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季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被警察帶走的。
那天剛吃完年夜飯,一紙刑事拘留書隨之而來。她卷入了一起“公益詐騙案”,成為被告,涉案金額超過20萬元。來自華南某市的警方實施了跨省追捕。
三十天後,女兒範君去車站接人。“就不能多關她一陣子嗎?”她問警察,“最好判個一年半載的,別出來了。”
隨後,範君用網名“花香蘑菇”在社交媒體上以近乎“揭發”的姿態,公開了母親的事。
見到範君前,我反複想象她會是什麽樣子。網絡上,她的形象充滿戲劇性:一個被母親耗盡百萬稿費的漫畫家,一個公開“家醜”並與整個家族為敵的女兒。
但她比我想象中平靜。我們約在她家小區附近見麵。這是一座位於長三角腹地的城市,午後的街道很安靜。她穿一件格紋短裙,素麵朝天,遞給我一個鄉下公婆種的柿子,告訴我附近哪家章魚小丸子最好吃。她的語速很快,像在趕稿,精準、幹脆,對母親的描述裏似乎隻剩下恨意。
這個故事最初吸引我的,是它作為一則典型反詐案例的離奇性——60歲的王季是無數在虛假希望中耗盡積蓄卻不願醒來的中國老人的縮影。而隨著采訪的深入,我逐漸意識到,這個反詐故事還包裹著一個更隱秘也更令人心碎的內核:一個關於東亞母女關係、情感的債務與代償,關於一個“空心”的母親如何試圖在騙局中,為自己掙回價值與尊嚴的故事。

騙局
銀行的催收電話打來時,範君才意識到,王季的經濟狀況已徹底崩潰。
她無力償還幾千元的信用卡賬單,欠債一遝接一遝。範君粗略計算,母親的資產損失總額超過百萬——其中絕大部分是範君這些年以“孝心”為名陸續匯的稿費;還包括兩套曾許諾給她,最終卻被母親以低價變賣的房產。
事情早有蹊蹺。這些年,王季熱衷購買各種保健品,家裏有上千雙襪子,“三無”化妝品和“野茅台”,它們來自一些不知名的購物軟件和微商。她有三個手機號,每天忙著“安利”與“推銷保險”。
範君也覺得這些商品不靠譜,但既然勸不動,她就安慰自己,老人買了開心就好。
直到警察上門,她才知道窟窿已經有這麽大。接下來的幾個月,範君像偵探一樣拚湊母親手機裏的碎片信息,一點點審問、對峙,勉強繪製出一幅通往深淵的地圖。
起點是洗錢。2024年,一個自稱“慈善組織領導”的人給王季轉賬20萬。他說這是一筆亟待分發的“救命錢”——傳統慈善機構“腐敗成風,效率低下”,需要她協助盡快將善款轉給需要的人,事後會給她一筆感謝費。
王季信了。她將賬戶內的資金分批取現,再按“領導”指示存入不同賬戶,甚至在淩晨將現金送至郊區一處偏遠工地。每次操作完成後,對方會通過微信,轉給她100-200元的“夥食費”。
直到真正的捐款人察覺不對並報警,王季用於轉賬的銀行卡被凍結,民警也打電話要求她配合調查,王季趕忙向“領導”詢問緣由。“沒事,你準備幾套衣服吧,”對方答道。“準備衣服做什麽用?”王季有點懵。
對話框裏很快彈出四個字:“準備坐牢。”
警方一番調查下來,這筆錢在“領導”的指示下兜兜轉轉,最後被徹底洗白。境外的始作俑者蹤跡難尋,倒是抓著了一大票參與中間洗錢環節的“騾子”——他們被視作替犯罪集團轉移資金的工具人。
王季慌了,為了填上窟窿,她又陷入了新的騙局。
2025年4月,她被拉進名為“通融國家授權517”“中國夢”的微信群,群裏日常轉發著“國家政策”和“中央精神”,看起來正能量十足。很快,她被引導下載了一款境外軟件,又被拉進名為“國家下發498萬補助金”的群聊中。群裏每天都有人宣稱領到錢了,還有人曬出喝紅酒吃牛排的場景。
事後範君翻看聊天記錄,一眼就斷定這些是騙局。可當時的王季深信不疑——項目發起人連身份證都截圖發在群裏,顯示住在“檢察院家屬大院”。這些細節,讓她覺得一切都很可靠。
“客服”告訴王季,隻要充值就能提取501萬扶貧款,若現金不夠,可用黃金抵扣。王季和幾個老姐妹聊起這事,大家都把家裏的金飾交給她代寄。
第一撥,寄了50多克黃金。

〓王季寄出的黃金。
黃金剛寄出,對方就改了口風:需補繳十萬稅金,否則要坐牢,還強調“寬限期有限”。
王季拿不出錢,另一個“扶貧款”群的“下款專員”開始向她招手,承諾“這邊提現不用交稅”。王季和朋友又湊了20克黃金寄出。這次依然沒能提現,客服的理由是“銀行卡號填錯”,要交五萬解凍金或等值的黃金。
類似催促和威脅循環出現。“客服”百般催款,威脅說再不交錢賬戶就要被清理,已寄的黃金也會“上繳國庫”。

〓王季和對方的聊天截圖。
王季急了。她匆匆趕往廣西北海,低價賣掉自己在那兒的四套房產——全是拿當年範君給自己的稿費買的。她將換回的八萬多元全部買成黃金,分批寄往指示的不同地址——有時是湖南某小區的豐巢櫃,有時是廣東的某門衛室。
範君事後統計,母親前後寄出的黃金超過220克,此外還以“保證金”“製卡費”等名目,轉賬了兩萬四千多元。直到對方再次索要一筆2.38萬的“轉正卡費”,王季終於遲疑了。
但冷靜了沒兩個月,她又“手癢”了。2025年7月,王季在短視頻平台刷到消息,她曾參與過的某“AI機器人項目”聲稱即將“開網”。麵對越來越大的資金窟窿,她把這看作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掃碼進群,管理員邀她進入線上會議,並誘導她打開了手機屏幕共享,以“與xx購物平台合作刷流水”為名,指導她登錄該平台,在某珠寶旗艦店連續下了兩單黃金。買完後,對方要求她立刻卸載軟件,並叮囑當晚不要查看。王季次日重新登錄時,訂單不見了。
後來範君聯係官方客服恢複記錄才發現,有人在此期間修改了收貨地址並刪除了記錄。
沒過多久,又有新對接人聯係王季,承諾可以幫她辦理2.5萬元的“轉賬”,但得先做幾筆“流水交易”。隨後,對方陸續發來幾個付款二維碼。王季接連付了好幾筆648元,直到信用卡被刷爆。
事後證明,這些錢全都流向了某遊戲的充值渠道——騙子在二手平台承接真實玩家的代充訂單,再誘騙王季這類受害者掃碼支付,相當於用她的錢給陌生玩家的遊戲賬號充值。資金就這樣悄然轉移、套現,成了一條隱蔽的洗錢通道。
而當王季憤怒質問時,回應她的,隻有迅速徹底的拉黑與消失。
範君花了很多時間才摸清這幾起事件的來龍去脈,而這或許隻是王季參與“投資項目”的冰山一角。家裏的一個箱子,裝滿各種她簽寫的“投資股權合同”“虛擬數據購買合同”,每張合同投資都是十萬起步,還有好幾抽屜“五行幣““假黃金”,以及連磁條都沒有的“銀行卡”。

“空心人”
範君總覺得,母親是個“空心人”。“她的愛好就是活成別人想要的樣子,在別人的讚美中,一聲聲‘王老師’中,迷失自我。”
空心或許與“重男輕女”的成長環境有關,這一點王季自己不承認,但範君看得明白——中學時,母親的成績明明比舅舅好,但由於家裏隻能供一個大學生,這個機會給了舅舅,母親讀了護士學校。
後來,當上國企小領導的舅舅常在母親麵前“擺架子”,評判她的生活,從飯要怎麽燒,到子女的學該怎麽上。每次被“指點”後,母親便默默研究起各種投資。範君覺得,她心裏憋著一口氣,“總想有朝一日,定要讓舅舅在她麵前低頭。”
在範君看來,母親從未在外公外婆那裏獲得過平等的愛:鄉下的房子明確留給舅舅,她被告知“一點都不要想”。就連她們母女倆各自孝敬給外公外婆的錢,最終也會轉送給舅舅的孩子。
這些不甘,在退休後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出口。
在傳銷的世界裏,王季成了中心。每個人都尊稱她“王老師”,她有了“下屬”,她的指令有人呼應。大家熱切交流著虛擬幣和最新的“國家政策”,她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了普通人無法企及的秘密。
範君認識在那起黃金詐騙案中,與王季一同受騙的鄰居老太太。她們年紀相仿,人生經曆也相似:長期在家相夫教子,沒有自己的事業,經濟上要依賴丈夫和孩子。她們渴望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換取家人高看一眼,因而極易相信那些天花亂墜的投資神話。
這些騙局從不談論具體利率,而是營造一種情緒;兜售的也並非具體收益,而是一幅成功後的願景。範君翻看過母親那些群聊,裏麵充斥著喝紅酒吃牛排這種”最簡單粗暴“的炫耀,話術也很相似:一旦加入該項目,昔日看不起你的親朋都將對你刮目相看。
數次婉拒後,王季終於同意接受我的采訪。
她是乘公交來的,穿一件綠色西服外套,頭發燙黑,係著絲巾。她從雙肩包裏拿出保溫杯,杯身上的漆磨得斑斑駁駁的。她神情嚴肅,話不多,扶著眼鏡、默不作聲地端詳著我遞過來的名片。
可一旦聊到投資項目,她忽然活潑、健談起來,眼裏有了光,“IP9”之類的時新網絡術語一個接一個蹦出來,“比特幣那些我十年前就搞過了。”她的語氣裏滿是驕傲。
王季的皮膚狀態比同齡人好。“做傳銷使人年輕”,她向我挑了挑眉毛,神情愉悅,“很多人退休了,以前沒生過的病就全來了。我有目標,有事情做,那麽細胞也會聽你的。”
我試著傳達女兒對她的期望:或許可以享受生活,比如旅遊,不一定要搞傳銷項目。
“那我寧願去死。”她忽然聲調提高打斷我。

〓取保候審通知書。
她說最終答應接受采訪,是希望媒體替自己伸冤——她意識到,自己也是受害者。她想起在看守所裏,見到了不少和自己處境相似的老太太:去應聘倉庫管理員的活兒,卻無意中參與了走私;會算賬,無形中幫老板做了假賬……
“我們老年人太容易受騙了。”王季說。

信念感
但她並不完全承認自己被騙。除了警方已經立案的那兩起,她不認為自己的其他投資是“失敗的”。
她向我展示一款APP,她在上麵勤勤懇懇地簽到、充值多年。她指著賬戶裏六七位數的虛擬點值,堅稱自己所有的投入早已“賺回”,之後通過點數兌換的各種商品,都等同於“白拿白吃”,等該公司上市,家人將“受益百年”。

〓王季手頭的一份數字資產憑證申請書。
範君很早就知道王季參與的這個項目,直到最近她才弄清,這麽算下來,家裏那些成箱囤積的“醜襪子”,相當於花了五六位數價格購買的。
項目背後的“門道”更令她驚詫:這是一家注冊在貴州的公司。公開資料顯示,創始人張健早已因傳銷被判刑,之後其手下的人繼續操盤。新一輪負責人被抓後,底下的人又陸續換名,延續著類似模式。相關QQ群裏一直流傳著“今年即將上市”的消息,似乎是在“穩定軍心”。
由於換殼重生的公司一直有商品銷售行為——用戶自願為“天價襪子”埋單,法律上一時難以審判。
範君通過其他案件了解到,類似模式的傳銷公司並不少見,隻要公司運營尚未引發大規模、惡性社會事件,且能為地方帶來穩定的稅收與就業,其在某種程度上便被默許存在。
這種“被默許的存在”,對王季來說,就是希望。
比如,她還常在一款APP上“進行股票交易”。這個軟件界麵簡陋得不像話,號稱是某公司為回報內部員工而特設的福利平台,上麵有一個“股權集市”欄目,掛滿其他用戶出售股權的信息。但其實這個“集市”並不具備真實的交易功能,參與者隻能向軟件中充值,卻無法完成真正的買賣。
王季在此投入近十萬元,至今未收到一分錢。但她堅信公司一旦上市,自己便能獲得承諾中的股權分紅。
在現實中,該公司確實存在,也有計劃上市的傳聞。但範君始終無法說服王季相信:即便公司真的上市,其股票也絕無可能通過這樣一個非官方、不規範的軟件進行發售。

〓這些年來,王季買過的各種“股權認購書”。
采訪中,麵對質疑,王季總是忍不住反駁。她拿出手機,給我播放了一段音頻,那是一檔主流新聞節目關於物聯網的最新宏觀政策。她盯著我聽完後,很認真地問,“你說這是假的嗎?”
我提出新聞不假,但或許投資渠道有問題。“好的項目不能讓14億人都知道,”她搖了搖頭,不願意把話題繼續下去,“國家層麵的事情,說不清,不能多說。”
承認受騙,意味著回本的希望徹底破滅——範君覺得,王季遲遲不願麵對現實,或許還有這一層原因。“她也知道一旦報警,(以前投的錢)就拿不回來了,所以隻能寄希望於騙子良心發現。”
而範君堅持把這些項目都報警立案,是在一次突發事件後——曾一同郵寄黃金的老太太們,將王季圍堵在車庫,按著她的頭逼她寫欠條,要求她償還她們損失的黃金。王季試圖向家人隱瞞此事,範君通過調取小區監控才得知原委。她意識到,隻有立案,才能在法律上證明王季清白。
但實際上,範君也不清楚母親究竟涉及多少起詐騙項目。從始至終,她都沒交過底。
而這類事件報案,首先麵臨的困難是,當事人不承認被騙,按照流程,警方也沒法立案。就算去了派出所做筆錄,王季說的話也常常讓人聽不懂——被傳銷話術“洗腦”多年,她的表達往往充斥著情緒和晦澀的術語,缺少通順的邏輯和具體事實。警察聽完隻能搖頭,“家屬盤清楚了再過來”。
範君甚至懷疑過王季的精神是否正常,並曾想為其申請司法精神鑒定。按規定,這需警方委托指定醫院進行。但警方認為王季“思維清晰,完全正常”,拒絕了這項申請。

家醜外揚
範君意識到,僅靠自己一人之力,拉不住母親。事發後,她很快決定將這些公開到網絡上。
帖子發出,一些質疑卻指向她——為什麽要把錢給父母?有大V博主翻出範君過往作品中類似情節,質疑她“打性別牌”:為什麽現實中發生在媽媽身上的事,卻要在漫畫裏創作一個“賭狗爸爸”的形象?
範君感到委屈:她畫的是男頻後宮漫,要保證出場女角色都討喜,況且所有角色都來自讀者定製;畫漫畫時家裏還沒出事,不存在甩鍋給爸爸,“隻希望大家通過我的經曆警覺父母遭遇的騙局”。
更多壓力來自家庭內部。長輩們很難接受家醜外揚:為什麽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呢?錢沒了沒關係,麵子沒了,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每次王季在女兒這裏受了委屈,就往父母家跑。緊接著,外公和舅舅便來指責範君。事發後,外公瞞著範君塞給王季近四萬塊錢,還每周貼補她零花錢。範君不懂家人為何如此縱容母親,“或許她的傳銷口才派上用場,或許她在外公麵前痛心疾首的樣子,看上去真像是一個要改過自新的好女兒。”
範君意識到,家庭內部似乎形成了一個聯盟,自己則成了那個”違背家族“的人。而家醜不可外揚的觀念,恰恰是導致這些詐騙事件沒有被廣泛看見和解決的主要原因。
“很多人被騙後,第一反應是覺得丟人,不是維權。”範君的助理前段時間也被電信詐騙了一筆錢,事發後,她最擔心的是被當地民警寫進街道的反詐宣傳橫幅裏。助理覺得,這太丟臉了。
範君或許是個例外。她說自己從小就是不要麵子的人。初中假期窩在家畫漫畫時,王季教育她“該多接觸一下社會”,她轉頭就跑去擺地攤賺錢。大嗓門一亮,吆喝聲幾乎傳遍半個鎮子。後來是王季覺得臉上掛不住,硬是把範君拽回了家。

〓範君將擺攤的故事畫成漫畫。
社交媒體上,不少人給她發私信,說自家長輩也陷入類似騙局,耗盡子女多年積蓄,也不願意回頭,有的是債主追上門才事情敗露,“魔怔了似的”。在這些家庭裏,吵架、斷親、離婚甚至自殺都曾上演。
麵對勸不動的父母,大家給範君分享“鬥爭經驗”:“房產證一定要牢牢藏好”,“不要用什麽親屬卡、電子消費之類的,不要一次性打款,天天打點零花錢更現實”,“讓她作,等銀行告她成老賴,限製消費,每個月的養老金拿去還款”,“和你爸普及一下幫信罪和掩隱罪”……
不知不覺間,這對母女之間的權利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小時候,範君畏懼王季,因為她管教嚴苛;成年後的範君,在王季確診乳腺癌後,一度陷入愧疚、孝順補償與自我證明中;直到“百萬稿費”徹底戳破了她這份維係多年的“順從”,母女終於走到了直接對峙的局麵。

隱身的父親
我好奇,這種母女對峙裏,父親在哪裏?
在睡覺,範君說。
退休後,父親範平安常常睡到中午才起,對於母女的糾紛,他的態度是“懶得管”,實在吵得過分了,就喊一句“你們不要吵了”。
範平安退休前在圖書館工作,性格內斂。範君的形容是,爸爸怕麻煩,被動,就算有事情不認同,但也不幹涉。在她看來,父親出身書香門第,憑自學考取複旦文憑,骨子裏帶著文人的清高,心裏多少瞧不上來自鄉野、讀書不多的妻子。
他比王季大八歲,把她“當小女孩疼”,包攬了全部家務。但一說話,總帶著嘲諷。
在範君看來,那是寵,不是愛,“把她當個小貓小狗一樣”。
他忍她的無理取鬧,但從不和她談論工作與事業。這些丈夫給不了的尊重和認可,傳銷組織可以給到。
“男人是靠不住的,我要自強。”王季告訴我。她對丈夫的描述是,性格內向,就想平平穩穩過日子,對很多事情都躲在人後頭,讓別人先去試試水、闖一闖再說。
二十年多前,範平安以10萬塊錢的價格,把一套學區房賣給了鄰居。這事成為他被指責的話柄,每次夫妻二人意見不合,王季都說他“沒有投資眼光”。範平安不再反駁。
這些年來,他眼看著妻子從沉迷保健品,到更大的投資和虧空,除了動嘴責怪幾句,再無行動。有朋友得知範君家裏的事後點評道,“你家就是一坨屎,你爸就是那個屎蓋子。”
讓範君感到意外的是,事發後,父母關係反而更親密了。王季會對丈夫說,“我本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你給了我一口飯吃,守住一條命。”範君分析,這番話應該極大地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讓他堅信自己是妻子的唯一救贖。
“他自然不心疼。”範君語氣裏有嘲諷,“損失的主要是我給我媽的錢,我爸的退休金存得好好的,”按照當地習慣,雙職工家庭裏,夫妻雙方各管各的錢。此前王季幾次“投資失敗”,找範平安要錢,範平安會要求她打借條,寫清借額。
母女倆爭吵時,他也通常站在妻子這邊。一次吵到最後,他朝範君爆發,“誰叫你給你媽那麽多錢,你也沒給我,我都沒用到。”
那一刻,範君忽然感到心寒。

愛是什麽?
“我的媽媽或許並不愛我。”她在網上寫道。
她無法理解,為什麽母親看到自己如此痛苦,卻無動於衷,甚至仍然想著再次陷入那些項目中。父母本該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她的世界觀就這樣崩塌了。最崩潰的時候,她甚至想過自殺,靠著每晚在小區跑步,讓運動分泌的多巴胺強行衝刷掉抑鬱情緒。後來她想,也許隻有接受“也有媽媽不愛女兒”這個觀點,內心才能坦然。
“害人的老太婆”“自私自利”“活得像個癌細胞”……采訪中,她用盡了極端的詞。
但母女間也曾經有過溫情。小時候,對於範君畫漫畫這件事,周圍人多持反對態度,覺得“不務正業”,隻有王季會支持。王季靠著打聽和介紹,找到靠譜的老師,一對一輔導備考,還幫著研究高考怎麽選學校、報誌願。

〓範君獲得的漫畫獎狀。
“可我現在不想回憶這些,我不會再想起她的任何好,”範君歪著頭,看向窗外,原本飛快的語速忽然慢下來,“一旦想起,我會對我現在做的事情進行否定,所以我寧可把這些記憶塵封下去,逼迫自己對她狠一點。”她說服自己不要成為“善良的女兒”,現在唯一能做的,是管好她手裏的錢,不要讓家更多的錢被騙。
我也拿同樣的問題問過王季——你愛自己的女兒嗎?看到她熬夜畫畫掙的錢被騙走,會心疼嗎?
王季沒有直接回答。在她的邏輯裏,拿女兒的錢吃喝玩樂,那才是“沒良心”,而用來投資,是為她之後的財富自由考慮。為此,她所有的投資項目都買雙份,其中一份寫女兒的名字。
“投資不也是一種變相的愛嗎?”她反問。
“隻不過我現在(投資)方向錯了,你們認為(我是)受騙。假如我成功了,她是不是會感謝我?”王季堅信,錢能解決一切,包括這段母女關係,“假如我欠你100萬,我現在說什麽話你都聽不進去。隻有100萬還完了,我們才有機會心平氣和地交流,對不對?萬一我還你200萬,那你又會怎麽對我?”
“我的天!”當我向範君轉述這段話時,她有些無語。在她看來,買雙份隻是為了得到雙倍的傭金,僅此而已。“她在北海的四套房子,為什麽寫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她還用我是漫畫家的名頭去吸引更多人跟隨投資。她有那錢,那時間,為什麽不幫我帶帶孩子,不可以把錢留著請個保姆嗎?她怎麽不問問我到底需要什麽?”
母親事後告訴範君,寄給騙子的黃金裏,有特意按照她的手指尺寸買的小戒指,想等著黃金寄回的時候可以給她留個紀念。“她還說黃金是在我生日當天買的。可我生日當天她在幹嗎?她連我的信息都沒有回複。”範君有一肚子問題想問,這是愛嗎?為什麽母親的愛總是以她自以為是的方式?
她甚至不確定母親是否真的理解她對畫畫的熱愛。“到底是因為什麽而支持?是因為能賺錢,因為考上的學校名聲挺大,所以才支持的嗎?”範君說,母親沒怎麽看過自己的作品,也不理解那些“二次元”形象背後寄托著什麽——這是讓她真正難過的地方,“但無所謂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範君與我分享了自己最愛的漫畫《閃靈二人組》。這是一部相當冷門的作品,她反反複複看了無數遍——從青春期看到如今詐騙事發,將她從崩潰邊緣一次次拉回來。漫畫直到結局才揭曉,原來整個故事是一位母親在兒子病逝後,創造出一個虛擬世界讓他“重生”。
“算是彌補了我小時候沒有這麽厲害媽媽的缺陷吧。”範君說。
在她的成長記憶中,王季的形象總是與嚴厲的管束相伴。她感覺自己像是母親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一個需要先“出人頭地”,再回來“報效”母親的存在。
她從小被灌輸的觀點是,孩子的錢要由家長來管。前些年國漫興盛,範君有部作品熱度不錯,還簽了動漫改編權,她把大部分錢都打給了王季。而後者也確實用這筆錢買了份正規的保險。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隻會畫美少女的賠錢貨”,她把大部分稿費給了母親,以償還母親支持她學畫的“恩情”。那時的她對王季說,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即便這些錢被用於環遊世界、恣意揮霍。
當我問範君,如今的她是否執著於讓母親償還那100萬時,她語氣肯定。
“既然得不到一個正常的母親,那我所能要求的就隻有錢——我已經被傷害過一次,就隻能榨取她最後的價值:讓她把錢吐給我。”
她認為自己一直在做“正確的事情”。她鎖了母親絕大部分社交軟件以及全部銀行卡,隻在她的支付寶裏留了少量錢用於日常生活。她將王季實名公布到網上,盡管這樣難免傷了一個成年人的基本顏麵。為了減少王季的反對情緒,她甚至虛構了一個“對賭協議”,謊稱自己與公司簽約,此前因揭發母親所上的熱搜均為公司購買,若無法完成規定的視頻產量,將麵臨巨額賠償。
但範君注意到,王季仍在通過某些渠道與過去的“狐朋狗友”保持聯係。最近她發現,王季迷上了“稀土幣”,使用某瀏覽器,可以登錄一款小程序,界麵做得像模像樣,還有簽到打卡功能。她一邊把辟謠信息轉發給母親,一邊轉手舉報了小程序。

〓範君發現母親最近又開始沉迷“稀土幣”。
這對母女就這樣陷入了“貓鼠遊戲”般的日常。如今那起公益詐騙案已經移送檢察院,正在進行庭外調解。這意味著王季需要為此支付一筆賠償。而黃金詐騙一案的始作俑者,至今仍在追捕之中。
範君打算把母親的遭遇畫進新作。對她而言,通過自己的創作去賺回損失,或許比等待警方追回騙款更為現實。
采訪的最後,我問範君,你會原諒你的母親嗎?
“不會。”她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那,夜裏會夢到母親嗎?
“從來不會。我的夢,是留給紙片人的。”
——那是她的作品,也是她的避難所。
