修道煉丹,爭取多活兩年才是正經事。

徐階就這樣接管了帝國的幾乎全部政務,他日夜操勞,努力工作,在他的卓越政治領導之下,國庫收入開始增加,懈怠已久的軍備重新振作,江浙一帶的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萬曆年間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起源於此。

你成你的仙,我幹我的活,大家互不幹擾。曆史證明,隻要中國人自己不折騰自己,什麽事都好辦。在一片沉寂之中,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軌。

徐階著實鬆了一口氣,鬧了那麽多年,終於可以消停了。但老天爺還真是不甘寂寞,在嚴黨垮台後不到一年,他又送來了一位奇人,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

但請不要誤會,這位所謂的奇人並不是像嚴世蕃那樣身負奇才的人,而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奇怪的小人物。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自從徐階開放言論自由後,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有喊冤的,有投訴的,有拍馬屁的,有互相攻擊的,隻有一種題材無人涉及——罵他修道的。

要知道,嘉靖同誌雖然老了,也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你們搞你們的,我搞我的,你們治國,我煉丹修道,互不幹擾。什麽都行,別惹我就好,我這人要麵子,誰要敢扒我的臉,我就要他的命!

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老虎屁股,都不去摸,即使徐階勸他,也要繞七八個彎才好開口,所以這一項目一直以來都是空白。

但這封奏疏的出現,徹底地填補了這一空白,並使嘉靖同誌的憤怒指數成功地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高度。

奇文共享,摘錄如下:

“陛下您修道煉丹,不就是為了長生不老嗎?但您聽說過哪位古代聖賢說過這套東西?又有哪個道士沒死?之前有個陶仲文,您不是很信任他嗎?他不是教您長生不老術嗎?他不也死了嗎?”

這是罵修道,還有:

“陛下您以為自己總是不會犯錯嗎?隻是大臣們都阿諛奉承,刻意逢迎而已,不要以為沒人說您錯您就沒錯了,您犯過的錯誤,那是數不勝數!”

 

[1014]

具體是哪些呢,接著來:

“您奢侈淫逸,大興土木,濫用民力,二十多年不上朝,也不辦事(說句公道話,他雖不上朝,還是辦事的),導致朝政懈怠,法紀鬆弛,民不聊生!”

這是公事,還有私生活:

“您聽信讒言不見自己的兒子(即陶仲文所說的“二龍不可相見”理論),不顧父子的情分,您天天在西苑煉丹修道,不回後宮,不理夫妻的情誼(真奇了怪了,關你屁事),這樣做是不對的。”

此外,文中還有兩句點睛之筆,可謂是千古名句,當與諸位重溫:

其一,嘉者,家也,靖者,淨也,嘉靖,家家淨也。

其二,蓋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這就不用翻譯了,說粗一點就是:在您的英明領導之下,老百姓們都成為了窮光蛋,他們早就不鳥你了。

綜觀此文,要點明確,思路清晰,即有理論,又有生動的實例,且工作生活麵麵俱罵,其水平實在是超凡入聖,高山仰止。

文章作者即偉大的海瑞同誌,時任戶部正處級主事。此文名《治安疏》,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當然,也有個別缺心眼的人稱其為天下第一罵書。

一位著名學者曾經說過,罵人不難,罵好很難,而罵得能出書,且還是暢銷書,那就是難上加難了。整個中國一百多年來,能達到這個高度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魯迅,另一個是李敖。

而在我看來,如果把時間跨度增加四百年,那麽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這個光榮行列。

嘉靖憤怒了,自打生出來他還沒有這麽憤怒過,自己當了四十多年皇帝,竭盡心智控製群臣,我容易嗎我。平時又沒啥不良習性,就好修個道煉個丹,怎麽就惹著你了?

再說工作問題,你光看我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每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老子還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不然你以為國家大事都是誰定的。

還有老子看不看兒子,過不過夫妻生活,你又不是我爹,和你甚相幹?

所以在嘉靖看來,這不是一封奏疏,而是挑戰書,是赤裸裸的挑釁,於是他把文書扔到了地上,大吼道:

“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別讓這人給跑了!”

說話也不想想,您要抓的人,除非出了國,能跑到哪裏去?

 

[1015]

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動手,關鍵時刻,一個厚道人出場了。

這個人叫黃錦,是嘉靖的侍從太監,為人十分機靈,隻說了一句話,就撲滅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

“我聽說這個人的腦筋有點問題,此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估計是不會跑的。”

黃錦的話一點也沒錯,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換好衣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邊,就等著那一刀了。

他根本就沒打算跑,如果要跑,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青天在上 

作為一位有著極高知名度的曆史人物,海瑞先生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稱號——明代第一清官。

但在我看來,另一個稱呼更適合他——明代第一奇人。

在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明朝,要想功成名就,青史留芳,一般說來都是要有點本錢的,如果不是特別聰明(張居正),就是運氣特別好(張璁),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既不聰明,連進士都沒中,運氣也不怎麽好,每到一個工作崗位,總是被上級整得死去活來,最終卻升到了正部級,還成為了萬人景仰的傳奇人物。

正德九年(1514),海瑞出生在海南瓊山的一個幹部家庭,說來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他的幾個叔叔不是進士就是舉人,還算混得不錯,可偏偏他爹海翰腦袋不開竅,到死也隻了個秀才,而且死得還挺早。

父親死的時候,海瑞隻有四歲,家裏再沒有其他人,隻能與母親相依為命。

雖然史料上沒有明確記載,但根據現有資料分析,海瑞的那幾位叔叔伯伯實在不怎麽厚道,明明家裏有人當官,海瑞卻沒沾過一點光,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以至於母親每天都要做針線活貼補家用。

很明顯,在海氏家族中,海瑞家大概是很沒地位的,大家都看死這對母子鬧不出什麽名堂,實際情況似乎也差不多,海瑞同學從小既不會作詩,也不會作文,沒有一點神童的征兆,看情形,將來頂了天也就能混個秀才。

雖說境況不太樂觀,但海瑞的母親認準了一條死理: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管家裏多窮多苦,她都保證海瑞吃好喝好,並日夜督促他用心學習。

這就是海瑞的童年生活,每天不是學堂,就是他娘,周圍的小朋友們也不找他玩,當然海瑞同學也不在乎,他的唯一誌向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1016]

很多史料都對海瑞的這段經曆津津樂道,不是誇他刻苦用功,就是表揚他媽教子有方。而在我看來,這全是扯淡,一挺好的孩子就是這樣被毀掉的。

孤僻,沒人和他玩,天天隻讀那些上千年前的老古董,加上腦袋也不太好使,於是在學業進步的同時,海瑞的性格開始滑向一個危險的極端——偏激,從此以後,在他的世界裏,不是對,就是錯,不是黑,就是白,沒有第三種選擇。

此外,小時候的艱苦生活還培養了他的頑強個性,以及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輕易認輸的精神,但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雖然在他此後的一生中曾經曆過無數風波,遇到過許多人,他卻始終信任,並隻信任一個人——母親。

在困苦的歲月裏,是母親陪伴他、撫養他,並教育他,所以之後雖然他娶過老婆,有過孩子,卻都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說句寒心的話,他壓根就不在乎。

孤僻而偏激的海瑞就這樣成長起來,他努力讀書,刻苦學習,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題名,至少能超越自己的父親。

然而他的智商實在有限,水平就擺在那裏,屢考屢不中,考到二十多歲,連個秀才都混不上,沒辦法,人和人不一樣

但海瑞先生是頑強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繼續考!就這麽一直磨下去,終於在二十八歲那年,他光榮地考入了縣學,成為了生員。

說來慚愧,和我們之前提到的楊廷和、徐階相比,海瑞先生的業績實在太差,人家在他這個年紀都進翰林院抄了幾年文件了。就目前看來,將來海瑞能混個縣令就已經是奇跡了,說他能幹部長,那真是鬼才信。

當然海瑞自己從沒有任何幻想,對他而言,目前的最大理想是考中舉人。

那就接著考吧,不出例外,依然是屢考不中,一直到他三十六歲,終於柳暗花明了,他光榮地考中舉人。

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厲,去京城考進士,海瑞同學,奮鬥!努力!

進京,考試,落榜,回家,再進京,再考試,再落榜,再回家。一眨眼六年過去了。

奮鬥過了,努力過了,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實力,不考了,啥也不說了,去吏部報到吧。

之前我們曾經講過,在明朝,舉人也是可以做官的,不過要等,等現任官死得多了,空缺多了,機會就來了,但許多舉人寧可屢考不中,考到胡子一大把,也不願意去吏部報到。有官做偏不去,絕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人家是有苦衷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17]

 

    首先這官要等,從幾年到幾十年,就看你運氣如何,壽命長短,如果任職命令下來的時候,正趕上你的追悼會,那也不能說你倒黴。

 

 

 

    其次這官不好,但凡分給舉人的官,大都是些清水衙門的閑差,小官,什麽主簿、典史、教授(從九品,不是今天的教授)之類的,最多也就是個八九品,要能混到個七品縣令,那就是祖墳起了火,記得一定回去拜拜。

 

 

 

    再次這官要挑,別以為官小就委屈了你,想要還不給你呢!你還得去吏部麵試,大家排好隊站成一排,讓考官去挑,文章才學都不考,也沒時間考,這裏講究的是以貌取人,長得帥的晉級,一般的待定,歪瓜裂棗的直接淘汰。順便說一句,相貌考核有統一規範,國字臉最上等,寬臉第二,尖嘴猴腮者,趕回家種紅薯

 

 

 

    最後這官窩囊,在明代最重視出身,進士是合格品,庶吉士是精品,至於舉人,自然不是次品,而是廢品。

 

 

 

    有一位明代官僚曾經總結過,但凡進士出身,立了功有人記,出了事有人保,從七品官做起,幾十年下來,哪怕災荒水旱全碰上,也能混個從五品副廳級。

 

 

 

    但要是舉人,功勞總是別人領,黑鍋總是自己背,就算你不惹事,上級都要時不時找你的麻煩。從九品幹起,年年豐收安泰,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你小子命好。

 

  海瑞麵對的就是這麽一個局麵,好在他運氣還不錯,隻等了五年,就等來了一個職位——福建南平縣的教諭。

 

 

 

    所謂教諭,是教育係統的官員,通俗地說,就是福建南平縣的教育局長,這麽看起來,海瑞的這個官還不錯。

 

 

 

    如果這麽想,那就錯了,當年的教育係統可沒什麽油水,沒有擴招,也沒有擇校費,更不用采購教材,四書五經就那麽幾本,習題集、模擬題、密卷之類的可以拿去當手紙,什麽重點大學,重點中學,重點小學,重點幼兒園,考不中科舉全他娘白費。

 

 

 

    而縣學教諭的上級,是府學的教授,前麵說過,教授是從九品,教諭比教授還低,那該怎麽定級別呢?這個不用你急,朝廷早就想好了,這種職務有一個統一的稱呼——不入流。

 

 

 

    也就是說你還算是政府公務員,但級別上沒你這一級,不要牢騷,不要埋怨,畢竟朝廷每月還是發工資給你的嘛,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18]

 

    就這樣,海瑞帶著老母去了南平,當上了這個不入流的官,這年他四十一歲。

 

 

 

    已經四十多歲了,官場的青春期已過,就算要造反也過了黃金年齡,海瑞卻躊躇滿誌,蓄勢待發,換句話說,那是相當有戰鬥力,把這個不入流的官做得相當入流。

 

 

 

    縣學嘛,就是個讀書的地方,隻要你能考上舉人,上多久課,上不上課其實都無所謂,所以一直以來,學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現在不同了,既然海瑞來了,大家就都別走了。

 

 

 

    他規範了考勤製度,規定但凡不來,就要請假,有敢擅自缺課者,必定嚴懲,而且他說到做到,每天都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一個都不能少。

 

 

 

    這下學生們慘了,本來每天早退曠課都是家常便飯,現在突然被抓得死死的,這位局長大人臉上又總是一副你欠他錢的表情,於是不久後,海瑞先生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海閻王。

 

 

 

    難熬歸難熬,但學生們很快也發現,這位海閻王倒有個好處——從不收禮金。

 

 

 

    所謂禮金,就是學生家長送給老師的東西,不一定是錢,什麽雞鴨魚肉海鮮特產,一應俱全。說實話,這玩意誰也不想送,但如果不送,難保老師不會特意關照你的兒女:置之不理,罰搞清潔,罰坐後排等等,那都是手到擒來。

 

 

 

    但海閻王不收,不但不收禮金,也不為難學生,他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雖然他很嚴厲,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懲罰學生。所以在恐懼之餘,學生們也很尊敬他。

 

 

 

    其實總體說來,這個職業是很適合海瑞的,就憑他那個脾氣,哪個上級也受不了,幹個小教諭,也沒什麽應酬,可謂是得心應手。

 

 

 

    但人在江湖漂,總要見領導,該來的還是要來。

 

 

 

    一天,延平知府下南平縣視察,按例要看看學堂,海瑞便帶著助手和學生出外迎接,等人一到,兩個助手立馬下跪行禮,知府同誌卻還是很不高興,因為海瑞沒跪。

 

 

 

    不但不跪,他還正麵直視上級,眼睛都不眨。

 

 

 

    知府五品,海瑞沒品,沒品的和五品較勁,這個反差太大,心理實在接受不了,但在這麽多人麵前,發火又成何體統,於是知府大人鬱悶地走了,走前還咕嘟了一句:

 

 

 

    “這是哪裏來的筆架山!”

 

 

 

    兩個人跪在兩邊,中間的海瑞屹立不倒,確實很像個筆架,也真算是恰如其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19]

 

    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但大家都聽到了,由於這個比喻實在太過形象,所以自此以後,海瑞先生就有了第二外號——海筆架,兩個外號排名不分先後,可隨意使用。

 

 

 

    大家都慌了,海瑞卻若無其事,他還有自己的理論依據:教育官員不下跪,那是聖賢規定的(哪個聖賢待查),我聽聖賢的話,有什麽錯?

 

 

 

    知府大人不爽了,但讓他更不爽的還在後麵,不久之後,一位巡按禦史前來拜訪了,前麵提過,所謂巡按禦史,雖說才六七品,卻能量極大,能幹涉巡撫總督的職權,何況是小小的知府。

 

 

 

    知府誠惶誠恐,鞍前馬後地服侍,禦史大人摸著撐飽的肚皮,邊打嗝邊說:下去看看吧。

 

 

 

    這一去,就去了南平,消息傳下來,知縣也緊張了,禦史說到底是中央幹部,說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能要人命,於是他帶領縣城的全部官員,早早地迎候在門口,等著禦史大人光臨。

 

 

 

    禦史來了,知縣一聲令下,大家聽從指揮,整齊劃一、動作規範地跪了下來,除了海瑞以外。

 

這回知縣麻煩大了,上次不過是三個人,筆架就筆架,也沒啥,這次有幾百個人,大家都跪了,你一個人鶴立雞群,想要老子的命啊!

 

 

 

    禦史大人也吃了一驚,心裏琢磨著,這南平縣應該沒有比自己官大的,好像也沒有退休高幹,這位哥們是哪根蔥?

 

 

 

    等他弄清情況,頓時火冒三丈,但當著這麽多人也不好發火,隻好當沒看見,隨便轉了轉,連飯都沒吃就走人了。

 

 

 

    知縣擦幹了冷汗,就去找海瑞算賬,破口大罵他故意搗亂,可海瑞同誌臉不紅氣不喘,聽著他罵也不頂嘴,等知縣大人罵得沒力氣了,便行了個禮,回家吃飯去了。

 

 

 

    軟硬不吃,既不圖升官,也不圖發財,你能拿他怎麽樣?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因為無欲,所以剛強。

 

 

 

    海瑞確實沒有什麽欲望,他唯一的工作動力就是工作,在他看來,自己既然拿朝廷的工錢,就要給朝廷幹活,升官發財與他毫無關係。

 

 

 

    這樣的一個人,要想升遷自然是天方夜譚,但老天爺就是喜歡開玩笑,最不想升官的,偏偏就升了,還是破格提升。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20]

 

    嘉靖三十七年(1558),海瑞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調他去浙江淳安擔任知縣。

 

 

 

    這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此之前,海瑞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花名冊上能不能找到名字都難說,現在竟然連升六個品級,成為了七品知縣!

 

 

 

    無數舉人拚命鑽營送禮拍馬屁,幾十年如一日,無非是想撈個知縣退休,海瑞幹了四年,別說禮物,蒼蠅都沒送一隻,上級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麽一個人,怎麽就升官了?

 

 

 

    原因比較複雜,據說是福建的學政十分欣賞海瑞,向上著力推薦了他,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教諭,他的工作十分認真,而且幹出了成效,這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的能力,對於帝國而言,馬屁精固然需要,但那些人是拿來消遣的,該幹活的時候還得找有能力的人。

 

 

 

    關於這個問題,朝廷大員們心裏都有數。

 

 

 

    於是海瑞揣著這份任命狀,離開了福建,前往浙江淳安,在那裏,他將開始新的傳奇。

 

 

 

    在城門口,海瑞見到了迎接他的縣裏主要官員,包括縣丞、主簿、典史,當然,也有教諭。個個笑容可掬,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並紛紛捶胸頓足,歎息海縣令怎麽沒早點來。

 

 這些仁兄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們知道這裏即將發生的事情,一定會歎息當初為啥沒有向朝廷請願,把這人早點趕走。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海縣令似乎也不例外,他一到地方,便公開宣布,從今以後,所有衙門的陋規一概廢除,大家要加深認識,下定決心,堅決執行。

 

 

 

    所謂陋規,也就是灰色收入,美其名曰計劃外收入,曆史最悠久,使用最頻繁的有兩招,一個是銀兩火耗,另一個是淋尖踢斛,具體方法之前已經介紹過,這裏就不多講了,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陋規也不斷推陳出新,到了海瑞的時候,已經形成了一個上瞞朝廷、下宰百姓、方法靈活、形式多樣的完美體係。

 

 

 

    我們說過,明代的官員工資是很低的,雖說勉強能夠過日子,但辛辛苦苦混個官,不是為了過日子的,明代的官嘛,出門要有轎子,家裏要有仆人,沒準還要多娶幾個老婆,你突然要他勤儉節約,那就是要他的命。

 

 

 

    海瑞就打算要他們的命。

[1021]

海大人發布了規定,火耗不準收了,餘糧不準收了,總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錢都不準收。

開始大家都不以為然,反正類似的口號喊得多了,我們不收你也不收嗎?他們相信等到這三把火燒完,海縣令會恢複理智的。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海瑞先生卻遲遲沒有恢複的跡象,他始終沒有鬆口,而且也確實做到了,他自己從不坐轎,步行上下班,從不領火耗,每天吃青菜豆腐,穿著幾件破衣服穿堂入室。

完了,看起來這兄弟是玩真的,不但是火把,還是個油庫,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燒你我。

一定要反擊,要把這股“歪風”打壓在萌芽之中!

不久後,淳安縣衙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縣丞請假了,主簿請假了,典史請假了,連縣公安局長都頭也請假了。總而言之,大家都罷工了,縣衙完全癱瘓。

這既是所謂“非暴力不合作”,你要是不上道,就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玩得轉。

他們端起了茶,翹起了腿,準備等看好戲,最終卻看到了奇跡的發生。

沒有師爺,不要緊,主意自己拿,沒有文書,不要緊,文件自己寫,沒有人管治安,不要緊,每天多走一圈,就當是巡街。審案的時候沒有助手,不要緊,自己查,自己審,自己判!判下來沒人打板子,不要緊,家裏還有幾個老下人,湊合著也能用。

而海縣令的私人生活也讓他們大開眼界,自從搬入縣衙,海瑞同誌就把自己的家人動員了起來,每天老婆下廚做飯,這就省了廚子的錢,每天老仆上山砍柴,這就省了柴錢。海瑞自己也沒閑著,工作之餘在自己家後院開辟了一片菜地,澆水施肥,連菜錢也給省了。

就這麽七省八省,海縣令還是過得很艱苦,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與叫花子頗有幾分神似,說他是縣太爺,估計丐幫長老都不信。

情況就是如此了,看著海兄弟每天上堂審案,下地種菜,大家的心裏越來越慌,這位大爺看來是準備長期抗戰了,無奈之下,隻好各歸其位,灰色收入還是小事,要被政府開除,那就隻能喝風了。

 

[1022]

於是眾人紛紛回歸工作崗位,繼續幹活,不幹也不行,話說回來,你還能造反不成?

久而久之,大家逐漸習慣了艱苦的生活方式,而對海大人的敬仰,也漸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因為他們發現,海縣令可謂是全方麵發展,不但約束下級,刻薄自己,連上級領導,他也一視同仁。

在明代,地方官有火耗,能征稅,所以油水多,而京官就差得遠了,隻能等下麵的人進京的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地撈點好處。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報到,都要準備很多錢,方便應酬。

淳安雖然比較窮困,財政緊張,但這筆錢生死攸關,是絕對省不得的,曆任知縣去京城出差,至少都要用到近千兩,這還算是比較節省的。

海瑞也進京了,去了一趟回來,支出交給縣衙報銷,財務一看數字,當時就呆了,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五十五兩。

此數字包括來回路費、車費、住宿費、吃飯費、應酬費以及所有可能出現的費用,是一個絕對破紀錄的數字。

這個紀錄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我來告訴你:上路時,要能走路,絕不坐車,隨身帶著幾張大餅,能湊合,絕不上飯館。趕得上驛站就住驛站(驛站憑縣衙介紹信不要錢),趕不上絕不住私人旅館,找一草堆也能湊合一宿。

到了京城,能不應酬就不應酬,要非吃不可,隨便找個麵攤大排檔就打發了,要做到即使對方的臉紅得像豬肝,你也不要在意,要使用聯想法增加食欲,邊看邊吃,就當下飯菜了。爭取多吃點,回去的路上還能多頂一陣,順便把下頓的飯也省了。

遺憾的是,即使你能做到,也未必可以打破這個紀錄,因為海瑞先生瘦,還是精瘦(可以參考畫像),吃得不多不說,衣服用的布料也少,想要超越他,那是非常困難的。

與得罪京官相比,之前冒犯下屬實在是件小事,但要和後來他得罪的那兩位大人物比較起來,這幾個京城裏的小官實在是不值一提。而由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由無名小卒到聞名遐邇,也正是由此開始。

第一個大人物是胡宗憲,當時他已經是東南第一號人物了,其實說來滑稽,以海瑞的背景和官銜,別說得罪,想見胡總督一麵,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還要準備許多給門房的紅包。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海瑞兄不但讓胡宗憲牢記住了他的名字,且一分錢沒花,還從胡總督那裏額外掙了好幾千兩銀子。

 

[1023]

說到底,這事還得怪胡宗憲沒有管好自己的親屬,雖說他本人也貪,但還不至於和海瑞這種級別的人打交道。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覺悟。話說胡公子有一個習慣——旅遊,當然他旅遊自己不用花錢,反正老子的老子是總督,一路走過來就一路吃,一路拿,順便掙點零花錢,

這還不算,他還喜歡反複遊覽同一景區,走回頭路,拿回頭錢。

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知府知縣盼著他去,畢竟是總督的兒子,能美言兩句也是好的,反正招待費不用自己出,何樂而不為。

但是海瑞不願意,在他看來,國家的錢也是錢,絕對不能亂花,對此很不感冒。可是不感冒也好,不願意也罷,該來的還是要來。

在一次遊覽途中,胡公子恰好經過淳安,便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當地招待所,等著縣太爺來請安,事情就此開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瑞的耳朵裏,盡管下屬反複強調這是胡宗憲的兒子,海瑞的回答卻隻有一句:

“胡宗憲的兒子,又不是胡宗憲,管他做甚?”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接到指示,就按打發一般客人的標準請胡公子用飯,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飯,喝鹹菜湯,他招待客人的水平自然也高不

到哪裏去。於是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胡公子大發脾氣,把廚子連同招待所管理員吊起來狠打了一頓。

大家都急了,正想著如何收這個場,讓總督的兒子消消氣,海瑞卻把桌子一拍,大喊一聲:

“還反了他了,馬上派人過去,把他也吊起來打!”

這個天才的創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維範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內。看見沒人動,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加了一把油

“去打就是了,有什麽事情我負責!”

本來就不待見你,竟然還敢逞威風,打不死你個兔崽子!

好,這可是你說的,反正有人背黑鍋,不打白不打,於是眾人趕過去一陣火拚,雖說胡公子身邊有幾個流氓地痞,到底打不過衙門裏的職

業打手,被海扁了一頓,這還不算,海縣令做完了打手還要幹搶劫,連這位胡公子身邊帶著的幾千兩銀子也充了公。

 

[1024]

人打完了,癮過足了,鼻青臉腫的胡公子被送走了,海大人也差不多該完蛋了。這就是當時眾人對時局的一致看法。打了人家的兒子,搶

了人家的錢,還不收拾你,那就真是沒有天理了。

海瑞卻不這麽看,他告訴驚慌失措的下屬們,無須害怕,這件事情他能搞定。

怎麽搞定?去磕頭請安送錢人家都未必理你!

不用,不用,既不用送錢,也不用賠禮,隻需要一封信而已。

事實確實如此,萬事如意,天下太平,一封信足矣。

奇跡啊,現將此信主要內容介紹如下,以供大家學習參考:

胡大人,我記得你以前出外巡視的時候曾經說過,各州縣都要節約,過路官員不準鋪張浪費,但今天我縣接待一個過往人員的時候,他認

為招待過於簡單,竟然毒打了服務員,還敢自稱是您的兒子,我一直聽說您對兒女的教育很嚴格,怎麽會有這樣的兒子呢?這個人一定是假冒

的,敗壞您的名聲,如此惡劣,令人發指,為示懲戒,他的全部財產已被我沒收,充入國庫,並把此人送到你那裏去,讓你發落。

胡宗憲看到之後哭笑不得,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海瑞依然當他的縣令,胡宗憲依然抗他的倭,倒是那位胡公子,據說回去後又挨了老爹一

頓臭罵,從此旅遊興致大減。

這是一段為許多史書轉載的記錄,用以描繪海瑞先生的光輝形象,但事實上,在它的背後,還隱藏著兩個不為人見的重要信息:

首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海瑞先生雖然吃糙米飯,穿破衣爛衫,處事堅決不留餘地,卻並不是個笨人,蠢人做不了清官,隻能當蠢官。

而隱藏得更深的一點是:胡宗憲是一個品格比較高尚的人,雖說海瑞動了腦筋,做了篇文章,但胡宗憲要收拾他,也不過是分分鍾的事情,總督要整知縣,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了,兒子被打了,臉也丟了,胡總督卻沒有秋後算賬。所以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卻實在是個好總督。

這一次,海瑞安全過關,但說到底,還是因為遇見了好人,下一次,他就沒這麽幸運了。

說來慚愧,明代人物眾多,但能上兄弟這篇文章的,畢竟是少數,因為篇幅有限,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隻有名人才能露臉

就以嚴黨為例,其實嚴嵩的手下很多,我算了一下,光尚書侍郎這樣的部級官員就有二十多個(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級別官員在內),當

年雖然耀武揚威,現在卻啥也不是,所以本著本人的“寫作三突出”原則(名詞解釋:在壞人中突出主要壞人,在主要壞人中突出極品壞人,

在極品中突出壞得掉渣的壞人),在其中隻選取了嚴世蕃、趙文華和鄢懋卿出場,其中趙文華是配角,鄢懋卿龍套。

但事情就這麽巧,鄢龍套雖說已經退場,卻又獲得了一次上鏡的機會,全拜海瑞所賜。

 

[1025]

 真是機緣巧合,在當年像海瑞這樣的小人物,竟然和朝中的幾位大哥級紅人都有過聯係,得罪完胡總督,又惹了鄢禦史。

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受皇帝委派,到全國各地視察鹽政,鄢兄的為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那真是打著電筒也找不出閃光點,每到一處吃喝嫖賭無不涉獵,還要地方報銷,這也就罷了,偏偏他既要做*****,又要立牌坊,還四處發公文,說自己素來儉樸,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鋪張,要厲行節約。

就這麽吃吃喝喝,一路晃悠,鄢大人來到了浙江,準備由淳安路過,海瑞不想接待,也沒錢接待,希望他能繞道走,但鄢大人畢竟是欽差,你要設置路障不讓他過,似乎也說不過去。

於是海大人開動腦筋,又用一封信解決了問題。

這封信十分奇特,開頭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大大地捧了他一番,說您不愧是清廉官員的典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然後突然筆鋒一轉,開始訴苦:

不過我也聽到過一些謠言,說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華,我們這裏是個窮縣,如果按那個標準,我們實在接待不起,況且還違背您的本意。可萬一……,那我們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

卑職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向您請教,給我個出路吧。

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但畢竟是老江湖,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發現這哥們軟硬不吃,胡宗憲也吃過虧,於是欽差大人一咬牙,繞道走!

海瑞再次贏得了勝利,卻也埋下了禍根,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

當然,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生活儉樸之外,有時也會奢侈一下,比如有一次,他的母親生日,海縣令無以為賀,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當他走進菜市場,在一個肉攤麵前停下來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驚人的一幕。

人人都知道,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自己砍柴,自己種菜,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別說買菜,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搞市場競爭,就算積德了。

然而他買肉了,竟然還買了兩斤,等他付完錢,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在場的人的這才確信,他們剛才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

肉販子激動了,他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壯懷激烈,仰天長嘯:

“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

 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1026]

在那個沒有電話、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知府知道了,巡撫知道了,很快,胡宗憲也知道了。

於是,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突然神色一變,以一副極為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

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似乎很可笑,不是嗎?

我不覺得。

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隻能埋頭幹活。但臨近年終,唉聲歎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往日愁雲密布的臉孔,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要知道,在海閻王手下幹活,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一個小道消息——海閻王就要高升了。

明代的官員製度規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記過警告,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而要能評個優等,就能升官。

海瑞無疑是優等,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永別了,海大人,無論您去哪裏,隻要不在這裏就好,祝您一路順風。

就在眾人帶著對未來的無限向往埋頭準備時,確切的消息下來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卻是平地的驚雷。經過吏部考核,認定海瑞為優等,應予晉升,為方便工作開展,決定就地提拔為嘉興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徹底地完了,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黴不算,竟然還要鬧騰上來?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須采取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無論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過飯的,見過麵的,點過頭的,隻要是個人,有關係,統統都去找,務必要把海瑞趕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禦史,聯係到鄢懋卿同誌的職務和他的為人(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至於彈劾的罪狀,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因為它意味著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要是名聲不大,鬼才罵你。

 

[1027]

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改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窮地方,調去那裏似乎也算一種發配,所以看上去,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在他的授意彈劾下,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不但無法升官,還會被革職查辦。但他萬沒想到,此人雖然未能晉升,卻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驚之餘,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確實隱藏著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大人物,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這個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個,別人厭惡海瑞,他卻讚賞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眾議,向上級推薦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後,他再次挺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還偏偏是個副部長。

就這樣,海瑞去了江西興國,繼續當他的縣令,因為朱衡的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此時他四十九歲,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短短幾年之後,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並成為中央的高級官員,重權在握,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他雖然性格不對,天賦不高,運氣卻出奇地好,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卻依然涉險過關,安然無恙——因為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

在海瑞看來,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沒有什麽兩樣,該怎麽幹還怎麽幹,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興國的這幾年,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想來還是因為地方太窮,沒人從這兒過,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誌幹活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命他即刻進京,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還沒到三年考核期,而戶部雲南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從地方官到京官,從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雖然海瑞不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就這樣,海縣令成了海主事,職務變了,地方變了,人卻是不會變的。

 

[1028]

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著幹,按照這個標準,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汙腐化後,海瑞終於忍無可忍,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皇帝。

在明代,罵皇帝的人並不少,卻隻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名垂千古,對此我隻能說,不是僥幸,絕不是僥幸。

因為罵人固然輕鬆,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要論難伺候,嘉靖同誌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這個人極其難搞,不但疑心重,還好麵子,但凡罵過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楊最、楊爵、高金等人,隻是提了點不同意見,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個半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事實證明,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許多人本來就是為罵而罵,純粹過過嘴癮,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想當年,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

基於這種動機,在罵人的時候,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而嘉靖同誌太過生猛,不是打就是關,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因為在他的思維裏,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他隻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員,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該幹活,就該做事,就該為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好棺材還買不起,隻能買口薄皮的,好歹躺得進去,湊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卻看到了這口棺材,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隨即痛哭失聲,海瑞卻隻是平靜地對她說:

“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

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那麽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雖不是當場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腦袋一團漿糊,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昂首闊步踏入深淵,才叫勇敢。而這口棺材,正是他勇氣的證明。

不知死而死,是為無知,知死而死,是為無畏。

海瑞,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

 

[1029]

不聽話的下屬

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牢,等待處斬。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後,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

忠誠、盡責和正直。

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歎:

“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幹吧,可惜我不是紂王。”

 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誌可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裏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於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黴,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為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幹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咽氣。

 

[1030]

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為這位內閣首輔隻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

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

歹毒在什麽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忽悠:

“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隻求激怒陛下,然後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

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麽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比如徐階同誌。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裏和牢裏夥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於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裏隻有徐階給他跑腿,後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裏,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鬱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春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隻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隻剩下了李春芳。

這位李春芳同誌,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為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後看來,作為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春芳是不幸的,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麽快,隻是因為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自入朝以來,外麵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裏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裏,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

 

[1031]

嘉靖四十五年( 1566)三月,經內閣首輔徐階力薦,皇帝批準,禮部尚書高拱入閣,任文淵閣大學士,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樸。

在這個任命的背後,是一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

高拱不喜歡徐階,徐階知道。

自打嘉靖二十年(1541)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他就明確了這樣一個認識——要當,就當最大的官,要做,就做最大的事。

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誌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準備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然而現實對他說——一邊涼快去。

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裏,翰林院新人,七品編修高拱唯一的工作是整理文件,以及旁觀。

他看到了郭勳在監牢裏被人整死,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看到了嚴嵩的跋扈,徐階的隱忍,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那就是找死。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這一年,他成為了裕王府的講官。

對於寂寂無名,丟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

自從嘉靖二十八年(1549)太子去世以後,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不但不立,口風還非常之緊,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景王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這件事幹得相當缺德,特別是對裕王而言。按年齡,他早生一個月,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但嘉靖同誌偏偏堅信“二龍不相見”理論,皇帝是老龍,太子就是青年龍,為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兒子你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

不立太子也就罷了,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按照規定,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可這位仁兄仗著沒有太子,死賴著就是不走,肚子裏打什麽算盤地球人都知道。

於是一時之間群魔亂舞,風雨欲來,景王同誌還經常搞點小動作,整得裕王不得安生,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整日提心吊膽,活在恐懼之中。

在這最困難的時刻,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之後的日子裏,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還經常開導裕王,保護他不受侵擾,日夜不離,這十幾年的時間裏,高拱不求升官,也不圖發財,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這位軟弱的王爺,並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一個事實:麵包會有的,燒餅會有的,皇位也會有的,就算什麽都沒有,也還有我。

所以在那些年,雖然外麵腥風血雨,裕王這裏卻是風平浪靜,安然無恙,有高門衛守著,無論嚴嵩、徐階還是景王,一個也進不來,比門神好用得多。

 

[1032]

裕王很感激高拱。

關於這一點,嚴嵩清楚,徐階也清楚。

於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嚴嵩當政的時候,高拱從一個講官被提拔為太常寺卿(三品)兼國子監祭酒,成為了高級官員。

高拱沒有推辭,他慨然就任,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朝廷給我的官嘛,與你嚴嵩何幹?

等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退休了,徐階當政,高拱再次升官,成為了禮部副部長,沒過多久他再進一步,任正部級禮部尚書。

傻子也知道,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然而高拱卻依然故我,官照做,門不進,對徐大人的一片苦心全然無視。

說句實誠話,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還曾經救過他一次: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不知是那根神經出了岔子,出了個惹事的題目,激怒了嘉靖。皇帝大人本打算打發他回家種地,好在徐階出麵,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這才把事情解決。

現在徐階又一次提拔了高拱,把他抬進了內閣,然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

他非但不感激徐階,還跟徐階搗亂,自打他進內閣的那天起,就沒消停過。而鬧得最大的,無疑是值班員事件。

當時的內閣有自己的辦公樓,按規定內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但問題是,嘉靖同誌並不住在寢宮,總是呆在西苑。當大臣的,第一要務就要把握皇帝的心思,對這麽個難伺候的主,要是不時時刻刻跟著,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所以但凡內閣大臣,都不去內閣,總是呆在西苑的值班房,坐下就不走。

終於有一天,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一看內閣的人全在,本來還挺高興,結果一盤算,人都在這呆著,內閣出了事情誰管?

嘉靖不高興了,他當即下令,你們住這可以,但要每天派一個人去內閣值班,派誰我不管,總之那邊要人盯著。

於是內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當然了,誰都不想去,等了很久也沒有人自動請纓,於是徐階發話了:

“我是首輔,責任重大,不能離開陛下,我不能去。”

話音還沒落,高拱就發言了:

“沒錯,您的資曆老,應該陪著皇上,我和李春芳、郭樸都剛入閣不久,值班的事情您就交給我們就是了。”

 徐階當時就發火了。

 

[1033]

從字麵上看,高拱的話似乎沒錯,還很得體,但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

也有點陰陽怪氣,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嚴嵩老子都解決了,你小子算怎麽回事?

雖然發火,但是涵養還是有的,徐階同誌漲紅了臉,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看起來,高拱似乎有點不識好歹,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但凡混朝廷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共識——不欠人情,欠了要還。

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徐大人認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高拱認為沒有。

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他之所以提拔高拱,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但畢竟總有下崗的一天,要是現在不

搞好關係,到時高拱上台,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

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一點,要知道,在鬥爭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官還越做越大,絕不是等閑之輩能做到的,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

盤。

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連你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

哪要你做順水人情?

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性格高傲,當年不買嚴嵩的帳,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裏。

精明了一輩子的徐階終於糊塗了一回,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一場新的鬥爭已迫在眉睫。

更為麻煩的是,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樸也不地道,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而且在私底下早就結成了政治同

盟,兩人同氣連枝,開始跟徐階作對,而李春芳一向都是老好人,見誰都笑嘻嘻的,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讓他差點死無葬身之地。這是第一次。

當然,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對於高拱和徐階來說,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豐富的政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他終於發現高拱並不是一個能夠隨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閣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雖然走錯了一步,在內閣中成為了少數派,但不要緊,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隻要再拉一個人進來,就能再次戰勝對手。

 

[1034]

天才,就是天才

當何心隱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飄然離京之時,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

“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而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並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隻在江陵。”

這是一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必須要逐字解釋:

所謂我學,就是指王學,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係。而這三個人,分別是“華亭”、“分宜”與“江陵”。

能興起王學的,不是“華亭”,能滅亡王學的,不是“分宜”,隻有“江陵”,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

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比如袁世凱被稱為袁項城(河南項城),黎元洪被稱為黎黃陂(湖北黃陂)。套用

這個規矩,此段話大意如下:

興我王學者,不是徐階,亡我王學者,不是嚴嵩,興亡之所定者,隻在張居正!

何心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嶽,湖廣江陵人,明代最傑出的政治家,最優秀的內閣首輔

請注意,在這兩個稱呼的後麵,沒有之一。

嘉靖四年(1525),湖廣荊州府江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終於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

作為一個不得誌的讀書人,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平日不怎麽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說

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個夢:

“幾天之前,我曾夢見一隻白龜,就以此為名吧。”

於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張白圭(龜)。

雖說在今天,說人是烏龜一般都會引來類似鬥毆之類的體育活動,但在當年,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別是白龜,絕對是稀有品種,胡

宗憲總督就是憑著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信,所以這名也還不錯。

此時的張白圭,就是後來的張居正,但關於他的籍貫,卻必須再提一下,因為用現在的話說,張家是個外來戶,他們真正的出處,是鳳陽。

[1035]

兩百年前,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的時候,一個叫張關保的老鄉加入了他的隊伍,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沒有幹出什麽豐功偉績,但畢竟混了個臉熟,起義成功後被封為千戶,去了湖廣。

這是一個相當詭異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講風水的人認為,這還是朱重八太過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筆,二百年後讓這個人的後代拯救明朝於水火之中,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靠譜,而事實的確如此。

當然,和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比起來,張文明的生活要強得多,起碼不愁吃穿,有份正經工作,但要總拿窮人朱五四開涮,也實在沒啥意思,畢竟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張文明這一輩子算是相當的失敗,他雖然發奮讀書,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此後卻不太走運,連續考了七次舉人都沒有中,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秀才。

父親實現不了的夢想,隻能寄托在子女身上,據說張白圭才幾個月,張文明就拿著唐詩在他麵前讀,雖說他也沒指望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一條“鋤禾日當午”之類的名句來,但奇跡還是發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詩教育起了作用,張白圭一歲多就會說話了,應該說比愛因斯坦要強得多,鄰居們就此稱其為神童。

一晃張神童就五歲了,進了私塾,而他在讀書方麵的天賦也顯現了出來,過目不忘,下筆成文,過了幾年,先生叫來了他的父親,鄭重地對他說:

“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帶他去考試吧。”

所謂考試,是考縣學,也就是所謂的考秀才,張文明領著兒子隨即去了考場,那一年,張白圭十二歲。

張白圭的運氣很好,那一年的秀才考官是荊州知府李士翱,這位兄弟是個比較正直愛才的人,看到張白圭的卷子後,大為讚賞,當即不顧眾人反對,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排到了第一。

這是個比較轟動的事情,整個荊州都議論紛紛,可李士翱卻隻是反複翻閱著張白圭的答卷,感歎著同一個詞:

“國器!國器!”

他約見了張文明和他的兒子張白圭,在幾番交談和極度稱讚之後,李知府有了這樣一個念頭:

在他看來,烏龜雖然吉利,但對於眼前的這位神童而言,頂著烏龜的名字過一輩子似乎也不太妥當,於是他對張文明說道:

“你的兒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當,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

此後,他的名字便叫做張居正。

 

[1036]

秀才考上了,下一步自然就是舉人了,和考進士不同,舉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規定,您得在學校再熬個兩三年,過了資格考試才能考,但那是一般性規定,張秀才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是這次破格的考試中,張居正遇上了那個影響他一生的人。

在考試開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領導介紹一下這一科的考生情況,於是湖廣第一號人物顧璘得知,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也來考試了。

六十五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曾應考舉人並一舉中第,他就是鬧騰三朝,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所以對於這位後來者,顧璘不敢怠慢,他決定親自去見此人一麵。

兩人見麵之後的情節就比較俗套了,顧巡撫先看相貌,要知道,張居正同誌是明代著名的帥哥,後來做了首輔,跟李太後還經常扯不清,道不明,傳得風言風語,年輕的時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是麵試關,滿意通過。

然後就是考文化了,據說顧巡撫問了張居正幾個問題,還出了幾個對聯,張居正對答如流,眼睛都不眨一下。顧璘十分驚訝,讚賞有加。

兩人越說越高興,越說越投機,於是在這次談話的結束階段,巡撫大人估計是過於興奮了,一邊說話,一邊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解腰帶。

當然,顧巡撫絕對沒有耍流氓的意思,他的那條腰帶也比今天的皮帶貴得多——犀帶。

在將腰帶交給張居正的時候,顧璘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將來是要係玉帶的,我的這一條配不上你,隻能暫時委屈你了。”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關於褲腰帶的問題,而是一個極具寓意的場景,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政治預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隨便穿的,多大的官係多高級的褲腰帶,那也是有規定的,亂係是要殺頭的。而像顧璘這樣的高級官員,係一條犀帶招搖過市已經算很牛了。

但他認為,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係玉帶,而玉帶,隻屬於一品官員。

懵懵懂懂的張居正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他看著顧璘的肚子,隨即作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自己多了一條用不了的腰帶。

 

[1037]

張秀才捧著腰帶回去備考了,顧璘也收起了原先滿麵欣賞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這科無論張居正答卷如何,都絕不能讓他中第!”

這是一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顧巡撫翻臉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點,但巡撫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於是張秀才費盡心機寫出的一張答卷成了廢紙,打破楊廷和先生紀錄的機會也就此失去。

鬱悶到了極點的張居正回到了家鄉,開始苦讀詩書,準備三年後的那次考試,蒙在鼓裏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多年以後,張居正再次遇見顧璘時,才終於得知原來罪魁禍首正是這位巡撫大人,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顧璘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曾親眼見過無數像張居正這樣的年輕人,身負絕學才華橫溢,卻因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終成為了一個四處遊蕩以風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當他看見張居正的時候,便決定不讓這一悲劇再次上演。

隻有經曆過磨難的人,才能夠走得更遠,張居正,你的未來很遠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帶著不甘與期望,張居正再次進入了考場,這一次他考中了舉人。

正如顧璘所料,張居正還是太年輕了,十六歲的他在一片讚賞聲中開始迷失,認定自己中進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書也不讀了,開始搞起了興趣小組之類的玩意,每天和一群所謂名士文人聚會,吃吃喝喝吟詩作對,轉眼到了第二年,張才子兩手一攤——不考了。

反正考上進士易如反掌,那還不如在家多玩幾年,這大致就是少年張居正的想法。

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幹正事,每天隻玩就比較無聊了,就在張居正逐漸厭倦這種所謂的“幸福”時,真正的痛苦降臨了。

在這次痛苦的經曆中,張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打擊,確立了第一個誌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敵人。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隻是一個窮秀才,但他的祖父張鎮卻是有體麵工作的,具體說來,他是遼王府的護衛。

 

[1038]

荊州這個地方雖然不大,卻正好住著一位王爺——遼王,說起這個爵位,那可是有年頭了,當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後分封兒子,其中一個去了遼東,被稱為遼王,到了他的兒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覺得自己的諸多兄弟在周圍礙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爺統統趕到了南方。遼王就這樣收拾行李去了荊州。

根據明代規定,隻要家裏不死絕,王位就一直有,於是爺爺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鐵打的爵位,流水的孫子,兩百年後,這位孫子的名字叫做朱憲火節。

這裏順便說一句,有明一代,出現過許多怪字奇字,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要說新華字典、康熙字典,火星字典裏都找不到,原因很簡單,這些字壓根就不存在。

說到底,這還要怪朱重八,這位仁兄實在太過勞模,連子孫的名字都搞了一套規範,具體如下:自他以後,所有的兒子孫子名字中的第三個字的偏旁必須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一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為偏旁的字實在有限,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麽“照”、“棣”、“基”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一家子,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於是每一代各地藩王為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抓破頭皮,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自己造字,確定偏旁後,在右邊隨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

這是一個極為害人的規定,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什麽輸入法都打不出來,隻能也照樣拚一個。

而這位遼王朱憲火節(為省事,以下稱遼王)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後,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

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而他的祖父,所謂的王府護衛張鎮,其實也就是個門衛,門衛家的孩子怎麽會惹上遼王呢?

歸根結底,這還要怪遼王他媽,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學,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麽一句:

“你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

但恨歸恨,長大後的遼王發現,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麽樣。

 

[1039]

在很多電視劇裏,王爺都是超級牛人,想幹啥就幹啥,搶個民女,魚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飯。但在明代,這大致就是做夢了。

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後,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連他們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視控製,比如遼

王,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荊州府,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就有掉腦袋的危險。

說到底,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想整張居正,談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當張居正洋洋得意,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裏時,一個惡毒的計劃形成了。

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裏,護衛張鎮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然後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中間發生過什麽事情實在無法考證,但結果十分

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這是一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種種跡象表明,張鎮的死和遼王有著很大的關係,對此,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但問題在於,他們

能怎樣呢?

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但人家畢竟也姓朱,是皇親國戚,別說你張神童、張秀才、張舉人,哪怕你成了張進士,張尚書,你還能整治王

爺不成?

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我整死了你爺爺,你也隻能幹瞪眼,雖說手中無兵無權,但普天之下,能治我的隻有皇帝,你能奈我何?

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卻隻能號啕大哭悲痛欲絕,也就在此時,年輕的他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特權。

所謂特權,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有人闖進來,拿走你的全部財產,放火燒了你的房子,把洗腳水潑在你的頭上,

然後告訴你,這是他的權力,

這就是特權,在特權的麵前,張居正才終於感覺到,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讚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那些遊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

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屁用都沒有。

荊州知府也好,湖廣巡撫也罷,在遼王的麵前,也就是一堆擺設,擁有特權的人,可以踐踏一切道德規範,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想幹什

麽就幹什麽。而弱者,隻能任人宰割。

 

[1040]

遼王不會想到,他的這次示威舉動,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一生,並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在這次事件中,張居正明白了特

權的可怕與威勢,他厭惡這種力量,卻也向往它。

站在祖父的墳前,陷入沉思的張居正終於找到了唯一能夠戰勝遼王,戰勝特權的方法——更大的特權。

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向你討要所有的一切,讓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

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後一瞥,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張居正二十歲。

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但對於自己的天賦,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然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名落孫山。

這是一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隻能狼狽地回到家鄉,苦讀不輟,等待下次機會。

嘉靖二十六年(1547),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此時他的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考中就好,考中就好。

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狂沒有好處。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張居正不狂了,於是就中了,而且名次還不低,是二甲前幾名,考試之後便被選

為庶吉士,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

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一次,並不稀奇,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卻實在是個猛班,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學員中

除了張居正外,還有後來的內閣成員李春芳、殷士儋等一幹猛人,可謂是豪華陣容。

正是在這個培訓班裏,張居正第一次認識了徐階,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並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但對於這位似乎過於熱情

的班主任,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除了日常來往外,並無私交。

十分滑稽的是,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卻比較喜歡嚴嵩,在當時的他看來,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在第一線,且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實在讓人佩服得緊。

所以在此後的兩年中,縱使夏言被殺,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他也從未發出一言一語,表示同情。恰恰相反,他倒是寫了不少讚揚嚴

嵩的文章,每逢生日還要搞點賀詞送上去。

對此,徐階也無可奈何,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一片苦心。

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嘉靖二十九年(1550),張居正與嚴嵩決裂。

 

[1041]

在這一年,“庚戍之變”爆發了,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放火又搶劫。嚴大人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是不辦事。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張居正憤怒了,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他終於轉向了徐階。

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在張居正看來,他是可以和嚴嵩幹一仗的,可幾次進言,這位徐大人卻隻是笑而不言,對嚴嵩也百般依從,毫無反抗的行動。

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張居正沒有想到,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師,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隻顧權勢地位,不敢挺身而出。當然了,憤怒歸憤怒,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畢竟他此時隻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

嚴嵩日複一日地亂來,徐階日複一日地退讓,張居正日複一日地鬱悶,終於有一天,他無法忍受了,便作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請病假。

在臨走的時候,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為醒目的話:

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競不敢出一言,何則?!

從字麵上理解,大致意思是:徐階老師,你還不如匹夫!

看到信的徐階卻仍隻是笑了笑:

小子,你還太嫩了。

天下,己任

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著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拚死上書,嚴嵩大施淫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卷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隻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遊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隻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歎。

 

[1042]

從神通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曆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麽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隻是一碗摻著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饑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為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家夥,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隻為了一個目的——玩。

作為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麽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隻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為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裏,張居正默默忍受著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麵: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著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著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和無家可歸隻能睡大街的流浪者。

原來天堂和地獄隻有一牆之隔。

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當無數的貧民受到壓榨,失去土地四處流浪的時候,高貴的大人們卻正思考著明天去何處遊玩,該作一首什麽樣的詩。

這些在官員們看來並不稀奇的場景卻深深地打動了張居正,因為他和大多數官員不同,他還有良心。

 

[1043]

麵對著那些乞求和無助的眼神,麵對著路旁凍餓而死的屍骨,張居正再次確立了他的誌向,一個最終堅持到底的誌向——以天下為已任。

所謂以天下為已任,通俗點說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地球人都知道,卻似乎隻有外星人辦得到。

幾百年前,一位叫亞當斯密的人在自己的家中寫下了一本書,名叫《國富論》,在這本被譽為經濟學史上最為偉大的著作中,亞當同誌為我們指出了這樣一個真理——人天生,並將永遠,是自私的動物。

隻要回家照照鏡子,你就會發現這個法則十分靠譜,試問有誰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拚搏、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心血乃至生命?順便說一句,沒準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不是個傻子,也是精神病。相信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回答,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隻是為了別人的利益。

而這個特殊的群體,我們通常稱之為偉人,所以說偉人不是那麽容易幹的。

孔子應該算是眾多偉人中的一位,他的一生都致力於尋求真理,普及教育,當然,他並不是一個所謂“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言行自然也不是“心靈雞湯”或“勵誌經典”,在我看來,他倒像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他流浪數十年,周遊四方,目睹了最為殘酷的屠殺與破壞,但他依然選擇了傳道,把希望與知識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無疑是一個偉大的行為,而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決不是樂觀,而是——悲憫。

了解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卻從不放棄,並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懷所有不幸的人。

這才是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的真正原因,這才是人類最為崇高的道德與情感。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錦衣玉食,前途遠大,不會受凍,更不會挨餓,他可以選擇作一個安分守己的官僚,熬資曆混前途,最終名利雙收。

然而和那位騎著摩托車橫跨南美洲的格瓦拉醫生一樣,在見識了世上的不公與醜陋後,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無比艱苦,卻無比光輝的道路。

 

[1044]

在黑暗之中,張居正接過了前人的火把,成為了又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所以我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十分陰晦,十分邪惡,即使它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應該鼓起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希望是不會死去的。

天賦,無與倫比

嘉靖三十六年(1557),張居正回到了北京,此時的他已經脫胎換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果單以智商而論,嘉靖年間的第一聰明人應該還輪不上徐階,因為從實際表現上看,張居正比他還要厲害得多。

在那年頭,想在朝廷混碗飯吃實在不易,為了生存,徐階裝了二十多年孫子,還要多方討好妥協,而張居正的表現卻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這位年輕人雖然剛剛三十出頭,且在不久之前還是個標準憤青,但在短短幾年之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不可測的政壇高手。當時徐階已與嚴嵩公開對立,除了個把膽子大的,沒人敢與徐階公開接觸,唯恐被嚴黨當作敵人幹掉。即使像吳時來、鄒應龍這樣的死黨,每次找徐階都是趁著夜裏,悄悄地進府,打槍的不要。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居正,他總是白天來,還喜歡坐官轎,高聲通報,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和徐階的關係,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敢公開和徐階交頭接耳。

而更為奇怪的是,對於這一幕幕景象,嚴嵩及其黨羽卻不感到絲毫奇怪,也不把他當作對手,因為張居正和他們這邊的關係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張居正的行為也無疑是典型的兩麵派,但在當時,連精得腦袋冒煙的嚴嵩都認為,這位張翰林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結黨,坦坦蕩蕩。

明明是徐黨,明明是耍手段,那麽多人都看著,就是看不穿。在長達四十餘年的嘉靖朝中,這是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一幕。

而對此怪象,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張居正是個超級能人。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政治天賦。即使在最為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他也能夠進退自如,在交戰雙方的槍林彈雨中遊刃有餘,如此絕技,估計連國際紅十字會也望塵莫及。

所以在那幾年裏,雖然外麵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張居正卻穩如泰山,安然無恙。

可你要是由此認為他安分守己,那就錯了.

[1045]

在徐黨中,張居正大概是最為激進的一個,經常在徐階麵前喊打喊殺,大有與嚴嵩不共戴天的氣勢。

然而徐階隻是微笑,他安排吳時來、董傳策、張翀試探嚴嵩,命令鄒應龍彈劾嚴世藩,但張居正這顆棋子,他卻從未動過。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而現在,還不是讓他上場的時候。

事實上,張居正不但沒有出場的機會,連官都升得慢,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一轉眼都十多年了,還是個正七品編修,連楊繼盛都不如。

對此張居正也想不通,怎麽說自己跟的也是朝廷的第二號人物,進步得如此之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當兩年之後,他聽到那道任職命令之時,所有的抱怨頓時煙消雲散,他終於知道了徐階的良苦用心。

嘉靖三十九年(1560),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工作勤奮努力,考核優異,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管國子監司業。

右春坊右中允和國子監司業都是六品官,看上去無足輕重,也不起眼,但事實絕非如此:

右春坊右中允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太子的來往公文,以及為太子提供文書幫助,而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的副校長,僅次於校長(祭酒)。

現在明白了吧,成了右中允,就能整理太子的文件,就能和太子拉上關係,這叫找背景。當上中央大學的副校長,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成了你的門生,這叫拉幫派。要知道,蔣介石就最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那不是沒有道理滴。

況且這兩個職務品級不高,也不惹人注意,沒有成為靶子的危險,還能鍛煉才幹,對於暫時不宜暴露的指定接班人來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算盤精到這個份上,徐階兄,我服了你!

但天衣無縫總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當時的國子監校長恰好就是高拱,而這一巧合將在不久之後,給徐階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階對張居正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沒了譜,嘉靖三十九年,徐階與嚴嵩的鬥爭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雙方各出奇招,隻要是個人,還能用,基本都拉出去了,但無論局勢多麽緊張,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張居正卻始終沒有上陣,隻是安心整理公文,教他的學生,

照這個勢頭看,即使要去炸碉堡,徐大人也會自己扛炸藥包。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牢牢地記在心裏,他知道徐階對自己的期望。

 

[1046]

嚴嵩終究還是倒了,倒在比他更聰明的徐階腳下,於是張居正的前途更加光明了,嘉靖四十三年(1564),他被提升為右春坊右諭德。

右諭德是從五品,也就是說張居正在四年之間,隻提了半級,然而當他聽到這個任命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個右諭德的唯一工作,就是擔任裕王的講官。

裕王跟徐階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能把張居正安插進去,那實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這樣,張居正進入了裕王府,成為了裕王的四大講官之一,說來有趣,其他三位都是他的老熟人,他們分別是:當年的老同事高拱,當年的老同學殷士儋,還有當年的老師陳以勤(高考時是他批的卷)。

這四位講官就此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教學生活,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成為帝國政壇的風雲人物。

徐階本打算讓張居正再多磨礪幾年,到時再入閣接班,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自己的錯誤判斷,高拱已然占據了優勢,必須提前開始行動了。

但當徐階準備收獲自己栽培了十幾年的莊稼時,意外發生了。

他驚奇地發現,在張居正這塊自留地上,竟然長出了雜草。

雜草的名字叫做高拱。

高拱這個人人如其名,性格高傲且極其難拱,與他同朝為官的人很少能成為他的朋友,因為他不但自負才高,且常常藐視同事和上級,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們這幫蠢……

或許你會奇怪,這人自己不蠢嗎,群眾基礎如此之差,怎麽還能升官?我告訴你,高先生可不蠢,你要知道,他雖然瞧不起上級同事,卻很尊重老板(皇帝)。經常寫青詞送給嘉靖,且文辭優美,當時的大臣們公認,他寫這種馬屁文章的水平可排第二(第一名是狀元李春芳),徐階都要靠邊站。

更何況,他手裏還捏著一個裕王,有如此雄厚的資源,鄙視也罷,罵也罷,你能怎樣?

所以他的朋友很少,郭樸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

郭樸是他的同鄉兼戰友,就不多說了,而張居正之所以能成為他的朋友,完全是靠實力。

 

[1047]

高拱曾經對人說過,滿朝文武,除叔大(張居正字叔大)外,盡為無能之輩。

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拱對自己的這位副手十分不以為然,把張居正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人家到底是個副校長,這要換了個人,估計早就鬧起來了。

然而張居正一聲不吭,隻是埋頭做事,短短幾個月,就把原先無人問津的國子監搞得有聲有色。高拱就此對他刮目相看。

幾年之後,當兩人以裕王講官身份重逢的時候,高拱已經徹底了解了這個人的學識和器量,於是他第一次放下了架子,每次見到張居正,居然會主動行禮,而且經常找他聊天,交流思想。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還經常一起相約出去遊玩。正是在那次郊遊之中,高拱向張居正袒露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麵對著眼前的江山秀色,感慨萬千,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然後他走上前去,麵對這位誌同道合的戰友,堅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也正是我的目標。

在那一刻,五十二歲的高拱與三十九歲的張居正結成了聯盟,一個雄心萬丈,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誌向就此立下。

天下英雄,盡出於我輩!

老謀深算的徐階很快就發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要指望張居正一邊倒,幫他打擊高拱,已經不可能了。但高拱在內閣中氣焰日漸囂張,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在他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意外事件發生了,遺憾的是,對徐階而言,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是這樣的,在當時的朝廷裏,有一個叫胡應嘉的言官,話說這位仁兄有一天閑來無事,便幹起了本職工作——彈劾,這次他選中的目標是工部副部長李登雲。

 

[1048]

他的本意其實隻是罵罵人而已,可問題是他的彈章寫得實在太好,沒過幾天,消息傳來,李登雲被勒令退休了。

這下子胡應嘉懵了,雖說一篇文章搞倒了一個副部長,也算頗有成就,但問題在於,這位李登雲有個親家,名叫高拱。

完嘍,胡應嘉同誌這下麻煩了,得罪了高拱,遲早吃不了兜著走,而且他還由路邊社得知,高拱大人對此事極為惱火,準備收拾他。

無奈之下,胡應嘉決定鋌而走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博。他開始打探消息,準備先下手為強。

很快,他就得知了這樣三個消息:首先,嘉靖最近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

其次,高拱搬了家,住到了西安門。

最後,高拱曾把自己西苑值班房的一些私人物品搬回了家,還經常回家住。

這三個情況看上去毫無關係,也無異常,但殺人的血刀卻正隱藏其中,胡應嘉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極為毒辣的計策,並隨即揮毫潑墨,寫下了一封彈章。

我曾整理過明代言官的奏疏,看過不下百封的彈章,罵法各異,精彩紛呈,但要論陰險毒辣之最,那還要算是胡應嘉的這封大作,百年後讀來仍讓人毛骨悚然,冷風刺骨。

“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上奏,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即值班房)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

毒,實在太毒了,要知道,嘉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大臣另有所圖,當年徐階提議立太子,都差點被他給廢了,現在正值病重之時,高拱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這不擺明了是要另起爐灶嗎?

按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斃命之時。而這條毒計更為陰險的地方在於,胡應嘉已經看透了高拱與徐階的矛盾,他知道,一旦此文上傳內閣,挑起戰火,高拱必定認為是徐階所主使,到時全麵開戰,這個黑鍋就可以轉嫁給徐階,沒準還能得到他的賞識。

順便提一下,胡應嘉是徐階的老鄉。

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一石三鳥之計,胡應嘉布置完畢,便得意洋洋地等待著高拱的死訊,卻沒有想到他疏忽了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病人是容易被激怒的,但要是病到一定程度,想怒也怒不了了。

 

[1049]

此時的嘉靖同誌已經病入膏肓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等著去閻王那裏報到,哪裏還有精力去看胡應嘉的彈章?於是胡言官這份飽含殺人熱情的文書就落入了高拱的手中。

當高拱看完這份奏疏之後,頓如五雷轟頂,冷汗直冒,他大為惱火,當即認定這是徐階的陰謀,公開表示與首輔大人勢不兩立,並連夜找到郭樸,商量反擊的對策。

內閣裏被人排擠,張居正被人插足,現在又多了個胡應嘉,徐首輔恨不得去撞南牆,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嘉靖死了

終於還是死了,死並不奇怪,這麽晚才死,那才是怪事。

要知道,這位仁兄幾十年如一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修道中去,並以大無畏的精神親身品嚐了據說吃了能長生不老的新型藥品——金丹,據分析,其主要成分包括金(Au)、銀(Ag)、汞(Hg)以及多種重金屬,礦物質。

嘉靖是個好同誌,就這麽些玩意,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無怨言,而他竟然還是堅強地活到了六十歲,奇跡,真是奇跡。

說實話,對於這位仁兄,我並不感冒,但沒有辦法,他當政四十餘年,手下能人輩出,怪事頻發,不寫也實在說不過去,而回過頭來,看看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實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個聰明人,十六歲就能控製朝政,操縱群臣,而他的下屬大都能力超強,文臣夏言、徐階、胡宗憲全都權謀老到,武將戚繼光、俞大猷、譚綸個個凶狠強悍,可謂是人才濟濟。

然而國家卻變成了這樣一幅樣子,正如海瑞所說,百姓窮困潦倒,家家幹淨,官場腐敗橫行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年年鬧赤字,大明帝國逐漸滑向崩潰的邊緣。

出現如此之怪象,隻是因為兩個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認為做皇帝就是來享福的,沒有義務,隻有權利,而為了享受,就必須分裂群臣,讓他們鬥來鬥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為了享受,就必須修道,這樣才能活得更長。至於國計民生,鬼才去管。

總之一句話,在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還是死了。

不過如此

所以對他的死,也隻有一個字可形容:

 

[1050]

不朽

在嘉靖崩掉的那一夜,第一個接到死訊的人,是徐階。

當然,你要指望他號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徐階確實沉默了,並非默哀,隻是因為幾十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反敗為勝之機已經出現,就在這個死人的身上。

他立刻下達了命令:

“把張居正叫來!”

此時的張居正隻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還不是內閣成員,自然也沒有值班的義務,所以當他從熱被窩裏被人叫出來,頂著北京十二月的寒風跑進宮時,還是一頭霧水。

徐階告訴他,皇帝死了。張居正卻極為平靜,不置可否。

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我爹,有啥好激動的。

但他還是激動了,因為徐階又說了一句話:

“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張居正的手發抖了,因為興奮而發抖。

在明代,皇帝活著的時候可能發布過無數文件,但最重要的一份卻是他死後的遺詔,因為這是他一生的總結,而國家的大政方針也將在這封文書中被確定。

而遺詔最關鍵的秘密在於,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遺囑,卻是由大臣代寫的,所以大多數遺詔都被寫成了檢討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連街頭混混都不如的也不在少數。反正您已經死了,還能爬起來算賬不成?

遺詔在手,天下在握。

所以能參與這份曆史性文件的草擬,張居正極為興奮,他知道按照規定,自己這個五品翰林院學士根本沒有動筆的資格,但現在,他坐在桌前,手握著毛筆,和千千萬萬天下人的命運。

他抬起頭,向站在身邊忙著沉思造句的徐階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但他並不知道,當他埋頭寫作之時,徐階也曾反複審視著他,眼光中充滿了得意。

太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是徐階政治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招,也是他政治智慧最為輝煌的閃光。

在這個夜裏,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全部發泄,徹底否定了幾十年胡搞亂搞的嘉靖,痛斥他的亂政怠政,當然,從程序上看,這些話都是嘉靖同誌自己說的,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嘉靖遺詔》,據說全文刊出後,舉國歡騰,許多文人紛紛寫詩謳歌此文,個別不地道的,竟敢在大喪期間放鞭炮慶祝,皇帝幹到這個份上,失敗,太失敗了。

憑借著這封遺詔(作者大家心裏有數),徐階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高拱的氣焰被打壓了下去。但事實上,在那個夜晚,這封遺詔並不是徐階最為得意的成就。

 

[1051]

真正的收獲是張居正。

天真的張居正並不知道,當他提起筆,寫下第一個字的那一刻,他與高拱已經徹底決裂。

正是因為遺詔極為重要,所以根據慣例,其擬定必須由內閣大臣共同商議決定,但在那天夜晚,到達現場的人,卻隻有一個徐階,高拱、郭樸、李春芳都不知道,統統被放了鴿子,這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春芳是個老實人,也就算了,高拱和郭樸卻不是好打發的。竟敢背著我們吃獨食?饒不了你!

不久高拱得知,與徐階一同草擬文件的還有一個人,而此人竟然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是什麽級別?憑什麽擬遺詔!

他大吃一驚,又怒不可遏,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從此以後,張居正不再是他的朋友和夥伴。而對於張居正而言,在老師和朋友之間,他隻剩下了一個選擇。

薑還是老的辣,狐狸還是老的精。

一天之後,京城監獄的看守得知了嘉靖的死訊,他們商議了一下,便開始分配工作,買菜的買菜,買肉的買肉,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然後請牢裏的一位犯人吃飯。

這個犯人名叫做海瑞。

自從罵完皇帝,海瑞先生的名氣是一天大過一天了,無數官員把他當作榜樣,有些老百姓甚至把他的相掛在家裏,早請示晚匯報,成了不折不扣的偶像級人物。

現在皇帝死了,以海瑞的名頭,自然是無罪開釋,加官進爵,看守們也想求個進步,便打算投個機,請海大人吃一頓,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飯菜送到牢房裏,海瑞一看,有魚有肉,再一算,太上老君的生日還差得遠,自己的生日更不靠譜,明白了,這是斷頭飯。

所謂斷頭飯,就是殺頭前吃的飯,一般說來都還不錯,咱中國人仁義,堅決不給閻王增加負擔,保證不讓一個餓死鬼去報到。當然了,這頓飯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心理壓力太大。

可要擱到海瑞身上,那就是兩說了,海猛人二話不說,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咽,吃完了還要添,等到盤子能夠照出人影,他終於吃完了。

然後他坐了下來,看著看守,那意思是我吃完了,你們怎麽還不動手。

看守被他那種找死的眼神看得發毛,便小心翼翼地對他說:

“海先生,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駕崩了,您很快就能出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寫進了大大小小的史書,堪稱史上之奇觀。

 

[1052] 

在聽到這句話後,海瑞呆了一會,然後突然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去,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

看守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嚇得魂不附體,緊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海瑞是真哭,嘉靖死了,他很悲傷,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嘉靖信任嚴嵩、信任徐階,給了他們高官厚祿,結果一個把他當工具,一個把他當傀儡,唯一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關進監獄的海瑞。

嘉靖,原來你竟如此的孤獨。

而對於海瑞的這一表現,大致有兩種不同的評價,捧他的人刻意回避,壓根不提,罵他的人說這是他愚昧與盲從的集中體現。

記得在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套連環畫《說嶽全傳》,算是我的曆史啟蒙教材,在每本連環畫的前言部分,會介紹本集故事梗概,但無論是哪一集,下麵總會有這樣一句話:請讀者注意,嶽飛的行為是封建忠君思想的體現,應該予以批判。

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句相當無恥的話。

封建社會嘛,又沒有民主推薦、差額選舉,除非你自立門戶,不然除了忠君還能忠誰,難不成去信上帝?

在封建時代,就做封建時代的事,說封建時代的話,別指望人家有多高的覺悟,這就叫曆史唯物主義。

海瑞沒有看過孟德斯鳩和盧梭的書,嘉靖活著的時候,海瑞罵他,是盡本分,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他,也是盡本分。

本分,本分而已。

但哭是哭不死的,哭完了還得活,不出看守們所料,海瑞很快就被釋放了,幾年之後,他將再次出山,並鬧出更大的事情。

十天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死訊,這其中也包括湖廣蘄州(今湖北蘄春)的一個平民,對於這個消息,他表現得十分平靜,因為十幾年前,當他見到尚在壯年的嘉靖時,就已經料定,這位嗑藥的皇帝是撐不了多久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回到簡陋的小屋裏,繼續寫他的那本書。

三十年多前,作為一個想要考取功名的秀才,他曾三次參加鄉試,不過運氣不太好,總是考不上,於是一氣之下,便幹起了父親的老本行。

雖說名落孫山總是一件悲痛的事,但這個人的落榜實在值得全人類放鞭炮慶祝,因為他的名字叫李時珍。

 

[1053]

事實上,李時珍原本不想做醫生,因為他的父親雖是當地的名醫,家裏也有點錢,但在那年頭,四書五經才是正道,醫學算是雜學,那麽

醫生就是雜人了。

雜人自然是不受待見的,有錢又如何,就是瞧不起你!所以李時珍的老爹千叮嚀萬囑咐,將來千萬不能從醫。

李時珍是聽話的,但就是考不上,你有什麽辦法?更為麻煩的是,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染上了一種極為難治的肺病,百般折騰,死去活來,才算保住了一條命。

於是不久之後,久病初愈的他找到了父親,隻說了一句話:

“我不考了,請將醫術傳給我。”

父親想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我所經曆的痛苦與折磨,不想再讓別人承受。

在我看來,這大致就是李時珍的行醫動機。

雖說讀書不在行,但擺弄藥材,李時珍還是很有點天賦的,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見過的怪病越來越多,經驗越來越豐富,醫術也越來越高。

這麽看來,現在醫院裏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坐鎮門診,二三十歲的醫生隻能坐在一旁打蒼蠅,也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醫術如何暫且不說,

人家畢竟多活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李時珍明顯不是一個具備現代觀念的醫生,一點潮流意識都沒有,他給窮人看病,竟敢不收上百萬的醫療費,竟敢熱情問診噓寒問暖,

竟敢免除所有的檢驗費、治療費,實在是“罪大惡極”!

行醫十幾年,不計成本,隻求救人,李時珍就這麽堅持了下來,他的積蓄越來越少,名聲卻越來越大。

於是到了嘉靖三十年(1551),他迎來了人生的一場大變,在這一年,幾個人找到他,十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楚王府,希望他擔任楚王的

私人醫生。

能吃飽飯,還有無數的醫書和藥材資源,李時珍不是傻瓜,他答應了。

在楚王府,李時珍幹得很不錯,治好了很多人,被稱為神醫,名震天下。

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尤其是嘉靖這樣的人,所以在聽說李時珍的大名後,他便告訴楚王,你另外找一個醫生,把這個給我送過來。

就這樣,李時珍進入了太醫院,並見到了大明帝國最高級的病人嘉靖。

其實能進入太醫院,李時珍是很高興的,能做到太醫,也算是醫生中的成功人士了,不得意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

但沒過多久,他就想走了。

 

[1054]

具體原因並不像許多書上所說的那樣,什麽嫉惡如仇、厭惡庸醫等等,李時珍不是海瑞,走南闖北混了那麽多年,場麵上的事情還是過得

去的,他之所以要走,實在是因為力不從心。

李時珍是神醫,在那個年頭,隻要不是天花、肺結核之類的絕症,他基本上都能搞定,可問題在於,他那位唯一的病人是沒病找病。

嘉靖其實身體很好,隻要能夠堅持鍛煉,每天早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活個七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可他的目標過於遠大,七八十?至少

也要活個七八百才夠本。

於是他開始沒事找抽,日複一日地吃重金屬和水銀,還美其名曰金丹,李時珍倒是勸過他,也想幫他,卻毫無用處。

這實在怪不得李時珍,因為要從科學門類來分,嘉靖同誌弄的這一套應該算是有機化學,隔行如隔山,李醫生當年也沒搞過化學,隻能愛

莫能助了。

太醫院別的沒有,醫書和藥材是不缺的,於是嘉靖接著磕他的藥,李時珍接著搞他的研究,直到有一天,他認為自己已經學不到更多東西

了,便打起背包,收拾資料,離開了這個他曾無限向往的地方。

嘉靖三十一年(1552),李時珍回到了民間,這一年他三十五歲,見過最窮的貧民,也看過最富的天子,到過寒酸的茅舍,也走過金鑾大

殿,人世間的富貴、疾苦他已了然於胸。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他爹就是被一堆奇形怪狀的藥材給治死的,在表示哀悼的同時,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李時珍的那個年代,患了感冒開

給你幾劑砒霜應該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沒辦法,咱中國地大物博,藥材植物也多,到底哪種東西治什麽病,誰都搞不清楚,被亂治胡吃搞死的人,也隻有閻王才能數得清。

憶往昔,他此起彼伏,於是他決定寫一本書,寫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藥材以及正確用法的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本草綱目》。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李時珍開始寫這本書,要知道,醫書不是小說,你不但要寫出藥用植物的形狀、外貌,還要詳細描述它的特

點、療效。坐在家裏胡編亂造,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所以從決定寫書的那一天起,李時珍便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奇特而艱苦的生活。

 

[1055]

作為曾經在太醫院幹過的醫生,此時的李時珍已經成為了傳奇人物,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醫術且不說,想想當初這人給皇帝都號過脈,那就是禦醫,說起來咱這輩子還看過禦醫,也夠吹個三五十年的。

名聲大了,收入自然也高了,李時珍就算閉著眼睛號脈,混個百萬富翁也絕不成問題。然而他默默地收拾行囊,開始遠行,足跡踏遍了全國十三省,無論是名山大川,還是懸崖峭壁,凡是有藥材的地方,就有他的蹤影,為了弄清藥物的療效,他曾親自品嚐過許多藥材植物,好幾次差點植物中毒,一命嗚呼。

為了寫這本書,李時珍從一個名醫變成了流浪漢,他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放棄了寬敞的診所,也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

但他依然執著地寫了下去——為了更多人的幸福。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開始,曆經二十六年,李時珍走遍了全國各地,嚐遍了無數植物藥材,查遍了世上的所有醫書,最終完成了這部中國曆史上最為偉大的醫學著作。

《本草綱目》共計十六部,五十餘卷,全書記載藥物一千九百餘種,還詳細記載了這些藥物的采集、製作、特性、治療病症,並全部附有手繪插圖(佩服),此外書中還收入經檢驗有效的方劑一萬一千多則。

李時珍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去世,他沒有能夠看到此書的出版。

三年後,《本草綱目》正式印刷發行,很快脫銷,並迅速傳入日本、朝鮮以及東南亞一帶,幾十年後又傳入歐洲、北美,並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成為世界醫學史上的權威書籍,而李時珍也得以超越嘉靖、徐階、張居正,成為被世界公認的偉大科學家。

而對於《本草綱目》的意義,其實不需要用它的傳播範圍以及受到的誇讚加以肯定,我們隻要知道,它的出現已經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直到現在仍然繼續,這就夠了。

魯迅先生除了痛斥庸醫外,自己也當過醫生,當然,之後他又不幹了,原因大家在課本裏都學過,他覺得醫人無用,“啟發民智”才是正道。

對於這個判斷,自然不能說錯,但湊巧的是,我看過一個類似的故事。

 

[1056]

在很久以前(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有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醫術很高明,很多人來找他看病。

當時恰逢戰亂,打得你死我活,敵對雙方的受傷士兵都來找他治療,他來者不拒,悉心照料使他們很快康複。

很快,他就驚奇地發現,原先治好的人竟然又負傷了,還是來找他,沒辦法,戰爭年代刀劍無眼,其實我們也不想光榮負傷,您受累了。

看起來這場仗時間很長,不斷有新傷員來找他,但讓人高興的是,老傷員似乎越來越少——戰死了就不用治傷了。

如此周而複始,他終於崩潰了,我治好了他們,他們又去打,然後又負傷,我再去醫治,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於是他丟掉了藥箱,遠離了診所,跑到山區隱居起來。

但沒過多久,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又回到了診所,照舊開始醫治那些負傷的士兵。

於是有人問他:

“為什麽你會回來醫治這些人?”

他笑著回答:

“因為我本就是個醫生啊!”

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無論徐階是否鬥倒了嚴嵩,無論張居正是不是一個傑出的改革家,都不關李時珍的事,他隻是一個醫生,他知道,生命很珍貴,也很柔弱,作為一個醫生,有責任和義務去維護生命的存在。

這就是明代醫生李時珍的覺悟,以及他拋棄榮華富貴,曆經困苦三十年著書救人的唯一動機與目的。

在我被吸收為醫學事業中的一員時,我嚴肅地保證將我的一生奉獻於為人類服務。

我將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將是我首先考慮的。我將尊重病人所交給我的秘密。我將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我不允許宗教、國籍、政治派別或地位來幹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

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脅下,我決不將我的醫學知識用於違反人道主義規範的事情。

我出自內心和以我的榮譽,莊嚴地作此保證。

 

                       ——1948年醫學日內瓦宣言

 

 

我知道,李時珍沒有讀過這一段宣言,但他做到了。

他告訴我們,最偉大的人是沒有派係的,最偉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

所以,在我國漫長的你死我活鬥爭史中,我寫下了這一節,並以不朽命名,以紀念這個醫生,這個超越信仰與差別,以一己之力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偉大人物。

偉大的李時珍醫生永垂不朽!

 

[1057]

 

禁書

與上一節不同,這一節我考慮了很久才落筆,按說嘉靖都死了,追悼會也辦完了,事情就完了,該他兒子出場了。

如果還要接著搞總結,相信會有人說我羅嗦,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管小事,問題不鬧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是斷然不會被寫下來的,而這嘉靖年間的最終問題,如果不寫,實在是對不起那幾位光輝人物,於是我毅然決定,把這個最後的問題寫完。

嘉靖年間是個多事的時代,嘉靖本人複雜,連帶著他的大臣、子民跟著一起複雜,什麽事都有,什麽人都出,忠臣、奸臣、罵臣、海盜、漢奸、英雄、還有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多國友人進來摻和,不熱鬧是不可能了。

對了,還漏了一個,文人。

嘉靖這四十五年是一個爭議很大的時期,有人說是嘉靖中興,也有人說是亡於嘉靖,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不否認的——燦爛的文化。

除了楊慎、王世貞、徐渭等人的詩詞書畫外,更值得人們驕傲的是,在這個時期前後,偉大的明代四大名著已經全部誕生,並得以發揚光大,它們分別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以及《金瓶梅》。

由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老熟人,所以成書年代也差不多(明初),而到嘉靖年間,由於市民文化普及,這兩本書已經家喻戶曉,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至於《西遊記》,我們目前得知的是,其作者為吳承恩,江蘇淮安人,其它情況不是不祥,就是存在爭議,吳先生就如同孫猴子一樣,神出鬼沒,難以捉摸。

而《金瓶梅》,應該是爭議最多的一本書了,連成書時間都存在爭議,不過大抵也就是嘉靖後期到萬曆之前的這一段,跑不了多遠。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金瓶梅》是一本具有偉大意義的傑出著作,它應該被堂而皇之地與其他三本書擺在一起,被後人頂禮膜拜。

 

[1058]

《金瓶梅》的作者以其精湛的筆法,深刻的思想,勾勒出了西門慶、潘金蓮等知名人物(拜水滸所賜)的形象,並以這些鮮活的人物描述了明代中期的市民生活、被衝擊得千瘡百孔的封建禮教,以及不可遏製的思想解放與性解放潮流(拜王守仁心學所賜)。

即使從文學體裁上講,它也是傑出的,連一些紅學家也認為,《紅樓夢》關於人物日常生活的寫作,是承繼自《金瓶梅》的。

疑問最多的,大概就是此文的作者了,那個所謂的“蘭陵笑笑生”如果要列出嫌疑名單,是可以另寫一本書的,其實作者不留名倒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書裏還有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專用名詞:糟粕),咱們到底是禮儀之邦,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麵,寫了這麽個玩意,總還是有點不良影響,要顧及臉麵。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作者嫌疑人,說起來還和嚴世藩先生有著莫大的關係。因為很多人認為,金瓶梅中的這位西門慶是有原型的,而原型就是嚴世藩。

其實就生活腐化而論,西門慶和嚴世藩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西門慶的老婆說起來也就潘金蓮那麽幾位,嚴世藩那就多了去了,基本都是兩位數起算,要談貪汙的錢財數目,更是無從說起,西門大官人才什麽級別,嚴侍郎可不是吃素的。

當然,說他們兩人有關係,那也不是憑空講白話,人家還是有證據的,比如嚴世藩同誌又叫東樓,東樓和西門似乎還對得上,再比如嚴世藩同誌有個小名,叫做慶兒,這種類似猜謎類的玩意數不勝數,就不多說了。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扣上這個帽子,實在是因為他和嚴嵩有仇,且名聲太大,文章寫得太好,大家覺得如此精彩的一本小說,不是尋常村夫或是文學青年能寫出來的,思來想去,就是他了。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說王世貞不是作者,並列舉了很多證據,我不搞考證,也就不寫了。

不管有多少爭議,但至少我們知道,明代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文化,偉大的四大名著自誕生之日起,便已成為了經典,此後的五百年中,除了一部《紅樓夢》,無人可望其項背,不知道後麵那幫人都幹嘛去了。

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在當時,四大名著之中,有一本是禁書,如果藏有此書,是要惹麻煩的。

我大致知道許多人的答案,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那一本。

真正被禁的,是《西遊記》。

 

[1059]

如果你還記得,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唐僧師徒四人曾經到過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虎力大師之類的邪門道士,最後被孫猴子一頓收拾,見閻王去了。

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為什麽它會被禁了,這種罵人不吐髒字的把戲曆來就不少見。還有那句著名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除了孫猴子外,估計也沒人敢說。

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痛並快樂著的時代,至少我認為如此。

 

 

明穆宗朱載垕

公元1566年,朱載垕繼位了,年號隆慶,他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死了自己的老子,等到了皇位。

這位仁兄能混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易,因為他是奉遺詔登基的,遺詔是怎麽回事前麵已經說過了,嘉靖忽悠了兒子那麽多年,臨死也沒說句接班的話。

不管怎樣,畢竟已經是皇上了,隆慶開始召集大臣們上朝。

被嘉靖冷落了那麽多年,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大家都十分激動,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甚至在朝堂上公開對罵,然而從第一天起,大臣們就驚奇地發現,這位皇帝似乎有點不對勁。因為無論下麵吵得多熱鬧,上麵的這位兄弟卻一句話都不說,始終保持沉默。

沉默的隆慶是個很可憐的人。

他是嘉靖的第三個兒子,皇位本沒有他的份,安心做個藩王,好好過日子就行,可偏偏老天爺開眼,前麵兩個都沒能熬過去,於是老三就變成了老大。

但這對於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為嘉靖同誌不但命硬,還極難伺候,能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徐階、嚴嵩這類老滑頭,以朱載垕的智商水平,隻能是重在參與了。

而現在看著下麵這幫殺氣騰騰,臉紅脖子粗的陌生人,他經常會發出點感歎:我怎麽會呆在這種地方,和這些人打交道?

他知道,如果自己開口說話,不管好壞,按照言官們的光榮傳統,一定會被罵,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話了,看你們還能怎麽樣?

不久之後,隆慶終於明白,原來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

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個人叫鄭履淳,他慷慨陳詞,嚴厲指責皇帝繼位以來,放任大臣發言,自己卻不說話,長此以往國家怎麽得了?

 

[1060]

說來有點搞笑,因為這位鄭先生時任尚寶丞,是管機要文件的,並不是言官,就算要罵,怎麽著也輪不上他,不知是不是窮極無聊,想找點事情幹。

於是皇帝憤怒了,老子都不說話了,讓你們去罵街,竟然還是鬧到了我的頭上,說話也罵,不說話也罵,你要造反不成?!

恨得牙癢癢的皇帝終於沒能忍住,隨即命令把鄭先生拖出去打屁股,然而終究還是放了他。

隆慶兄終於雄起了一次,這實在是不容易的,因為在他執政的大多數時間內,他是比較窩囊的。

除了說話的問題外,皇帝大人還驚奇地發現,原來做皇帝,也是可以很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作為大明帝國的統治者,剛剛登基自然也想擺擺場麵,於是隆慶下令,由戶部撥款,為後宮購買一些珠寶首飾,算是送給諸位老婆的禮物,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在他看來,這件事情並不過分。

然而結果是,戶部尚書馬森上書表示:你買可以,我不出錢。

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卻也不是沒有來由的,要知道,在明代,財政製度是很嚴格的,戶部相當於財政部,而財政部的錢,就是國家的錢,皇帝是無權動用的,即使要用,也要經過財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內閣分管財政部的大學士(一般是首輔)層層審批,還要詳細說明你把錢用到什麽地方去了,準備用多久,打不打算還,什麽時候還。

要不說清楚,一個子都甭想動。

所以曆代皇帝要用錢的時候,大都會動用內庫,也就是他們自己每年的收入,除非是窮得沒辦法,一般都不會去找戶部打秋風。

既然明知,為什麽還要去觸這個黴頭呢,因為他就是窮得沒辦法了。

原先內庫還有點錢,但到他爹手上,都拿去修道和給道士發工資了,等傳到他這裏,已經是一窮二白,幹幹淨淨。

現在馬森不給,他也沒辦法,本打算再下一道諭令,希望這位部長大人手下留情,多少施舍點,但就在此時,大麻煩來了。

言官們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大家興奮了,這回有事幹了。

首先是給事中魏時亮上書,嚴厲批駁皇帝的浪費行為,很快禦史賀一桂跟進,分析了買珠寶的本質錯誤所在,還沒等皇帝大人回過神來,另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場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人送外號詹三本,很快你就會知道這個外號是怎麽來的。

 

[1061]

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進士,換句話說,他剛當官才兩三年,雖說資曆淺,可謂是人混膽子大,看見大家上書,他也上了一本:

“陛下你要知道,曆史上的賢君都不喜歡珠寶,比如某某某某(此處略去),現在您剛剛登基,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一旦放縱後果不堪設

想,我聽說兩廣還在打仗,您怎麽能夠本末倒置呢?”

皇帝又憤怒了,戶部又不給錢,我也沒追究,你們還一撥一撥地上,老子不還沒買嗎,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然而這一次,他忍了下來,沒有發作,繼續保持沉默,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就當沒這回事。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動了。

不久之後,這位仁兄在宮裏閑逛,偶然看見了太醫,就上前打招呼,一問,是進宮給皇後看病的,換了別人,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

是別人,他就開始琢磨了,這皇後怎麽就生了病呢,再一打聽,原來是夫妻雙方鬧矛盾,皇後搬到別處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時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來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聽說皇後已經搬到別處居住,而且已經住了近一年,最近身體還不好,臣覺得這件事情陛下不應該不理啊,要知道皇後是先皇選

定的,而且一向賢淑,現在您不去看望皇後,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可怎麽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聽我的話,前去看望皇後,臣就算死,也好過活著了(雖死賢於生)。”

這就是無理取鬧了,人家夫妻倆吵架,與你何幹,還要你尋死覓活?

隆慶收到奏疏,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不回答又不行,隻好回了個話:

“皇後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別處去養病,我的家事你怎麽知道,今後不要亂講話!”

就這樣,詹仰庇出名了,他本來預計這次投機是要挨板子的,而現在居然毫發無傷,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謂——中外驚喜過望,

仰庇益感奮(史料原文)。

於是感奮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奮了,他決定再接再厲,把彈劾進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這一次他把矛頭對準了宮內的宦官,說

他們多占田產,收取賦稅,希望皇帝陛下驅逐他們。

 

[1062]

事實證明,詹仰庇先生的彈劾,欺負欺負隆慶皇帝這樣的老實人還是可以的,但對付真的壞人,那就不靈了,宦官們立刻找了個由頭,坑

了他一把,把他趕出了京城。

起於彈劾,終於彈劾,詹三本到此終於功德圓滿,十幾年後他還曾經複起,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為了巴結當時的大學士王錫爵,甘

當打手四處罵人,後又被人罵走,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人格。

隆慶皇帝麵對的就是這麽一群人,說得好聽是讀過書的大臣,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牌照的罵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內閣的那幾頭

老狐狸,實在是疲於招架。

所以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識到了這樣一點:皇帝是不好幹的,國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國家大事就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幹,

自己能過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判斷使大明王朝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那麽誰是信得過的人呢,對於隆慶而言,自然就是身邊的那幾位講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複雜,後麵再講),高拱、張居正、陳以勤

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於是在隆慶初年(1567),禮部尚書陳以勤與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同時入閣,至此內閣已有六人,他們分別是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郭樸、

高拱、陳以勤、張居正。

請注意上麵的六人名單排序,它的順序排列實在非同尋常。

在明代,內閣是講究論資排輩的,先入閣的是前輩當首輔,後來的隻能做小弟當跟班,那小弟怎麽才能做首輔呢?很簡單,等前輩都死光

了,你就能當前輩了。

這裏特別說明,早你一天入閣就是你的前輩,你就得排在後麵,規矩是不能亂的。可能有人要問,要是兩人同一天入閣怎麽辦呢?

那也簡單,大家就比資曆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輩,如果連資曆也相同,就比入閣時候的官級,

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還是前輩,如果官銜也相同,那就比年齡,反正不分出個先後不算完。

所以張居正雖然與陳以勤同時入閣,但論資曆和官級,他都要差點,隻能委屈點,排在第六了。

其實這種排序本也說不準,要說起來,排第二的李春芳還是陳以勤的學生,誰讓人家進步快呢?這種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1063]

這就是隆慶初年的內閣順序表,考慮到排序,再看看前麵幾位生龍活虎的狀態,如果按自然死亡計算,張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

八十,這還是保底價。

不過幸好,除了論資排輩外,明朝也不缺乏其他的優秀傳統,比如不鬥到死不罷休的鬥爭哲學。

就在張居正剛剛入閣之後不久,一場猛烈無比的風暴來臨了。

正所謂十處打鑼,九處有他,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應嘉。

雖說上次投機不成,沒有搞掉高拱,反而結了仇,但胡應嘉沒有辭職,更不退休,這位仁兄注定是閑不下來的,很快,一個偶然事件的發

生,為他提供了新的發揮途徑——京察。

明代的官員製度是很嚴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顧名思義,京察就是中央檢察,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

按此範圍,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都是考察對象(知府正五品)。當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這麽一算起來,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對象,全國十三道監察禦史統統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給事中才從七品,

算是包了餃子。

我查了一下,這個條例是明憲宗朱見深時開始實施的,很懷疑這是不是朱同誌受不了罵,故意這麽幹的。

如果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為一百多年來,每次京察的結果總是地方官倒黴,言官安然無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

尚書和都察院左都禦史,並不是內閣大學士,連皇帝都怕言官,兩位部長大人怎麽敢幹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禦史、給事中都下了課,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嘩然,敢鬧事的卻不多。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此時的吏部尚書是一個超級猛人,他雖然沒有入閣,卻比大學士還狠——楊博。

說來慚愧,這位當年嚴世藩口中的天下三傑竟然還活著,而且老而彌堅,這次京察是由他主導的,那就真算是一錘定音了。

想當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陪大學士巡邊,之後鎮守蒙古邊疆,殺了二十多年人,又幹了十幾年政務,嚴嵩在時都要讓老子三分,你們這

些小癟三,也隻能去欺負皇帝,免了就免了,辭了就辭了,你敢怎樣?

 

[1064]

那倒也是,現在的內閣成員中,除了徐階外,其餘五人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行禮,誰還敢動他?

但這世上從不缺膽大的,胡應嘉估計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這個老虎屁股,他上書彈劾了楊博。

當然,彈劾也是有理由的,雖說這次從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的官員,但唯獨有一類人卻絲毫未動——山西人。而“湊巧”的是,楊博

就是山西人。

狹隘的老鄉觀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棄的,這就是胡應嘉彈劾的主要內容。但文書送上去後,楊博還沒作出反應,內閣就先動手了。

具體說來,是高拱要解決胡應嘉,他握著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聲疾呼應該讓胡應嘉趁早滾蛋,回家當老百姓。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幕,隻是因為胡應嘉先生過於激動,卻忽視了一個基本程序問題。

京察的主辦單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為給事中,也是要參與其中的,胡應嘉全程辦理了此事,卻一言不發,現在京察結束了才來告狀,

你早幹嘛去了?

高拱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辭嚴厲色,一邊罵胡應嘉還一邊斜眼瞟徐階,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樣,而郭樸也趁機湊了回熱鬧,跟著嚷

起來,要嚴懲胡應嘉。像徐階這種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虧的,如果再鬧下去,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所以他腰一彎,就勢打了個滾: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實證明,高拱兄還是天真了點,他萬萬想不到,處罰令下達之日,就是他倒黴之時。

自打胡應嘉要貶官的傳言由路邊社傳出之後,高拱就沒消停過,京城裏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胡應嘉替我們說話,既然高大人要

他下課,我們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禦史陳聯芳,他們分別彈劾高拱濫用職權、壓製言論等罪名,但高拱不愧為老牌政治家,輕而易舉便一一

化解。

然而當聽說另一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一敬。

歐陽一敬,嘉靖三十八年進士,給事中,從七品。江湖人送外號——罵神。

 

[1065]

這是一份並不起眼的履曆,但隻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你就會發現他的可怕。

嘉靖年間,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晉應槐罷官。

接著,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董份罷官。

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彈劾廣西總兵(軍區司令員)恭順侯吳繼爵,吳繼爵罷官。也正是因為這位仁兄的一狀,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榮退休。

三個月後,彈劾陝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陳其學、戴才罷官。

如果你覺得他已經很有膽,很敢彈的話,那我建議你還是接著往下看,因為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排名不分先後):

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董一奎、浙江總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謂英國公,就是跟隨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張玉的後代,最高公爵,世襲罔替。山西總兵和浙江總兵都是省軍區司令員,而李隆都督是特務頭子。

彈劾結果:以上官員中,除英國公張溶外,全部罷官。

總而言之,在歐陽一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並附侯爵一人,伯爵兩人。

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總會不禁感歎,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

罵神出馬,自然不同凡響,歐陽一敬實在是驃悍得緊,不但彈劾高拱,還捎帶了楊博,並大大誇讚了高拱的奸惡水平,說他比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誌還要奸。

在彈章的最後,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

“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們要處罰胡應嘉,就先處罰我吧!”

這種江湖義氣,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

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另一個人卻蹦了出來,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

齊康也是禦史,但老師吃了虧,同行也就顧不上了,他立馬站出來,先罵歐陽一敬,再罵徐階,但是事實證明,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贏。

齊禦史剛出頭,就被歐陽一敬方麵的口水徹底淹沒,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慶元年(1567),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一個月後,他的同鄉好友郭樸也退了休。

徐階,算你狠,我們走著瞧!

 

[1066]

就這樣,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這也隻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輔久經考驗,當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嚴嵩對幹,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況高學士,內閣裏你排老幾?

高拱走了,最傷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他說了不算。

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隆慶被他抓在手裏,動彈不得,皇帝說:中秋節到了,咱們擺個宴席,慶祝一下。

徐階說:鋪張浪費,你就不要辦了。

皇帝說:那好,我聽你的。

不久之後,皇帝又說:我這麽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轉轉。

徐階真是個直爽人,說了一大堆話,概括起來兩個字:不行。

隆慶終於出離憤怒了,我爹還不敢這麽管我呢!你憑什麽!?一氣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還是去了。

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為他贏得了一次自助遊的機會,但長此以往,怎麽得了?高拱又走了,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徐階致仕了,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打好包裹,準備回鬆江老家。

這在當年,算是一件奇聞,要知道,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想幹多久就幹多久,想滅誰就滅誰,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態,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然而童話確實成為了現實,而原因也十分簡單——疲憊,以及欣慰。

隆慶二年(1568),徐階六十六歲,暫住北京,即將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歲,家住鬆江華亭縣,在那裏他遇見了一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聽從了他的教誨:

“我將致良知之學傳授於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歲,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在大明門前,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輩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歲,麵對首輔張璁的怒吼,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

“我從未曾依附於你!”

然後他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在那裏,他第一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歲,看著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不發一言。

因為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報仇雪恨也好,伸張正義也罷,衝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四年前,他六十二歲,經過十餘年的忍耐與經營,他除掉了嚴嵩,殺死了他的兒子,成為了一個工於心計,城府深不可測的政治家,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1067]

當年的青年才俊,現在的老年首輔,當年的熱血激情,現在的老到深沉。從黑發到白發,從幼稚到成熟,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誌向。

徐階這一輩子,被人整過,也整過人,幹過好事,也幹過壞事,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在為國效力的同時,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鬥爭事業,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第一線勤勤懇懇地鬥,奮發圖強地鬥,幹了一輩子鬥爭工作,也該歇歇了。

雖然皇帝陛下第一時間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請,且唯恐他反悔,當即公布天下,發退休金讓他走人,明顯有點不夠意思,但徐階卻並不在意,因為他已欣慰地看到,自己為之奮鬥終身的那個報國救民的理想,將由一個更為優秀的人去實現。

張居正,我相信,你會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張居正外,對另一個人的提拔與關照也讓他倍感安心,他認為,這個人將成為張居正的得力幫手。

這個走運的人,就是我們的老相識海瑞先生,自打從牢裏放出來,那可真叫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官複原職,很快就升了官,當了大理寺丞(正五品),專管審案,也算發揮特長。

不久之後,這位當年的小教諭竟然當上了都察院僉都禦史(正四品),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高級官員。

海瑞能夠飛黃騰達,全靠徐階,在徐首輔看來,海瑞是個靠得住的清官,是應該重用的,臨退休前把他提拔起來,將來還有個指望。

然而事實證明,這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錯誤的任命,很快,一次致命的打擊就將向他襲來。

但此時的徐階依然是幸福的,他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微笑著離開了這裏,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痛苦、仇恨、喜悅和寬慰的地方。

隆慶二年(1568)十一月,徐階回到了鬆江府華亭縣,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和他離棄多年的家。

四十多年前,他從這裏出發前往北京,一切就此開始,而現在,是結束的時候了。

他推開了家中的那扇門。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回家了,終於。

 

[1068]

你的命運,在我的手中

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的,短短兩年,高拱和郭樸走了,徐階也走了,原本甩尾巴的張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當然,這隻是看上去很美,因為甩尾巴的依舊是他。

所謂老實人不吃虧,李春芳現在有了充分的心得,像他這樣的好好先生,從來不爭不鬧,居然也成了首輔,而陳以勤則當上了次輔,這兩位老好人脾氣不大,才能不高,以一團和氣為指導思想,整天就忙著和稀泥,勸架,從不惹事,看起來,和平終於來臨了。

不過終究隻是看起來而已,很快,一場新的狂風巨浪就將掀起,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一個極為神秘的人物。

隆慶三年(1569),賦閑在家的徐階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說有人來拜會他。作為朝廷前任首輔,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經常上門拜碼頭,為省事起見,但凡遇到這種情況,仆人會直接打發他們走人。

但這一次,是個例外,仆人告訴他,來訪的這位雖不是官,卻比官還牛,口口聲聲說有緊急機密的事情要找徐階,且口氣極大,極其囂張。

於是徐階也好奇了,他把這個人叫了進來。

這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自稱姓邵,別號“大俠”,沒有官職,沒有身份。然而他進來之後,隻說了一句話,就讓久經沙場的徐階目瞪口呆。

他說的這句話是:我能幫助你再當上首輔,你願意嗎?

等徐階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後,便大笑了起來,他沒有說話,隻是不停地笑,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遇到過無數怪事、怪人,但眼前此情此景,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在內閣混了十幾年,九死一生才當上首輔,天下到處都是我的門生親信,皇帝都要服我管,你既無官職,也無名望,也就算個二流子,竟然要扶持我當首輔!

差點笑岔氣的徐階揮了揮手,讓人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趕了出去,在他看來,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娛樂插曲。

但他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聲大笑之時,這位邵大俠並沒有絲毫驚慌與尷尬,在他的眼中,隻有兩種情緒在閃動:失望、以及仇恨。

 

[1069]

於是被趕出徐家之後,他立刻調轉了方向,前往另一個地方——河南,在那裏,他將會見第二個人,並兌現自己的諾言。

十幾天後,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了這位邵大俠,也聽到了他的承諾,但與徐階不同的是,他相信了眼前的這位神秘訪客。而一個傳奇也就此開始。

我最早是從一些雜談筆記中看到這一記載的,當時隻是一笑了之,從古至今,像邵大俠這樣的政治騙子一向不缺,拿著幾份文件,村長就敢認部長的,也不在少數。

一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怎麽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輔的寶座?打死我也不信。

然而打不死,所以我信了。

因為在後來的查閱中,我發現,有許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記載了這件事,而種種蛛絲馬跡同時證明:這位邵大俠雖然是個騙子,卻是騙子中的極品。

邵大俠,真名不詳(一說名邵方)、具體情況不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混混。

這位仁兄自小就不讀書,喜歡混社會,一般說來,年輕人混到二十多歲,就該去找工作娶老婆了,但他卻是個例外,對他而言,混混已經成為了一種事業,從南混到北,從東混到西,最後混到了京城。

正是在京城,他圓滿完成了轉型,成功地由一個小混混變成了巨混混。因為在這裏,他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雖不起眼,品級不高,也不是內閣成員、六部部長,卻有著不亞於內閣首輔的權勢。

他的名字叫做陳洪,時任禦用監掌事太監。

前麵曾經說過,在太監的部門中,司禮監權力最大,因為他們負責批紅,任何命令沒有他們打勾都不能算數。而這位陳洪兄雖也幹過司禮監,此時卻隻是個管日用品的禦用監。

但事實上,這位陳兄是當年最牛的太監之一,究其原因,那還要感謝嘉靖同誌。

因為嘉靖不信任太監,加上當時的內閣過於強悍,都是夏言、嚴嵩、徐階之流老奸巨滑的人物,所以司禮監的諸位仁兄早就被廢了武功,又練不成葵花寶典,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勾外,屁都不敢放一個。

 

[1070]

於是禦用監脫穎而出了,你再威風再囂張,吃喝拉撒總得有人管吧,日常用品總得有人送吧,這就是關係,這就是機會。所以不起眼的陳洪,卻有著極為驚人的能量。

但太監是不能自己隨意出宮的,有錢沒處花,有勁沒處使,於是邵大俠就成為了陳太監的聯絡員,而高拱,就是陳洪的第一個同盟者。

絕頂聰明的徐階趕走了高拱,安插了張居正,在他看來,高拱已經永無天日,事情已經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還是留下了這唯一的破綻。

於是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經過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幕交易與協商,高拱又回來了,此時距他離去僅僅過了一年。

得意了,翻身了,憑借著一個太監的幫助,高拱以十倍於胡漢三的精神狀態回到了京城,在他看來,天下已盡在掌握。

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三年後,他將沿原路返回老家,而趕他回家的,是另一個太監。

所謂人走茶涼,有時候也不靠譜,聽說高拱回來了,隆慶十分高興,親自接見他,並刻意叮囑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說是這樣說,但畢竟人走了一年,原先在內閣排老四,現在也隻能去甩尾巴了。朝廷的規矩,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插隊!

但皇帝大人實在很夠意思,為保證高老師不至於被排在前麵的幾位熬死,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而正是這個花招成就了高拱。

在下令高拱為大學士進入內閣的同時,隆慶兄還悄悄地送給他的老師一個職務——吏部尚書。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根據曆朝的慣例,為保證皇帝大權在握,內閣大學士不能兼管吏部,因為吏部是人事部,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如果把人事權和政務處理權都交到一個人的手中,不出鬼才怪。

但咱們誰跟誰啊,戰火中結交,鬥爭中成長,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不信你高老師還能信誰?

於是大權在手的高拱準備行動了,為了得到那最高權力的寶座,為了實現自己報國救民的抱負,必須先鏟除幾個敵人。

高拱黑名單上的第一個目標,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那群嘰嘰喳喳的言官們終於要吃苦頭了,高學士不是隆慶皇帝,說整你就整你,絕不打折扣,於是短短幾個月中,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職,就是調任,反正當年隻要朝高先生吐過口水的,基本都被罰了款。

這些小魚小蝦都在其次,高先生最惦記的,還是歐陽一敬。

 

[1071]

為了對付這位傳說中的罵神,高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歐陽兄主動辭職了。

罵神不愧為罵神,罵人厲害,閃人也快,見勢不妙立刻就溜號了,但不知是不是罵人太多,過於缺德,或是高老師玩了什麽把戲,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對他而言,沒有死在罵人的工作崗位上,實在是一種遺憾。

現在隻剩下胡應嘉了,歐陽一敬好歹還是個幫凶,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那是怎麽也跑不掉的,但讓高拱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還是沒能整治這位仁兄。

因為胡應嘉的避禍方法更有創意,他直接就死掉了。

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後,胡應嘉由於心理壓力過大,幾天後就不幸死亡了,對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怎麽整治呢?也就這樣吧。

言官們完蛋了,高拱快刀斬亂麻,準備對付下一個對手,和那些隻會罵人的家夥比起來,這個敵人才是真正的威脅。

高拱王者歸來之時,在欣喜之餘,他也驚奇地發現,自己隻能排在第五了,而多出來的那個第四內閣學士,就是趙貞吉。

說起這位趙兄,那也算是老熟人了,之前他曾多次出場,罵過嚴嵩,支持過王學,時任禮部尚書,現在入閣,可謂功德圓滿了。

但自打這位聲名顯赫的尚書大人來後,內閣的其他四位同誌就沒過上一天舒坦日子,因為趙兄弟一反常態,熱衷於惹麻煩,一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從李春芳到陳以勤,都挨過他的罵,最慘的是張居正,每天都被橫眉冷對,心理壓力極大。

為什麽呢?說到底,還是一個心態問題。

要知道,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陳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而趙學士,是嘉靖二十年。

論資曆,他是內閣裏最老的,他當官的時候,其他的內閣同事們還在家啃書本,現在他雖然也入了閣,卻排在最後,連張居正都不如,咱中國就講究個論資排輩,你要他倚老而不賣老,那實在是要求太高。

但好在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實人,張居正翅膀沒硬,也不怎麽吭聲,所以內閣裏每天都能聽見趙學士大發感慨,歎息“老子當年”之類的話,也沒人敢管。

現在高拱回來了,排在了最後,趙學士終於找到了心理安慰,開始找高拱的麻煩。

 

[1072]

可實在不巧,高學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論資曆旗鼓相當,而他也不把趙貞吉放在眼裏:混那麽多年才入閣,隻能說你無能!

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目標是首輔,就算趙貞吉不找他,他也要去解決趙貞吉,不把你解決掉,我怎麽當老四?

很快,他就糾集手下的言官彈劾趙貞吉,加上他還是吏部尚書,各級官員一起上,不搞掉你誓不罷休!

可趙學士也不是省油的燈,事實上,在當時的內閣裏,唯一能與高拱對抗的人就是他,因為十分湊巧,在內閣裏他恰好分管打手機關——都察院。

從某種程度上講,當時的都察院可算是瘋人院,裏麵許多人都是窮極無聊,一放出來就咬,咬住了就不放,一時之間又是口水滿天飛。

然而趙貞吉沒有高興多久,就驚奇地發現,那些言官突然安靜了下來,也不再賣力罵人了,不管他好說歹說,就是不動。

對於此中奧妙,我們還是請高拱同誌來解釋一下:

“別忘了,老子是吏部尚書,還管京察!”

要明白,言官罵人那是要計算成本的,賠本的買賣沒人做,海瑞那種賠錢賺吆喝的也著實少見。

於是趙貞吉絕望了,高拱已經勝券在握,但就在此時,一件出乎雙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高學士排到了第四,而趙學士也排到了第三。

因為陳以勤辭職了。

陳以勤實在受不了了,他本就是個老實人,準備幹幾年就回家養老,偏偏這二位不讓他休息,整天鬧來鬧去,高拱是他當年的同事,而趙貞吉是他的老鄉,幫誰也不好,於是他心一橫——不幹了,回家!

但辭職的歸辭職,該鬥的還得鬥,很快趙學士就敗下陣來,收拾包袱回去了,而高拱則再接再厲,直接超越了張居正,排到了李春芳的後麵,成為了次輔。

全國人民都知道,李春芳是熱愛和平的,於是大權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收手了,然而直到此時,他才終於亮出了自己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敵人——徐階。

鬥爭形勢是複雜的,鬥爭路線是曲折的,而敵人是狡猾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找好突破口,才能一舉搞定。

而現在,這個突破口已經出現了,他的名字叫海瑞。

 

[1073]

隆慶三年(1569),海瑞終於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個職位——請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樣在朝廷裏混,有的窮,有的富,說到底是個位置問題,要分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人,窮死也沒法,而某些職位,由於油水豐厚,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而在當時,朝廷中公認的四大肥差,更是聞名遐邇,萬眾所向,它們分別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

文選司管文官人事調動,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員考核,要你死就死,這是文官。

武選司管武將人事任命,戰場上拚不拚命是一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庫司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管軍事後勤裝備的,不肥簡直就沒天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肥差,也是眾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來,那簡直不值一提,因為他要擔任的職務,是應天巡撫。

所謂應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鬆江、無錫以及安徽一部,光從地名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賦稅就占了全國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務,自然也是徐階暗中支持的結果,對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雖然直,卻不傻。

但如果徐階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估計他能立馬跑去給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趕緊退休回家養老。

“海閻王就要來了!”

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中國曆史上一場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的壯觀景象出現了:

政府機構沒人辦公了,從知府到知縣全部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平常貪汙受賄的官員更是不在話下,沒等海巡撫到,竟然自動離職逃跑,

而那些平時擠滿了富商的高級娛樂場所此時也已空無一人,活像剛被劫過的,大戶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聽見別人說自己家有錢,比人家罵他祖宗還難受。高級時裝都不敢穿了,出門就套上一件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渾似乞丐。恰巧當時南京鎮守太監路過應天,地方上沒人管他,本來還想發點脾氣,再一問,是海瑞要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不住了,趕緊走!

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換轎子!(按照規定,以他的級別隻能坐四人小轎)就這樣連走帶跑離開了應天。

 

[1074]

於是等海巡撫到來之時,他看到的,已經是一片狼藉,惡霸不見了,地主也不見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似乎一夜之間就回到了原始社會。

但這一切似乎並未改變海瑞的心情,他是個始終如一的人,該怎麽幹還怎麽幹,到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張榜公布,歡迎大家來告狀,此外還特別注明免訴訟費,並告知下屬,誰敢借機收錢,我就收拾誰。

告狀不要錢!那就不告白不告了,於是司法史上的一個奇跡發生了,每天巡撫衙門被擠得像菜市場一樣,人潮洶湧,人聲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張訴狀,而海閻王以他無比旺盛的精力和鬥誌,居然全部接了下來,且全部斷完,而結果大多是富人敗訴。

這是海瑞為後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事跡,然而事實上,它所代表的並非全是光明和正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刁民。

所謂刁民,又稱流氓無產者,主要工作就是沒事找事,賴上就不走,不弄點好處絕不罷休,而在當時的告狀者中,這種人也不在少數,而海瑞照單全收,許多人借機占了富人的家產,自己變成了富人,也算是脫貧致富了。

但總體說來,海巡撫還是幹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是弱勢群體,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地主,也是難免的。

可是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海瑞大張旗鼓地幹,卻沒有人提出反對,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極其聽話。說到底,大家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徐階。

得罪海瑞無所謂,但徐階豈是好惹的,所以誰也不觸這個黴頭。

然而隨著追究惡霸地主工作的進一步深入,平靜被徹底打破了,因為海瑞終於發現了應天地區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正是徐階。

其實徐階本人也還好,關鍵是他的兩個兒子,仗著老爹權大勢大,在地方上肆意橫行,特別喜歡收集土地,很是撈了一把。而徐階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著搞鬥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怎麽管他們,所以搞到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徐階同誌的深刻教訓再次告訴我們,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子女,那是十分重要滴。

不過海瑞倒是不怎麽在乎徐階的教育問題,他隻知道你多占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1075]

不過看在徐階的麵子上,海瑞還是收斂了點,給徐大人寫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階還是很有風度的,他承認了部分錯誤,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來,自己救了海瑞的命,還提拔了海瑞,現在又帶頭退地,應該算是夠意思了。

可海瑞卻不太夠意思,他拿到了徐階的退地,卻進一步表示,既然你有這個覺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沒事耕耕地,還能圖個清靜,我是替你著想啊!

徐階當時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還是內閣首輔主動退休,準備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歲重新創業,莫非拿我開涮不成?

於是他又寫信給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誼,高抬貴手,就當還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實證明,海瑞兄的腦袋裏大致沒有這個概念,這位兄弟幾十年粗茶淡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什麽是人情?什麽是欠?什麽是還?

到此徐階終於明白,自己混跡江湖幾十年,竟然還是看走了眼,這位海瑞非但油鹽不進,連磚頭都不進。

他下定了決心,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不退。

海瑞也擺明了態度——一定要退。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就在這時,高拱來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這麽大年紀,高拱從來沒相信過天上會掉餡餅,但現在他信了。

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他從不敢對徐階動手,這並非因為他宅心仁厚,隻是徐階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麽多年,群眾基礎好,如果貿然行動,沒準就被鬧下台了,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冷眼旁觀。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階退田的事情後,立即大喜過望,反攻倒算的時候終於到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們一望即知,必定會去幫徐階,現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階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過是幫幫忙,總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適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對海瑞的舉動表示了支持,並且嚴厲斥責了徐階的行為,海瑞得到了鼓勵,更加抖擻精神,逼得徐階退無可退。

於是徐階準備妥協投降了,他表示,願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來,問題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就在此時,事情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1076]

朝廷裏的言官突然發難,攻擊徐階教子不嚴,而一個叫蔡國熙的人被任命為蘇州兵備使,專職處理此案,很巧的是,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學生,還恰好和徐階有點矛盾。

事情鬧大了,徐階的兩個兒子被抓去充軍,家裏的所有田產都被沒收,連他的家也被一群來曆不明的人燒掉了,徐大人隻能連夜逃往外地。

看起來,海瑞贏了,然而事實證明,最後的勝利者隻有高拱。

隆慶四年(1570年),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東西走人。

於是僅僅當了半年多巡撫的海瑞走了,他本著改造一切的精神跑來,卻發現被改造的隻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豈是好惹的,這麽走算怎麽回事?他一氣之下寫就了另一封罵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論知名度和鬧事程度,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僅次於罵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罵人想要罵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罵過了皇帝,罵其他人也就沒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罵人天賦,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對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創造了新的經典罵語——“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句話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在古代罵對方是婦人,比罵盡祖宗十八代還狠,於是滿朝嘩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出麵反擊。

究其原因,還是海瑞先生太過生猛,大家都知道,這位兄台是個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對罵,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動,愣愣地看著海瑞大發神威。

隻有兩個人說話了

第一個是李春芳,作為朝廷的首輔,他不表態也說不過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攻擊海瑞,也沒有處分他,卻拿著海瑞的奏疏,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照海瑞的這個說法(舉朝之士,皆婦人也),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婆吧!”

還真是個老實人啊。

另一個人是高拱,其實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算拜他所賜,在這最後攤牌的時刻,他終於揭示了其中的奧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說都是壞事,那是不對的,如果說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對的,應該說,他是一個不太能做事的人。”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

麵對這個汙濁的世界,海瑞以為隻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認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錯了。

 

[1077]

海瑞是糊塗的,事實證明,徐階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張居正也看到了,他們不但看到了問題,還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隻是痛罵而已。

所以從始至終,他隻是一個傳奇的榜樣,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慶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這位主角的戲份還沒完,十多年後,他將再次出山,把這個傳奇故事演繹到底。

在海瑞的幫助下,高拱終於料理了徐階,新仇舊怨都已解決,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其實從根本上說,高拱和徐階並沒有區別,可謂是一脈相承,他們都是實幹家,都想做事,都想報效國家,但根據中國的傳統美德,凡事都得論個資曆,排個輩分,搞清楚誰說了算,大家才好辦事。

現在敢爭敢搶的都收拾了,高拱當老大了,也就該辦事了。

於是曆時三年,聞名於世的高拱改革就此開始,史稱“隆慶新政”。

說實話,這個所謂新政,實在是有點名不副實,因為即使你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高先生搞過什麽新鮮玩意,他除了努力幹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亂喊口號,但他執政的這幾年,說是國泰民安、蒸蒸日上,也並不誇張,可見有時候不瞎折騰,就是最好的折騰。

但要說高先生一點創新進步都沒有,那也是不對的,徐階是明代公認的頂級政治家,他的權謀手段和政務能力除張居正外,可謂無人匹敵,但這位高兄在曆史上卻能與之齊名,是因為他雖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階,卻在一點上遠遠超越了這位前輩——用人。

具體說來,他用了三個人。

第一個,叫做潘季馴。

一般說來,要是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並不需要慚愧,但如果你的專業是水利,那我隻能勸你回去再讀幾年書。

幾年前,我曾看到過這樣一條新聞,大意是水利工作者們開動腦筋,調集水庫積水統一開閘,衝擊泥沙,緩解了黃河的淤積情況,意義重大雲雲。

雖說搞水利我是門外漢,但如果沒有記錯,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馴先生曾經這樣做過,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衝沙法”。

潘季馴,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浙江吳興人,明清兩代最偉大的水利學家。

這位兄台算是個奇人,高考成功後被分配到江西九江當推官,管理司法,他的官運也不錯,十幾年就升到了監察院右僉都禦史,成為了一名高級言官。

 

[1078]

恰好當時黃河決堤泛濫,災民無數,高拱剛剛上台,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去收拾殘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幫言官吵架,潘季馴也在場,高拱看這人比較老實,也不亂噴口水,當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張居正是個比較謹慎的人,覺得這樣太兒戲,就去查了潘季馴的底,急忙跑來告訴高拱:這人原來是個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杆子打不著,他怎麽懂得治水?

高拱卻告訴他:隻管讓他去,他要不會治水,你隻管來找我。

事實證明,高學士的眼光確實很毒,雖說沒學過水利專業,潘季馴卻實在是個水利天才,他剛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後,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擴寬河道,這樣才有利於排水,收縮河道不是找死嗎?

施工的人不敢幹,跑來找潘季馴。

潘季馴說你隻管幹,出了事我負責。

於是奇跡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後,黃河不但沒有泛濫,決堤的出現也大大減少,大家都驚歎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實際上很簡單,在長期的觀察中,潘季馴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黃河之所以泛濫,是因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於是河堤也越來越高,稍有不慎一旦決堤,後果就會極其嚴重。(住在黃河邊上的人應該深有體會)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裏的泥沙,好了,關鍵就在這裏,怎麽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計沒人肯幹,也沒法幹,找挖掘機,那還得再等個幾百年,用什麽才能把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馴苦思冥想,終於醒悟,原來那件製勝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緊河道,加大水的衝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衝走,所謂“水流沙中,沙隨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還想出了一種獨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滾水壩,具體說來,是事先選擇一個低窪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打開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

看起來很眼熟是吧,沒錯,這就是流傳至今,眾人皆知的治水絕招——分洪。

有這麽一位水利天才坐鎮,泛濫多年的黃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後的數十年內沒有發生過大的水患。

這是第一位,算是個幹技術的,相比而言,下麵的這位就麻煩得多了。

 

[1079]

黃河泛濫,多少還有個期限,等汛期洪峰過了,該埋的埋,該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動就不一樣了,要鬧起來你不管,指望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種事西遊記裏才有。

隆慶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開演了,在當年,這個地方算是蠻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較高,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納稅,不納稅自然是不行的。於是來來往往,雙方都喜歡用拳頭刀槍講話,每到逢年過節,不鬧騰一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這次鬧騰的動靜很大,兩廣全境都有叛亂,且叛軍有一定的戰鬥經驗,派了幾個人去都被打了回來,於是高拱一拍腦門:

“沒辦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是當年傳奇科舉班的一員,和諸位名人同學相比,他沒有張居正的政務能力,王世貞的文采,更沒有楊繼盛的膽量,但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專長——軍事。

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被認為是一代名將,按說他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可為什麽直到沒辦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他太貪。

這位兄弟雖說很有才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汙犯,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賦稅,到軍隊後就吃士兵的軍餉,明代貪汙不算什麽大事,但殷先生卻貪得天下皆知,貪得名聞全國,著實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傳出,就如同往廁所裏丟了顆炸彈,分量十足,在大貪汙犯殷正茂的麵前,大臣們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係,異口同聲地表示絕對不行。

高拱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裏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還是高學士水平高,隻用一句話,就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

“誰再反對殷正茂去兩廣,我就派誰去!”

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榮上任。

但他的親信,給事中陸樹德站了出來,勸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軍餉你要看緊,最好在戶部找個人隨從前去,搞好財務審核製度,要內防家賊。

然而高拱說:

“不用派人,所有軍餉直接撥給殷正茂就是了。”

陸樹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貪汙軍餉!”

“我知道。”高拱卻笑了笑,“那又如何?”

 

[1080]

“我撥一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汙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一個清廉的人去,或許他一兩也不貪,但是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餉,這麽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殷正茂不去,誰去?”

事實確實如此,殷正茂去後,僅僅幾個月就平息了叛亂,班師凱旋,當然了,軍餉他也沒少拿,如果不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還是賺了,說到底,這是個成本核算問題。

在高拱的正確指導下,潘季馴和殷正茂成為了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但和第三個人比起來,前麵這二位就隻能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這位最後出場的壓軸主角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連朱元璋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時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其實之前他曾經露過一麵,在浙江時,他作為俞大猷的副將出擊倭寇,獲得大勝。這之後他官運亨通,一直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在當時的朝廷中,有三個人是言官們不怎麽敢惹的:楊博、譚綸以及這個王崇古。

所謂不敢惹,絕不是因為官銜問題,越大的官罵得越起勁,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殊身份——軍事文官。

在明代武將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視的,經常被人看作大老粗,比如戚繼光、俞大猷等人也不能幸免,而進士出身改行當武將的,就不同了,這類人既有文化,又會打仗,且由於長期在邊界砍人,性情比較彪悍,不守遊戲規則,你要是敢罵他,他沒準就敢拿刀砍你,看誰吃虧。

而這位王崇古除了喜歡領兵打仗外,還有後台,作為嘉靖二十年的新科進士,他和高拱同學的關係很好。

於是他被委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職務——宣大總督。

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哲學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隻有四處,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講的四個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薊州、遼東,它們是明代邊界最讓人頭疼,也最難防守的重要據點。

所以自明代中期後,它們被分為兩個獨立軍區(宣大、薊遼),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揮官為總督,超越各級總兵,是明朝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下最高級別的軍事長官,隻有最富軍事經驗的將領才能擔當此任。

順便說一句,當時的薊遼總督是譚綸,而他手下的兩位總兵分別是薊州總兵戚繼光,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

 

[1081]

看到這個豪華陣容,你就應該明白,王崇古同誌找了個多麽光榮的工作。

躊躇滿誌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天大的金元寶即將砸到他的頭上。

飛來橫財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幾乎同一時刻,一個人從蒙古韃靼的帳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鄉投去了最後仇恨的一瞥,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裏是敵人的營壘。

於是天明之時,邊關的明軍突然開始緊急戒備,並派出快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總督:橫財來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說起這位俺答兄,也算是老朋友了,當年闖到北京城下,殺人放火好不威風,然而現在他的孫子竟然跑到敵人那邊,當了叛徒,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戀愛問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不久前,把漢那吉準備要娶媳婦了,而且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夥子一天到晚都樂嗬嗬的。

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漂亮上,有一天,爺爺看見了這位孫媳婦,便當機立斷:把漢那吉你再娶一個吧,這個我就帶回家了。

順便講一下,據某些史料記載,這位孫媳婦也是俺答的外孫女,要這麽算起來,那俺答應該算是亂倫了,不過從這位仁兄以往幹過的種種“光輝事跡”來看,搞這麽一出倒也不出奇。

雖說當時沒有什麽婚姻法,韃靼部落也不講究什麽三綱五常,但把漢那吉依然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竟然被老頭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可這位老頭偏偏是他的爺爺,還是部落首領,自己一無兵,二無權,又能怎樣呢?

思前想後,他找到了一個報複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帶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惡氣。

於是事情就鬧到了這個份上,邊關守將撈到這麽個重量級人物,十分高興,馬上派快馬去向王崇古報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誇獎,卻是一番嚴厲的訓話:自今日起,全軍收縮,準備迎戰!

此外還有一條特別的聲明:副將(副總兵級別)以上軍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戰!

這是一條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軍官不去打仗,難道讓小兵指揮?

事實證明,王崇古同誌作出了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三天之後,俺答就來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十幾萬蒙古騎兵。

 

[1082]

但這一次他們似乎不是來搶東西的,在大同宣府附近轉悠了好幾天,不斷挑釁鬧事,但邊防軍牢記王崇古的教誨,打死也不出頭,偶爾隻派小股部隊出去轉轉,就這麽折騰了幾天,蒙古軍糧食吃光了,才抓了幾個小兵,隻能打道回府。

身為一名長期從事搶劫工作的專業人士,俺答有著充分的綁票經驗,抓人、談判、收贖金一整套流程了如指掌,而現在自己的孫子成了敵人的人質,作為該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員,他沒有去談判,籌集款項,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為簡單的方式——綁票。

隻要能夠抓到對方的高級將領,拿人去交換,既方便操作,又節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是狡猾狡猾地,不吃這一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卻犯了愁,該怎麽處理這位把漢那吉呢?你把他留在這裏,俺答自然會來找麻煩,而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沒啥特殊才能,每天你還要管飯,實在是個累贅。

大多數人建議:好歹也是個蒙古貴族,養在這裏費糧食,咱們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個功。

也有人說,還是放了吧,省得他爺爺來鬧事。

麵對激動的群眾,王崇古保持了冷靜,長期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去請示領導,領導總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負責任。

於是他上報了高拱,請領導批示處理意見。

高拱接到了報告,即刻找來了張居正,兩位老狐狸憑借多年朝廷打滾的經驗,在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既不能殺,也不能放。

那該怎麽辦呢?在長時間思考之後,高拱眼睛一亮:

“我要用他,去交換一個人。”

高拱所說的那個人,叫做趙全。

明代是一個不缺漢奸的朝代,而在吳三桂之前,最為可惡的漢奸非趙全兄莫屬。

在逃到韃靼之前,趙全是明軍中的一員,估計是由於福利待遇之類的問題,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俺答,成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漢奸。

曆史證明,漢奸往往比外敵更為可惡,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趙全,是因為這位漢奸實在壞得離了譜,壞出了國際影響。俺答雖說喜歡搶劫殺人,但總體而言,人品還是不錯的,也比較耿直,搶完了就走,不在當地留宿過夜。

但趙全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1083]

趙全熟悉明軍的布防情況,經常帶領蒙古軍進攻邊界,此外他還勸說俺答當皇帝,組織政權和明朝對著幹,破壞能量非常之大。

因為他為祖國做出的“巨大貢獻”,趙全極其光榮地成為了明朝頭號通緝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個個都知道他的大名,而這位仁兄也極其狡猾,朝廷重金懸賞,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賞錢不說,還能分房子,但十幾年過去,連根毛都沒逮到。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軍營談判,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鮑崇德。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個看上去並不複雜的任務,但實際上非常複雜。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營帳,等待他卻不是談判的誠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劍和這樣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之前來過的兩個明朝使者,已經被我殺掉了。”

死亡的威脅撲麵而來,因為這位俺答似乎根本沒有談判的打算。

萬幸的是,那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使者鮑崇德,實際上非常起眼。

鮑崇德,當地人,原本是翻譯,之後不斷進步,兼職幹起了外交,這一次,他將用自己出眾的能力去完成這次凶險無比的任務。

“我知道。”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之前與我對陣的明軍將領,也大都被我殺掉了。”——囂張是可以升級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敢來?!”

然而囂張的俺答最終沉默了,因為鮑崇德的一句話:

“如果我不來,你的孫子就沒命了。”

雖然俺答擺出了一幅堅決不談判的架勢,但鮑崇德卻十分肯定,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和孫子的感情也不好,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孫子。

因為在此之前,鮑使者曾得到了一個十分準確的情報:俺答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雖然俺答有好幾個老婆,且生性野蠻,也沒受過什麽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別是那個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資曆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厲害的一個,雖說當時的蒙古部落娶幾個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孫女,算不算亂倫也沒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漢那吉,就是伊克哈屯養大的。

你娶幾個老婆我不管,但你趕走了我養大的孫子,我就廢了你!

 

[1084]

於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俺答的宿營地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滿麵怒氣的伊克哈屯追著俺答跑,並且一邊追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發出了大聲的怒吼:

“老東西,快把我的孫子要回來,要不就打死你!”

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俺答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但他畢竟也是人,這麽個鬧騰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實在受不了,可要他拉下麵子求人,也確實幹不出來,不得已才出此絕招,希望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可惜鮑崇德並非等閑之輩,這位仁兄也是在官場打滾的,要論玩陰謀手段,俺答還得叫他一聲爺爺。

於是大家都不忽悠了,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俺答開門見山:

“我的孫子現在哪裏,情況如何?”

“他的近況很好,我們給他安排了住處,你不用擔心。”

情況摸清楚了,下麵談條件:

“你們何時才肯放回我的孫子?”

“隨時都可以。”鮑崇德笑著回答道。

“其實我們隻需要一個人而已。”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一下,隻想了一下。

於是他也笑了。對他而言,那個人實在無足輕重。

幾天之後,穿著新衣服的把漢那吉回到了蒙古,還帶來了許多禮物,而俺答也終於得以從每日的追逐中解脫出來,不用擔心棍棒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唯一的失敗者是趙全,這位仁兄毫無廉恥地當了十幾年走狗,最終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曆史又一次證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國的人,終將被所有人背叛,因為奴才終究隻是奴才。

趙全抓回來了,被淩遲處死,據說他身體還不錯,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漢那吉回家去了,繼續過他的日子,畢竟老婆是不難找的。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已然結束了,明朝白撈了一個漢奸,王崇古的橫財也該到此為止,但事實上,發財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在這次外逃風波之前,明朝和韃靼之間除了刀光劍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明朝看韃靼是土匪,韃靼看明朝是惡霸,經過這件事雙方發現,原來對方並非洪水猛獸,雖說有代溝,但還是可以溝通的。

於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談論一個全新的問題——封貢互市。

 

[1085]

所謂封貢互市,具體講來是這麽個過程,明朝封韃靼,發給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義用品,承認他們的土財主地位。而韃靼要聽從明朝大哥的教誨,不得隨意搗亂搶劫,這叫封。

當然了,俺答雖說讀書少,也絕不是白癡,給幾枚公章,發幾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還是有難度的,要我聽話,你就得給錢。實際操作方法為,每年俺答向明朝進貢土特產(馬匹牛羊不限,有什麽送什麽),而明朝則回贈一些金銀珠寶,生活用品等,這叫貢。

但封貢畢竟是小買賣,蒙古部落上百萬人,對日用品市場需求極大,又沒有手工業,要想徹底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搞邊境貿易。大家找一個地方,弄個集貿市場,來往商販把攤一擺,你買我賣,這就叫互市。

其實自從元朝取消國號後,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心願,所謂回中原當大地主,夢裏時常也能見到。

可是沒辦法,蒙古的經濟結構實在太單一,騎馬放牧人人都會,可你要他造個鍋碗瓢盆出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如果要幾十年不用這些玩意,似乎又說不過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給,沒辦法,隻有搶了。

現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掙回來,那自然更好,畢竟為搶個臉盆把命丟掉,實在也是太不劃算。

體育就是和平——顧拜旦說的。

貿易也是和平——這是我說的。

有一點必須說明,隻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邊境有王崇古、譚綸、戚繼光這幫狠人守著,誰搶就收拾誰,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否則還是搶劫劃算。

對於封貢互市製度,蒙古是一呼百應,極其歡迎,但他們的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雖然王崇古極力推動這一製度,但朝廷的許多大臣卻對此極不感冒,因為在許多人看來,蒙古韃靼那一幫子都是野蠻人,給點好處讓他們消停點就行了,做生意?做夢!

當時的朝廷已經是一片混亂,反對派氣勢洶洶,其主要觀點是:東西我大明多的是,但即使送給要飯的,也不能給蒙古人!

這一派帶頭的,就是罵神歐陽一敬手下唯一的幸存者英國公張溶,而海瑞的那位後台老板朱衡也是反對派的幹將,真可謂是一脈相承。

 

[1086]

而讚成的自然是高拱、張居正一幫人,但高拱畢竟是內閣大學士,算是皇帝的秘書,不便公開表態,他是個聰明人,一看朝廷裏反對一片,強行批準定被口水淹死,便見風使舵,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想出了這個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傑出政治家的光榮稱號。而這個辦法,也充分地體現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卓越才能,包括:鑽空子、繞道走、打擦邊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對派首領張溶,可還沒等他說話,張溶就叫囂起來:

“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都絕不同意!”

“沒問題”,高拱笑著說道,“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們來表決。”

張溶目瞪口呆,因為事實證明,高拱並沒有開玩笑。

於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奇特的“封貢票決”事件發生了,大家不鬧騰了,開始投票,據史料記載,參與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在會議上,讚成反對雙方堅持了各自的觀點,陸續發言,而最後的結果卻更讓人哭笑不得。

經皇帝公證,驗票統計如下:讚成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對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

這下白鬧了,事情又被踢給了皇帝。

這大概算是中國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說了不算,內閣說了也不算,在萬惡的封建社會,竟然要靠投票解決問題,實在有負“黑暗專製”的惡名。

當然,高拱兄不是什麽自由鬥士,對搞民主也沒啥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麽一出,實在是另有企圖。

根據我的估計,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過票數,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提議投票,因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會推給皇帝,可是皇帝不會管事,自然就會推給內閣,而內閣,是高拱說了算。

於是一圈繞回來,還是繞到了高拱的手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決不了,封貢互市的決定權便回到了內閣,李春芳可以忽略不及,高拱和張居正本來就是幕後主謀,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了。

隆慶五年(1571),邊境市場正式開放,各地客商陸續趕到這裏,開展貿易活動,一個偉大的奇跡就此出現,自朱元璋起,折騰了兩百多年的明蒙戰爭終於落下帷幕,此後近百年中,雙方再未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和平終究還是實現了,這是高拱立下的不朽功勳。

 

[1087]

決裂

潘季馴、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證明了高拱是一個無比卓越的優秀政治家,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開始重新煥發生機活力,而他的聲名也隨之達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輝燦爛的頂點,一個陰影卻已悄然出現,出現在他的背後。

張居正並不是個老實人,他或許是個好人,卻絕不老實,對於高拱同誌,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論資曆,高拱比他早來三年,論職務,高拱從翰林院的科員幹起直到副部長、部長、大學士,幾十年辛辛苦苦熬出來的,勞苦功高,而他卻是從一個從五品副廳級幹部被直接提拔為大學士,屬於走後門的關係戶,論能力,高拱可謂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夠善斷,相對而言,他還隻是個愣頭青。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麵看,張居正都隻能乖乖當小弟,而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做的,凡事唯高拱是從,遇到大事總是請示再請示,十分尊重領導。

可問題在於,高拱並不滿足於當老大,他還要當爹,他要所有的人都聽命於他,服從他的指揮,誰要不聽話,是要被打屁股的。

剛開始的時候,張居正也沒啥意見,畢竟高拱是老同誌,耍耍威風似乎也沒什麽,但很快他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當他親眼看到那個被打屁股的人時。

這位倒了黴的仁兄就是殷士儋,關於此人,那真是說來話長。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張居正同期畢業,由於成績優秀,被選為庶吉士,之後又被調入裕王府,擔任裕王的講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運也不錯,隆慶二年(1568)還當上了禮部尚書,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閣。

在明代,這實在是個要命的問題,記得我當年小學時曾被任命為衛生委員,現在想來,那是我擔任過的最高職務,雖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天多掃一次地,卻實在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為什麽呢?

因為衛生委員是班委成員。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雖說平時管收作業,實在是威風八麵(特別是對我這種不愛交作業的人),但他們不是班委成員,老師召集開會的時候,他們是沒有資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師的最高指示。

 

[1088]

衛生委員就不同了,雖然每日灰頭土臉,但每當聽到老師召喚時,將手中的掃把一揮,高傲地看一眼收作業的課代表,開會去也!

那是相當的牛。

相信你已經明白了,課代表就是各部部長,班委就是內閣,老師就是……

掃地的強過收本子的,就是這個道理。

殷士儋討厭收作業,他想去掃地,但他始終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而根正苗紅的殷部長入不了閣,說到底,還得怪他的那張嘴。

在這個世界上,同樣一件事,不同的說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個胖子,體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說人家體重0.1噸,被人打殘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這麽一個人,他是曆城(今山東濟南)人,算是個地道的山東大漢,平時說話總是直來直去,當年給裕王當講官時經常嚴辭厲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後來裕王登基,對這位前老師也沒什麽好感。

其實皇帝怎麽想還無所謂,關鍵是高拱不喜歡他。

這很正常,高拱要聽話的人,而殷士儋明顯不符合此條件。

所以入閣的事情拖了好幾年,人員進進出出,就是沒他的份,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慶四年(1570)十一月,這位收作業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掃把——入閣了。

這自然不是高拱偶發善心,實在是殷部長個人奮鬥的結果,既然高拱不靠譜,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隻剩下了一條路——太監。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監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對此高拱也隻能望洋興歎,畢竟他也是靠太監起家的。

但老奸巨滑的高學士自然不會就此了結:不能擋你進來,那就趕你出去!為了及早解決這個不聽話的下屬,他找來了自己的心腹,都給事中韓楫。

幾天之後,在韓楫的指示下,言官們開始發動攻擊,殷士儋同誌的老底被翻了個遍,從上學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來罵,搞得他十分狼狽。

高拱得意了,這樣下去沒多久,殷士儋隻能一走了之,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點——殷士儋的脾氣。

於是一場意外就此發生。

事情從一次會議開始,本來內閣開會隻有大學士參加,但有時也邀請言官們到場,偏偏這一次,來的正是韓楫。

 

[1089]

殷士儋不喜歡高拱,本打算打聲招呼就走人,一看韓楫來了,頓時精神煥發,快步走上前去,說了這樣一句話:

“聽說韓科長(韓楫是六科都給事中,明代稱為科長)對我有意見,有意見不要緊,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現場。

殷學士的這句話隻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麽意思,加上在場的人又多,於是高拱的臉麵也蓋不住了。

“成何體統!”

好!你肯蹦出來就好!

孫子當夠了,殷士儋終於忍無可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高拱!陳大人(指陳以勤)是你趕走的,趙大人(指趙貞吉)是你趕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趕走的,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當時就懵了,他萬萬沒想到,像殷士儋這種檔次的高級幹部,竟然會當眾發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更讓他想不到的還在後頭。

殷士儋真是個實誠人,實誠得有點過了頭,這位仁兄罵完了人,竟然還不解恨,意猶未盡,卷起袖子奔著高拱就去了。

反正罵也罵了,索性打他一頓,就算要走,也夠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見殷同誌來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窮追不舍:臉已經撕破了,今天不打你個半死不算完!

關鍵時刻,張居正站了出來,他拉住了殷士儋,開始和稀泥:

“萬事好商量,你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顯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點不給麵子,對著張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張太嶽(張居正號太嶽),你少多管閑事,走遠點!”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誰敢擋我就滅了誰!

所幸在場的人多,大家緩過勁來,一擁而上,這才把殷大學士按住,好歹沒出事。

我算了一下,鬧事的時候,殷士儋五十六歲,高拱六十歲,張居正最年輕,也四十七歲,三位中老年人竟然還有精力鬧騰,實在讓人欽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東人,頗有點梁山好漢的意思,敢作敢當,回家後沒等高拱發作,就主動提出辭職,回家養老去了。

在高拱看來,這個結果還不錯,雖說差點被人打,但自己還是贏了,可以繼續在內閣當老大。

 

[1090]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場風波正是他覆亡的起點,因為在那個紛亂的場景中,張居正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話:

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趕走,陳大人可以被趕走,那麽我也會被趕走——當高大人看我不順眼的時候。

況且,我也喜歡首輔的那個位置。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張居正就確定了這樣一個認識——兩個人之中,隻能留一個。

而那個人,隻能是我。

為了實現我的夢想和抱負,高拱,你必須被毀滅。

張居正打定了主意,準備對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動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實一直以來,高拱雖說對張居正抱有戒心,卻還是把他當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那個傳聞。

對高拱而言,趙貞吉是可惡的,殷士儋是可惡的,但隻要他們滾蛋,倒也沒必要趕盡殺絕,隻有一個人除外——徐階。

對徐大人,高拱可謂是關懷備至,對方家破人亡之後,他還是不依不饒,經常過問徐階的近況,唯恐他死得太輕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跑來告訴他,張居正和徐階有秘密來往,答應拉他一把,幫他兒子免罪,當然了,張居正也沒白幹,他收了三萬兩白銀。

高拱平靜地點了點頭,他準備用自己的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

不久之後的一天,他找到張居正閑聊,突然仰天長歎:

“老天爺真不公平啊!”

張居正沒有說話,他知道後麵的話才是正題。

“為什麽你有那麽多兒子,而我一個也沒有?”

張居正這才鬆了一口氣,高拱確實運氣不好,六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將來也隻能斷子絕孫了。

為緩和氣氛,張居正發揮了他和稀泥的專長,笑著說了這麽一句:

“兒子多,但也不好養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有徐階送你的三萬兩白銀,養活幾個兒子不成問題。”高拱微笑著,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張居正慌了,他這才發現對方來者不善,無奈之下,他隻得賭神罰咒,說些如果收錢,出門讓車撞死,生兒子沒*****之類的話,最後搞得聲淚俱下,高拱才作了個樣子,表示這是有人造謠,我絕對不信,然後雙方握手言和,重歸於好。

給他一個教訓,今後他就會老實聽話——這是高拱的想法。

必須盡快解決他,再也不能遲疑!——這是張居正的決心。

 

[1091]

一個過於優秀的太監

 

決心下了,可該怎麽動手呢?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

但現在的高拱已經今非昔比,連無比狡猾的徐老師都敗在他的手下,單憑自己,實在沒有勝算。而且這位六十高齡的高老頭身體很好,每天早起鍛煉身體,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譜。

就在山窮水盡之際,一個人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他的名字叫馮保。

和明代的同行們比起來,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不像個太監。

一般說來,太監由於出身不好,且家庭貧困,能認識幾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識分子了,按照這個標準,馮保絕對可以評上教授,因為他不但精通經史,而且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擅長演奏多種樂器,此外他還喜歡繪畫,時常也搞點收藏。

比如後來有一次,他在宮裏閑逛,“無意”地走進了宮內的收藏庫,“無意”地信手翻閱皇帝的各種收藏品,然後“無意”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畫,最後便“無意”地“順”(學名叫偷)走了這幅畫。

事實證明,馮保先生的藝術鑒賞眼光是相當高的,因為那幅被他收歸己有的畫,叫做《清明上河圖》。

像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這樣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湊個熱鬧,是因為馮太監在偷走這幅畫後,還光明正大地在畫上蓋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紀念(類似某某到此一遊)。

捅出馮太監的這段隱私,隻是為了讓你知道,他雖然有文化,搞藝術,卻絕非善類,做壞事敢留名,偷來的鑼還使勁敲,這充分說明他具備了以下幾種優良品質:膽大、心細、臉皮厚。

然而曆史告訴我們,隻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搞陰謀。

而更讓張居正喜出望外的是,這位馮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明代的太監機關中,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為這個部門負責幫皇帝批改奏章,具體說來是用紅筆打勾,然後蓋上公章,上到軍國大事,小到雞皮蒜毛,都得過他們這關。

從嘉靖年間開始,馮保就是司禮監中的一員,隆慶登基後,他也官運亨通,成為了東廠提督太監兼禦馬監管事太監。

 

[1092]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職務,要知道,東廠是特務機關,而禦馬監手握兵權,是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第二號實力機關。既管特務,又管部隊,一個太監能混到這個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馮保並不滿足,他要做太監中的霸主,就必須回到司禮監,得到另一個位置——掌印太監。

司禮監的工作是打勾和蓋章,打勾的人數不等,叫秉筆太監,有資格蓋章的卻隻有掌印太監——有且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從我的公章下過,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時前任掌印太監下課,太監也要論資排輩,按照職務資曆,應該是馮保接任,但他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因為高拱插手了。

高拱橫空出世,把禦用監管事太監陳洪扶上了寶座,原因很簡單,當年陳洪幫他上台,現在是還人情時間。

你陳洪不過是個管倉庫的禦用監,憑什麽插隊?!然而可憐的馮保隻能幹瞪眼,高拱實在太過強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總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馮保的癡心感動了上天,陳洪兄上台沒多久,也下課了。這下應該輪到馮太監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薦了孟衝來接替陳洪的位置。

馮保出離憤怒了,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據說在家裏連罵了三天,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如此激動,倒不全是有人搶了他的職位,而是這位孟衝兄的身份實在有點太過特殊。

按照規定,要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基層單位或重要崗位鍛煉過,這樣才能當好領導太監,可是孟衝先生原先的職務卻是尚膳監,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因為尚膳監的主要職責,是管做飯。

也就是說,尚膳監的頭頭孟衝先生,是一名光榮的夥食管理員。

太欺負人了!上次你找來一個管倉庫的,我也就忍了,這回你又找個做飯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馬桶的?

馮保終於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於是在經過短時間觀察後,不需要介紹人介紹,也未經過試探、牽手、見家長之類的複雜程序,馮保與張居正便一拍即合,結成了最為親密的聯盟。

 

[1093]

但雙方一合計,才發現高拱兄實在很難拱,他的威望已經如日中天,皇帝也對他言聽計從,朝中爪牙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話,他就是當年的徐階,卻比徐階難對付得多,因為看起來,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絲毫並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於是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目前隻能等——等高拱死。

但這種事情哪有個準,正當這對難兄難弟準備打持久戰時,局勢卻出現了進一步的惡化。

為保存實力,張居正與馮保商定,遇到事情由馮保出麵,張居正躲在暗處打黑槍,兩人不公開聯係,總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發生了,一天,張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說隆慶皇帝病情加重,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但此時天色已晚,為了給馮保報信,張居正便寫了一封密信,連夜派人交給馮保。

安全抵達,安全返回,張居正鬆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當他剛剛步入內閣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大喝鎮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送密信給馮保?信上寫了什麽?如果有事情,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內閣裏隻有我們兩人,既然是破事,咱們就往破了說。他死死地盯著張居正,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張居正沒有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間,他就換上了一幅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著高拱,也不說話。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死活不表態,看你怎麽辦?

這大概算是耍無賴的一種,於是在對峙一段時間後,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張居正不要亂來,便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一聽說聯係暴露了,馮保就炸了鍋:

還搞什麽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攤牌吧!我們兩個一齊上,魚死網破,看看誰完蛋!

張居正明白,馮保是對的,現在情況緊急,高拱可能已經有所察覺,所謂先下手為強,如果現在動手,還能搶占先機,再晚就麻煩了。

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動手還有一絲勝算,等待似乎毫無生機。

麵對著極端不利的局麵,張居正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

“再等等。”

 

[1094]

無以倫比的天賦,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滾的政治經驗,最終拯救了張居正,讓他做出了一個極為準確的判斷: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繼續隱藏下去,等待時機的到來。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機會來臨。

隆慶皇帝終於不行了,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補,卻隻當了六年的皇帝,估計是當年壓力太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亂飛,他又沒有他爹那種心理素質,一來二去就一病不起。

這位循規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幹,所以把工作交給能幹的人,在他統治期間,經濟得到發展,百姓安居樂業,連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一句話,他是個老實人。

就在這一天,這位老實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緊急下令,召見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高拱、張居正,以及剛剛入閣不久的高儀。

這裏說一下這位高儀,雖說他姓高,卻絕非高拱的親戚,這位兄台當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學,幾十年勤勤懇懇,小心謹慎,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老實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比如當年他做禮部尚書的時候,家裏的房子失了火,燒得一幹二淨,好歹是個正部級幹部,重新蓋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儀卻極為另類,他自己沒錢,也不向組織開口,竟然找了個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沒買過房子,就這麽湊合了十幾年。

所以很明顯,高拱拉這個人入閣,就是用來湊數的,在他看來,高儀不過是個老實本分,反應遲鈍的人,然而此後的事情發展告訴我們,他或許老實,卻絕不遲鈍。

在接到入宮的命令後,高拱立刻意識到皇帝可能不行了,為了不耽誤事,他撒腿就跑,據史料記載,這位仁兄連轎子都沒坐,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溜煙從東安門跑進東華門,終於在皇帝咽氣之前抵達目的地,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順便說一句,這條路線今天還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著跑跑,從東安門起始,跑進故宮乾清宮(記得帶錢買票),體驗古跡之餘也可以緬懷一下先人。

當高拱到達寢宮時,才發現有五個人已經先他而來,他們分別是皇後、太子朱翊鈞、太子生母李貴妃、張居正,以及那個他最為討厭的人——馮保。

 

[1095]

這是一個看似平常的人員組合,前三個人先到場是正常的,他們住得近,張居正比自己先到,也還情有可原,畢竟這小子年輕跑得快,馮保是司禮監秉筆,是皇帝的秘書,過來湊湊熱鬧,似乎也說得過去。

所以緊要關頭,高拱也沒多想,奔著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張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為他早就從馮保那裏得到了消息,而馮保之所以在場,是因為他策劃已久的陰謀即將在此實現。

看見高拱來了,已經在閻王登記本上簽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位陪伴他三十餘年,曆經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老師,說出了最後的話:

“太子年紀還小,天下大事,就麻煩先生你了。”

講完,走人。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駕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慣例,大家都得哭一場,無論真心假意,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同理,按照慣例,哭完了就該商量遺產、權力方麵的問題。

此時,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說了,太子交付給我,還有誰能取代我不成?

從法律的角度上講,皇帝大人對高拱提出要求,這叫口頭要約,而高拱答應了這個要求,這叫口頭承諾,然而事實證明,無論是要約還是承諾,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誌就是吃了不懂法的虧,因為就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氣的馮保行動了——他拿出了合同。

這份所謂的合同,就是遺詔。

關於這份合同的內容,就不多介紹了,大體也就是些我幹過什麽錯事,對不起國家人民,對不起勞苦大眾,現在我死了,請諸位多多照顧我兒子之類,但當高拱看到那句關鍵的話時,當即暴跳如雷:

“著令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內閣大學士共同輔政!”

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兩百多年的曆史中,太監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劉瑾這樣的超級大腕,擔任輔政也是癡心妄想,這是有道理的,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著個太監能學到啥呢?

然而這個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給破了,高拱氣得七孔冒煙。

更何況,按規定,遺詔應該是我來擬的,皇帝死得急,沒來得及寫,大家也都理解,現在你馮保竟然搞出一份遺詔,天上掉下來的?!

 

[1096]

但是激動歸激動,畢竟人剛死不久,孤兒寡母在眼前,鬧起來也不好看,況且遺詔也沒指明馮保輔政,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人,有帳慢慢算,咱們走著瞧。

隻過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天,另一條遺旨頒布: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退休,由秉筆太監馮保接任。

原來如此!

瞧不起太監,偏偏就被太監給耍了,高拱終於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個圈套,局勢十分不利。

但老滑頭畢竟是老滑頭,在短暫驚慌之後,高拱恢複了鎮定,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議之後,他們訂下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攻擊計劃。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勝券已經在握。

 

 唯一的漏洞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一波攻擊開始。

這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開閱覽,卻被驚得目瞪口呆。奏疏的大致內容是說:太監不過是下人,卻一直參與政治,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議,收回司禮監的權力,並對敢於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

馮保懵了,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他怎麽也想不通,高拱為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馮保早有心理準備,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情,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卻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因為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隨著皇帝越來越懶,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丟給內閣,讓內閣票擬處理意見,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事情就算結了。

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蓋章,怎麽還會上這樣的東西,難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馮保把腦袋想破,也沒明白怎麽回事,但這個事總得解決,於是他扣住了奏疏,沒有轉交內閣,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麵批了六個字,然後批紅蓋章,還給了高拱。

這六個字是:“知道了,遵祖製”。

這又是一句傳說中的廢話,什麽祖製,怎麽遵守?

然而高拱卻並不生氣,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1097]

高拱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卻隻是冷笑了一聲,對同在內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一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儀搖了搖頭,張居正笑了。

馮保,你盡管鬧吧,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高拱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並特地說明,皇帝公務繁忙,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內閣就行,內閣有人管。

誰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翻譯過來就是:馮保同誌,我知道上次你當了一回皇帝,簽了我的奏疏,這次就不勞煩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給內閣,當然,也就是交給我,我自己來簽。

一見這家夥又開始鬧,馮保就頭大,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反正這封奏疏隻是要個名分,那就給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給了內閣。

這是一個差點讓他送命的決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馮保有文化得多,輪到他當皇上,大筆一揮唰唰唰,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其大體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你的忠誠,就按你說的辦吧!”

高拱表揚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裏,看了高拱的批複,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但無奈之下,他還是蓋了章。

不就要個名分嗎,你還能翻天不成?給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個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馮保,你還太嫩。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計劃圓滿完成,第二波攻擊即將開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三日,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

一大早,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應予懲辦,主要罪惡摘錄如下:

身為太監,竟然曾向先帝(隆慶皇帝)進送邪燥之藥(春藥),導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還假傳聖旨,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總之一句話,奸惡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說法,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這是把人往死裏整。

同日,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彈劾馮保竊權矯詔,應予逮捕審問。

 

[1098]

這還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陸樹德、雒遒都是都給事中,也就是所謂科長,手下都有一大批給事中科員,科長出馬,科員自然也不會閑著,四處串聯,拉關係鬧事,京城裏人聲鼎沸,殺氣衝天,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

馮保崩潰了,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但他已然束手無策,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準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找皇帝說理也沒戲,馮太監徹底絕望了。

事情十分順利,現在隻剩下最後的一步,天下將盡在我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四日 最後的準備

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張居正、高儀。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但畢竟是內閣同僚,要想徹底解決馮保,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

但高儀的態度讓高拱很失望,無論高拱說什麽,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隻是點頭,也不講話,於是寒暄幾句之後,高拱便離開了。

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並尊為上賓,高拱感受到了同誌般的溫暖,隨即將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劃告知了張居正,當然,最後他還是問了一句:

“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你怎麽樣?”

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

“自當聽從差遣!”

為表示決心,他還加上了一句:

“除掉馮保,易如反掌!”

高拱滿意地走了,他還要忙著去聯絡其他人。

張居正也很忙,他要忙著去找馮保。

至此,馮保終於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劃,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滿朝都是高拱的人,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唯一的盟友張居正,也不過是個次輔,無濟於事。

馮保急了,張居正卻絲毫不亂,他鎮定地告訴馮保:有一個人可以除掉高拱。

“誰?”

“皇帝”。

馮保恍然大悟,這段時間忙裏忙外,聖旨都是自己寫的,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雖說他才十歲,但畢竟是皇帝,隻要他下令解決高拱,那就沒問題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他憑什麽支持我們呢?

麵對著馮保的疑問,張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隻需要一句話而已。”

張居正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句話還需要改一改。”

 

[1099]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馮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向他報告一個極為重要的情況:經過自己的縝密偵查,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

既然是陰謀,既然是圖謀不軌,那自然要聽聽的,於是十歲的萬曆皇帝好奇地抬起頭準備聽故事,旁邊站著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

當然了,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且證據確鑿,具體說來是一句話:

“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從“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隻改了幾個字,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耍兩麵派,狡詐陰險到了極點,但他還是說錯了一點——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媽。

皇帝他媽,就是李貴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婦。

用這個稱呼,絕無不敬之意,隻是她確實是個寡婦,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曾幾次談到張居正,講完後下麵遞條子上來提問,總有這樣一個問題:據說李太後(即李貴妃)和張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屬實。

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因為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麽冬瓜豆腐,史書也不會寫,至於野史,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這種事情,亂講小心被雷劈死。

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李貴妃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她並不是什麽名門閨秀,隻是一個宮女出身,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是宮裏麵的頭號美女,而且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是一塊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當時,真正拿主意的並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曆,而是這位李寡婦。

於是李寡婦憤怒了,皇帝剛剛去世,你高拱竟然來這麽一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為了把戲做全,做大,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一回,還和馮保唱了雙簧,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曆,另立藩王,講得有鼻子有眼。

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曆都憋不住了,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後來高拱死了,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可見受毒害之深厚。

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高拱那個幹瘦老頭,一看就不是好人,張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長得帥,不信他還信誰?

就這麽定了!

 

[1100]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  成敗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興奮,因為一大早,宮裏就傳來了消息,命令六部內閣等機關領導進宮開會,在他看來,這必定是彈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態了。

想到多日的籌劃即將實現,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一反常態,派人去找張居正與高儀一起走,他要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他的勝利。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高儀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麽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見老實人雖然老實,卻未必不聰明。

張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幹脆:

“我前幾天中暑,就不去了。”

這個謊話明顯沒編好,不說中風癱瘓,至少也說你瘸了才好辦,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抬你去嘛。

於是高拱再三催促,還說了一句之後看來很可笑的話,以鼓勵張居正:

“今天進宮理論,如果觸怒皇上,我就辭職不幹了,你來當首輔!”

張居正連忙擺手,大聲說道:

“哪裏,哪裏,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首輔嘛,我是要當的,不過,無須你讓。

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熱情,張居正還是上路了,不過他說自己不太舒服,要慢點走,高大人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這麽看來,張居正還算個厚道人——至少不願看人倒黴。

高拱興衝衝地朝早朝地點無極殿走去,卻意外地發現,一個手持聖旨的人已經站在了道路中間,於是他跪了下去,準備接受喜報:

“先帝賓天(即掛)之日,曾召集內閣輔臣,說太子年幼,要你們輔政,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藐視皇帝,不知你到底想幹什麽?”

罵完了,下麵說處理結果:

“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

從聽到專權跋扈四個字開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馮保,怎麽會被人反攻倒算?這位幾十年的老江湖徹底崩潰了,從精神,到肉體。

據史料記載,這位兄台當時的表現是麵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動窩。

但這裏畢竟是宮裏的禦道,你總這麽占著也不是個事,高先生還沒有悲痛完,就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來,所謂雪中送炭,高拱

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後投去了深情地一瞥,卻看見了張居正。

 

[1101]

張居正沒有食言,他還是來了,時間剛剛好,聖旨念完,人還沒走。看起來,他剛知道這個消息,臉上布滿了痛苦的表情。

剛看到張居正時,高拱險些產生了錯覺,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這位仁兄怎麽比我還難受,活像死了親爹?

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當即叫來了兩個隨從,把高學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聰明絕頂,曆經三朝,審時度勢,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熬過了嚴嵩、趕走了趙貞吉、殷士儋以及一切敢於擋路的人,甚至連徐階也被他一舉拿下,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誌與戰友。

啥也別說了,這就是命。

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他必須馬上就走。因為聖旨的命令是“不許停留”,說滾就滾,沒有二話。

這是一個十分嚴厲的處理,一般官員被罷職,都能領到一張通行證,憑著證件,可以免費領取馬匹,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驛站),畢竟為朝廷幹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

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隻等到了一群手持刀劍的大兵,催促他趕緊滾蛋,於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隻好找了幾頭騾子,將就著出了城,後麵的人還不依不饒,一直把他趕出二十裏外才回京,真是有夠狠。

離開了京城,剛剛喘口氣,卻又遇上一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與當兵的不同,這個人手上拿著一樣高拱急需的東西——驛站使用通行證。

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因為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張大學士派我來的。

張居正實在很體貼,他一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裏,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朝廷第一號善人非他莫屬。

何謂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壞事要擦屁股,這就叫善人。

 

第一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癡,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為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廟,你裝什麽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唯一的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1102]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為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為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隻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為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藩,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調上台,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一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中用一記黑槍幹掉了高拱,成為了遊戲的終結者。

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為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你的雄心壯誌,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誌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麽開始我的計劃吧,現在是時候了。

一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但凡有什麽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麽辦,就怎麽辦。

而皇帝同誌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句話,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而現在,張皇帝打算幹一件朱皇帝幹不了的事情。

 

[1103]

縱觀中國曆史,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順便搞點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隻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幹過一件事情——改革。

什麽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一台機器運行不暢,你琢磨琢磨,拿著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一把,西碰一下,把這玩意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幹,那就麻煩了,因為曆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麽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誌,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麽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台,草草收場。

另一種則更為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兩個字——利益。你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你上去亂敲一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飯吃,性格差的,抱著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台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一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動這玩意的人都不怎麽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為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饑民,無恥的官員,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為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為在三十餘年的勾心鬥角,官場沉浮之後,他還保持著一樣東西——理想。

 

[1104]

在我小時候,一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胡說八道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裏,是天字第一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你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幹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麽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麵要講的,是一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鬱的故事,一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為什麽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一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自以為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製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閑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製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製定製度和執行製度的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瑣也罷,但是,能用。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麽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一,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欲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麵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麵,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誌淩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各吃各的飯,互不幹擾。

改而不革,是為改革。

 

[1105]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他剛接任首輔,大權在握不久,就獲知了另一個好消息——高儀死了。

高儀同誌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實人,自從高拱被趕走後,便開始寢食不安,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連他一鍋端了,日複一日,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一個月後就吐血而死,去閻王那裏接著做老實人了。

對高儀的死,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因為從根子上說,他和高拱是同一類人,卻比高拱還要獨裁,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管你老實不老實,死了拉倒。

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因為在中國曆史上,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於是自嘉靖登基時起,經過五十餘年的漫長鬥爭,張居正終於一統天下,上有皇帝他媽支持,下有無數大臣捧場,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內有死黨馮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無視,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比真皇帝還皇帝,一呼百應,真正實現了團結。

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敢出聲就滅了他,所有人都認你當老大,這就叫實現團結。

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張居正改革”。

說起改革,總有一大堆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背景、意義等等等等,當年本人深受其害,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就不羅嗦了,簡單說來,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叫做一條鞭法。這個名字很不起眼,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用今天的話說,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因為這個跨時代的一條鞭法,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餘年的稅製,是中國賦稅史上的一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轉變。

上麵這段話是我在曆史論文中用的,看了頭暈也別見怪,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下麵說實在的,保證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來,國家收稅,老百姓交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個盼頭。

 

[1106]

怎麽收稅,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主要分為三塊:

一是田稅,皇帝拚死拚活搶地盤,你種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錢。

二是人頭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資源),有幾個人交幾份錢,這是義務。

三是徭役,說穿了就是苦力稅,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時候,國家不但要你出錢,有時還要你出力。兩手一起抓,一個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會說,要是我那裏都是山,沒田怎麽辦呢?或者說我有田,但不種糧食,又怎麽辦呢?這個你不用擔心,國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權利可以不享受,義務絕對跑不掉。

簡單說來是有什麽交什麽,山裏產蘑菇,你就交蘑菇,山裏產木材,你就交木材,田裏要種蘋果,你就交蘋果,要種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來放倉庫,反正一時半會也壞不了。

個把“刁民”可能會問: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你又沒冰箱,魚總不能放著發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辦法,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跑不了你小子。

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著這麽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實事求是地講,在中國曆史上,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除了某一些喪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百分之五),或是十比一(百分之十),能收到五比一(百分之二十),就算是重稅了。

從這個數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還是能夠過下去的。

不過很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說起來是那麽回事,一操作起來就全亂套。

因為在實際執行中,各級官吏很快發現,能鑽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蘋果,他可以挑三揀四,拿起一個,說這個個頭小,算半個,那個有蟲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隻能回家再拉去。

這還是輕的,最大的麻煩是徭役。因為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縣太爺賴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說了,修河堤、給驛站當差、整修道路,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務,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麽誰來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務呢?——縣太爺。

 

[1107]

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遇到良心好的,還能照實記載,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撈點好處,你要沒錢,他就大筆一揮——沒幹,有意見?這事我說了算,說你沒幹就沒幹,你能咋地?

事實證明,在當時,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較好的人外,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鑽,有錢不撈,這個要求實在有點高。總之是一句話,玩你沒商量。

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朝廷沒有好處,全被地方包幹了。

此外,這一收稅製度還有很多麻煩,由於收上來的都是東西,且林林總總,花樣繁多,又不方便調用。

比如江浙收上來一大堆糧食,京城裏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聽說西北缺糧食,那就往那邊運吧?一算,糧價還不夠運輸費。那就別折騰了,放在糧倉裏喂老鼠吧。

更頭疼的是,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除了糧食,還有各種土特產,中藥藥材等等,卻沒有多少銀兩,這些玩意放在京城裏又占地方,還要倉管費,遇上打仗,你總不能讓當兵吃棉花,提幾兩藥材當軍餉吧。

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想了個餿主意,說既然有這麽多東西,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比如你是戶部正六品主事,按規定你該拿多少工資,但到發錢那天告訴你,國家現金不夠,我們現在隻能發一部分錢和糧食給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過你放心,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如果等價交換,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就拿著這幾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麽?

必須說明,這絕對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來,明代官員都是這麽領工資的,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藥材,個別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幣(胡亂印刷的不值錢),早上領工資,下午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也絕不在少數。

國家吃了虧,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

於是張居正決定,改變這一局麵,他吸取地方經驗,推出了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的內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頒布統一規定,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為貨幣稅,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統一改收錢。

 

[1108]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卻有著絕不簡單的曆史意義。

因為從此以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一的標準,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忽悠。

當然了,根據官員必貪定律,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因為各種物品如糧食、水果、藥材、絲綢,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適當照顧照顧,從中撈一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貪也好,搶也好,說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過點。官員們好處少了,但也還過得不錯,就這麽著了。

所以事實證明,越複雜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難以執行,王安石就大體如此,一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正如那句老話所說:

把複雜的問題搞簡單,那是能耐。

張居正和他的一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並長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沒動窩,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將人頭稅歸入田賦,才算化三為二(實際上一點都沒減,換了個說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而曆史最為悠久的田賦,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前幾年也正式得以停征。

社會主義好,這是個實在話。

張居正幹的第二件事情,其實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上書皇帝,當然了,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月有考,歲有稽,使聲必中實,事可責成。”

一個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的頭尾兩字——考成。

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沒有被考成法整過,那就不正常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考成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考勤。

張居正搞出了一整套製度,但他很清楚,製度是次要的,執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這群懶漢突然良心發作,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譚。

所以經過反複思索,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

 

[1109]

張居正的辦法,就是記賬。比如一個知府,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錄成冊,自己留一份,張居正那裏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對,如果發現哪件事情你沒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

如果你到了縣城依然如此,對你的處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滾蛋為止。

該法令適用範圍近似於無窮大,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如不照辦,一概都照章處理。

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燒完之後該幹嘛就幹嘛,所有有些官兄也不在意,以為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可他們把牙咬碎,也沒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真格到了有點惡心人的地步,比如萬曆三年(1576),有人反映,賦稅實在太難收,你說收十萬就十萬,遇到欠收你讓我去哪淘銀子?

事實證明,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隻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指標下來了,大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

這明擺著是把大家涮著玩,我能收到九成,還用叫苦嗎?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處不處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個當火鍋底料的,是山東的一群難兄難弟,運氣實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賦稅收到了八成八,還是被哢嚓一刀,全部集體降級。

於是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隻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那就菩薩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當然了,考成法能夠實施,那還要靠張居正,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一路混過來的,朝廷裏那些歪門邪道,貪汙伎倆,他都清清楚楚,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下麵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誰敢跟他玩花樣。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內容,但並非全部內容,因為事實上,張居正相當狡猾,在那封信中,他還偷偷夾雜了一句極為重要的話,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這句話很不起眼,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這事留到後麵講,因為光榮事跡還沒說完。

 

[1110]

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官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國家財政收入不斷上升,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又開始爬坡了。

內政蒸蒸日上的同時,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因為幾位猛人的存在。

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雖說他隻是個總兵,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個人的後台太硬,哪怕是兵部尚書,每次到薊州視察,

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下屬不聽話了,換!副手不聽話了,換!上司不聽話了,換!

這麽一搞,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他都要親自作陪,請吃請喝請娛樂,完事還要送土特產,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誰惹?

在戚繼光之前,十七年間,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平均任期1.7年,沒辦法,這個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守這裏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實在沒法呆。

但戚繼光就不同了,他到這裏之後,隻打過幾個小仗,之後一直鎮守邊界十六年,竟然沒人敢來。

究其原因,還是他守得太好,剛到邊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台,把城牆連成一片,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係,此外,他還大力發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槍。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還用個鴛鴦陣,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

蒙古騎兵每次來,還沒等挨著城牆,就被一陣亂槍掃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這麽個折騰法,蒙古人實在受不了,長此以往,大家就都不來了。

由於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希望有條生路。

可惜的是,鎮守遼東的,恰恰是李成梁,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一號橫人,他所管轄的地方,既不修城牆,也不搞火器,防務看似十分鬆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想搶一把,可是事實告訴他們,李總兵雖然不砌牆頭,卻擅長扔磚頭。

他之所以不守,隻是因為他喜歡進攻。

 

[1111]

別人都怕騎兵,唯獨李成梁不怕,因為他是當時明朝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手下有一支精銳的騎兵,人稱“遼東鐵騎”。

這支部隊戰鬥力極強,在他鎮守期間,出戰三十餘次,戰無不勝,經常追著蒙古人到處跑,讓人聞風喪膽,是後來天下第一強軍“關寧鐵騎”的前身。

當然,這位兄台因為打仗太多,殺人太狠,也有點混,還惹了個大禍,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到時再講。

薊州和遼東有這兩人守著,宣大那邊也不打了,大家正忙著做生意,沒有功夫打仗,於是困擾了明朝幾百年的邊界問題終於得以緩解。

國庫充裕,邊界安寧,大明王朝已經建立了兩百年,混到這時候竟然還有如此局麵,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而這一切的締造者,正是張居正。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之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並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

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盡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為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梁,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麵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一點,王世貞同誌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曆年間,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

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身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第一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1112]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說張先生貪汙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連傳統正麵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一罵就是若幹月,若幹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錢很普遍,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為曆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麽恨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太猛,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隻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因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隻能罵人。

下麵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跡,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征是打落水狗,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拚,一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這才叫高手。

徐階是這麽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麽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裏外的京城,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  大霧

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蒙蒙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隻不是那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1113]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一份莫名奇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一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餘待查。

這裏說明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麽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一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你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麽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麽辦。

一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為在這個地方,據說隻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可以每天試一種,一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著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隻是一句台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誌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一陣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曆,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裏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是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著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係,查後台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沒關係,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台詞。

於是在一陣緊張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著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為雞皮蒜毛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贓。

 

[1114]

這都是明擺著的,先把人搞倒,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布後不久,許多人明裏暗裏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一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為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一點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為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還著實有點好奇,因為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一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黴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係,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一杠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著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係,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嶽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信了。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著張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認為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隻有你,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隻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擇——求簽。

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裏拿到了屬於他的那一支簽,當他看到上麵內容的那一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簽上,隻刻著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體現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為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1115]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一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著筆錄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為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麽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一起主審,張居正是後台,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後,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你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一樣。

隻有兩個地方不一樣,一個是錦衣衛,另一個是東廠。因為他們是特務機關,為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曆史十分悠久,管你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一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1116]

案台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麵的王大臣卻不幹了,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但一看見衙役卷袖子抄家夥,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於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對著堂上突然大喊一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麽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做出了回應,對著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裏,識趣的應該開始說台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著馮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你怎麽不知道?幹嘛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麽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為什麽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複了平靜,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你讓我說的,我哪裏認識什麽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一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上,馮保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搞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聲:

“混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著對馮保說了一句:

“馮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為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製之下,為什麽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麽人呢?

我來告訴你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係,這個人就是楊博。

 

[1117]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隻能乖乖就範。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為天下三才之一,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為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麽個家夥,他到底是怎麽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征就是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版。

第一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一點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麽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裏有錢,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一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當時還隻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裏隻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餘。

很快,湖廣巡按禦史突然一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誌玩了這麽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一堆黑材料就這麽報到了皇帝那裏。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一向也不待見,但怎麽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1118]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麽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指望,教訓他一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一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麽著,遼王就急了,在房裏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於是靈機一動,在自己家裏樹了一麵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壯誌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鬱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為遼王同誌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為可以用一個成語描述——揭竿而起,而它隻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一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一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餘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台之後,張居正本著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一通,沒準有一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一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裏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為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一個叫劉台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係——有效期四年。

劉台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為了一名禦史,之前講過,在明代禦史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隻要積極幹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台就是一個積極的禦史,可惜,太積極了。

 

[1119]

萬曆三年(1575),遼東第一號猛人,總兵李成梁一頓窮追猛打,大敗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抖,因為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梁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台。

作為遼東巡按禦史,劉台隻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為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為,並多次當眾批評他,把劉台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張居正同誌向來不幹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台,不是因為他是劉台,而是因為他是禦史。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台,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被他們罵死,所以一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台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禦史言官都這麽積極,什麽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愣子,被訓了兩頓後,居然發了飆,寫了一封奏折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麽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隻有你劉台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群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隻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台做到了,因為他破了一個先例,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1120]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麽感情,你幫我打工,我給你俸祿,算是雇傭關係,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你,你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一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為就算你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麵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你的學生都罵你,你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一說要走,皇帝那裏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你走了老朱家可怎麽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台的奏折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一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一個好人,因為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才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台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一天,一群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為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汙證據,為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一個有分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曆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計劃的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一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幹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為大功告成之際,一個新的敵人卻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個敵人不同於以往,因為它不是一個人,甚至於不能算是人,而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團體勢力,它的名字叫做書院。

 

[1121]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曆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一算曆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大可不必自卑,因為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

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一幫職業文盲,騎著馬,提著長矛到處衝,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麽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一改,就把曆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曆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為特別的,因為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一個大麻煩來了。

麻煩是王守仁同誌帶來的,因為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為了一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裏,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台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麽,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這段時間,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一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為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個眼裏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隻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一個人惹我,就滅一個人,一千個人惹我,就滅一千人!

於是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誌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群體,還要抓典型。

 

[1122]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群眾之中,挑選一個帶頭的,把他當眾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閑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群眾隊伍裏,他經常走在第一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一榔頭西一棍,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

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準,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隻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為不幸的方式。

在萬曆七年(1579)的一天,優哉遊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一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安葬。

事情一出,天下嘩然,王學門人一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裏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但對張居正而言,朋友還是敵人,隻有一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當然了,作為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麽多工作,也受了這麽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而在這一點上,張居正同誌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抬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裏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你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你就會感歎這個世界的神奇。

 

[1123]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不叫轎子,它有個專門名稱——如意齋。一般人坐一般轎子,張大人不是一般人,轎子自然也不一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抬,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麵我們先詳細介紹一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製,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麵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共分為會客室和臥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臥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為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餘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仆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製,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你說這麽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抬?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一個人你都抬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隻要風頭!

相信我,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一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裏麵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著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一千多公裏,想想當年那時候,坐著這麽個大玩意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著實讓我大開眼界,並徹底改變了我對祖國交通工具的看法,什麽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什麽加長型、豪華型,什麽沙發、吧台,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隻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隻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

萬曆五年(1577),張居正一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為一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

就在這一年,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1124]

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麽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為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空巷來拜,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思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驃悍無比。

但他仍然隻是近似於,因為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製。

所謂祖製,就是祖宗的製度,規矩,雖然你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你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製,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製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為官,這叫起複。

這個製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給扒得幹幹淨淨,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製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曆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你認為這是他們的腦筋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為根據社會學常識,隻有出孝子的地方,才會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麽能指望他忠於老板(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為貪欲,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1125]

於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著,一直混到差不多為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偽報瞞報的行為,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為民。

如此一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隻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一個群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一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隻剩下了唯一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複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一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為“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於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麽“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說起來,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你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1126]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 ,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才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卷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麵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麽一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隻能奪情,因為馮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隻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於是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製,兩天後皇帝回複——不行。

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複——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裏,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幹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我親眼看著嚴嵩淪落,徐階下台,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台、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一點,張居正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裏開始。

萬曆五年(1577)十一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麽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麽兩個小角色,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

這就隻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麽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1127]

這下好了,當年隻有一個二愣子(劉台),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並不等於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是一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標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當張居正將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一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著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來管,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製,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給事中以及禦史監察各部,也正常,內閣大學士管理言官,這就不正常了。

兩百年前,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考慮丞相權力太大,撤銷了丞相,將權力交給六部,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隻眼,後來一琢磨,覺得六部權力也大,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

 

[1128]

六科的領導,叫做都給事中,俗稱科長,下屬人員也不多,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其餘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內。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科長才七品,下麵的人就不用說了。

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麽事,科長不同意,二話不說,把命令退回給部長,讓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退,直到滿意為止。

別說部長,連皇帝的某些旨意,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劃腳一番的,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地位卻不低,每次部長去見他們,還要給他們行個禮,吃飯的時候別人坐下座,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囂張。

給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禦史就更不得了,這夥人一天到晚找茬,從謀反叛亂到占道經營、隨地大小便,隻要是個事,就能管。

六部級別高,權力小,言官級別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無事,而到了張居正,情況被改變了。

在張居正看來,六部也好,給事中也好,禦史也好,都該歸我管,我說什麽,你們就幹什麽,不要瞎吵。

因為他很明白,互相限製、互相製約固然是一種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講一句他講一句,爭得天翻地覆,說得振振有詞,其實一點業務都不懂,結果十天半個月,什麽都沒辦,而對於這些人,張居正一貫是深惡痛絕。

所以他認為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找一個最聰明的人(他自己)指揮,大家跟著辦事就行,沒有必要浪費口水。於是在他統治期間,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

然而遺憾的是,大臣們卻不這麽想,在他們看來,張居正是一個破壞規則的人,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獨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後,他們已經過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習慣了沒事罵罵皇帝,噴噴口水,然而現在的這個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為可怕,如果長此以往,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所以無論他要幹什麽,怎麽幹,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了我們手中的權力,必須徹底解決他!

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此浮出水麵。

 

[1129]

耐人尋味的是,在攻擊張居正的四人中,竟有兩人是他的學生,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

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抄寫員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簡單——躲避嫌疑,而且第一天學生開罵,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著來,說他們是心有靈犀,真是殺了我也不信。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奪情問題也好,作風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隻有權力問題,才是真的。

張居正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我不過是想做點事情而已,為什麽就跟我過不去呢?

但在短暫的鬱悶之後,張居正恢複了平靜,他意識到,一股龐大的反對勢力正暗中湧動,如不及時鎮壓,多年的改革成果將毀之一旦,而要對付他們,擺事實、講道理都是毫無用處的,因為這幫人本就不是什麽實幹家,他們的唯一專長就是擺出一幅道貌岸然的麵孔,滿口仁義道德,唾沫橫飛攻擊別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對這幫既要當*****,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個字——打!

張居正匯報此事後,皇帝隨即下達命令,對敢於上書的四人執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張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訓一下這幫人,但後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來後,原先不吭聲的也坐不住了,紛紛跳了出來,搞簽名請願,集體上書,反正法不責眾,不罵白不罵,不請白不請。

但在一群湊熱鬧的人中,倒也還有兩個比較認真的人,這兩個人分別叫做王錫爵和申時行。

這二位仁兄就是後來的朝廷首輔,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在當時,王錫爵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申時行是人事部副部長,隻能算是小字輩。

輩分雖小,辦事卻是大手筆,人家都是簽個名罵兩句完事,他們卻激情澎湃,竟然親自跑到了張居正的府上,要當麵求情。

張大人哪裏是說見就見的,碰巧得了重病,兩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見人,隻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申時行回去了,王錫爵卻多了個心眼,趁人不備,竟然溜了進去,見到了張居正。

 

[1130]

眼看人都闖進來了,張居正無可奈何,隻好帶病工作。

王錫爵不說廢話,開門見山:希望張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個人。

張居正唉聲歎氣:

“那是皇上生氣要打的,你求我也沒用啊!”

這話倒也不假,皇帝確實很生氣,命令也確實是他下的。

這種話騙騙兩三歲的小孩,相信還管用,但王錫爵先生……已經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氣,那也是因為您!”這就是王錫爵的覺悟。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居正無話可說了,現場頓時陷入了沉寂。

見此場景,王錫爵感到可能有戲,正想趁機再放一把火,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沉默不語的張居正突然站了起來,抽出了旁邊的一把刀,王錫爵頓時魂飛魄散,估計對方是惱羞成怒,準備拿自己開個刀,正當他不知所措之際,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九五至尊,高傲無比,比皇帝還牛的張大人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沒等王學士喘過氣來,張學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邊架一邊喊:

“皇帝要留我,你們要趕我走,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啊!”

麵對無數居心叵測的人,麵對如此困難的局麵,張居正一直在苦苦支撐著,他或許善於權謀,或許挖過坑,害過人,但在這個汙濁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實現救國濟民的夢想,這是唯一的選擇。

現在他的忍耐終於到達了頂點。

張居正跪在王錫爵的麵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呐喊: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王錫爵懵了,他沒有想到,那個平日高不可攀的張大學士,竟然還有如此無奈的一麵,情急之下手足無措,隻好匆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張居正發泄了,王錫爵震驚了,但鬧來鬧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給忘了,於是該打的還得打,一個都不能少。

萬曆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執行,吳中行、趙用賢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這麽看來,師生關係還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關鍵時刻能頂二十大板!

事情前後經過大致如此,打屁股的過程似乎也無足輕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結果。

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挨了同樣的打,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局。

 

 

 

所有跟帖: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五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819497 bytes) () 05/18/2011 postreply 22:22:27

轉帖 明朝那些事兒 當年明月 六 全文完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638695 bytes) () 05/18/2011 postreply 22:24:44

辛苦了,謝謝。很喜歡這種文筆風格 -多少- 給 多少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0/2011 postreply 19:29:2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