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國營廠環境裏。國營廠的生活中心,是廠俱樂部。
這個俱樂部,和我人生的兩次迷路有關。
第一次迷路,發生在兩、三歲的樣子,冬天。我奶奶和一幫老太太打牌的時候,我穿著開襠褲和拖鞋,自己偷偷溜出門去,想去看電影。我一直走到了俱樂部的對麵,過街就是了。這段路,大人快走也得五分鍾,天知道我的小短腿是怎麽走到的。這時候,正是午飯時間。回家吃飯的職工們看到凍得一臉通紅的小孩子,覺得不對勁,就一層一層用身體和自行車把我給圍了起來,不讓我走。我則一個勁地推著裏三層、外三層的大腿,拚命想突圍。人們問我“小孩兒你姓什麽?要找誰?“。我回答:”姓老貓,找老耗(老鼠)“。老太太們打牌到晌午,才發現我沒有了,急忙分頭去找。最後,是隔壁的胡大娘在這裏看到我,把我撿了回去。這次迷路,不過是幾小時的事。
另一次迷路,則是半生之久。
俱樂部一進門,不消說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和畫。右手邊,則是魯迅的像:短頭發,小胡子,拿著筆,端坐著,目視右前方。自打第一次進俱樂部,我就知道了,這是個大人物。
從初中以後,魯迅更是語文課本的主角,他的思想也影響了我半生,包括他對中醫的蔑視,和彌散在文章裏“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刻薄。
於是,這些認識和思想伴隨了我半生。
不過人終究是要長大的,抑或是變老,我們不再是我們。
而魯迅,也不再是魯迅。
先說輕鬆一點的。魯迅遲到被老師給批評,自己在課桌上刻下了一個“早“字以明誌。念書時,我覺得魯迅上學不遲到這事,一定很難。到了我長出了魯迅式的小胡子的時候,有了GPS。有好事者用GPS算了一下,原來魯迅家距離三味書屋的距離僅是190米-300米之間(鏈接)。這讓魯迅在我眼裏不是那麽高大了,至少我當年遲到的理由比他充分:我要走20分鍾,再坐20分鍾汽車,有時還擠不上去。
當然,這個是個輕鬆的發現。發現魯迅對中醫認識的偏頗,其實是略帶沉重的。
假如魯迅的父親確實遇到了一位庸醫乃至騙子,隻能說他遇人不淑,和中醫無關。這個道理不難懂,正像“莆田係”黑遍了中國,而沒有人說西醫如何如何。
而這個轉變的實現,是以閱曆為基礎的,就是,你通過某種方式,認識到中醫的科學性。本壇的杜編,是西醫專業人士,可是他見多識廣:自己的外公當年因為肝膽病,已被西醫下了病危通知,由孔伯華一劑治愈。這樣的閱曆,讓他在即使並不理解中醫的時候,對中醫也會持開放的態度。
某些喜歡天天大喊“眼力、智商、知識麵”的人,恰恰是缺少這種閱曆的井底之蛙。
我同情少年魯迅所經曆的的人生變故。“幼年喪父“也確是人生不可承受之重,這也許是他一生為憤怒所支配的原因。不過,童年的不幸,不應當成為成年後繼續憤怒的借口,盡管弗洛依德老爺子覺得這個很自然。憤怒的人,不會成為人生的贏家,因為你的理性不再。兵家雲:”怒不可以興兵“,人生亦如此。
人生需要升華,我們都有自我救贖的義務,為我們,也為這世界。經曆過的不幸,應當讓你更加有愛;經曆過的惡毒,應當使你更加善良。正如泰戈爾詩中所言:“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
時光荏苒,鬥轉星移。我們不再是我們,魯迅也不再是魯迅。可憐之人未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卻必定可憐。
米蘭之夜,於己亥年五月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