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能治療癌症嗎?
必須得說,討論這個問題還是需要些勇氣的。
很多人都說了,在互聯網上最容易讓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吵起來,甚至反目成仇的話題有好幾個,信不信中醫是一個,支持不支持轉基因也是一個,而這兩個話題還偏偏都和我的專業背景有關係。
我想,回避問題不是辦法,我有責任把這個大家高度關注的問題分析一下。
中醫能治療癌症嗎?對於這個問題,我的第一個回應是,這就不是一個合理的、能回答的、值得回答的問題。
為什麽這麽說呢?我們首先要搞清楚幾個技術細節。
首先,中醫不是一種單一的治療方法。
它是在上千年的時間裏緩慢積累演化而來的、包含人體運行規律、人和自然的關係、疾病預防、疾病治療、健康管理在內的一整套人體醫學觀和醫學方法論。
而且在醫學的基礎上,我們的祖先還給中醫加上了更有玄學和神秘色彩的哲學理論,比如陰陽和五行。當我們討論中醫的作用時,總得明確一下我們說的是中醫的哪一個具體部分吧?
與此同時,癌症也不是一種單一的疾病。
癌症是由於身體細胞產生基因突變、開始不受控製地分裂繁殖之後導致的疾病。身體細胞的位置和性質不同,產生的基因突變不同,腫瘤生長的特點和階段不同,癌症的具體定義和分類也就不一樣。
當我們討論癌症治療的時候,也得明確一下討論的具體是什麽癌症吧?
所以,問中醫能不能治療癌症,其實就和你走進醫院隨便抓個人問你能不能幫我治病,或者走進大學隨便抓個老師問你能不能讓我長本事一樣。
如果你不搞清楚到底這個醫生是什麽科室的,這個老師是什麽專業的,你想治什麽病學什麽本事,這就是個沒法回答的假問題。
那真問題是什麽呢?
真問題是,具體某一個給定的治療方法,能不能治療某種特定的癌症。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是可以試著去回答的。
比如,格列衛這種藥物能治療慢性粒細胞白血病,而且效果很不錯,將患者的五年生存率提高到了90%多;再比如,泰瑞沙這種藥物能治療攜帶EGFR基因突變的非小細胞肺癌患者,效果也不錯,有80%的患者的腫瘤顯著變小,生存期也顯著延長。
你看,給定了具體的治療方法和具體的疾病類型,我們是可以回答到底能不能治療、治療效果好不好這個問題的。
不分西醫中醫,不分現代還是傳統,我們都應該這麽做。
中醫能不能治療癌症,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但是隻要有客觀數據,我可以回答某一種特定的中藥,是不是能治療某一種特定的癌症。
當然,你可能會馬上反問我,你這要求太過分了!中醫治療的經驗是曆史積累下來的,哪有那麽多嚴格數據可以用來分析啊?
再說了,有不少中藥肯定是管用的,如果不管用老祖宗們也沒必要一直保留它們啊,難道非得一種一種拿出來重新做研究、分析數據才能用嗎?這也太浪費時間了吧?
先別著急,我將用一個真實的案例來回答,某一種特定的中藥,是不是能夠治療某一種特定的癌症。醫生和科學家們又是通過什麽手段得到這個答案的。
這個案例發生在將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中國東北。故事的主角叫張亭棟,當時是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中醫科主任。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張亭棟和同科的醫生們偶然發現有一位民間中醫自己開發了一個偏方,它的偏方裏可以說全是如假包換的毒藥:一是三氧化二砷,就是《水滸傳》裏毒死了武大郎的砒霜;二是輕粉,也就是含有水銀成分的氯化亞汞;三是蟾酥,蟾蜍的分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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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位中醫用這個偏方以毒攻毒地治療癌症,還真治好了不少食道癌、子宮癌和白血病的患者。張亭棟他們很快就把這個偏方拿回了醫院,開發出了癌靈一號注射液,用來給癌症患者治療。治療效果有的好一點,有的差一點,而且副作用還挺大。
如果這個故事停在這裏就結束了,可能支持中醫和反對中醫的朋友們又會開始一場無休止的爭吵和站隊了。因為你既可以用這個故事來說明中醫確確實實有用,也可以用來論證中藥的效果千變萬化、難以預測。
但是,張亭棟他們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做了兩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讓問題的答案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晰。
第一個工作是,張亭棟他們在動物實驗和臨床用藥的時候反複嚐試了砒霜、輕粉、蟾酥這三種毒藥的用藥比例,結果發現這三種東西裏隻有砒霜是真正有效的,其他兩種毒藥即便是含量微乎其微也不影響藥效,反而會大大緩解藥物的副作用。
所以他們首先得出結論,雖然這個中藥偏方是根據以毒攻毒的原則搭配出來的,但是看起來隻有砒霜這一種物質才是真正能夠治療癌症的藥物。
第二個工作是,張亭棟他們對接受治療的癌症患者進行了分類和持續的追蹤,發現砒霜也不是對所有癌症患者都有效的。它對一種特殊的癌症患者效果最好——這種癌症叫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
這種癌症是因為骨髓當中的“早幼粒細胞”瘋狂增生導致的,發病率不到10萬分之一,但是發病很急,死亡率非常高。張亭棟他們發現,使用了砒霜治療之後,往往是這一類患者能收到最好的療效。
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張亭棟他們最終拿出了令人信服的數據。
他們在55個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患者身上嚐試了砒霜治療,70%的患者出現了緩解,甚至還有一小部分患者體內徹底找不到癌細胞的蹤跡了。
到了1998年,國際權威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發表了美國醫生們的研究,證明了砒霜的治療效果。12位癌症複發的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患者在使用砒霜之後,有11位出現了顯著的治療效果。
從此,這種藥物被真正廣泛地應用於癌症治療。
現在,砒霜結合另一種藥物——全反式維甲酸,已經成為全世界範圍內的急性早幼粒型白血病的標準療法,有99%的患者能夠被成功治愈!
如果說格列衛的發明,是現代醫學和生物學研究的勝利,那砒霜的發現,還真的離不開我們對中醫實踐經驗和傳統中藥寶庫的再次挖掘。
順便說一句,經常和砒霜聯用的另一個癌症藥物是全反式維甲酸。它的發明過程裏也有中國科學家的重要貢獻,特別是中國國家最高科技獎的獲得者王振義和他的學生——前任衛生部部長陳竺。
故事講到這裏,我想你應該能看出點什麽了。
從三種毒藥到一種毒藥,從全部癌症到一種癌症,張亭棟他們實際上就是在一步步通過細致研究和數據分析,從配方和適用範圍都比較粗糙的中醫偏方裏,找到了能夠精確殺傷某一種特定癌細胞的特定藥物。
以此類推,我相信傳統中醫藥的實踐經驗裏,肯定還藏著大量確確實實能夠治療癌症的辦法。
但是這些辦法在原理上肯定會有很粗糙的地方。畢竟在過去成百上千年的時間裏,沒有現代化學手段的幫助,人們對藥物有效成分的認知一定是很粗糙的;沒有現代醫學和病理學的幫助,醫生們對藥物適用範圍的認知也一定是很粗糙的。
張亭棟等人的研究可以實實在在地證明,通過研究分析一個中醫偏方的有效成分和適用範圍,我們能找到有效治療某一種特定癌症的具體中藥是什麽。
這樣的例子還不限於癌症。
屠呦呦通過分析中藥文獻找到的青蒿素,陳克恢從中藥麻黃裏找到的麻黃素,張昌紹從中藥常山裏找到的常山堿,其實都是這樣的好例子。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用類似的邏輯,去繼續挖掘那些隱藏在傳統智慧裏的神奇藥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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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注意,這麽做並不是簡單地用所謂西醫、西藥的辦法來重新分析中醫、中藥,甚至按照某些反對者所說的,是硬要用西醫、西藥的框架來套中醫、中藥、打壓中醫、中藥。
實際上,我不太同意用任何標簽式的方法來判斷一個藥或者一種治療方法——叫他中醫、西醫也好,傳統、現代也好,我覺得都沒有必要。拋開這些標簽,我們有更簡單的辦法來判斷一種藥物到底好不好。
看看張亭棟他們做的就知道了:他們做的一切,其實都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出發點——讓患者受益。
通過分析排除掉偏方裏的輕粉和蟾酥,能夠降低副作用,同時不影響砒霜的療效,這種讓患者受益的事情是不是必須得做?通過確認砒霜隻對某一種特殊的癌症類型有作用,就可以避免其他患者接受無謂的治療,這種讓患者受益的事情是不是也必須得做?
而怎麽證明一個操作是不是能讓患者受益呢?
很簡單,得看數據!
這個數據可以像格列衛和泰瑞沙一樣,來自嚴格設計的臨床試驗研究。設計一個臨床試驗,把得了某種特定疾病的患者隨機分成兩組,一組服用被檢驗的藥物,比如格列衛或泰瑞沙,一組吃沒有有效成分的所謂安慰劑。但是醫生和患者自己是不知道誰吃了哪種藥的。
之後,如果第一組患者的病情相比第二組得到了緩解和逆轉,那我們就可以說這種藥物對於這種疾病,確確實實是管用的。
同時,這個數據也可以像砒霜的故事一樣,是來自對真實世界實踐經驗的再分析、再整理(有時候這被冠上了一個很牛的名詞,叫真實世界研究,real world study)。隻要是客觀全麵的數據,不管是誰收集的,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我們都可以接受。
這個要求不能說離譜吧?咱們總不能捧著老祖宗的書,或者某個聖人和權威的語錄,或者張家大嬸、李家大爺的傳聞,來決定自己生病了吃什麽藥,自己的親朋好友生病了吃什麽藥,對不對?
現在,我們就可以回到一開頭提出的問題了。
但是通過張亭棟的例子,我們應該有足夠的信心說,不管是現代化的醫學研究和藥物開發,還是傳統的中醫藥實踐,都能夠幫助生產醫學知識,升級醫療技術。
隻要我們用數據說話,用理性和智慧說話,讓藥物開發一步步從粗糙升級到精準,最終受益的,就是癌症患者,就是我們所有人。
作者 | 王立銘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著有《生命是什麽》《上帝的手術刀》與《吃貨的生物學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